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4:叠余历史 > 鲁布

鲁布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来愈不喜欢他们,而且开始不停地控诉。最小的孩子哭闹不停,而那些学龄期的孩子经常是福利署的女人的探访对象,福利署的女人听到学校教师关于孩子们衣着打扮的令人震惊的报告后,常常是相当激动。德洛丽丝被这些干涉她努力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的行为激怒了。她做了一个古老的白日梦:有足够的钱让冰箱里装满啤酒,还有一间免租金的昏暗房间,在那里,日子可以在酒精和摇滚音乐中醉生梦死地度过。她并没有要求更多,但体验过之后,她就不会满足于更少。当现实坚持要入侵她那朦胧的天堂时,她起初有些恼怒,随后变得怒火中烧。在她看来,这些孩子是她的敌人。她会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他们,仿佛他们值得被这样对待。

外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天,她的母亲,家族的女族长,出现在镇上。她与福利署的年轻女子开始了漫长的争论,后者提议把所有孩子都送进寄养家庭,只把鲁布送进精神病院。老太太精通福利署的各项规章制度和办事方式,她坚信她的亲属不会被陌生人抚养。最后她胜利了:政府将续租房子,定期检查会继续进行,包括鲁布在内的孩子们将会待在一起。但是她的计策已经超越了这些,作为同一个解决方案的一部分,她可以为她的另一群无能的孩子做准备。她的小儿子是一个穿着牛仔装的下等酒馆的常客,他三十出头,从未有过一份工作。政府给了他一份津贴,让他和妻子一起搬进房子,给孩子们一个家。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妻子名叫德洛丽丝,是个瘦削的酒鬼,她并不喜欢他们。

于是,他们就这样长大了,长成了一群营养不良的犯罪少年,恶毒、行为难料。他们一个个长到了十几岁,离开了家,到镇上的其他地方去寻找窝点,或者逃跑并彻底消失。德洛丽丝最后只剩下鲁布。

外祖母并不认为这是重大的悲剧,她所知道的大多数家庭在每代人中至少出一个白痴。鲁布断断续续从她那里得到的物品不多不少,得到的殴打似乎少些。他继续以非自然的速度成长,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个子几英寸几英寸地蹿,脂肪一层层地叠加,贪婪地吃着由官方慈善机构提供的大量淀粉类食物。他七岁那年,外祖母去世了。

而且,即使是鲁布也养成了一些习惯,这些习惯让他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德洛丽丝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年的时候情况不同,那时,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学会让自己不显眼或隐藏起来,也无法读懂她愤怒爆发的预兆。因此,他几乎总是会轻易被她抓到,他是一个现成的受害者,一个肥胖的哑巴,没精打采,无法逃避殴打,无法抗辩。夏天他会蹲在尘土飞扬的后院,冬天则蹲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盯着他看到的一切。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开始跟着那个年龄相仿的舅舅,他一直是舅舅忠实的影子,直到他的舅舅一两年后也逃跑了。那时候,男孩们都把鲁布当作笑料。

如果换一个年代,鲁布可能会被曝光并被抛弃而死;如果换一个地方,他可能会被关在某个社会收容机构中而被遗忘。而在这座山城里,他一直活着,这对他来说是值得的,他几乎完全自由。人们固守着他们古老的习俗,从来不把残疾人送到社会收容机构。十七岁的卡萝莉·兰金回到家,忍受着她的杂种儿子,然后再次离开,这一次她永远地消失了。理所当然,她的母亲会把这孩子像苦工的孩子们一样抚养,任他在破败的房屋之间游荡,社会保障机构会接济她。鲁布和他的舅舅分享了外祖母的奶水,舅舅比鲁布大一岁。鲁布三岁的时候,他就比舅舅高出了一英寸。此时已经很明显,甚至对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现实的外祖母而言,鲁布的脑子也的确有些不对劲。他钻进家具里,眼睛盯着看不见的人的一举一动,而且看到那些明明不存在的东西会感到害怕。毫无疑问,他患上了某种精神失常症。

到了舅舅失踪的时候,鲁布似乎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离开德洛丽丝时事情会变得更好一些,他没有感觉到殴打,也没有听到刺耳的责骂。从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有睡觉或在别处找不到食物时才回家。他变成了城镇和城郊的流浪者,一头步履蹒跚的巨大生物,手臂短得不成比例,舌头相比于嘴巴大得离谱儿。他神秘地兜着圈子,抓着一捆乱七八糟的破布,这些破布曾经是一只毛绒玩具狗。某个时刻,他漫步到了老丹普林的房子的窗口。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出现在那个地方。

他生来就长着扭曲畸形的大脑,那些传递思维冲动的神经扭曲、错误,与基因蓝图所规定的复杂的、对称的网络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它们彼此盘绕在紧密的节点上,在本该单独延伸的地方分了叉,在本该形成结点的地方走进了死胡同,在本该没有任何联系的地方联结在一起。它们所传递的能量穿越了前所未有的独特路径,其结果并不是思维,而是一些新奇独特的东西。

德洛丽丝知道他在哪儿,她也不反对。她从未有意识地将鲁布离家同她自己的精神振奋联系起来,但是她的潜意识已经观察了很多年,并记录了一个事实——对鲁布的残忍行为很可能会带来痛苦的后果。有时,可怕的抑郁吞没了她,她陷入悲伤和恐怖的黑暗地狱。她把这归咎于酗酒,她认为这同样导致了一连串的事故,让绷带和夹板成了她服装的标配。鲁布成为她痛苦的原因是她不曾想到的。

或许他已经看到了结局,抑或最后的画面切换有另一种解释。没有办法知道他的感觉,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感觉。他脑子的想法和其他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他既不愚蠢也不疯狂,这些词语适用于描述大脑在处理现实和理性思考方面的效率,而鲁布的大脑中发生的事情与这些无关。那里有一种正常大脑没有的力量,而且鲁布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思考,也不会思考。

当然,鲁布也不曾想到。鲁布没有想法,也没有记忆。他每时每刻都在生活,他生命中的每一个新时刻都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接近新世界的地方。他学到的少数几样东西,在漫长的时间里被逐渐吸收,与他的本能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他的行动动机从来都不是由因果推理产生的。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利用自己的力量时所做的事情。纯属偶然,他的大脑回路中的凝块让他失去了记忆和推理能力,他使用它完全出于本能,没有事先的考虑。之后他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也不会意识到任何后果。比如,戈斯特县的狗的事情。

场景总是这样结束。突然间,鲁布看到了荒凉的现在和过去的一段不同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这对他是否重要。他宽阔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呆滞的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黯淡。但是,在他的大脑的某个混沌的角落被那个特殊的场景所吸引,它在鲁布的脑海中无休无止地重复着:阳光下的孩子和狗,钢琴边的男人和女人,另一个男人进来。那里还存在着某种监察员,每次都在同一时刻切断他的视线,即使是鲁布也无法看到这一幕的结局。

