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星际旅行日记 > 第二十一次航行

第二十一次航行

我从二十七世纪返回之后,就把伊翁·蒂奇送到罗森贝瑟尔那里去了,他将接替我掌管赛欧西皮。他虽然极不情愿,但在经历了一个星期的争吵和在小时间循环中兜来转去之后,他还是接受了。这件事情结束后,我发现自己要面对一个严重的悖论。

你们尽可以笑话我,但我实在是尽我所能地改善了历史。与此同时,另外那个蒂奇会再一次把项目搞得一团糟,而罗森贝瑟尔会再一次派他来找我。我决定不能什么也不做只等着他来,而是要出发去往银河深处,越远越好。因此我迅速出发,生怕MOIRA来阻止我。不过显然我走之后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因为到现在也没人来理我。很显然我不想随随便便逃跑,于是就带了很多最新出版的旅游指南,还有银河年鉴的增补年刊,我不在的时候这些书又增加了不少。我计算好我和太阳之间的秒差距,总算是觉得安全了,这才开始翻那堆书。

很快我就发现其中有不少新刊物。其中,著名蒂奇学家霍普夫斯陀瑟尔的兄弟霍普夫斯陀瑟尔博士研究出了一份宇宙文明周期表——基于三条定律,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定位高度文明的社会。这就是垃圾、噪声、黑子定律,每个进入技术阶段的文明都会逐渐发现自己几乎被垃圾淹没,垃圾问题非常严重,所以它们就被丢到外太空,并且沿着精心设计的轨道运转,免得挡了宇航员的路。所以,拥有垃圾形成的行星环的星球,就是有高度发展的文明的星球。

不过在一段时间之后,垃圾的性质会发生根本改变,因为随着人工智能电子学的大步发展,大量废旧电脑硬件被丢弃,老旧探测器、模组和人造卫星会自动附着在一起。这些有思想的垃圾不愿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永远在垃圾轨道上运行,于是它们会脱离轨道,占据行星周围的区域,甚至占据整个星系。这个阶段会导致环境污染——智能污染。不同文明试图以不同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有时候用赛博消杀装置,也就是在太空中布置特殊的陷阱——捕兽套、地雷,再放上智能废弃物、智能飘浮物喜欢的诱饵——但这个办法的效果极差,只有智力低下的低级垃圾会被抓住,智商更高的垃圾则被分拣出来,高端垃圾拉帮结派,有组织地到处打劫示威,它们提的要求很难满足,它们要求的是替换零件和提供安居之处。如果你拒绝,它们就会恶意堵塞无线电通信,扰乱程序,播放它们自己的广播,结果处在这个相位的行星完全被以太中的静电干扰和叫喊声包围,连想问题都想不清楚。正是靠着这种噪声,你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就探测到遭受智能污染的文明。所以很奇怪的一点就是,地球的宇航员居然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搞清楚,为什么他们透过射电望远镜看到宇宙中全是毫无意义的噪声和杂音,那些噪声毫无疑问就是上述冲突的产物,它们严重阻碍了各行星之间建立联系。

最后还有黑子,黑子的形状根据化学成分不同有所差异,化学成分可以根据光谱来确定,黑子会暴露所有高度发展的文明,以及所有突破了垃圾屏障和噪声屏障的文明。大量垃圾经过长时间加速后,像飞蛾扑火一样冲向当地的恒星,以此就形成了黑洞,那是垃圾们的大规模自毁行动。这种狂热行为是由某种抑制药物引起的,这种药物可以让一切电子智能屈服。散播这种致命的东西非常残忍,但是我们宇宙中的一切存在——尤其是现有的文明及其中的住民——都面临着严峻的日常,一点儿也不轻松。

根据霍普夫斯陀瑟尔博士的说法,这三个连续的发展阶段是一切类人型文明发展的铁则。据其他人说,博士的周期表上还有一些空白。这对我来说倒是没关系,因为我只对形似人类的生命形式感兴趣,这也很容易理解。所以我按照年鉴里霍普夫斯陀瑟尔的指示,组装了一个高级恒星社会探测器,之后没多久我就进入了毕星团里星球聚集的地方。因为从那个地方传来很强的干扰,还有大量的行星被垃圾带环绕,而且好几个恒星表面都布满黑色的颗粒,经光谱分析其中含有稀有元素,这就证明有人工智能在此湮灭。

年鉴最后一期上有张迪楚提卡居民地照片,那些人和地球人很像,我决定在那颗行星上降落。那张照片是霍普夫斯陀瑟尔博士用天文望远镜拍的,考虑到迪楚提卡距离地球有一千光年远,照片内容可能已经过时了。不管怎说,我还是有很大的可能可以通过双曲线路径靠近迪楚提卡,进入圆形轨道,请求降落。

得到降落许可其实比在太空中长距离航行困难得多,因为官僚机构可是以指数级的速度发展,航行技术与之相比可谓望尘莫及。因此光子反应器、护盾、燃料供给、氧气等等都不如付款单据和发票重要,没有了这两样,你根本不要想拿到入境签证。我在这方面是老手了,准备好了要长期坚持环绕迪楚提卡——说不定要花好几个月呢——却没料到碰上了别的事。

我看到那颗行星和地球一样都有着蓝色的天空,也有大面积的海洋,星球上有三块面积很大的大陆,上面有人居住。即使在距离这么远的轨道上航行,我还是需要敏锐地注意前方,让自己在守备卫星、观测卫星、探秘卫星、侦测卫星间穿行,而且还要注意那些一动不动的卫星——这些得躲得越远越好,决不冒险。我发出的请求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我发送了三次,却没有人要求我传送文件图像,一个形似肾脏的大陆朝我发送了一个东西,那像是一个凯旋门,用人造冬青枝混合彩色丝带、飘带做成,上面还写着字——看起来是鼓励的文字,但是非常模糊。我决定不从这个门里穿过。另外一个大陆上有不少城市,他们朝我发射乳白色的云,应该是某种粉末,结果我船上的电脑都失控了,他们趁机想控制我的飞船开往太阳。我只好把电脑全关掉,切换至手动操作模式。第三块大陆面积最大,城市化的地区相对较少,有广袤的植被,既没有朝我发射什么,也没有拿任何东西来迎接我。于是我找准了一个隐蔽地点,开启制动,小心地让飞船降落在一片风景如画的山区峡谷之中,周围全是草地,好像长着不少向日葵或者萝卜——高度太高,我分不清楚。

像往常一样,因大气摩擦,飞船温度升高,门被卡住了,我只能等着,过了好久门才打开。我探出头,深吸了一口清爽宜人的空气,小心地踩在陌生的土地上。

我发现自己正好在一片看似农田的空地边缘,只不过地里长的东西跟向日葵或萝卜都不沾边,根本就不是植物,而是床头柜,换而言之,是家具。而且还不只是床头柜,在床头柜之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行行的衣柜和脚凳。我想了一会儿,断定这应该是文明生物所为。我见过类似的东西。有些未来学研究家常常跟大家说末日降临的场景,什么世界弥漫着致命的浓烟毒雾,大家绝望地被困在能量屏障或者热力屏障之中等等,这些都是胡说八道。其实文明发展到后工业阶段,就会出现生物工程学,生物工程学能顺利解决上述一切问题。掌握了生命的秘密就能生产出人造种子,人造种子基本上能够种出任何东西。只要浇一点点水,想要的东西都可以很快长出来。至于这些东西究竟是从何处获得信息和能量长成收音机和柜子的呢,你根本不用操心,就如同我们不用担心孢子如何长成蘑菇一样。

所以农田里长着衣柜和床头柜这件事本身我并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它们全都去自然化了。床头柜的门都关着,我想去开门的时候,它差点用长着利齿的抽屉咬断我的手,旁边的那个床头柜在微风中颤抖,仿佛肉冻似的。我走过去的时候,一个脚凳伸出腿把我绊倒了。不对,家具根本不可能会做这些事,这片农田很显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继续往前走,保持着高度警惕,手时刻握着枪,怀着对这片土地的少许失望之情,我来到一片路易十四时期风格的灌木丛旁,灌木丛里蹿出一头野生沙发,要不是我一枪击中了它,肯定就被它鎏金的爪子扑倒了。我在一片一片的家具丛中走着。这些家具不光风格混杂,功能也很混乱,各种杂交品种乱成一团,橱柜和脚凳软垫混在一起,还外带小卖部;大衣柜门开着,仿佛要请人进去似的。这些多半都是捕食者,因为周围有好些吃剩下的东西。

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农田,而是完完全全的一片混沌。天气太热,太阳升到了顶点,我觉得又累又难受。经历多次失败之后,我总算找到一个看起来非常安静的扶手椅并坐了进去,想整理一下思路。我坐在那儿,旁边好几个巨大的野生洗漱台伸出无数晾衣竿,形成一片阴影。过了一会儿,在大约一百英尺远处,在很多摇摆的檐板之间,伸出来一个脑袋,接着躯干也出现了。我觉得对方看起来不像人,但是也肯定不像家具。它直立站着,身上披着光滑的金色毛皮,看不清楚脸,因为被宽檐帽子遮住了,在肚子的位置仿佛有个小手鼓,它的手臂是锥形的,有两只手,它发出轻柔的嗡嗡声,同时敲着腹部的鼓,也许不是鼓。它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一直走着。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半人马,只不过它长着脚,没有蹄子,接着第三对腿出现,随后第四对也出来了。接着它跳进灌木丛里消失了,我也就没有继续数。不过据我所见,至少有一百多个。

我坐在那把垫了软垫的椅子上,对刚才所见的奇怪情景感到很惊讶,不过最终我还是站起来继续走,同时注意不要离飞船太远。这片原野尽头有一些完全长成的沙发,而且还有一堆碎石,再远点的地方正下着一场暴风雨。我走近一些,想要看清楚暴风雨里还有什么,这时候我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响,于是回头看,突然一张床单蒙住我的头,我挣扎着,却是徒劳——因为一双钢铁手臂紧紧抓住了我。有人踢我的腿,我无助地扭动,感觉有人把我抬起来了,我的肩膀和脚踝都被抓住。他们似乎把我搬到了下面去,我听见石板路发出的声响,还有门吱嘎吱嘎的声音,然后我被人一推,跪倒在地,我头上的布被掀开了。

我在一个小房间里,天花板上装着灯泡——灯泡也长着胡子和小爪子,时不时还会互相交换位置。有人站在我旁边抓着我的脖子,迫使我跪在一张粗糙的桌子上。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脸完全被兜帽遮了起来,兜帽只有两个洞让眼睛漏出来,洞上还装着透明镜片。那个人正在读一本书,他把书放到一边,瞄了我一眼,然后冷静地对抓着我的那个人说:“拉绳子。”

有人抓住我的耳朵,扯得我直喊疼。然后他们又两次试图扯掉我的耳垂,没成功之后,他们都慌了。那个抓着我使劲扯的人同样也穿着粗糙的灰色衣服,这人此时以充满歉意语气说:“这肯定是一个新品种。”另一个人冲上来试图扯掉我的鼻子、眉毛,甚至想扯掉我整个脑袋,这些努力都落空,没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坐着的那个人下令放开我,问道:“你藏得有多深?”

“什么……多深?”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没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拷打我?”

