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转念一想,我再怎么追问,对方恐怕都只会糊弄一通,于是就此打住。
我心想,好一个恶劣的玩笑。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个清楚。
“我没开玩笑。根本无法分辨,也没有分辨的意义。”
“那对客户后来怎么样了?”
“开什么玩笑……”
“你好奇吗?”
“没有真假之分。”
“能不好奇吗?!他们剥夺了我的人生,我想找他们当面抗议多正常啊。”
“少啰唆,告诉我该怎么分辨真假。”
“我们当然可以让你见到他们,”笹田拿出几根记忆条,“你想见谁?”
“不必纠结这些。”
“那些记忆条是哪儿来的?”
“连自己吃的东西都分不清真假,那多瘆人啊。”
“它们原本属于你的客户。”
“怎么麻烦了?”
也是。连我的身体都死了,那对老夫妇肯定早就不在了。
“不知道一个东西是真是假,难道不会很麻烦吗?”
“好像有四根?”
“为什么要区分真实和幻影呢?”
“另外两根的主人分别是附身于你的死者和你的配偶。”
“等等。如果真是这样,那真实和幻影又该如何区分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当然。我们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实现了这个水平的再现。”
“我结婚了?”
“可那寿司和真的分毫不差啊!”
“是的。说得更严谨些,是借用你身体的死者结婚了。但是从法律层面看,这位女士就是你的配偶。你的子女的记忆条也在我们手上。如有必要,我们也可以取来,你看呢?”
“不过是删除了寿司的数据。”笹田笑道。
“等等,让我理一理……”我用全息手抱住头可能在的位置,“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你做了什么?”
“我也答不上来。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呢?”
说时迟那时快,嘴里的寿司消失了。味道与香气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能把他们招来吗?”
缓缓咀嚼。
“比起‘招魂’,‘再生(播放)’可能是更贴切的说法。”
口感与味道一如方才。
“好,麻烦你叫他们出来。”
我又往嘴里塞了个寿司。
笹田点了点头,将记忆条插入装置。
“再吃一个试试。”笹田说道。
老夫妇与一对陌生男女出现在我眼前。似乎都是全息影像。
“这是真寿司!你们耍我呢!”
“咦,小聪?我们是被你招来的吗?”老先生对我说道。
他们肯定在骗我。怒火油然而生。
看来对方应该也能看见我。
寿司入口,生出肥肉特有的醇厚口感。食物与舌头和牙齿纠缠不清,融化着流向喉间。
“我不是小聪。”
嘴的感觉随即出现。
“啊?”
我将寿司送到本该是嘴的位置。
“那个人大概才是小聪吧。”
鱼肉和米饭的触感也无比真实。
“还真是!小聪变回死前的模样了。”
我试着触摸寿司。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妇人问道。
幻象之手与真手无异,任我差遣。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在那里。
“我们都死了。我是你们当年请的招魂师。”
“那你就当它是全息影像吧。”
“啊……原来是那位善良的招魂师!多谢您仗义相助!”老妇人鞠了一躬。
“有什么区别?”
“听着!我当时明明跟你们说好了,只借一小时,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太一样。全息影像有光学实体,其他人也能看到,但你看到的图像仅限于你的个人体验。”
“我来解释吧,”聪说道,“当年家父家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我,我也不忍心抛下他们,一拖再拖,所以才迟迟没有把身体还给您。”
“这是全息手吗?”
“喂,这跟借了人家的漫画游戏不还可是两码事。你们要怎么赔我啊?!”我凶神恶煞道。
一只手凭空出现。
“老公,你别这样……”陌生女人说道。
我笑了。“我连手都没有,要怎么吃啊?”
“你是谁?”
“金枪鱼寿司啊。要不换个别的?”
“你的妻子。”陌生女人回答。
“这是什么?”
“我的妻子。”聪则说道。
一份寿司出现在我面前。
聪与妻子面面相觑。
“谁说的。”
气氛诡异。
“因为菜肴实际上并不存在啊。就算能尝出味道,也无法享受口感和吞咽感。”
“我是说,在法律层面,我确实是你的妻子。”妻子说道。
“凭什么说那样就一定空虚呢?”
“但你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聪说道。
“品尝虚假的菜肴只是徒增空虚。”我斩钉截铁道。
“可我只觉得你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啊。”妻子对聪说道。
“再来几道菜?”笹田用调侃的口吻问道。
尴尬的沉默。
醇厚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怎么搞的?这个女人坚称我是她的丈夫?这算三角恋吗?什么鬼,这俩人我可都没见过啊。我怎么就被卷进了这么复杂的事情里?
“要不要加点味道?”
“不过……一群死人在一起说话,感觉好奇怪啊。”幸好老妇人开口打破了沉默。
熟悉的香味飘来。
我暗暗感激。
“那就换成二〇五〇年的苏格兰威士忌的香味好了。”
“哪里奇怪了。活人跟死人说话也就罢了,死人跟死人说话不是很正常吗?怀念逝者的时候,大家不是常说‘他肯定在那边见到了亲朋好友’吗?”老先生说道。
“那就点一种不太会做成香料的气味吧。”
“老头子,你在那边见着熟人了?”
