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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O年二月二日 星期六

“哪种地方最容易找到它们?它们住在树上吗,像罗瑞安[3]那样?”他飞快扫视四周,但看不见那些悄悄窥探的妖精。

“这里的精灵很怕生,甚至不肯开口对我说话。我在南威尔士老家那里有几个相当熟识的精灵。”

“它们喜欢过去曾被人类占据后来又荒废的地方。”我说,“像是长满绿色植物的废墟。这里有这种地方吗?”

小威非常缓慢地转过头,但妖精转眼消失无踪。“我好像瞄到什么东西。”他压低音量,非常小声地说,“我把它吓跑了吗?”

“跟我来。”小威说。我随着他走下山坡,穿过遍地的泥泞和枯叶。太阳露脸了,但寒风刺骨,空气依旧冰冷潮湿。

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来到树林深处。这儿满地泥泞,正如哈丽叶所说。我看见树上有几个妖精。“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不过握紧那颗石头,往那边看看。”我说,用下巴努了努方向。

眼前出现一面约齐肩高的石墙,上头爬满了藤蔓。我们沿着墙走,来到一处转角,仿佛这里原本是栋楼房。在墙角的遮蔽下,雪花莲冲破地上厚厚的落叶,安然挺立。里头还有一大片水坑,我们绕着它走,来到一堵半身高的残壁前,肩并肩坐在墙上。我看到一个妖精,就是在珍妮家草地前看到的那个,外形像狗,还有一双蝉翼般的薄翅。我静静等待,小威也沉默无语。更多妖精现身——这里的确是它们会喜欢的地方。其中一个妖精身材纤细,如女子般娇媚动人;另一个又矮又胖,身上长满节瘤。

他笑了起来:“书里还有一些很了不起的巨人。而且除非是他脑袋有问题,否则他可是生活在一个真正的奇幻世界里。不过他确实以为自己精神不正常,而你无从分辨。”

“握紧石头,往花丛还有野花映在水中的倒影看。”我悄悄对小威说,虽然音量多大其实没有分别,“现在看我。”他转过头,我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想给他些信心,因为他是如此想要相信,想要看见。他的肌肤好温暖,长了胡茬的地方有些扎手。触碰他让我呼吸更加困难了。

“如果书中的观点是来自一个不相信奇幻世界的忧郁麻疯病患者,那我很高兴自己没看!”

“他想要见你们。”我用威尔士语对那些妖精说,“他不会伤害你们的。”

“那不是作者的错,出版社要怎么在书封上吹嘘作品他们也控制不了。”他说,“书中的主角汤玛士·柯佛南是个麻疯病患,生活在一个我们大部分人都求之不得的奇幻世界,但却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不肯相信周遭的一切是真的。”

它们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消失。

“护身符是个好主意。”我说,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那块石头交给小威。他若有所思地拿在指间摩挲。“这应该有帮助。”这石头并不真的会帮助他看见妖精,因为上头有的只是一般的保护咒和特别用来抵御我母亲的魔法,但若他这么相信,说不定真会管用。“我没读过柯佛南那系列的小说;之前有在书店见过,但封面上居然拿它和托尔金相提并论,所以我就不想看了。”

“现在,往你左边看看。”我对小威说,放开双手。

“你不能给我个什么护身符之类的吗,好让我可以看见它们?或者告诉我它们的名字?你知道,我又不是那愚蠢的汤玛士·柯佛南[2]。”

他缓缓转头。他看见它了,我看得出来。他一跃而起,那妖精好奇地端详了他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我思忖它会不会对他下咒,要他跟它们一起离开,就像坦林那样。他一只手朝它伸去,它却陡然消失;不只它,所有妖精都消失无踪,仿佛灯光啪地熄灭。

“我为什么要捏造?”我不懂,“只是我真的发过重誓,除了预防伤害外,从今以后绝对不再施展任何魔法,因为你无法预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再说了,你很难展现魔法给别人看,因为它非常容易驳斥。你可以说那只是巧合,无论有没有魔法都一定会发生。而至于,呃,精灵——”我不想用“妖精”这个名称,因为听起来太孩子气,“——不是大家都看得见,也不是想看就能看见。首先,你必须真心相信它们的存在,才有可能看见它们。”

“那就是精灵吗?”他问。

他笑了起来,尾随我走进树林。“关于魔法的事,那应该不是你捏造出来的吧?”