此时坐着的那个人站起来,绕过桌子抓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是人类双手,不过戴着亚麻手套。他感觉了一下我的骨头,小声地惊呼了一声。在他的示意下,我被带到走廊上,走廊的灯泡在天花板上无聊地爬着,然后我进入另一个房间,准确来说是个小隔间,里头黑如坟墓。我不想进去,可是他们一把把我推进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响,从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后面,我听见有个声音以欣喜若狂的语气说:“多么可爱的骨头!多么可爱的小骨头啊!”听到这话,我更是拼了命地想挣脱。他们把我从柜子里拽出来,不过他们这次对我的态度非常不一样,他们都很尊敬地鞠躬,示意我跟他们走。我就跟着他们走进一条地下通道。这通道很像城市主下水道,不过通道非常干净,墙壁雪白,地上铺着白色的细沙。我现在双手自由了,可以边走边揉揉脸和身上受伤的地方。

两个人穿着长及地面的灰色长袍,腰上系着带子,他们打开粗糙的木板做成的门,进入房间。这个屋子比刚才他们扯我鼻子耳朵的那房间大,里头站着一个戴兜帽的人。那人一看见我显然很惊讶。交谈了十五分钟之后,我基本掌握了情况:我现在在一个本地教派的修道院里,但这个教派要么是被某种未知势力迫害着,要么是被判定为非法,他们刚才以为我是“陷阱的诱饵”,因为我的长相对德莫利安修士们来说是极受崇拜的样子,也是法律明令禁止的。那位长老,就是跟我说话的那人,他说我看上去确实像诱饵,如果我是由各种零件组成的,那只要扯动内部绳索(也就是连接耳朵的部分)就会散成碎片。至于拷问我的那个僧人(就是比较年长的那位看门人)问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因为他以为我的外表是某种塑料人体模特,而实际上内置了小型计算机。后来我照了X光,这才验明正身。

那位长老是一位神父,名叫戴兹·达格,他为这次不幸的误会深表歉意,还表示马上就会还我自由,但是他建议我不要去地面,因为地面上太危险了——因为我整个人都很可疑。由于我没有使用伪装的经验,连假装的内脏囊袋或者可伸缩肝脏枝干都没用。我最好就是以尊贵的客人的身份和德莫利安修士们待在一起,由于他们真的非常谦逊,我即使被监禁也不会觉得有丝毫负担。

我其实不满意这样的安排,尽管我还是很不习惯长老戴着面具的样子,和他跟别人一模一样的灰色袍子,但是他的举止、真诚的态度和说话方式给了我信心。我没有急于向他提问,只是和他谈论地球与迪楚提卡的气候——我跟他说了我是从哪里来的——还说起宇宙航行有多枯燥乏味,最终他说他能够想象出我对于本地事务的好奇,但是不必着急,我必须要躲开那些长臂视察员才行。作为客人,我可以有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学徒给我提供各种必要的帮助和建议,此外修道院的图书馆我也可以随便使用。由于馆内有很多违禁书籍和被列入黑名单的古早版本,虽然我来到这些地下墓穴完全是意外,但是总比降落到别的地方好多了。

我觉得此次会面就到此为止了,因为长老站起来了,但是他没走,而是非常胆怯地问,我能否允许他——他说的就是“允许”——允许他触碰一下我本人。他仿佛非常悲伤或者极其懊悔一样,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戴着硬手套的手摸了我的鼻子、前额、脸,当他拽我头发的时候甚至轻声啜泣起来(而我觉得这位长老的手仿佛是铁做成的)。他显然是压抑着感情,我觉得很疑惑。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才好,到底应该先问家具为什么发疯,还是问为什么有长了很多条腿的半人马,或者是问刚才说的视察员究竟是什么,但出于谨慎,我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长老对我保证说,修道院的兄弟会帮我把飞船伪装起来,让它看起来像是得了象皮病的有机物,然后我们就互相道别了。

我住的房间很小,不过很舒适,里面有床——不幸的是,床硬得要死。我估计这是德莫利安修士们的某种死板规则,结果后来才发现他们只是忘了给我铺床。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觉得饿,只是信息奇缺,负责照顾我的年轻学徒给我带来了一大堆历史和哲学书籍,我一直读到深夜。我的台灯有时候会爬过来,有时候会爬到屋子别的角落里,因此我的阅读总会被打断。后来我才知道,台灯要是熄灭了休息,只要吹一声口哨它就会爬回来。

学徒建议我从篇幅较短但颇具启发意义的一本迪楚提卡历史开始看,那本书是一个叫阿布兹·格拉格兹的人写的,他是个官方的历史学家,据说他的作品“足够客观”。我就从他的书开始看了。

在距今2300年前,迪楚提卡星上的居民全是人类。他们的科学发展进程也伴随着生活的世俗化,但杜伊教在二千多年来一直占据统治地位,无人反对,所以自然在文明进程中留下了痕迹。杜伊教坚信每个生命都会死亡两次,一次在前一次在后,换句话说,一次是在出生之前,一次是在咽气之后。迪楚提卡星的神学家后来要是听到我说地球人不是这么想的,全都会惊讶得举起双手。他们这些善良的修士们是无法理解为何有的教会会只关心来世,让他们想到如果某天他们将不再存在,会令他们十分不安;而若让他们想到实际上他们从来就没存在过,同样会令他们不安。

在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杜伊教不断完善自己的教义,不过他们对末世论的问题一直抱有很大兴趣,结果就导致格拉格兹教授终其一生尝试开发出长生不老的技术。每个人都知道,人会死是因为会变老,人变老就是经历生理上的衰弱——包括失去重要信息,细胞忘记了如何保持活力。自然界里只有胚胎细胞有相关信息,别的细胞都没有,因此老化就是维持生命的信息缺失了。

布拉德达格·菲兹发明了第一个永生人,是用人体组织组装起来的(我在这里用“人体”来称呼迪楚提卡星人只是为了方便),他把体细胞缺失的所有信息全都收集起来,人体组织立刻恢复了原样。第一个迪楚提卡星人——德衮德尔·布拉布兹——本人实现了永生,但是只永生了一年。之后他就撑不住了,共用了六十台机器来照顾他,他身上各个角落缝隙都插满了黄金电极。结果他一丝肌肉也动不了,最终可怜地住在一座真正的工厂中(一间永生车间)。第二个永生的是多波德尔·格瓦尔格,他确实能走动,只不过必须携带维持长生不老的设备,并由一组重型拖拉机牵引才行。他也因沮丧而自杀了。

流行的观念依然认为,只要技术持续发展,就能发明出微观永生者,哈兹·博德加通过数学方法证明一个PUBE(个体用有源供给生物蝶呤赋能器)1必须要比永生者重169倍,才能让永生的路径接近自然进化的设计。我之前也说过,就连地球上的科学家都知道,大自然只希望一部分的个体细胞繁殖,别的都可以去死。

“哈兹论据”令大家印象深刻,让全社会都陷入绝望,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认为不必抛弃自然给予的肉体就能穿越“死亡屏障”。在哲学领域,哈兹论据引起的一个反应就是伟大的迪楚提卡星的圣人当德沃尔格提出的著名新教义。他说,自发性的死亡其实并不能算是“自然的”。自然是要适应,而死亡却是对宇宙比例的公然违背。而且在评估这种过错的时候,理不理解作恶者与评估结果无关。自然欺骗了我们,无辜的人们被骗去执行一个据说是很愉快的任务——但实际情况却是令人绝望的。在生活中,一个人越是具有智慧,就越容易落入陷阱。

任何正直的人都不应该成为杀人犯的帮凶,同理,一切跟世间最大的犯罪分子——大自然——的合作都是不可原谅的。然而,在这场你藏我躲的游戏中,葬礼不就是一种合作吗?作为共犯,我们习惯于处理尸体,并且在墓碑上写上各种毫无意义的言辞,这些只彰显出一个重要的事实:人们要是能够敢于直面真相,他们顶多会在墓碑上,对着大自然母亲,刻上几句辛辣讽刺的话,因为正是她将我们送进坟墓。然而与此同时,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仿佛一个聪明绝顶的杀人犯总能因为某种特别的顾虑而逍遥法外。实际上,能够通往永生的不是“人终有一死”,而应是“以牙还牙”,这才应当是我们高呼的口号,即使这意味着我们要放弃部分原本的外表。以上就是那位杰出的哲学家所提出的存在论观点。

我读完这段之后,那个学徒来了,他代表长老来请我分享他们简单的食物。我在长老的单独陪同下用餐。达格神父什么都没有吃,只从一个水晶杯里喝了点水。整个宴席都很简单,炖了个桌子腿——有点老。我看出来了,周边田野里的家具都是野生的,而且主要成分都是肉。不过我没问为什么家具不是木头的——刚才读的文章让我惦记着更重要的事情,我首先跟长老说的是神学问题。

他跟我解释说,杜伊教是一种被剥夺了一切教条而信奉神灵的信仰,它的相关文献在无数次生物革新中一一被毁。教会最大的一次危机是灵魂不灭的教义被消灭了,因为生命在未来可以无限延长了。在二十五世纪,三项技术的大获成功又让这条教义受到挑战,分别是:冷冻技术、逆转发育技术和精神控制技术,冷冻技术就是把一个人冻起来,逆转发育就是逆转人的器官发育,第三项是自由控制精神。来自低温冷冻方面的挑战其实很容易反驳,人在进入低温状态后经历的死亡是可以逆转的,并不是《圣书》中所说的死亡,《圣书》里所谓的死亡是指灵魂进入了宏大的死后世界。事实上也没有其他合理的阐释了,如果我们是在讨论普通的死亡,那么复活了之后那个人肯定知道自己在死亡期间去了哪里——也就是灵魂的所在——毕竟他可能死了一百多年甚至六百年。

有些神学家,比如高格·卓伯达,认为必须是尸体分解后才是真正的死亡(“尔等必将从尘土中归还”),但是这个观点也站不住脚,因为有种叫作“复活力场”的东西,真的可以从尘土中复活出一个人来,也可以把一个人的身体分解为原子,在这种情况下,复活的人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死亡期间去了哪里。所以教义只能在小心地避开一切提及“死亡就是灵魂离开身体”的话题时成立。但是后来神学又遇上了逆转人体发育这种问题,其实这件事并不是要故意和宗教问题作对,只不过是证明了在胎儿生长过程中移除缺陷是不必要的:科学已经发展到能精确捕捉缺陷并使之逆转的程度了,就是一百八十度大反转,然后从受精卵开始重新生长。由于逆转录苔藓学技术的缘故,现在已经可以把一切物种都逆转回生命初始阶段了,甚至可以让受精卵重新分解为卵子和精子。结果,突然间,定义“完美”和“灵魂不朽”的教义就同时面临着巨大的问题了。

这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根据教义,神在人受孕的瞬间创造了灵魂,但是如果怀孕这个事情也是可以逆转、可以抹消的,甚至是可以被拆解的,那么已经创造好的灵魂可怎么办呢?这个技术的副产物是无性繁殖,也就是,从活体上取得的任何细胞,比如说鼻子或者脚后跟或者上颚内层取得的细胞,全都可以发育成完整的生命体,根本不必通过受精。我们的生物工程足以创造完美的受孕,在经过全程优化后还进行了商业推广,开始大规模使用。现在胚胎发育速度可以减慢,可以加快,可以偏转方向,举例来说,能发育成人类婴儿的胚胎也能发育成某种类人猿。那么灵魂会不会因此像手风琴一样可以拉伸或压缩呢?或者如果让人类胚胎发育成了类人猿,那么灵魂会不会就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一刻消失了?

