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还能用。”
面对跨越百年的奇迹式重逢,我们都说不出话来,直到羽贯小姐开口说道:
“不可能,都过去一百年了。”
我们洗掉上面的泥巴,又用剪刀剪开严严实实的保鲜膜,发现那果然是熟悉的遥控器。一百年前沉入沼泽的它一直在原地长眠,多亏了热衷于挖洞的茶毛才重见天日。
“可它看上去一切正常。”
“难道说……”城崎学长小声地说道,“是我一百年前丢在沼泽里的?”
“毕竟被我缠得严严实实。”樋口师父自豪地说道。
“应该是空调遥控器吧。”明石同学说道。
我给遥控器装上电池后对准空调,按下电源键。伴随着一声轻快的电子音,舒爽的凉风拂过我的面颊。
说着,她递给我们一块沾满泥巴的东西,正是房东今早在茶毛的狗窝里发现的失物。房东对此毫无头绪,猜测是昨天参与拍摄的某个学生落下的。然而明石同学一拿到手上,就确信它是茶毛从院子里挖出来的。
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叹。
“我这边也有重大发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明石同学,有大麻烦了。”
我全面修改了黑板上的路线图。
“你们怎么了?”
遥控器在一百年前沉入沼泽
就在这时,明石同学从过道尽头走来。
↓
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这就意味着,我们一定在根本上搞错了什么。
遥控器沉睡在地下长达百年
按照这张路线图,遥控器在某一刻凭空诞生于这个世界,此后便一直在二十五年的时间范围内反复往返。
↓
樋口师父摸着下巴嘟囔道。
遥控器在今天早上被茶毛挖出来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
(无限循环)
遥控器一直在209号房使用
遥控器被泼了可乐
↓
↓
遥控器在二十五年后被田村同学带回昨天
遥控器在二十五年后被田村同学带回昨天
↓
↓
遥控器被泼了可乐
遥控器一直在209号房使用
真是一场跨越一百二十五年的时空大冒险,就连被小津泼了可乐的愚蠢结局都让人感受到了命运的意志。
↓
“‘穿越时空的遥控器’啊。”
遥控器被修好
明石同学有点难为情地轻声说道。
↓
既然结果有惊无险,剩下的就是开庆功会了。
昨天,遥控器被泼了可乐
自称“无与伦比的炒饭爱好者”的樋口清太郎以坚不可摧的意志说道:
我从过道上的杂物堆里抽出一块旧黑板,用粉笔将超越时空的遥控器移动路线图画在上面。
“盛夏的一碗炒饭才是青春的晚餐。”
“等等,说得通才有鬼呢!”
自称“无与伦比的啤酒达人”的羽贯小姐像对着流星祈祷一般嚷嚷着:“啤酒!啤酒!啤酒!”
“是啊,这样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于是,我们决定前往出町柳的一家中餐馆,因为炒饭和啤酒时常在那里碰头。
“昨天被你泼了可乐的是在田村同学从未来拿来的遥控器吧?今天明石同学把它带去了电器商店,难道说遥控器最后修好了,一直留到未来?”
刚走出公寓大门,我就想起自己忘带东西了。
“哪里奇怪了?”
“相岛学长的眼镜!”
“是不是有点奇怪?”
城崎学长乘坐时光机回到一百年前的那会儿,我们虽然没有找到遥控器,却发现了眼镜。后来我把它放在自己房间的桌上,就再也没有惦记这件事了。
这时,我发现了疑点。
“我去拿一下。”
“打翻可乐的是你,不算冤枉吧?”
说完,我脱了鞋原路返回。
“你为了遥控器坏掉的事情不断报复我,可既然遥控器已经修好,那我也不能白白受一番折磨。”
可我走到楼梯一半,二楼便传来轰鸣声,身边还刮起了剧烈的旋风。我对这动静再熟悉不过了,于是加快脚步上楼,朝过道里望了一眼。果不其然,田村同学正一惊一乍地从时光机上站起身来。
“凭什么?”
“田村同学,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今晚你可得请客。”
“真不好意思,”田村同学转过头来,难为情地笑着说道,“我把包忘在这儿了,你看见我的包了吗?”
