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3:生命困局 > 来自远方

来自远方

“我坚持自己的判断,克劳迪娅。这个结论既不正统也不委婉,但这就是我的结论。我不愿撒谎。”

“我接到了哈利·康农的来电,”她说,“我向探长推荐你的时候,是期望你能用功、负责地进行分析。结果倒好,你让自己沦落为这个领域的笑柄。这件事对学院影响很坏。”

“对媒体发言时注意一点,凯特。想想你的前途。”

我知道她为何想见我。

我叹了口气:“什么前途?我这五年来承受了那么多,从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却连一次进入终身教职最终候选名单的机会都没有。”

“进来吧,凯特。把门带上。”克劳迪娅·西夫教授是新近上任的纽芬兰纪念大学语言学系主任。

“凯特,你是一位优秀的语言学家,”她的语气有所缓和,“总会有机会的。

“非常乐意。”

她非常固执。“谢谢你抽空跟我聊,克劳迪娅。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说完,我便离开了。

“今晚与我共进晚餐吧,凯特?”他羞涩地提议。

奥莱利爱尔兰酒吧里人满为患,都是来参加尖叫朗姆接纳会新闻发布会的。记者们跟自己的同行聊得不亦乐乎。克劳迪娅从后排瞅我,眼神像是要剜我一刀。

“不必非得如此。”我冒险握住威尔的手,他没有甩开。

威尔做了自我介绍后,进入正题。“在12月16日,一艘维京长船在圣约翰海港被发现。船上有五个人,但只一人生还。法医办公室的尸检报告显示,这些人死于体温过低。根据检疫法,这位生还者已经被隔离观察了十四天,没有发现疾病的征兆。然而,当这位生还者恢复意识后,我们发现他不会讲英语,也不会法语或其他现代语言。一组专家对我们这位神秘来客做了大量检查。这艘航船以及他使用的语言,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个男人是格温内思郡的马多克王子,一位12世纪的威尔士传奇人物。”当听到这句话时,记者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不乏讥笑。“这到底是一场骗局,还是时间旅行事件,我们的专家团依然争论不休。接下来,我就把现场交给他们。烦请大家不要急,将你们的问题留待他们发言的时候再提。”

“他将漂泊无依。”

我们依次展示手里的证据。康农详细解释了他的欺诈假设,医生和法医的态度则显得模棱两可。轮到我发言了,我瞥了一眼克劳迪娅。如果她是对的呢?我是在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东西,放弃了职业前途吗?

“对此我有个主意,但我得先跟丽贝卡聊聊。”我暗示道。作为无偿为马多克提供服务的律师,她应该知道我想到的法律漏洞行不行得通。“但说到底,让他坐船返回,会不会是个更简单的出路?想一想,你将看到七十五年后的世界,一百五十年后的世界,距今三百年后的世界。看到未来人类的生活啊!”

我看向马多克,思考着他的前途。他冲我微微一笑。

威尔叹了口气:“他身无分文,没有公民身份。一些像你一样好心的纽芬兰人会接济他,但他终究是个累赘,除非他能学点英语。他还可以贩卖自己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他最终是个黑户,拿不到加拿大国籍。”

我跟他一样漂泊无依。我的这种疏离感并非因为雾气和雨水。要是我认真回顾,没有归属感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好些年。我俩是一类人:我也想见识未来,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时我知道了,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撇清关系。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替马多克发声,即使会自毁前程。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发言。

“马多克将面临什么样的前景?”

“根据语言学的证据,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马多克确实是时间旅行者。”继而,我解释了为什么几乎不可能模仿出母语的发音和语法能力,“由于他对中古威尔士语的掌握达到母语的程度,我必须承认,他确实,毫无疑问,来自12世纪。”

威尔摇摇脑袋:“他让我想起了父亲,仅此而已。”

克劳迪娅站起来,失望地摇摇头,离开了。

“你认识他吗?”我问。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塔罗牌里的愚者,一抬腿就将跌落悬崖。

“听一个人生经验丰富的过来人的话准没错,你俩是天生一对儿。”老者抬帽向我们告别,继续沿海岸走远了。

是丽贝卡把我从媒体的狂轰滥炸下救了出来。“我是马多克的无偿代理律师,我需要确保他的权利没有被侵犯。目前,我们没法儿确定他的国籍。但请想一想,如果他真是马多克,那他就是第一批来纽芬兰定居的欧洲人之一。毫无疑问,他来自威尔士,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点。但他是加拿大人吗?