“对。”我说。

“很少人见过。”我回答。

“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会以为它是鬼魂。”他听起来余悸犹存。我很乐意再次触碰他、安慰他。

“我还没见过你哑口无言的样子。”他说。

“不是每个精灵都长得像人类。”我说;这么形容还是轻描淡写了,“大部分都长得歪七扭八。”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不想告诉他我用魔法召唤卡拉斯的事。而且,如果真是我无意间蛊惑了他,我该怎么做才对?我有些开心,也有些恐惧,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地心引力不如往常强烈,或者有人减少了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之类的。

“像地精?”他问。

“你不想谈这件事吗?”小威问。

“嗯,可以这么说。重点是,书里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并不相同。看书时,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有光之妖精与邪恶妖精,有地精与精灵,但现实并非如此。我从小就看得见精灵,无论它们是什么、长什么模样,本质都是一样。我不是真的了解它们的来历。它们会说话;好吧,我认识的那些会说,但它们的话很难理解,而且只说威尔士语,通常;我圣诞节就遇到一个会说英语的,它给了我这根拐杖。”我用拐杖在泥地上点了点,“它们不叫自己精灵或任何名称。它们没有名字,也鲜少使用名词。”终于能和人谈论这件事的感觉真好!“我叫它们妖精,是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称呼它们,但我无法确切解释它们究竟是什么。”

我们离开时,正好有名印度妇女推着婴儿车走出书店。她包着头巾,我不由想起娜丝琳,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我们等她走过后才穿越马路,来到池塘边,只见绿头鸭在水上追逐嬉戏。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不算真的知道?”

“来吧。”我说,挣扎起身,穿上我的外套。小威套上一件棕色的旧粗呢外套,走出店外。我跟着他来到人行道上。

“不,不是那样。我认为人类从过去以来,就说了许多关于它们的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是从其他故事编造出来的,有些则真假参半。它们从不谈论自己的事。”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幸福得要飞上天了,但随即又想起那个召唤卡拉斯的魔法。是我作弊,他才会有这种感觉。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好吧,或许他是,但他会喜欢我,是因为魔法的关系。当然了,那不代表他对我的好感并非出于真心,但事情绝对因此变得复杂许多。

“但如果你无法确定它们是什么,就代表它们也有可能是鬼魂啰?”

“我对你也有好感。”他说。

“亡灵和它们不一样。”我说。

“对。”我留在原位,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高高站在我面前,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挣扎起身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你看过吗?”他瞪大双眼问。

“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想。”他说,站了起来,“听着,莫莉,你对我有好感,对吗?”

于是,我一股脑儿地把万圣节、橡树叶、亡灵穿越山坡的事通通告诉了他;这代表我也必须说出莫儿的存在。聊到这时我已经开始觉得冷。“她是怎么死的?”他问。

“不,世界上真的有精灵。”我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因为你得相信它们的存在才有可能看见,我想你应该算是相信。而且你没有穿耳洞,身上也没有任何会妨碍你的东西。只要答应我,如果你看不见,也不要对我冷嘲热讽,从此不理我。”

“我好冷。”我说,“我们可以回镇上喝点热的东西吗?”

他皱起眉头。“算了,不用啦。”他说,“我知道你那么说只是因为——嗯,我问了你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而你当时又吊在那玩意儿上,痛得不得了。而且……”

“所以我今天是看不到其他精灵或什么之类的了?”

“走吧,看看我能不能替你找到个精灵。”我说。

我不懂他现在为什么看不见它们了。“仔细看那水坑旁。”我说。

“如果换个聪明点的女生,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他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让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小威绝不可能看上我。光是当朋友我就已经呼吸困难了。

他再次缓缓转头,看见其中一个如地精般长满节瘤的丑陋妖精,我想;它全身上下除了那双眼睛外,完全不像人类。它眨了眨眼。

“你一定受够她们了。”我说,因为实在想不出其他话好讲。

“看到了吗?”我问。

他翻了个白眼:“你是说雪莉?老实说,我跟她也分了。她也是个笨蛋,没露西那么糟,但半斤八两。她在你们学校的洗衣间工作,而且对这种生活十分满意,打算就这么做到自己结婚。她三番两次向我催婚,所以我就和她分手了。”

“大概。”他说,“我看到它的倒影。但如果它就在那儿,你也看得到它,为什么我看不见?我相信你,真的。另一个我就看到了。”

“反正你现在有女朋友了。”我打气似的说。

“我不知道。”我说,“对于妖精,我还有很多事不了解。如果它们不愿意,我也看不见它们。”

“跟谁解释?这整座小镇?还是珍妮?算了吧,反正他们也听不进去。他们自以为了解我,但根本什么也不懂。”他一脸寒霜。

那妖精笑得人心里发毛,好像它听得懂一样。“走吧。”我说,“我好冷。”

“你为什么不跟大家解释清楚?”

