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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航行

“你是星期四的我?”我跑进屋叫道。

我觉得有点晕,于是离开了洗手间门口,对,我听见船舱里又传来一些动静——有个人站在那里,从床底下拖了个工具袋出来。

“对,”他说,“过来,帮把手……”

“我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因为我已经在星期五了,所以我已经经历了你的星期三和星期四……”

我们两个一起把那个沉重的工具包拖出来,我问:“这次我们能修好船舵吗?”

“什么星期四的我?这不可能……”

“我不知道,星期四反正没修好,问星期五的我……”

“这件事你不需要我,”他在门那边冷静地回答,“星期四的我应该就在附近,你跟他去……”

我可没想到这个!我赶紧又跑到洗手间门口。

“别漱口了!”我不耐烦地喊道,“每一秒都很宝贵——立刻出来,我们必须修好船舵!”

“喂,星期五的我!船舵到底修好了没有?”

“我想洗手……”我呆呆地回答,同时心里非常紧张地想:现在是星期三晚上,他是从星期五来的,所以此次飞船即将进入的这个旋涡将星期五和星期三重叠起来了,但是接下来旋涡里会发生什么状况我却想象不出来。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星期四到哪里去了。与此同时,星期五的我还是没让我进洗手间,他还在享受放松的时光,全然不顾我大力砸门。

“到星期五还没有修好。”他回答。

“星期五来的。你有什么事?”

“为什么?”

“从哪天来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着打开门。他头上裹了条毛巾,然后把一片刀片平贴在自己额头上,想要让头上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块消肿。这时候星期四的我拿着工具进来,站在我旁边,冷静地看着头上肿包的我,而头上肿包的我正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一罐苏打水放回架子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外面会听到他漱口的声音。

“伊翁·蒂奇。”

“你从哪儿捡了瓶水?”我很同情地问。

“你又是谁?”

“不是捡的,是别人给的,”他回答,“是星期天的我给我的。”

“是我。”里面的人回答。

“星期天的我?为什么……不可能!”我喊道。

“是谁?”我后退几步喊道。

“说来话长……”

在引擎室忙碌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的双手变得很脏,于是就去洗手,在进入旋涡之前我还有几个小时。洗手间门被锁着。是从里头锁起来的,而且里面还传来漱口的声音。

“不用说了!赶紧,我们到外面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星期四的我转身对我说。

这附近确实有个挺合适的引力旋涡,我万分艰难地操作引擎,控制着飞船朝那个旋涡的正中心冲去。根据星图,这个旋涡的结构很不一般——它有两个并排的中心点。但是现在我已经山穷水尽,无暇顾及这点异常状况了。

“但是飞船现在随时都可能落入引力旋涡,”我回答,“那种冲击力会把我们扔到太空深处,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就这样吵着,当然角色完全相反,吵架过程中他把我气得半死,因为他坚持拒绝帮我修理船舵,就算我骂他是猪脑袋、固执的蠢驴也没用。当我总算差不多要说服他的时候,我们又掉进了下一个时间旋涡。突然间我想到,我们很可能就这样被困在一圈又一圈的时间循环之中,永远这样重复下去,这想法把我吓得全身冷汗。还好无限循环的情况没发生。等加速度变慢,我终于可以站起来的时候,船舱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很显然在水槽附近还局部存在着部分星期二,但此时已经消失了,成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了。我冲到星图旁,寻找附近还有哪些适合让飞船进入的引力旋涡,因为我要再制造一次时间的弯曲,这样才能找到帮手。

“用你的脑子想想,蠢货,”星期四的我生气地说,“如果星期五的我还活着,我们两个就不会有事。今天才星期四。”

“胡说!”我气得大喊起来,“你看啊,我是星期三的我,你是星期二的我……”

“今天星期三。”我表示反对。

“等一下,”他慢吞吞地动了动,但根本没挪窝,“今天是星期二。如果你是星期三的我,如果到了星期三船舵还没修好,也就是说接下来会发生某件事情阻止我们修理船舵,不然的话,到了星期三,你不会再跑到星期二来让我帮忙修理。也许我们还是不要冒险出去的好?”

