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预测抗战一定会在1945年胜利时，他们很开心，所有报纸把我当英雄一样报道。现在我知道了，人们不需要真相，只是想听他们希望听到的。”
程洁瑜来到何必生身边：“你又忍不住说真话了。你这样迟早会害死自己的。”
“但你从没有撒谎迎合他们，哪怕在很多人都灰心丧气的时候，是你一直在呼喊坚持下去胜利就会到来。”
记者愤怒地离开了。
“我撒谎了。并没有必胜的未来……演算结果的胜利概率只有63%……还随着人们信心的动摇而一直在减少。”
何必生笑了笑：“多谢关心。我和我妻子的前途都挺好的，你还是想下你自己的退路吧。”
“你在数字结果上作假了？因为这个……你一直痛恨自己，觉得违背了科学的道德？”
“何教授，你为什么会这样说？我以为你是不参与政治的，没想到你也受那些左翼的影响，说出这些对未来丧失信心的话来。你的太太一直在大学搞什么反内战、反饥饿运动，她早晚要出事的，你不要因为她耽误自己的前途。”
“有人用周易八卦也预测了必然会胜。国民需要的不是科学的运算，而是信心，哪怕这信心是望梅止渴。我觉得我和街头算命的没有区别。我计算的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非要我多说一句的话：如果现在的国民政府一味相信自己的武力，想用战争解决一切，它很快会倒台。”
“你没有骗任何人，你一直在拼命地计算。而不是像那些神棍一样预测了每一个年份，总有一个撞上的。”
“这太好了……就这一句吗？”
“如果……我当初计算的结果是我们会输掉战争呢？我想我一样会向世人宣布，我们会赢。”
“在未来，中国会成为一个富强的国家。”
“你为这个责备自己？为你没有做过的事？”
“那是自然。”
“我们只是幸运地处在了一个我们胜利了的宇宙不是吗？”
“要我说真话吗？”
程洁瑜坐在何必生身边，微笑地抚摩着他的头，像抚慰一个因为自责而焦躁的小孩。
“抗战胜利了，何教授，你之前对战争的预测是准确的。现在，中国已经成为国际四强之一，国民振奋，领袖声望达到极致。《中央日报》希望你再发表一篇对于未来的预测，以给国民信心。”
“是啊。但更幸运的是，我们处在一个我们相爱了的宇宙。我无法想象，如果当年在船上你不和我说话，我们没有相识，那现在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1945年。
“你还是会找到爱人的，也许更好。”
11.
“不……我很可能就被我爸逼着嫁给那个抽大烟的军阀了。也幸亏是你，我现在还记得，他带了一堆人，用枪顶着你的头，可是你看着他哈哈大笑。他慌了，他不知道书生也能这么勇敢。”
“嗯，借你吉言。”
“我大笑是因为我发现一切都在按轨迹运行，一个月后你就会和我结婚……不过现在想来，如果他开枪，我们的宇宙就会滑向另一条时间线。”
“放心啦，和平终是会来的。”
“所以你还是勇敢的。你说过并没有注定的命运的。”
“如果你和我互换，你就会知道战乱中的人有多么痛苦，那时的人有多么渴望和平！”
“但一切还是如我看到的那样发生了，所以……我害怕的是……”
“我还羡慕你们呢，有机会经历轰轰烈烈的战争，那么大的事件！而我只能无聊地苦读准备高考。”
“那个结局？”
“你们是幸福的，还有漫长的生命可以去经历。”
“是的……它越来越近了。”
“看，我也能预测未来……作为一个生在未来的人。”
“如果……我们离开这国家……能不能逃开这命运？”程洁瑜问。
“好神奇，你怎么知道的？”
何必生呆望着程洁瑜。
“让我猜一下，后来抗战胜利了对不对！”夏远行说。
“我要重新算一算……算一算……”他突然慌乱起来，扑到桌上，在一堆演算纸中翻找着。
10.
“不用算了。”程洁瑜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你不会离开的。”
两人相拥在一起。远方是连天的炮火，染红了天幕。
“不……你给我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我可以算出来的……”
何必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让它到来的，哪怕赔上我的生命，因为我答应过……我会保护你。”
“不……”程洁瑜流泪，“你不会走……也不能走。因为这个国家需要你，你的计算机可以帮助这个国家飞速地发展，脱离贫弱，这远比我们俩的命运更重要。”
“那个最可怕的未来不会到来对不对？”
“会有一种方法……”何必生含泪苦笑，“总会有一种方法，能完成我的使命，也保住你。”
“可是那样……它们还是机器吗？”
“是的……会有的……”程洁瑜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所以……让我们相信未来吧。好不好？一定会有个光明、幸福的未来在等待。一个新的时代就要来了，全新的世界等着我们去建设，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即使个人有苦难，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你可以教它们学会了解生命的可贵，甚至了解感情。”
12.
“因为机器没有感情。它们只计算利益，而在机器眼中，生命毫无价值。”
“后来呢……”夏远行问。
“为什么？”
“后来？”何必生的电子灵魂迟疑了，仿佛他的记忆已经混乱。
何必生微笑地拍拍她的手：“你才天真。我都不用想，也知道机器会做出什么选择。”
“后来……”
“我明白你的痛苦。战败、成为亡国奴、被屠杀、欺凌、在漫长的岁月中煎熬，看着后代们学习被篡改过的历史、向敌人的旗帜欢呼行礼……和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杀死一切有罪和无辜的人……再坚强冷酷的心，也难以选择。不如，把选择交给一台机器吧。”
13.