要从墙头上站起并不简单,头几步也是一大挑战。虽然坐在墙上要比站着来得轻松,但对我的腿来说同样是种折磨。小威问我要不要帮忙,但他其实没什么可帮的。他一手扶住我手臂——我的另一条手臂,左手臂。“至少我可以帮你拿那些书吧?”他问。

“当然不是!我甩她,是因为她没先告诉我就到处宣扬,搞得尽人皆知,而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她跑到B o o t s,买了验孕棒,向她妈和她朋友哭诉。她干吗不干脆买个扩音器,站到市场中央昭告天下算了。而且搞了半天她根本没有怀孕。我甩她的原因正如你所说,因为她蠢,蠢到无可救药,跟白痴没两样。”他摇了摇头,“然后大家就开始防着我,好像我身上有毒一样。他们似乎认为只要我跟她上过床,就该把她娶回家,两个人一辈子绑在一起,就算她没怀孕也一样。”

“如果你有包包或袋子就可以。”我回答,“但我的包包我自己拿。”

“你真的是因为以为她怀孕就甩了她?”我问,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

“你的意思是你的包包也有魔法吗?”他问。

“繁衍的角度有可能。”他说,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如果露西真有怀孕的话。”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我那塞满图书馆书籍的包包。你再也找不到看起来比它更平凡、更缺少魔法的东西了。“它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我疲弱无力地说。

我也笑了。柜台后的女服务生和她的想法又有什么重要?“从半人马星座、从繁衍的角度来看?”

他没有包包或袋子,但还是拿走了几本书,夹在手臂下。走出树林后,他说:“现在,让我们去喝些真正的咖啡,不是雀巢那种调味咖啡。”

“大概吧。”他说,笑了起来。我可以看到柜台后的女服务生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以前从没这样想过。”

“什么意思?真正的咖啡?”我问。

“那还用说。”我说,突然觉得很尴尬,“我的意思是,不管露西那件事真相究竟为何,没有人说你是刻意想伤害她。你们两个都干了蠢事,而就我所知,她甚至比你还要蠢。就某种层面而言,那件事当然重要,但是拜托,小威,不管你从哪个宇宙、哪个角度看,罗伯特·海因莱因都绝对比它重要多了,这还用说吗?”

“马里奥斯会卖真正的滴漏咖啡,是用现磨的咖啡豆冲泡的。在他们店里,你可以闻到研磨和烘焙豆子的香气。”

“你真的很怪。”他说,放下他的搅拌匙,专注地看着我,“你那么在乎海因莱因,露西那件事却好像不怎么在意。”

“咖啡闻起来很香,但喝起来又是另一回事。”我说。

“他们三个我都喜欢。”我说,对他很是失望,“就我所知,这之间又没什么冲突。”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喝过真正的咖啡。”他说得自信满满又理所当然,“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小威举起一只手。“冷静。”他说,“我没有要找架吵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像你这么喜欢泽拉兹尼和勒古恩的人也会喜欢他。”

主街上开着好几家闪耀着鲜艳霓虹灯的咖啡馆,阿灵赫斯特的女学生都来这儿和她们的本地男友约会,马里奥斯便是其中一家。店里座无虚席,我们在后方找到一张小空桌,小威点了两杯滴漏咖啡。点唱机正用震耳欲聋的音量播放《奥利佛的军队》。环境糟透了,但起码很温暖。他把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放在桌上,我将它们收回包包。

“嗯,那《严厉的月亮》呢?”我反驳,“它可是一个关于反抗权威的革命故事。还有《银河公民》。他才不是法西斯分子!他要强调的是人类尊严与自我负责,还有一些老派的传统美德,像是忠诚与责任,那一点也不法西斯主义!”

