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诺睁开眼,那明亮的灯光几乎把他的眼睛刺瞎了。
8.
“你醒了。”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他就这样看着那巨大的机器一点点逼近了自己,用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夏永诺跳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复原了,没有疼痛,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那么多人死去了,夏永诺不知道这样的战斗有什么意义。也许他们还在战斗,这就是意义。
只有他的眼睛因为光照而刺痛,他好久才适应眼前的光亮,看清面前站的人。
这又是一场没有取得任何战果的战斗。
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身军服,那是让他们痛恨的式样。这是另一种军人,服从于外星人的人类军队,他们的军服光亮笔挺,一尘不染,因为他们从来不用参加真正的战斗,有机器人和食人怪兽去执行一切。
尖厉的哨声响了起来,那是撤退的信号。夏永诺的头倒仰着,看见倒映的视野中,三足机器人似乎毫发无损,仍然用红光扫视着战场。
夏永诺伸手去摸身边,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他躺在一间圆形的房间里,墙壁地板穹顶都是白色的,他躺在一个圆台上,这台子有着圆滑的曲线,与地板融为一体,像是一整块白玉打磨出来的。自己还穿着一件可恶的白色病号服,这里什么都是白色的,包括那女人的军服,亮得刺眼。
他落在地上,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但除了这些,房内再没有一样东西,这里整洁得就像天国,或者灵堂。
夏永诺看见自己不远处那巨大铁柱升上了高空,又向他重重地落下来,他感到一股疾厉的风压,那巨足直砸在了他的身边,震动和气浪把他和瓦砾一起抛向空中。
夏永诺看了看面前的女人,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亮的光线下注视女人。以前地下也有光明节,但那时灯光昏暗,而人们依然不好意思直视对方的脸,他们认为在光线下看人是不礼貌的。
像呼应似的,四处腾起了数道长长烟痕,直冲天空。导弹击中了机器人的长足和身体,火球腾地起来,机器人发出巨大的金属扭曲声,开始摇晃。但它并没有倒下,只是移动长足,试图站稳。
但对敌人不同,他可以恶狠狠地注视她。
夏永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扑了过去,抓住那导弹筒,掰开还紧握着它的那只断手,将它举了起来。
那女人也看着他,她的眼神像是能吸引一切,他的凶狠照进,就完全地被吸收了,没有一点反应。
那眼睛猛向下看来,夏永诺脑中空白一片,光束从他身后半米处掠过,地面冒起一道白烟,地面熔化出一条痕迹。红光扫过一座广场石雕,那个托着代表科学的原子结构的少女被切开,轰然倒了下来,四分五裂。随着石雕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人的半截身体,手中还握着一个单兵导弹筒。
她的眼睛有些弯,睫毛很长,嘴唇泛着红润光泽,夏永诺不知道她的容貌算是美还是丑,生活在黑暗中的他对美完全没有概念。
夏永诺没命地朝那白雾中冲了过去,机器人也向白雾中疯狂射击,生死全靠运气。有东西穿进了他的皮肉,幸好那只是飞溅的碎石渣。在雾中什么也看不清,夏永诺贴地匍匐而行,手上摸到的全是黏稠的血。当他穿出白雾,一根巨大的铁柱立在眼前,他向上仰望,看见了那近百米高的机器人的身躯,高空的头颅处,一只眼睛正在射出红色光束,在雾中扫过。
“这么暗的光线,你居然能看清我的脸吗?”女人问。
夏永诺从烟尘中冲了过来,他捶打着自己胸口,剧烈地咳嗽,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但更多是因为恐惧。他看见一片白色烟雾在他前方升起,那不是粉尘,而是烟幕弹。外星人虽然有高超的机械和生物技术,但似乎是因为它们所居住星球环境的关系,它们的光电磁技术并不发达,甚至没有红外感知技术,所以这种前时代留下来的老式的东西仍然有用,可惜太稀少了。
暗?夏永诺觉得眼睛都要晃瞎了。
水泥浇铸的断墙只剩了墙根,烟尘笼罩了这里,那片红色慢慢飘散。
“欢迎加入我们。”女人说,向他伸出了手。
夏永诺想寻找包扎物,那人挥动着手:“不……”突然墙体从一端开始接连地粉碎了,那股烟尘横扫而来。他一把将夏永诺推开,一片波动痕从夏永诺头上几厘米处划了过去,将他完全击碎,一团红色爆开,与烟尘混杂在一起。
“你说什么?”夏永诺问。
夏永诺看见一面断墙后,有一个人躺在那挣扎着。他冲过去,扑倒在他身边,发现是个五十几岁的掩护者,他的双腿已经没有了,血喷涌出来。
“你的手术很成功,芯片正在你脑中正常发挥工作……”
机器人的射程与人类武器的射程实在相差太远,那是一段漫长的距离,一场战斗中百分之九十的牺牲者都来不及发射一枪就死去了,所以“掩护者”诞生了,掩护者就是没有资格拿枪的人,他们老弱的已经失去意义,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最显眼的地方奔跑,吸引敌人的火力。一场战斗中出动十个士兵,就会有五十个掩护者,他们没有人可以生还。
夏永诺觉得自己要被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击垮了,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子,把她推到墙壁上,要将她碾碎。
夏永诺埋头踉跄地跑着,好几次差点被手里的枪绊倒。他看见周围一同奔跑的人突然就炸开成一团血沫,喷溅到地面上和他的身上,但他得到的命令是不能卧倒,也不能寻找掩体,因为那没有用,高速动能弹能穿过一切,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拼命奔跑,进入射程范围,才有可能对敌人的战斗机器造成伤害。
但任凭他如何狂怒,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机器人很快醒悟了过来,开始喷吐出火焰和红光。被电磁加速到极高速的子弹只有针头大小,你被打中前听不到它的声音,因为它比声速快几倍,射过的地方,空气会显出波动的直痕,在它飞过很久,波动才消失。一场战斗中,你会看见空间中充满这种痕迹,显示着子弹的密集。这种子弹因高速而拥有极大动能,可以穿透一米厚的钢铁,人类的所有装甲与掩体在它面前毫无用处。高速动能弹扫过的地方,墙壁粉碎飞溅,化成弥漫的尘土,躲在墙后的人瞬间化成血沫。
“怎么?无法杀死我?你使不上力气?因为芯片控制了你的神经,你不可能对他人做出任何伤害,你很愤怒,但没有芯片的允许,你连只蚂蚁都不可能杀死。”
照明弹在夜空中炸开,那是进攻的信号,光线可以使外星人暂时失明,却会为冲锋者指明道路。夏永诺托着沉重的步枪,随着士兵们呐喊着冲出建筑,在满是残垣断壁的废墟中向远处铁塔般高大的机械冲去。
“不!”夏永诺咆哮着,一拳捣向她的面门。但手就要触到她脸的那一刻,却肌肉一麻,无力地垂落下来。
7.
夏永诺后退着,他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恐怖,当他发现身体如此陌生,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寄生在一个容器中。
康辛望着他的眼睛:“很沉吗?知道你手里托的是什么?是自由!步兵,前进吧!”
“能被俘获的抵抗者很稀有,这么多年来才有几十个,当年他们往往在口中含着毒药或在身上绑上定时炸弹以防自己被俘,但现在看来连这些东西你们也稀缺了。”
“从今天起,你们将被编入军队。开始战斗。”抵抗军司令康辛望着他们,“不会有训练,你们会立刻被送上战场,前线需要支援,我们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他亲手将枪支塞进每个新兵的手中。当夏永诺接过那把古旧的步枪时,它沉重得几乎要让他栽倒。
夏永诺明白了,为什么有人会在受伤后毫不犹豫地举枪击碎自己的头颅。他再次暴怒地扑去,但他的腿却跪在了地上,向他的敌人。
希望,真的存在吗?