一天,一只饥饿的瘦狗,被饥饿和溃烂的爪子的疼痛所驱使,变得毫无理智的凶猛,突然一跃而起扑向鲁布的喉咙。鲁布的直觉给了他眼镜蛇般的迅捷,这远远胜过理性。那只狗似乎在半空中瘫倒了;一只凶猛的掠食者一跃而起,另一只胆怯和受伤的怪物撞上了地面。狗逃回树桩旁边的巢穴,恐惧地嚎叫着,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一个星期后死于饥饿和恐惧。

或者,无论如何这都是现实。这是一种被鲁布所感知到的现实,多年来,他坐在窗边的箱子上,疑惑地眺望着下面的山谷。他常常看着她玩耍,看她赤着脚轻轻跳过被阳光晒得温暖的草地。他弯腰驼背一动不动地坐在箱子上,奇怪而又突兀,被凛冽的寒风吹打着,而他似乎毫无感觉。他用无神的眼睛盯着这出几乎每天都在观看的童话剧,却并不记得自己以前看过。他对过去的看法从来没有模式和次序,场景都是随机出现和消失的,草坪上的孩子却几乎每天都为他出现在那里。他透过窗户看着她玩耍,如果他回过头去看身后,会看到那个漂亮的女士正在弹钢琴,一个留着胡子的苗条男人在为她翻乐谱,另一个男人则正从门口进入房间。

如果鲁布没能做出反应,他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只狗的攻击实际上发生在一个半世纪以前的一天,而鲁布则袭击了一个幽灵,一个在鲁布的年代里没有实体的幻影。很有可能它根本没有攻击鲁布,但某只野兽或某个人确实在那里;它可能已经感觉到鲁布的无法理解的观察并盲目地攻击看不见的东西。不管怎样,他们是在不同的年代,鲁布和狗,他们对彼此而言没有任何物理上的现实。但是鲁布那可怕的闪电攻击并没有受到时间的影响。时间对鲁布和他的力量而言没有意义。狗遭到了重击。

丹普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毫不怀疑这已经足够了。总之,他认为自己的保驾护航非常周到。他没有理由不活下去,直到艾米丽成为祖母,他计划在这些年里温柔地守护她。但是这种对遥远未来的推测仅限于积极计划的时候而已。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日常思想中,她永远五岁,永远是漫长的金色下午的花丛中欢笑的金童。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现实。

这只狗是野生动物,是一种大型犬种的混血,拥有大部分的狼族血统。县里大部分农场里的羊都遭到它的猎杀,它还去找母狗繁殖,当风把热情的母狗的气味吹来时,它便冒险进入城镇里。当它被农民的子弹射倒时,它的野狗窝已经遍布整个地区,所有这些都是富有成效的交配。它的血液传递了下去,而且由于同系交配而变得丰富起来,它的后代几乎成了一个不同的品种:四肢瘦长,体形巨大,长着呆板的口鼻和光滑的黑色皮毛。它们恶毒地看守着县里的农场,在城镇的街道上巡逻,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独特气味。

他们假装的冷淡让丹普林觉得好笑,但这是一种善良而满足的乐趣。他们是一对幸福的夫妻,他们的幸福是艾米丽世界的基石。任何让艾米丽感到高兴的事情,都会得到丹普林的无条件赞同。他的目的是要让她的生活没有悲伤,快乐永远伴随着她的每一天。为了这个目的,他管理着他的工厂、他的财产、他的人民的事务,这样艾米丽就永远不会知道索取,总是会有负责任的保护者让她一路畅通无阻,无论他发生什么,无论山姆和奥莉维亚发生什么。无论经济形势多么变幻莫测,一大笔钱始终会放在她的账户上;匹兹堡的银行家和纽约的律师都用誓言和利益承诺,要像保护珠宝一样保护她;东部沿海城市的上流圈子里的少妇已经期待着她们帮助她的那一天;整个戈斯特县,辛勤的男人和他们坚强的女人,都被近乎封建的忠诚束缚在丹普林身上——无论何种情况,无论采取何种手段,这个孩子的幸福都会得到保护。

鲁布击中攻击者后,它们就消失了,或者说,它们没有消失,而是从未存在过。老祖先没能繁育后代就恐惧地死在了洞穴里,其他狗则一直生活在这里。现实已经被小规模地修改:那个种族的狗并不存在;当地的羊的血统不知不觉地不同了;流行语“像戈斯特县的狗一样坏”并没有在那里流传起来。大多数人记忆中的过去与真实的过去或多或少有一些不同;许多记忆中的印象都显示的是其他狗,或者根本没有狗。没什么别的。总的来讲,鲁布对过去的盲目干涉没有伤害任何人,事实上,世界并没有比本来的情况更糟糕。

山姆总是喜欢就寝时间。事实上,他发现自己几乎从早上起床的时候就开始期待就寝了。当谈到让他厌烦到麻木的绘画或沙龙舞的时候,他的一个娱乐就是想象晚上奥莉维亚在卧室里的样子。他喜欢想象:如果桌旁的众人突然发现与他们谈话的不是正在解释达尔文的冷静的女主人,而是只有他见过的、在卧室门关闭后才出现的奥莉维亚的话,众人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起初,山姆和奥莉维亚都大为惊讶,后来,她的性高潮让他非常感激。但是,他们都很确定这有些不光彩,一致认为这应该是完全秘密的。在公众场合,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几乎是正式的,他们天真地相信他们的激情是完全隐藏的。

但是当然,这不是他改变过去的唯一场合,而其他篡改也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后果,这是非常可怕的,以至于一个人难以抑制自己对鲁布实施暴行。但那是自暴自弃,是比自杀更糟糕的事情。鲁布并不被干扰;他要做的事,必须任由他去做。

家中有时会来客人。有从纽约和匹兹堡来谈论钢铁的人,也有从国会来谈论政治的人。晚饭后睡觉前,他们谈论着他们的生意或政治,山姆完全沉浸在谈话中,而丹普林则以一种超然的乐趣加入进来,奥莉维亚则无聊地坐着,机械地做出得体的反应。但也有其他访客,来自奥莉维亚的先前世界的人,他们来此是为了休息,在山林的空气中恢复能量。当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晚餐是悠闲的事务,任由奥莉维亚故意拖延;这是最好的谈话时间,吃饭是乡下首要——也几乎是唯一的娱乐活动。晚上可能会打牌,或者,奥莉维亚会用说得过去的技艺演奏肖邦或舒伯特的乐曲。有时,他们聚在钢琴旁唱歌;多数时候,他们会坐在草坪上,在夜晚的虫鸣声中滔滔不绝地谈到深夜。

鲁布曾经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狗。他十二三岁的时候,一个夏日的傍晚,一只瘦弱的流浪杂种狗透过篱笆上的洞窥视着他,看着他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弯腰驼背地吃着锡盆里的猪肉和土豆。狗绝望地坐在那里,饥渴地盯着鲁布往嘴里塞食物时掉在地上的饭渣,直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向院子里发起了疯狂而绝望的袭击,它在鲁布脚下抢走了一点可怜的饭渣,恐惧地从小洞爬了回去。鲁布毫不在意。见此情景,这只狗便发起了第二次袭击,它又没有遭到惩罚。等到盆子空了的时候,地面上已经没有食物了,那只狗就坐在鲁布旁边,等待着下一块饭渣掉下来。

