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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次航行

“唉……我跟你说吧。到时候你别说话,我来说。我能处理好。全都交给我吧。高兴点儿!”就在他说话期间,车子停在了一座建筑物前。

“物理,”我回答,“研究原子能。”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画面从我眼前飞过。我被带着走过一条水晶走廊,某种看不见的屏障会随着轻叹式的乐音打开,接着我朝下走,然后又朝上走,然后再朝下,那个干罗星人走在我旁边,他巨大而沉默,身穿一层层的金属。突然间我们停下来,一个玻璃气球在我面前升起后破裂。我正站在全民议会的大厅里。这是个圆形竞技场似的建筑,以漏斗状向外延伸,周围是一层层螺旋状排列的座位,一切都是纯白的,白得让人眩晕。远处是委员会的小影子,他们呈零星的翠绿色、金色和猩红色,都以螺旋状排在象牙色的阶梯上,这光彩四射的人群简直让人无法直视。我分不出哪里是他们的眼睛,哪里是徽章,也分不出哪些是四肢,哪些是人造的附加物,我只看到他们移动得很快,飞快地从雪白的桌子上拿起文件,还有像煤块一样黑亮黑亮的东西。我的正对面,大约五六十英尺1开外,墙的两侧有电子机械,议会秘书坐在讲台上,下方是密林一般的麦克风。一阵阵对话声从空中飘过,这些谈话被同时翻译成上千种语言,而各星球的口音从低音提琴般的低音到鸟鸣一样的高音无所不有。我一边觉得脚下的地板随时都有可能裂开,一边把自己的外套拉扯整齐。有一个声音忽然压倒一切,不断回响,那是议会秘书正在启动一个机器,是一个摇摆的锤子不断敲打一块黄金。这震荡的声音让我耳朵一阵阵地痛。议会秘书的声音透过一个无形的扩音器雷鸣般地响起,那个远比我高大的干罗星人指向我的位置。我的座位上有个长方形的牌子写着地球的名字,坐下之前我看了看周围环形排列的座位,我从下往上看,想找到类似我的生物,至少找到一个人形生物也好啊——可惜没找到。他们形状各异,变化多端,有管子形状的,像蛇一样盘着;有的是红醋栗果冻一样的颜色;有些像是肉乎乎的茎秆,还有些花梗似的东西靠在桌边。他们的脸有些像精心调味过后的肉饼;有些像大米煎饼。各种团状、块状、长着昆虫上颚或伪足的生物掌握着远近各星球的命运,他们好像电影慢镜头似的从我面前经过。但他们也不吓人,我完全不觉得反感——这点和在地球上的想象截然不同——我似乎不是在面对宇宙的可怕之处,而是遇到了某种抽象派雕塑一样的生物,或者是出现了一些美食方面的幻觉……

“总算有了!”他喊道,“科学。是的,很好……这点我可以用。你们致力于哪方面的科学研究?”

“八十二号事项。”那位干罗星人坐下之后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也坐下,并戴上放在桌上的耳机仔细听。

“我们相信进步,相信明天更好,相信科技的力量。”

“依据备受尊敬的本议会所批准的条款,该电器用具在完全符合该规定条款的情况下,由河鼓星共和国运往北落师门六方联盟。正如联合行星临时小组委员会的报告所证实的那样,该电器用具显示出一定的质量问题,相关技术调整没有得到当事人同意。正如河鼓星共和国所准确指出的那样,其所授权制造的放射筛和行星调节器确实具有繁殖能力,以此来保证机器后代的产生。这在双方当事人所签订的合同中已有详细的规定。虽然如此,这种可繁殖机器本应是在遵守约束我们联盟所有成员的机械道德规范的基础上,以单性生殖的形式产生后代,而不是以一种违背上述所提到的机械道德规范的方式进行——但很不幸,现在这种事确实发生了。这种对规范的违反,在北落师门的主要能量化合物中,导致了淫乱的紧张局势的产生。同时,也因此而产生了一些不仅冒犯了公共道德也给原告造成严重物质损失的情况。这些被交付的机器个体,并没有专注于他们被设计完成的工作,而是将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用来选择伴侣,放纵自己带着插座插头跑来跑去,只是为了交媾和消遣,这违反了《帕努德里安法》,还最终导致机械的过度拥挤。对于这两种令人遗憾的现象,被告都应当承担责任。因此,我们在此声明对河鼓星的诉讼是无效的。”

这儿真是热得令人窒息。

我头疼欲裂,摘下耳机。鬼知道这些什么机械冒犯公众道德、河鼓星、北落师门等等东西在说什么!我受够了星际联邦,我们压根儿还不是成员呢。我觉得烦死了。我为什么当初要听塔朗托加教授的话呢?这个至高的荣誉对我到底有什么用呢?就为了让我为别人犯的罪感到愧疚?不行,我该——

“为什么是人?”他说,“算了,别介意。你们列的清单都是消极的:没有战争、没有仇恨——这儿可是宇宙星云啊,你们就没有积极的理想吗?”