女人低下头,看着脸色铁青的夏永诺:“想活下去?现在试着平静自己的心情,忘记你的仇恨,忘记你的誓言,忘掉一切,你就能重生,你就会得到宽恕和自由。”
数千人围在台边,观看着宣誓仪式,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自由民,却大多已经老去。当年人类花费了十几亿人战死的代价,保护了他们。至今还有许多人忍辱偷生做着奴隶,只为支援给他们情报和食物,已有上万人被察觉和杀死,但仍然有人不畏死地继续着,只为了一样东西:希望。
“我……不需要宽恕……”夏永诺的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额头暴起了青筋,却挣扎着说。
仅有的几个人举起拳,念着这誓言,他们是抵抗者仅剩的新鲜血液。战死的人越来越多,能补充进军队的人越来越少,抵抗军仅剩下了几千人,要面临的却是无尽的敌人。但夏永诺并不惧怕,他流着泪,被誓言与理想所鼓舞,他相信自己的父母,当年也念着这样的誓言:“为了那一天,我们会奋战到底!我可能倒下,但我们的孩子将生活在光明之中!为了那一天,我们绝不后退!”
女人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愤怒,摇摇头:“夏永诺?他给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呢。为什么呢?”
“我宣誓,从今天起,将有限的生命,奉献给人类最伟大的解放事业。从今天起,我将为自由而战,不再恐惧、不再迷茫,也不再空想。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惧怕,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我们相信未来,我们的理想必将实现!为了那一天,我们会奋战到底!我可能倒下,但我们的孩子将生活在光明之中!为了那一天,我们绝不后退!”
“你……你说什么?”
因为夏永诺的事迹,同时也因为他是唯一血液中含病毒抗体的人,他被提前批准加入了抵抗军。那天,他站在一座简陋的木台上,面对挂在石壁上的军旗,一丝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它,那是珍贵的光明。旗帜在火光中像在飘动,虽残破却神圣。
“你的父亲……”女人站起来,“我想我比你更了解他。”
6.
夏永诺惊讶地望着她。
我对你的爱 将永远在
他的手松开了,他扑倒在地,大口地喘气。
穿破苍茫的黑暗
“你看,当你忘记仇恨的时候,你就自由了。”女人说,“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父亲,真可惜,我可见过他。”
漫漫长路我将归来
她望着夏永诺:“你长得很像他,眼神也像他,尤其是同样愤怒地看着我的时候。”
不要悲伤请你等待
她笑起来:“你想知道他的事情?对了,还有你母亲。我可以把这一切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听我的话,不要再做傻事。”
夏永诺从未见过他的父母,组织说他们战死在敌人对地下城的进攻中。他曾经在黑暗中一遍遍听着这首歌,想象他们的样子。把那最后的歌词,一遍遍地唱。
“我父亲没有教过我投降!”夏永诺大声地说。
我对你的爱 将永远在
“投降?”女子大声地笑起来,“你生活在黑暗中太久,他们虽然没有芯片,却也从小洗清了你的脑子,你从小听着他们教给你的一切,你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他们的教导,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真相。更不知道什么叫正义,还有自由。”
穿破苍茫的黑暗
“可笑,我们不会给人脑里装上芯片!”
漫漫长路我将归来
“我并没有控制你的思想啊,你一样可以恨我。但是假如人一愤怒就可以攻击别人,那么世上就会充满暴力与战争,芯片只是在执行法律。”
不要悲伤请你等待
“法律?法律让你可以控制别人的身体?”
请你要相信 我必会回来
“是的,这也是法律的一部分,但这仅限于你做出违法举动时。如果你做的都合乎规则,那么没有人可以控制你。”
但如果有一天我将离开
“规则?规则就是顺从吗?”
所以从不敢轻许誓言
“你顺从的不是我们,而是道德。”
因为知道世上没有永远
“道德?”
寻找着 紧拥着 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是的,道德要靠法律来维护。道德使我们友善相处,尊重他人,也尊重他们的思想,不会因为理念不合而互相攻击。”
我们都在寂静中相爱
“这太可笑了,外星人侵略和屠杀我们,还谈道德?”
这是一个荒凉的时代
女人看着夏永诺,平静地说:“从来没有外星人。”
他没有告诉女孩,在他父母的遗物中,还有一张纸,上面是这首歌的中文歌词:
夏永诺的心被重重击了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
夏永诺放弃了要去找于婷婷问为什么要说谎的想法。至少,她的谎言保护了这首歌。
“你说什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
他静静站在石桥上,知道在不远处,一个女孩正把音量开到最小,偷偷地听着。他们就这样一同听了很久。
“大约二十年前,人类制造了超级计算机未来一号。它得到的指令是,让人类以最安全的方式延续下去。它苦思了许久,演算了数亿种方案,最终发现只有一个办法能从污染、经济危机和战争的危险中拯救人类——收取人类的所有武器、彻底禁绝暴力、废除国家、建立统一的世界,将人类置于永恒律条的保护之下。”
My love for her will never die
“所以……”
Tell Laura not to cry
“人类不会理解和同意这一方案。未来一号决定使用机器与生化军队,强行控制人类。而人类组成了联军,曾经一度占据了优势。但人类自己在为建立一个统一的地球联邦和军队,还是各自按原国家重新独立的意见上发生了分歧,人类的内战爆发。这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Tell Laura I need her
“你是说……是人类屠杀了人类?”
Tell Laura I love her
“人类分为了统一阵营和自由阵营,战争持续了五年,数十亿人死去。最终,自由阵营战败,逃入了地下。统一阵营在地面上,建立了一个和平、繁荣、美好的新世界。”
但在走过一座小石桥时,他听见黑暗中隐隐地传来那首歌。
“新世界?”夏永诺冷笑,“用战争赢得和平?用屠杀换取美好?”
夏永诺去找于婷婷,抵抗者电台兼日报社就在五百米外的一个木板棚中。
“‘二战’后的新秩序,也是建立在人类对战争的反思上。才会有了联合国。现在的新世界,才真正将人类世界大同的梦想实现。”
“少年夏永诺中了变异的病毒,但他坚持不肯使用药物,他说:‘药品这么珍贵,应该把他留给最勇敢的战士和领导我们的委员们。’就这样他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靠坚强的意志支撑了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中,他在昏迷中也一直默念着英雄们的名言和导师的教诲,最终战胜了可怕的病毒。这说明拥有高科技的敌人并不是最强大的,人的精神和意念才是最强大的。”
“世界大同……听起来很美好。可是,为什么要用屠杀的方式建立!这和当年‘二战’中那些想征服地球的狂人有什么区别?”
一天后,夏永诺从广播中听到了那篇报道。
“我只能说,那是战争。两大阵营都死伤无数。如果你们成为胜利者,战败的是我们,现在面对我的质问,你大概也会平静地说,那是战争。”
夏永诺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问题。”
夏永诺人生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力。以前,在地下,即使经历饥饿伤痛,他从来不曾迷惑,一种力量始终在支撑与鼓舞他,那就是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浴血向前,他们终有一天会看到朝阳。
“我只是……觉得你唱得很好听……不,是歌很好听……我想……带回去听……”女孩似乎也紧张地冒汗了。
然而,现在,有人告诉他:他们才是畏缩在黑暗中的恶魔,战争的发动者。反对统一与和平、仇恨与害怕光明。
“你要去举报我吗?”夏永诺紧张了。
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能……能拷给我一份吗?”