男人们大吃大餐,很在乎自己的餐桌礼仪,以此为艾米丽树立榜样,并让奥莉维亚感到高兴。偶然的访客无疑会对此感到惊讶:丹普林的教育非常出色,他是个爱书之人,在实业家中很少见。奥莉维亚也是个读书人。她所接受的无非是认为适合那个时代的女性的教育——有教养的阅读、礼仪、一点音乐——但她很早就表现出了惊人的智慧,她目光短浅的运动员父亲和轻浮的拥有美貌的母亲对此惊诧不已,族人们发现她异乎寻常的智慧足以让人陶醉,她即将成为一名令人满意的淑女。她的父亲抓住这个机会,把她嫁给了富有的山姆·丹普林,虽然山姆或许不是最上层的人,但老人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他枪法很准,大胆自信,衣着考究,不是书呆子。事实上,他对山姆感到特别同情,因为他预见到这个男孩可能会和他的才女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但事实证明,丹普林的图书馆满足了奥莉维亚在书籍方面的一切要求,她发现她的公公虚心好学,有时甚至有些诙谐机智。这远远弥补了她在周围的空气中嗅到的边陲小镇的气息。

从此以后,他们一起吃饭。过了一段时间,狗开始跟随鲁布,无论他去哪里,当鲁布休息的时候狗就躺下抚摩鲁布。鲁布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只狗的存在,直到一天晚上,这只狗第一次试图跟随他进入房子,被德洛丽丝赶了出去,鲁布这才注意到这只狗。鲁布开始怒吼,吼声持久不停,让人厌恶。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一等德洛丽丝回到她的房间就接纳了这只狗。从此以后,他们白天晚上都再不分开,直到一天早上,从主街驶过的一辆运煤卡车从狗身上碾了过去,它不仅立刻毙命,还被碾压得毫无狗的样子。

他们吃的是本地的食物:烤牛肉、炸猪肉、炸野味,还有玉米面包和煮熟的蔬菜。但是,这些家常便饭都放在精致的瓷器中,用印有字母图案的银餐具食用,餐桌布是厚重的雪白色亚麻布。奥莉维亚的礼仪准则并没有因为搬到西部而放松。毕竟,丹普林一家是上流社会的人,不能过着家中没有女主人的年代里的粗糙生活。那么,既然她是女主人,让事情走上正轨就是她的责任。丹普林如此和蔼可亲,爱慕她的山姆像小狗一样渴望讨好,两人对于她对他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们不习惯正式的晚宴服,但乐于在晚餐时换下户外服装,奥莉维亚办妥了这些事情。

鲁布目睹了这场事故,无论如何,他的眼睛在事故发生的那一刻转向了它。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沿着街道前行。然而,那天晚上他没吃东西,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事情。第二天和第三天,他仍然没吃东西。其他孩子又惊又怕,把这事告诉了德洛丽丝,她两天之后又把这事告诉了福利署的女人。这时,鲁布的皮肉开始下垂,形成苍白的皱褶,他在城里游荡时,比平常更加步履蹒跚。

他们的晚餐很早,这样艾米丽就可以和家人一起吃饭了。每天傍晚,当他们走进餐厅的时候,麦克维夫人都会带着沐浴后香气馥郁的艾米丽从另一扇门走出来。她小脸严肃,努力地摆出一副淑女模样,眼睛盯着丹普林。这是一个游戏。如果丹普林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就自己爬上她的椅子;但是,如果他眨眼,或是嘴角露出了笑容,她就会忍不住咯咯笑,然后跑到他身边,让他把她抱上椅子。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孩子,五官端正,骨骼匀称,预示她必然会长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容光焕发,蓝眼睛闪烁着光芒。欢乐总是在她此刻的情绪表面之下一触即发,所以即使当她被激怒或闷闷不乐时,也会让人认为她只是摆出一种姿态而已。毫无疑问,她生命中的所有人都会被她迷住,并原谅她几乎所有的过错。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孩,似乎不仅对于她那爱得发狂的祖父是如此,而且对丹普林领地中的所有人都是如此。在排屋中,老婆婆们已经在为她找一个好丈夫而担心了,而山中小木屋里出众的小提琴家常常会出现在门口,为小姐奏乐。这些人并非阿谀奉承,他们对她有一种真挚的感情。每个人都是如此。

“我不知道。”福利署的女人说,“也许这次,他得去默多克了。”默多克是一家州立精神病院,我很了解。

对山姆而言,他不仅爱他的父亲,而且崇拜父亲超过所有人。他认为自己非常幸运,做了朴实正派的山姆,拥有伟大的亨利做父亲和美丽的奥莉维亚做妻子。山姆知道自己能力的局限,知道父亲和妻子比自己的脑筋更快、更敏锐。在哈佛大学,他的父亲过了四年懒散和左右逢源的生活,以优等成绩毕业;而他却不得不为他绅士的计算机科学学位而尽心竭力,他也永远无法理解他妻子经常阅读的那些令人生畏的书籍。但是他知道,丹普林是一位耐心的老师。山姆在工厂和农场中逐渐变得有价值,当适当的时机到来时(丹普林认为,十年或十五年后),他就能胜任这两项工作了。山姆的方式与他父亲不同,但丹普林慢慢地意识到,山姆那和蔼可亲,甚至有些羞怯的命令和自己的一样有效,而且无疑更让人愉快。人们尊敬甚至有些害怕丹普林,他们却喜欢山姆。他们也开始尊重他,有几个因为各种原因让山姆失望的人,已经领教了他有时也很可怕。

“是那只狗被碾死导致的。”其中一个孩子说,“或许,如果再给他一只狗的话……”

他把这种爱延续给了儿子山姆,从来没有因为儿子的出生杀死了母亲而悲伤到精神错乱,责怪这个男孩。尽管如此,他更多的是尽职尽责,而非慈父。但是,他不为山姆的胜利欢呼,也不责备山姆的失败,他们不吵架,也不拥抱。山姆并没有比工厂和财产更多地填补丹普林生活中的空虚。这三者都是好事,对他而言很重要,也很满意,但直到艾米丽出生后,它们才成了现在似乎终于完美无缺的生活的一部分。他终于能够像爱儿子一样爱上山姆,并且爱上山姆的妻子奥莉维亚,贵族山姆也从一座衰败的主街宅邸搬到了山庄里。

“再给他一只狗,”福利署的女人说,“靠养狗救他。”她对德洛丽丝说,“你有什么想法吗?——没有,毫无疑问没有。我去找医生谈谈。恐怕他得去默多克了。”但当天晚些时候,她带着一只流行的毛绒玩具狗回来了。“不管怎样,我们试试吧。”她说,“谁知道会怎样。”

艾米丽是他的阳光,光辉照亮了他的生命。他很清楚,自己这个挚爱的小孙女有时会让他显得有点可笑。他溺爱她,而且意识到他的溺爱是可笑的原因之一,但他并不在乎,这位稳重的实业家在大多数事情上都珍视他的尊严。他在这个快乐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她祖母的影子。他的爱妻早逝,她的离去留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直到艾米丽出生。