我陷入一言难尽的羞愧中,这时小津凑过来说道:
“放心,我替你收好了。”
听田村同学说,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209号房依然在用同一台空调,本以为一命呜呼的它居然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并在漫长的岁月中不懈奋斗。这么看来,打从一开始就没时光机什么事。我们只不过莫名其妙地让宇宙陷入危机,又为了善后而吃尽苦头,上演了一出“白白浪费时光机资源”的戏码。
我打开209的房门,田村的包还好好地摆在水槽旁。
关门前,我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屋里的空调。
我拿起包递给他,却不小心脱了手。包裹落地后里面的蔓草纹毛巾等一堆零散物件被震了出来,在过道上滚得到处都是。
我打开209号房的门,把田村同学的包放在水槽边。
“对不起。”
哪怕只是一只土里土气的挎包,也好歹来自未来,不乖乖收好的话指不定又会引起什么时空危机。
说着,我蹲下身,目光瞬间被某件东西牢牢吸引——那是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熊布偶。
“先放我这儿。”
“田村同学,这是什么?”
“他大概要回来拿的吧。”
“它叫饼熊。”田村同学一边把东西塞进包里,一边说道,“搬出来住的时候我妈硬塞给我的,说是四叠半公寓的生活太孤单了。明明我不想要的,但还是塞过来了。我妈还有好几只呢,统称为‘软软饼熊战队’……”
“真是一个粗心的穿越者!”
哪怕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我也不可能认不出那圆滚滚的屁股。银装素裹的马场风光在我脑海里清晰浮现,漫天的雪花、明石同学的脚印、埋没在大雪中的小熊布偶——来自二十五年后的田村同学怎么会带着它?理由已经不言而喻了。
我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看见地上放着一只黑色的挎包。从那与未来感无缘的土气来看,毫无疑问就是田村同学的东西。
“你是明石同学的儿子?”
“那不是田村同学的包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
羽贯小姐指着过道的角落问道:
田村同学合上包,吐了吐舌头。
本来我们昨晚就该为电影《幕末软脚蟹列传》开杀青庆功会,却因为要为空调守灵而不得不推迟。他们的意见是,既然自己拯救了宇宙,更该好好庆祝一番。诸位读者想必心知肚明,拯救宇宙的人其实是我和明石同学,其他人从头到尾都在帮倒忙。不过,我也没精力去和他们争辩了。
“你怎么不早说!”
樋口师父他们一边等她回来,一边商量起庆功会的事。
“这种话当面说不出口啊。”田村同学笑得很爽朗,“我好歹也有穿越者的自觉,知道胡乱改写历史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田村也是假名,因为爸爸是入赘的,我其实姓明石。”
“到底是什么呢?我去看一下。”
“居然有那种事……”
明石同学抬头望着喇叭,疑惑地嘀咕道:
“别告诉我妈妈,她还一无所知呢。”
“你昨天有东西落在这里了,请过来拿一下。”
“这没问题……”我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你早就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包括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你的母亲……明石同学都告诉你了吗?”
屋顶上的喇叭里传来房东沙哑的嗓音。
“也不是啦。”田村同学一边坐上时光机,一边说道,“我妈怕难为情,不愿意和我提她上学时候的事,我爸也对他俩的相识守口如瓶,说什么‘终成眷属的恋情不提也罢’。所以我也只知道一些零碎的事实,要是他们早把这一切都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好在宇宙摆脱了危机,遥控器也得救了,没什么好抱怨的。结局皆大欢喜就好啦!”
“明石同学今天在吗?”
田村同学设置好目的地。
城崎学长无奈地说道。
“这回是真的要说再见了,我的朋友们还在二十五年后等着我呢,说好了去出町柳的中餐馆庆祝时光机研制成功。”
“你还没弄明白啊?”
“等一等!”我慌忙冲向时光机,“再告诉我一件事——你的父亲是谁?”
“不会……真的是时光机吧?”
田村同学像西部片里的牛仔那样竖起食指,弹了弹舌头。
气氛似乎有些伤感,相岛学长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可不行,说出来岂不是会改变未来?我才不要冒那种风险,身为穿越者,可得负起责任啊。”
明石同学自言自语道。
他说着,露出一丝坏笑。
“走了啊。”
“未来要靠自己去争取哟。”
他说出这句略显传统的告别后,便拉下操纵杆,与时光机一同消失不见。就和意外的登场一样,他的离去也如同夏日的幻影般转瞬即逝。
“这么土里土气的还给我装酷。”
“各位请多保重!”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啦。”
归根结底,要是田村同学没有乘坐时光机来到现在,我们也不会计划回昨天拿遥控器,宇宙自然就不至于濒临毁灭。我对他那种毫无穿越者责任感的言行义愤填膺,却对他莫名产生不了恨意。如果我们出生在同一个年代,想必会成为好朋友。我衷心希望田村同学回到四分之一个世纪后不要被樋口清太郎那样的怪人引入歧途,能过上有意义的学生生活。
田村同学闭上了一只眼睛,那样子过于别扭,几乎让人察觉不出他的意图。不过事后回想起来,他应该是在给我递眼色吧。
“谢谢师父,这话我爱听。”
“祝你旗开得胜,就此别过!”
