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有钱又爱看科幻小说的爸爸。我爸认为科幻小说是小孩子看的玩意儿。十二岁的时候看他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他觉得看书本身就是个娘炮的行为,看小鬼看的东西更是还没断奶。只要抓到我看书,他铁定会破口大骂。我妈有时候会看些她称作‘浪漫爱情小说’的书,像是凯瑟琳·库克森那种,但也只有趁我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完全不懂科幻小说。我们家更是半本书都没有。如果能有一对爱看书的父母,要我拿什么换都可以。”
“幸运?为什么?”我眨了眨眼;就连没被绑在牵引器上的时候,我也很少觉得自己幸运。
“我是到了今年夏天才第一次见到丹尼尔。”我说,“我爸妈离婚了,从小可以说是被外公外婆带大的。他们没什么钱,但都是爱书之人,也很鼓励我们看书。丹尼尔也没有钱,有钱的是他三个姐姐。她们提供他金钱支援,但也借此牢牢掌控他。她们付钱送我去阿灵赫斯特,是想图个眼不见为净,我猜。我不知道她们肯不肯给他足够的旅费去格拉斯哥,她们不会希望他去的;但我说不定可以。”
“你真幸运。”我完全没想到小威会这么说。
“你妈呢?”这个问题很普通,但他故作轻松的口气反而显得刻意。
“我父亲。”我说,“他也爱看科幻小说,星期天来的时候还碰到格雷格、珍妮和皮特。我们聊小说聊了好久。我敢保证,他一定会很喜欢博览会。”但我就没那么肯定他姐姐会让他去了。她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离开古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她们希望我当个听话的乖侄女,说不定连我也别想去。我得想个方法解决她们这关。
“她在南威尔士。她——”我迟疑了,因为不想让他知道她是女巫或精神不正常,虽然两者都是实情。这世上没有一个词真能同时形容这两件事,应该要有的。“她头脑有问题。”
“丹尼尔是谁?”他问。他没有离座,但退开了一些距离,“你男朋友?”
“你告诉学校的女生说她是女巫。”小威说,甩开脸前的发丝。
“不知道丹尼尔肯不肯替我负担所有的费用,肯不肯让我去。嗯,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说服他一起去。他一定会很喜欢那里。”
“你怎么知道?”
“他们把那叫作‘会费’。”他纠正我,“我已经买好了,五英镑。”
“我女朋友在你们洗衣间工作,是她告诉我的。”
“所以要准备住宿费和交通费。门票一张多少钱?”
原来他有女朋友,我的心不禁一沉。他比我大两岁,不可能对我有兴趣,这点我也很清楚。即便他来探望我,又一副在意备至的模样也不会改变这事实。我立刻想到他女朋友一定是我上学期末见到的那个女孩,她在洗衣间里,脸上写满无聊和疲惫,正将大把大把的制服衬衫扔进洗衣机。就某种层面来说,他有心向她问起我,我还蛮开心的。
“我已经开始在存钱。布莱顿那次我是骑脚踏车去的,晚上就睡帐篷。但这次复活节去格拉斯哥起码得准备住宿费,看能不能找到别人一起合租旅馆。如果能坐火车去的话也比较轻松。”他一脸神采飞扬,说得兴高采烈。
“只要能让他们惧怕我,痛恨我也无妨。”我引述,“提庇留说——”
“你会去格拉斯哥吗?”
“我也看过《我,克劳迪亚斯》[2]。”他说,“你为了要让那些女生怕你,就说你妈是女巫?”
“波士顿。通常都是在美国,天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再回英国办。不过我们自己也有不少博览会,复活节在格拉斯哥就有一场,不过不用说,不会有太多美国作家出席。不过博览会的重点不只在于作家,书迷也是重头戏。你不会相信我在布莱顿聊得有多过瘾。”
“否则我会被欺负得很惨。”我解释,“她们彼此熟识已久,我却一个人也不认识,而且我的腔调和说话方式又不一样,这感觉起来似乎是个好主意。而且大部分时候还挺管用的,只是会比较寂寞一点。”
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居然和一个与罗伯特·席维伯格说过话的人面对面聊天。“今年会在哪里办?”
“所以她不是女巫?”他听起来异常失望。
“几百几千几万倍。罗伯特·席维伯格也有去,我还有和他说到话!除了他之外,还有冯达·麦金泰尔!”
“呃——老实说,她是。而且很疯狂,就像故事里那种邪恶女巫。”我不想谈论她,也不想告诉他她是什么样的人。更何况,要描述她本来就很困难。
我想我想象得了。“像是规模大好十几倍的读书会?”
他倾身向前,凝视我双眼。他的眼珠好蓝,几乎就像天空一样蓝。“那你会读心术吗?”