我尴尬地纠正道:“谢谢夸奖,但我俩不是一对儿。”

“传说提到,马多克带着移民,跨越海洋去新发现的大陆定居。我们知道他来过阿瓦隆殖民地。连康农教授都承认,马多克对阿瓦隆的了解堪比专家学者。等到今年开春,考古学家将要开挖一片未知的遗址,如果马多克是对的,那里将有一栋迄今尚未发现的卡尔维特时代的建筑。将纽芬兰纳入联邦的《纽芬兰法案》,颁布于1948年。因此,如果他曾在阿瓦隆住过,他就是加拿大公民。”

威尔挑起一边的眉毛。

“但他没有活在联邦政府时代,不是吗?”一名记者大声嚷道。

一个高个儿老绅士在沙滩边冲我们招手。“你俩看起来是迷人的一对儿。”老人笑着对我们说。

“呃,但他现在显然活着。”一阵哄笑。“他绝对是第一批纽芬兰移民,我认为我们大家,一群以热情好客著称的人,应该张开双臂接纳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们今天在奥莱利酒吧举办了尖叫朗姆接纳会,欢迎大家参加!”

“我们叫它‘盐水石’,”威尔说,“被海水冲刷得又圆又滑。”

提问环节混乱至极。我觉得自己在大部分问题上都应对得不错,但那些询问这一切是否是玩笑的问题,实在让人沮丧。终于,威尔宣布尖叫朗姆接纳会时间到。仪式需要一个土生土长的纽芬兰人来主持,威尔将荣幸地承担此职。大伙儿把我们拉到场地中央,又给我们戴上黄色的塑料防水帽,每个人都被塞了一满杯尖叫朗姆酒。

威尔和我让他俩继续探索,我们跑到海岸边安静地散步。就像丽贝卡说的,这片布满岩石的沙滩上,确实有不少漂亮的石头。我跪下来,拾起一块光滑的绿色石子,给威尔看它里面有趣的线条。

“将你的尖叫高举起来,跟着我念:愿你的大三角帆常升不降。”威尔大声宣读。

马多克带康农在挖掘现场穿梭,靠记忆勾画出阿瓦隆的地图。“他的草图似乎跟我们所知的那个时代的殖民地建筑群落相一致。他画的那几栋建筑分别是面包房和酿酒屋,如今已不复存在。1673年,这些建筑被拆毁,用于建造柯克大宅。”康农解释说,“你的功课做得不错呀,马多克。”

“愿你的大三角帆常升不降!”我也高喊起来,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只知道自己需要来点烈酒。当朗姆酒刺激到我的味蕾和胃部时,我放声尖叫。

挖掘现场在周末关闭,但康农在此地的研究特权为我们的来访打开方便之门。出乎我的意料,人类学家居然跟马多克相处融洽。我们疲惫地走在费里兰的雪地上,他用英语对马多克说话,好像对方理所当然听得懂一样。马多克变得活跃起来,四处指指点点,用中古威尔士语跟我说话。然而我只听懂了几个单词。显而易见,他来过这儿。康农神情挫败地将一支笔塞到马多克手中,让他在草稿本上涂写。

“这就是他们叫它‘尖叫’的原因!”有人吼了一句。人群里笑声鼎沸。他们怂恿马多克也跟着念:“远尼滴哒三脚饭长生不降?”“大家靠拢些!把鳕鱼端出来!”