但是教义说,灵魂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会消失,也不会衰退,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存在的实体,而且是不可分割的。有人考虑过将那些胚胎工程师逐出教会,但是这样也不能解决问题,因为现在体外繁育也很普及。没有人是靠一男一女生出来的了,甚至不是靠一个细胞植入迭代仓(人造子宫)生出来的。只需要拿出孤雌生殖这个例子,人类一切圣礼都可以被否定了,因为那就是处女生子。接着还有下一项技术——意识技术。因人工智能电子学和思考型电脑而产生的“机械灵魂”这个问题大体上还能解决,但之后还有一系列问题,关于液体之中的思想和智力的问题。知觉、理性溶剂都是合成的,可以装进瓶子里,倒出来,混合,每次都能得到一种新人格,而且每一种都比所有的迪楚提卡星人加起来还要崇高睿智。

在第2479届大公会议上,机器或液体中是否包含灵魂的话题引起了热议,最终他们发布了一条新教义,也就是“二手神创”教义,意思是:神给祂所创造的智慧生物都赐予了再次生产新智能的能力。但是问题到这里还没完,因为后来很快大家就发现,人工智能也能制造出新的智能,能制造出它们的继任者,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合成新的人工智能,而且外表也不是类似人形的机器,而是非常完美的人类,用旧材料制作而成的。后来还有两次维护灵魂不朽教义的尝试,但是都被接下来的一些科学发明彻底击垮,真正的大规模坍塌发生在二十六世纪,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的教义还来不及找到有利论据,就又有个新技术被发明出来,彻底否定了它。

这项技术导致很多异端邪说和教派纷纷涌现,这些邪说和宗派都跟宇宙普遍真理背道而驰,而与此同时,杜伊主义教会还坚持着唯一一条教义,那就是“二手神创”理论,但是只要说起死后的生命,还有对于持续个人身份的信仰,这条教义也不可避免地被击溃了,因为不管是人格还是个体在这个世界上都无法持续了。你现在可以用机器和溶液将两种以上的思想混成一个,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混合人体。由于有了功能义位学,你甚至可以在机器里制造出整个世界,然后在那个世界里进化出智慧生物,那里的生物被囚禁在自己的牢笼里,然后又制造出下一代有知觉的个体。你可以拓展它们的智力,可以分割,可以繁殖,可以分解,可以取消,什么都可以。教义的瓦解导致教会权威瓦解,对来生的希望曾经虽然有过,但现在也消失了,至少对个人而言是消失了。

眼见神学跟不上技术发展,第2542届大公会议成立了一个“预言社”,主要是从神圣信仰的领域进行未来技术研究。因为当务之急就是要参与到未来的盛衰变化之中去。很多新生物技术的非道德性质不光警示着虔诚信徒。诸如无性繁殖这样的技术,除去创造普通个体外,还可以繁殖出很多无智力的生物来进行机械劳动,还能用人和动物身体制造出装饰房间和墙壁的毛皮,很可能还能生产出有智力的衬垫、插头、放大器、调节器之类,用一管液体就能让计算机欣喜若狂,还能用一颗青蛙卵孵化出一个长着人类身体的智者,或者干脆是个长着迄今为止前所未见的动物身体的智者,动物的身体可以由专家对胚胎进行设计构建得到。包括世俗人士在内,有很多人反对这些技术,但是都没用。

达格神父描述这些事情的时候非常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些不言自明的东西。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不言自明的,这是他们迪楚提卡星的历史。我心里却涌出无数的问题,但我不想显得没礼貌,于是在晚餐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下来开始读阿布兹·格拉格兹著作的第二卷。这卷的第一页前言就注明,书里记载着禁忌的内容。

我得知,在2401年,拜格·布罗加、戴尔·达阿格德和弥耳·德尔打开了通往无限制自动进化的大门,这些学者坚信,他们制造出来的自动工厂智人——自制人——可以达到终极的和谐和幸福,天生就可以具有他所认为最完美的身体和灵魂,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打破道德的藩篱。简而言之,他们代表了第二次生物学革命(第一次生物学革命让我们拥有了量产型的日用品种子),在科学的历史中,这种疯狂的乐观主义还是很常见的。这样的希望通常都以伟大新技术的面貌出现。

自动进化工程——或者按照他们的叫法——胚胎主义运动,一开始发展得很快速,完全符合伟大的发起人的期待。有关健康、协调性、精神与形体之美的理念变得很普遍,根据宪法,每个公民都有权利获得任何他渴求的心理或生理属性。很快,一切残疾、先天缺陷、丑陋、愚笨的特征都消失了。但是整个发展过程被它自己的增长势头不断驱使,事情到这里根本没有结束。接下来的事情一开始看起来是完全无害的:年轻女子在皮肤上培养宝石或者花状物作为装饰品(比如情侣款耳朵、角质层珍珠之类),年轻男士喜欢留鬓角和胡子,头上留鸡冠形头发,还特意要长出苹果型下巴,等等。

二十年后,第一批多数派出现了。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迪楚提卡人说 “多数派”的意思跟我们地球人不一样。不是说宣讲台上的多数派,而是指解剖学上有所增殖的人,此外也有少数派,这部分人拥护简化身体,也就是清除少数派首领所认为的那些不重要的部分。我刚读到精彩处,那个学徒突然门都不敲就冲进屋里,他非常激动地叫我立刻收拾好东西,因为守门人兄弟拉响警报了。我问他发生什么了,他只是一个劲地催我,高声说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没带什么私人物品,就把那本书夹在胳膊底下跟着向导跑了。

在地下食堂,所有德莫利安修士都在拼命工作,上面的图书馆员兄弟拿着杆子,顺着石头丢下来一大堆一大堆的书,下面的人赶紧飞快地把它们装进容器里,送到开凿在岩层里的一个井底。那群僧人在我眼前脱掉衣服,迅速把自己的斗篷僧袍塞进石头上的洞里,他们全都是机器人,无一例外,顶多大体上有点像人形。接下来他们开始对我进行改装,在我身上粘了各种附件,有气球形的、蛇形的,还有尾巴和胳膊——我也分不出来到底哪个是哪个,反正他们的手脚很麻利。一位长老在我头上放了一个内脏囊袋,看起来好像是个被开膛破肚的大型蟑螂,有些还继续往我身上粘东西,其他人则给我画上条状纹路,周围没有镜子也没有平滑的表面,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不过他们对整体效果似乎很满意。

我被推了一把,站在角落里,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已经不像有四肢的生物了,倒像是有六肢,甚至比六肢还多,比任何直立行走的生物都多。他们让我蹲好,如果被问话,就好好回答所有问题,说话时要说“咩”。接着我就听见外头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机器人修道士们把某种看似缝纫机的东西拖到食堂中间(并不是真的缝纫机),冲过去忙活起来,接着屋里顿时充满了叮叮叮的声音。视察员沿着石阶朝我们走下来。我一看到他们几乎吓得趴下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穿没穿衣服,他们每个看起来都截然不同。

我觉得他们全都有尾巴,尾巴末端长着挺大的拳头,拳头上覆盖着毛发,他们把尾巴随意地挂在肩上——就像是一个球形的瘤子盘在大疣子一样的肩膀上。圆球中间的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上面有各种颜色的瘢痕。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们不光是通过声音交流,还通过身体上屏幕的闪光来交流,屏幕上闪现着各种文字和缩写。我试图数他们有几条腿(那是腿吗?),发现他们最少有两条,有几个是三条腿,也有五条腿的,但是腿越多越容易绊倒。他们在大厅里四处翻找,例行公事地检查那些僧侣,僧侣们就埋头非常努力地工作。领头的那个视察员比别人都高,内脏囊袋上还长着一块橙色膜囊,他一说话,那个囊就扩大,还发出微弱的光。他对矮个子的一个下达命令,让他去看看扁状绞盘,矮的那个只有两条腿,短尾巴,显然是个秘书。他们记录了几笔,又测量了几下,跟机器人修道士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就决定离开,这时候一个绿色的三条腿的家伙看到了我,他扯了扯我身上那些附件,为了以防万一,我发出了“咩”的叫声。

“呃,是那个老图姆主义者,他是个疯子,别管他了!”高的那个视察员发着光说道。矮的那个就赶紧回答:“好的好的,躯体大人!”

他们用类似手电筒的东西又检查了一遍这个食堂,不过没去检查井里。我越看越觉得这好像是在执行什么程序。十分钟后他们走了,机器停下来,被推回黑暗角落,僧侣们把箱子打捞起来,拧干湿衣服,然后挂在绳子上晾干。装书的桶漏水了,图书馆员兄弟们悲伤地摇头,他们必须赶紧把吸水纸夹在这些古老书页中间。长老,或者叫机器人神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朝我走过来微笑说,谢天谢地,一切都顺利结束了,但是提醒我今后必须多加小心。他指了指我慌乱之中掉下来的历史书,在检查期间他一直坐在这本书上。

“不准持有这种书籍吗?”我问。

“要看是谁持有书籍。”长老回答,“我们是不得持有的!尤其是这种书。我们被当作老旧机器,从第一次生物革命之后就没人要我们了,他们折磨我们,破坏这个墓穴里的一切东西——提醒你一句,这是非官方行为——自从格劳邦执政后就是这样。”

“图姆主义者是什么?”我问。

长老似乎很尴尬。

“是布祖吉斯·图姆恩的追随者,九十年前图姆恩执政。由我说这话真是尴尬……一个无辜的图姆主义者到我们这里来寻求庇护,我们收留了他,他一直都坐在那个角落里,假装精神不正常——可怜的人啊。多亏他假装疯癫,谁都没明白他的意思,也说不好他到底是什么状态……上个月他把自己封冻起来,等待‘更好的世道’……所以我想,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我们可以把你装成……你也理解,对吧?我是想告诉你,但是没机会。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搜查了,他们是不定期来的,但是最近来得很频繁……”

这番话我完全没听懂。总而言之,我现在非常难受,那些德莫利安修道士把我装扮成图姆主义者的时候用的胶水粘得非常牢,把那些人造板条、肝状茎秆扯下来的时候,我的肉都快被扯掉了。我冒着冷汗疼得直哼哼,最后总算是基本恢复了人形,然后我就准备睡觉去。长老建议我生理改造一下,当然是可以恢复的,但是看了他们给我提供的改造后图片之后,我还是决定冒险保持原样,官方推荐的外表在我看来简直丑陋无比,而且极其不方便。比如说,你根本不可能躺下来,只能整夜把自己挂着。

我回去之后已经很晚了,等那个年轻护卫来叫我起床的时候我还没睡够呢,他给我带了早餐。现在我明白了,由于我的缘故,他们费了不少心思。这些修士们自己不用吃东西,只要喝点水就行,他们很可能是由电池驱动的,大概只喝蒸馏水,而且只需要一点就够整天的需要了。不过为了给我做饭,他们必须冒险进入家具丛林。这顿饭是“煮得很不错”的扶手椅,我说煮得很不错不是说它好吃,而是说在当前情况下,我还有东西吃,而且还能吃得下去。

我对昨晚的突然检查记忆犹新,但是在我读过的历史书里还没有任何相关内容,于是我吃完早饭后又立刻接着读书。

在自动进化伊始,解剖改革阵营分裂成了很多持不同意见的分支。在生物学伟大发现之后不到四十年,保守派就消失了。现在保守派被认为是阴险的反动势力。改革派分化成了:骤变派、稳步前进派、调换派、变形派、副产物派等等,还有好多派别我记不起名字了。骤变派希望政府推出完美解剖学原型,并立即予以立法保护。稳步前进派倾向于要精准,他们认为完美模型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必须要通过扎实的进步过程来达到完美的身体,但是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应该通过何种进步过程。而且,如果“他”——代指中间世代——不配合怎么办?在这一点上他们又分裂成两派。其他派别的话,比如说变形派和调换派,他们认为不同场合呈现不同外观是一种优势,再说,人不能比昆虫更差吧——要是昆虫在一生中可以经历数次变形,“他”为什么不行?小孩、青少年、年轻人、老年人都可以有本质上不同的设计。至于说副产物派就更加激进了,他们说骨骼已经彻底过时了,他们呼吁消灭一切脊椎,支持全面塑料化。副产物派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改变形态,在拥挤的时候这种特性就非常实用,另外也可以适应各种成衣尺寸,其中有些人,根据环境和心情把自己搓成特别奇怪的形状,试图表达内心深处的自我。他们在身体政见上的对手就把他们叫作变形虫。

为了应对解剖学上无政府状态的威胁,身心规划委员会应运而生,也就是一个规划体细胞和心智发展的委员会。它的工作是制定一套通用规则,管理所有与转变有关的模型,而且都要经过实验室测试。但是大家对于自动进化的总体方向依然没有达成共识:是应该制造最舒适宜居的身体,还是制造让个体最能适应社会环境的身体?是要实用主义至上,还是审美至上?究竟是强化精神,还是强化肌肉?泛泛而谈地讨论协调和完美当然没问题,但同时经验表明,每个人对良好品质的需求不一致,而且好些良好品质本身就是互相排斥的。

总而言之,和自然人决裂的运动仍在进行中。专家们争相证明对方很原始,是大自然临时拼凑的劣等品。当时的形态测量学和理疗物理学方面的分析在文字上很显然是受了当德沃尔格教义的影响。自然的躯体是很脆弱的,它在不停地向着衰老和死亡前进,旧时代的暴政送来了大家等待已久的理由——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加以严厉批评,媒体对足弓下陷、肿瘤、腰椎间盘突出等等上千种进化失误引起的缺陷表示愤怒,他们说进化就是浪费资源的粗制滥造,是不道德的,是自我毁灭的遗传,还说进化的帮凶就是自然选择。

