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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嗯……我听说你刚做出了个决定?”

“没错。”

“没错。”

他抬眼看着我,扬起了一条眉毛,狡猾地笑了。“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是当不了船长的。我甚至都不会接受来自他的这种命令。”他扬头冲着邦夫特的房间示意了一下,“有些决定必须由自己来做出。”

“行吧。我对你产生了很大的敬意,伙计。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靠脸和打扮吃饭的人,草包一个。我错了。”

我紧紧盯着他,想看清他那个棱角分明的脑袋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如果我提出要求,你真的会把比尔关禁闭?”

“谢谢。”

“没有。不过要造一个也简单。”

“所以我不会乞求你。只要告诉我:跟你商讨一下相关因素会不会浪费你的时间?你考虑周全了吗?”

“嗯?这船上还有禁闭室?”

“我已经决定了,达克。我不想再卷进去了。”

他进来坐下了,却在头几分钟里只顾拔着自己手指上的倒刺。终于,他抬起头说道:“我要是把那个讨厌鬼关禁闭,你会改主意吗?”

“好吧,可能你是对的。对不起,看来我们只能希望他尽快好起来了。”他站起身,“顺便说一句,佩妮想见你,要是你现在还不打算再睡一觉的话。”

“进来,达克。”

我冷笑了几声:“是顺便说的吗,嗯?顺序对吗?不是该轮到卡佩克医生来‘说服’我吗?”

“布洛德本特船长。”

“他不来了,在忙着治疗邦夫特先生。但是,他让我给你带个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喊道:“是谁?”

“什么?”

我独自坐着想了几分钟。我对自己不满意,竟然让寇斯曼把自己惹怒了,尽管只是拌了几句嘴。没有风度。不过,我在脑子里又回忆了一遍,确定了我与寇斯曼之间的意见不合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决定。在他出现之前,我就已然下定决心了。

“他让你‘下地狱吧’。我稍微婉转了一点,但意思是一样的。”

“好的。”

“他真的这么说了?好吧,告诉他我会在火堆旁给他留个座位。”

克里夫顿轻声说道:“出去吧,比尔。无论怎么说,目前这里是他的私人舱室,所以你最好还是走吧。”罗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觉得还是我们两个都走吧,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头儿,那我们走了?”

“佩妮能来吗?”

“我谁也不是,你不也说过我谁也不是吗?但这里是我的私人房间,船长分配给我的。所以你要么自己出去,要么被扔出去。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噢,当然!不过,你可以告诉她这是在浪费时间,答案仍然是‘不’。”

他吃了一惊:“你以为你是谁,你无权给我下令。”

然后,我就改变决定了。承认吧,在森林情欲的气味面前,她的话怎么显得那么有逻辑。佩妮并没有使用不公平的手段,她甚至都没流眼泪——而且我连一根手指也没碰过她——但是,我就是不停地在让步,直至没有任何可让的地方。无法逃避的结局,佩妮就像是救世主,她的真诚无法抗拒。

他刚想开口,我打断了他:“我说完了。出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跟我去新巴塔维亚路上的努力相比,我在去火星路上的钻研不值一提。我已经基本掌握了角色,现在要做的就是充实背景,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成为邦夫特。尽管此行的目的是觐见皇帝,但一旦我们到了新巴塔维亚之后,我可能不得不面对成百上千个人。罗杰打算用警卫把我围起来,对于任何一个想避免干扰的公众人物来说,这种安排也属正常。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见人——公众人物就是公众人物,无法避免。

我看着他,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这又是邦夫特的影响,扮演一个温和的角色会使得演员本人的内心也变得温和。“比尔,你怎么又张口就来?你早就明确说了,我就是个雇来的帮手,因此我没有义务承担工作职责之外的责任,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你不能再雇我干其他工作,除非它适合我。问题是它不适合!”