“因为就在那一天,时间之门会再度开启,通往七十五年后的未来。”我说。

我带着宿醉从自己的床上醒来,胃难受得厉害。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朗姆酒和炸熏肠肯定不是一起吃的。

“圣帕特里克节的后一天?没错,‘希拉的笔刷’上岸。在圣帕特里克节前后,总是有一场风暴。跟‘帕迪的扫帚’不是一回事,但也是那几天刮起的一场风暴。希拉是帕特里克的妻子,明白了吧,她总是生他的气,拿着大笔刷追着他跑,把一切都刷上一层白霜。问这个干吗?”

我发现威尔睡在我的沙发上。肯定是他开车送我回来的。

“威尔,3月18日是不是纽芬兰的什么大日子?”我问道。

为了不吵醒威尔,我溜到卧室给丽贝卡打电话:“我认为我们需要帮助马多克继续他的旅程。我正在认真思考,要不要加入他的航行。”

可怜的马多克!我想起自己在纽芬兰过的第一个冬天是多么漫长,而我只需忍受几个月。但他每次都是在冬季抵达,冬末时节离开,等待下一个冬季的抵达。至少是长达两年的皑皑白雪与雾气迷蒙。

“你是说,去到未来?”丽贝卡问,“凯特,你可要想清楚!你去那儿干吗?跟他似的,充当活的博物馆?”

我查看了自己的资料笔记。马多克是在节礼日[6]抵达的,往后推八十三天,下一场风暴将于3月18日出现。

“我会有所发现,”我说,“想一想,有机会去验证语言流变理论是否正确!”

他是如何实现时间旅行的?每隔八十三天,会吹来一阵风暴。帮帮我,凯特。

“那你的课怎么办?”

我忆起传说里有这一段,他的兄弟西里跟他一起前往新大陆定居。

“我怀疑自己已经被辞退了。”我将手中的电话线缠绕着玩,“我很乐意违抗命令,去完成未竟的事业。”

他是在找寻什么?“鲸路[1]的尽头。为了学习。为了验证,看它是否会将我带回故土,带回我的人民、我的兄弟身边。”他说。

“凯特,三思而行啊!那些人在之前的航行中死掉了。”

十一次!假设他第一次出航是在1179年上下,并且每一次航行都将他往前推了等量的年份,那平均起来,每次航行就往前了七十五年。他的第六次停航大概在1629年,正是阿瓦隆殖民地存在的年代。

“我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我们能多储存些补给,好好筹备。”

事物一共变化过几次?十一次。

丽贝卡不禁叹道:“你是认真的吗?那船员在哪儿?船又在哪儿?”

他航行的过程中,事物是否发生过变化?是的。

“我会想出办法的。”

他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不知道。

挂断电话,我轻柔地将威尔唤醒:“早上好,小懒猪。谢谢你照顾我。”

他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吗?知道。

“这是我的荣幸。”他回答,一边揉了揉睡眼,“我能为你做早饭吗?”

马多克就像一块水上漂石从时间之河上掠过。我希望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以及为何唯独是他。我用中古威尔士语结结巴巴问了几个简单问题。

我用微笑掩饰忧虑的心绪:“知道怎么做桃子煎饼吗?”

在去费里兰的路上,哈利·康农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乔治·卡尔维特爵士和巴尔的摩勋爵。我与马多克一起坐在车的后排。事前,威尔带他去了理发店,还给他换上了现代服饰,这样他就不会显得格格不入了。高速公路上,我们从一辆辆轿车、卡车身旁掠过,马多克以惊奇的眼光看待这些。我本来有点期待他会对陌生技术表现出害怕和惊恐,恰恰相反,他好像被迷住了。不愧是拥有探险家的灵魂呀!

用餐的时候,我告诉了威尔我的计划:“威尔,在圣帕特里克节之前,我们得将船还给他。”

我不喜欢这个提议,但我们确实需要一名历史学家。我点点头:“就明天。”

“什么?那不成!”

威尔答道:“要是我的顶头上司同意了,我们明天就去。不过我想,康农教授应该一同前往。”

“那是他的财产。他的命运,他的旅程不应到此为止,对此我深信不疑。”

“也许他能认出那地方?威尔,我们能把他带去费里兰吗?”

“高层不会允许的!”