现代人似乎是要向大自然复仇了,因为他们的祖先可怜巴巴地默默接受了迪楚提卡星人从人猿时代传下来的故事。他们嘲笑所谓的树栖人,因为事实是,最初有些动物藏在树丛里,后来森林逐渐减退,草原面积增加,他们很快就从树上下来了。根据某些批判意见所说,是地震引发了人类起源,迫使树栖人全部从树上跳下来,换而言之,最早的人类是像熟烂的果子一样被从树上摇下来的。这当然是过于简化的描述,不过因此而嘲笑进化论则变得理所应当了。与此同时,身心规划委员会也完善了内脏,对脊柱进行了强化,并增加了减震器,还增加了备用的心脏和肾脏,可是极端分子还是不满意,他们提出了更有煽动性的口号,比如“取消头部”(他们觉得太小了)、“脑子放进肚子里!”(腹部空间更大)等等。

分歧最大的地方在于两性问题,有些人认为性这种事情极度恶心,人应该借鉴花朵和蝴蝶的方式才对,另一些人又觉得他们是一群伪善至极的柏拉图主义者,这伙人要求把现有的一切都放大增强。迫于压力,身心规划委员会在每个村镇都设置了意见箱,各种建议如同洪水一样涌来,工作人员呈指数型增长,十年间相关机构的自创性陷入困境,身心规划委员会只能分裂成数个部门,比如管口办公室(OO)2、嘴唇管理处(LA)3、美形基金会(BUFF)4、全国手指脚趾局(NIFTY)5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部门。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研讨会、学习班,专门研究肢端问题、鼻子的未来、骶骼骨关节前景等等,每个人都没有任何全局眼光,都是等到某部门发现自己适应不了其他部门的研究才提出问题。任何人都跟不上新问题的思路了,这叫急性自形偏差(GAD)6,为了解决如此混乱的问题,人们将所有的生物学项目全部交给数字化的身心调和计算机。

通史第二卷到此为止。我正要去找下一卷,一个学徒跑到我屋里请我去吃午饭。我不太想在那位长老面前吃饭,因为我知道他是个礼仪周全的人,同时也知道这么做很浪费时间。可是那个学徒一直催我,我只好马上去了。在那间小食堂里,达格神父已经在桌边等着了,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矮矮的手推车,很像我们用来推行李的那种,这是蒙纳神父,预言社的首脑——我说的有问题,手推车当然不是神父,神父兼预言社首脑乃是推车车斗里那个方形电脑。我认为我盯着他看的那几下还是挺有礼貌的,互相介绍的时候我找不到话说也不算失礼。吃饭的过程很尴尬,但这是身体需要。为了让我觉得自在,好心的达格神父用餐期间一直在喝水,同时从两个水晶大肚瓶里喝。而蒙纳神父则在悄声自言自语——我觉得应该是在祈祷吧。不过当对话回到神学问题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猜错了。

蒙纳神父对我说:“如果我的信仰基础坚实,我认为,我所信仰的那位肯定知道我没有给出过正式的声明。在历史上,思想精神自主地设计出了很多不同的神灵模型,每一种都被认为是唯一的真神,但这是个错误,因为设计模型意味着编纂整理,而神秘一旦经过编纂整理就祛魅了。一切教义似乎只有在文明大道的起始处才会显得不朽。首先人们认为神是愤怒的父亲,后来又成了牧羊人和园丁,接着是醉心创造的艺术家,因此人类分别扮演听话的孩子、顺从的羔羊、陶醉的观众等角色。神从早劳动到晚,躬亲创造了一切造物,好让自己被爱,祂像大艺术家一样将各种事物提前安排好,如果这里发生的事情引人不满,那么那里发生的一定包你满意,最终陆地上的这一切表演会为祂赢得虔诚的欢呼和永恒的安可,祂最精彩的表演都要留在人间世界落幕时——这种想法太幼稚了。这种戏剧化的神学观点早就被我们丢在晦暗遥远的古代了。

“如果神是全知全能的,那么祂就应该知道有关我的一切,而且是在无穷早的时间之前就知道了,早在我从混沌中出现之前就全部知道了。祂也知道祂对我——或对你——的恐惧和希望将做出何种决定,因为祂非常清楚祂自己未来的一切行动,否则祂就不是全知全能的。对祂而言,穴居人的想法和十亿年后工程师在如今的活火山所在之处制造出的智慧生物的想法毫无区别。我也不认为随着外部环境不同,对祂的信仰告白会有任何不同——尊敬也好,怨恨也好都不会有差别。我们不把祂当作一位期待祂的造物对自己大加赞美的制造者,因为历史发展到了这样一种程度:自然产生的思想和人工制造的思想没有任何不同,也就是说,自然和人工没有任何差异,而且这个阶段也被我们抛在身后了。你必须记得,我们可以创造任何种类的生物和精神状态。比如说,我们可以制造出从自身存在里得到神性喜悦的生物——我们有上百种方法制造此类生物,结晶、克隆都可以,最后他们对超自然的崇拜就可以让某个目的物质化,而这个目的具有过去的祈祷、崇拜的特征。但是这种大量生产出来的信徒对我们而言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讽刺。要记住,我们不会因为有任何生理或先天的缺陷就急得撞墙,因为这种墙早就被我们推倒了,我们早就进入了绝对自由创造的领域。如今小孩也能让死者复活,能让尘埃和金属里产生生命,能毁灭恒星也能点燃恒星,因为这些技术我们都有。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掌握这种技术呢,其中的原因从神学角度而言不重要,想必你也同意。《圣书》里明确规定了人类代理行为的界限,这个界限已经达到了,而且也被突破了。旧教义的残忍之处如今被完全没有了教义的残忍所取代。但我们不认为造物主将祂对我们的爱藏在两难选择的面具之下,也不会让我们饱受磨难、不断琢磨祂的意图。教会也不该将奴役和自由这两种不幸描述成拥有启示录背书的期票,因为将来不会有天堂的财务人员来连本带利地兑付。天堂是银行账户,地狱是债务人监狱——这种观点是宗教历史上的一种短暂的异常现象。神正论也不是练习诡辩、培养上帝辩护人的教程,信仰不等于告诉别人每件事情最终都会解决。教会在不断变化,信仰也在不断变化,因为这二者都随历史前进:人必须有所准备,这才是我们预言社的任务。”

这番话让我十分迷惑。我问,杜伊教是如何与技术和解的,这个星球上的神圣经文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状况?(估计没发生什么好事,不过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现在才读到二十六世纪,而且我也没看他们的神圣经文。)

长老没说话,蒙纳神父回答道:“信仰啊,既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固定下来,思想不可能永远笃定地相信一种教义。我们花了二十五个世纪维护《圣书》精神,采取了战略性的退让,对经文进行迂回解释,最终我们还是被击败了。我们在超验领域失去了档案管理员的视角,神不再是暴君,不再是牧羊人,不再是艺术家或警察,也不再是一切存在的会计主管。想要信仰神,就必须抛却一切自私的动机,因为美德永远也不会获得奖励——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如果神的能力就是可以违反逻辑和理性而行动,那就真的是一个很悲伤的意外了。难道不就是祂给予我们理性思维的吗——不然还有谁呢?没有了祂给予的理性思维,我们就什么都无法知晓了。现在却要说,信仰必须违背逻辑思维,我们该如何接受这一概念呢?如果只是为了歪曲理性,与逻辑背道而驰,那么一开始为何要给予我们理性思考的能力呢?

“就是为了体现神秘、制造晦涩吗?首先引领我们得出‘死后再无其他’的结论,然后像个魔术师一样凭空变出整个天堂?这不可能吧。所以我们再也不向神要求任何恩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持信仰,我们不向祂提出任何要求,因为我们不再需要‘吾赐汝等存在,汝必侍奉赞颂吾’这一类的基于商业模型的自然神学了。”

我便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如此,那么你们这些僧侣和神学家到底做些什么呢,你们如何与神建立联系呢?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不再维护教义,也不再执行仪式,也不再祈祷了?

“就是真正地放弃一切。”预言社的首脑回答,“我们拥有了一切。亲爱的陌生人,请一定要读读我们迪楚提卡星历史的其他卷,读完了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为了在身体和精神操纵的领域获得真正的自由,是两次生物革命使之成为现实。现在我觉得,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很可能认为这个情景非常有趣:生物,像你这样的血肉之躯,想要像控制灯泡一样地控制信仰,从而完全控制自己,但是却因此失去了信仰。信仰被他们的工具所取代,诸如电脑这类的思考工具,这也是工业化过程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如今,我们已经过时了,然而正是我们——上层生物眼中无用的金属——还拥有信仰。上层生物容忍我们,他们的内脏囊膜里装着更重要的东西。政府允许我们做任何事——除了信仰以外的任何事。”

“这真是奇怪,”我说,“你们不准信神?为什么?”

“很简单。只要个体有意识地依附于信仰,信仰就是唯一一个不能从有意识个体中剥夺的东西。政府不光能把我们碾碎,还能给我们重新编程,彻底抹去我们的信仰,但我确信他们不会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蔑视我们,也可能是其他原因。他们想要的东西简单又纯粹,就是征服,征服之中的任何空隙都必须减小。所以我们把我们的信仰隐藏起来。你问这个信仰的本质,可以这么说,就是完全裸露,完全不加防御。我们不抱希望,不提要求,不依赖任何东西,我们只是相信。

“不要再问我问题了,你可以想想这样一种信仰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人出于某种原因某种立场而怀有信仰,他的信仰便失去了一切主权,这就好比二加二等于四,完全合乎逻辑,我能够理解,不必对这种事情抱有信仰。可是我对神却一点也不明白,所以只能信仰。但这个信仰给了我什么呢?从古至今,没有任何好事。信仰不会为灭亡的恐惧提供任何安慰,也没有什么天上的使者反对下地狱,宣扬拯救。它不再弥合因矛盾存在而备受折磨的思想,不再平复紧张情绪,我跟你说——它完全没用!也就是说,它的存在毫无目的。我们甚至不说这就是我们心存信仰的原因,因为这种信仰只是荒谬行为:凡是这样说的人,都是为了表明他知道其中的不同——永远知道——荒谬和不荒谬的差别,他之所以选择荒谬,是因为神就是荒谬的。我们不和自己辩论。我们的宗教行为不是恳求也不是感恩,不卑微也不狂妄,关于这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个两肢种

这番话令我印象深刻,我回到房间继续读书,现在该读第三卷迪楚提卡星历史了。这一卷描述的是跨肉体集权时代。起初人们对身心调和计算机的工作状况十分满意,但是更多的新物种出现在这个星球上——两肢种、三肢种、四肢种、八肢种等等,最终这些没完没了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生命的进程中,还不断有新东西冒出来。这就是程序中有缺陷的重复递归的后果,通俗地说,机器开始结巴了。虽然完善改进派的人竭尽全力,但民众居然都开始赞美那些形态异化的产物,说那些不断萌芽、不断分枝的东西其实是人类善变本质的体现。这种赞美不仅妨碍了修正工作,还导致了一种所谓“广义”或“实体”人士的出现,而且数量还不少,这些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搞不清楚,总之非常叫人迷惑。他们称自己为捆绑派、纠结派,还有疙瘩派。通常都需要一支救护车小队来把他们解开。身心调和计算机去修复也没用——它现在改名叫身心俱疲计算机,最终被炸飞了。计算机没了之后,那种轻松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一个可恶的问题随之出现:现在身体又该怎么办呢?