鲁布盯着这个玩具,就像盯着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空虚茫然。过了一会儿,福利署的女人说:“嗯,我一点也不惊讶。不过,这值得一试。”她转身离去。鲁布伸手拿过玩具。他的脸没有变,但他把狗举了起来,双手把它挤在胸前。那天晚上,他狼吞虎咽地像平常一样吃了一顿大餐。在他生命的下一个五年里,这只玩具狗便一直被拿在他手里。

他的庄园约有两万英亩,大部分是森林,高大的原始橡树和胡桃树耸立在山谷中,山谷中流淌着冷冽的溪水。地势平坦的地方种植着小麦和玉米,更陡峭的空地是郁郁葱葱的牧场,喂养着肥牛和纯种马,它们在集市上为丹普林赢得了无数奖励。他喜欢在夏日午后的田野里遛他那匹大灰阉马,不走农场道路,而是走他的私人马路。他策马沿着弯曲的马路奔跑,穿过寂静的森林,一路向下来到河谷的肥沃田野,然后爬升到高山牧场,在日落前最后一小时返回他的房子。他会出现在家中牧场尽头的树林中,那里长长的斜坡从树林边缘一路下降到丹普林路。他总是在那里停下来,欣赏几分钟风景:在前景中,奶牛群温顺地列队走向晚上挤奶的牲口棚,远处是道路,再远处,树冠之外,他坚固、永久、美观的房子矗立在宽阔的草坪上。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还在后面。如果这匹阉马没发脾气,丹普林会故作夸张地摸摸它的脑袋,它便风驰电掣般地奔回马厩。通常情况下,艾米丽会在那里等着他。

他没有玩弄它,也没有表现出有任何感情的迹象,或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把它抓在了手里,但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他的手也没有完全放松。随着时间的推移,塑料填充物变硬,碎裂,从长毛绒的接缝处散落出来,最后,鲁布手中只剩下了一块肮脏的破布。但是,从表面上看,这块布对他而言和新玩具没什么两样。也许这块黏糊糊的破布条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唯一的连续性,是他那变化无常的世界里唯一永恒的东西。或许他终究有某种模糊的情感,并且产生了类似喜欢这个破玩具的感觉。甚至有可能他从来没有把它看成是狗的替身,而只当它是一个柔弱善良的物体,因此不能放弃它。无论什么原因,对鲁布而言,这只玩具狗在世界上似乎都是独一无二的,是一件重要的东西。

当马车靠近庄园大门时,他总是感到精神振奋,同他在早晨走近工厂时的心情一样。每周六天,每天两次,他享受着这种愉快的期待感。他喜欢每天上午的工作,喜欢把混乱的情况变得有序所带来的坚实的满足感,从诚实的产品中获得诚实的利润的自豪感。他同样享受下午的时光:吃着农夫的午餐,换上靴子和马裤,之后来到户外,有时步行,有时骑马,来核实他的庄园内一切顺利。

一天,德洛丽丝夺走了他手里的玩具狗,拿去烧了;从此,她给自己开了头,也给一座城镇带来了不幸。她拿走鲁布的破布只是出于恶意而已,衷心地渴望让他痛苦,但她从来不知道没收玩具狗是否真的伤害了他。一如往常,她责骂他、殴打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她的声音或感觉到了她的殴打。但是这一次,她的目的达到了。

他的日子非常有序,时间会分配给所有人:他会在他的办公室(他仍称之为账房,昏暗的小房间里陈设着红木和绿绒家具)里准确地待到中午,权威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思考着,热爱并专注地指导着工厂事务。他生活中属于工厂的那部分时间是绝对的。但是,随着中午的第一声汽笛响,他来到门口,在汽笛响起之前,几匹栗色马就开始活动,按照早晨的路线返回。随着大门的关闭,丹普林当天便不会再想工厂的事情;剩下的时间属于庄园和家庭。

对她而言,这是一个糟糕的早晨,她尚未醒来,神经就开始痉挛、刺痛,这让她陷入了沮丧和忧虑,口中发苦,四肢发颤。她很清楚原因,这是身体里缺少酒精的缘故。她清楚地记得,在睡觉之前,自己已经喝完了房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她纠结过是否要在伏特加酒瓶里留下一口提神酒,但最终还是一饮而尽。她之前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且她很明白该怎么办。一小时内,她必须要有一瓶酒,否则,颤抖和恶心会让她彻底崩溃。

不,如果成为伟人需要承担这些事情,他宁愿放弃成为伟人。至少在他的一生中,这里的事情不会改变。这座整洁繁荣的城镇里居住着心满意足的恭敬的市民;这座忙碌的赚钱工厂里劳动着自由的美国人;这些树木繁茂的小山围绕着他优雅的大房子——这些是他珍视的东西,是他要经营的东西。除了这些,还有他的家庭。

汽车发动不起来。她坐在方向盘后面,咒骂着,这枯瘦的女人一口坏牙、头发平直、浑身发霉、衣冠不整,形如疯子。她咒骂着离开了汽车,满头大汗地回到屋子里打电话。出租车公司告诉她,镇上唯一的出租车要到下午才会出租。

镇上的人对这种安排很满意。他们是自豪的文盲,他们所特别要求的不过是觉得自己赚了钱而已,实际上,他们确实比住在山中小屋里的表亲们更富裕,生活得更舒适(或许只是稍微有点不自由)。他们都是山区的土著居民,有些人仍然拥有残存的陡峭土地,这些土地是为了表彰革命中服役的士兵而授予他们的祖先的。丹普林的工厂里没有外地人。他挑剔地观察了匹兹堡的移民劳工所带来的后果:一群浑身臭气像小丑一样的农民,喋喋不休地说着怪异的方言,贪婪地吃着让人作呕的食物,营建着肮脏的领地。丹普林无法接受这些。哪个乡绅的住户会是这个样子?

她仍然紧紧攥着电话,六神无主地呆呆站在那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步行好几英里到卖酒的地方,但无论她多么拼命地努力去想,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完全无法应付这个问题。在她的大脑得到习以为常的那些酒精之前,她几乎无法思考;而她的问题就是得到酒精,让大脑开始思考。挫败感紧紧裹挟了她,她愤怒了,来到了爆发的边缘,她感觉这种愤怒或许会让她的脑袋爆炸。

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里,麦克维正等着牵走马匹,他是一个清瘦的、罗圈腿的登山者。这条腿在一场车祸中落下了残疾,因为麦克维已经成家,所以他找了一份马夫和门卫的工作。如果他死了,他的遗孀会在每个发薪日得到一小笔钱,直到长子长到能够到工厂工作的年龄。当工人太老迈或太衰弱无力的时候,接替他的儿子或女婿会帮老人领到薪水,而且每周还会略有增加,直到老人去世。丹普林的镇上没有人挨饿,同样也没有人拥有奢侈品,除了居住在主街上的大房子里的人和丹普林。

透过厨房门,她看见了鲁布,他呆呆地坐在角落里,茫然地盯着前方。“你这个混蛋!”德洛丽丝喊道,“你这该死的笨蛋,你这该死的笨蛋!整天坐着,拿着你那该死的破布,你这该死的笨蛋!你就不能做点事情吗?”