“无所谓,不管怎么说,我肯定会活到星期五,你也一样。”

说着我赶紧四下打量寻找工具。

“是的,但是其实不是两个人,只是看起来好像我们有两个人。”我思考着,“其实只有一个我,来自一个星期里不同的时间……”

“没关系——你会习惯的。抓紧时间,别磨蹭了!”

“好了,好了,打开舱门吧……”

“我没明白。”

然而我们只有一套太空服。所以不可能同时离开飞船,去修理船舵的计划也彻底落空。

“嗯,星期一的晚上过了之后就是星期二早上,所以星期一的我变成了星期二的我,以此类推。”

“该死!”我大喊一声,气愤地把工具包扔了,“我应该一开始就穿上太空服,然后就不脱了。但我没想到这茬儿——可是你,星期四的你,你该记得才对!”

“怎么会这样?”

“我本来是有太空服的,但是星期五的我把它拿走了。”他说。

“没了。”我说,“所以我觉得,你就是他。”

“什么时候?为什么?”

“但星期一的我去哪里了?”他坐起来问。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呃,算了,不值一提。”他耸耸肩转身回船舱里。星期五的我不在屋里,我去洗手间看了看,也没有人。

“星期三,”我说,“来,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把船舵修好吧!”

“星期五的我去哪里了?”我转身问道。星期四的我正在非常仔细地用刀敲开一个蛋,并将蛋仔细地倒进滋滋作响的油锅里。

“还好吧,”他眨着眼睛回答,“你是从这周的星期几来的?”

他一边翻炒着鸡蛋,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大概是在星期六附近吧。”

“起来,你还好吗?”

“等一下。”我表示抗议,“你在星期三已经吃过饭了——你为什么要吃两次星期三的晚餐?”

从星期二到星期三的那个晚上,剧烈的颠簸没有一刻减缓。等到飞船最终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那本厚厚的《广义相对论》从船舱里飞过来重重地砸在我头上,把我砸晕了。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地的破盘子,还有个人趴在地上。我立刻站起来,顺便把他拉起来喊道:

“这些给养是我的,当然也是你的。”他用刀子将煎得焦黄的蛋抬起来,“我就是你,所以没有区别……”

我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就掉进了新的引力旋涡,一阵剧烈的加速度把我们牢牢地摁在天花板上。

“诡辩!等下,你黄油放太多了!你疯了吗?我的食物不够那么多人吃!”

“等一下,”我喊道,“你的意思是说,到了星期三,我就成了你,也会跑来说服星期二的我,就像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一样,只不过一切都会反过来,我成了你,你成了我?这不是当然的吗!时间循环不就是这样吗!等一下,我知道了,对啊,这样就说得通了……”

平底锅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我狠狠地撞到墙上——我们又掉进新的旋涡里了。飞船又一次摇晃起来,仿佛停不下来了似的,但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去走廊,拿到挂在那里的太空服穿上。这样的话(我认为)等星期三变成星期四的时候,我就成了星期四的我,就能穿着那身太空服了,而且只要我一刻也不脱下来(我决定坚决不脱),那么到了星期五我肯定也还把它穿在身上。这样一来,星期四的我和星期五的我就能都穿着太空服了,这样我们就都能装备齐全,可以一起去修理那个倒霉的船舵了。不断增加的重力让我脑袋发晕,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星期四的我的右边,不是左边,我明明刚才还在他左边的。虽然我可以轻松想出一个关于太空服的计划,但是要执行这个计划却非常困难,因为不断增加的重力使我动弹不得。等重力稍有减弱时,我在地板上慢慢爬行——朝着通往走廊的那扇门爬去。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星期四的我也在朝着那扇门匍匐前进。最后好不容易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旋涡也到达了最宽点,我们也都趴着爬到了门口。这时候我想,为什么我要费劲地爬起来扳门把手呢?让星期四的我去吧。与此同时我又想起了一些事情,很显然目前星期四的我是我才对,而不是他。

“所以说你就是个固执的蠢驴!”他大吼道,“你会后悔的!我唯一能得到的一点安慰就是你会被你自己的猪脑袋气死,就跟我现在一样——等你自己到了星期三再说吧!”