“就是费里兰,你可能知道这个地名。那是一处历史遗迹,距此地一个半小时车程,是去特里佩西的一半路程。”丽贝卡解释道,“那是处游览胜地,但我偶尔会去捡些石头。那片海滩美不胜收。巴尔的摩勋爵于1620年在那里建立了阿瓦隆殖民地,之后因为严寒搬去美国。”

“就借一天,这是我唯一的请求。用来重现马多克的航程,重现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诸如此类的名头。如果没有成功,你还能重新收回船只,以及我俩。”

“阿瓦隆?”

“‘我俩?’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之前说的,有关马多克不止进行过一次时间旅行的事,还记得吗?”威尔说,“也许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纽芬兰,也许他在阿瓦隆停泊过。”

“我要跟马多克一同起航。”

“没干之前可别打退堂鼓。”说着,丽贝卡向我使了个眼色。

良久,我们相对无言。

“亲吻一条鱼?”

“我希望你留下,凯特。”终于,威尔开口说,同时牵起了我的手。

“我们畅饮‘尖叫’,就是纽芬兰朗姆酒,亲吻一条鳕鱼,把脚指头放大西洋里蘸蘸。非常有趣。”丽贝卡说,“然后你就成为骄傲的尖叫皇家兵团的一分子,还能获得一张证书。”

我紧握他的双手:“跟我们一起走吧。”

“在尖叫朗姆接纳会上要怎么做?”

“我活在‘现在’就够了,凯特。难道你不是吗?”

“这是一项古老的纽芬兰传统。”丽贝卡解释给我听,“是为了庆祝一个CFA成为荣誉公民。CFA是“来自远方(ComeFrom-Aways)”的首字母,代表不属于纽芬兰的异乡人,比如说一个大陆客,或者时间旅行者。”

“这种机会千载难逢。我相信,在此时此地遇见马多克一定有其原因。他就是我一路寻找的冒险生涯。”

“你不知道什么叫‘尖叫朗姆接纳会’?”威尔说道,接着开怀大笑,“让我们给你补补课,凯特!”

“你寻找的不是安稳吗?”

“一场什么?”我问她。

“也包括那个。”我承认道,“我可能无法两者兼得,至少目前不行。也许七十五年后的未来世界并不美好。但贸然放弃一个获得了不起的人生经历的机会,我想我做不到。”

“我知道缓和媒体的办法,办一场尖叫朗姆接纳会。”丽贝卡提议。

“难道用爱也不行吗?”

“媒体会把我们生吞活剥了的。”威尔说。

我看进他的眼眸深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是我遇见的最棒的男人。我真的不想伤他的心。“帮帮我们吧。”我说。

“他若是在欺诈,会被以妨害公众的罪名起诉。”丽贝卡说,“如果我们能证明他并非加拿大人,那他就会被以违反移民法规起诉。但如果他真是一名时间旅行者,好吧,我觉得那就没有适用的法律。不过作为一个纽芬兰人,我直觉上欢迎他的到来,不会想把他关起来。”

威尔叹息一声:“你真顽固,凯特·唐怀瑟。好吧,未来是你们的。但眼下,现在属于我们。”

我一边挑着吃自己的蔓虎刺味松饼,一边回答:“我知道,他的未来掌握在我手中。从法律上讲,他面临什么后果?”

他靠着餐桌,倾身吻了我。跟我幻想的一样,这是一个不慌不忙的长吻。

“我们手上最好的证据来自语言学,凯特。没有你的话,马多克就像个诈骗犯。”丽贝卡说。

接下来的几周,并没有出现预期的媒体热潮。大多数人认为我们的时间旅行理论是无稽之谈,只有少数支持者,这期间争议不断。我收到一连串的电视、报纸和电台的采访邀约,同意出席一些口碑较好的,拒绝了搏出位的那些。大家唯一的共识是:这事只会发生在纽芬兰。

会后,我、丽贝卡和威尔跑到提姆·荷顿店里,想要喝些咖啡、吃点松饼。队伍永远排那么老长。柜台那儿的女孩们做事慢悠悠的。还好乔治的店没那么慢,这儿的顾客不多。

马多克出院后,丽贝卡和她丈夫安排他住进自家的客房。我与他碰面,商议加入他的航行的事宜。“我们会将属于你的船只、你的风暴悉数奉还。”我用他的语言对他说,“我将跟你一起走。”