丹普林路弯弯曲曲绕过一座小山,向下倾斜,与主街相遇。丹普林的房子其实距离城镇很近,却被小山遮住了。到了主街,他向左转,进入城镇,经过一座座逐渐变大的房屋,接近广场。在最靠近广场的街区,街道两边都是豪宅,它们是砖块或石头建成的大型深色建筑物,呈现厚重的姜黄色,矗立在深深的草坪后面。这里面居住的是丹普林的管理者、银行家、最成功的商人。镇上的零售业在广场附近开展,当马车风光地经过时,大多数商人都会奉承地在自家门口迎接丹普林。他回给每一个严肃地望着他的脑袋一个精确的点头,以此表明自己的社会地位。广场的下侧是另一片精美的房屋,然后是工厂工人的排屋,最后抵达丹普林钢铁厂的熟铁大门。

鲁布没有动,也没有眨眼。她冲进厨房,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他没有丝毫感觉到被殴打的样子。“你这该死的!”她喊道,“该死的,该死的!”鲁布坐在那里,只是茫然地看着。“你这个混蛋!”她已经气喘吁吁,“你这个大笨蛋。”她的目光落在破布上,“你这个大笨蛋,还有你那破布。”

他得意于自己每天去工厂的行程,以及行程中的仪式和风格。每天早晨八点钟,他那辆锃亮的马车从庄园的门柱之间经过,沿着丹普林路快速进入城镇,发福的丹普林挺直地坐在座位上,舒服地陷在剪裁精良的柔软的绒面呢中,牢牢控制着一队匹配的栗色马,他经过的时候不摘帽子,也不摸额发,但是那些向他喊早安的人都叫他“丹普林先生”。

她突然夺走了那团破布,拿在手里。她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炉子上的盖子,把破布扔了进去,里面的煤还闪着火光。“瞧,你这个大笨蛋!”她说,“这就是你那破布。”炉子里噼啪作响。

很久以前,这里是一座兴旺繁荣、充满信心的城镇,市民相信它有一天会成为匹兹堡的竞争对手。这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愿景。南北战争中发展迅猛的丹普林钢铁厂,战争结束后与铁路联盟,如果亨利·丹普林是另一种人,他可能会让公司走向卡耐基和弗里克的公司的规模,让这座城镇也变得像他们的城市一样。但他并没有被野心所驱使,在新世纪的头几年,他的工厂和城镇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健康、繁华、富有成效,而且处于易于管理的规模。他对第一公民和乡绅的角色感到满意,而且他也喜欢一个不太大的社区,让每个公民都了解他,了解他的地位。他喜欢这座城镇的样子,喜欢自己在城镇中的地位。

鲁布仍然没有反应。她发出一声无言的尖叫,一声纯粹的、无可奈何的怒吼,接着又打了他一顿,没有任何效果。她颤抖了一会儿,之后跑出房间和房子,站在路边啜泣。一辆汽车来了,她举起手,汽车停了下来,带上了她。

在过去的四分之三个世纪里,这座城镇一直在消亡。在世纪之交,它几乎一夜之间从盛年变成了老朽,但从那时起,微弱的生命之火一直固执地存在着,并未熄灭。如今,城镇萎缩而又倦怠,它蹲伏在山腰上,腐朽着。破旧肮脏的房屋仍然住着几百个依靠福利生活的颓废的住户。火车仍然沿着蜿蜒在河边山谷的轨道行驶,但是这里的火车停了很多年了,车站上的名字几乎已经风化。一条新的州际高速公路承载了以前的沿河公路的大部分交通流量,而位于城镇主街和沿河公路交会处的最后一个加油站已经关门。镇上只剩下两家商店,还有一家酒吧。学校已经废弃,教堂只剩下一座。这是一座没有希望、没有自豪感的城镇,除了为那些没有希望和没有自豪感的人提供住所,它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

鲁布一动不动地在厨房里坐了一阵。接着他张开手,待了一会儿,又握紧了。他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两三次。他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厨房门,穿过后院的垃圾,来到围栏的一处缺口,从那里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丹普林路。就像先前的无数次一样,他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转向通往老房子的废弃的矿渣小巷。他走到房子前,爬上褪色的石阶,走进去,坐在窗边。他的手慢慢地握紧,松开。

说这话的人可能误会了,鲁布绝非完全无害。他能做而且已经做了一些可恶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但他做这些事情并没有恶意,他没打算伤害谁。他一生中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实际上也没什么打算。可恶的事情发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鲁布就是这个样子。事情突然就来了,几乎没有预谋,就像洪水中的河岸崩溃一样。但是因为鲁布,房子成了这个样子,城镇成了这个样子。

他身上发生了一些新事情,而且正在发生:他不可思议地处于一种情绪的控制之下。在他那灾难般的神经回路迷宫中的某处,有一种失去的感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东西永远消失了。他无法衡量这件事,无法思考这种奇怪的现象。他只能本能地做出反应:危险,攻击。他一跃而起,发动了攻击。

孩子们又是一阵大笑。但是现在,他已经长到将近两米高,重达三百磅。他们不再取笑他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是他的身材和外表已经让他脱离了笑料的角色。现在,当他走在大街上时,他们会说:“嘿,鲁布。”甚至说:“你好,卢瑟。”这里的所有人彼此都认识。一个陌生人可能会说:“天哪,那是什么?”有人会告诉他:“哦,那是卢瑟·兰金。我们村里的一个白痴,完全无害。”

1905年8月的一个漫长的下午结束时,山姆·丹普林打开一扇门,走进奥莉维亚正在演奏肖邦钢琴曲的房间。一个来自费城的堂兄前来做客,他站在钢琴旁边,翻着乐谱,另外两名访客是山姆的另一个堂兄及其妻子,二人坐在长沙发上听着音乐。当山姆跨过门口时,平静和蔼的山姆·丹普林发疯了;鲁布奇怪武器的黑色弹药击中了他的大脑,瞬间引爆了一百万个微妙的连接,在穿过门口的那一刻,山姆·丹普林就不复存在了。代替他的是一个丑陋可怕的家伙,一个无情残忍的家伙,它突然间冲进房间,从墙上扯下挂在老丹普林将军画像下面的内战军刀。它旋转着手里的军刀,没有丝毫停顿就加速成狂暴的动作,毁灭和肢解的疯狂愤怒充满了房间。当屠杀终于结束的时候,它依然没有停下来,而是离开了那个满地都是血腥、恶臭和抽搐的肢体的房间,来到户外,一个孩子和一只狗在阳光下的草地上玩耍。

“鲁……伯。”

这家伙在草地上散落下了惨不忍睹的东西,接着咆哮着冲进牲口棚,只找到了一匹母马和她的小马驹,它的狂热丝毫不减地发泄到了它们身上。当马厩里不再有动静时,它停了一会儿。鸽舍内的鸽子正在拍打翅膀,它听到声音,爬上梯子,丝毫没有因为拿着军刀而放慢速度。贴着房顶猛冲的鸽子太高了,它够不到。鸽舍的尽头是另一架梯子,通向屋梁下的大门,干草从这里被拖进刈草场。它如同野猴一般敏捷地扑过来。一只受惊的鸽子慌慌张张地拍打着翅膀,迅速飞过了大门,这代替了山姆·丹普林的家伙猛地朝它一跃而起,挥刀就砍。鸽子优雅地升空,盘旋降落回屋顶上。那家伙跳到外面,向下坠落,坠落时还在空气中乱劈乱砍。它撞上了坚硬的地面,轻微反弹起一点,便一动不动了。房子里,尖叫才刚刚开始。

“你叫什么名字,鲁布?”