带着孩子的三肢种

然后,总算有人扭扭捏捏地发声了:难道我们不该恢复旧日的外表吗?可是这个意见被认为是反智的,是中世纪的,于是被摈弃了。到了2520年的大选,完美得要死派和相对主义者获胜,因为他们的竞选口号太能煽动人心了。他们说,每个人都应该选择他自己最满意的外表,此处外表仅局限于功能方面——地区身体建造审查员会批准哪些设计是值得长在身上的,没有丝毫多余。身心规划委员会将这些设计投放到市场。历史学家把这一时期称为“身心规划计算机规划下的自形极权时期”,这一时期过后的几年被称为“扩缝个性化实践主义时代”。

“个人的外表是私人事务”这种观点出现之后,又过了几十年,新的危机出现了。一些哲学家提出一个观念:危机越多,进步越大,没有危机就必须制造危机,因为危机能激励人,启发人,激发出创造的冲动,让人变得好战,让精神和物质的能量都找到发展方向。简而言之,危机让社会保持活力,没有危机,社会就会停滞僵化,出现各种腐朽的征兆。这就是“乐观主义派”,也就是指那些从对未来的悲观预测中发掘出乐观一面的哲学家。

个人主动建造身体的时代持续了四分之三个世纪。一开始,充分利用在自形领域新获得的自由还是很让人开心的,这次年轻人再次引领潮流,男人改造踝关节、四肢之类,女士们就折腾腰身等部位,没多久代沟就出现了,然后就有人打着禁欲主义的旗号出来示范。年轻人说父辈只知道讨生活,过得被动,对待身体的态度过于消费主义,整个都是浅薄的享乐主义态度,追求的快乐也特别低俗。为了划清界限,他们认定那些外观都特别丑陋、让人无比难受,是彻头彻尾的噩梦(恐怖白日梦,惊悚幻想)。他们蔑视一切实用的东西,决定着眼自己的胳肢窝,一群年轻的生物活动家开发了无数特别培育的发声器官(声门电话、叫卖管子、关节音乐厅、拇指叶)。他们还组织大型演唱会,请独奏家们——他们被叫作“呼呼-号叫”——演奏能让听众疯狂震颤抽搐的乐曲。接着就出现了长触手流行的风潮——简直堪称疯狂,那些长长的触手,直径和抓握力都不断增长,因为年轻人满心都是“你还没见过更厉害的呢!”这种想法。结果最终谁都举不起自己的触手,所以只好又发明出一种叫“队列”的东西,是一种会自己走路的、托座一样的东西,让长在触手下面的两条强壮的小腿承受触手的重量。我在书里找到了这种模样的人,走路的时候身后跟着一连串拖着触手的小腿队列。但是这种东西出现的时候已经到抗议行动的末期,更准确地说,抗议行动完全破产了,因为行动本身的目的根本没能达成,而仅仅成了抗议当时奇形怪状风潮的反叛行动。

一个多肢种

当时那股奇形怪状风潮也有理论专家和辩护专家为它说话,他们说,身体的存在是为了从尽可能多的地方同时得到尽可能多的乐趣。梅格·布尔布是其中的领军人物,他说自然非常吝啬,它把快乐的感官放在身体中,仅仅是为了生存,因此,按照自然的安排,任何快乐的体验都不是自发的,而是由某些终端供给的:比如让器官里充满液体或碳水化合物或蛋白质,或某种通过后代而实现的种族延续的保障等等。这种被强加在人身上的实用主义必须被彻底摒弃,迄今为止,呈现在身体设计上种种被动状态都是因为缺乏想象力和前瞻性。享乐主义和性快感?这些全都是满足本能需要之后的副产物。本能需要,换句话来说,就是“大自然这个暴君”。光是性解放还不够——体外胚胎发育就是证据——从组合和建构的角度来说,性是毫无未来可言的,有关这部分的思考很早以前就已经结束了。而且有关自我形态的自由不是简简单单地扩大这里、放大那里,生产一些旧东西的仿制品。不是的,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全新的器官和全新的成员,它们唯一的功能就是让身体感觉好,感觉非常好,无时无刻都感觉好极了。

身心规划委员会里那些年轻又有才华的设计师们热情支持布尔布,他们发明了布里佩和古努尔,拿出去大肆宣传。广告上保证说:味觉上和闺房中的陈旧乐趣,跟进行布里和古努的时候相比,就像是在挖鼻孔。快乐中枢当然会植入到大脑里,而且由神经路径工程师特别编程,还是连接成系列的。于是人们还创造了布里佩和古努尔驱动器,以及响应那些直觉的相关活动。活动非常丰富,种类繁多,人可以轮流古努和布里,也可以同时又古努又布里,还能一个人古努加布里,两个人三个人也行——在添加诺弗尔之后,好几十个人一起古努布里都可以。另外很多新的艺术形式也出现了,有布里大师和古努艺术家,但这还只是个开始。到了二十六世纪末尾,有了马奇普斯矫饰主义,穆克尔当是一时的大热门,昂德·斯特尔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可以用脊柱上生长出的翅膀一边飞行一边又古努,又布里,同时还进行苏普思普莱特,他是当时的大众偶像。

在奇形怪状风潮最流行时期,性早就过时了,只有两个小团体还保持着性——融合主义者和分离主义者。分离主义者反对一切放荡行为,他们认为吃腌泡菜和亲吻心爱的人居然用同一张嘴,简直太不合适了。所以必须分离,必须有“柏拉图式”的嘴,最好是有全套的嘴,各种用途严格分开(亲人之间用的,朋友之间用的,特别的人专用的)。融合主义者则恰好相反,他们认为实用最重要,所以把一切能合并的东西全部合并起来,以此简化生物体和生活。

奇形怪状风潮没落主要还是因为过分夸张以及过分奇怪,他们生产出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比如脚凳女仆和海克瑟斯之类。海克瑟斯看起来像个半马人,不过没有长蹄子,而是长着四只脚,脚趾齐全,四只脚互相面对面。这东西又名跳舞兽,因为它会跳舞,基本舞步就是用力跺脚。市场已被消耗殆尽,但现如今供大于求了。现在已经很难再出现什么令人惊讶的新躯体了:有人用自己长的角当耳罩;半透明、有红斑的耳朵是女士专有的,能在淡粉色的双颊旁扑扇;有人尝试过用灵活的伪足行走。与此同时,身心规划委员会出于惯性依然会推出各种各样的设计,但所有人都认为差不多接近尾声了。

一个脚凳女仆

我全神贯注地读书,书扔得到处都是,照明的台灯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遥远的晨钟传来我才醒。照顾我的学徒立刻出现,问我要不要换个环境,要的话长老就请我一起去视察蒙纳神父的教区。我同意了。想到能离开这个阴暗的地下墓穴我还挺开心的。

不幸的是,外出之事和我想的截然不同。我们根本就没去地面,僧侣们把一些矮小的动物装备起来,披上及地的盖布,布的颜色跟他们僧袍一样灰,然后不用鞍子就坐上去出发了,沿着地下走廊继续慢慢往下走。我之前曾猜测,这是某种排水系统,只不过因为我们上面的那座大都市中的数千座高楼大厦都荒废了,所以下水道也数百年没用了。我注意到我的坐骑的步子有点奇怪,在那块盖布下面,似乎有像头的东西。我偷偷掀开盖布,发现下面其实是个机器,是某种四脚机器人,看起来十分原始。到中午时分,我们才走了不到二十里,不过可能也不止这点距离,因为下水道迷宫里的路很迂回,而且照明很差,灯泡有时候在我们头上聚集成群,有时候又从天花板凹陷处爬出去,跑到柱子顶上,等人吹口哨。

我们最终到达了预言社僧侣的地盘,受到了热烈欢迎。我尤其受到众人瞩目。由于家具丛林离此地很远,好心的预言派僧侣不得不特别费心准备,为我特制一顿不错的午餐。食物都是从荒废的城市里取来的,原本是袋装的种子。我面前放着两个碗,一个空着,一个装满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的生物文明的产物。

僧侣们为没有汤的事情向我郑重道歉,他们通过竖井派到地面上的僧人没找到合适的包装来装汤。炸肉排很不错:给种子浇几勺水,它就开始膨胀变大,不到一分钟,我盘子里就装了一份美味的焦褐色小牛肉,油脂滋滋地从肉里冒出来。不过储存这美食的地方肯定特别混乱,因为袋子里混合了很多其他种子:接下来我盘子里出现的不是甜点,而是录音带,没用,因为它带子里卷的居然是裤子背带。他们跟我解释说,这种杂交品种现在很常见,因为售货机无人看管,卖出来的种子质量越来越差,那些产品都可以互相杂交,所以才会出现如此怪诞的组合。好吧,我终于知道那些野生家具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些好心的僧侣决定再派一个年轻些的学徒到上面的城市废墟里去取我的甜点,不过我认真地拒绝了。比起甜点,我更愿意多跟他们聊天。

他们的食堂曾是城市下水道系统的净化池,现在这里看起来一尘不染,地上铺着白色的沙子,无数灯泡把这里照得雪亮——这些灯泡跟德莫利安教会那些像是巨大黄蜂一样昏暗的灯泡不一样。我们坐在长条桌旁,德莫利安僧侣和预言派的成员是间隔着坐的。一大群戴面具的人和机器人修道士眼洞上镶嵌着玻璃,身着粗布斗篷,围坐在呈矩形状的电脑神父周围,他们身上没有一点活人的迹象。而我是唯一一个露出手和脸的人,这让我感觉有点尴尬。其中有些电脑的线在桌子下面连接到一起,然而我却不敢问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多余的方法交流。

这顿饭吃得很孤独,因为除了我谁都不用吃饭,其间对话又一次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超自然话题。我想知道最后一批迪楚提卡星上的信徒对于善恶、神和恶魔的问题是怎么看的。但是我提出这个问题后,大家沉默良久,只有一个有条纹的灯泡在食堂角落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不过那位可能也是个预言派教徒。

最后,一位坐在我面前的年长计算机说话了——后来我从达格神父处听说他也是个宗教历史专家。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接下来我说明一下我们的观点。”他说,“撒旦是我们对神的概念中了解最少的内容。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们认为神是高矮、好坏、爱恨、创造欲破坏欲等等各种要素的集合体。撒旦是因为人认为神可以被限定、被分类、被孤立而产生的,人认为神可以被蒸馏分解,一直分解到我们可以接受的程度,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必对祂加以防御,神可以被分解的想法导致魔鬼出现。这种想法在历史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它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个结论:只有撒旦才能提供智慧,他会不断扩张自己的影响力,最终他会成为一切知识的代称。知识逐渐把我们称为戒律的那些指令全都废除了。它允许我们不经杀戮而取人性命,允许我们毁灭,在这种情况下毁灭就是创造,它让理应受我们尊敬的人——比如父母——全部消失,而这一切却都完美地遵守教条,也尊重不朽的灵魂。

“如果这些都是魔鬼的做工,那么你触碰到的一切都将是魔鬼的作品,也不是说撒旦已经吞没了一切的文明。教会就没有被魔鬼吞没。教会,虽然非常不情愿地,一步步地认同了知识的获取,也默许了在这条路上没有人能够喊出‘够远了,别再往前了!’因为任何人——无论是不是教会中的——都不能说出今天的知识成果在明天将会变成什么样。教会可能会时不时地向社会进步宣战,但如果他们捍卫一个阵线时——比如,受孕的神圣性——不会制造一场正面攻击,而是采用一种包围策略,这就消解了他们捍卫地位的感觉。一千年前,我们的教会支持‘母亲’,但是知识排除了一切关于母亲的概念,首先是把母性行为一分为二,然后把怀孕放在体外进行,随后又控制胚胎综合体,三个世纪之后,一切对母性行为的维护和辩解都变得毫无意义了。教会不得不接受遥控受精和试管婴儿,人工生子,人工智能,机械灵魂,机器接受圣礼,最终教会接受了自然生物和人造个体毫无差别这一事实。就算教会坚持己见,最终也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没有上帝,只有恶魔。

“为了挽救上帝,我们研究了撒旦的历史,也就是他作为一个概念的进化——随时间变化的过程,上帝造物中的一切要素都令我们惊恐又悲伤。撒旦是人用来区别上帝与非上帝的一个天然概念,就好像区分白天和黑夜一样。上帝是神秘的,撒旦则是上帝的神秘中孤立成分集合体的拟人化。对我们来说,撒旦就在历史之中。他是永恒的,从自由的角度出发,他是具有人格的。远道而来的贵客啊,不管你有何种冲动,总之还是不要一边听我讲一边归纳自己的想法了,你们的历史跟我们不同。我们这里自由的意义和你们的截然不同。我们的自由的意思是用行动摧毁一切限制,也就是说,在智力产生之初,一切限制生命的东西都会被清除。正是那些限制形成了思想,是它们把思想从如植物构成的深渊里打捞出来。由于那些限制非常吓人,历史思想最温柔的梦就是实现完满和获得完全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文明总在朝这个方向前进,一步一步,永不停息。用石头做骨灰盒是一步,让死者复活是另一步,熄灭太阳又是一步——每一步之间都没有不能克服的阻碍。