“别把城崎的话放在心上,”樋口师父拍了拍田村同学的肩膀,“想来玩就过来,不用和我们客气。”
田村同学留下这句略显传统的告别后,再次返回未来。
“毕竟多亏了机智的田村同学,我们才拿到遥控器,连我都想不出那种主意,简直是天才的灵感。”小津说道。
我发了一会儿呆,就拿着相岛学长的眼镜回到公寓大门口,还被伙伴们责怪动作太慢。我决定将自己和田村同学的那段对话埋藏在心中。
“没必要说这种狠心话吧?”羽贯小姐说道。
“就是这副!”相岛学长接过我递给他的眼镜,兴高采烈地说道。
“你别再来了……”城崎学长有些生气地说道,“我真的是被整惨了。”
唯独明石同学对我的神色起了疑心,在大门外的石子路上问我:
“给各位添麻烦了。”
“遇到什么事了吗?”
田村同学说着,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
“不,没什么。”我摇了摇头。
“刚才去未来拿遥控器的时候,委员会的人和我自己都把我痛骂了一顿,说是半年前总等不到我回去,大伙儿可着急了。所以,我还是早点上路比较好。”
我们从下鸭幽水庄漫步到暮色下的下鸭泉川町。
“大家?”
在时光机骚乱中,我感觉自己一直被关在“昨天和今天”里无法脱身。事实上,我的确比其他人多活了二十四个小时(哪怕只是躲在壁橱里),自然会觉得这两天格外漫长。
“大家好像都很担心。”
无论是街头余晖下的深蓝色阴影,还是偶尔扫过的凉风,都让我有种许久未见的印象。
“这就回去了?留下来再玩玩嘛。”小津说道。
“难以置信,简直岂有此理!”
“不好意思,虽然有些仓促,但我该告辞了。”
相岛学长边走边发牢骚。
我们默默地望着时光机,田村同学举手说道:
“用时光机在昨天和今天来来回回,真是暴殄天物。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使用方法吧?好歹带点有历史价值的东西回来。”
“嗯。”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他又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呢?
“现在可以算告一段落了?”
“河童传说的谜团解开了。”
“我知道,但是你不必介意了。”
听我这么一说,城崎学长又来劲儿了,冲着樋口师父恶狠狠地说道:
明石同学松了一口气,说:“我是打算去接的。”
“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了。”
“你这人也真够小心眼的,当历史人物不好吗?”樋口师父仰望着黄昏的天空,笑着说道。
“也就是说,我们不用去接你了?”
“师父,好在空调又能用了,一开始真是茫然无措呢。”
明石同学站起身,长吁一声,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她缓缓地走到我跟前,眉头紧锁地盯着我看,仿佛在辨别真假似的。
“嗯,这样一来,夏天的最后一段时间也能好过些。”
“就算不认可,也没资格发牢骚。”
小津和樋口师父你一言我一语道,弄得我也忍不住插嘴:
“总有种被耍的感觉……樋口,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你们什么意思?可别在我房间里安家啊。”
不过,羽贯小姐还有些想不通的样子。
“不会,没必要那么麻烦。”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有两个我同时存在。不过其中一个坐时光机去了昨天,再也不会回来了。实际上,那个没回来的我会躲在壁橱里,最后成为如今讲述整件事的人。
“此话怎讲?”
“我都说了,不必去。”
“冷气会从你房间渗透过来的。”
“咦……”羽贯小姐忽然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我们马上去昨天接你回来的话,到时候不就有两个你了吗?该怎么办才好?”
樋口师父告诉我,下鸭幽水庄里那些薄薄的墙壁布满了缝隙,通过占209号房冷气的便宜,他每年夏天都过得舒舒坦坦。不过,长期住在里面的司法考试落榜生今年搬家了,我才被选为下一个冤大头。
“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说起来,最早通知我209号房空出来的人是小津,凭三寸不烂之舌鼓动我搬过去的人是小津,就连帮我从一楼搬东西到二楼的人也是小津。我还以为那是他在替京福电铁研究会的事向我赔罪,简直单纯得可以。
“一整晚都窝在壁橱里?算你狠。”
“原来还有这种构造……”羽贯小姐说道,“难怪那个屋子总是很阴凉。”
羽贯小姐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我愣得说不出话来,樋口师父亲切地对我说:
就这样,我凭借一己之力回到了八月十二日。
“阁下,我允许你入我门下,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我大喊一声,懒得再搭理他,直奔厕所。
明石同学回头朝我露出一个微笑。
“从昨天起,我一秒钟都没离开!”