我想尝试的这场走钢丝表演,幸亏有了邦夫特的法利档案——可能是最棒的——才变得可能。法利是一位二十世纪的政治经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服务于艾森豪威尔。他发明的记录人物关系的方法,在政治上起的作用与德国人发明的参谋对战争的作用一样具有革命性。然而,在佩妮给我看了邦夫特的法利档案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寇斯曼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刚想回嘴,却看到了克里夫顿在强忍住笑容。他狠狠瞪了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好耸了耸肩,说道:“好吧,浑蛋,算你对,演讲可能跟吉洛迦政府倒台没关系。不说了,我们还有活要干。你不想继续帮我们了,算怎么回事?”

它是一本关于人物的档案。当然,政治艺术就是关于人物的。档案包含了邦夫特在漫长的政治生涯中见过的所有的(或几乎所有的)人。每份卷宗都详细记载了邦夫特通过他本人的接触而采集到的个人信息。任何信息,不管该信息是如何琐碎——事实上,“琐事”通常是第一个记录:妻子、孩子和宠物的姓名及绰号、爱好、食物和饮料的口味、偏见、怪癖,等等。接下来的是每次邦夫特和那个人交流的时间、地点和评论。

“是吗?你怎么张口就来?你是说我的演讲很烂,烂到人类党受不了了,直接辞职了,是吗?”

只要有可能,他总是会附上照片。档案里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线上资料”,即通过搜索得来而不是邦夫特本人亲自采集的信息。这取决于被记录者的政治地位。有些人物的“线上资料”是一篇好几千字的个人传记。

“嗯?才不是呢!你的演讲很烂。”

佩妮和邦夫特都佩戴着微型记录仪,由身体的热能供电。如果邦夫特是一个人,他会找机会往自己的仪器里记录——在洗手间、在车里,等等。如果佩妮跟着他去了,她会负责记录,她的仪器看上去就像是块手表。佩妮没空去将记录转录到微缩磁带上。杰米·华盛顿手下有两个女孩是全职干这个的。

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比尔,难道你是在抱怨我演讲的效果太好了,以至于你都不满意了?”

佩妮给我看了法利档案,厚厚的一大堆——真的很厚,而且每卷磁带上都记录了至少一万个词语——然后对我说这些都是邦夫特熟人的个人信息。我怨叫了一声(就是抱怨和尖叫的混合声,夹带着强烈的情绪):“上帝,可怜可怜我吧,小姑娘!我跟你说,这活儿没法干。谁能记住那么多东西?”

好吧,如果真的是它造成的,那它就是个特快专递。

“还用问吗?当然记不住。”

我太震惊了,难道吉洛迦的辞职真的是我造成的?我都忘了想打碎他牙齿的冲动了。他们真的这么想?我承认它是个精彩的演讲,不过它能造成这种结果吗?

“你刚才不是说过,这些都是他记住的关于朋友和熟人的信息?”

“他的意思是,”克里夫顿回答道,“他相信吉洛迦政府的倒台,和你昨天的演讲有直接关系。他甚至可能是对的。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比尔,尽量礼貌点,好吗?吵架解决不了问题。”

“不完全是。我说这些都是他想记住的东西。但因为不可能全记住,他才会做这份档案。别担心,你不必记住所有的东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它的存在。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他在遇到某人之前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查阅一下法利档案。如果有类似情形出现,我会用同样的方法保护你。”

“你什么意思?”

我看着她投影在桌面上的法利档案。

他挣脱了我的手:“在飞船里吗?你真的是头脑简单,是吗?你那个榆木脑袋还没想明白,这一切其实是你自己造成的?”

桑德斯先生,应该来自南非比勒陀利亚。他有一只斗牛犬,名叫伤风小牛仔,几个性格各异且无趣的孩子,他还喜欢往威士忌里加一片柠檬。

我走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在威胁我吗?如果是的话,我们到外面去解决。”

“佩妮,你不是想说邦夫特先生会假装记得这种小细节吧?这让我觉得有点假。”

“垃圾!你是不是太蠢了,斯麦思,你意识不到你已经陷得太深,无法脱身了吗?别逼我们。”

佩妮并没有因为我非议了她的偶像而生气,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但是你的想法不对,头儿。你曾经写下过你朋友的电话号码吗?”