“你们肯定是用了提前准备好的香料。”
“没,我都不知道‘那边’到底是哪儿。”
薰衣草的香味扑鼻而来。
“不就是死后的世界吗?天堂地狱之类的……”
笹田输入指令。
“你去那种地方了?”
“那就来点薰衣草味吧。”
“没有啊,前一秒刚在医院失去意识,后一秒就在这儿了。”
“有没有什么想闻的气味?”
“也许不同于我们的灵魂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让我点,我也……”
“那我们算什么呢?”
“那你随便点几种感觉好了,我们都可以再现。你想要什么感觉?”
“招魂师吧。植入了死者记忆的招魂师。”
“你骗我?”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我说道。
我试着回握那只手。不是被人握住了手,还能是什么?
“怎么说?”聪问道。
“为免误会,我想强调一下——此时此刻,并没有人握着你的手。”
“我们好像不是被招魂师招来的,而是用机器再生出来的。”
手被人握住的感觉立时出现。
“机器?听您这么一说……我们每个人都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呢。难道我们是附在了机器人身上?”
笹田又输入了一串指令。
“连机器人都不是。我们是全息影像。”
“你想摸东西?这倒是好办,把相应的感觉转化成信号发送给人工脑即可。”
聪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可我有实体啊。”
“全息影像不是摸不到东西吗?”
“不过是机器让你产生了那样的感觉而已。”
“如果你有需求的话。但全息影像比机器人更容易实现,性能也更强大就是了。”
“是什么东西在感知?”聪问道。
“你是说……把我弄成机器人?”
“据说是人工脑。”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当然可以为你打造一套人类的外形。可以让你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更年轻一点。”
“我怎么听不明白呢……麻烦您再解释一下吧。”
“不抵触才怪了。”
“我自己都还云里雾里呢,哪儿有本事跟你说透啊。”
“你抵触机器?”
“会不会就是这里啊?”自称是我妻子的女人说道。
“这也太离谱了。”
“什么‘就是这里’?”我问道。
我本以为自己会震惊昏倒,却一切正常。搞不好人工脑本就不具备晕厥的功能。
“死后的世界。这里就是阴间吧?”
“是啊,那就是你此刻的模样。”
“这里是实验室。”
“我成了这副模样?”
“可我们这些后死的人在跟早就去世的你说话呢。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在阴间重逢’吗?”
“那代表尖叫。因为尖叫太吵了,程序会把尖叫声转换成更轻的警报。”
我哑口无言。
实际听到的,却是轻轻的“哔”。
是这样吗?这里真是死后的世界吗?
我尖叫起来。
“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吗?”聪嘟囔道。
图像中的物体呈海绵状,以金属制成。几根电线将它与摄像头、麦克风、假手、传感器之类的东西连接在一起。
那就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图像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它并没有被投射到任何东西上,存在于我眼前的,仅仅是图像本身。
“喂!笹田!!”
“电子计算机也算是一种人工脑,但我们开发的人工脑并不以计算为目的,专为代替人脑再生死者的人格服务。换句话说,其目的是原原本本地模拟人脑的活动。外观是这样的——”笹田在手边的终端上输入了一条指令。
“我在,怎么了?”
“你是说电脑?”
“能不能停放啊?”
“人工脑。”
老夫妇和儿子儿媳的动作骤然而止。四人僵在原地,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回事?”我问道。
“我不清楚你所说的妖怪和怪兽指的是什么,但十有八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再生暂停了。”
“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那还能是什么?难道是妖怪、怪兽之类的东西吗?”
“他们死了?”
“我刚才也说了,你不是动物。”笹田说道。
“他们早就死了。取消暂停,就会再次启动。要开始吗?还是想彻底停止?”
“那我是什么动物?”
“等一下,”我思索片刻,“就算现在停放,也可以随时重启是吧?”
“不不不……不过之前确实有人研究过将动物用作载体的可能性。类人猿的再生效果与人类招魂师相当,几乎毫不逊色。只要不开展高水平的智力活动,类人猿以外的低等猿类也可以一用。狗是‘可以像人一样行动’的动物的下限,至少可以进行基本的沟通。猫就不行了,像样的沟通几乎是指望不上的,可能是因为猫的本能比理智更为强势。海豚也派不上用场。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海豚的智力其实相当有限,也有人认为原因在于海豚的身体形态与人相差太大。”
“当然。”
“你是说……我现在不是个人?!”我顿感惊恐,“是别的动物吗?”
“那就先停下。”
“没错,但我们并不是在招魂。因为招魂的定义是‘用人再生死者的记忆’。”
“好的。”
“但招魂这种行为还是违法的吧?”