何必生摇摇头：“我不能说。”
1963年。
“我明白你现在所承担的了……”程洁瑜说，“可如果中国战败，你会放出这个武器吗？”
何必生坐在吉普车后座上被带入地下基地，他摘下眼罩，睁着还不太适应光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庞然巨船。
“但你必须握住它，因为你一放手，它就会掉向大地，吞噬一切。”
“老师！”卢原青欢欣鼓舞地奔到他的身边，“你终于来了！”
“我根本都不想触碰它。”
“这么巨大的工程……”何必生眼中映着焊铁的光芒。
“如果你发现手中掌握了不可抗拒的、毁灭的力量，你会用它来做什么？”
“是的，这是我们中国的飞船！虽然它现在还很简陋，但终有一天会飞向宇宙，征服太空的！”
“我懂。”程洁瑜上前，靠在他肩上。
“但你们先要解决引力参数上的难题……否则跃迁发动机无法运转，这飞船就成了一堆废铁。”
何必生长叹一声：“可是，你知道这种无人倾诉的痛苦吗？”
“是的……老师……所以，我们才请来了你。”
“你是对的。有些秘密，只能烂在自己的心里。不要信任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身边的至爱亲人。是人类，就不可信任。”
“我告诉过你们：在理论图形计算全部完成之前，不要开工建设。因为你们压根儿不知道飞船结构要承受怎样的引力。”
何必生望望程洁瑜：“国家绝密，虽然我信任你胜过信自己，但也绝不能说。”
“可是……如果您的跃迁公式是正确的，飞船理论上不会受到任何引力，空间在瞬间扭曲。而如果失误产生了引力泄漏，黑洞的引力也不是任何结构可以抵抗的。”
“什么是只有你知道的？比如黑洞炸弹？”
“但飞船并不只是在超维空间中穿行，它还要起飞和降落，要承受速度带来的超重。我们太心急了，太想一步登天，民国时就犯了这样的错误，导致浪费了很多珍贵的钢材、资金。”
“所有资料我都用计算机进行了加密。我的算法……日本人用一千年也破解不了。我倒是就快破解他们的密码了。而且有些事，只有我知道，再无其他人。”
“当年也是因为没有时间了，我们希望在战争全面爆发前造出飞船，不想落在美、苏、德、日的后面。”
“啊？”
“即便是美、苏、德、日，第一代飞船试验模型也统统失败了。连美、苏这样的超级大国都觉得耗费巨大，支持不起。我们不能再蛮干。”
“日本人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他们的诈术。”
“那难道我们要中止试验，把太空让给列强吗？”
“可日本人都知道了，这叫什么绝密！”
“应该按我之前说的，先发展计算机。用计算机进行模拟运算设计，一切验证无误后再开工建造。这中间还需要冶炼铸造等各方面技术的发展，材料才能达到想要的强度和精度，心急是不行的，我看飞船应该先停工，等到几十年后……也许还需要一百年……技术完全成熟了再建造。”
何必生说：“有些事是绝密的，我不能对你说。”
“一百年？那怎么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不拼命加油干，国家怎么能早日强大？”
“你知道？”程洁瑜惊恐地退开，像是眼前的人从不认识。
“风物长宜放眼量。”何必生说，“人类文明走向宇宙，是万年大计。急于求成，任何一个失误都会带来极大隐患，轻则浪费几十年时光，重则断送无数生命，甚至前途与未来。”
何必生却沉默了。
“但新的世界大战不可避免，如果美、苏先研制出飞船，用它从太空向我们头上扔核弹怎么办？”卢原青问。
“这不是真的，对吗？”程洁瑜心慌地拉住何必生。
“世界大战不可避免？”何必生望着卢原青，“如果人类制造飞船，只是为了从太空中扔核弹，那么就让人类灭亡好了。这种愚蠢和邪恶的生物没有资格征服宇宙，不然人类拥有了再高的科技，也只会疯狂掠夺恒星的能量，甚至用黑洞来互相攻击，加速星系的灭亡。那不是我看到的未来。”
他们扬长而去。
“何教授，你就是因为说看到了未来，而且是那么匪夷所思的未来……才被批判下放，剥夺参与工程的权利的。我可是冒了很大风险，才把您请回这里。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卢原青凑上前小声地说。
“我该说的都说了。”忠本孝一挥挥礼帽，“真相如何，您自己去调查吧。”
“可是如果我不能说真话，那我来到这里又能做什么呢？”何必生说，“没有计算机，演算可能需要上千年，或者根本不可能算出结果。就算现在开始研制计算机，想造出有足够计算力的机组也可能需要十年或几十年，量子物理还有很多难题需要突破。这需要全世界科学家的努力和科研成果的共享，只怕没有哪个国家能独自到达新星球，只有当人类真正团结在一起时，才能到达那个新世界。”
“你胡说！你在编造故事，好让我去阻止地下基地的引爆，把飞船模型留给你们。”
“全人类团结在一起？”卢原青说，“这是共产主义的理想啊。但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美、苏争霸，疯狂生产核弹，两大阵营对立，阶级矛盾日益激化。可是你还在梦想世界和平？怎么和平？到联合国去振臂一呼，各国元首就被感动了？和平就来了？核弹就被销毁了？为什么都说知识分子幼稚呢？您在数学方面是天才，但在政治方面简直就是……”
“那么，何教授，为了救世人，你不是该阻止这种武器的出现吗？可惜，我们的情报表明，你们政府有一个预案：就是一旦上海失守，就引爆地下基地，同时施放微型黑洞，你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何必生笑着：“我的确是个政治白痴，我不懂人心，只懂计算。在时间面前，人类太渺小，我们眼光太短浅，想象力也太匮乏。所以你们不会相信我所说的。”
“如果宇宙是这个样子的，大家只会互相毁灭，那我真的很绝望。”
“那是因为您说的根本不可能发生！就算会发生，您也不该说出来。”
“那你应该担心他们先用这种武器来对付我们啊！弱小、单纯，就意味着灭亡。这是宇宙通行的法则。”
何必生苦笑：“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说真话，就只能坐视错误的发生，悲剧的来临。中国科学可能走很长的弯路，可能浪费几十年光阴。我们对世界充满恐惧，总觉得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但是其实只要换一种思路，全世界都可以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可以进行科技交流，更快走向富强。”
“宇宙中还会有万千生命，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必然会诞生。”
“您总活在自己的梦幻中。好了，还是做点正事，尽快进行计算吧。”
“何教授，没想到你比我们更冷酷啊。”忠本孝一大笑，“为了保卫宇宙而毁灭人类？宇宙里有什么？一片冷寂空旷，那里有什么值得你保护？”
何必生走进计算室，看着巨大的屋中摆着上百张桌子，大批人员正在桌前拿着算盘和计算尺对着资料埋头苦算。
“如果人类真是这样的，那我倒宁愿让他们在黑洞中毁灭。至少宇宙安全了。”
他脚步沉重地走到桌前，拿起一只算盘，呆呆地注视着。
“何教授，你太单纯了。当世人听说‘错误的实验’可以造出微型黑洞时，只怕第一反应想的都是要抢先拥有这种武器，然后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只有你，还傻傻地想着用这科技去遥远的星球，还想让全世界人都和平生活在那里。我告诉你吧，当人类有能力走出地球之时，就是宇宙末日来临之际。”
“我出生那一年，我父亲就在我手中塞了一只小算盘。他说：世上的一切事，都是可以计算的。这么多年了……我们还在用算盘，计算如何穿越宇宙。”
“我的研究不是用来毁灭人类的！”何必生怒喊，“只有你们这些疯子才会想出用引力来干这个。”
“人定胜天。苏联撤走专家，全世界都对我们封锁技术，但我们用算盘也可以完成任务！”
“绝望的人会。如果日本战败了，疯狂的日本军人没准儿会用这个和世界同归于尽。而最重要的是，如果你拥有这样一颗炸弹，它小得用显微镜都看不见……没有人能防住它。从此世界上没有人再敢惹你。这对哪个国家来说，都是必须掌握的武器。有了它，还要什么核武器？”
“空间跃迁和量子物理所需要的计算量，是核弹的亿万倍。没有计算机的话……”
“微型黑洞会在瞬间蒸发消失，利用它这一特性的确可以制作炸弹。但黑洞如果吞噬了太多物质，超过临界质量就不会再蒸发，它会越来越大，沉入地心，然后，在几天内将整个地心吞掉，然后几小时内地球就会被掏空，地表崩塌，大陆海洋全部被吸入地心，再过几分钟，地球就不复存在。黑洞的引力会继续吞噬月球，然后以螺旋轨道坠向太阳……如果它吞噬了太阳系，那么接下来也许就是其他星系……”何必生推算着这结果，全身冰冷，“谁会为了赢得战争而毁灭一切？”
“您还在想着您的计算机？您的报告已经被驳回，您的理论也被当成西方反动学术批判了。您都被打成反动权威了，我把您请来是冒了多大风险，计算机是实在没有，只有算盘了。”
“中国人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一颗微小的引力炸弹就能消灭日本最精锐的军队和它的战舰……当然，代价是没能逃走的中国军队和市民，但可以赢得战争！”
何必生望着算盘：“这样就算不吃不喝每天二十四小时计算，只怕也要花上几百年，我们宝贵的时间啊……”
“你什么意思？”
14.
