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和我死后到现在的情况一样的话,那中间的时间就是不存在的。我会觉得自己是转瞬间又活了过来。”
“就是啊,你是不是在那边过得不好啊?”
“对你来说是这样没错,”父亲幽幽道,“我们可就难熬了。天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再见你一面。”
“你不该比我们更清楚吗?”父亲说道。
“对不起,可……”
“那段时间我会怎么样呢?”
“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你妈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
“跟死还不太一样。大概是回到记忆条里吧?回头再找招魂师帮忙,就能再播放出来了……”
“爸,你这是怎么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那我到时候会怎么样?又要死一遍了?”
“没事,这也是为了你啊。今天能复活你也算是碰巧,要是我们以后有个三长两短,也许就再也没法复活你了。”
“讲好的条件就是这样的。”
“哎,要不跟招魂师商量商量?”母亲说道。
“一小时顶人家一个月,肯定有大把人愿意干……”聪忽然反应过来,“等等!那我一小时后岂不是得把这副身体还给招魂师?”
“商量?”聪问道。
“跟年轻人的月薪差不多吧。”
“这个招魂师人可好了,刚才还帮我们骂走了黑心中介呢。”
“我不太清楚现在的货币价值……”
父亲脸上忽现希望之光。
“我们就准备了这些,但好像差了一位数,”父亲拿出他们带来的钱,“一小时的收费是这个金额的十倍。”
“也许招魂师愿意把身体多借给我们一会儿。”
“他收多少钱啊?”
“嗯,他肯定愿意的。”母亲说道。
“没错。”
“谁知道呢?你们也没钱给他吧?”聪担忧地说道。
“挣钱?招魂师是在有偿出租自己的身体吗?”
“可他是个好人。”父亲说道。
“总归是为了挣钱吧。”
“他刚才还说‘反正这活也干不长久’呢。”母亲如此回答。
“这个人……招魂师为什么愿意抹去自己,把身体借给我呢?”
“也就是说,他以后也不打算再靠招魂赚钱了。”父亲说道。
“那也正常。”父亲说道。
“不问一下,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这个意思呢?”聪问道。
“我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聪说道。
“我们给的钱只有市场价的十分之一,这样他都肯接,”父亲说道,“这说明他就没想赚钱,是自愿帮我们招魂的。”
“小聪,你可算是回来了!”母亲拥他入怀。
“爸,你在说什么呢?”
“至少我觉得我就是小聪。如果这种切身的感觉就是灵魂,那我就在这里。”
“如果他当这是一笔生意,那我们确实得按时把身体还给人家,一分钟都不能多,可他是出于善意才把身体借给我们的,也没想靠这个赚钱,那我们不也没必要按时归还吗?”
“招魂师确实那么说过,但我不确定那话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你的灵魂是跟记忆一起回来了,还是留在了极乐世界。也许灵魂本就是不存在的,也许记忆就是灵魂……”
“可你们不是商量好了只租一小时吗?”
“真的吗?”聪问父亲。
“大概一小时嘛。人家也没想赚我们的钱,稍微超时一点点也没关系吧。”
“你的灵魂附在了这副身体上啊,”母亲说道,“刚才招魂师就是这么说的。”
聪盯着招魂师的记忆条说道:“是吗?我是越听越晕了。”
“那我的灵魂上哪儿去了?”
“我们只出得起市场价的十分之一,这样他都肯帮忙,想必不会因为超时几分钟就发火的。如果他在乎我们守不守时,就不会把主动权交给客户,肯定会留个人盯着的。”
插在膝头的确实是他的记忆条,怎么看怎么熟悉。
“就是就是,刚才可是他自己赶跑了审神者。”母亲说道。
“记忆条在膝盖那儿。”父亲说道。
“审神者是负责监视的人吗?”聪问道。
聪摸了摸手腕。
“没错,没错!”父亲说道,“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啊!他特意赶跑了审神者,这就说明他不在乎时间。就算超时十来分钟,他也不会生气的。怎么样?反正也不用掐表算时间,不如我们一家三口找个地方吃顿团圆饭吧?”
“我也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父亲神情哀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聪心想,如果自己断然拒绝,粉碎了他的希望,那未免也太冷酷无情了。
“所以我不是小聪?”