“我没说废话。这不是我当初应承的工作。”

“嗯?当然。”

“哦,别废话了!我们有急事。你为什么拒绝了?”

“这属于不诚实的行为吗?你会跟你的朋友道歉吗,因为你对他不上心,连他的号码都记不住?”

“我没傻,”我回答道,“顺便提醒一句,比尔,你刚进来的那扇门上有个适合敲门的好地方。在我们这个行当里,规矩是敲一下然后大声问:‘我方便进去吗?’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

“嗯?好吧,我投降,我说不过你。”

“嗯?他傻了?”

“如果他的记忆力足够好,他会把这里的东西都记下来。正因为记忆容量有限,他这么做,并不比在日历上做标记以免忘了朋友的生日显得更假。这档案其实就是一大本备忘录,记下所有的信息。况且,它还有其他作用。你遇到过真正的大人物吗?”

“说了,”克里夫顿回答道,“他拒绝了。”

我回忆着。佩妮指的肯定不是演艺界里的人物,她几乎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曾经见过沃菲尔德总统。当时我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罗杰还没来得及回答,比尔·寇斯曼就冲进了我的舱室,连门都没敲。他看了看我们,随后对着克里夫顿尖锐地说道:“你跟他说了?”

“你还记得任何细节吗?”

“该死的,这和钱没关系!这——好吧,用戏剧史上某位著名角色的话来说——‘别把我卷进去’。”

“还用问吗,当然。他说:‘你怎么摔断的胳膊,孩子?’我说:‘骑车子摔的,先生。’然后他说:‘我也在骑车子时摔过,不过摔断的是锁骨。’”

“别紧张,”罗杰回复道,“可能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们只是想做好准备。我想告诉你的是,看守政府不是问题。它不会批准任何法律,也不会更改任何政策。我会处理好各种工作。你要做的只是——如果情势所逼——正式觐见维勒姆皇帝,最多再加上出席一两次事先安排好的记者招待会——取决于他什么时候能康复。比你已经完成的工作简单多了——而且,不管是否会用到你,我们都会付你钱。”

“要是他还活着,你觉得他还记得这段对话吗?”

“皇帝!”我几乎就要尖叫了。和多数美国人一样,我不懂贵族体系,也不赞同这种机制——而且内心还隐藏着对国王的恐惧。毕竟,我们美国人是从后门加入的。我们签署协议以联邦身份加入帝国,换取对帝国事务的话语权时,在协议中明文规定了我们的本地机构、我们的宪法等不会受到影响——而且还达成了默契,即皇室成员不得访问美国。这或许不是件好事。要是我们常能见到皇室,或许我们也就不会太把他们当回事了。不管怎么说,“民主的”美国女人比任何人都急于出现在皇宫里,这一点已经臭名远扬了。

“当然不会。”

“你可能什么都不必做。卡佩克医生应该能医好他。不过,即便没能医好,也不是什么难事——跟收养仪式不是一个量级的——只需要在皇帝面前——”

“他有可能还记得——他可能把你记在了法利档案中。档案里还包括了那个年龄段的其他男孩,因为男孩会长大,变成男人。我想强调的是,像沃菲尔德这样的高层人物见过很多人,多到他们记不住。每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众都记得与名人会面的细节,但是,每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不能忘了这一点。因此,要是政治家能记得普通人记住的一些从前会面时的细节,会让人觉得他很有礼貌、很亲民、很温情。这是政治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罗杰看着我,没有回答。我变得紧张了:“嘿,罗杰,不要有什么疯狂的想法!这跟我没关系。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最多是在船上再露一两次脸。不管是否肮脏,政治不是我的游戏——付我钱,送我回家,我连选民登记都不想参与!”

我让佩妮展示了法利档案中关于维勒姆皇帝的记载。它很短,一开始我觉得沮丧,随后我意识到这意味着邦夫特和皇帝并不熟,可能只在官方场合下见过几次——邦夫特首次担任首相时,老皇帝弗雷德里克还没去世。档案里也没有线上搜索到的生平资料,只有一个备注,“请参阅奥兰治皇室”。我没有去参阅——没时间去浏览好几百万字的皇室历史,而且,我在学校时的历史成绩还不错。我只想知道,邦夫特是否掌握了一些其他人不了解的有关皇帝的信息。

“那怎么办?”