“是的，没有人会在自己的土地上使用。但如果这块土地即将失去呢？”忠本孝一走开几步，望向远处压城的黑云。
“洁瑜，我知道你收不到这封信。这里是一个绝密的地方，一片纸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但走时你冲出来，哭喊着一定要写信回来。我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知道我被带去了哪里，此刻一定坐立不安。而且也许过去很多年，你仍然不会得到我的消息。
“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武器，我们的政府不会使用它的，尤其是在自己的土地上。”
“但我一定会回去，因为我知道你会苦苦地等候。你是那样相信我，相信我告诉你的未来。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告诉你那个结局。我应该一直骗你，这样至少我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是幸福的，而不是总在时间流逝的恐惧中，觉得每一秒都离分别又近了一步。
“啊，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何先生，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是国民政府也在秘密研究的科技之一吗？你居然不知道你所运算的引力公式也可以用来制造黑洞武器？这比传说中的核武器威力更强千倍，它能在几秒内，引力范围从微观尺度扩大到几百平方公里，将一座城市和城市中的所有军队、市民，一切物质，全部吞噬。”
“如果我能让时间停止……但科学也有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时间也不能被停下，因为我们的国家、这个星球都需要更好的未来……虽然……美好之后紧随的又是战争……更惨烈的战争。
“毁灭地球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何必生怒问。
“我没法告诉人们未来将发生的一切，没有人会相信。这种痛苦只有你能理解，也只有向你倾诉。但现在，你不在我的身边……好消息是，我终于又可以重新投入701项目了，我们离未来又近了一步。但以现在的计算方法，我们要完成计算需要上百年。我不怕苦，也不怕死，我怕的是死不瞑目，是到死也没有完成计算，或是发生错误，留下可能置人类文明于死地的隐患。所以我必须偷偷进行量子计算机的研究设计，但我知道……这样做，又重回到了那个轨迹之中，离那个结局也就更近了。
“空间跃迁需要用极高能量在极短时间贯注在一个奇点使空间扭曲，产生巨大的引力，如果控制不好，能量稍高或是低那么一点，或是时间长或短那么万分之几微秒，引力就可能失控，这个奇点会变成一个微型黑洞，如果它能不停吞噬物质，它就不会消亡而是越来越大。如果在地球上制造这样一个黑洞，结果是什么？”
“可我该如何选择？一边是国家，一边是你。如果只是献出我的生命，我丝毫不会犹豫，但是……我答应过要保护你。我曾那么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我曾轻狂自傲，以为能改变世界，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渺小无力……时间巨轮滚滚向前，无法逆转也无法停下，我发现，原来我从来不曾改变过什么，一切都会发生，该来的总会到来。但我不甘心……”
“什么计划？”
何必生停下了笔，划火柴将纸张点燃，扔进了焚烧机密文件的桶中，凝望着火焰一点点地消失。鲜红的光挣扎着，扭曲着，无声地叫着，最后，只剩下寂静的黑灰。
“那么……何先生有没有兴趣听另一个计划，关于如何毁灭人类？”
15.
“你们得到了无尽的土地和资源，最后想的还是征服世界吗？”何必生摇头，“对不起，我们谈不拢。”
“再后来呢？”夏远行问。
“但我们先拥有了新星球，最后我们必然是战胜者。”
“再后来……终于有一天，突然很多人闯进了基地，要求封闭一切资料，把所有研究人员都带出去分开审讯。我们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国家正处于动荡之中。”
“那么，战争还是会爆发的。只是变成了种族之战，只会更血腥。”
“那你见到她了吗？”
“和西方人？哈哈，你知道的，白人歧视我们黄种人，我们和他们不可能融为一体！”
“要我告诉你我一开始就看见过的那个结局吗？”
“听起来是挺好。”何必生冷笑，“不过既然要合作，为什么不让全世界一齐参与呢？那么广阔的土地，这样人类再也不用战争了，大家都融为一体，不好吗？”
“说吧。”
“我们知道的……远比何教授知道的更多。”忠本孝一上前，小声地说，“你们想造一艘飞船，去开创遥远的新星球。那个星球上有无尽的物产和土地，相比之下，地球贫瘠又拥挤，人类在这里为了一点儿土地打得你死我活，这很愚蠢！只要我们能够合作，共同开发新星球，抢在西方列强之前，那么多的土地！中国人！日本人！人口再翻十倍、百倍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在新星球上共存下去，再也不用战争。甚至可以融为一体，那是多美好的未来。”
“我不会再见到她了……那年我被带去飞船基地时，正是深夜。军人们并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要把我带走是个绝密任务。我们被惊醒，我被带出门去，只披了一件大衣。她光着脚追出来，想塞给我钱和更多衣服，被推开了。
“你们都知道什么？”何必生怒问。
“军人告知我什么都不能带。我明白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盼着这一天，因为我终于可以重新参与研究了，但我恐惧着这一天，因为我会和她这样分离。我从来没有告诉她真正的结局，因为这个是秘密，职责要求我对这个中国也是人类史上最宏大的工程保密，而如果她知道结局，可能会将未来引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我开门见山吧！”忠本孝一拦住他们，“我们知道何教授正在进行的研究和工程，所有情报我们都已详细地掌握。所以，我们并不需要何教授提供任何的情报，请放心。我们知道何教授不会出卖国家，我们也不会逼他做这种事。”
何必生停顿了一会儿，苦笑着：“宇宙是如此捉弄人，设计出这样的命运。”
“没什么好聊的！”程洁瑜拉着何必生要走。
“她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离别，会从此再不相见。我还记得……我上了车，她在身后大声地喊：写信回来！不管你在哪里！写信回来！”
为首者递上一张名片：“在下是三井重工的忠本孝一，有些事情想和何教授聊一聊。”
声音沉默了。
何必生却很平静：“有什么事？”
许久，夏远行小心地问：“灵魂也会哭吗？”
“是日本人！”程洁瑜紧张地揪住何必生的衣袖。
何必生轻声说：“只是再流不出眼泪。”
“是何教授吗？”为首的人深鞠一躬，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
“那……你就再也没见过她？”
突然有几个穿西服者走上楼顶，围了过来。
“我不敢想象那之后的日子她是怎么度过的。她不知我在哪儿，不知我过得怎样，不知我还能不能回来。我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无法和她说。当好些年过去，我终于可以回到地面上，却又成了被审判者。我打听她的消息，听说她先是疯狂地四下寻找我，甚至跑去了遥远的新疆，后来一直恍恍惚惚，再后来就病倒了，那时一片混乱，医院顾不上她，她偷偷跑了出来，想接着寻找我……最后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只是被你的外表所骗的好吗？谁知道你居然还这么有才华。”
“你不是看到过未来吗？不能看到她去哪儿了？”
“但偏偏有人喜欢我这样的书呆子。”
“我没有看到……我拼命地想完成我的计算，把量子计算机造出来，也是为了我的私心，我要看到她的去向。”
程洁瑜望着他微笑：“你啊……有时聪明盖世，有时又愣又呆，让人又恨又爱。”
“你完成计算了吗？你看到那个结果了吗？”
“但如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从而放弃责任，那么国家又怎么可能振兴呢？”
何必生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飞船中突然响起笑声，无奈而苍凉。
“一个贫弱的国家，国土沦陷不过是早晚问题。”程洁瑜上前握住何必生的手，“国家的命运，需要全国人民一起承担。一个人是渺小的，改变不了什么，你不要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肩上。”
16.