一阵无形的波浪朝我冲来,在那块巨大的板子上显示出了数字八十三,我觉得被狠狠捅了一下。原来是我的干罗星同伴猛地双脚直立——或者说以双感知器官直立,并且把我也抓了起来。天花板下面飘浮的太阳能灯的光芒来势汹汹,照耀着我们。四面八方袭来的光线仿佛从我身体里穿过,我呆呆地紧握着那份已经变得软塌塌的证明文件,只听见干罗星人那低沉的声音在我身边隆隆作响,那流畅自然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圆形剧场中,但是他说的内容我只听到了片言只语,就好像暴风雨中海浪的泡沫一样,谁敢从码头上探身就溅谁一身。

他把沉重的爪子放在我膝盖上。

“……这位了不起的阿尔斯(他连地球的名字都没念对)……这高尚的人类……以下是他们杰出的代表……优雅、和蔼的哺乳动物……原子能,在他们的山脚下以炉火纯青的技术被释放出来……年轻、富有活力的文化,感情充沛……坚定地信仰介刚德瑞,但不乏安比弗里比思……(很显然他把我们跟别的物种搞混了)……致力于星际团结……希望他们自己也能成为这严肃组织的一部分……虽然孤独封闭地位于银河系边缘……勇敢、独立……完全能够……”

“我们相信宇宙之内皆兄弟,和平终将克服一切仇恨和战争,我们相信人是衡量一切的关键……”

“不管怎么说,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我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在赞扬我们,而且说得还挺不错……等一下,这是在说什么?”

我终于意识到,这个前来推荐我们的干罗星人并不是地球事务专家。我们在泛银河系论坛上的命运竟会被这样一个对我们一无所知的生物左右——这个念头吓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是什么破运气啊,我想道,他们必须去把那个主席、那个地球专家叫回来。

“确实,他们是成对的!他们的基本构成十分僵硬……但是我们要理解……在这个权威的议会里即使是例外也有权表现出来……异常不可耻……是艰苦的条件将他们塑造成了……十分水性,甚至能够适应钠盐溶液……未来,在我们的帮助下,他们将摆脱这副丑……这副不幸的外表,我相信,以尊敬的议会惯常的慷慨大度,定然不会对这副外表太过苛求……因此我谨代表干罗星代表团和猎户座α星恒星联合会,推荐奥热斯行星上的人类成为行星联盟的成员之一,此处这位诚实的奥热斯人与我的描述完全一致,他完全有资格成为联盟的全权代表。我说完了。”

“我想到的可不是这些,”他冷冷地说,“我们还是谈论精神生活吧。你们的信仰是什么?”

一阵响亮的咆哮冒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哨音,但是没有鼓掌喝彩的声音(因为他们都没有手,所以也就不可能鼓掌),接着一声锣响,喧哗吵闹立刻安静下来,秘书长的声音传来:“各位尊敬的代表对方才提出的动议有什么想说的吗?是否承认来自阿热斯行星的人类?”

“目前为止只有炸弹……”我犹豫地小声补充道,“但是有不同种类,凝固汽油弹、白磷炸弹,甚至还有毒气弹……”

那个光芒四射的干罗星人显然对自己的表现极其满意,他把我拽回座位上。我坐下小声跟他说了些感谢帮助之类的客套话,这时忽然两束绿光同时从圆形剧场的不同方向照下来。

“创造性的爆破,受控的那种,可以用于调节气候、移动大陆与河床的那种——你们有吗?”

“速班星的代表发言!”秘书长说道。有什么站了起来。

“你说爆炸,是什么意思?”