“国际性的科幻小说大会,为期五天,让书迷齐聚一堂讨论各种科幻作品。去年是在布莱顿,我去了,好玩到无法用言语形容,你绝对无法想象。”
“什么?”我被他吓了一跳。
“什么是世界博览会?”
“你知道,就像《内在销亡》写的那样。”他保持那姿势,离我只有咫尺之距,目光灼灼地注视我双眼。我又无法呼吸了。我到现在还没窒息而死真是奇迹,就算知道他有女朋友也一样。
他对我微微一笑,我突然又有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你知道,世上是真的有美国这个国家,不只是科幻小说中虚构出来的。格雷格也去过,去参加凤凰城的世界博览会,还在那里见到了哈兰·艾里森!”
“我才不会!我不认为世界上真的有人会读心术。”我用一种几近尖叫的怪声说。
我停止翻面的动作,直瞪着他的脸:“你表哥去过美国?”
“只是好奇而已。”他的语调迟疑而试探,仿佛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但是并没有退开。“只是……只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像被你看穿了一样。之后又听说你妈是女巫,所以以为——这么说吧,科幻小说看多了,你会不会开始有种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的感觉?开始承认自己所知的科学理论其实荒诞不经,但是……”他的声音消散在空中。
如果不是我在幻想,就是他脸上真的流露了几分害羞之色。“我表哥从佛罗里达带回来的。他带了好几包,这是最后一包。其实也没那么好吃,很新奇就是。我特地留一包下来,想等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来。”
我只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有多帅。如果他以为那是某种神秘的交流方式,那误会可大了。铃声响起,探病时间结束。
我把它举到合适的位置,好看清楚些。只见黑色的包装上印着一艘火箭,上头确实标明了是航天员吃的冰淇淋,就像那几艘阿波罗号带的一样。我无比崇敬地看着小威:“其他人都是带葡萄来探病。你这是从哪儿买的?”
“她是女巫。”看见他起身,我飞快地说,“世上也真的有魔法。”
“我给你带了一些美国太空总署研发的航天员冰淇淋。”他说,从口袋拿了一包冰淇淋出来。
他倾身向前,急切地看着我:“示范给我看。”
“我也这么以为,结果没有一样能吃。每天都是午餐肉和布丁。”
“那不像书里写的那样。”我压低音量,小声地说。不过在访客离开的嘈杂声中,我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人听见。
“从阿灵赫斯特的学费看来,我还以为你们的伙食会很不错。”他说。
“我还是想看。”
“跟学校的食物半斤八两。”我说。
“没什么可看的。而且我发过誓,除非是为了防止伤害,否则再也不会施法。”话才说完,我就察觉这听起来多像是个薄弱的借口。他挺直腰杆,恢复平常的神色。“不过还是有个东西可以让你看。”我说,生怕他不相信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但得等我出院后才有办法带你去看。”
“想太多了。”他说,“她没什么烹饪的天分。如果连她都说这里的食物糟糕,就表示一定真的很糟。所以我才问你。”
“你不是在耍我吧?”他问,口气里明显充满怀疑。
“我相信她在家煮的一定好吃许多。”我说。
“不是!当然不是!”
他笑了起来:“我妈是这里的厨师之一。”
“好吧。”他粗鲁地丢下一句,“谢谢。”
“难吃得要命。”
“谢谢你来看我,还有这些书。”我说。
“看起来真的很惨。”他附和,“食物怎样?”
我目送他离开病房,之后就是一面吃着那航天员冰淇淋(真的是非常特别的玩意儿),一面努力将我们的交谈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即便现在写字很不方便——以免日后忘记。
“在这里没别的事可做。”我说。
我不必施展魔法。只要他愿意跟我去盗猎林,应该可以找到个妖精给他看。他相信魔法的存在,真的相信,或起码有一定的信念。但如果到了树林后,我看得见妖精,他看不见,那情况可就尴尬了,因为他要不会认为我疯了,就是以为我在骗他,而两者都不是好事。
他挑了挑眉。
算了,还能怎样?
“我大部分都看完了。”我说。
【注释】
“格雷格昨晚说你住院了。”他说,“所以我就想带这两本书来给你,不过看起来好像派不上用场。”他指向床头柜上那叠书。
[1] Isle of the Dead,与《造梦者》同为泽拉兹尼的作品,初出版于一九六九年。
下午的探病时间,小威来了。他替我带了《造梦者》和《亡灵岛》[1],身上穿着一件皮夹克,看起来手足无措,甚至比丹尼尔还要尴尬。我突然非常在意身上那件愚蠢的病人袍,上头还沾有打翻食物的污渍(平躺着吃东西实在很难不把自己弄脏),而且我的头发也已经超过一个星期没洗了。他特意跑这么远的路来探病,我非常感动,比其他人来看我还要感动。
[2] I,Claudius,罗伯特·葛斯所著,初出版于一九三四年。
他们坚持一定要等阿巴度医生看过后我才能出院,而他要等到明天才有时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