“或许正是这艘飞船吸引了他们将主力投入上海，而不是华北。”何必生长叹，“华北方面压力减轻了，但上海、南京却将陷入火海，我不知道这是功还是罪？”
1967年。
“但我担心夜长梦多。日本人一直在寻找地下基地的入口，他们做梦都想得到那些资料，还有你的计算机实验机组。”
“何必生！我们红卫兵代表人民批斗你。你说……你的计算机可以预测未来？”
“现在的模型只是用来做结构力学实验，一旦数据运算完成，它就没有用了。想造出真正的飞船，现在的钢材是不行的。”
“是的。”何必生低头说。
“但现在它的雏形只能炸掉了，这太可惜了。”
“那说说吧，你都预测出什么了？”
“我没有选择，国家也没有。太多材料要从海上进口，也只有这里有资金支持这么大的工程。而且将来飞船要试飞，应该能直接进入海中，它那么大的体形不可能从长江顺流而下。”
何必生沉默不语。
“你明知战争会在上海爆发，为什么还要把研究基地设在这里？”
“为什么不说话！”
“我告诉过他们，不过，决策和我的意见无关，在上海决战，是早决定好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艘飞船。每多撑一天，地下基地的运算机组就能多送上来一些资料，多带走一些设备，如果上海失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开始飞船工程。”
“你问的是……哪一年的未来？”
“你明知会输，还让我们的军人去断送性命？统帅部也明知结局吗？”
“随便……比如二十年后，世界是什么样？”
“不。相反，我也建议必须在上海血战，以保证时间线合入轨迹。”
“1987年？”
“那这场战役有意义吗？为什么你不劝告政府，要保存主力，而不是倾于一役？”
“对！就是1987年！”
“在上海？”何必生摇了摇头，“会有百万军队在这座城市血战。这场战役的惨烈宏大，比之将来的莫斯科、诺曼底也毫不逊色。只可惜，我们没有赢。”
“那一年，全球人口达到了50亿。”
程洁瑜来到何必生身边：“我们能胜利吗？”
“中国呢！”
校外的路旁，大批的中国军队正在开赴前线，他们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斗志昂扬。
“我不能说。我不会说谎，但说真话你们也不会信！”
巨响声远远地传来，楼宇随即塌陷下去，那是日军的舰炮在轰击上海。
“你什么态度！你弄了这么个破东西说能算命？果然是牛鬼蛇神！”
何必生站在楼顶，望着远处爆炸的烟云升起。
“不是算命……其实……也是算……只是那些人算命是瞎算，他们是骗子。但我是以数学为基础的，一切都是可以验证的。”
1937年。
“验证？谁来验证？你那些纸上乱涂的东西，有谁能看懂？”
9.
“爱因斯坦。”
“我不在乎什么奖项，如果我的理论能被证明，那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奖赏。”
“爱因斯坦？在中亚吗？”
“何，你的量子计算机若真能研制成功，能做的可不仅仅是破译密码，也许真能帮助中国强大……只可惜诺贝尔没有数学奖。”
“他是个科学家。”
何必生摇摇头：“我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足够我做许多事。事实上，我回国才知道……关于外星飞船残片的事。你一定也知道了。各大国都在寻找这些散落在全球的残片，并想破译它的内容。谁先破译成功，谁就有可能一跃登上科技巅峰，雄霸于世界。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中国。”
“苏联的？”
“你明知道战争终会来到上海……你倒不如去美国完成研究，再回来也不迟。”
“是德国人。”
“那不一样……德国会迫害你们，并把科技用于侵略。而现在，我正在抵抗侵略者的前线。”
“东德还是西德？”
“好吧。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但当初你却劝我离开德国。”
“是‘二战’时的德国，后来他去了美国。”
“全世界都在面临战争，哪里会有净土呢？”何必生微笑，“美国会吸引无数优秀的科学家，没有我他们一样能造出计算机。但如果我抛弃了中国，那么谁来帮助这里的人呢？”
“我想起来了！爱因斯坦！就那个老东西！他帮美国人造出了原子弹！你不说我都忘了，听说当年，民国的时候，他还特地跑来上海，点名要见你？”
“何，在这里我很难想象你能得到什么支持去完成你那宏大惊人的构想。这国家穷困不堪，但有时又好像花钱如流水，它还随时可能面临战争。我还是建议你去寻找一个更好的环境，比如美国。”
“他说过会来看我，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我明白了。谢谢你，爱因斯坦教授，你教给我太多事情。”
“然后他跑去了美国，怎么没带你去呢？”
“埋头研究并没有错。不过科学家不可能完全与世界隔绝的。”爱因斯坦说，“如果我们没有信仰和感情，不爱世人，就很可能使科学走向歧途。”
“他的确是想让我和他一起走。但我说，我不能去，我的国家需要我。”
何必生苦笑：“你才来一天，就看到了这么多。而我却埋头在书桌前，只顾做自己的研究。我实在是很少去街头，也从不参加酒宴。我只想看到未来，却对眼前的现实视而不见。”
“呸！何必生！你老实交代，你是如何被帝国主义指派潜伏在我国内部的。爱因斯坦送你的发报机和译电码藏在哪儿了？”
“我看到街头有太多衣着脏污、神情麻木的贫民，他们为了五分钱终日砸着石子，好像是机器一样，他们平静地似乎觉得这种生活天经地义，可以永远继续下去。而我来到宴席上，看着这里摆着欧洲皇宫里也不会有的精美食物，三天三夜也吃不完。我不理解，你们究竟是贫穷还是富有？是愚昧还是精明？对你们是该同情还是憎恶？”
“没有什么发报机和译电码。”
“是什么？”
“你少胡说八道，你一直偷偷鼓捣的那东西就是发报机！”
“我以前听说，上海是东方之都，万国之城。但我来到这儿，却看到了太多我难以想象的事。”
“那不是发报机……是计算机的实验模型……”
“你尽管说吧。我们研究科学的，最恨的就是谎言。”
“还不老实！什么计算机？你让它算一个1+1给我看？还有！有人举报你私下说：别放弃，熬过十年，一切都会好的。这是什么意思！”
爱因斯坦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喜欢说假话。所以，我将说的话，还请你原谅。”
“我只是在鼓励我那几位绝望到想自杀的科学界朋友，他们掌握的知识属于全人类，不应该就这样轻易舍弃。他们的死会使中国科学倒退百年。”
“来到中国感觉如何？”
“呸，你们这些臭老九真把自己当回事啊。没有你们地球就不转了？现在我们就砸烂你的发报机！”
“几十年后？不、不，我可不想与时间玩游戏。我也没有你的能力，能预知几十年后的事情。”
那台量子计算机的实验模型被抬了上来，何必生挣扎着想扑上去，但被按倒在地。
“我以为会是几十年后，没想到这么快就相见了。”
铁锤抡起，一生的心血碎成粉末，还有找到她的希望。
“何？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爱因斯坦上来与何必生拥抱，“我说过我会来看你。”
何必生呆呆地望着，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在欢迎酒宴上，何必生看到了爱因斯坦。他好像并不太开心。
“我看到的都发生了……”他悲怆地笑着，“那个未来……也定会来到。”
何必生从桌前站起身，欣喜地跑了出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快交代你的罪行。”
“爱因斯坦教授来到上海了，他点名要见你。”程洁瑜奔进屋来，兴奋地说。
何必生站起来，望着台下的人。
1922年11月。
“我这一生，都奉献给了科学事业，我问心无愧！我也从没有说过谎，请相信我：我看到过未来。它是美好的，全新的……人类不再有战争和仇恨，我们会走向群星和宇宙，那时你回头望，地球不过是一颗尘埃，苦痛与艰辛终会过去，荒诞和愚昧也不会长久……好好地活着，相信未来。”
8.
“你这个骗子！”一拳打在何必生头上，他晕了过去。
“不……我要说完我的故事……我的意志随时也会消散，多一个人能记得她也好。”
世界一片黑暗。
“如果你不想再说下去了……可以不用说。”
17.