康农的离开让我们所有人感到不安。威尔叹了一句:“他是对的。如果我们宣称马多克是时间旅行者,会被大家叫疯子的。”

马多克的脸上浮现出喜忧参半的表情:“我感到荣幸,凯特女士。但我们人手不够。”

康农还是摇头:“你只能代表你自己。我可不会让一个蹩脚的时间旅行理论毁了自己的名声。蒙蒂斯探长,我说他就是个令人不齿的骗子。失陪。”康农收起照片,火速离开了。

“由我来找齐人员。”我回答。

“并非不可能,”菲利普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支持向前的时间旅行。要是距离重力井够近,时间膨胀会让人老得没常人快。谁知道呢?我开始怀疑,他怎么能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人物呢!”

马多克点点头:“不要带铁。出错。危险。”

康农对此不屑一顾:“我们是科学家!时间旅行这种猜想……”

根据我目前的判断,他的时间旅行的实现是基于一种威力巨大的磁场。如果携带金属铁穿越这个通道,要么会破坏这个磁场,要么会在传送过程中引发险情。在第一次航行时,他就发现了此种情况——船上那些铁制品被称作“神秘之火”,也就是我们说的圣艾尔摩之火[7],接下来天降暴风雪。虽然他们将所有铁制品卸载一空,依然有两名同伴被海浪吞噬。在他上一次航行中,一定有人不小心把铁器带上了“格温纳·高恩号”,支持这个推测的证据,就是在船上找到的那枚扭曲的铁钉。

大家全笑了。但一个有趣的猜想钻进了我的脑子,我说:“有何不可呢?我们以为是一次航行,但如果这不是他进行的第一次、唯一的时间旅行呢?”

但我们还缺少船员。

“可能是他顺道停下来吸了口烟。”丽贝卡开玩笑说。

为此我去谒见了错乱时空创意协会的总管,详细地告诉了他我的计划。他来自安艾琳尼郡,这个单词是苏格兰盖尔语“我们自己的岛屿”的意思。“想象一下,有一个看到未来的机会,一趟单程旅途。我知道,让人就这样放弃当下,实在是很过分。但我需要有意愿冒险的人,而且越快越好。”

“没错!亨利七世创造了这个标志,代表兰切斯特的红玫瑰与约克的白玫瑰[5]的联合。但直到1485年,都铎王朝才开始它的统治。要是马多克真的来自12世纪,怎么会有这种时代错误的物件?”康农质疑道。

“这真是与众不同的请求,不过我会发出通知的。谁说得准呢,我们这儿千奇百怪的人都有。我们大部分人喜欢过去的时空,但也有向往未来的。不管怎么说,还有比亲自成为年代错误之人更富魅力的事吗?”他露出微笑,“不过在我看来,你能为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群带来福音。”

菲利浦认出来了:“这是都铎王朝的玫瑰。”

“这是什么意思?”

康农不同意地摇摇头。“那写的是16世纪的爱尔兰。而在12世纪,威尔士与挪威海盗结盟,威尔士出现了挪威人聚居地。根据传说,‘格温纳·高恩号’,也就是马多克的航船,由橡木打造,用牡鹿的鹿角而非铁钉铆接。当时有一种关于航海的迷信说法,说有一种磁力岛,会给由铁钉建造的航船施下厄运的咒语。在这一点上,这艘船与传说相符。真细致。不过呢,我有铁证证明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给我们看了一张风笛的照片,“这是从船上修复的一件物品。注意它底部的印章,一朵五瓣红玫瑰上连缀着一朵五瓣白玫瑰。”

“有些现代药物治疗不了的疾病,但如果用上未来药品呢?有些人没有七十五年可活了,但依然怀抱希望等待着。”

“我以为会是艘兽皮小渔船,”菲利普·刘插嘴道,“我正在读塞弗林写的《布兰登的航程》[4],书里提到牛皮小艇更适合航行,并讨论了是否是用这种小艇抵达的北美大陆。”