对亨利·丹普林而言,尖叫从未停止过。他度过了七年耳朵里不断地尖叫的余生。他听到的并不是家中的尖叫声,而是麦克维夫人的疯狂尖叫。那天傍晚,麦克维夫人正站在草坪上,面朝天空,此时丹普林骑着灰马走出树林。他从昏暗的阴凉处、寂静的树林里走出来,走进夕阳的光辉里,像往常一样勒住马。接着,他听到了哀号声,声音充满恐惧、死亡的气息,还有难以言喻的悲伤,不祥的哀号声穿透明亮清澈的空气,经久不息,玷污了这个傍晚。他让灰马狂奔,跑过草地,来到她不停尖叫的地方。他看到了她手里握着的东西。

孩子们大笑:“让他再来一次。”

这便是亨利·丹普林的一生的真正结束。他剩下的七年时间比死亡还要糟糕。他几乎立刻就能结束这一切,只是他无法接受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去。当他看到麦克维夫人手中那双已经冷却的凸出的小蓝眼睛和黄色鬈发的时候,他感到,即使是一个复仇的疯子,像这样公然侮辱体面,如此可憎、恶劣的残忍行径,上帝也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成了豪宅中的疯狂隐士,这个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一秒钟都不曾停止过。当然,他并没有找到答案,最后,他死的时候,耳朵里仍在尖叫。他独自待在那所大宅子里,霉烂和干腐正在摧毁房子的内部,杂草和树枝包围了墙壁。早在他去世之前,这座房子看上去已非常荒凉,像被废弃的一样,人们称之为“鬼屋”,而它的主人还住在围墙内。

“鲁……伯。”他努力地慢慢挤出了一个粗哑的声音。

他参加了葬礼。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负责安排,从他撬开麦克维夫人的双手,摆脱它们可怕的负担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他用强悍的声音向她大喊,止住了她的歇斯底里。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听从了他的指示,把他指定的人集合起来,又去请治安官。他亲自告诉那些人该做什么,看到房子内的一片狼藉,还有他摔得四肢骨折的儿子躺在牲口棚的斜道上的样子,他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四处奔走了三天,面无表情,需要开口的时候才用生硬冰冷的口气讲话,看不出悲伤和愤怒。人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随时都有可能顿悟,而且他可能会做出奇怪的事情——变得凶残暴力,或者完全失去理智,胡言乱语,流着口水。

“嘿,鲁布。你叫什么名字,鲁布?”

事实上,这些奇怪的事情他一件也没做。葬礼结束后,他把厂长拉到一边。“把所有人的工钱结清。”他说,“你自己也一样。工厂关门。”

他回答“鲁布”,是“鲁伯”的简称,这是他能发出的最接近卢瑟的音。他的名字是他知道的另一件事。男孩们过去常常以此来引逗他。

“什么?”厂长说,“结清……?关门……?为什么?”

在他生命的十八年中,过去的环境出现得和现在一样频繁。他无法区分它们。有些事物可以触及,有些则不能。这是他所知道的事情之一,也是他对过去和现在的区别的唯一看法。他探索的手会抚过钢琴,却被铣床卡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惊讶。如果钢琴突然变得触手可及、铣床变得虚幻的话,他也不会记得它以前的情况。

“去做吧。”丹普林说。厂长照做了。城镇停了下来。大房子最先失去了它们的住户,因为经营这家工厂的人去了匹兹堡和加里。然后一些排屋空了,冒险者和有野心的人离开家乡,去了惠灵或扬斯敦;而另一些人,他们身体中古老的高原血液顽固地流淌着,满足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冲动,回到了山中的小屋。大多数人留了下来,他们看着身边的城镇衰败。一个失去了领导和活力的消极懒散的社区,注定要长眠于此,然后消亡。

他喜欢坐在一扇凸肚窗旁边的箱子上。他俯视着河流,河流穿过垃圾堆和杂草——这里曾经是一片平滑的草坪斜坡,向下延伸到树林的边缘——河流再穿过生锈的铁轨和破旧的棚屋。当房子是历史主流的时候,一棵棵参天大树在这里生长。他几乎每天都坐在那里,看着变幻无常的风景:有时是一群老鼠在结冰的杂草丛中蠕动,有时是夏天的草坪上咯咯笑的小女孩和一只耐心的狗嬉戏,有时则是其他情景。鲁布对这些景观的改变并不感到好奇。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不可理解的,所有的现象都同样出乎意料,也同样不足为奇。但是小女孩比老鼠更吸引他的注意力,钢琴边的漂亮女士比坏掉的铣床要有趣得多。当鲁布注视着过去时,他会更快乐(如果这个词可以形容他内心深处的呆滞的激动的话)。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城镇短暂地重燃生机。来自华盛顿的金钱和订单部分解决了这里的混乱,挽救了破产的丹普林。尽管陈旧的设备效率低下,但工厂还是投入运营了一年。停战之后,笨重的法律机器又重新开始运转。工厂再次关门,新的铁路侧线生了锈。冗长乏味的诉讼和反诉、留置和延期、留置权、扣押财产和强制令被恢复,尘封多年后重新来到法庭、治安官办公室和律师室。如果丹普林和他的家人一起去世,那就没有问题了。他的事务将会继续下去,甚至不会被现存的当权派中断。但他活了七年,没有办法为一个活人指定遗嘱执行人或管理人。他们本可以让他证明自己没有能力,但没人敢这么做。因此,没有人缴纳税款和租金,没有人表决股份或为股份提供代理,没有人看守或负责财产和账目。治安官的手下把通知钉在各家各户的门上,负责审核的办事员来来往往,各银行账户陷入停滞或被洗劫。许多小供应商破产,而一些银行家和律师则生意兴隆。

这座房子,我祖母在现实世界中的房子,是一座拥有许多烟囱的豪宅,由当地浅灰色的砂岩建成,展现出线条和比例的优雅。它的墙壁仍然像建成时一样坚固,屋顶的石板滴着雨水,但是窗户上没有玻璃,门口也没有门,风扫过,刮起地板上肮脏的灰尘和垃圾。第一个故事里没有房间,内墙多年前就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钢柱,承受着上层的重量。在这样一个好似洞穴的空间里,一家注定要倒闭的机械加工厂已经摇摇欲坠了好几年,然后破产了,把破旧的车床和钻头丢弃给了拾荒者和破坏者。这里就是鲁布喜欢的地方。