“她没有等到我发明成功的那一天……”
“未来……早就注定了吗？”夏远行问。
“她呢？”
“不，没有注定的命运。未来是由人书写的。”
“但是……这里只有我……我孤独地活着……可能一千年、一万年……只要存储器不腐朽、只要还有能量……我就能活下去。但是……我又早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个了无生趣、游荡着的灵魂。”
“但因为你的研究资料被毁了，你的学生没有足够精确的数据设计飞船，才导致现在飞船发动机出现了致命失误……未来的确是人书写的，原来我们的命运早在几十年前就写好了……可你后来为什么不补救？”
“所以……你发明了如何将人的思维感情电子化？”夏远行问，“但是……”
“后来……我死了。”
7.
“对不起……”
“我相信科学的力量。”
“其实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补救。我的学生保留了我的大脑，将数据扫描并虚拟化了。当我醒来时，立刻想到的就是完成我的计算，验证所有数值的正确性。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阻止了我。”
“什么办法？你还能让人长生不老？”
“未来一号？”
“不够……我要和你永远不分离……”何必生突然想到了什么，“也许有一个办法。”
“它的运算力无与伦比。如果说我是一颗微弱的火星，那么它犹如银河系那样灿烂！”
“你说过，高维宇宙中，存在着一切的可能。那么……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宇宙，我们幸福地老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程洁瑜眼中也闪着泪光，“那还不够吗？”
“我以为你们是一体的。”
“但是你说的，人类的命运让人类自己去承担吧。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这个世界，救不了那些将死去的人。我只想救你，连这个卑微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吗？”何必生紧紧地将程洁瑜拥在怀中，流下泪来。
“我只是依赖它而生存，是寄生于它光芒下的一个幽暗鬼魂。它的自我保护系统使我不能加入运算。”
“你要拿全人类的命运去冒险吗？只为了在几十年后救下已经老去的我？你不会这么自私的，对吧？”程洁瑜望着何必生。
“它这么强大，怎么可能没发现计算中的错误呢？”
“可我觉得重要。我不能接受一个那样的未来！为了改变命运，我甘愿冒险！”
“它当然发现了。但它坚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更正确的答案：让人类延续下去的方法，就是毁掉现在的人类文明，让人类彻底失去科技，回到原始社会去，这样人类就无法再用科技毁掉自己和宇宙。”
“我们总是在争论这些问题。想想开心的事，毕竟，在你看到的未来里，我们胜利了，不是吗？我一想到这个，就对未来充满希望，哪怕知道自己将来可能会有悲惨的结局，也觉得无关紧要。”
“的确回到原始社会了！”夏远行喊，“人类在飞船中像野兽一样互相屠杀，就为了一点食物。你就坐视人类的毁灭吗？”
“这些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吗？如果正义勇敢的人都被杀了，只有懦弱者能活下来，世界会变成怎样呢？活下来的人会怎么书写历史？”
“还有一个办法。”
“也许……不需要看到什么结局。人们仍然会战斗，只因为他们不能忍受，他们懂得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正直、善良和信仰。”
“什么？”
“不。这世界太黑暗、丑恶，如果不告诉人们未来，有太多的人会撑不下去的。战士们会怀疑坚守的意义，民众会怀疑良心的价值。在强大与恐惧面前，唯有屈膝、忍耐才能活下去，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人们去战斗牺牲？”
“现在断电了，未来一号也沉默了，我可以有机会做完之前没有完成的事。算完那个结果……如果算完了……我也就能见到她了……哪怕，只是在幻境中，在另一个宇宙的倒影里。”
程洁瑜抱住他：“别想了……你这些年拼命地计算。我太多次看到你因为算不出那个结果而痛苦，你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压在自己身上。人类的命运终究要人类自己去承担，算不算得准，又怎么样呢？不知道未来，反而会更幸福些。因为总有美好的期望。”
“你现在能做到吗？据说运算需要足够的能量。”
“我不知道……”何必生按住额头，“我能破解数学谜题，却想不清楚这个答案。”
“芯片里还存储着一些能量，我尽力而为吧……在能量耗尽前，我会完成它。”
“所以……邪恶一定要被打败，哪怕付出千万人生命的代价？”
“你这么自信？”
“没有。但我知道，高维宇宙中包含着所有可能，那个未来，一定在某处发生了。”
“不是自信，是必须。这是我的使命，我一生中最后要做的事。为了人类，为了她。”
“若这么说，假如日本不再发动战争、日本帝国也会延续下去……很多代后，朝鲜人都说着日语、台湾人可能再也不记得他们曾是中国人。”程洁瑜突然也恐惧起来，“你看到过这样的未来吗？”
18.
“那么……他可能会统治着从法国海岸一直到莫斯科郊外的土地……也许……德国真的就成为了欧洲霸主。犹太人还是会被迫害、屠杀，却得不到拯救。”
何必生望向这片黑暗，它无边无际，恍如混沌初开前的宇宙。
“会怎样？”
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什么也没有。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德国的战争狂人预知了未来，他不发动战争，或者……在战局最有利时收手，那么，未来会变成怎样？”
死亡也是这样吧。
“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连宇宙都会灭亡，那么生命有何意义？
“战争不发生，未来就一定会变得更好吗？”
他不想陷入那永恒的虚无。可不牺牲自己，宇宙就不会重生。
“怎么会呢？”程洁瑜握住他的手，“我们不正在用科学改变命运吗？你的计算机已经有了理论和图纸……只要能造出来，它可以发挥多大的作用啊。你说过，它的计算力相当于一百万个数学家。我们可以用它来预报天气，可以用来设计轮船、飞机……中国可以飞速地发展起来。那么也许……侵略者就不敢发动战争了，未来就会改变。”
要是真的有天国就好了。何必生想，在那里我和她可以重逢。
“但那一天终究是会来的。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眼前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
但科学家不会相信任何无法证明存在的东西。
“想想眼前的事吧，如何让我们赢得战争，尽量减少伤亡，如何改变我们的社会，教育我们的人民……有太多事要做了，你真的不必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
他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的话：“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奥秘的经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接近我们的心灵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这种情感构成了真正的信仰。但我无法想象存在这样一个上帝，它会对自己的创造物加以赏罚，会具有我们在自己身上所体验到的那种意志。我不能也不愿去想象一个人在肉体死亡以后还会继续活着；我自己只求满足于生命永恒的奥秘，满足于觉察现存世界的神奇结构，窥视它的一鳞半爪，并且以诚挚的努力去领悟在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那个理性的一部分，倘若真能如此，即使只领悟其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何必生摇头，“我不能……我不能接受那样和你分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一生如此短暂，却想追寻宇宙的浩瀚，正如想用烛光去照亮黑夜，这是多么可笑。
“其实，我们个人的命运又算什么呢？只要时代是向前的就好了。你无须为了我而做一些冒险的事，万一把事情变得更糟了呢？反正我们会一直相伴到老，这结尾还不好吗？”
但如果黑暗中没有光，世界将多么冷寂。哪怕只是微弱地闪烁，也能为黑暗中的迷途者指引方向。那些星辰燃烧着自己，对于宇宙来说，它们不过是一闪即逝的礼花，它们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只为了有一天，有一个微小的生命能在一个渺小的星球上诞生；只为有一天，那些生命中的一员，终于抬起头仰望星空，从此决心踏上漫长的征途。
“我不知道。”何必生摇头，“我会尽力不让它发生。”
这宇宙，是一片黑暗的森林。但星辰仍将燃烧，从不畏惧暴露自己的方位。因为那是它们存在的意义。不能因为恐惧黑暗，就永远跪伏于丛林，屈服于原始野蛮的法则。人类之所以能登上生物链的顶峰，正是因为学会了在黑暗中点起火焰。
“你说的很多事都发生了。那么……未来那个结局呢？也会发生吗？”
当第一个人举起火把宣示自己的存在时，他是众人惊奇眺望的目标，仿佛看见了一个愚蠢的自杀者。但会有第二人、第三人……当万人举起火把，森林将被照亮。当乌云散去，原始的人类抬头看见灿烂的星河，他们会明白宇宙从不黑暗。野蛮的时代终将过去，冷酷自私的种族不可能走向宇宙，因为刚进化出核武，他们就已经在自相残杀中毁灭。未来，只属于尊重与热爱生命的文明。
“我们是认识了很多年，从年轻到白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那个“二战”中的士兵，他躲在冰冷的战壕中，听着炮火和惨叫声，看着同伴一个个地死去。他或许也对未来充满了绝望。如果有人能告诉他，未来和平终将来临，人类会团结在一起，不分彼此。他会相信吗？
“是啊，你连和你教的女学生说话都会脸红。但和我说话时，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一百年似的。”
你会相信吗？
“你现在知道了，我只有在和你说话时会那样。”
如果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未来，那么人类会在战争中走向毁灭；如果所有人都相信，那么战争将不再发生，这样的未来必会来到。
“想想我们的相遇，也真的有趣。”程洁瑜坐在栏杆上，望着月亮，“我当时觉得你是个情场惯犯，但是你的眼神偏偏又那么认真。”
1937年，沈崇诲驾机撞向敌舰。为了给更多人以希望而牺牲自己，这绝不是生存的最佳选择。
1922年。
计算机和野兽也永远无法理解那第一个在黑夜中举起火把的人类。
6.