“这可是好事啊。”
说话时,他镜片后的双眼瞪得老大。
可我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这样真的好吗?我是不是已经上了贼船,直到被榨干为止?
相岛学长独自一人坐在过道的沙发上。
小津凑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总算走出壁橱的那一刹那,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对憋在壁橱里一整天的人来说,四叠半凉爽得好像轻井泽,从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也如同贵船[1]清澈的山泉。我将头伸到水槽里,任凭水流冲洗,又喝了一肚子温温的大麦茶,开门打算完成第一要务——上厕所。
“所以,今后也麻烦你多多关照啦。”
在炼狱般的酷暑中,连我都佩服不吃不喝,甚至上不了厕所的自己能坚持一整天。然而,最让我忍无可忍的还是无法阻止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帮人昨天的愚蠢行径。毕竟一旦开口,之前的努力可都要付诸东流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从昨天回来的樋口师父不顾城崎学长的忠告,将遥控器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明知他那样做会招致悲剧,也只得咬牙切齿地袖手旁观。
“除了阴谋诡计,你还会什么?”
在此期间,我始终藏身于209号房的壁橱之中。
“别这么说嘛,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小津仍旧摆出那副妖怪般的嘴脸,不知廉耻地笑道,“这是我的爱啊。”
后面发生的事诸位读者都早已知晓——田村同学出场、樋口师父起床、城崎学长和羽贯小姐来到、大伙儿发现时光机、开会决定穿越的目的地、首批探险队(樋口师父、羽贯小姐、小津)出发、田村同学再次出场、第二批探险队(我和明石同学)出发……
“谁稀罕那种脏兮兮的东西啊!”
“憨憨的友谊地久天长。”
穿过一片松树林,眼前是深蓝色的美丽天空。
很快,我耳边就传来明石同学清澈的嗓音:
我们一同来到堤坝下方,走向鸭川三角洲的尖端。在越来越响的流水声中,樋口清太郎气势汹汹地站在三角洲的尖端,活像屹立于船首的船长。从东北而来的高野川和从西北而来的贺茂川在我们眼前汇集一处,形成了鸭川,向南滔滔而去。
我发了一阵子呆,听见壁橱门外传来“浑蛋”“我才不怕”的争吵声。我向外张望一下,才发现是上身赤裸的小津和我正有条不紊地互相用毛巾抽打对方。看来,我是在这个壁橱里一睡到天明了。
在星星点点的路灯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宛如一层锡纸。贺茂大桥威严地耸立在前方不远处,栏杆上整齐的电灯散发着橙色的光芒,五彩斑斓的车流在桥上络绎不绝。慢慢笼罩在暮色中的河岸两旁时不时可见遛狗的行人和纳凉的学生。
等我醒来时,阳光已从门缝中钻进屋内。大汗淋漓的我仍然意识蒙眬,有好一会儿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我踩着河中的石头一蹦一跳地前往贺茂川西岸,唯独明石同学跟了上来。
如前所述,可乐事件发生后,209号房迎来了守灵之夜。在樋口清太郎敲响的木鱼声中,公寓租户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前来吊唁。因为房间里一直都有人,我根本没机会逃离壁橱。于是,伴随着节奏稳定的木鱼声,我打起了盹来,最后记得的便是樋口师父那句“四叠半中轻井泽,灭却心头火自凉——笃”了。
“大家都走得很慢呢。”
被留在昨天的我究竟是如何折返今天的呢?
“他们到底想不想开庆功会?我都快饿死了。”
“我回不来。”
对炒饭和啤酒无比渴望的我回头看着鸭川三角洲。
我回答小津:
站在尖端处张开双臂的樋口清太郎成了行人退避三舍的对象。小津不小心踩到河里,弄湿了裤腿,被羽贯小姐指着鼻子笑话了一番。一旁的城崎学长生怕她掉到河里,提心吊胆地伸出双手拦着。相岛学长独自站着擦着他心爱的眼镜,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了一脸坏笑。真是一群怪人。
“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呢?