我还意识到法利档案肯定还记录了飞船上所有的人,因为第一他们都是人,第二邦夫特都见过他们。我让佩妮调取相关资料,她显得有点吃惊。

“我们不能拖。我们的推力不用超过一个重力加速度,没人会期待邦夫特在这个年纪下还让心脏承受不必要的压力。但是,我们不能拖延。皇帝召见你时,你就得去。”

很快,我就变成那个吃惊的人了。汤姆·潘恩上装着六个大议会议员。罗杰·克里夫顿和邦夫特先生,这两位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达克档案中的第一条记录是:姓布洛德本特,名达里斯克,自由航行者高级成员。里面还提到了他拥有物理学博士学位,九年前还获得过帝国手枪大赛冠军,并以“操舵能手”的笔名出版过三本诗集。我暗下决心,今后再不能以貌取人了。

“我明白了,”我谦虚地说道,“话说回来,我们该怎么办?达克有没有故意放慢速度,好让他在汤姆飞到新巴塔维亚之前能康复?”

邦夫特还在最下面留下了字迹潦草的备注:几乎无法拒绝女人——反之亦然!

“分别大了。在我看来,吉洛迦是个三流角色,一个小丑,为恶棍服务的小丑。但是,约翰·约瑟夫·邦夫特绝对一流,而且他从未当过任何人的小丑。当他是追随者时,他相信自己的道路;当他是领导者时,他依靠的是大家的信任!”

佩妮和卡佩克医生也是大议会的议员。甚至连杰米·华盛顿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他来自一个“安全”选区——他代表了北欧地区,也是所谓的驯鹿与圣诞老人之地。他也是圣灵真理第一圣经教会的牧师,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教会,但这说明了他为什么成天绷着脸异常严肃的样子。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我尤其高兴能读到佩妮的信息——尊敬的佩内洛普·塔利亚菲罗·拉塞尔小姐。她拥有乔治城大学的政府管理硕士学位和卫斯理大学的学士学位,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没觉得意外。她代表了不从属于任何地方的大学里的女士们,另一个“安全”选区(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在这些人中,开拓党党员人数是其他党派人数的五倍。

“不是,”克里夫顿立即纠正道,“游戏本身并不肮脏,只是有时你会碰到肮脏的选手。”

下面记载着她手套的尺寸,她的身材比例,她对颜色的喜好(我可以在穿着方面给她些指导),她对气味的偏好(当然是森林情欲),以及其他很多的细节,多数都无关紧要。不过,其中还有一段“评论”:真诚到病态——算术差——为幽默感而自豪,但其实她并不幽默——注意节食,但嗜食加了糖的草莓——母亲情结重,想照顾所有活着的生命——无法抗拒阅读任何印刷品。

我摇了摇头:“政治真是个肮脏的游戏!”

最后跟着一段邦夫特手写的附录:哈,小卷毛,又在偷看!

“恐怕是的。”

我把档案还给佩妮时,问了她是否看过自己的记录。她让我别管闲事!随后她又红着脸跟我道歉了。

“老天!你的意思是帝国的一把手就这么下台了,只是因为幕后有个人命令他这么做?”

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不过我还是抽空仔细审视并加强了外貌方面的相似度,用色卡检查了半永久染色的色泽,更为仔细地修饰了皱纹,加了两颗痣,并用电动刷固定了整个造型。这意味着我在重新找回我自己的脸之前要撕掉一层皮肤。代价是值得的,因为只有这样,妆容才不会被破坏,也不会被丙酮弄花,更能抵抗面巾纸之类的“有害物质”。我甚至还对照着卡佩克保存在邦夫特医疗档案里的照片,在“瘸”腿上加了条伤疤。即便邦夫特有妻子或是情人,她也无法仅凭外貌轻易分辨出假扮者和本尊。化好妆不容易,但它解放了我的头脑,让我可以集中精力去处理扮演中的困难部分。