“尊敬的议会!”一个遥远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话了,那声音颇似切割金属板的动静,不过那声响很快就不再吸引我的注意了。“我们刚从这位讲道专员涡勒特克口部听到了这段热情洋溢的推荐,他推荐了一颗遥远行星上此前议会闻所未闻的种族。但我要表达强烈的失望之情,因为今日硫矿专员外斯特列弗在此议程上的无故缺席,导致我们无法熟悉这个种族的历史、习俗和天性,而干罗星人正无比支持他们加入行星联盟。我不是宇宙畸形学领域的专家,但是在我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我希望对刚才听到的那番美好发言作出一点增补。首先,只是顺便地附带说明一下,人类居住的行星不叫奥热斯,也不叫阿热斯或者阿呃斯,当然了,先前那位可敬的同僚发言时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无知,如我所感受到的,他是因雄辩的热情产生口误。这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毫无疑问。另外我将要采用的‘人类’这个词,也来自地球——顺便说下,这才是那个无名小行星正确的念法——这跟我们的科学为地球上的生物所定的名称有些许不同。我相信,要是让我自由地给这个我们正在讨论能否加入行星联盟的物种分类并定下学名的话,尊敬的议会必定会感到十分厌烦,要命名的话就必须引用专家的著作,也就是格兰姆普鲁斯和吉滋姆斯的《银河系畸形学》。”

“那么,建筑最好!”他高声说,“太好了。我要做个记录。那爆炸呢?”

速班星发言人打开自己桌上那本大书,翻到夹着标签那一页念道:

“有!音乐,诗歌,建筑……”

“根据被公认的分类学和命名法,我们银河系内发现的一切形状不规则生物都属于畸变门(偏离正常、怪异),其中又分为衰怪亚门(愚笨)和反智亚门(顽固)。反智亚门又有畸管种(残暴型)和坏死种(恋尸型)。在恋尸型中,又分出弑父畸形(弑父者)、弑母畸形(食母者)和好色畸形(厌恶类,或烂屁股类)。好色畸形厌恶类十分堕落,我们将其分为呆小型(紧握粪便,又称‘尸样腐蚀’或‘食尸呆傻’)和恐怖畸裂型(号叫口,经典例子是胸外·后肩·愚人,其学名为‘疯蠢·直立·吉滋姆斯’)。部分号叫口确实创立了属于自己的伪文明,比如说阿诺菲鲁斯·贝利吉伦斯、邦冯德·土夫,他们自称是天选世俗普彻利姆斯。还有最奇怪的物种,他们身体光秃秃的,根据格兰姆普鲁斯在我们银河系黑暗角落里的观察,他们是恐怪狂暴体(恶臭米米),他们自称是智人。”

“很好。艺术方面?”

大厅里一阵喧嚣。秘书长启动了自己的敲小槌机器。

“我们有!很灿烂的文化!”我向他保证。

“安静!”那个干罗星人发出嘶嘶的声音。我看不见他,因为太阳灯的光太亮了,也可能是汗流到我眼睛里了。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毕竟还有人要求就程序问题发表意见。他是以水瓶座代表的身份出席议会的,是个星际动物学家,他开始就速班星人的事情展开争论——根据只有作为哈格拉诺普斯教授的学徒这一点而已——他认为这个分类法不完善。他和导师观点不一样的是,这种退化堕落生物的分类顺序应当包括:臭下巴、撑太多、大坏死和黏腻舔四种。他还认为,把人类算作“恐怪”一类是不合适的——应该按照水瓶座学派的命名法则,始终如一地采用“伪暴眼”(人造性超恐怖)术语。在简单交换意见后,那个速班星人再次发表意见:

“我就说说你们的文化吧,成就斐然的文化。你们确实有文化的吧?”他又补充了一句。

“干罗星人的高见就是敦促我们让这种所谓的智慧之人通过评审——准确来说,是让暴眼米米这种典型的恋尸生物通过评审——在他的推荐中可没有提到这点——他显然认为‘白蛋白’这个词很不好。确实,这个词会引起关联,为保持礼仪我就不在此详述了。强调一点,即使是带有那种活性物质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此时,周围人大喊:“听听!听听!”他继续道:“问题的重点不在于白蛋白!也不在于明明是恋尸号叫种的生物却要自称为有智慧的人类。而是在于——这点即使无法原谅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于那种自负自恋的态度。尊敬的议会,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的舌头像是冻僵了一样硬邦邦的,上过浆的衬衣领子让我觉得窒息,我大汗淋漓,衬衣胸前全被汗浸湿了。我忽然看到自己的证明文件上印着一枚军功章,于是赶紧把最上面一页撕了。那个干罗星人既烦躁又轻蔑,但同时又显得很冷漠,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接着他忽然以十分平静温和的态度说话了(啊,这可真是了不起的外交技能!)。