城镇一直在萎缩腐朽,等待着更好的时刻到来。亨利·丹普林变得蓬头垢面,肮脏憔悴,他蹑手蹑脚地穿梭在宅邸的黑暗鬼屋里,无休止地问他无法回答的问题。第七个夏季的一天,每周都到厨房门口给隐士留下食物的麦克维发现前一周放的食物还在台阶上。他打电话给治安官,治安官带着一名胖子破门而入,找到了丹普林的尸体。尖叫声终于终止了。

所以现在,我观察着他,等待着他消除他的罪行的那一天。因为,除了观察和等待,我无事可做。当然,还有希望(我无法克制这个念头)。我跟踪他穿过镇子,希望他走进房子,坐在窗前。这是他可能会把事情改变回来的地方。当他在房子里的时候,我通常会潜伏在外面的某个地方,不是因为我能影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是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我应该在那里。我看着房子,有时甚至能强烈唤起我的真实生活,以至于有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

财产的合法管理立即开始,但为时已晚。除了联邦政府为了战时目的而快刀斩乱麻,这里从来看不到从混乱中获得秩序,让工厂再次成为企业的希望。秃鹫和甲虫会把遗骸清理干净,让这座城镇自生自灭。

我认为,找到他是好运,但也是霉运,因为我想要强行消除他的罪恶的计划落空了。很明显,我没有办法强迫鲁布做任何事情,甚至连跟他说话的方式都没有——如果他能理解的话,我很想去跟他谈谈。但是他不能说话,所以故事的某些部分只能永远是猜测。但它们符合事实,整件事情是连贯一致的。

城镇唯有停滞不前而已。大萧条来临时,如果不是因为政府开始出钱,事情或许就不声不响地过去了,没有人会注意。起初,他们很骄傲,不愿接受救济。后来,他们羞愧地接受了。没过多久,他们也就不再感到羞耻,反而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救济支票成了这个城镇的生活方式,即使最懒惰、最没有价值的人也能保证生计。当时代终于有所改善的时候,更加聪明能干的年轻人离开了,他们去别处寻找未来。这时,“救济”变成了“福利”,没有人工作,除了少数几个半死不活的商人,他们的顾客用政府支票付钱。这个小镇不会死,它像寄生虫一样苟活着。

但我也有一些好运气,这让我得以完成冷静的思考和聚精会神的研究。我发现了鲁布。在我绝望地在城镇徘徊的某个时刻,我开始意识到他的存在,并且逐渐意识到我找到了罪犯。这并不是一种强烈的启示,或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当我开始怀疑他的时候,我便着手将他的犯罪嫌疑认定为无可争辩的犯罪事实,而且,事情一点一点地变得非常清楚,的确是鲁布做了这件难以言说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鲁布与这座城镇的历史匹配起来,一段历史可以追溯到1905年,然后是另一段,我着魔地思考着这两段历史,最后,整个悲惨的故事展现在了我面前。

公民们不知道其他生活。鲁布出生在这里,他的母亲也是如此,他的外祖母在年轻时来到了这里。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繁荣。他们不知道野心和劳动,也不知道劳累和饥饿。他们的财产廉价、俗气、肮脏,他们的饮食缺乏营养、高糖高热,他们的音乐是父辈的民谣的商业化改造。他们酗酒,肆意乱伦,有时互相斗殴。他们唯一的梦想就是在电视节目中获奖。这些就是亨利·丹普林的人,坚定的登山者们的后裔。多年来,每一代人都比前一代更畸形。鲁布就是他们的最终结果。

由于我不被准许离开城镇,我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州立医院的人已经下令,我必须每月被带回去接受审问和测试,大概是为了让人放心,我可以安全地继续外放到大礼帽烧烤酒吧工作。我知道,我在被监禁之前有时会做一些暴力的事情(当我把伤痕累累的脸与过去的样子做比较的时候,我可以相信这一点)。俄克拉荷马州的农民帕金斯,大礼帽烧烤酒吧的老板,让我参加这些月度审查。在审查中,尽管精神病医师经常用一些巧妙的诡计让我开口说话,但我坚定地保持着沉默。我已经向自己保证,在回到我所属的地方之前,我不会开口说话。很明显,这个誓言是我调查的另一个障碍。

这样,一个圆环完成了。因为鲁布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他摧毁了山姆·丹普林的思想,并诅咒了这座城镇。因为这座城镇被诅咒,所以鲁布就是这个样子。

纯粹理性使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我对真相的追寻似乎开始显得毫无希望。从本质上讲,这已经变成了对罪犯的搜寻。有人设立了一段路障,把历史引到迂回曲折的道路上,把我从主干道路放逐到这条悲惨的小路上,无论他是谁,我都必须找到他,并强迫他消除他的罪恶。但是这个世界那么大,世界上的人那么多,我对他的身份没有一点模糊的线索。一个疯狂的科学家?一个军事秘密计划?

这个圆环没有任何入口:鲁布创造了诞生鲁布的事件。由于这不可能,所以有必要考虑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的可能性。或许有一天,鲁布坐在窗口的时候,他的监察员并没有进行操作,鲁布可能会看到那一幕的结束;现在,由于失去玩具狗早已不再是新的创伤,甚至可能不再是一个伤疤,鲁布可能仍然会让山姆从门口进来,像往常一样进入房间。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这些就都不会发生。如果山姆安然无恙地跨越门槛,过去的事情就再次发生了改变,或仍像往常一样。理智的山姆·丹普林进入房间意味着那天晚上的恐怖事件从未发生过,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山姆、艾米丽和奥莉维亚还活着,而亨利·丹普林则是一个满足而快乐的人。这意味着,如果鲁布没有发动攻击,他将永远不会存在。

日复一日,当我清理着痰盂(实际上是三磅的咖啡罐)、拖着肮脏的地板时,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我运用最严密的逻辑发现了一个理论,以此解释我存在于一个我不可能存在的世界里(这发生在我从州立医院获得假释,在某种程度上顺从了自己所处的困境之后)。我的分析的初始阶段很简单:我推测,任何事件、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是引起后果的原因。重大的事件会产生重大的影响,并且改变历史。现在,从一开始,历史就一直是一条拥有无限多岔路口的道路,道路经过后不会永远消失,所以回头看去会看到一条通向后方的大道。但假设,从我们目前所在的这条大道上的位置来看,我们可以向后扔一个路障,回到路上的一个岔路口,迫使事件走上另一条路线。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接一个的岔路口来了又去,对所走的路线的回顾调查并不能表明早就错过了主干道路。这也不能说明我们现在是在绕道而行,走在一条悲伤、病态、堕落、可恶的迂回之路上。主干道路仍然存在。我认为逻辑告诉我们必须相信它仍然存在。

也许之后有人会发现,窗子旁边并没有一个苍白的白痴蜷缩在箱子上,而是一个老妇人坐在谢拉顿风格的椅子上,她那依然快乐的、蓝色的眼睛注视着窗外的草坪长坡。旧钢琴仍然在房间里,上面摆满了她的子子孙孙的照片。她的曾祖父的将军肖像挂在墙上,下面挂着他的军刀,军刀自从布尔朗战役[1]以后就没再用过。房间里的木制品闪耀着抛光后的深色光泽,金属明光烁亮,玻璃闪闪发光。这是一个古老的、快乐的房间,它充满了阳光,摆满了精心照料的上乘物品,陈设布置非常适合这位贵族女士。