罗杰摇了摇头:“不一定。可能性不大。不过,这的确表明了行动者的幕后主使和人类党这台机器的操控者是同一伙人。然而,你无法牵扯到他们,他们都高高在上,广受尊敬。我猜他们可能给吉洛迦带了个话,说时间到了,需要他倒下装死——并设法让他服从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继续说道,“他们并没有暗示他为什么是现在。”

整个航行过程中,我的主要精力都花在了理解和吸收邦夫特的想法与信仰之上,简单来说就是熟知开拓党的政策。不夸张地说,他本人就是整个开拓党,不光是它的最高领导,也是它的灵魂和代言人。在它成立之初,开拓主义只不过是所谓的“天命论”运动,是一个多团体的乌合之众,各团体之间只有一个相同之处:相信宇宙边疆是决定人类未来的最重要因素。邦夫特规范了开拓党的伦理和使命,那就是自由和平等必须与帝国的旗帜一起飘扬,他一直在强调一点,即人类决不能再犯白人在非洲和亚洲犯过的错误。

“嘿!要真是这样,意味着吉洛迦本人就是绑架的幕后主使——我们竟然让一个流氓来管理整个帝国!”

不过,我被事实搞糊涂了——我在这方面就是个弱智——开拓党早期的历史看上去和现在的人类党几乎一样!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党派跟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发生改变。我依稀知道人类党起源于开拓主义运动的一个分支,但是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实际上它是不可避免的。随着那些没有将目光投向天空的党派逐渐被历史淘汰,不再参与角逐,唯一一个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党派必定会分裂成两个。

“我同意。卡佩克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都是后话了。我的政治教育并没有进展得这么快。开始时我只是让自己沉浸于邦夫特的言论之中。没错,我在航程中已经做过一次演讲了,但那时我只是在模仿他说话的方式,现在我在学习他说过的话。

突然间,我想起了某个替角曾在我演出之前偷偷给我下了强力泻药。(不过我还是坚持演完了,证明精神能战胜肉体——然后把他开除了。)“罗杰——他们最后给他注射的超大剂量,不仅仅是因为恼羞成怒——更是为了目前这个局面做准备!”

邦夫特是个出色的演讲家,但在辩论时会变得过于尖刻。例如,之前在与火星巢穴签署《第谷睦邻条约》时引发了颇多争议,他就此在新巴黎发表过演讲。正是这份条约让他下台了:他强行在大议会通过了条约,但是联盟因此而产生裂痕,在接下来的不信任投票中输了。尽管如此,吉洛迦也不敢毁约。我怀着特别的兴趣听了他的演讲,因为我自己也不喜欢这份条约。火星人必须在地球上获得跟地球人在火星上拥有的同等权利,这种理念令我厌恶——直到我访问了凯凯凯巢穴才最终改变。

“我们没法确定。卡佩克说相关医疗数据太少,无法判断这么大的剂量对人体的影响。一切都取决于个体的身体条件和施用了何种药物。”

“我的对手,”邦夫特沙哑的嗓音说道,“想让你们相信,人类党所谓的口号,‘人类拥有、人类治理、人类利益的政府’,是林肯不朽名言的现代版。但是,声音是林肯的声音,手却是3K党的手。他们的口号表面光鲜,但内在的含义却是‘所有各种生灵的政府,由人类治理,为了一小撮人的利益’。

“你们不确定?”

“我的对手抗议说,我们肩负上帝的使命,要将启示传遍整个星系,将我们的文明传播给野蛮人。这是勒莫斯大叔的社会学——花儿盛开、鸟儿歌唱、欢乐的海洋!这是幅美丽的图画,然而画框太小了,装不下鞭子,装不下锁着奴隶的铁链——还有牲口房!”