我的注意力有些涣散模糊,几乎变成空白——后面只听见一部分内容。

“我懂。”

“如果是自然进化所致的话,食虫也不是谁的错!但是所谓人与其动物同类之间的差异分隔是完全不存在的!就好比说,一个人虽然个子稍高一点,却没权利捕食矮个子;同理,一个智力稍高一点的人也没权利去食用那些智力稍低的人。如果他绝对必须要这样做(有人喊:“他不能!让他吃菠菜去!”)——我是说,如果他必须的话,基于某种悲剧的遗传性苦难,他至少要悲伤地吃掉流血的牺牲者,在他的巢穴或者黑暗山洞深处悄悄地吃,内心被悲伤、痛苦撕裂,同时还要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从这无休止的谋杀中解脱出来。唉,但是我们的恶臭米米是不会有这种心情的!他们残害生灵,把砍杀、炖煮、穿刺烤制当作玩乐,只不过在玩够了之后才把受害者拿到公共进食地点去,放在他们裸露身体、欢欣鼓舞的雌性同类面前,那些雌性都是前来帮他们开胃吞吃死者的。他们胶状的大脑里从未想过要改变现状,让全银河系知道他们要改过自新!相反,他们给自己发明了一套高级的理由进行开脱,这套理由可以让他们继续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谋杀其他生物,在他们的胃肠之间隐藏着无数的牺牲者,而且牺牲者还会不断增加。说了这么多,还是不要因‘智慧人类’的行为和习惯浪费尊贵的议会的时间了。在他们的祖先中有一个物种似乎颇有希望,我是说尼安德特人。他值得我们去关注。他的外表和现代人类似,他的脑容量更大,所以大脑更大,或者说智力更高。他们以采集蘑菇为生,善于冥想,热爱艺术,秉性温柔冷静。毫无疑问尼安德特人才是我们这个备受尊敬的组织的有力候选人。遗憾的是,他已经去世了。来自地球的这位代表,我们有幸与之交谈的地球人,你能不能说说这位无比文明可爱的尼安德特人遭遇了什么情况?我看他是说不出来的,所以我一定要替他说。尼安德特人彻底灭亡了,被这些外表和他无差异的智人从地球上抹消了。而且仿佛这种兄弟相残的恐怖行为还不够似的,地球上的学者还抹黑已灭绝的受害者,将自己描述成具有更高智慧的生物——而不承认尼安德特人优越的大脑。今日我们齐聚在这个庄严的大厅里,在崇高的墙壁之内推荐这个食尸种族,它们在追求杀戮的喜悦方面简直花样百出,它们是大屠杀的专家,它们的外表让人感到荒谬恐怖,这种恐怖简直难以克服。我们今日见到,坐在那迄今为止仍然雪白洁净的座位上的,是一个连坚持犯罪的勇气也没有的生物,它想要用各种好听的假名包装自己满是尸体的人生,任何一个星际文明的学生都能一眼看穿那些假名的真正含义。是的,尊贵的议会……”

“说了半天也没用!”他说,“毕竟我跑到这里来不是帮你们辩护的,你们也不是来接受审判的。我是来推荐,赞美,表扬,列举你们的优点和美德的。你懂吗?”

事实上这番长达两小时的高谈阔论我只听了些片段,但这就足够了。这个速班星人描述了一群怪物在血海中大吃大嚼的场景,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熟练地翻开摆在自己桌上准备好的其他学术书籍、记录、年鉴、编年史,翻完之后,他仿佛是突然觉得很恶心似的,把这堆东西猛地扔到地上,仿佛那堆资料都沾满了受害者的血一样。然后他开始翻阅我们的历史文件,谈论起大屠杀、各种惨案、战争、十字军、种族灭绝,还用幻灯片和大图片展示犯罪技术、古代和中世纪的拷问刑具。他开始讲现代时,十六个助手吃力地用车子推着堆积成山的资料来帮忙,别的助手——或者不如说是联合行星的医护人员——都忙着(从小型直升机里)为数百位听众实施急救措施,他们听着听着就坚持不住了。他们都忽略了我,我天真地以为,地球文明的残酷细节肯定影响不了我。但是事实上,大约在演讲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像是快疯了一样,开始害怕我自己,仿佛自己置身于一大片幻影之中,四面八方全是世间不存在的生物,我自己则是其中唯一一个怪兽。他那一长串骇人听闻的指控仿佛永无止境,这时候他忽然说:“现在,请尊贵的议会为干罗星人的动议启动投票流程!”