为了确定,我问:“你是从这周哪一天来的?”此时我的下巴还压在地板上,跟他四目相对。他努力张开嘴。

“不,你错了!”我说,“你过完了整个星期二,到了星期三,现在星期二已经被你抛在身后了。所以我再说一遍,如果在星期三,船舵依然没修好,唯一的结论就是星期二我们也没修好船舵,而鉴于现在就是星期二,如果我们现在去修理船舵的话,这个现在就相当于你的昨天,你就不必修理任何东西才对。所以说……”

陷入时间循环

“胡说!”他回答,“你看啊,我是星期三的我,你是星期二的我,而这个飞船,嗯,我猜想它可能有点混合起来了,也就是说,有些地方是星期二,有些地方是星期三,还有些地方说不定是星期四。时间在通过旋涡的时候被打乱了,但是这不是我们关心的重点,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应该抓紧时间修理船舵才行!”

“星期——四——来的。”他呻吟道。这就很奇怪了。有没有可能,在经过这么些折腾之后,我依然是星期三的我?我认真回忆了一下最近经历的那些细节,结论是“这不可能”。那么他肯定是星期五的我才对。如果他的时间比我快一天,那么现在他肯定也进入下一天了。我等着他去开门,但是显然他也在等我开门。此时重力已经明显减弱了,于是我站起身跑向走廊。就在我拿起太空服的时候,他抓住我,把太空服从我手中抢走了,我脸朝下摔倒在地。

“等一下,”我依然坐在地上,“今天是星期二。如果你是星期三的我,而且到了星期三船舵还没修好,也就是说接下来会发生某件事情阻止我们修理船舵,不然的话,到了星期三,你不会再跑到星期二来让我帮忙修理。也许我们还是不要冒险出去的好?”

“你这个混蛋!”我喊道,“竟然这样对待你自己——太无耻了!”

“没关系——你会习惯的。抓紧时间,别磨蹭了!”

他没理我,而是冷静地穿上太空服。这份厚颜无耻简直太惊人了。但是突然间一股奇怪的力量把他从太空服中扔了出去——居然已经有人在太空服里头了。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里头会是谁。

“我没明白。”

“你,星期三!”太空服里那人喊道,“拖住星期四,帮帮我!”

“嗯,星期一的晚上过了就是星期二早上,所以星期一的我变成了星期二的我,以此类推。”

星期四的我确实正想把他身上的太空服剥掉。

“怎么会这样?”

“给我太空服!”星期四的我一边喊一边跟那人扭打在一起。

“没了。所以我觉得,你就是他。”

“走开!你在干什么?你不明白吗?我才是该穿太空服的人,不是你!”另一个人喊道。

“但星期一的我去哪里了?”我问。

“那么请问,这是为什么呢,嗯?”

“星期三,”他说,“来,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把船舵修好吧!”

“蠢货,因为我离星期六比较近,等到星期六,就会出现两个穿太空服的我了!”

“还好吧。”我感到头晕目眩,双手扶着地板回答,“你是从这周的星期几来的?”

“这也太荒谬了,”我加入争吵,“顶多就是你一个人像傻子似的穿着太空服来到星期六,最终还是什么事都做不成。把太空服给我:我现在穿上太空服,你到了星期五就会像星期五的我一样穿着太空服了,然后到星期六,我也就成了星期六的我,于是你就能看到两个穿着太空服的我……好了,星期四,帮个忙!”

“起来,”他说着把我拉起来,“你还好吗?”