“她是怎么死的?”坐下后,他又问了一遍。

“他的小说里充满浓浓的独裁主义。好吧,童书还好,但是你想想《星舰战将》[1]。”

“这里不适合。”我说。

我气急败坏地说:“法西斯分子?海因莱因?你胡说什么啊!”

“树林那儿不适合,这里也不适合?”小威问。他按住我搁在桌面的手,我暗暗倒抽了口气。“告诉我,我想知道。”

我们无言静坐了片刻,想象那情况。“你怎么会看海因莱因?”小威问,“我没想到你会喜欢他,他简直就是个法西斯分子。”

“我们出了场车祸,但其实是我妈搞的鬼。”我说,“她心怀不轨,想利用某种强大的魔法获得力量,掌控全世界,我猜。妖精们察觉了,告诉我们该如何阻止她。她也试图阻止我们,其中一个方法是用虚假的幻象攻击我们,我和莫儿只能咬牙前进。我以为我们两个都会死,但为了阻止她,这一切是值得的。妖精这么说,我们也做好了这准备,我和她都一样。许多魔法朝我们逼近,数也数不清的魔法幻象。我看见那车灯时也以为那是幻象,结果真的是一辆车。”

“想想看,只要是你想学的东西,每种都可以学一点。”我说。

“天啊,那司机也太倒霉了。”小威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什么,或在想什么。”我说,“我那时根本没办法去追究这些事。”

“任何人都会。”我说,“或者如果这是真的,说不定这里也有那种大学,而且可以免费念。”

“但你成功阻止她了?你妈妈?”

“你付不起的;好吧,或许你可以,但我是绝对不用妄想。每学期光是学费就要上千块。每学期!有钱人才念得起,这是它的缺点。如果你够聪明,还有机会申请奖学金,要不然就只能贷款。而谁会愿意借我钱呢?”

“是成功了。但莫儿也死了。”

“真的吗?”我嘴里塞满了食物,但一点也不在乎。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同时又雀跃无比,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学制。“他们就是采用这种教育制度?真的吗?我想去那里上大学!”

女侍在我们桌上放下两个装着黑咖啡的红杯子,打断我说话。其中一杯咖啡泼了出来,洒在碟中的糖包上。我还来不及开口,小威便先付了钱。

小威笑了起来:“美国的教育制度就是那样。”他说。

“之后呢?”他又问。

“真希望我们能有像《沙之门》里头的教育制度。”我说,“喔,对了,我带了。”我把小说从那叠从图书馆借的书底下挖出来给他。他拿在手中把玩了会儿才收进外套口袋。在他蓝色毛衣的映衬下,那紫色封面显得特别抢眼。“你知道海因莱因出了新书吗?书名叫作《兽数》。他也借用了那个教育体制的构想:每个人想上什么课都可以,只要修到足够的学分就能毕业。而且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无止尽地一直修课。不过他没在书中任何地方感谢泽拉兹尼。”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莫儿死后的那些可怕日子,告诉他她脸上的瘀青、她的昏迷,还有是我母亲亲手关掉了维生机器。她死后我开始用她的名字,但没人敢反驳我;不过我确信泰格阿姨知道,外公大概也心知肚明。我们或许长得一模一样,但毕竟还是不同的两个个体。

“我父母才不管这种事。”

“我外公中风了。”我说;因为无论这项打击有多残酷,起码我还说得出口。“是我发现的。我们以前都叫它作‘精灵魔咒’。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在背后操控。”

“不过我没办法让他们重新安排生物课的时间。而丹尼尔——就是我父亲,也帮着我据理力争,毕竟付钱的人是他。”

我试了口咖啡,还是好难喝,甚至比速溶咖啡还要难喝——如果那有可能的话。不过我也能体会,如果我努力尝试,说不定就会渐渐爱上它的滋味。只是我不确定有没有必要花这心力,毕竟喝咖啡又没什么好处。

小威点了点头:“那一定是场精彩的争辩。”

“那你对她有什么打算?”小威问。

“我为了同时修化学和法文,还要求学校重新安排全校的课表。”我说,“当然了,只是OL e v e l而已,我明年要考OL e v e l检定。所以呢,现在只要每次要在午餐时间上法文课,老师就会怪我,向同学道歉我给大家带来的不便。”

“我不觉得我需要采取任何行动。我们成功阻止了她,她最后一次机会是万圣节,而她失败了。”