“不!”他摇头,“你们才是邪恶的。是你们为了控制世界而发动战争的!”
夏永诺冒出汗来,这首歌也是首“不利于弘扬战斗精神”的歌。“是……我父母留下的电脑中的……”
女人叹息一声:“夏永诺,你的执拗也像你的父亲。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然后你会作出判断。”
女孩站起来,像是想逃跑般:“我要走了,我还要赶回去赶我的报道。”她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这首歌……你在哪儿听到的?”
9.
“对不起……”夏永诺低下头,无比羞愧。
夏永诺跟随着女子,穿行在这巨大的建筑中。
女孩在黑暗中沉默了,似乎脸红了。很久,她才有点惋惜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会唱首英雄战斗的歌曲……”
这里永远是光明的,头顶总有光线洒下来,建筑是古典风格的,交响乐在厅廊间回响,夏永诺抬起头,看着穹顶上连绵无边的巨幅油画,他在教科书上见过这些画,那些都是名家所作,人类的遗产,讲述着天堂与众神的故事。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到它们,没有想到当亲眼看到时,它们是多么的宏伟与让人震撼。
My love for her will never die
但这伟大的艺术竟然存在于恶魔的国度中,他无法理解。
Tell Laura not to cry
女人走过空中的长廊,下方巨大的广场中,是雕塑、喷泉,还有欢舞的人群。
Tell Laura I need her
他们穿着优雅的礼服,男女挽手,跳着华丽的双人舞。这些夏永诺也只在纪录片中见过,导师曾经用这些纪录片来怀念过去的人类文明和美好生活,并说现在一切都被毁灭了,地面上的人生活在奴役与黑暗之中。这和他眼前看到的不一样。
Tell Laura I love her
人们看到了空中走廊上的他们,他们举起酒来,向他们挥手。
夏永诺鼓了好几下勇气,才开口唱。
女子也拿起栏杆上的酒杯,夏永诺原来以为那无处不在的透明酒杯只是装饰品。她向下方举杯:“自由万岁!”
“当然。”
下方的人群欢呼着:“自由万岁!永恒律条万岁!”
“你真要听我唱吗?”
夏永诺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最荒诞的梦,这里的人竟然也在高喊自由。那些枪林弹雨,那些地面上和墙上的血迹都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夏永诺眼睛亮了,这是他唯一记得的事。
“你们自称这里是自由的?”他问。
“对了……你们没有电量配给……”女孩想起来,“那么……听说当人们以为你必然死亡时,你却苏醒了过来,并开始大声地唱歌,能告诉我是哪一首歌吗?不……能请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吗?”
女人看着他笑笑:“是的。”
“我……没有灯,我怎么写日记呢?”
“那我可以说我想说的话吗?”
“对,就是平常,你会不会记述自己一些思想。我想从里面摘抄一些能鼓舞人的句子。”
“当然。”女人仍然笑着,她向下方的人们一指夏永诺,“欢迎新加入我们的人,他来自地下,名叫夏永诺。知道他是谁的孩子吗?”
“日记?”
人们发出一阵惊哗声,他们笑着向夏永诺注目,好像每一个人都知道夏永诺所不知道的过往。
“那么……你写日记吗?”
夏永诺愤怒地冲到栏边,大声喊着:“我从来不曾加入你们!我也绝不会接受该死的芯片!如果你们自以为自由,就绝不会在人的头脑中加入芯片,明知他们誓死反抗。”
于婷婷笑起来,她的笑声很好听,像风铃声。虽然夏永诺从来没有听过风铃声,他甚至没有听过风声,地下没有风,他只是知道书上会这样写,他认为风铃声一定是很美的声音。虽然那本书是本被定义为“沉迷于少男少女感情描写,不利于弘扬战斗精神”的青少年不宜书籍。
下方广场上的人竟然发出了笑声,他们好像并不生气,而是在嘲笑一个无知的孩童。
“我……我不记得了……”夏永诺只记得自己就没有清醒过。
“你们才是被芯片控制的人,你们连愤怒都不会了,你们生活在这里……这地方看起来很不错,但……华丽的监狱仍然是监狱,你们不过是被驯养的猪,好吃好食,但会随时被杀死,因为你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你在痛苦之中,是用什么来鼓舞自己的呢?”
台下的人愣了一愣,竟然掌声雷动。
“我……真没有经验。”
夏永诺也呆在那里,难道他们赞同他说的话?
“但你是靠意志战胜变种病毒的第一人,能说说你的经验吗?”
女子望着夏永诺:“真了不起!这段话有人教过你吗?我真不敢相信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你的演讲都和他一样激动人心。”
夏永诺一下子手足无措:“我什么都没有做。”
夏永诺也不知自己是从哪儿看来的这几句话,也许是某本书上,也许是自己激动时的灵光乍现,但他不能理解的是这种诡异的场面。他在对他的敌人喊叫,辱骂着他们,而他们在鼓掌。
“你好,你就是夏永诺?”女孩兴奋地站起来,“我叫于婷婷,是抵抗者电台的记者,我能采访你一下吗?”
“如果你们真认同我的话,”他喊着,“那么就请拿起武器,起来战斗!”
他回到家——石壁下的一块遮雨布,却发现有一位女孩在那里等他了。
人们再次笑了起来,他们开始说话,音乐又响了起来,他们竟然转过身去跳舞了。
他成了地下基地中的英雄人物,学校里面已经开始讲他的故事了,所有的人都被号召学习“夏永诺精神”。
“你们为什么不听我说话?不敢吗?你们为什么不敢回答我!”夏永诺嘶哑地吼着。
又过了一周,夏永诺才恢复得可以重新下地走路了。
“他们有权不听你说话,也有权不回答你。”女人上前拍拍他,“我们走吧,还有很多东西要看。”
5.
“我不去!”夏永诺推开她的手,“我什么也不想看了,我已经明白了这一切!你们不过是享受着猪的自由罢了,猪在猪圈里也是自由的,可你们能走到外面去吗?你们能到外面的一片黑暗中,去看看那里正在进行的血战吗?”
夏永诺望着她,虽然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心中发誓,将来有一天,他一定要让阿青吃到很多很多的苹果,让她永远也吃不完,让她永远都会像今天这么开心。
“我们看过。”女人望着他,像望着任性的孩子,“所以我们不想再看了。战争从生命诞生那一天就开始了,争斗的本能存在于每一个细胞中,人类拥有了越多的科技,毁灭力就越强,地球随时可能毁于战争。只有建立新的规则,彻底地控制人类之恶,才能拯救世界。”
阿青笑着把小勺放到嘴边,也轻轻吃了一小口,但其实她装着吃了,做出惊喜的样子:“啊,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夏永诺摇头:“我不想听你这一套,不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代表你们能在人们的大脑里装入芯片来控制他们。”
他想,如果一个人能每天都吃一个苹果,这一生他还需要什么呢?
“这芯片不是控制人的思想的,你可曾感觉思想被控制?你可曾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你是自由的。这芯片只是用来控制暴力的,使用暴力者将受到惩罚,这惩罚就是失去自由,直至被消灭。因为人类喜欢将罪恶借自由名义而行,对于不服从者进行消灭与杀戮。就像你不愿听我说话,就想杀死我一样。所以芯片才有存在的必要,当你放弃了暴力,你就会发现芯片对你没有任何控制,你是自由的,作为一个真正理解了自由的人。”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吃苹果,这种味道如此甘美,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怀念着那个他从未谋面的战前时代,听说那时候的人也许能每月都吃一个苹果,甚至每天都吃一个苹果,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可是我失去了反抗的自由不是吗?”