“他们确实明白,确实明白,但是有一些历史和自然方面的……原因……理由……请你理解。”

大厅里一片死寂,随后我右边有个东西动起来。是那位干罗星人同伴站了起来,他试图——垂死挣扎一样——反驳其中几个指控。可是他想说人类对尼安德特人怀着深深的敬意,这就完全错了,他居然说尼安德特人是备受敬重的祖先,他们灭绝完全是因为自身的过错,那个速班星人只用一个尖锐的问题就击败了我这位友人——在地球上,把某人称为“尼安德特人”是赞美,还是贬损?

“这可不行!”他显然对此十分厌恶,“说真的,你们又不是直接从山洞里飞出来的原始人!你们星球上那些饱学之士肯定早就明白,全球的人共同合作远比竞相抢夺霸权和战利品更有利!”

全完了,我心想,没戏了。我会垂头丧气地回家,就像抓鸟吃的狗被人逮个正着送回狗舍,嘴里还咬着那只鸟。但是在大厅的嗡嗡吵闹声中,秘书长忽然凑到麦克风旁边说话了:“我们注意到伊里底安代表团想要发言。”

“不是兴趣爱好……是内部冲突。”我低声回答。

那个伊里底安人很矮,呈银灰色,软且圆,仿佛一大团烟雾被装进了冬季倾泻的阳光里。

“那是什么,某种兴趣爱好?”

“我想问一下,”他说,“地球人的注册费用由谁支付?他们自己付?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十亿吨铂金,并不是每个申请种族都付得起。”

“不,不是那种防御……是武器、军队……”

圆形剧场里顿时充满气愤的低语。

“防御什么?保护大陆?抵御陨石、地震?”

犹豫片刻后,秘书长说:“只有等到干罗星人的动议通过之后,你这个问题才有意义!”

“是……有的,有这样的工作。”我说,“政府资金有限,大部分都用于防御……”

“那需要由有银河至高权威的阁下来决定,”伊里底安人回答,“而我恰好有一些不同意见,因此需要用一些观察结果来支持我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你们会发现,这个问题十分重要。首先,我要提到一位著名行星学家,弗洛格乎如斯超博士。他的著作我引用如下:‘……无法自然产生生命的行星需要有如下特征:一、迅速交替变化的气候(比如:所谓的‘春夏秋冬’循环),或者是足以造成长时间间隔的更大规模气候变化(冰河时期);二、有大型卫星存在,但卫星产生的潮汐影响对生命也是有害的;三、母星的中心或表面常常出现斑点,这些是有害辐射源;四、海洋面积大于陆地;五、极地有冰川;六、大气中有固态或液态的降水……各位可以看到……”

“这是当然的了,没有星际航行你们就到不了这里。”我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你们国民收入的主要来源是什么?仔细想想,有没有伟大的工程,宇宙级别的建筑,引力-太阳能发射器,有吗?”他提示道。

“说重点!”干罗星人喊道。他仿佛忽然有了新的希望,跳起来说道:“我想问伊里底安的代表,究竟是支持我的动议还是反对我的动议。”

“呃……星际航行?”我说。

“支持,但是我们首先要向尊敬的议会提出一项修正案,”伊里底安的代表接着又继续说,“尊敬的议会!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全民议会的第九百一十八次会议中,我们讨论过脑损低级种族能否申请成员资格,他们自称是‘超级悠久历史民族’,但事实上他们连外表都无法保持,在那次会议期间,这个低级种族代表团变形了十五次,当然,那次会议只开了八百年而已。这些卑劣的种族每次提交自己简历的时候,就特别自相矛盾,他们严肃地向尊敬的议会保证——但我要提醒大家,他们说什么都毫无依据——他们是由某种至高原动力按照自己完美的形象制造出来的,根据他们所处的环境——和别的生物相比——他们的精神是不朽的。结果却发现他们的星球完全符合弗洛格乎如斯超博士描述的不适宜生命存在条件。联合行星议会指派了一个特别调查小组委员会,委员会确定,那个受到议会怀疑的愚蠢种族不是因自然界中的意外而产生的,而是由某个第三方造成的不幸意外。”