一个人无法改变未来。而未来，却是由千万人书写的。
他们转过头，看见周围学生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然后全部低头假装记笔记、观察植物。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燃尽自己，我愿用这身躯照亮黑夜。
“我还没见过这么追求人的！”程洁瑜猛转身，“好，我记住你了。我这人也不信命，所以你最好证明你有能力让我爱上你。”
何必生闭上眼，开始了他此生最后一次计算，也是最辉煌的一次战斗。他要面对的，是强大的黑暗，无尽的绝望。他要告诉世人，黑夜并不会永恒，终会有那开天辟地的一闪，照亮宇宙。
“如果什么事只要逃避就不会发生就好了！”何必生在她身后说，“那么也许战争就不会发生吧，但也许胜利也不会来临。未来很可怕，但是未来也终会光明。我想过永远也不再见你，但那样一切就更无法控制。我连保护你的机会都没有。你不必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什么命运。所以，我们顺其自然吧。如果你不会爱上我，那么命运自然也就改变了。只是没有人再知道会发生什么。”
19.
“无耻之徒！”程洁瑜涨红了脸，绕开他向前走去。
一片如亘古长夜永恒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大概三年后吧，你嫁给我的那一天。”
正在激战的人们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全身血污，看到地上倒着的尸体，看到飞船中堆积如山的食物，他们呆住了。
“什么时候？”
“我们刚才在干什么？”有人抛下枪，痛苦地跪倒。
“你亲口告诉我的。”
“原来飞船中有这么多食物……”文森特看着舱外，许多具尸体倒在门口，“我们才搬了这么点。”
“不许说出来！”程洁瑜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只有我父母才知道。”
“原来断电只是暂时的。”加藤拓真呆望着头顶的光，“我们却像疯子一样互相屠杀。”
“我还知道你很多的事情……你的原名不叫程洁瑜，你父亲给你起了一个你很不喜欢的名字……叫程玉莲……”
“不要为做过的事后悔。”三上隼人握紧枪，“战争不会结束，这只是中场休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光就又消失了。”
“上海这么小，大学和研究所就这么几个，再见面有什么稀奇？”
“所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再多搬点食物吧。”浅野泽树吃力地拖动着食物箱，不肯放下。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20.
“那个结局？”程洁瑜走上前，注视他的眼睛，“说得你好像能预知未来似的。”
1969年。
“我以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何必生望着她，“但我还是遇到了你。为了保护你，我愿意去和时间战斗，哪怕粉身碎骨。我不会让那个结局发生。”
何必生坐在田野中，仰望着星空。
“啊……是你……”程洁瑜笑着。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跑来：“何老九！你大半夜不睡觉，又在这儿给外国卫星发信号……帝国主义不会派飞机来接你的。”
“也许，人脑会在某种时刻，感应到高维世界的另一条时间线。”
何必生大笑：“小朋友，这都是谁教你的啊？我连手电筒都没有一个，怎么给卫星发信号呢？”
“好像是有……但我也不知是为什么。”
小孩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给我的算术题，我算出来了。看你还敢小看劳动人民的智慧！”
“你会有那种经历吗？觉得有些事发生过，但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何必生眼睛一亮：“真的？你很有天赋啊。不上学太可惜了……唉，现在城市的学生都不上课了……如果有一天，恢复高考了，你一定要去考大学啊。”
“你好面熟？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我不要考大学！知识越多越反动！我要上战场！嘟嘟嘟嘟嗒嗒嗒嗒嗒……”小孩用手比成枪对天扫射。
“我们又见面了。”何必生说。
“没有知识……上战场也打不赢啊。”何必生摇头，“未来的战场，会在宇宙中，我们得先造出飞船啊。”
她慢慢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那个微笑的人。
“飞船是什么？”
程洁瑜走在大学校园里。
“就是很大很大的，能飞到星星上去的船。”
1920年。
“哇！我要造飞船。你能教我吗？”
5.
何必生苦笑：“我自己这辈子恐怕没机会看到中国的飞船上天了，不过你也许可以。但你想造出飞船，先得学好数学。”
“我们会再相见的。六个月后见。”
“但你会数学，还不是被发配到这里放牛？”
“保护我？”程洁瑜笑起来，“我们不过是偶然相逢的陌路人，下船之后，就会各奔东西了。”
何必生把小孩扶到怀中坐好，一起看着星空：“小朋友，你以为这世界像这村子一样一成不变，事实上，这星球、这宇宙都在飞速运动。等你长大了，考了大学，走出这村子，你就能看到这世界的变化，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
“不，一定能改变的。”何必生笑着望向程洁瑜，“我会保护你。我不会让那个结局出现的。”
“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考什么大学啊。”
“你这人真的好奇怪。”
“我来教你，你叫什么？”
“我不希望……我不希望结局也会是一样的。”何必生手紧紧握住栏杆，望向迷雾中。
“小名狗娃，大名……夏卫星。”
“啊？”程洁瑜愣了。
21.