夏永诺终于肯吃下第一口。
“为什么你要反抗正确的规则?”
“知道啦,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好不好?”阿青笑着。
“谁告诉你这一切是正确的?”
夏永诺望着她。
女子叹了一口气:“我们陷入了僵局,因为我们对正确的理解不同。但我能理解你。因为当年我刚来到这里时,也一样无法认同这一切。”
“你不吃,我也舍不得吃的。那么它就只好烂掉了。”阿青找了把刀,把苹果小心地切开,然后一点点把它刮成果泥,做成一小碗,捧到夏永诺嘴边,“来,吃了它,你就会好的。你好了,就可以去帮我找更多的苹果来了。”
“你?你也是来自地下的?”
夏永诺太想吃东西了,但他不肯张嘴,这个苹果是他冒死从地面上带回来送给她的。
女子点了点头:“所以我认识你的父亲,我曾经是那样地信任和热爱他,所以我才拒绝接受地面上的一切,长达十几年。”
“你饿了吧。”阿青一转眼,把那个苹果送到他面前,“来,吃了它。”
“可是……你看起来很年轻。”
夏永诺只有力气冲她微微一笑,也不知她能不能看清。
“身体可以不断地更新而永不老去,”女人笑起来,“我会永远年轻,只要我愿意。”
“太好了,你终于没事了。”她笑了又哭。
她把酒一饮而尽:“可惜,他看不到了。”
委员一行离去了,阿青来到夏永诺身边。
“告诉我我父亲的事。”
“所以我们要研究他的血液,也许能培养出抗体药物来。”委员握握阿青的手,“你也辛苦了,我们会再来看望他的。”
女子望着下方的欢舞,眼神迷离:“他是个永远不认输的人,我说服不了他……”
“这太好了。”阿青欣喜地说,随即又忧愁了,“可是他很虚弱,不能总抽他的血。”
她望向夏永诺:“但我至少希望,我能说服他的孩子,不要让他再在执迷与狂热中死去。”
“他活了下来,这说明他的血液中应该有病毒的抗体了,他不会再受这种病毒侵害了,而且他的血清将是治疗这种病毒最好的药物。”
“说服我?你们为什么要遮挡阳光,创造永夜?不是因为外星人害怕阳光吗?”
“这是做什么?”阿青惊讶地问。
“遮罩的存在是因为之前的人类排放了大量化学合成气体,大气构成被破坏使地球变暖并且吸收更多太阳热量,地表受太阳辐射更加强烈,如果不改变,地球温度会急速升高造成生物大灭绝,辐射也会伤害生物体。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遮罩,没有人的地方,就没有。你可以自己去看。”
委员的情绪平复了,他挥了挥手,有人上前开始抽取夏永诺的血液。
“没有阳光农作物如何生长?粮食从哪儿来?你们过这种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不用劳动吗?”
那个叫赫列金的人只好不再说话了。
“我们用生物技术解决这一切,让肉以植物的方式生长,但没有大脑和神经,所以也就不会痛苦,可以无限取用。”
“当时我也是这么说的!”索耶库更愤怒了。
“也就是基因变异生物?”
“可是当时我向您请示过……”
“我知道基因改造体在你们眼中,只是畸形的怪物。但事实上人类自己就是基因变异体,没有变异,我们现在还是猿猴。没有变异,地球生物现在还是单细胞。变异才是正常的宇宙法则,所有能生存下来的东西都是合理的,是自然所允许的。而人类判断正邪的标准,只是对人类自己有没有害而已,所以能食用或能娱乐的被驯养,而不肯驯服的就被屠杀,这正是人类自己行事的标准。”
“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委员愤怒地说,“谁需要就要先给谁,至于委员们,更不应该有特权。”
“但你们还制造变异的杀人生物。”
陪同他的人似乎和把枪顶在夏永诺头上的是同一人:“这……药品太珍贵了,只有几十支,而且无法补充,我们想留给最好的战士和……和委员们……”
“相比地雷、贫铀弹、化学武器,还有核弹,杀人生物更加有效和卫生。”
索耶库委员再次尴尬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伤员药品?”
“是啊,”夏永诺冷笑,“它们连骨头渣也不会剩下。”
“当时你们连药都不肯给他……”阿青低声地抱怨。
“你需要时间接受这一切,就像人类很难互相理解,为了虚无的神也会互相残杀,其实这个神、那个神有什么区别?所有的教义不过都是人类编出来欺骗自己。”
索耶库委员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一定要好好地照料他,等他好些了,我们要让他去大会上介绍经验。”
“人类需要信仰。如果没有,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你弄痛他了。”阿青善解人意却不合时宜地提醒。
“人类本来就和动物没有区别。”女子冷笑,“最可笑的是,有人以为自己是神,要求被信仰。”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委员欣喜地凑近他。
“天哪……”她突然抚住自己的额头,“我怎么了,我竟然开始和你争论,我希望说服你。我犯了十几年前一样的错误……”她笑着摇头,“我真可笑。”
夏永诺觉得他用力摇着自己的手使胳膊剧痛,他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是的,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你不会说服我的。告诉我,我父亲的事。”
有人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夏永诺,你是个了不起的青年啊。你是第一个能在变种病毒中存活下来的人。你的事迹会鼓舞所有的人,相信以后,一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能靠自己的意志坚持下来,敌人的病毒将不再能打倒我们!”
“你会知道的。”女子转过身,“走吧,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包括你的父亲不肯听我说的。”
“索耶库委员来看你了,他说你能活下来是意志的奇迹,是坚持精神的胜利。”阿青欣喜地说,“他说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事迹,学习你。”
“你究竟是谁?”
但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地下很多人都知道我,但他们不会提起我的名字。我叫丁零。”
他全身肌肉疼得像是被铁锤敲打过,那是长时间剧烈颤抖的结果。
10.
夏永诺几乎喝掉了平时十个人的配给,才觉得自己被烧干的血液重新流动了。
地面上人的生活似乎真的是无忧无虑的。他们不用工作和战斗,有机器人和改造生物去执行一切;基因植物在培稙厂房中生长,带来充足的食物。如果不是经历过地下的生活,看见过这名为新世界的空间外的战争,夏永诺真会以为这是天堂。
“你的烧退了,”阿青把他扶起来,“喝点水吧。”
他坐在台阶上,身边是喷泉和音乐,唱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孩子们头戴着花冠,追逐着基因改造出的透明薄翼的精灵,欢乐奔跑。大人们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看着他们,在花园谈论诗歌与哲学,研究雕塑与绘画。在这里流连久了,你会忘记痛苦,忘记自己,仿佛地下的另一个世界——那个连光明都无比珍贵,连吃到一个苹果都觉得衷心幸福,在旗下宣誓为了下一代能走出黑暗而战的世界从来就不曾存在。
又经历了长久的昏迷,夏永诺再次醒来,这一次,他身上的绑缚已经解开了。
原来得到光明和自由如此容易,只要投降就可以了。
“真是奇迹。”那个人放下了枪,摇着头,“我还没有见过被感染三天后还能清醒着的人。”
但夏永诺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是的。”阿青流着泪,“他在唱我们的战歌,他清醒着,还在和病毒战斗。”
这个城市笼罩在巨大的人造穹顶下,建筑们像植物一样生长在空中,撑起巨大的树冠,事实上,它们就是植物,可以生长,随时可以扩展以提供新的空间。奇异的飞鸟在空中漫游,有的巨大翼展如云,也有的微小翻舞如雾,就像海中的万种的鱼群。
“这是……唱歌?他在唱歌吗?”