我从他背后大力抢夺太空服的时候,星期五的我大声抗议:“等等!首先,这里没有一个‘星期四’可以来帮你,因为已经过了午夜,你已经是星期四的你了;其次,太空服还是让我穿比较好,你穿是没有用的。”

可是我刚拿着纸笔在桌边坐下,引擎里就有个东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于是我赶紧去检查,结果一整夜都在给过热的核反应堆泼水,而星期一的我依然睡得很香,还不时舔舔嘴,这让我倍感气愤。由于整夜没合眼,我又饿又困。正当我擦着盘子准备给自己做早餐的时候,飞船就落进了另一个引力旋涡里。我看着星期一的自己被绑在扶手椅上,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而星期二的我正在煎蛋。飞船突然一歪,我也失去了平衡,周围一切变黑,我也摔倒了。我趴在地上,周围全是破碎的瓷器,我的脸旁边出现了一双鞋,一个人站在我面前。

“为什么没用?如果我今天穿上了,明天我就能继续穿它。”

我坐在扶手椅上整理思路,总结了一下目前的状况。这一天我经历过两次:第一次,星期一的时候,我是睡觉的那个;第二次则是星期二,我是想叫醒自己的那一个。星期一的我不相信出现了现实的副本,星期二的我已经知道确实出现了现实的副本。一个非常标准的时间循环。接下来该做什么才能修好船舵呢?星期一的我还在继续睡觉——我记得那天夜里我一觉睡到天亮——看来再去喊他也没用了。星图显示前方有好几个大型引力旋涡,所以在未来的几天里,我还能利用现实的副本。我决定给自己写封信压在枕头下提醒星期一的我,等他醒了就会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还是自己等着看吧……总之,我已经当过星期四的你了,我的星期四已经过了,所以我知道……”

但是睡着的我只是睁开一只眼睛,说我很粗鲁,而且根本不存在,只是梦里的幻觉而已。我推了他半天也没用,最终失去了耐心,甚至试图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他一动也不动,坚称自己是在做梦,我开始骂人,而他却逻辑严谨地说,即使在梦里拧紧了螺丝,到了白天船舵依然也不会变好。我再三保证他说错了,又是请求又是发誓,但还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就连我脸上的疣子都没能让他相信我。他背对着我开始打鼾了。

“够了,闭嘴吧。马上放开太空服!”我吼道。但是他从我手中一把抢过太空服,我赶紧去追,从引擎室一路追到船舱。不知怎么回事,现在只剩两个我了。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我们拿着工具站在船舱门口时,那个星期四的我说是星期五的我抢走了太空服:因为这个时候我成了星期四的我,星期五的我确实把太空服抢走了。但是我不打算轻易放弃太空服。我心想: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于是我跑进走廊,从走廊进入引擎室——在追星期五之前我就注意到了,引擎室地上有一根很重的管子,本来是连在核反应堆上的。我捡起那根管子,这就算是武装起来了,然后我跑回船舱。另外那个我依然穿着太空服,只是没有戴头盔。

虽说控制系统失灵了,但我还是去了引擎室,花了很长时间摆弄各种设备,最终总算让飞船掉转了一点方向,朝着银河极的方向去了。我又等了几个小时,结果完全超出我的预期。飞船在午夜时分直接掉进了巨引力旋涡的中心,船上的横梁不断晃动,发出剧烈的声音,我不禁开始担心它的安全了,但飞船还是经受住了此次考验,再一次落入了宇宙寂静荒凉的怀抱中。我离开引擎室,只看到自己在床上睡得香甜。我忽然意识到,那是前一天的我,是星期一夜晚的我。还未来得及对这一奇特事件进行哲学意义上的思考,我便抓住熟睡中的我的肩膀拼命摇晃,喊他起床,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周一在我的周二当中能够维持多久,所以当务之急是我们两个一起出去尽快修理船舵。

我握紧那根管子威胁道:“脱掉太空服!”