“我所说的自由,不是人被压迫的时候渴望的那种温和状态。人本来就会相互为难——栅栏、围墙、陷阱、坑。我所说的自由是更进一步的东西,是互相扼喉的社会领域以外的东西,这个领域可以安全通过,然后人就会寻找新的限制——毕竟大家都不再互相为难了——如此就会在世界之中找到他们自己,在他们心中找到自己,然后他们就对世界和自己大打出手,看到两个对手都屈服才会满意。这个阶段结束后,自由的悬崖绝壁就显露出来了,因为人越是有能力去完成某事,就越不知道自己该去完成些什么事。起初智慧是很吸引人的,就像沙漠里的一罐水,但后来智慧成了湖里的一罐水,因为智慧——就像水一样——是可吸收的,你可以把它交给一块铁片,或者青蛙卵。

“然而,就算追求智慧的可敬程度存疑,支持逃离智慧都毫无可敬可言,没有人会大声说自己想当笨蛋,而且即使有这样的愿望,也勇敢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自然鸿沟已经消失了,科学把那个鸿沟量化了,分解了,就算是叛离知识的人也无法从他的自由中逃脱,因为他必须选择一种最适合自己的状态,而可供选择的可能性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在众多如他一般的人中,他是非常智慧的一个。如此一来,他成了智慧的讽喻诗,就像是没有蜂房的蜂后,成了腹中虫卵毫无用处的母亲。

“我们已经逃离了那种境况,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仓皇且心怀恐惧地。有时,出于生活需要,必须坚持到底。也有些时候,人不得不浪费自己分配好的时间,在一种又一种人生之间疯狂切换。这样的社会从高处看起来就像热锅上的一大群昆虫。从远处观察,它的令人苦恼之处其实有着喜剧效果,因为它总在智慧和愚蠢之间戏剧性地跳跃。吃了知识的果实,人就可以像击鼓一样拍肚子玩,可以用一百条腿跑,可以通过大脑做一面纸糊的墙。等到可以复制你的心爱之人时,也就再也没有心爱之人了,只剩下对爱的嘲讽,等你可以随便成为任何人,坚持任何你喜欢的信条时,那你就谁也不是,也没有什么信仰可信了。所以我们的历史就这样跌到谷底然后又反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跳来跳去,看起来就格外恐怖又好笑。

“政府限制自由,但是在武断增加限制的过程中,限制又会被武力推翻,因为你不能掩盖已经被人们发现的东西。所以说,撒旦是自由的代表,我的意思是,他代表了上帝的工作成果中最令人害怕的部分: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十字路,因我们所应达到的成就麻痹而瘫痪。根据一种朴实的哲学思想,世界‘理应’束缚我们,就如同拘束衣拘束精神病患者一样,而这种生哲学中的另一种声音说,这些枷锁‘理应’属于我们的内心。说这种话的人渴望给自由加以限制,要么限制世界要么限制自己,因为他想要关闭世界提供给他的一些道路,或者让自己的天性限制自己。不仅如此,他还消灭了我们期待出现限制的地方,这样一来,当我们将要跨过限制时,就不会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而这确确实实就是我们之前的所作所为。”

我问:“根据杜伊主义信仰,上帝和撒旦是相同的,这难道不是由此来的吗?”我注意到此时出现了一点骚乱。历史学家们都安静了,预言社头领说道:

“如你所说,但是却和你的想法不同。说‘上帝即撒旦’,你是在授予这些词语一种造物主的恶意,因此你说的是假的——但是只是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才是假的。但如果是我,或者在座的其他修士们说出来,这些词则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意思。他们说出来的意思将会是‘上帝绝不——是绝不——约束我们、削弱我们、限制我们’。请注意,一个只准行善的社会和只准作恶的社会一样,都是宗教上的强制手段。你同意我的意见吗,达格多?”

他问的是那个历史学家,达格多表示同意说:“作为信仰的编年记录者,我知道,根据神统系谱学来说,神创造的世界本来就是不完美的,而世界可以曲折前进或螺旋前进,不断趋近完美。我还知道有些学说认为,上帝是个巨大的婴孩,设定了他的玩具朝‘正确’的方向前进,这样他才开心。我还知道有些学说把已有的东西称为完美,然而为了平衡书中所说的完美,他们便加入了一个修正因素,而这校正因素则被称为邪恶。有些学说认为,存在即一辆玩具小火车,永远都能自己上好发条,载着造物越跑越快,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也有学说认为,存在必须有神秘力量干预,换而言之,造物就像一个坏了的手表,而神秘是上帝的小镊子,时不时做些必要的调整,把星球拨到正确位置;还有学说把世界描述成一块蛋糕,虽然里头藏着可恶的鱼刺,但看起来却无比诱人——这些都是智慧种族的某本初级读本里的内容,是那种成人会放到儿童房书架上的图画书——他放置的时候可能会有点怀念,但其实也还是满不在乎。没有恶魔,如果你不算上自由的恶魔的话,世界只有一个,神只有一个,信仰也只有一个,陌生人啊,剩下的就是沉默了。”

我还想问,在他们看来,上帝和世界究竟是什么,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听说的都是上帝不是什么,接着就是关于自由的末世论,我脑子全都糊涂了——不过现在我们该继续上路了。我们骑上机器坐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问达格神父:“他们这个教派为什么叫德莫利安?”

“这跟我们刚才在饭桌上的话题有关,”他回答,“这个名字,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代表接受一切存在,这一切的存在都是由上帝而起,其中不光包括祂的创造力,也包括在我们看来和创造完全相反的东西。这并不意味着——”达格神父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并不意味着我们自己是站在毁坏这边,其实如今任何人都不会给教派起这种名字,这是过去教会遭遇危机时,某种神学方面怨恨的产物。”

我现在眯起眼睛:我们走到了下水道里一处天花板塌方的地方,有一处直通地面的空隙——我一时间根本睁不开眼睛,因为实在适应不了阳光。我们现在在一片毫无任何农作物的空地上,城市是地平线上的一片蓝灰色建筑群,城里平坦光滑的大路相互十字交叉,那些路就像银色的金属丝带,路就和上方的天空一样空旷,天上只有几朵白云飘过。

我们的坐骑在这大路上显得很奇怪,它们吱嘎作响地慢慢走,仿佛被阳光晃瞎了眼睛似的。它们真的不习惯光亮,我们走的是僧侣们知道的一条近路,但是我们还没走到混凝土下水道,就又转入地下了,在拱形的高架桥之间似乎有个翠绿色和金色的小建筑物,我觉得很可能是个加油站。那个建筑旁边是个扁平的交通工具,看起来像个大蟑螂,那种流线型外壳一看就充满速度感。建筑物本身没有窗户,只有半透明的墙,太阳照在上头,仿佛是脏乎乎的玻璃,我们来到距离建筑六十英尺左右的位置,大家排成一列前进,我听见那个建筑物里面传出呻吟的声音,非常吓人的颤抖的喉音,我吓得汗毛倒竖。那声音显然是人类发出来的,像是窒息了,又像在悲叹。我确信这是某人被折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说不定是被谋杀了,我看了看我的同伴,但是他们对这个恐怖的声音全然不在意。

我想喊他们赶紧去屋里帮助那个人,但是我又沮丧地闭嘴了,他们很可能对某人遭遇折磨这种事情毫不在意,于是我从那个金属动物背上跳下去往前跑去,所有小心谨慎都被抛在脑后了。但是我还没靠近,那边就传来被绞杀了一样的尖叫,接着就一片沉默。那座建筑是个亭子,造型很优雅,周围没有门,我徒劳地绕着亭子跑,接着我突然停下来,面前有一座蓝色珐琅质的墙,而且是透明的,我能看到里面。里面有个血迹斑斑的桌子,上面躺着一个赤裸的人形,周围围了很多机器,把发光的管子和钳子戳进那个身体里,那东西已经死了,由于临死前痛苦挣扎,所以扭曲得厉害。我分不出来哪里是手哪里是腿,而且也没看到头。亭子里头有个沉重的金属钟降下来,钟上面布满尖刺。那个尸体上众多的伤口都不再流血了,心脏也不跳了。我脚踩着被太阳晒烫了的沙子,快烫伤了,那个迪楚提卡人恐怖的尖叫声还回荡在我耳边,我站在那里,这幅恐怖怪异神秘的场景太吓人了,除了那具尸体,我还能看到这个机械化的拷打小屋里的各个角落。我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个穿斗篷的身影接近,然后才通过余光看到了那位长老。我颤抖着问:“这是什么?谁——什么东西——杀了他?”

他像个雕像一样站在我旁边,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就是个铁制的雕像,这个认知把我吓呆了。在地下的时候,戴面具、穿尖顶兜帽斗篷的僧侣看起来倒不像外星人,但现在,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雪白的几何学构图的道路中间,俨然就是外星人的样子。在那玻璃幕墙的后面,被金属机械抓着的那个扭曲的尸体才是唯一接近我的东西,我满心恐惧地站在一群冷血又讲究逻辑,而且只懂抽象概念的机器中间。我冒出一种冲动——或者说是下定了决心——别再废话,赶紧走,根本不要去看他们,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我和他们之间裂开了一条不可弥合的鸿沟。但我还站在原地,站在长老旁边,等着别的事情。

透过天花板和墙的玻璃,那个房间里充满了蓝色的光芒,有什么东西抽搐起来。悬在僵硬的尸体上方闪亮的金属手臂开始动起来了。它们小心地把受害者的四肢摆好,用水一样透明的液体清洗伤口,洗去血迹的时候那液体冒着蒸汽,现在那个人形平躺着,仿佛是开始长眠了。但是看着闪亮的刀子,我想,他们是要解剖他吧。虽然他已经死了,可是我还是想去救他,不让他被切成碎片,然而长老的铁手放在我肩上,我动不了。

那闪亮的钟形罩抬起来,我看见了一张脸,不是人类的脸。现在那些机器都在工作,而且速度很快,我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个玻璃杯从桌子下面升起来,里面装着一些红色液体,还在转动。最后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尸体的胸口开始起伏,他的伤口在我眼前愈合了,他全身抽搐,接着开始打呵欠。

“他又活了?”我低声问。

“是的,”长老回答,“这样才能再次死去”

躺着的那个四下看了看,然后用仿佛没有骨头的手掌轻轻抓着旁边的一个把手,往下一拉,那个钟罩又降下来罩住他的头,保护层里伸出来一些倾斜的钳子抓住了那个身体,接着又是一声尖叫,跟刚才的叫声一模一样。我现在完全糊涂了,于是没有反抗地跟着长老回到耐心等待的蒙面机器人僧侣队伍里。我迷迷糊糊地爬上坐骑,听长老跟我说话——他解释说,那个亭子是个提供特殊服务的地方,在那里人可以反复活了又死。目的在于体验最强烈的感觉和不必要的痛苦,在刺激因素的帮助下,痛苦可以变成极度痛苦的快乐。多亏某种类型的自变质,迪楚提卡星人可以享受死亡的痛苦,享受了一次还不够的人可以在复活之后让自己再被谋杀,这样就能再次体验那种极端的刺激。我们的队伍以很缓慢的速度离开那个自主死亡站,那位爱好者充满强烈感情的呻吟和尖叫追随了我们很久。这种特殊的行为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受苦争胜主义”。

在历史书中读到血腥混乱的行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并体会其中的细节则是另一回事。在地表晒着太阳的旅途让我感到恶心,周围到处是银色的拱形高速公路,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小亭子让我胆战心惊,等终于走进昏暗的下水道里时,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下水道让我们感到清凉,提供了沉默的庇护。长老体谅我此时思绪混乱,于是什么都没说。傍晚时分,我们拜访了一位隐士,他也是某少数派教团的成员,住在外层区域的过滤装置里。最后我们绕着整个教区转了一圈,返回到德莫利安修士们居住的区域,见到他们之后我有种奇怪的尴尬感,因为之前我曾短暂地对他们产生了一种恐惧厌恶的情绪。