我自己的情况也大不相同。在我出生的城镇,我是继承人,年轻的主人,玩着无比溺爱我的祖母给我买的昂贵玩具——一辆法拉利、一群打马球骑的小马。而在这里,我在一家酒吧当帮工;准确地讲,叫“大礼帽烧烤酒吧”。这是无名者可以找到的唯一的工作。(他们叫我汤姆·帕金斯。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在我还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曾要求他们叫我的真名,但这个请求总会招来一阵大笑,于是我便放弃了。)我是这里少数工作的人之一,镇上大部分人都是靠福利生活的,但这需要我证明自己存在。讽刺的是,他们自愿让我以汤姆·帕金斯的名义列入福利名单,我拒绝了这个提议。这又招来了一阵大笑。

她正在等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她的孙子。毫无疑问,他会开着法拉利倏地停在房子前面,车轮底下喷出一股白色的沙砾。一名男仆会赶紧过去帮他拿行李,而穿着法兰绒男裤和粗花呢夹克的健壮年轻的他已经走上台阶。他在东部打了一个月马球,现在又回到了家,在这里,他是这座城镇和大房子的继承人。当法拉利在繁华的主街上疾驰而过的时候,镇上的人微笑着挥手,车子穿过繁忙的工厂和闪闪发亮的排屋,驶过广场周围的时髦店铺和自鸣得意的店主们,爬上丹普林路,盘旋上山,来到庄园巨大的门前。

我的目的就是要把鲁布确定为罪犯,就是这样。我很快就完成了其余的事情,解释了这座城镇的存在。它位于我出生的城镇所在的地方,与之拥有相同的名字,还有直到某一时间点相同的历史。它的街道和建筑物与我的城镇的老城区别无二致:破败不堪,全部处于肮脏废弃的状态;建筑物空空如也,门窗封闭,荒芜的街道满是垃圾,野草放肆地生长在烧毁或倒塌的建筑物废墟周围。这是一个令人沮丧和压抑的地方,与我所熟悉的城镇的自信喧嚣和光彩照人形成了最悲惨、最令人颓丧的对比。

祖母为这一时刻准备了香槟,放在一个印有字母的银桶里冷却着。她向幸福的返乡者举杯,幸福的返乡者也举杯回应。我们在那间雅致的房间里摆出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我们彼此微笑着:她苗条、挺拔、自豪,带着她岁月的优雅;而我则是镀金青年,英俊、文雅、富有,玩了一段时间后便开始了我的责任。这就是我。我不是那个叫汤姆·帕金斯的人,他是我的城镇的腐朽幻影中的一家肮脏酒吧里的疯子。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我现在所在的是拥有香槟和法拉利的世界,而不是帕金斯那家伙生活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世界。

确实,我的解释的某些部分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凭空臆测(如果你喜欢的话)。然而,它们是前后连贯的。直到1905年8月的某一天,这个世界和我的世界是一样的。因此,我的解释便是基于简单的、无可争辩的事实。那一天,分歧出现了,而原因就在于鲁布。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

真实世界是如此接近。如果有一次,只有一次,鲁布允许山姆进入房间,鲁布就不会存在,并且这座城镇的历史也会沿着真正的主干道前进,我所属的地方将会是安全的,那恶劣的场景永不会发生。我想我不会意识到这个转变——事实上,不会有转变:所有这些根本就不会存在,而且也不会有最微弱的记忆,甚至不会梦到这个可怕的地方。我会在祖母的客厅里啜饮香槟,一切都会一如既往。

然而,我是真实的,我是一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有思想的人,就像在我身边的任何一个堕落的人一样实实在在且有感知能力。当我偷偷游逛在我破败的故乡的时候,我不停地思考自己不真实的存在,思考这个世界和我自己之间的相似和差异之处,思考我对于自身处境的解释。我已经找到了解释,也随之找到了一些希望。我只能等待着,观察着鲁布。

这就是我所相信的,我站在这里,站在冰冷的杂草丛中看着窗户里的鲁布,等待着自己再次变得真实的那一瞬。这就要发生了。我相信这一定会发生,确信无疑。因为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鲁布可以消除他对过去的干涉。

不过,从官方或法律的角度来看,我并不存在。县和州都没有我的出生记录(也没有我父亲的出生记录。然而,我祖母的出生是有记录的)。劳伦斯维尔中学和普林斯顿大学都没有我的出勤和毕业记录。即使是美国陆军,那个不知疲倦的记录制造者和保管者,也没有任何文件承认我三年的兵役。而且,一个悲哀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或记得我,无论是来自预科学校的朋友,还是大学同学或同事,抑或是老家的乡亲。我对自己二十五年生活的精确和详细的回忆,时时处处都被公共和私人的记录以及周围世界的每一个现实认定是假的。

证据就是戈斯特县的狗。它们就在这里,庄严地巡视着城镇和周围的街道,警惕、注视、威吓,它们是城镇风景线的一部分,就像城镇上空的山脊一样。它们一直都在这里。这就是关键,这就是证据。自从美墨战争[2]以来,这些狗就一直在镇上。请想一想。很明显,如果有一天,当老狗祖先被击杀的那个场景重现的时候,鲁布也在相同的地方,此刻就是同一段历史自行解开的时刻。然而这一次,当狗发起攻击时,鲁布的茫然的目光转向了别处。因此他对狗的袭击没有本能的反应,狗得以继续繁衍它的后代。宇宙中没有比这些狗的存在更确定的事实了。其中的一只狗正看着我。

我相信有一天,鲁布会的。我认为他必须如此。因为,如果他不这样做,那么我的存在就是不可能的。而我却确实存在。我思故我在。除此之外,我还有真实的物理存在:昨天我刮胡子的时候割伤了自己(我的手明显抖了一下),我的右脚上有个水疱,破旧的衣服覆盖着一个呼吸的身体。

如果鲁布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可以纠正他的另一个更大的、悲惨至极的干涉。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和可怜的汤姆·帕金斯就永远不会出现了。世界将回到它真正的轨道上,那个世界满是爱、舒适和安全。

真是糟糕透了。让我换一种说法:这一切都不会在那一刻发生——我相信那一刻必会到来——鲁布让我的曾祖父毫发无损地走过客厅门的那一刻。

它会的。

或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注释】

鲍勃·莱蒙是美国科幻小说和恐怖短篇小说作家,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奇幻与科学杂志》上。莱蒙四十五岁的时候写出了他的第一个故事。他最著名的故事《窗口》(1980年)获得了星云奖提名,并改编成由比尔·普尔曼执导并主演的电影《夜夜迷离》。莱蒙的另一个故事《如何拯救多布斯镇》原本要发表于哈兰·埃里森的文集《最后的危险影像》中,但最终出现在选集《湖中的菲斯特和其他故事》(2002年)中。本文《鲁布》于1979年首次发表在《奇幻与科学杂志》上。

[1]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一场著名战役。

张羿/译

[2] 美国与墨西哥在1846年至1848年爆发的一场战争。

鲍勃·莱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