众人都向我看了过来,震惊得一动不动。他们似乎总算意识到我也在场,一个个露出撞见鬼的表情。
可是,看着身边的这般场景,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怀念之情,强烈感觉自己从前也遇见过一模一样的画面,好像一切都在不断重演。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错觉吧。
“不用了,明石同学,我已经在这儿了。”
河对岸的城市上空浮现出大文字山的轮廓。
“我要去接学长……”
“刚才我就在想……”明石同学站在我身旁,“说不定连时光机也改变不了过去。”
不过,明石同学还是拼命地爬向时光机。
“那怎么可能?”我反驳道,“过去之所以没改变,靠的是你我还原了一切,要是让樋口师父和小津肆无忌惮下去……”
“虽然没什么大问题……”羽贯小姐一边说,一边替城崎学长和明石同学揉背,晕时光机的两人都趴在地上起不来。
“可他们最后还是肆无忌惮啊。”
“无论何时我都精神抖擞!”小津说道。
这话倒也不假——羽贯小姐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们过去的拍摄现场,樋口师父甚至从昨天的自己手中偷走了沙宣。可是到了最后,场景还是奇迹般地还原了,未免也太巧合了。只是,假如连时光机也改变不了过去,我们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诸位可安然无恙?”
“我觉得,时间就像一本书。”明石同学抬头望着深蓝色的天空说道,“我们之所以以为时间的流动是从过去前往未来,是因为我们只有这样的经验。比方说,面对眼前的一本书,我们不可能一瞬间就了解其中的所有内容,只好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可书中的内容早就写完了,无论是遥远的过去还是遥远的未来……”
樋口师父慢吞吞地站起身。
我终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
冷不防地,熟悉的闪光照亮了整条过道,猛烈的旋风也如影随形。时光机出现在我们眼前,上面的乘客都滚了下来。
“你是说,一切早就被定下来了?”
黄昏时分,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只有隐约传来的蝉鸣声。
“如果未来的人类发明了时光机,书中自然也会记录那件事,时光机所引发的各种情况也不例外。所以‘过去无法改变’这种说法或许不准确,因为一切都早已发生,不是改不改变的问题。”
我不耐烦地说道,相岛学长再也不说话了。
“可照你这么说的话,未来岂不是没有丝毫的自由?”
“随你怎么想。”
“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啊,既然不知道就可以做任何选择,这难道不就是自由吗?”
“你承认那些都是戏法了?”
“我们至少知道将来会有一个叫田村的人。”
“不相信就算了,时光机对人类来说为时过早。”
“是啊,”明石同学笑着说,“很有趣的人,我都有点想他了。”
我勉强忍住让他自己试一试的冲动,毕竟为时光机造成的众多麻烦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我可不想再给宇宙制造新的危机。时光机是碰不得的,它带来的风险太大了,毫无实用价值可言。
说完这些,她望着鸭川出了一会儿神。我问她在为什么事伤脑筋,明石同学说根据她刚才的想法,电影《幕末软脚蟹列传》的故事该改写了。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相岛学长愤愤不平地说道,“你们合起伙来捉弄我,无礼之极!”
的确,电影中的主人公银河进穿越到过去阻止了明治维新。假如明石同学的说法成立,无论他怎么闹,那种事都不可能发生。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
“你不会是想重拍吧?”
“其他人也都一样吧?你们假装消失,实际上是藏起来了。”
“哪儿跟哪儿啊?”明石同学笑了,“我只是想拍新片。”
按照他的判断,所谓时光机只是一种大变活人的魔术,而本该回到昨天的我在脱离时光机的情况下走出209号房便是不动如山的铁证。就算我解释说自己是硬挨过来的,他也依旧充耳不闻。
“嗯,那样是比较好。”
相岛学长的声音中透着怀疑,他依然不相信时光机真实存在。
“我觉得,学长昨天说的‘迷失在四叠半世界的人’就不错。”
“可以告诉我,你们到底变了什么戏法吗?”
一瞬间,我脑中闪出电光石火般的灵感。
我靠在下鸭幽水庄过道的墙上,面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相岛学长。当一群人滥用时光机来回奔走于今天和昨天之间时,唯有他坚持停留在现在,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就叫《四叠半神话大系》怎么样?”
此刻是八月十二日傍晚六点,明石同学他们也该坐着时光机回来了。
“很好啊。”明石同学满面春风。
她说自己有同款不同色的五只宝贝小熊,名叫“软软饼熊战队”。“饼熊”这个有趣的名字固然令人难忘,而她介绍时的笑容更让我记忆犹新。
我们还有另一个剧本素材,就是昨天和今天发生在下鸭幽水庄的事——围绕田村同学与时光机的闹剧。我们可以就地拍摄,除田村同学以外都不需要额外的演员。
她展眉笑道:“饼熊。”
“名字叫什么好呢?”