在这空中花园之中,长着美丽的树木,它们结着所有你能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果实,夏永诺在其中找到了他梦想中的苹果。
“嗬……嗬嗬嗬……嗬……”
这些苹果红艳光泽,发出清香。它们多到怎么也吃不完,所以也没人在乎,熟烂的果子落在地上,融入泥土。夏永诺呆呆地看着它们,不敢相信这就是地下人们视为珍宝的东西。
那个人仔细地听了,他听到夏永诺的低吼中渐渐有了节奏。
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生活。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卡叔得到苹果那么难,也许是因为他拒绝生活在新世界中的缘故。
“不,你听一听……”
只有完全认同了“永恒律条”并接受大脑被植入芯片的人才能居住在新世界,这并不是地面上人的全部。还有几十万人生活在寒冷而黑暗的新世界外,那些旧城市的废墟中,过着没有水电、缺乏食物的日子。他们大多是当年的反抗者,不能认同这个未来新世界,于是过起了被文明遗弃的生活,这是他们所选择的自由。
“他在喊些什么东西!”那个人摇头,“这还不是疯子吗?”
可他们在反抗什么呢?他们又想追求什么?新世界里拥有一切,自由、富足、和平、平等、艺术……这里似乎完美无缺。
“嗬……嗬嗬……”
交响乐停止了,一阵歌声响了起来。
夏永诺努力着,他积蓄着所有力量,身体颤抖,把痛苦化成了吼叫。
这是一个荒凉的时代
“夏永诺,求求你,张开口,向他们证明你还活着,你没有失去理智!”
我们都在寂静中相爱
夏永诺艰难地想发声,但他的声音微弱地没有人能听见。
寻找着 紧拥着 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他不是疯子!他还清醒着。夏永诺,说话,像你刚才对我说的一样!”
因为知道世上没有永远
“你用枪对准你的同志?为了一个已经病毒发作的疯子?”
所以从不敢轻许誓言
“放下枪。”阿青的声音变得冰冷,“否则我就杀了你!”
但如果有一天我将离开
但枪声没有响,他听见那个人恼怒的声音:“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请你要相信 我必会回来
夏永诺感觉到了死亡,他并不惧怕,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不要悲伤请你等待
帐篷外有人跨了进来,他大声地喊着:“天哪,这个人还没有被处理掉?他还活着?这会害死我们所有人。”他拉动枪栓,将枪管顶在了夏永诺的头上。
漫漫长路我将归来
这是他们最喜欢的话,来自光明时代的某本书中的英雄,在他们幼小的时候,导师们就让他们一遍遍地诵读这些话,好教会他们坚强,让他们在黑暗中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穿破苍茫的黑暗
夏永诺张开嘴,无声地一同念着:“哪怕……生活变得无法忍受也要坚持下去,这样的生活才能变得有价值……”
我对你的爱 将永远在
阿青握着他的手,喃喃地念:“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只有像我们这样发疯似的爱生活、爱斗争、爱那更好的新世界的人……只有我们这样能够了解并且看到生活的全部意义的人……才不会轻易死去,哪怕只有一点机会,就不能放弃!”
夏永诺静静地站着,听着这歌声在新世界的上空回荡,他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的中文版,也不知道这首歌原来可以演绎得这么宏美,交响乐伴奏数个声部地响着,最后一段变成多人的合唱,好似大军远征前的告别曲。
“我……我给你背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吧……”
这分明是反抗者的战歌,但在地下它成为禁歌,却在敌人的广场上播放。
“阿青……说点什么……和我说话。”他不想再次陷入噩梦。
丁零来到了他的身边:“你一定听过这首歌,它很知名,知名到战斗的双方都唱着这首歌走上战场,我在你的记忆中听到过。”
努力了很久,他才说出话来。
“我没有听过这个版本。”
女孩抽泣了起来,他又能感觉到她正抚摩着自己的头,他坚信他不会死,一定。
“这首词是他写的……”
“你陷入昏迷三天了,”阿青说,“你在噩梦里叫得好可怕,我吓得发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
夏永诺的心猛地震了一下:“我曾经看到过一张纸……”
这时一股冰凉的水流入他口中,这救了他的命,他觉得灵魂又回来了。
“是的,那字很清秀,是个女孩抄写的。”
“你醒了?”他听见阿青惊喜的声音,却依然模糊不清。他想说话,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你怎么知道?也是扫描了我的记忆?”
战斗也许持续了一千年,但他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丁零并不回答,只是仰望着并不真实的天空:“当年我听他唱过这首歌……那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看不见他的脸。为了能看清他的样子,我决心跟随他一起上战场……”
很快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噩梦汹涌而来,他在地狱中与恶魔战斗,他什么也看不见,却感觉无数的它们扑过来,撕咬自己,他搏斗着,用手指,用牙齿。他不再有血肉,只剩下了森森白骨,却依然在搏斗,他连死去也无法选择,只能感受痛苦,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
她不说话了,在夏永诺身边的台阶坐下,静静地听着这歌声。
他听见她的喊声,却遥远如在天边,他觉得灵魂正在渐渐枯朽消逝。
“为什么在这里会放一首反抗者填词的歌呢?”
生命不再值得留恋,痛苦是如此可怕,他开始希望解脱。
“因为这里是自由的,你可以听你爱听的任何歌,只要不妨害别人。”
病毒发作得很快,他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体内的疯狂滋生蔓延,战斗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展开,关系生死存亡,体细胞一个个被吞噬,而更多的被改造和变异,他觉得火焰在他的血管中淌着,蒸发了他身体中的每一丝水分,肌肉开始痉挛,他颤抖着如同电流通过他的身体,他张开嘴痛苦地叫喊,却只能听见喉咙中嗬嗬的干哑声响。手臂在挣扎中被皮带磨烂,但这疼痛与身体内的烧灼相比不值一提。
“但这个作词者一定不会希望这首歌在这里出现,这真讽刺。”
夏永诺感觉到手间女孩的泪水,还能有感觉真好,他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他身边。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生存比死亡更可贵。这是他选择在黑暗中活下去的理由。
“不,你怎么知道他不希望呢?也许他正是希望所有人都听到这首歌。”
阿青的泪水落在他的手上:“我不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但听到它的人无动于衷。”夏永诺望着眼前欢笑的人们。
夏永诺点点头,紧紧抓住她的手,害怕一松开,就又重新陷入孤独:“别离开我。”
“并不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的。”丁零望着远方,“每个喜爱这首歌的人都有他们自己不能忘记的事。”
“你会好起来的,一定,病毒发作时会很痛苦,但要坚持下去,好吗?”
她站了起来,像是要阻止自己回忆:“去外面看一看,你在地下出生,从来没有看过真正的地球是什么样吧。”
夏永诺的手被握住了,他感到她的手指冰凉。
“你放我走?”
“阿青,我一直做噩梦,梦见我坠入了黑暗中,无法逃脱。”
“你脑中已经有了芯片,现在你是自由人了。”
“没事。”阿青忙擦擦眼泪,来到他身边,“你醒了吗?你好些了吗?”
“你答应我要把我父亲的事告诉我。”
“阿青,你哭什么?”
“是的。”丁零站了起来,“你会知道一切。”
夏永诺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时,他听见阿青在轻轻哭泣。
她望着远方,在歌声中陷入回忆:“那是很多年前,那个年代我们还相信未来。”
“拿着这只枪,如果他开始失去理智,不要犹豫。”
11.