我继续端坐着——其实说实话,我是跟着扶手椅在一起跳,突然间我明白了,灵光一闪地明白了,那个东西根本不是幻觉。一本题为《广义相对论》的大厚书旋转着从我的椅子旁飞过,在它第四次飞过来的时候,我总算抓住了那书。在这种状况下翻阅厚厚的书页真的很困难——巨大的力量将飞船一会儿推到这边一会儿推到那边,仿佛是喝醉了酒一样——最终我找到了需要的内容。书上说到了“时间循环”现象,也就是说,时间的流向在巨大的引力场中弯曲了,这样的状况有可能会引起时间倒流,形成“现在的副本”。我目前遭遇的这个引力旋涡还不是最强的。我知道,如果我掉转船首,哪怕只稍稍调整一点点,朝着银河极的方向行驶,就能闯进传说中的 “平肯巴奇巨引力旋涡”,在那个旋涡里,岂止是能出现“现在的副本”,连“副本的副本”都会出现。

“不行。”

那么,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根据我的计算,大约在十一点的时候,我就会来到第一个旋涡边缘,所以我必须赶紧准备午饭,可不能饿着肚子面对危机。然而不等我把最后一个盘子擦干,飞船就四下颠簸起来,一切没有完全固定住的东西都像下冰雹一样来回飞舞。我艰难地爬上扶手椅,把自己绑在上头。此时飞船越发剧烈地颠簸,我注意到对面的柜子里冒出一缕淡淡的紫色烟雾,而在烟雾之中,水槽和炉子之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影系着围裙,正把打好的蛋液倒进煎锅里。那个人影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接着它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我揉揉眼睛。这里肯定只有我一个人,刚才的影像肯定是某种暂时的异常。

“脱掉,马上!”

《太空船员年鉴》提醒大家,穿越旋涡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相对论效应——特别是在高速行驶的时候。

我在想到底要不要打他。这事有点令人费解,他跟之前那个在洗手间里的星期五不一样,他没有黑眼眶,头上也没有包,可是我明白,事情就是这个顺序。那个星期五的我现在已经是星期六的我了,对,说不定已经跑到星期天附近去了。而这个穿着太空服的星期五的我,刚才还是星期四的我。而在方才过去的午夜时分,我也就变成了星期四的我。因此,我正沿着时间循环的斜率曲线前进,到了某一点,没有被打的星期五的我就会变成被打了的星期五的我。不过他确实说过,打他的人是星期天的我,然而周围却不见他的踪迹。我们两个单独在船舱里对峙,他和我。然后,我突然灵机一动。

早餐之后,我发现飞船在夜里又增长了一些加速度,我去了船上的图书馆,想参考书里的意见来摆脱困境。但是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我借着附近贝特尔居斯的光线在桌上摊开星图,那块里脊肉不时会遮挡一下光线,但我还是仔细查看了一些太空文明的所在地,他们说不定会来帮我。然而不幸的是,这片区域完全是宇宙中的荒漠,由于十分危险,所以船只全都避开了这个区域。这里有神秘又恐怖的引力旋涡,而且总数有一百四十七个之多,共有六种天体物理学推论来解释这些引力旋涡的成因,每种都不相同。

“脱下太空服!”我喊道。

但是我没动。到了早上,我睁开眼睛,立刻想起夜里发生的怪事。我坐在床上,心想大脑可真是神奇啊,这船上只有我一个人,如今遇到了最紧急的突发事件,我竟然把自己分成了两半来应对眼下的困境。

“滚开,星期四!”他也喊。

我说完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我听见他说了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话,我没回答,他就喊道:“你会后悔的,蠢货!等你明白就太晚了,这不是在做梦!”