“我以为未来是可以改变的，”何必生说，“但我还是遇到了你。”
“夏卫星？”夏远行惊呼，“那是我爷爷……如果不是他考上了大学，也许我们家现在还在那个山村里放牛。没想到……我们家的命运是被你改变的。但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又在这里遇到。”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程洁瑜笑着。
“并不是巧合。未来与过去，是因果相连的，你再想想。”
“也许，人脑会在某种时刻，感应到高维世界的另一条时间线。”
“嗯，我爷爷曾经也带我看星空，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这世界不会永远这样，未来是什么样你可能无法想象，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你现在和我学数学吧……’他逼着我五岁就学奥数，结果我最讨厌数学。然后叛逆、逃课……沉迷游戏……然后，因为游戏打得好而登上了这艘船……天哪！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在主宰着众生吗？走向任意一个方向，都会来到同一个结局？”
“好像是有……但我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力量来自你自己。知识是有趣的，学习绝不该是苦役。你和你爷爷身处的时代也不同，他那时为了改变命运别无选择，只有拼死一搏。这世上有人是怀疑者和叛逆者，他们不喜欢走别人为他们安排好的路，科学最需要这样的叛逆者，他们敢于怀疑旧的定律，取得突破。但一个人可以叛逆，却不应该平庸。很多人学数学，但最后还是二元一次方程都不会。很多人打游戏，但也打不成世界冠军，如果要他们每天像运动员一样进行十几小时的高强度训练，他们早放弃了。在任何一个领域，想要出类拔萃，就必须付出比他人多百倍的努力与热情。你能来到这里，不是因为打游戏，而是因为你证明了你更优秀，你战胜了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才拥有了一次俯视大地的机会。”
“你会有那种经历吗？觉得有些事发生过，但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我一点儿也不想俯视大地……我只想回家。”
“你梦到过我？”
“过去可以怀念，但永不可复得。所以你只能看向前方。你会有一个家，在那颗名叫未来的星球。你也会有自己的妻子、孩子……你的后代将在那颗星球上繁衍，建立家园。”
“和我的梦中一样。”
夏远行望向屏幕上的地球，这蓝色星球正越来越远。
“什么一样？”程洁瑜好奇地望着他。
“未来是美好的、全新的……人类不再有战争和仇恨，我们会走向群星和宇宙，那时你回头望，地球不过是一颗尘埃，苦痛与艰辛终会过去，荒诞和愚昧也不会长久……好好地活着，相信未来。”
“为什么？”何必生呆呆地说，“所有的话都是一样的。”
夏远行念着：“你的这段话很有名，我爷爷曾把这段话抄在本子上，还让我背。说这句话支撑了他在没有电的晚上点蜡烛苦读，最终改变了命运。但我很怀疑，你说的这个美好未来是真的吗？”
“生逢乱世，国难当头，更应该努力报效国家，救民族危亡，才不负此生啊。”程洁瑜看向远方。
何必生沉默了很久。
“不怪啊。我父亲的确觉得，战乱之世，我是不应该出生的。”
“我是个骗子。”
“何必生？”学生们笑起来，“这个名字怎么……这么怪？”
“所以未来……”
“何必生。”
“你要做好准备。未来……比你想象的更黑暗。”
“一位从德国回来的同学。”程洁瑜望着何必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会陪我一起去看那个未来吗？”夏远行说。
“程洁瑜。”女孩的同学们走来，“这位是谁啊？”
“未来一号苏醒了，我必须修正它的错误，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和它融为一体。”
“哈哈……”女孩忍不住笑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谦虚的吹牛。”
“那……还有你吗？”
“我比起一流数学家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至少还有十年才能赶上他们的水平。”
“我的意志会消失，记忆也会……我会忘记一切事……忘记她……痛苦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一切尽入虚无。”
“数学？”女孩眼睛一亮，“我是学医学的，但我很佩服数学好的人。”
“你去吧，我会帮你记住。记住你的故事……记住她的样子。”
“我……我不算是留学生吧。只是在德国给一位教授当助理，顺便研究数学。”
“是的，你拥有我的记忆了。所以，好好活下去。现在，守护人类的责任就落在你身上了。”
“法国。你呢？”
“别说得那么吓人，关我什么事啊？”
“你是在哪国留学的？”何必生问。
“系统重启后，我用你的脑纹路作为了新的密钥。现在你是飞船的控制者了。”
“不，没关系。”女孩说，“是我太激动了。终于回来了。”
“等下！你是说……我可以控制一切？比如……开灯、关灯、冲洗厕所、在凌晨两点放广播体操音乐？”
“对不起！”何必生移开目光，“我太失礼了。”
“你可以控制飞船上的所有武器，储存的生物基因。你可以任意创造生物，只要是你能想象出来的。你可以控制能源和食物，让所有人听从你的指令。你还可以控制飞船的方向，命令它飞向地球、新世界……或者茫茫未知的太空。”
女孩注意到何必生的目光，忙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
“听起来好累。我最讨厌这种沙盒游戏，自由度太高，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
何必生有些呆呆地望着她。
“那么你也可以放弃这权力，把密钥交到人类的手中，让他们决定自己的未来。”
他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他们中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眼中全是泪水。
“那万一他们又为争密钥打起来怎么办？”
何必生微笑着看着他们，觉得这清晨虽然雾气弥漫，但一切都充满希望。
“你来选择吧。做人类的统治者、让世人敬畏跪伏在你脚下，服从你的铁律；或是人类的守护者、在黑暗中为他们举起火把，告诉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
“中国，我们回来了！”他的身边，几个年轻留学生兴奋地高呼。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夏远行问。
那是上海。
何必生想了想。
他走上轮船甲板，在迷雾中，他看见了前方露出的那座城市。
“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吧。当年，日军攻占了上海之后，南京也沦陷了。我们一路向西逃难，车辆、船只上挤满了人。我和撤退的大队失散了，只能步行向西……一路上经常遇到日军轰炸……我看到人们为了一点财物欺诈、骗抢无所不为，盗匪横行，连逃兵也加入抢劫行列，也看到一路病饿死者的尸骨，绝望者出卖自己的儿女。那几千里路，我看尽了人间的丑恶与苦难。”
何必生在睡梦中，听到外面的欢呼声。
“你是在那时对人类绝望的吗？”
1919年年末。
“不。那一天，我饿得就要倒下，绝望间冲入了一家农户。那是极破旧的一家。我寻找着食物，这时一个老农走了进来，他见我吓了一跳。当他明白我是逃难者，就拿出了家中仅剩的一点粮食。”
4.
“那是个善良的人。”
“惭愧地说……真的没帮上什么忙。不过……它让我看见了她……”
“因为他的善良，让我又撑了两天，一直走到城镇。”
“那究竟有什么是你改变了的？你的发明莫不是对世界毫无用处？”
“他一定不会知道，他救了你，也在百年后救了全人类。”
“是啊。这些年，量子计算机的运力终于能支持更多分支宇宙的运算，我的虚拟大脑能查看到更多种的未来，才发现，即使我不和他说话，‘二战’也还是一样会发生。我的那句话，真的什么也没改变。”
“那之后，我仿佛得到了新生。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认识到在这茫茫宇宙中渺小生命的价值。人类的确自私、贪婪、残暴。但也只有人类，才懂得善良、正义与美好。我在路上看到的，不只有盗匪和逃兵，还有逆流向前的勇士，他们穿着草鞋，一路高歌，找识字的人写下遗书，寄给亲人，然后奔向必死的命运。”
“喂，哥们儿，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好像人类历史就是因为你一句话改变的。你和不和他说话，在我看来毫无区别。疯子哪怕是一粒鸟屎掉在他头上，他也会认为是天启的。”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故事。”
“活着的时候，我一直后悔和他说过话，觉得自己是历史的罪人。”何必生痛苦地说。
“那我走了。”
“嗯，为了一个强大的德国，哪怕德国是一片焦土也在所不惜。我也不是太能理解疯子的脑回路。”
“等下！你算出那个结果了吗？你找到她了吗？那才是最后的结局，不是吗？”
“是的，我原以为他是热爱德国才走向疯狂。后来才发现，他不在乎德国，相反，他认为所有德国人的生命都只是他实现狂热意志的代价，德国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他的伟大目标去死。”
“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了。我能找到的，只是她的墓碑……或者……不会有墓碑。她可能倒在某片荒原上，与大地融合在一起了。我不想去看她最后的样子……”
“你是说，这个疯子哪怕早知道战争的结果是毁灭德国和他自己，也在所不惜？”
“好吧……再见了。老何。”
“是啊，我就是个傻瓜。我想劝说他，却让他更疯狂了。”
“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我走了。”
“大概也只有你这种书呆子，才会傻到对一个疯子说‘请清醒过来吧！’”夏远行大笑。
“永别了，祝你好梦……何必生。”
何必生的声音在飞船中回响着。
那个声音永远地消失了。
“原来我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自己都是命运齿轮的一部分，一切早就被演算完毕了。”
22.