“那么就看着他死吗?”是阿青的声音。
梁施施从KTV歌城里跑出来,扶住灯杆喘息,她喝了太多的酒,觉得恶心想吐,但又什么也吐不出来。她迷迷糊糊,倚着灯杆慢慢地滑坐在地上,看着街上的车流。
“我们没有药可以给他,只有五支解毒剂,要留给最好的战士,还有委员会成员,留到最重要的时刻。”
这时,她看见马路对面,一个少年正望着她。
从噩梦中醒来,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梁施施扬起手,冲他傻傻地一笑。
在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讨厌这样,他厌恶黑暗,因为它无处不在。他想尽力地睁大眼睛,却发现他似乎连眼睛也失去了。因为在黑暗中的退化,他的眼皮连成了一体,眼球只能无助地滚动,他想伸出手去撕开眼皮,却发现连手也消失了,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他愤怒而绝望地挣扎,却连空气也无法搅动。
少年慢慢地走了过来。
4.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这不是怕你痛,是为了让你昏死过去不会咬我。”阿青一针扎在夏永诺胳膊上,他沉沉睡去。
“啊?”梁施施呆望着他。
“不要打针!”夏永诺喊,“麻醉药很珍贵的,我不怕痛。”
“你好像很难受?”
“一会儿发作时,你会连铁箍都挣断。”阿青迅速取出针管,一推活塞,针头喷出药水。
“是啊……”
“轻点轻点,我透不过气了。”
“你怎么了?是芯片的作用吗?”
“病毒五分钟内就可能进入大脑!”阿青猛扑上前,用床上的皮带把夏永诺死死绑住。
“我想回家……送我回家……”梁施施一把抓住他。
“五分钟了吧。”
“你家在哪儿?”
“变异捕食者?”阿青尖叫起来,“它们有致命病毒的,你被咬多久了?”
“你不会……自己扫一下吗?没加密。”
“我忘了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刚才进门时被咬了一口。”
“扫什么?”
“你怎么啦?丢东西了吗?”
夏永诺好半天才发现自己脑中的芯片可以扫描人脸,然后弹出这个人所有共享的资料,相册、视频、朋友圈,还有住址。
阿青听见夏永诺大叫着又冲了回来,然后往急救床上一跳:“我要死了!”
当他看着那行住址的时候,一个提示框在视野中弹出来——应该是直接在他的大脑视觉区中出现——“您需要叫车吗?”
他突然停下:“咦?我刚才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在城市高架桥上飞驰,夏永诺望着这黑暗中的城市,桥下是大片的旧城区,时间仿佛停止在了那个年代——战争开始的那一年。
“今天是她生日?”夏永诺挠头,“真走运。”
近百米高的三足机器人仍然立在城市的各处,用红光扫描着全城。夏永诺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行走在这座城市中。
夏永诺走出几步,听见阿青在后面喊:“谢谢你的苹果,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这是我生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谢谢你。”
夏永诺从来没有走出过阿卡叔的屋子,他只在窗缝中看过这个城市,所以他以为城市中所有的人都像阿卡叔一样生活,随时准备反抗,也随时会被杀死,但现在,他看到的却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人类完全接受了被征服后的生活。而三足机器人,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它杀戮,你会以为它只是景观灯塔。
“好的。”
夏永诺低头看着正伏在自己膝上睡去的女孩,她和自己一样年轻,但却和他完全出生在两个世界,受着完全不同的两种教育。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什么样的?
“你还是别去了,爬过下水管道你会疯掉的。”夏永诺背起包,“那么我先去委员会了,一会儿回来聊。”
12.
“真好……”阿青把苹果贴在脸上,感受着那凉意,“我真羡慕你能去地上,我也想能和你一起去。”
梁施施睁开了眼睛,觉得头有点痛。
“是啊,我上次去给她讲了很多地下的事,她着迷了,缠着要和我一起来地下。哈哈,我可不想和她讲如何爬过下水管道的事。我这次去,用她送我的木头积木,给她做了个小木娃娃,她可高兴了。”
喝醉的感觉真糟,但还是每次都喝醉,那是因为喝醉的感觉太美好,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飞舞,一切烦恼都消失了,她不再是自己,她可以放纵地做一切事。
“阿珈……是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吗?”
今天又是谁把自己送回来的?一定是个男生,希望他长得还行。昨晚的事完全不记得了,不过还好芯片会自动记录一切。
“其他的都是。但这个是阿珈送给我的,她爸从黑市弄到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留了半个月等到我来。”
梁施施刚坐起来,就吓得叫了一声。因为一个男生就坐在床边看着她。
“可是,这不应该是要拿到委员会去进行分配的吗?”
“你送我回来的?我不认识你啊?”梁施施望着他,一边摸了摸自己,然后尖叫起来,“你居然都没有帮我换衣服,你太过分了!就让一个女孩穿着外出的衣服在床上躺了一夜?你知不知道外面空气不干净,门口的清洁器你不会用吗?这下我连床单也要换了。”
“送给你了。”
那男生只是看着她,完全不在乎她嚣张地摔打着枕头。
“是吗?”阿青惊喜地喊,她把那果子凑到鼻子前心醉地闻了又闻,“我这一辈子第一次闻到它,它真香。”
“嗯……”梁施施快速过了一下芯片中存储的记忆,然后又连接上房中的记录仪,“所以你是在路边把我捡回来的?然后……你就在床边坐了一晚上!”梁施施大为惊讶,“你是不是有病啊?”
“是苹果。”
“听着,”少年开口了,“你可能不理解,但我的确和你们不一样。我来自地下,你懂吗?”
阿青抚摩着:“它很凉呢。”又凑到鼻前,“啊,真香!这是什么?”
“来自地下?”梁施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飞快拆开背包,又拿出一个小布袋,然后打开,取出一样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递到阿青的手里:“摸摸看,然后闻闻。”
“我是抵抗军。”
“当然。”夏永诺把背包甩下,“给你样好东西。”
梁施施盯着夏永诺,嘴唇绷紧成一条线,然后笑着在床上打滚。
“夏永诺,你回来了?你带回食物了吗?”
“抵抗军……哈哈哈……你真有创意。”
在黑暗中,大家都是英俊与美丽的,只靠语言和气息来感受对方,这多好。
她坐起来:“好吧,抵抗军,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你的枪呢,你们是不是都有枪。”
医生兼护士阿青站在这微缩的歌剧院中,夏永诺和她一起长大,但是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因为缺乏能源,每年的光明节只会亮灯和通电一分钟,这一分钟里要看的东西太多,他们顾不上互相看。而且,人们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的脸,或者,不敢看对方的脸,怕破灭了美好的想象。
“枪被没收了。事实上,是我被俘虏了。他们给我装进了芯片,然后放了我,所以,现在……可以说我和你们一样了。”
医护所就在这样几根巨大肋骨之下,拉上防水的帆布,据说这造型是为了纪念战前曾经存在的悉尼歌剧院。
“你不用说这么多,直接把你的记忆共享给我,让我看一看你的地下生活。”梁施施凑近夏永诺,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雨水打在他的头上,那是洞顶无数钟乳石滴下的水珠。这些水滴汇成了地下溪流,流向洞窟深处的地下湖。因为这永远不停息的雨,地下城内的房屋不得不都安上了房顶,这些建筑千奇百怪,汇聚着各个民族、各个历史时期的风格,还有出生于地下的一代对于战前文明的疯狂想象,它们大多依据天然的岩石建造,这些溶洞中被侵蚀的岩石尖利怪异,像是史前巨兽的骨骼散落满地。但除了在光明节那天,没有人会看清它们的样子。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几分钟,然后梁施施的眼神变化了:“你……你真的是……从那里来的?”