“一座城市?”他有些紧张,“这样的话,嗯,该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会儿。“不,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他就这么决定了,“好了,好,但是我必须知道一些值得赞扬的事迹。仔细想想,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他说什么?”“嘘!”“假的!”“请把爪子拿开,你跑题了!”大厅里越发变得混乱了。)

“不是流星……是一座城市。”

伊里底安人继续说:“调查小组委员会的结果就在接下来那次联合行星会议上的一段记录里,是针对《联合行星宪章》提出的两点修正案,修正案内容如下……”他摊开一卷长长的文书,清了清嗓子,“无条件禁止在弗洛格乎如斯超博士所提及的一至五类所有行星上进行任何有可能产生生命的行为,政府负责的探险研究和军事飞船在此类行星上降落都必须严格遵守上述禁令,并对自己的行为全权负责。被禁止事项不仅包括故意引起生命的行为,如散播藻类、细菌等,同时还包括非故意引发的生命进化,无论是疏忽引起还是失误引起都不允许。该生命预防措施是由联合行星出于最大程度的善意、基于许多知识制定的,其中尤其明确了如下事实:首先,一个被从外部注射了微生物的环境,其所具有的敌对本性将在其连续不断的进化中逐渐发展成一种在自然生物领域内从未出现过的偏差和畸形。其次,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下产生的物种不光在生理上有缺陷,而且心理上的缺陷也严重异常,如果那样的环境下进化出的生物确有少许智力的话——偶然情况确实存在——他们精神上也将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在获得了第一阶段的知觉后,他们会立刻开始探索周边环境,寻找自己的起源,然而由于根本找不到,结果只能绝望又迷惘地选择具有欺骗性的盲目信仰。尤其是,他们不知道宇宙中正常的进化过程是怎样的,无论他们的物理形态有多可怕,他们都会接受。同时,他们也会接受自己的思考方式,尽管不怎么尽如人意——这是普遍现象,整个宇宙到处都是这样的例子。因此,充分考虑到一切生命——尤其是智慧生物——的福祉和尊严,联合行星全民议会决定,任何人若违反联合行星宪章中的《生命预防条款》(即时生效),将依据《星际法律细则》相关条款受到处罚和制裁。”

“广岛?一颗流星?”

那个伊里底安人将《联合行星宪章》放到一边,旁边一个敏捷的助手将一部巨大的法律文书递到他的触手中,他翻开那纪念碑一般巨大的书籍,找到需要的一页,提高声音念道:“《星际法律细则》第二卷,八十章,标题‘行星无节制行为’。

“不,”我忽然脸红了,“是第一颗原子弹。它炸毁了广岛……”

“212章:污染行星的自然荒芜状态将被处以一百年以上、一千五百年以下全星系放逐的惩罚,无论受害者遭受了怎样的道德和物质损失。

“非常好。以何种形式?第一座核电站?”

“213章:违反第212章的规定,且恶意明确,情节更甚者,可处以最高一千五百年的逐出本星系之刑罚。罪行证据为通过肆意且有预谋的操纵以求进化出怪异的生命形式,激发大众普遍的恐惧或反感。

“从1945年8月6日起!”

“214章:由于粗心大意或忽略采取避孕措施而使一个荒芜星球产生生命者,将被处以最高四百年的逐出本星系之刑罚;如果该行为是在相对无知或对其后果认识不足的情况下实施的,刑期可减至一百年。”

“非常好。但是稍等一下,这里有个东西,主席把他的笔记交给我了,不过他的字嘛,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嗯,好……你们是从何时开始利用此种能量的?”

那个伊里底安人又补充道:“我还没说影响处于萌芽状态的进化过程的惩罚措施,这条和我们无关。但是我要指出,《星际法律细则》中规定,加害者对于受害者星球的责任是无限的,我就不引用《民事法典》中的相关章节了,免得让议会成员失去耐心。我注意到,被弗洛格乎如斯超博士定义为‘荒凉’的行星数量和《联合行星宪章》《星际刑法》中定义的数量相当,第两千六百一十八页倒数第八行,罗列了这些天体:厄阿、厄阿格隆、厄尔沙恩、地球、东嘣、伊布里斯……”

“是的!是的!”我连声称是。

我目瞪口呆,那些认证文书从我手中掉了下去,我眼前一片漆黑。(“注意!”他们在大厅里喊道,“听听,听听!这是什么意思?打倒——!万岁——!”)对我来说,唯一可行的就是爬到桌子底下去。

“当然没有!这就对了!然后,必须严格遵守流程,我需要一些信息。事实,细节,这些你明白吧。有人会问,你们已经能控制原子能了吧?”