四人消失不见。
“那样肯定是不合法的,但保留死者的记忆条已经合法了,不一定要销毁。”
仿佛从未出现过。
“把死人的记忆条插在活人身上是合法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便毛骨悚然。
“至少我们现在做的是合规合法的,所以你不必介意。”
“刚才那些都是真的?”
“什么意思?”
“你指的是?”
“哦……你当这是在招魂呢,”笹田说道,“不过这也确实是招魂的替代品。”
“你有我客户全家的记忆条,还把那些记忆条播放出来,让我和他们说上了话……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可我不就是被你们招来的吗?”
“你在担心什么?”
“在解决‘招魂期间的招魂师是谁’这个问题之前,招魂应该是不会被合法化的。”笹田如是说。
“我想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你们编织出来的幻象。”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如果我已经死了,那就意味着我是被人用招魂的法子招来的。最近的大学还会研究招魂师不成?难道在我死后,招魂师变成了一种合法的工作?”
“你认为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我知道你一时半刻恐怕接受不了,但应该可以一点点加深对现状的理解,”她说道,“敝姓笹田,是日本帝国大学的助教。”
“没有意义?那我就更糊涂了。”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如果我告诉你,你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就会老老实实相信了吗?”
“你的客户决定不归还你的身体。几十年后,你的身体死了。”
“别光动嘴皮子,拿证据出来。”
“不好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证据?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让你满意呢?”
“没错,但你的客户似乎错失了结束招魂的时机。”
“呃……你们有没有分析数据证明这根记忆条是真的?”
“怎么可能,我明明在帮人招魂啊?”
“有,请看。”
“你别慌,冷静听我说——你已经死了。”
分析数据出现在我眼前。
看样子,我总算是能正常说话了。
“有没有证据证明这些数据是真实可信的?”
“我究竟是怎么了?”
“什么样的证据才能让你满意呢?”
“好一点了。再试试。”
“……有没有专业人士出具文件证明这些数据是正确的?”
这呃呃样昂昂呢呃呃?
“专业人士是指?”
“我们正在调整你的声音。再说一遍试试?”
“比如大学的专家。”
怎么搞的?这是我的声音吗?
“我这就出一份证明给你。”
应呃按,嗯应唔。
“不,要级别更高的人。”
听得见,很清楚。
“你具体想要谁出具证明?”
“这样呢?听得见吗?”她问道。
“……其实仔细一想,什么样的证据都能制造出来。哪怕是制造起来比较花时间的证据,只要暂停我的时间,就有办法准备出来。”
她继续操作装置。
“没错,亏你能反应过来。”
杂音响起。
“这可怎么办?那我岂不是无法判断他们的真假吗?”
能勉强听清一些。
“不必纠结这些。”
……调整过……了。这样……呢?
“哪儿能不纠结呢。”
她开口说话。
“刚才那家人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呢?再说了,怎么样才算‘真’呢?你和他们都不过是副本而已。”
不知为何,那位女士点了点头,然后操作起了某种装置。
“确实。那我也不是真的了?”
我的声音又变成了杂音。
“这个嘛……”
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清楚……
“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明明是你们再生了我。”
我听到了一些类似话语的声音,却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
“不必纠结这些。”
她张开嘴。
“哪儿能不纠结呢。说不定一切都只是幻影啊。”
本以为自己是这么问的,回荡在房中的却依然是杂音。
“可真实和幻影就是无法区分的啊。既然无法区分,就只能当它们是一回事了。”
你是审神者吗?
“这也太扯了……”
白大褂中模样最为年长的女士直视着我。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些人是什么来头?难道是客户另外找的审神者?不会吧,这也太多了。
“你念叨什么呢?”
至少那串杂音让他们意识到了我的苏醒。
“《般若心经》。这句话的意思是:现实就是虚幻,虚幻就是现实,两者并无不同。”
白大褂们齐齐望向我。
“《般若心经》成书的时候哪儿来的虚拟现实啊。”
哔哔嘎嘎……房中却只响起了空洞的杂音。
“是啊,太不可思议了。”
我以为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你是想告诉我,说不定整件事都是一场闹剧,你和这里的工作人员其实都不存在,都是幻影?”
你们上哪儿去了?
“终于反应过来啦?”笹田笑道。
不知为何,客户和被我赶走的中介都不见踪影。
笹田和工作人员瞬间消失。
房间里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只见他们忙碌地走来走去,摆弄各种装置。
“等等!给我回来!”我喊道。
我略感困惑,但还是集中注意力分析自己的处境。
“还有什么吩咐?”笹田问道。
怎么回事?
“告诉我!什么是真的,哪些才是幻象啊!”
看来我在招魂期间离开了原处。
“不必纠结这些。”
映入眼帘的并非为客户招魂的房间。周围散布着各种机械装置,看着像一间脏兮兮的实验室。
笹田就此消失。
刚拔出记忆条,我便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完成记忆冻结。
实验记录开始。
实验记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