夏永诺摇摇头,背上包跑进地下城内。
“你幸福吗?”夏永诺问。
“那东西身上有改造过的狂犬病毒,要小心,发作很快。”大汉说,“快去医务所,站在这儿干吗?几十分钟后你就会开始见人就咬了。”
“什么?”
夏永诺低下头,看着那个东西还死死咬着自己的腿不放,他弯腰挥刀刺了下去,然后伸手掰开那东西的嘴,把它的长牙从自己腿中拔出,把那半截身体甩出去,笑着说:“这回没事了。”
“被装上芯片,生活在所谓永恒安乐的世界,你真的幸福吗?”
“它们还想把同类叫来呢!”门后的大汉狠狠踏了几脚,看看夏永诺,“你没事吧?”
“呃……”梁施施认真想了一下,“什么叫幸福呢?每天醒来,就约人,唱歌,跳舞,打牌,点一堆吃不完的东西,反正食品免费,喝酒,醉到不省人事,然后上床……然后第二天就到来了,身边躺着个陌生人,大家一句话也不说,互相扫一扫交换下记忆,然后礼貌地说:‘下次联系。’就从此永别,你说这幸福吗?”
就在这时,铁门砰地关上了,把那几条捕食者夹断,它们在门这边的肢体还在扭动着,吱嗷嗥叫。
“那你知道我在地下每一天是怎么过的吗?”夏永诺说。
背后的东西一声低吼,就扑了过来,它们似乎也正等着门开启的这一刻。夏永诺飞起一脚,踢在钻进门里那个东西的头上,手中的匕首挥出去,在暗中准确地划开了另一条的脖颈。但第三条也已经钻了进来,一口咬住夏永诺的小腿。
梁施施摇头。
夏永诺终于听到一声响,门缓缓地被拉开,他急速地闪了进去。
“每天醒来,一般都是饿醒的,粮食是配给的,只能刚好够你不饿死,吃的是养殖的鼠肉和厌光苔菌,饥饿让你感觉到你还活着,虽然你不知你为什么要活着。只是为了人类要延续下去,只是为了战斗,为了不灭亡。每个人都是战士,从拿得动枪的那一天起就学习战斗,与外星人派去的捕食者战斗,无休无止,它们永远杀不完,而且不能吃,它们的体内有致命病毒,如果被咬了,你的大脑就会被感染,变成和捕食者一样的东西,我亲眼看过有人被感染后,咬死吃掉自己的亲人。如果你的亲人被感染了,你必须立刻杀死他,不能有任何犹豫……我不知道每一天是如何过去的,因为地下根本没有昼夜,也没有钟表,只有一种时候能倒下去休息,就是死的时候,不过,通常那时候你不会感到解脱,因为捕食者正在撕碎你。”
铁门依旧没有动静,背后的生物在一点点地靠近。
梁施施呆呆地听着:“天哪,你的生活简直就是一部电影。对了,有一部电影你看过吗?就是讲你们抵抗军的,叫《黑暗中归来》,是讲你们抵抗军领袖那个叫……夏远行的。”
就在声音发出的时候,夏永诺感觉自己的身后有什么出现了,凭着在黑暗中养成的敏锐,他知道那是地下捕食者中的一种。他从腿边轻轻拔出匕首,握紧在手中,没有回头。
“夏远行?”
夏永诺拿起一块石头,在厚重的铁门上敲击着暗号。没有电铃,一切和能源有关的东西都是珍贵的。
“是啊。”
在斜坡下,又是一道铁门。它陈旧而古老,修建于遥远的战前,这里原本是一个防核战的基地,但外星人到来时,核弹被证明除了用来自杀毫无用处,而最后地球人连自杀的权利也失去了。外星人知道地下基地的存在,但不想费力气进攻,它们只是释放了众多的地下捕食者,它们有上百个种类,能挖掘地层,能感觉到极遥远的震动,外星人相信地下城市早晚会被吞噬。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是电影虚构的吧。”
喝了几十滴水,他满足地背起包,顺着斜坡,大步地跑向地下深处。
“不,这个人家喻户晓啊,地面上是人都知道,他是个真人啊,当年他带领着抵抗军在地面上和外星人激战,后来……后来有人说他退入了地下,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乘坐飞船带着最后的抵抗军逃离了地球……总之连外星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去了,是个传奇人物。”
头顶上的铁管中有水滴了下来,那是从土壤中渗下来的水,夏永诺仰起头,张开口,让水滴落在舌头上。他几乎一天没有喝水了,而背包中的水,他是舍不得喝的。地下水源已经污染,只有蒸馏才能饮用,而能源又是极珍贵的。
“为什么你们这可以看一部关于抵抗军的电影?他不是反面形象吗?”
夏永诺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黑土,紧握在掌心,让土与伤口的血肉混合。地下的土质十分洁净,人们相信土壤能治愈伤口,在没有医药与麻醉剂的情况下,他们必须相信这一点。
“不,他是英雄。这里才不管你们拍什么电影呢,只要你不违反自由契约,做什么都行。”
这是真正的泥土。
“自由契约?那究竟是什么?”
终于,夏永诺的脚踏在了地面上。
“自由契约又叫永恒律条,固化在芯片里,是最高级别权限。其实只有一句话:‘在放弃暴力与不危害他人的前提下,所有人可享有最大的自由。’就是只要你不碍着别人的事,你干啥谁也不管你。”
向下攀爬也是极费体力的,每下一层,夏永诺就要休息很久。他的手磨起了泡,可他不愿戴上手套,因为手套是极珍贵的东西,那是母亲留下来的,他不想弄脏它。而且他并不怕疼痛,疼痛可以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在这样孤独寂静的黑暗之中。
“这是奴隶契约才对,你看你们现在毫无信仰和追求,不再战斗和反抗,只知道混吃等死。”
这条向下的道路深达数公里,由六条竖直铁管构成,而每条铁管又是由许多铁管焊接而成的,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当年为了连接地下基地与城市,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外星人并不能用地层扫描这样的技术发现这些通道,因为外星人的技术文明与地球人有很大不同,它们更注重生物技术,如何使身体永不衰老,长生不死,还有意念能力,信奉精神的力量。而因为本土星球缺乏光的原因,对于光学或电磁领域,外星人的分数并不比地球人更高。
“混吃等死?这不就是人类的终极信仰与追求吗?不然人生应该做什么?”
门后是一道竖直向下的铁管,管上焊着一根铁链,夏永诺攀上铁链,用脚绞紧链条,腾出手轻轻关上铁门,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把阀门拧上。最后贴在铁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没有声音,才小心地向下攀去。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夏永诺脱口而出所有抵抗军战士熟知的那段话,“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
仿佛过去了无比漫长的时间,突然间,铁门开启了。
梁施施接下了后面的话,她的声音与夏永诺共鸣着:“他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力量,都已经献给了世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他转动一点阀门,就停下来倾听一下远处的动静。一旦有异常,他就得立刻停止逃开,把巡游者引走,他可以死去,但不能暴露地下城的所在。
“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但此时只能靠运气。
“因为,在那部家喻户晓的电影里,伟大的解放者、战争英雄夏远行也说过这句话。但是拜托,人类已经解放了啊,我们已经得到了不能再多的自由,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要去争取的了。”
这是最后也最危险的时候,声音很可能会招来巡游者,这样不仅自己会死,地下入口也会暴露,也许所有人都会因此而死。
“这就是你们要的解放?每天不再劳动、不再战斗,空虚无聊、醉生梦死地生活?”
夏永诺拧动那粗大生锈的圆形水阀,吱扭扭的声音在极静的地下显得如同雷鸣。
“不然呢?每天都要劳动、都要战斗,担惊受怕随时会死的生活?”