“呃——希望吧。”

我渐渐发觉,即便自己还没有成为一个开拓主义者,也至少成了个邦夫特的粉丝。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他话中的逻辑——实际上,我连它们是否有逻辑也不确定。但是,我的大脑现在处于接收状态。我想充分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这样的话,若有必要,我就能重新组织语言,以他的方式说出来。

“嗯?等等。慢点说。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但是,朋友,我们没在新巴塔维亚。我们离那儿有一亿英里、两亿英里,还是好几亿英里?到时候卡佩克医生一定能治好他,不是吗?”

话说回来,他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及为什么要(更为罕见!)的男人。我被他深深吸引了,他让我开始检视自己的信仰。我为什么而活着?

“你还不明白?皇帝要召见邦夫特先生。那可是皇帝啊,伙计!邦夫特先生还没康复,没法出席。他们走了一步险棋——可能会把我们将死!”

我的职业,当然!我在它之中长大,我喜欢它,我有一个坚定的、可能不太有逻辑的想法,那就是艺术值得我献身——而且,它也是我唯一的谋生手段。除此之外呢?

“对不起。我忘了你心里在想着其他更重要的事,罗杰。现在,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想尽快回家。不过,在月球待上几天,甚至是一个月,也没问题。我手头没什么急事。谢谢你亲自来跟我说这个消息。”我观察着他的脸,“罗杰,你干吗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被各种正经的伦理感动过。我研究过其中的一些——公共图书馆是穷演员最方便的休闲去处——我觉得它们就如同岳母的吻一样缺乏维他命。只要有充分的时间和足够的纸张,哲学家能证明任何东西。

“什么?老天,先别担心这个。时机成熟时,布洛德本特船长总有办法把你送回去的。”

我对用来教育孩子的道德理念也持有同种态度。它们中的大多数都太过天真,为数不多的、真正有意义的部分却又太过世故,例如一个“好”孩子不应该打扰母亲的睡眠,一个“好”男人应该在银行拥有巨量存款,却不去追究取得财富的手段。不,谢谢!

“嗯?新巴塔维亚?”我还在想着,自己还从未去过帝国首都呢。我只去过月球一次,然而我所从事的事业使得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做一次顺道游玩。“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好吧,我无所谓。要是汤姆号没法很快回到地球上,你应该会有其他办法把我送回家吧。”

但是,连狗都有行为准则。我的是什么呢?我该如何作为——或至少我觉得我该如何作为呢?

我忙着理解他的话,差点没听到他接下来的重点:“因此,自然地,皇帝已诏令邦夫特先生前去新巴塔维亚。”

“演出必须继续。”我一直相信自己遵守了这一信念。但是,为什么演出必须继续?有些戏的确不怎么样。简单来说,因为你同意了要演,因为底下有观众,他们付了钱,每个人都值得你付出最精彩的演出。你欠他们的。你也欠着舞台人员、经理、制作人和公司里的其他人——还有那些教会你演戏的人,以及历史上的那些人,一直可追溯到露天剧场和石椅,甚至那些蹲在市场里的说书人。高贵的责任。

“但是,这次吉洛迦政府已经定好了大选的时间,却又集体辞职了,让整个帝国都处于无政府状态。因此,皇帝必须召见某人,令其组成一个看守政府,直至大选结束。根据法律,他可以选择大议会里的任何一名议员,但是根据先例,他其实没的选。当某个政府集体辞职——不是重组而是整体都下台——皇帝必须召见反对党的领袖来组成看守政府。这对我们的体系至关重要,它能防止辞职只是成为一种姿态。过去也试过其他很多办法,有些办法造成了换政府如同换内裤一样频繁。现在的这种体系能确保有一个负责任的政府。”

我觉得这个说法可以应用到任何行业。“童叟无欺”,“货真价实”,希波克拉底誓言等。不要让你的同伴失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些说法都无须证明,它们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永恒的真理,遍布整个星系的真理。

我觉得这种安排听上去的确有点奇怪,虽然我对政治并不了解:“算是吧。”

突然间,我瞥见了邦夫特的追求。如果世上存在着超越时空的伦理,那它们应该同等适用于人类和火星人。它们适用于任何行星和恒星系——如果人类不照此行事,他们不可能扩张到整个星系,因为总有更强的种族会因这种两面派行径而打垮他们。

“好吧,现任政府可以在五年之中的任意时间点下令举行大选,这是宪法规定的。通常,他们会在时机对他们最有利的时候这么做。但是,他们不会在宣布大选和大选真正完成的这段时间内辞职,除非被逼着这么做。能听懂吗?”