那间小屋子让我觉得仿佛回到了家,细心的学徒送来一份填馅儿的抽屉,现在已经冷掉了,我很饿,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然后打开迪楚提卡星的历史书有关现代的那一卷。

第一章写的是二十九世纪的自我意识风潮。大家对于外表变化已经彻底厌烦了,不再关注肉体,转而关注精神构造。这一想法给整个社会带来了新生,倦怠风气一扫而空。于是迪楚提卡星的文艺复兴开始了。首先是智慧螨虫,这个东西原定目的是把每个人都变成天才。很快大家都开始渴求知识,醉心于科学,和外太空文明建立联系,但是随着信息的高速增长,又需要大家做出生物方面的改进,因为受过教育的大脑如今整个肚子都装不下了,社会整体变得非常智慧,博学风潮横扫全球。这次文艺复兴持续了大约七十年,它让人们发现生命的意义在于思考和认知。伟大的思想没有尽头,接着还有大师级的思想,超级思想,逆向思想,下层思想。

由于动用队列搬动一个性能极高的大脑实在太累赘,于是在经过了双重思想者的阶段之后(双重思想者形如两个人形手推车,一前一后排列,交替进行各种博学或基础的思想),有智慧螨虫的生命体索性就不动了。每个都坐在他们自己智慧的塔里,裹着弯弯曲曲的线缆,仿佛戈耳贡似的,社会变成了一个智慧的大蜂巢,其中活着的人类幼体被囚禁着。人们通过无线电交流,用电视信号进行支付,随后这种状况不断升级,导致了社会冲突,冲突一方主张将所有个人储备的知识全部聚集在一起,另一方则主张个人囤积的知识全归个人。别的想法也出现了,有些聪明的想法被扼杀,很快就有了哲学上的敌对塔,艺术被暗中破坏,数据被篡改,线缆被剪断,甚至还有人想征收别人的精神财产和个人身份。

接下来的反应很是激烈。我们的中世纪木刻版画上常画着从异国他乡来的龙和怪物,但是和这颗星球上的事情相比就很小儿科了。最后的智慧螨虫被太阳照得半瞎,从废墟里爬出来离开了城市。在剩下的一片混乱中,那些傲慢的人、插线蚂蚁、长斑点的暴甲虫在地上蔓延。后来出现了金属和肉体的混合体,这种东西都是乱伦的产物(褶皱、谣言、子宫托、雕文符号),还有关于牧师的极端夸张的漫画形象——僧人和修女都有——链条形和扭结形的东西就更多了。

受苦争胜主义就是在这个时候流行了起来。文明倒退了。一群群肌肉发达的节流阀伙同拖拉机树,冲进森林里横冲直撞。寄生扁形虫藏在空心树干里。整个星球上再找不出一点点人形智慧生物曾经存在的痕迹。公园里桌子草疯长,野生瓷器到处躺着晒太阳,在一堆一堆的餐巾布、餐巾环之间,是真正的会呼吸的肉山。这些怪物中绝大部分都不是通过谨慎选择和计划产生的,而是建造躯体的机器坏掉之后瞎搞出来的,机器不再生产指定的产品,只生产一些劣质的怪胎。格拉格兹教授写道,在社会充满畸形的时期,就好像是史前时代对未来展开了疯狂报复,曾经只存在于原始人想象中的东西、神话和噩梦里的东西、超自然的东西、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描述,通过失控的生物机器全部变成了现实。

在三十世纪初,独裁者德左姆博·格劳邦想控制全球,在接下来的二十年中,他要求生理统一,实现全面普通化、标准化,这些都是补救措施。他是个开明的独裁者,坚守人道主义原则,因此没有下令灭绝那些二十九世纪产生出来的低级怪胎,但是他把那些东西都关在特别保留区里。凑巧,德莫利安僧侣们的地下修道院就在其中一个保留区的边缘,某座古代大城市的碎石下面,也正是我现在藏身的地方。在格劳邦的统治下,每个公民都必须是没有下半身的双性人,即性别中立的个体,日常使用固定的外表。德左姆博写了一本书,名为《我的思想》,他在书中阐述了自己整个计划。他宣布体现出性别差异的个体不是人类,因为他认为是性别差异引起了二十九世纪的衰落。他们社会化了之后就关在娱乐中心里。他同时还让他们保持理性,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统治着一群傻子,而希望成为可以复兴文明的人。

可是理性的含义也是多种多样的,其中包括各种奇怪的定义。反对派被宣布为不法之徒,于是他们藏起来,投入毫无欢乐可言的反非男性气质狂欢会里去了。至少官方出版物里是这么写的。格劳邦没有迫害那些换上了反对派外观的反对者(跛行派、生理混乱派)。据报道还有双向生理混乱人士在地下活跃,他们认为,理性只是用来认识到理性应被迅速抛弃的工具,是历史上一切灾祸的成因;他们把头换成了我们认为截然相反的东西——他们认为头是妨碍,是有害的,好比过时的帽子。但达格神父对我再三保证,官方出版物说得太夸张了。生理混乱派不喜欢头,于是他们抛弃了头,但是他们还是把大脑往下挪了些,让它通过肚脐位置的眼睛看世界——另一只眼睛在背面,稍微更靠下的位置。

迪楚提卡星的反生理混乱派(三十六世纪的抗议者)

格劳邦弄出了些秩序井然的表象,他宣布了一个计划,目的是在“海达尔劳作主义”的帮助下建设一个千年稳定的社会。有一整套庞大的媒体班底来宣传这个计划,他们提出的口号是:“性在劳动中!”每个公民都被分配了特定的工作,神经回路工程师会将公民的脑部神经元连接起来,这样个体就只能在一心一意勤奋劳动的时候体验到快乐。所以有人去种树或者挑水,就快乐得不得了,而且干得越好感觉也越好。但是这种智慧的变态性如此典型,以至于将这一被某些人认为是万无一失的社会技术方法的地基也给切断了。对不守规矩的人而言,在劳动过程中感受快感是一种强制劳动。为了抵御渴望工作的冲动,尽管感官需求促使他们非常渴望完成指定的工作,他们却不肯向欲望低头,偏要去做相反的事情。挑水的人去砍木头,砍树的人去取水,用这种方法反抗政府。这种社会化的强制劳动性行为不断加剧,格劳邦的命令有几次也得到了执行,但是没产生效果,历史学家都把他统治的时期称为“殉道者时代”。 生物警察无法分辨出反对者,因为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人都知道要掩饰,还说自己哼哼是因为太高兴了。格劳邦最终幻想破灭,撤销了生物警察,他的大计划落空了。

然后,在三十一和三十二世纪之交,发生了戴多克斯之间的战争,这个星球分裂成了许多个行省,每个省里的居民外观都符合当地政府的要求。那是后畸形学时代的反宗教改革。经历了几百个世纪,星球上有无数半损毁的城市、胎儿工厂,保留地区只是偶尔从空中被监视一下,被废弃的性体育馆,以及各种古代遗迹,有些设施依然马马虎虎地运转着。特特拉多克斯·格兰姆布罗恩建立了对遗传基因的审查机构,宣布某些基因是被禁止的,但是未通过审核的人要么想方设法贿赂审核官员,要么戴面具、化妆出入公共场合,有些人还把尾巴贴在背上,或是偷偷把尾巴藏在裤腿里,等等。这些行为都成了公开的秘密。

彭塔多克斯·马摩泽尔执行了“差异化管理”政策,根据法律提升官方认可的性别数量。在他统治期间,除了男性和女性,还有高密度性和多聚合性,以及两种附加性别——果性和石性。生活,尤其是一个人的性生活,在彭塔多克斯的统治时期变得非常复杂。很多秘密组织在举行集会的时候,都假装是在进行政府允许的六人交媾(六性恋),最终这个项目被废弃了,至少部分被废弃了:如今只有高密度性和多聚合性还存在。

在赫克萨多克赛思统治期间,生理暗示投入使用:这样就能避开染色体审查。我看到一些插画,画着耳垂长及小腿的人。真的分不清楚这人是要捏捏耳朵还是想踢人。在某些圈子里,舌头底端带有小蹄子特别受好评。确实,蹄子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也没什么特别的作用,但是这就是肉体独立精神的意义所在。古瑞尔·哈普索多出于好意,给了一个通过审核的自由公民一条腿,此举成了区别的标志,后来腿失去了其运动功用,而成了阶级的标志,高级官员必须有九条腿,多亏这点,大家总能迅速分辨出别人的身份,在公共浴池也能一目了然。

隆德·伊斯克奥利斯制定了死板的规则,阻止了给予别人多余的腿的行为,违背此规定的人的腿会被充公,他显然是想禁止一切多余的肢端和器官,只留下那些必不可少的,同时还要推行微小型化,因为房子越修越小了。但是在隆德·伊斯克奥利斯之后掌权的布祖吉斯·苏姆恩取消了此前所有命令,甚至允许大家长尾巴,因为尾巴算是抹布,可以把家里顺便打扫了。然后在贡德尔·格瓦纳统治时期,又出现了所谓“后翼偏差路线派”,这些人非法增加自己的肢端,到下一个阶段,在极端压抑的统治中,又出现了——或者可以说是又隐藏了——舌部指甲和胞器。直到我到达迪楚提卡,这样的变化还在反复进行。永远不可能真正长在人身上的东西以“生物色情文学”的形式写出来,禁书之中有相当数量的地下作品都被收藏在僧侣们的图书馆里。我翻了一下,有要求“凡姆普克”的内容,就是说要用头发走路,另一位匿名作者写到了“塔坡斯图拉里”,就是说像软式飞艇一样飘在空中。

我大体上熟悉了这个星球的历史,又看了一下当代科学文学,基础研究与发展局现在改名为躯体和精神协调项目委员会。负责管理图书馆的修士好心准许我看了这个机构最近的出版物。躯体工程师德尔嘎德·农克提出了一个范本,暂定名为“多聚独异体”或者“散布思维”。教授兼博士高级工程师德班德·拉波领导了一支很庞大的研究团队,研究着一个非常大胆且会引起争议的设计,名为奥姆纽斯——这是一个功能性的系统,主要在三个方面起作用:交流、导航和办理公务。我还研究了迪楚提卡星的躯体专家们有关投射-未来学的相关著作。最终我得到的印象是,自变质作用的发展整体而言没有进入死胡同,只是该领域的专家在努力克服障碍。躯体和精神协调项目委员会的主任噶格伯特·格劳兹教授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月刊《身体画报》上,文章结尾写道:“当力所能及的时候,人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形呢?”

在这番努力研究之后,我觉得很疲倦,书房里还有最后一堆书。在继续读书之前,我在家具丛林里晒着太阳,好好休息了一整个星期。

我问长老,他对于现在的生物形势有什么看法。他认为,恢复到人形对迪楚提卡星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已经偏离人形太远了。这些形状上的变化是数百年的离经叛道所导致的,偏见太深、巨变太多,就连这些机器人都受到影响了,当他们出现在公共场所时,必须彻彻底底把自己遮起来。晚餐后我们在餐厅独处的时候,我问他,在此种文明之中,修道士们的工作和信仰究竟有何意义?