“我不是星期四,我是星期天的我!”我尖叫着冲上去准备揍他。他想踢我,但是太空服的靴子太重了,他还没来得及抬腿,我就打中了他的头。当然没打得很重,因为我迅速想到,回头等我从星期四变到星期五的时候,自己也要挨这一下,再说我也不想打爆我自己的头。星期五的我呻吟一声,捂住了头,我奋力把他的太空服脱了下来。而他则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嘴里还念叨着:“棉花在哪里……苏打水在哪里……”我赶紧把好不容易才抢来的太空服穿上,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床底下伸出来一条人腿。我跪下来凑近看。床底下躺着一个人:正在偷偷摸摸吃东西,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我藏在行李里的最后一块牛奶巧克力吃掉了,那本来是我存着准备在某个下雨的恒星日吃的。这混蛋吃得太急了,甚至嘴上还粘着一块闪亮的锡箔纸。

“真的够了,走开!”我闭着眼睛喊道,心里急着要保持熟睡状态,“如果你是我,那好,我们也不用讲究什么礼貌了,这说明你根本不存在!”

“放开那块巧克力!”我拖着他的腿大喊,“你到底是谁?星期四的我?”我放低了声音,突然疑惑起来,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已经成了星期五的我了,说不定很快我也要经历刚才那些破事了。

他指向自己左边脸颊上两个大如草莓的疣子。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对,我有两个疣子,就在那个位置。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幻影让我想起一个熟人:他就是我自己那烦人的影子。

“星期天的我。”他嘴里塞满巧克力回答道。我觉得一阵晕。他可能在撒谎,如果是撒谎那就没问题,他也可能在说实话,如果是实话,我就遇到大麻烦了,因为,毕竟,星期天的我才是痛打星期五的我的人,星期五事先就告诉过我,然后我又假装星期天的我,用管子揍了星期五的我。我暗想: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是在撒谎,并不是星期天的我,但是他依然有可能是未来的某个我,如果他是未来的我,他就会记得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因此就已经知道我对星期五的我撒谎的事情,因此就可能以同样的方式骗我,因为对我来说是一时冲动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是回忆,可以随时加以利用。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全吃光了,然后爬回了床底下。

“你现在就醒着,真的!”那个幻影顽固地说,“你不认识我吗?看这里!”

“如果你是星期天的我,你的太空服去哪儿了?!”我又有了新的疑问。

“你听着,我哪里都不去,去了也没用,在梦里拧紧的螺栓到了白天也是派不上用场的。请不要再烦我了,消失吧,或者用别的方式离开也行,不然我就要醒了。”

“我马上就会有了。”他平静地说,我突然看到了他手中握着的管子……接下来我就看到一道明亮的闪光,仿佛十几颗超新星同时爆炸,然后我就昏迷了。接着我坐在卫生间的地上醒来,有人在大力敲门。我开始处理自己的淤青和肿块,外头的人还在一个劲儿敲门,问了之后那边说是星期三的我。过了一会儿,我给他看了受伤的头部,他跟星期四的我去取工具了,接着他们为太空服大吵大闹了一通,这一段时间我设法躲过去了,到了星期六早晨,我爬到床底下去行李箱里找还有没有剩下的巧克力。我在衬衣底下找到最后一块巧克力,正在吃的时候,有人抓着我的腿把我拖出来,我已经搞不清楚那是谁了,反正往他头上打一棍子再说。接着我把他身上的太空服剥下来,正要穿的时候——飞船栽进了下一个引力旋涡。

“这也太蠢了。”我觉得很烦,因为在梦里吵架搞不好会把自己吵醒,我深知要是一醒来想再次入睡就很难了。

等我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船舱里挤满了人,站都快站不下了。而且所有人都是我,从不同的日子来的我,有几周后的,几个月后的,还有一个甚至说他是从一年之后来的。不少人都带着淤青和黑眼眶,其中五个穿着太空服。但是他们都没有立刻出舱修理船舵,而是在斗嘴吵架辩论。问题的焦点在于谁打了谁,什么时候打的。接着事情更加复杂了,因为早晨的我和下午的我也出现了——我担心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就该出现几小时后、几分钟后的我了。绝大部分我都像疯子一样胡言乱语,所以这一整天我都不知道到底我打了谁,谁又打了我,反正这件事情就是个三角关系,是星期四的我、星期五的我和星期三的我之间的事情,这三个角色我都轮流当过。我认为是这样的,因为我朝星期五的我撒谎,假装自己是星期天的我,所以我就挨了两下打,本来按照时间顺序只该挨一下的。但我认为还是不要再纠结于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了。一个人,整整一周什么都没干,就只是把自己揍了一顿,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是他继续摇我,不断地说我应该立刻拿上工具跟他出去。