“那是什么?”我问。
“我已经决定了。”明石同学回答。
女孩接过自己丢的东西,说了一声谢谢,呼出一口白气。她专心致志地揉着布偶,神情像哲学家一般复杂。
“什么?”
我将小熊布偶举在空中,踏着雪朝她走近。
“就叫《夏日时光机》,不错吧?”她微笑着问我。
女孩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又伸手在包里摸索了一番,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四叠半神话大系》和《夏日时光机》,能继续帮她一起拍电影这件事让我心情愉快。我决定要让它们变成可爱又无聊的电影,任凭社团老大城崎学长面无血色。
“喂!”我冲着前方喊道,“这个娃娃是你的吗?”
不过,眼下的紧要问题还是参观五山送火会——昨天,也就是八月十一日傍晚,明石同学已经答应了我的邀请。
我无意中发现,脚边的雪地里埋着一只小熊布偶。海绵做成的小熊屁股圆滚滚的,像一个婴儿。
可我那样做是因为八月十二日的明石同学拜托了我,男女之间的约定如果仅仅来自这么被动的原因,想必也不成立。反过来说,八月十一日的明石同学又会觉得是我主动约她的。既然她点头,至少说明当时并不反感我。可是,明石同学已经知道八月十一日邀请她的人其实是八月十二日的我,而我只是听从了八月十二日的明石同学的吩咐。所以,眼前的明石同学没理由把我昨天的邀请当真。
可我安心了不过十来秒,她就又一次一头栽倒了。我再度朝她跑过去,仍然没帮上忙。她立刻爬了起来,仿佛带着“不屈的意志”在洁白的虚无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
我看了一眼鸭川三角洲的方向,发现小津他们总算朝这边走过来了。
我吃了一惊,赶忙跑上前去,却在中途发现她自己站了起来。女孩平静地拍掉了身上的雪花,接着向前走去。
“各位,我们快点去开庆功会吧!”
不一会儿,女孩被雪堆绊了一跤,跌倒在地。
明石同学朝他们用力挥手说道。
这时,我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她戴了一条红围巾,手上提着包。看着那个背影,我依稀回想起来自己曾在下鸭幽水庄见过她几次。
我在一旁望着她的侧脸,琢磨起田村同学说过的话。
周围安静得好像能听到雪花渐渐堆起来的声音。
田村同学的父母是在学生时代相识的,既然他的母亲是明石同学,父亲又是谁呢?是我们熟悉的人吗?还是未知的人物?
我站在雪中,叹了一口气。
管不了那么多——我心里暗自想着。
南北狭长的马场积雪皑皑,广场上每年八月都会排满卖旧书的帐篷,此刻却只留下一片洁白的虚无。
从今天起,我要对一成不变、绵延到时空尽头的四叠半大队说再见,才不要过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和明天一样的生活。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对明石同学说话时,却听见她轻声问我:
归途中,我心血来潮走进纠之森马场。
“学长,我们在哪儿看五山送火会?”
未来的我将何去何从?哪怕将视线投向远方的地平线,我也依旧捕捉不到这漫无目的的四叠半世界尽头。
我绝不会忘记那个夏日的傍晚。
去年深秋,我被逐出了京福电铁研究会,如今还惦记着来我宿舍的人只有小津一个。就算是他,也不过趁着拜访住在二楼的樋口清太郎的机会顺道露个脸。而我呢,只好一边百无聊赖地在电暖炉前烤着火,一边听他炫耀自己多了个师妹。一想到又要回到那个寒冷彻骨的四叠半房间,我的心情便愈发沉重了。
我们的夏天就这样走向终点,即使使用时光机也难以重现。
我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阴沉。
后来,我和明石同学关系的发展脱离了本书的主旨,请恕我不再一一详述那段既甜蜜又腼腆的时光。诸位读者也不必浪费宝贵的时间,去读那些令人皱眉的内容。
那天我去出町商业街买完东西,披着雪花走在回家的路上。无论是从贺茂大桥眺望的比叡山、一望无际的鸭川沿岸还是鸭川三角洲上的松林,都像是盖上了一层白砂糖,古都的宁静也更胜平时。
终成眷属的恋情,不提也罢。
今年二月,我第一次和明石同学说上话。
[1] 注:日本京都左京区的一个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