嗯,就多用一小会儿。稍微超时一点点,招魂师也不会大发雷霆的。
镜中的青年是那样陌生。
三人外出用餐。
聪照了照镜子。
回过神来才发现,都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我带了一面化妆镜,就是小了点。”母亲回答道。
“是时候把身体还给人家了……”聪略感内疚。
“不会的,我就是小聪。因为……”聪支支吾吾起来,随即问道,“对了!你们带镜子没有?”
“着什么急嘛。人家招魂师都决定做完这一单就洗手不干了,最后一次是一小时还是两小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你自己的记忆都消失了,又插上了别人的记忆条,你难道不会当自己是那个人吗?”
聪犹豫片刻,但转念一想,父亲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我是小聪,不是招魂师啊!这我还是分得清的。”
“也是,倒也不用太在乎时间……”
“原来指的确实是灵媒,不过现代的灵媒没那么玄乎。招魂师的工作,就是把死者的记忆条插到自己身上播放出来,这就是所谓‘招魂’。我们请的招魂师正在播放你的记忆条呢。”
夜色渐深。
“招魂师?你是说灵媒?”
“都这么晚了,还是……”
“最近有人做起了招魂师的生意。”
“这么晚了再换来换去的,不是反而给人家添麻烦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也是……半夜还跟一大早还也没什么区别。”
“一直跟你的牌位放在一起。”母亲说道。
聪决定在父母落脚的酒店住一晚。
“因为从你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八年了,”父亲说道,“小聪,你听我说。当年你的身体被烧得只剩一团了,所幸老天爷网开一面,你的脑外记忆装置完好无损。我们总也死不了心,就没有销毁你的记忆条,一直留在身边。”
三人一起用完早餐后,聪问父母道:“什么时候把身体还给人家呢?”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急什么呀,招魂师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吧。”
聪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不过经老先生提醒,他发现两位老人确实长得跟他父母一模一样,只是看起来老了二三十岁。
“话是这么说,可一天一夜都不管人家,总归不太好吧。”
“我们是你的父母。”
“怎么没管了?我们很爱惜他的身体啊,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
“呃……看着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小聪,你最近是不是长胖了呀?”母亲问道。
“小聪,你还认得我们吗?”老先生问道。
“啊?这个招魂师好像是比以前的我胖一点,可……”
什么意思?我还真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小命啊?
父亲摇了摇头。
“不,这里是人间,”老妇人说道,“你从极乐世界回来了。”
“妈有认知障碍?”聪问道。
“那……这里是极乐世界吗?”聪半信半疑地问道。
“嗯,她的记忆力没有减退,所以看不太出来,但判断力比较差。但她认得你是小聪,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老人缓缓点头。
“今天你也会陪着我们吧?”母亲问道。
“我……呃……我死了吗?”
父亲望向聪,眼神中尽是恳求。
难道……
“嗯,今天也不分开。”
那边?
聪感到良心不安,但看着父母欣慰的神情,这份不安便迅速消退了。
“小聪,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几天后,聪觉得不能再拖了,便找父亲商量。
“是的。”
“现在换回记忆条反而不太好吧?”父亲说道,“是我们擅自延长了招魂的时间,最好先准备好相应的谢礼,然后再换回来,否则就太不尊重人家了。”
他们好像知道我的名字。
“可我该怎么答谢他呢?”
“你是小聪吗?”老妇人问道。
“帮他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怎么样?”
“您是说那场事故?我记得啊,过去多久了?”
“有道理,这样也许就能报答他的恩情了。”
“……你不记得了吗?”老先生问道。
聪通过招魂师的随身物品锁定了他的身份。
“呃,这里是医院吗?”
然后以招魂师的身份找起了工作。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都有阿尔茨海默病吗?
工作很快就找到了,但聪觉得现在立刻换回来可能会令招魂师不知所措。于是他决定,攒下一些钱以后再归还身体。
两个老人盯着他,一言不发。
一眨眼的工夫,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是几个月,几年……
声音听起来还是怪怪的。
聪攒下了不少钱。
“这里是医院吗?”
“爸,我觉得是时候了。”
聪清了清嗓子。
“确实,但不一定要今天还吧。”
声音不对劲,听着都不像是自己了。难道是声带被热气烫坏了?