与此同时争吵还在继续。见到如此迟钝、如此浪费时间的行为,我觉得相当绝望,而飞船还在盲目地笔直往前冲,时不时就栽进一个引力旋涡里。最后那些穿着太空服的我跟没穿太空服的打起来了。我努力想要维持秩序,经历超越人类的努力之后我总算组织起了某种会议,第二年来的那个我——因为他资历比较老——经大家一致同意,在喝彩声中当选主席。

我回答说:“首先,你也太不礼貌了,我们根本不认识。其次,我心里明白,你根本不在这里。这艘飞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在这里待了两年了,嗯,这趟从地球去往公羊星座的航行。所以你只是我做的梦而已。”

然后我们组织了一个选举委员会、一个推荐委员会和一个新事务委员会。下个月来的四个我有武器,所以成了军士。与此同时我们穿过了一个反向旋涡,于是我的数量减少了一半,所以在第一次投票的时候我们法定人数就不够,必须修改大会章程才能继续投票选出修理船舵的候选人。星图显示,在航行路线上依然还有其他的引力旋涡,结果那些旋涡把我们目前为止努力的成果全部抹消了。首先我们选出来的候选人消失了,然后星期二的我和星期五的我一起出现了,星期五的我头上依然裹着毛巾,看起来十分羞耻。在通过一个特别强的正向旋涡时,船舱和走廊都装不下那么多的我,更不要想打开舱门了——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让舱门打开。但是最糟糕的是,时间错位的范围更大了,甚至有几个白发苍苍的我出现,而且我还看到有几个剃着平头的小孩,当然那些都是我——来自宁静童年时代的我。

“起来,”他说,“拿上钳子,我们出去把船舵的螺栓拧紧……”

我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见到星期天的我,也许星期天的我已经变成星期一的我了。那倒是无所谓。被人群挤来挤去的小孩开始哭着喊妈妈。大会主席——明年的蒂奇——气得直骂人,因为星期三的我趴在床底下找巧克力未果,还被明年的我踩到了手指头,他就咬了明年那个我的腿。我明白事情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更不要说还有好些老年人出现。在离开第一百四十二个旋涡前往第一百四十三个旋涡期间,我给大家分发了考勤表,结果发现大部分人都在表上乱写,数据都是假的,天知道为什么。可能目前这种气氛让他们神志不清吧。现在船上噪声很大也很挤,想说话就必须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但是去年的某个伊翁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建议让年龄最大的我讲讲自己的生平,这样我们就能知道该派谁去修船舵了。很显然年龄最大的我经历过所有的这些年月日。于是我们都转向一个轻微中风的白发老绅士,他正无所事事地站在角落里。我们问他的时候,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说自己的儿孙们,然后开始讲太空旅行,没完没了地说他九十多年的经历。而对于目前的状况——我们唯一感兴趣的经历——这位老人家居然全无印象,大概是因为老糊涂了吧,况且环境对他来说也太过刺激,然而他心高气傲不肯承认,还是固执又闪烁其词地继续说他的丰功伟绩以及孙子们,最终我们不得不提高嗓门喊他别说了。接下来的两个引力旋涡极大地减少了我的数量。经过第三个旋涡之后,飞船上不光空出不少空间,所有穿着太空服的我也都消失了。有一件空太空服留了下来。我们投票决定把它挂在走廊里,然后继续讨论。为了争夺那件宝贵太空服的所有权,我们又混战了一番。此时又一个新的旋涡出现,接着船上其他的我都消失了。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眼睛浮肿,周围是空旷得几乎古怪的船舱,到处是破家具、破布条,还有撕烂的书。地上到处都是选票。根据星图,我现在已经完全通过了引力旋涡区域。再也不会出现别的我了,也不可能去修复损失了,绝望之余,我陷入呆滞状态。过了一个小时,我往走廊里看了看,惊讶地发现,那件太空服不见了。接着我模糊地想起——对——就在进入最后一个旋涡之前,两个小男孩偷偷摸摸地溜进了走廊。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两个穿上了那件太空服?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我一跳。我跑进控制室。发现船舵居然正常工作了!所以说,那两个小兔崽子趁我们这些成年人争吵不休的时候修好了船舵。我想象着他们两人一个将自己的胳膊从太空服袖子里伸出来,另一个则穿上太空服的裤子。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船舵的两端用扳手同时拧紧螺栓和螺母。后来我在飞船舱门后面的气闸位置找到了那件太空服。我像对待圣遗物一样把它拿回船舱,内心对那两个曾经就是我的勇敢孩子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感激!这次航行无疑是我最离奇的冒险之一。我平安到达了目的地,这一切都多亏了两个勇敢机智的童年的我。