“尊敬的议会!!”伊里底安的代表一边大喊,一边把厚重的星际法律文书扔到圆形剧场的地板上(这一定是联合行星会议上最受欢迎的一个演说策略)。“那些想要违背《联合行星宪法》的行为真是数不胜数!那些会将生命拖入恶劣环境中的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是屡禁不止!!

“我……嗯,没有,没有的。”我低声回答。

“现在有些生物对自身存在的丑恶事实毫无自觉,对自身起源一无所知,就想要接近我们!现在他们跑到了尊敬的议会面前来敲我们的大门,请问我们要说什么才好呢?!这些生物都是低级种族、咆哮嘴、烂鼻子、粪便狂、恋尸癖、食母怪、蠢货。等到他们得知自己实际上属于‘假性生物’亚门时,就扭着他们那所谓的手,用他们所谓的膝盖跪下,而他们所谓的完美至高的造物主只不过是某艘船上的厨子,一不小心往某颗死行星的石头上泼了些东西——比如一桶臭泔水。为了他的一时方便,令人苦恼的生命起源就这样出现了,后来还会成为全银河系的笑柄!现在,请问,要是再有针对他们可耻的左旋结构提出的质疑,这些可怜的低级生物该如何辩解呢?是啊,他们的氨基酸,是左旋的!!”(大厅里沸腾起来,机器不断地挥舞那个小槌,但也没用,四面八方的人都喊:“可耻!打倒——!”“把他们检疫隔离!”“他在说谁?”“看,这个地球生物融化了,这个地球米米正在流水!”)

“很好,”他说,“那么,是的,我将发表演说描述你们的伟大事迹,就是足以让你们在星际联邦获得一席之地的丰功伟绩……这个嘛,你懂的,是一套古老程式。我的意思是,你们并没有参与任何敌对的……对吧?”

我确实全身大汗淋漓。这个伊里底安人再一次拔高他已经很洪亮的声音,盖住了大厅里的喧哗喊道:“我要向来自干罗星的尊敬代表提几个问题!很多年前,一艘挂着你们旗子的飞船降落在死寂的地球上,由于冰箱故障,一些容易变质的东西就烂了,对不对?当时这艘船上有两个水手,这两个人后来因为用青苔浮萍实施恶性诈骗而被注销了记录,对不对?这两个坏透顶的骗子是银河系著名的流氓无赖,他们叫戈尔德和罗德,对不对?戈尔德和罗德喝醉了之后觉得,像平时那样污染毫无防御的无人行星太无聊了,出于阴险邪恶的想法,他们打算引发一场世界上前所未见的生物进化,对不对?于是这两个干罗星人想出了这个邪恶计划,那真是极端邪恶的想法,他们决定——真正地从银河系层面上——把地球变成一个怪胎横行的场所,变成一场宇宙余兴节目,一场畸形秀,恐怖怪胎玩物的展览。而生活在这场展览中的生物将来会变成笑柄,名声一直传到最远的星云去,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这两个毫无良知也无道德约束的恶棍朝毫无生命的地球岩石上倒了六大桶腐臭的黏胶质液体和两罐富含白蛋白的糊状物,然后他们还在这些糊糊里加了一些凝固的核糖、戊糖和果糖,然后,他们好像还嫌这混合物不够黏稠似的,又往里面加了三大壶发霉的氨基酸溶液,然后用一把碳铲子把这些泔水往左搅拌,而且还用上了拨火棍,当然也是往左搅,结果地球上一切有机物的蛋白质结构都是左旋的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最后,因为当时罗德流鼻涕,戈尔德醉得厉害,于是在戈尔德的怂恿下,罗德故意往那堆原生质中擤了鼻涕,恶性病毒就被加进去了,他还狂笑着说他往那堆悲惨的进化起源中‘吹进一丝倒霉的生命’,是不是这样的?!于是左旋的蛋白和恶性病毒就这样在有机物之间转化传播,这些东西至今还存在着,还让这位无辜的人工厌恨种的代表痛苦不已,难道不是吗?而他们是如此无知愚笨,居然还自称是‘智人’。所以干罗星人不光要支付地球生物的入会申请费用,十亿吨铂金,同时还要赔偿这些行星污染事件的受害者——以宇宙赡养费的形式,难道不应该吗?!”