“也是,改天也行。”
“请问……”聪鼓起勇气,决定跟他们搭话。
一拖再拖。
莫非这里是医院?身上之所以好好的,是因为我昏迷了很久,伤都已经治好了?可要真是医院,为什么照看我的是这两个老人,而不是医生或护士?
聪与父母办妥了收养招魂师的手续。
他觉得那两人看着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聪不时想起招魂师。
老夫妇焦虑地盯着他看。
总有一天要把这副身体还给人家——一家人对此并无异议,却找不到“非今天不可”的理由。每次讨论,都以这样的结论收场。
好像没受伤。但他对身上的衣服全无印象,真是奇了怪了。
一晃十年。
聪看了看自己的四肢和躯干。
“我想今天还。”聪对父亲开诚布公。
我怎么就得救了呢?我没受伤吗?
“为什么是今天?”
这地方怎么跟会议室似的?
“因为我找不到‘今天不还’的理由啊。都过去十年了。我再怎么道歉,人家都不一定会接受,可这么拖下去是绝对不行的。”
聪环顾四周。
“好,那就随你吧。可我们也没几年好活了,就不能等我们走了再还吗?”
他们是谁?
聪本想争辩几句,但一看到父亲悲切的神情,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对老夫妇出现在眼前。
十几年过后,父母与世长辞。
啊……要撞上——
那时,聪已有妻室。
刹那间,世界变快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成家,可就是控制不住。
碎片再飞上一米,就要撞上他了。
在法律层面,这个家是招魂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聪归还身体之后,招魂师就一定可以接受现状。不,招魂师十有八九会困惑不已。
然而,身体的动作仍与慢动作无异。
聪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妻子。妻子还以为,丈夫不过是被一对丧子的夫妇收养了。
聪试图弯曲膝盖,压低身体。
除了父母的记忆条,佛龛中还收藏着另一根记忆条。
哎,既然有时间琢磨,那就赶紧躲啊。
妻子问起过记忆条的主人。聪只告诉她:“那是救命恩人的记忆条。”
弯下腰是不是就能躲开了?
后来,孩子们离巢独立,各自建立了家庭。
只见一块几十厘米长的碎片旋转着朝他飞来,眼看着就要狠狠撞上他的脖颈了。
家中只剩下了聪与妻子。两人相依相伴,渐渐老去。
大家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啊?对不起……都怪我粗心大意,把大家害惨了。
聪时常在深夜陷入梦魇。
“……逃……”
有一次,妻子问起了噩梦的缘由。
被那东西撞到就活不成了。即使他非常幸运,成功避免了激烈碰撞,全身也会被熊熊燃烧的灼热气体笼罩。整副身体应该会在短短数秒之内烧成黑炭。即便躲过了这一劫,致命的伤害也在所难免。而且他只要在逃跑期间吸上一口气,肺就会瞬间溃烂,造成窒息。
聪痛哭流涕,最终对妻子道出了实情。
装置的裂缝进一步扩大,分明有几块大碎片飞了出来。铁块高速冲来。
妻子默默听完。
“快逃”二字到了嘴边,却死活喊不出口。
直到聪说完,她都一言不发。
“快……”
聪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像话了?”
糟了,得赶紧让他们逃命。
妻子默默摇头。
眼球几乎无法移动,但视野中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聪说:“但我背叛了招魂师的善意。”
他心知肚明,现在再关闭阀门也来不及了。可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妻子却说:“你没有害任何人。即便你当天就把身体还给了招魂师,他也不一定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聪的手动弹不得,却不是震惊所致。唯有意识加速运转,将身体的动作衬托得仿佛慢动作影片一般。
聪说:“我想把身体还给他,尽管已经晚了许多许多年。”
刚打开阀门,他便意识到自己同时注入了氧气和易燃气体。要知道,这两种气体是绝不能同时注入的。急忙关闭阀门时,视野已被雪白的强光笼罩。本该牢不可摧的铁罐已然开裂,漏出道道白光。
妻子却说:“这样只会给他带去痛苦。如果他发现招魂刚结束,自己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什么样的安慰都是无力的。但只要维持现状,他就永远都不必受苦了。”
实验装置突然爆炸,是记忆中的最后一幕。
噩梦不时袭扰,所幸聪平静地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聪一头雾水。
聪去世后,妻子本想销毁招魂师的记忆条,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将它和聪的记忆条收在了一起。
我得救了?
后来,妻子也去世了。记忆条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