入口伪装成普通的管道,地下有这么多水管,外星人很难发现多出了一根,但这里通向地下。
“算了,我不想再吵了……后来,夏远行,他去哪儿了?”
钻出一根管道,还有无数的管道横在面前。夏永诺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来到了地下排水系统深处的地下入口前。
“他?坐船离开了,去了遥远的宇宙。”
3.
“他走了?”
这一生一定要亲眼看一次太阳,这是少年夏永诺的理想。
“他说他还会回来。”
于是夏永诺总觉得,他在地面上多待一秒,就多一秒机会看到太阳,就像那隔绝的铁幕会突然破碎,让光线喷涌进来似的。
夏永诺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离开这儿吗?”
夏永诺曾问阿卡叔,太阳是什么样子。阿卡想了很久,说:“我无法形容,只有当有一天,你亲眼看到了,你才会知道。”
“去哪儿?”
地下只在极少的时候才会开灯,其他的时候,人们像老鼠一样生活,他们习惯了黑暗,来去自如,用声音和气味互相辨识,一旦在光线下看到对方的脸,就会极不适应,好像看到了裸体。
“去真正自由的地方。”
夏永诺没有见过太阳,他出生在地下,没有什么机会去地面上,就算来到地面,也不可能再看到太阳。光线在战后就被隔绝了,因为外星人是厌光动物,它们的星球没有光照,光线会让它们失明,把它们烧焦,所以光是对付敌人的最好武器,但是光比食品和水更珍贵,因为光照需要能源。
“地下?你不是说那里只有老鼠可以吃吗?还是算了。我宁愿在这儿过你们厌恶的糜烂生活,这也是我的自由不是吗?”
所以每一次偷运都是勇敢者的旅程,只有最无畏者才能被授予这项光荣的任务。而夏永诺接受这项任务,冒着痛苦死去的风险,只有一个目的,有机会看一眼地面上的样子,哪怕只是黑夜中的一片黑暗。
“你的父母呢?”
但夏永诺的口中并没有什么胶囊,因为连毒药也是稀有品,极难弄到,只有最优秀的战士和领导们才有资格拥有一颗,地下的人们以能拥有一颗毒药为荣,就像以能拥有一颗子弹为荣。死亡毫不可怕,不能自由地死去才可怕。
“父母?不知道啊,好像我的记忆中没有这部分。”
几小时后,夏永诺终于从管道另一端探出头来。他欣喜得想狂喊。但是他只能无声地挥动拳头,因为喊叫可能招来下水道巡游者,那可是比老鼠残忍一千倍的东西。它的武器就是锋利的推进切割器,转动着绞碎管道中堵挡它的一切,如果你在管道中爬的时候,前面或背后来了这么一个东西,那么请不要犹豫,咬破口中的毒药胶囊。
“被洗掉了,你的父母应该已经被杀了,在当年的战争中。有几十亿地球人死去。”
老鼠们又盯上了他腿上绑着的食品包,虽然这个包被严实密封着,但是它们仍然能闻到里面的味道。运一包食品回地下,在路上被老鼠全吃掉是常有的事。夏永诺更怕老鼠咬断了他腿上的绳子,那样的话他只有先钻出几公里的管道,再掉头钻回来然后把包推出到管道另一头,然后再绑在腿上重新爬一次,然后再一次面对绳子绑的食品和自己都被吃掉的危险。自从来往过一次地面与地下后,夏永诺已经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是吗?”梁施施无聊地玩着手指。
老鼠的吱吱声一直伴随在耳边,它们在夏永诺的头边、脚边窜来窜去,有时直接撞在他的脸上。它们正盘算着这个蠕动物体是否可以吃,一旦一只老鼠开咬,其他的就会一拥而上。夏永诺进入管道前,抹了许多古姿香水,这种香水据说在战前几千块一瓶,而现在它们唯一的用途就是让老鼠失去食欲。
“你好像不在乎。”
黑暗有时候是好东西,它能掩盖恐怖。
“也许我该难过,但就是难过不起来。”
夏永诺拖着重重的包,在狭窄的下水管道中爬行,身体几乎紧贴着管壁,偷运食品这事只能少年来做。因为成年人很容易卡在直径只有几十厘米的管道里,一旦卡住,还没死之前,就会成为老鼠的美餐。夏永诺如果打开手电筒,就会在管壁上看到干结的血痕。
“跟我走吧,离开这儿。”
2.
“我不要吃老鼠。”
“芯片无法取出,一旦被触动,它们就会启动烧毁指令,杀死我们的大脑。”阿卡苦笑,“你们胜利的那一天,就是我的死期。但我还是会期待它的到来。”
“老鼠其实烤着也挺好吃的。”
“别这么说,阿卡叔,等我们打跑了外星鬼子,就给你做手术把芯片取出来。”
“真的吗?”梁施施兴奋了,“其实我倒真想去看看城市之外的地方,体验一下另一种生活,现在天天这样无聊死了。”
“忍耐吧,只要活着。你们活下去,还有可能看到解放的那一天,而我活着,只有为你们提供食物这一个意义了。”
“他们会不会不允许人出城?”
“好吧。”夏永诺把装着食品的背包背上肩,“我一想到我又要重新在下水道里爬几个小时就情愿死了。”
“不,只是不让没芯片和带武器的人进来,出去随便。但谁会出去呢,外面没有电、没有食物还有捕食者,出去就会被吃掉的。”
“不,现在就走。你被发现也会连累我们失去粮食供给。为了阿珈,你也要立刻离开。”
“那我们走吧。”
“让阿夏哥哥在这儿多玩一会儿吧。”阿珈在一旁玩着夏永诺为她做的小木娃娃,“我喜欢听他讲地下的故事。”
“我收拾一下东西!”梁施施兴奋地跳起来。
阿卡把他拉回桌边:“快,把面包吃了,带上食品就回到地下去吧。你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危险就增加十倍。”
夏永诺知道自己无法回到地下去了,脑中的芯片会把他看到的一切都泄露。丁零故意放了他,也许就是为了通过他的眼睛去得到情报。在动手术把芯片取出之前,他只能流浪。
“可我想多看看这城市,我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夏永诺说。
他们背着两个背包走下楼,上了一辆无人出租车,向城市的边缘开去。
“你不要命了吗?”阿卡紧抓着他,“让那个东西扫描到你,你就死定了。”
两边的景色渐渐荒凉,高架桥边出现越来越多的楼房废墟,如巨兽的残骨堆积在夜色中,这是当年战争的痕迹。
他被阿卡拉退几步,按蹲在地板上,那股红光从木板缝中透进来,照亮了陈旧的木桌,一闪而逝了。
夏永诺想起了阿卡叔和阿珈,他想去看看他们,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他只认识从地下通向他们房屋的路。
现在,那片红色的光波正向这边扫来了。
出租车停下了,周围已经没有灯光,车灯照射着的前方,高架桥已经倒塌,一段桥板斜向下搭在地面上,通向未知的黑暗。
夏永诺走到窗边,从木板的缝隙间望出去,城市一片黑暗,没有灯火,防辐射罩隔绝了所有的星光,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远处空中三足机器人转动的红眼,只有它的眼睛扫过的地方,那里的房屋才会露出迷人的轮廓。
“我们走吧。”夏永诺说。
2051年。
“要用脚走啊?会死的!你背我!”
1.
“你看你们都堕落成什么样了。你这种人在地下连第一天都活不过去。”夏永诺说着,却还是背起了梁施施。
——夏永诺(帝国皇帝)
“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什么呢……对了,我看过的那部电影——《伟大英雄夏远行的故事》。”
“不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代表你们能在人们的大脑里装入芯片来控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