“别担心,我们会想办法……”那个干罗星人回答。他那身飘逸的袍子被塞进一个闪亮的金属长方形东西里——之前我以为那是放小吃的地方——那块金属东西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清清嗓子继续说:“当然,我很熟悉你们人类的历史,这是我的职责之一。真正重要的地方在于,人性!我们代表团将动议(议程项目第83号),接受你们为议会官方成员,并由此给予你们充分的权利和特权……你没有不小心弄丢证明文件吧?!”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吓了一跳,赶紧摇头。他说的那份文件正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浸满了汗水。

这番话说完,大厅里乱成了一锅粥。我缩成一团——文件夹、《星际刑法典》以及各种证明材料从四面八方飞来,另外还有生锈的水壶、桶、拨火棍等物品,天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些杂物,也许那个聪明的伊里底安人之所以掌握着那么多干罗星人的黑历史,是因为他从早古时期就开始在地球进行考古研究,收集各种犯罪证据,然后小心储存在他们的飞来飞去的茶托里。但是我发现此时很难深入思考问题,因为周围到处是飞来飞去的东西,触须、爪子疯狂挥舞,我的干罗星人同伴特别焦虑,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尖叫,但是声音被目前的混乱状况吞没了。我处于风暴的中心,仍然端坐着,我最后想到的一个问题是那坨刻意添加的鼻涕,正是它把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不知道,我……我没看过。”我小声说,手推车的椅子无论怎么坐都很不舒服,因为它并不完全符合人体需求。座位像深坑,而且足有两尺深,我的膝盖都碰到脑门了。

接下来我只知道有人在扯我的头发,扯得很疼,我叫出声来。是那个干罗星人,他想证明地球进化的成果十分牢固,我绝不该被称为低等种族,我们不是垃圾拼凑起来的脆弱生物,于是他用他强壮的爪子狠狠地打我的头,打了又打……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紧张过。我只觉得舌头打结嘴巴发干,走在通往星际巴士的红毯上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红毯还是我的膝盖扭在了一起,让我步履踉跄。演讲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我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此当我看见一个大大的、带有铬合金柜台和硬币槽口的闪亮机器时,便赶紧跑过去投了个币,然后把保温杯放在出水口。这是人类在银河系层面外交史上的第一次星际事件。因为我以为那是个饮料自动贩卖机,可是对方却是干罗星代表团主席,而且身穿全套礼服。非常巧合的是,干罗星人恰好就是此次会议我们的候选资助者,但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当那位大人物往我靴子上吐口水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个坏信号,但其实那只是他的寒暄腺体产生的芳香分泌物。有个联合行星的官员富有同情心地给了我一片信息翻译小药片,我吃了之后,先前的叮叮当当声变成了很通顺的言辞,毛绒地毯那头的方形铝制保龄球瓶变成了仪仗队,那位干罗星人热情地接待了我——对方当时看上去很像一块巨大的咸味脆饼——仿佛我长得一点儿都不奇怪似的。但我还是很紧张。一辆专门为运送我这种两脚生物的交通工具停了下来,干罗星人也艰难地挤进来陪我一起坐车,不仅占了我右边的座位,连左边的座位也占上了。他说:“光荣的地球人,我必须告诉你,目前有少许程序上的复杂事项。我们代表团真正的主席,也是最有资格推进你们的候选资格的干罗星人——被我们称为‘地球专家’——昨晚不幸被召回首都,所以由我来代替他履职。你是否熟知协议?”

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挣扎也越来越无力,我无法呼吸,最后痛苦地扑腾了几下,就倒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在半昏迷状态下,我突然弹起来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头和胸,想确定自己刚才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但是一些疑点突然冒出来。我对自己说:“上帝保佑,刚才只是做梦!”但这并没有让我自己好起来。最终为了扫除这些阴郁的想法,我去拜访住在月球的姨妈。但是坐了八分钟月球巴士之后,车子居然恰好停在我自己家门口。不,这绝对不是第八次航行——这次标题应该是:我被骗去帮全人类背黑锅的一次旅行。

嗯,那件事还是发生了。我成了地球代表,被委派去往联合行星——准确来说是代表的候选人,当然说候选人也不对,因为候选资格不只属于我,全民议会考虑的可是全人类的候选资格。

1 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12英寸,合0.304 8米。——如无特殊说明,书中此后脚注均为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