3.
是回地球，还是继续向前？夏远行想。
何必生呆立在那里，看着那个人疯癫地将所有传单撒向天空，大笑离去。
他这样想的时候，星图便出现在了他的脑海。意念一动，银河系扑面而来，地球转瞬出现在眼前。
“毁灭！”那个人仰天大笑，“没有毁灭哪里有新生呢！上帝让你来唤醒我，四骑士吹起了号角。这就是天启！德国必将在血火中重生，我也愿将我自己献祭于火中！”
“请选择目标。”未来一号的声音响起，不再有感情。
“疯子！我刚刚告诉你了，走下去的结果是毁灭！”
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夏远行想。
“不！”那个人抓住何必生的手，“我信。多少天来，人们当我是疯子，我在痛苦惶惑中挣扎，我向上帝乞求给我启示。现在你来了，你告诉我，我会成功的，是吗？是上帝来让你告诉我不要放弃，对吗？”
“选择好难。不如先放首音乐来听吧。”他又改了主意。
“可惜你不会信的。”
“好的。”未来一号说。
那个人奇怪地看着他：“你很奇怪。你的语气像是一个天使，来向我宣讲预言。”
“无敌是多么……多么寂寞……”
何必生没有看那张纸：“可惜啊，人类梦想执掌强大的力量，却只用它来复仇与毁灭。也许多年之后，你看到这座城市崩塌在你面前之时，你才会记起我说的这句话：不要发动战争！”
“不不不！不要这首！换一首，你这么聪明，猜不到我喜欢哪首歌吗？”
那人看到了唯一的听众，感激地走上前来：“东方人？中国？日本？我喜欢东方人，你们也有伟大的文明，也许将来我们会成为盟友。”他将一张传单塞到何必生手中，“让我们一起携手改变这个世界吧！”
未来一号想了好一会儿。
只有何必生停下来，专注地看着那个人的脸。
“要算这么久吗？据说你一直推算到宇宙的终结也只要两秒。”
他将传单撒向空中，那些纸片随风飘舞，但寒风中的人们无心理睬，将它们踩在脚下。
“没有比人心更难猜的了，领导。”
“德国民众们！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些腐败、无能的政客正在断送我们伟大的国家！现在是我们团结起来拯救德国的时刻了！”
“能不能别叫我领导，我不太适应。”
何必生走在柏林的广场上，黑云压城，有一个人正在国会大厦的台阶前慷慨激昂地演说。
“是——老大。”
2.
歌声响了起来。
何必生微笑着挥手，转身离去。
这是一个荒凉的时代
何必生走出了学校的大门，他回头望去，爱因斯坦和众多的科学家都向他挥手告别。
我们都在寂静中相爱
“何，我会去看你的，一定会。”
寻找着、紧拥着、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谢谢你，爱因斯坦教授。我要向你告别了。希望将来我们还能再见。”
夏远行想起了何必生，想到了程洁瑜。想到了丁零，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去向。他想到另一个未来中的自己，还有吴诺琴……他如果留在地球上，他还是找不到丁零。他和吴诺琴会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将建立帝国，统一地球，并将人类置于残酷统治之下。他叫什么来着？夏永诺？
爱因斯坦长叹：“你才是真正有信仰的人。虽然你不信上帝，但你却早懂得了仁慈。我希望你能成功。但……也请保重你自己。你和你的研究才是全人类的瑰宝，为了人类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
如果我去新世界，一切就会改写吗？夏远行想。至少……我再有孩子的话，可以不起这个名字。
“我明白。”何必生低下头，“但是……我忘不了我看到的那些景象。战火、浓烟、废墟，人们在绝望中哭号，为争夺一点食物而残杀……我知道我有多么渺小，但在庞大的时间机器中，一个微小的齿轮偏差就可能使未来面目全非。我愿意把自己投入这机器中，哪怕被碾压得粉身碎骨，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我的牺牲就并非没有价值，如果能让更多的人警醒，那我这一生就死而无憾了。”
永诺？这世上……真的有永远的诺言吗？
“何，你真的认为你能阻止什么？你一个人能改变历史吗？不，你的力量太渺小，如果你企图和时间的巨轮对抗，你注定会失败。”
因为知道世上没有永远
“可是如果不让世人知晓我看到的，我又怎么去阻止这一切发生呢？”
所以从不敢轻许誓言
“千万别那么做。千万别让恶魔知道你有能看到未来的能力。明白吗，何？”
但如果有一天我将离开
“我会让他明白，他从发动战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错了。他不可能战胜全世界，命运已不可更改。”
请你要相信 我必会回来
“你天真得像个孩子，何。”爱因斯坦说，“如果你发明了能看到未来的机器，人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用于战争。战争狂人会想，既然我已经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么我就不会再犯错误。他会更坚信自己能统治世界。”
不要悲伤请你等待
“我也在思索。我想，如果我能设计出可行的量子计算机，把未来的景象投影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战争的可怕，那么人类就会起来阻止战争。如果战争的发动者能看到他们最后的下场，那么他们一定会放弃的。”
漫漫长路我将归来
“我们能为人类的未来做点什么吗？”爱因斯坦问。
穿破苍茫的黑暗
“我理解您的烦恼。”何必生点头，“我也常幻想那样一个理想的世界，全人类不分国籍、种族、贫富……全都和平相处，不再有战争。可惜……我看到的却是：战争很快会卷土重来，比这一次更宏大、惨烈，近亿人将死去。但这远不是结束，几十年后……还会有一场更可怕的战争，将整个人类文明推向毁灭。”
我对你的爱 将永远在
“可恶的种族主义。”爱因斯坦摇头，“人类总是这么愚蠢，要把自己分为不同的国家、种族、阶级来互相仇恨、残杀。我是犹太人，生在德国，拿了瑞士国籍，如果德国人恨犹太人又和瑞士交战，我应该怎么办呢？”
原来这首歌，是一个谎言。夏远行终于听明白了，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结局。
“未来是可以被改变的。我看到的，也只是一种可能。我不想充当预言家……不过……将来犹太人在德国的处境可能很危险。”
“起航吧。”夏远行说。
“何，这是你的预测，还是你当年在那个实验中看到的未来？”
“向地球？”
“中国虽然落后，但那儿的人们渴望进步与改变，他们在拼命地学习先进的东西。而德国……战败后人们都沉浸在幻灭的痛苦中，还有人念念不忘复仇，所以我想……战争随时还会再回来，这里不是安居之所。爱因斯坦教授，或许……你也应该离开。”
“向未来。”
“可是……德国才能提供给你研究必要的环境和土壤，中国太落后了。”
“接到指令。准备跃迁……倒计时……10……9……”
“是的。”何必生说，“战争结束了，中国也正发生巨变，我觉得，那里更需要科学。”
未来，会是什么样呢？夏远行想。
“何先生，你真的要回到中国去？”爱因斯坦问。
他从来没有这样期待过明天。
1919年。
（未来·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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