开拓的门票就是美德。“遇到冤大头就不要放过”,这种哲学太狭隘了,无法与广袤的星空抗衡。

“看不出来。”

不过,邦夫特宣扬的不都是甜蜜和美梦。“我不是个绥靖主义者。绥靖主义是一种诡辩,通过它人们可以享受团体的好处,却不用付出代价——并且为他的欺诈戴上光环。议长先生,生命属于那些不畏惧失去生命的人。这个议案必须通过!”说完后,他站起身,穿过走廊,去支持他党内核心成员拒绝支持的军事拨款。

“当然不是。但是,你看不出这次辞职对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吗?”

或者:“表明立场!一贯要表明立场!有时你可能会错,但是,拒绝表明立场的人永远是错的!上帝,请将我们从畏惧表明立场的懦夫手中拯救出来吧。让我们站起来,让他们数一数我们的数量。”(这段话是核心成员的内部会议,但佩妮用微型记录仪把它录了下来,之后邦夫特保存了它——邦夫特有历史感,他是个出色的记录保存员。否则的话,我就没多少材料可学了。)

“嗯?我可能睡昏头了。你们不想赢?”

我觉得邦夫特是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我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人。能扮演这样的人物让我骄傲。

克里夫顿若有所思地说道:“不是。我觉得我们的赢面很大。”

要是我没记错,在那段航程中,自打我答应了佩妮如果邦夫特无法出席,我会代他觐见皇帝之后,我就没睡过觉。我想睡觉——没必要在上台前搞得你的眼睛耷拉成狗耳朵一样——但是,我被学习的内容吸引了,而且邦夫特桌子上的资料又是那么多。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续进行,不被打扰,想要帮助时又能及时得到,你难以想象在这种状态下的学习进度有多快。

“哦。那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赢不了?你觉得吉洛迦会再次当选五年——至少人类党会再次当选?”

就在我们快要抵达新巴塔维亚时,卡佩克医生进来跟我说道:“露出你的左胳膊。”

“让我解释一下。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动议对现政府进行不信任投票并取得胜利,从而逼他们参与大选——但是,由我们来选择时机,也就是我们觉得能赢得大选的时候。”

“为什么?”我问道。

“我父亲也总这么教育我。罗杰,我怎么觉得你宁愿吉洛迦政府仍在台上呢?你说他们先开枪了?”

“因为我们不想你在皇帝面前困得倒在地上。这东西会让你在我们降落之前好好睡一觉。降落后我会给你解药。”

“好吧,你得明白,时机非常重要。”

“嗯?你觉得他还没准备好?”

“这还用说吗?我在竞选童子军巡逻队长的时候就被收拾了,从此我与政治无缘。”

卡佩克没有回答,而是给我打了一针。我想听完那段我正在听的演讲,但我肯定在几秒钟内就睡着了。接下来我只听到了达克在恭敬地对我说话:“快醒醒,先生,快醒醒。我们已经降落在利珀斯海空天站了。”

“呃——你的政治经验还不成熟。”

指美国著名电影制片人塞缪尔·戈尔德温,以幽默感著称,“别把我卷进去”是他的一句颇具喜剧色彩的名言。

“但是什么?我不明白。你们为今天这个结果奋斗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实现了——然而你看上去就像是个想从婚礼上逃走的新娘。为什么?无能的家伙们下台了,能干的人终于出头了。不是吗?”

勒莫斯:罗马神话中战神马尔斯的儿子,与双生兄弟罗慕路斯一起建立了罗马城。

“呃,是的,当然。但是——”他没再往下说。

希波克拉底誓言:西方医生传统上行医前的誓言,希波克拉底乃古希腊医者,被誉为西方“医学之父”。

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用力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罗杰?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