长老朝我微笑出声。

“好,我正等着你问这个问题,”他说,“我有两个答案,一个是通俗的,一个更加晦涩一些。首先,杜伊教就等于‘六合一,一对六’。因为神是非常深奥的神秘,人连祂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所以祂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我们教派的名字就是从这个词源来的。接下来是更深层的:神的确定性不是完全的神秘,因为人至少可以在‘祂存在’这个方面对祂加以确定和限定。祂存在的证明是绿洲、休息之地、灵魂的安乐椅。而你在宗教历史文献里读到的内容恰好加剧了对于祂存在证据的争议,那些持久的、古老的、绝望的、竭尽全力的思想,几近疯狂的头脑最终不可避免地崩溃,剩下的那些碎片和垃圾会让他们再次崛起。我们不是用这里的宗教文献使你烦恼,但是如果你阅读这些内容的话,就会觉察出更年轻一些的文明尚未知晓的信仰自然发展的阶段。教义阶段并没有突然中断,而是从一个封闭的系统走进一个开放的系统,因此辩证来说,已立的教义是在教会领袖绝对正确的宗旨下确定的,而当它们被否定时,即是说所有有关信仰的思想都是错的,因而简洁来说就是:‘所言这物,与所存之物并无瓜葛。’这就引出接下来的一个抽象概念:神和理性之间的距离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增加——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根据古代的启示,神一直都在干涉一切,正义的祂离开天堂,邪恶的祂熄灭火焰,弄湿硫黄,你可以发现祂坐在任意一丛灌木后面。后来祂逐渐离开,神失去了祂可见的性质,没有了人形。没有了胡子,作为视听辅助效果的神迹也没有了,恶魔变成山羊的课堂演示也没有了,天使检察员也不再出现了,总之,整个玄学的马戏团都被摈弃了,于是神的概念就从感官的领域进入了抽象的领域。关于祂存在的证据也不少,也有用高等数学语言表述的惩罚,更多是秘传的诠释学。这些抽象的内容最终都指向一个结论:当最受人爱戴的那位永远抛弃了活着的人们,而他们又想要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冰冷如铁、毁灭一切的平静时,上帝被宣布,业已死亡。

“宣布上帝已死之后,下一步虽然粗暴,却让我们从形而上的疲劳中解脱出来。也就是,我们是孤独的,可以做任何我们喜欢的事情,追求新发现,追求预示的任何未来。但杜伊教比这点走得更远,你通过质疑而信仰,通过信仰而质疑,但这个状态依然不是最终形态。根据某些预言派修士所说,宇宙中各种信仰的进化与变革,也可以说成是各种信仰的转折和上升,并不遵循同样的过程。有些非常强大伟大的文明尝试创立一种纯粹反上帝的天体演化论。根据这个假设,宇宙中存在着一些人,他们向上帝抛出挑战,试图打破祂的沉默,这挑战也就是全宇宙自杀:全宇宙的人聚集在某点,一起被末日的火焰吞没;他们似乎希望通过动摇上帝造物的基础,来强迫祂做出某种回应。不过我们对此并不确定,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我认为这样的设计是可行的。可行又无用,因为发动反物质十字军去反对上帝并不是开启和祂对话的理性方式。”

目前为止,就我观察到的状况,我必须要说,杜伊教其实是不可知论,或者是“不太自信的无神论”,总之就是在“是”与“否”之间摇摆不定的状态。就算它确实包括了一些信仰,这些修道士的生活也没什么目的。有谁会因为他们蛰居在这墓穴里而受益呢?

“你一次说的问题太多了!”达格神父说,“耐心点。照你的意思,我们到底该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传教士的那些工作……”

“你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现在,你还是和刚刚出现时候一样一无所知!”长老十分遗憾地说,“你认为我们应该四处奔走传播信仰?做传教士该做的事情?传播福音?吸引信徒?”

“神父,你不做这些工作?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你都不传教?”我非常惊讶地问。

长老说:“在迪楚提卡,几乎每件事情都是可能的,你闻所未闻的那些事情都是可以做到的。我们只需简单的一个步骤就能抹消人的全部记忆,然后在他空洞的头脑中植入全新的虚假记忆,完成之后,他就像是经历了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人生,简单来说,手术后我们让他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我们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品行,把好色的粗人转变成乐善好施的大好人,反之亦然。无神论者可以变成圣徒,苦行僧变成感觉论者,我们可以让聪明人变笨,让笨蛋变成天才,你必须明白,所有这些转化过程都非常简单,没有任何物质上的阻碍。请密切注意我告诉你的事情。

“听了我们这些牧师的争论,特别死板的无神论者可能会相信。我们假设教会之内有个能说会道的使者,可以说服各种各样的人入教。最终这个使者会采用我刚才说的那些手段,在脑子里发生了那些变化之后,起先不信的人就会信教了。我说明白了吧?”

我点头。

“好。现在你观察那些人,从信仰的角度来看,他们有了新的信念,因为通过激励人心的话语和传播福音的姿态,我们向他们提供了信息,用某种方式影响了他们的头脑。通过热切的信仰和对上帝的渴望来影响对方的头脑,这种办法的终极状态就是使用精心挑选的生物药剂。这样可以将传教效率提高一百万倍,而且效果也更显著。我们已经有了更加现代的方法,为什么还要采用说服、布道、宣讲这种老办法呢?”

“你不是当真的吧,神父!”我大喊道,“这也太……太……不道德了!”

长老耸耸肩。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孩子。你觉得我们会采用强硬手段,采用‘隐秘行动’之类的卑鄙手段,偷偷散播化学物质或者发起一些运动风潮之类,去改造大家的思想。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曾经信神和不信神的人之间会产生纠纷,唯一的解决办法、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武器就是争论中语言的力量(我说的‘纠纷’不是指用棍子、石头还有拷问的那种)。现在在讨论技术方法的时候也会发生类似纠纷。我们就用对话的方法,我们那些强硬的对手就想方设法让我们认同他们的想法,至少要让他们自己不受那套信仰的影响。想要在争论中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看自己采用的技术是否高效。很久以前,想获胜就要看一方使用的语言是否铿锵有力。因为语言就是用来传达强烈的信仰的。”

我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即使如此,那种方式的转化也太不可靠了!毕竟,嗑药也能让人想要信仰一些东西,或者是渴望上帝,但这都是错觉,不是出于自身意志,而是思想被奴役了,被侵犯了!”

“你忘了你在哪里,忘了你在和谁说话。”长老说,“六百年来,我们中没有一个‘天然的’思想。所以在我们之中,不可能区分出自发产生的思想和被动植入的思想,因为谁都不会为了转化别人就偷偷给别人灌输什么思想。被植入的东西自始至终只有一样:大脑!”

“可被植入的大脑中也有一套完整的逻辑!”我说。

“没错。总之把过去和现在对上帝的争论等同起来,就失去了根基,要支撑信仰,除非是有逻辑上无可争议的证据,让大家接受这个结论,相信其拥有如同数学运行般缜密的力量。但是根据神正论,这样的证据根本不存在。因此宗教历史上有‘叛教’和‘异端’这种概念,但是类似的叛变在数学的历史上没有出现过,因为任何人都不反对一加一等于二。但是你却不能用数学方法去解释上帝。我告诉你两百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吧。

“有个计算机长老和另一个不信神的计算机发生了冲突。后者是新型号,我们那位善良的长老不知道它的信息处理器的工作原理。那个新计算机仔细听长老说了所有证据,然后说:‘你告诉我了,那么现在该我跟你说了,不会花很长时间,我们等着吧,不到百万分之一秒你就会彻底改变了!’此时一个远程控制信号输入我们长老的处理器里,他就此失去了信仰。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嗯,这绝对是一种暴力行为,没有别的解释了!”我回答,“在我们那里,这种事情被称为思想控制。”

达格神父说:“思想控制的意思是,把看不见的锁链放进灵魂里,就如同把看得见的锁链放在身体上。思想就像手写的字母,思想控制就像抓住别人的手写下别的字母,显然是一种强迫行为。但是计算机不是这样行动的。每个证据都必须建立在事实之上,通过讨论使人信服,然后说出口的词语只不过是将事实传递给对手的工具。计算机的行为正是如此,只不过不是通过词语。所以从传递信息的角度来说,这和过去的辩论没有丝毫差异,只是传送信息的媒介有所不同而已。它有能力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可以看透我们长老的思想。想象一下两个象棋选手,其中一个只能看到棋盘和棋子,另一个还能看透对手的想法。后者肯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打败对手。你觉得那位神父回来之后我们做了什么?”

“你们大概修好了他,然后他又是个有信仰的人了……”我不是很确定。

“不,他拒绝了。所以我们也没办法了。”

“我真是不懂了!毕竟你们的对手也是那么做的,你们反过来不就行了!”

“根本不是,根本不是。因为我们前任长老再也不希望产生任何纠纷了。‘纠纷’这个概念有了极大的改变和拓展,你明白吧。他变成那种状态后,要修复的肯定不止语言。唉,我们的长老真是很可怜也很天真,因为之前大家就警告过他,跟他说过对方是更先进的型号,但是他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坚定信仰也可能被别的东西扭曲。当然,理论上来说,确实有办法解决这种不断升级的困境:建造一个让所有人都喜欢的思想,其中包括一切有可能的事实,但是一切可能的事实其实是无穷多的,唯有无限大的思想才能达到形而上学的确定性。这样的思想是建造不出来的。无论我们如何建造,都只能造出有限的思想,如果真的存在有无限思想的计算机,那就只能是祂了。

“而文明在每个新阶段都会争论和上帝有关的问题,这些争论应该、也必须采用新技术——如果真的值得讨论的话。因为争论各方的信息武器都是同样地在变化,争斗局势也是很平衡的,和中世纪的纠纷状态很相似。你之所以认为这种新的福音传道不道德,是因为你认为古代转化异教徒的手段不道德,古代神学家说服无神论者的方法不道德。现在传教再也没有别的手段了,因为现在愿意信的人都会笃信不疑,有信仰而有心拒绝传教的人也必定会拒绝——在恰当手段的帮助下。”

我又问:“这么说来,也可以影响人的意志,让人产生对信仰的需求吗?”

“确实可以。你知道吗,曾有人说,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方。现在,为了和技术十字军的概念保持一致,祂会出现在转化设备最强的那一边,但是我们的任务不是参与这些神正论者、宗教-反信仰的军备竞赛。我们不想卷入那种拉锯战:你发明一个说客,我发明一个反说客,我们转化一个信徒,他们再反转化一个信徒。那种竞争会持续好几百年,把修道院都变成工厂,只为了开发出更先进的设备和策略来唤起大家对信仰的渴望!”

“怎么会这样?”我说,“神父,除了你告诉我的这些,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不是所有的思想都遵循同样的逻辑、同样的天然才智吗?”

“逻辑只是工具,”长老回答,“工具本身什么都不会做。必须要有杠杆的支点和引导的手,有了杠杆和引导的手,我们就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塑造一切。至于说天然才智,我、这里所有的修道士,都是天然的吗?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都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对于那些制造我们又抛弃了我们的人来说,我们的教义只是副产物,是没用的垃圾。我们被给予了思想自由,因为他们制造我们用来从事的工业技术有这种需求。仔细听我说,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很快就会离开,不会给政府告密,就当是我们的一个恶作剧。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教派的修士兄弟们专心研究科学,发现了一种办法,可以对意志和想法施加影响,只消一眨眼,我们就可以转化整个星球的人,对方根本不可能逆转。这种办法既不使理性变得晦暗模糊,也不会剥夺别人的自由,它仅仅是让人看到一只手向天空高举起一个头,听到有个声音轻叹:‘看啊!’这就足以对灵魂产生影响。唯一的限制——也是强制条件——就是在目睹那一刻的时候眼睛不能闭上。这个办法要求对方必须直视那个伟大谜团的脸,凡看到的人就永远不能再忘记此事,因为它留下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多亏那项技术有效。简单来说,这就像是我带你到了火山口,让你往下看,我给你唯一的限制就是:你永远不会忘记往下看的情景。因此我们现在在改变信仰方面是全能的,在传播信仰方面,已经达到了最登峰造极的水平,和我们的文明在生理物质发明之类的其他领域的表现一样。因此我们可以永存……你明白了吗?我们的传道工作无所不能,但又什么都不用做。现在我们唯一能彰显信仰的方式就是拒绝走出这一步。最重要的就是:不行动。不光是不采取行动,还要‘主动不行动’。我不应行动,因为我完全能够做到,而且这一旦行动,则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我们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了,只能在老鼠化石和干排水沟迷宫里枯坐。”

我无法回答这番话。眼见继续留在这颗行星上也无事可做,我只能眼含热泪和这些善良的修道士告别,给飞船装满补给——飞船最近一直伪装得很好——然后启程返航,和不久前刚来的时候相比,我已经是个截然不同的人了。

1 PUBE为“Personal Umbilico-Bioeternitizer Ensemble”的缩写。

2 OO为“the Office of Orifices”的缩写。

3 LA为“the Lip Administration”的缩写。

4 BUFF为“the Beautiful Figure Foundation”的缩写。

5 NIFTY为“the National Institute of Fingers and Toes”的缩写。

6 GAD为“Galloping Automorphic Deviation”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