“物理、化学和历史。”他说,“你不会相信这一切有多荒谬。他们只需要三科的成绩,而且还试图把人文和科学两类学科隔离开来,实在够莫名其妙的。”

“但只要你姐姐还没下山,仍在人世徘徊,她就还有机会。她可以再利用那一点。你必须真正阻止她。你必须杀了她。”

“你修了哪些课?”我问。我想吃蜂蜜面包,但又不想嘴里塞满食物,所以小小咬了一口。

“那么做是不对的。”我说。其他同学纷纷起身,我晓得搭公交车的时候到了。

“等我考完AL e v e l检定。明年六月。然后我就可以拿到一笔助学金,去外地念大学。”

“我知道她是你母亲——”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我问。

“这两件事无关。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恨她,但我认为杀人是不对的,情理上就是说不过去。我可以找妖精商量,不过如果真有方法,它们早该已经告诉我了。你的思考方式错了,这是现实生活,不是小说。”

“这就是这种小镇的讨厌之处,你毫无隐私,所有人都知道,或自以为知道所有事。我等不及要离开这里,而且绝不会有一丝留恋。”他望向窗外,看也没看地搅动咖啡。

“这一切实在是够匪夷所思的。”他说。

“格雷格确实也和我提了,不过说得很含糊。”

“我得走了,否则会错过公交车。”我起身,留下杯里大半的咖啡。

“休人还不错。”他说,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珍妮认为我罪大恶极。”

他一口饮尽他的咖啡:“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

“珍妮告诉我的,好久以前就说了。休也提过,不过他比较站在你那边。”女侍送来我的茶和面包。

“老样子,星期二,泽拉兹尼的读书会。”我微微一笑,期待那天的到来。

“你早就知道了?”他问,“关于露西那些事?”

“当然,但我是指我们两个。”

“所以你才要昭告天下?我一直想不透原因。”我还来不及细想,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下星期六吧。”我披上外套,“我只有星期六有空。”

“我以为格雷格会和你说我的事。”

我们一起朝店门走去。“你们其他时间都不能外出?”

“我说过我会来。”我说。

“对,差不多。”

我在他身旁坐下,“没想到你真来了。”他说。茶点上的奶油沾得他双唇油油亮亮,我很乐意替他擦干净。我默默在脑中整理想做的事情清单,其中一项是摸摸看他身上那件套头毛衣是不是真有看起来那么柔软。我不是太常需要克制这类的冲动。

“简直跟监狱一样。”

我走下山坡,太阳闪耀着水润的光泽。我以为自己早到,结果小威已经在店里了。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面吃茶点,一面喝咖啡。无论他在哪儿,永远都是显得那么气定神闲、轻松自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高领毛衣,颜色刚好比他的眼珠深一点。我对自己身上的学校制服感到很不自在,不过当然了,我一直都是。他看起来就像个学生,像个大人。我也好想像他一样,却只能穿着这愚蠢的背心裙,戴着这愚蠢的帽子,看起来仿佛只有十二岁。我一如往常地点了热茶和蜂蜜面包。我得承认,我考虑过要不要点些比较成熟优雅的东西,但最后还是抵抗了那诱惑。

“就某种程度来说,它的确是。”我们相偕走向公车站,“好啦,星期二见。”到了站牌后,我向他道别。公交车已经到了,女孩们蜂拥而上。这时候——不,这句话需要自己独立一行。

他哼了一声,接过我身后那位女士的书。不过我说得没错,他们为了制造核弹、杀光俄国人花了那么多钱,大可从里面挪用部分的资金给图书馆。跟图书馆相比,拥有独立的核威慑力对英国有什么好处?有些人就是搞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无论同学帮我取了什么样的绰号,我都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但我确实认为参考看看苏联的图书馆预算或许会得到不错的启发。

这时候,他吻了我。

“图书馆的预算实在不应该有限制。”我说。

【注释】

“《兽数》,”他说,“四月一到,它会是我订购单上的第一优先。”

[1] Starship Troopers,初出版于一九五九年,曾于一九九七年改编为同名电影。

“海因莱因出了一本新书。”我告诉他。

[2] 前提过的美国作家史芬·唐诺森《混世祸根》系小说的角。

看到那么大一叠书,我差点就要后悔了;不过当然了,它们都是我想看,也都是我订的书。今天轮到格雷格值班,他替我盖好借阅章。

[3] 《魔戒》中精灵居住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