过了一会儿,扳手沿着拉长的椭圆轨道又飞了回来,但是现在它已经是飞船的一个卫星了,永远在我手够不到的地方飞着。我回到船舱,坐下来简单地吃了点晚餐,思考着怎样才能让自己摆脱这愚蠢的窘境。此时飞船依然在前行,由于我的传动调速器也被陨石砸坏了,所以飞船的速度还在稳步提升。虽然当时航线上并没有任何天体,但也不可能长时间这样盲目地飞行。我暂时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但是没过多久,在洗晚餐餐具的时候,我发现飞船里最好的一块里脊肉被过热的核反应堆烤煳了(那块肉我可是准备留着星期天吃的啊!)。所以我被气昏了头,不禁破口大骂了几句,还顺手砸了几个盘子。砸完之后我确实觉得比较满足,但实际上完全没用。而且,那块被我扔出船舱的里脊肉并没有飘入太空深处,它似乎不想离开飞船,所以就也开始围着飞船绕圈,成了飞船的第二颗人造卫星,而且每隔十一分零四秒钟就会造成一次日食。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直到晚上都在计算它的轨道构成,同时还计算了扳手对于里脊肉轨道造成的摄动。我发现,在接下来的六百万年中,这块围着飞船以圆形轨道旋转的里脊肉会逐渐超过扳手,然后再一次从后面超过它。后来我也算累了,就去睡了。在半夜的时候,我觉得有人在摇我的肩膀。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个人站在我床边,他看起来莫名地眼熟,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人是谁。

后来有人说这一切都是我编的,更恶毒的人甚至暗指我酗酒,说我在地球上装得很好,而在漫长孤独的太空航行期间就放纵起来。还有其他各种各样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流言蜚语。但人类就是这样,他们宁可相信弯弯绕绕的胡言乱语,也不肯相信简单的事实,而我此时说的就是最简单的事实了。

当时是星期一,四月二日——我正在贝特尔居斯附近巡航——一颗仅有青豆大小的陨石击穿了船体,将传动调速器砸坏了,还砸烂了船舵,结果飞船整体失灵了。我穿上宇航服,出舱修理机械故障,却发现要是没有别人帮助的话,我一个人根本拿不到备用的船舵——其实我是颇有先见之明地带着的。但是造飞船的笨蛋偏偏把飞船造成这个样子,必须有一个人用扳手将螺栓固定住,另一个人才能拧紧螺母。一开始我还没明白,花了好几个小时,尝试用脚夹住扳手,用双手转动另外一头的螺母。但是这样做根本不成,还害我错过了午餐时间。最终,在我差点就能成功的时候,扳手从我脚下弹了出去,飞入了太空深处。所以我不光什么都没干成,还弄丢了宝贵的工具。我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远,在满是繁星的太空中越变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