他说得没错。未来可能有新的疗法。当然了,也可能没有。我唯一能允诺的,是一次赌博。

我将一张展示扭曲的铁钉的照片放在一边,仔细查看起康农描述的斑驳不堪的红色狮头。

渐渐地,电话和电邮纷至沓来。人们通过错乱时空创意协会听说了这个机会。我告诉他们,这可能是一次危险的、有去无回的旅程,同时也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冒险旅程。大部分人再也没有回应,但意外的是,有一些人对加入船员之事看得很认真。

“我得承认,那艘船造得可以以假乱真。”康农给大家传照片,拍摄的是那艘长船和船上发现的物件,“船的设计与我们所知的12世纪的造船工艺相符。是一艘维京长船,船首高耸,雕刻为狮头形状,这一点很有趣。大家可能认为红龙的形象才是威尔士的标志,但格温内思郡之狮才是格温内思郡军队所用的标志,一直沿用到都铎王朝。”

虽说威尔并不同意我的计划,但他帮着我将开玩笑的人、危险的人都从志愿者名册中清理出去。“飞到纽芬兰可不便宜,只有认真对待的人才会来。”威尔说。我们将名单压缩到十二人,十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其中四人具有航海经验,一个威尔士人提出可以协助马多克进行翻译工作。

“等嗯,阿利,”年事已高的伯利医生说。他有纽芬兰人普遍的口音,喜欢吞掉h,再将h安回到没有h的单词上。“如果只是一个人没有牛痘疤痕和整牙痕迹,那也不足为奇。我自己是在1972年种的牛痘,却没留下疤痕。但是四具尸体,再加上马多克都没有,这个概率小之又小。当然了,除非他们全都是森林里长大的野孩子。但一个人有如此的行骗手段,不大可能离群索居。还是说,你认为有人为此预谋了四十年?”

船员于圣帕特里克节的前一周抵达,由各行各业的人员组成:渔夫、物理学家、历史学家、前海军陆战队成员、作家、学生、卡车司机、医生等。每个人都有加入我们的理由。

“你没法儿阻止别人学一门新语言。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考古文物!”我回嘴道。

我们一起筹备了补给品,剔除所有铁制品。错乱时空创意协会的成员们聚集一堂,依照马多克所处的时代制作服饰。我们选择将格温内思郡的四头狮子作为标志,将其缝制在白色和绿色的布料上。

“听说他在学英语,”康农继续道,“我们怎么知道他不是故意这么计划的,编造马多克的故事,再渐渐用回英语?”

马多克和我继续教授对方自己的语言:“还不算太迟,凯特女士。你可以留在善人威尔的身边。我保证会安全送他们抵达未来。”

威尔说:“我们跟他们在纽芬兰纪念大学的管家谈过,也联系过他们名册上的每个人,他们团队没一个人失踪。此外,他们也没有听说过什么重现马多克航程的项目。”

我摇摇头:“我想这么做。”

“可笑!”康农激动地说,“一个优秀的学者就能将第二门外语学得像模像样,把你愚弄一番。我赌这就是某个错乱时空创意协会成员耍的花招儿。”

呜呼!圣帕特里克节来得太快了。明天,我们即将启航。

“他的母语是中古威尔士语,中古英语也学过一点,”我开口道,“他在阅读上表现出色,元音和辅音的发音也符合我的预期。他的书写进一步支持了我的判断。”

我蜷缩在威尔的臂弯里,与他度过了最后一夜。

我要把这话说出去,谁能信呢?

我最后一次祈求他:“跟我一起走吧。”

这是疯人呓语吗?有可能。我的专业背景对这一想法嗤之以鼻。然而我体内的浪漫情结却愿意去相信。在纽芬兰,任何事似乎都可能发生。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反正这个地方很神秘,充满魔力。这么说吧,就算在家里找到一只小精灵,我也不吃惊。这个冬天,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大雪无休无止地降下,大自然被困在了这个季节,没法儿再往前行一步。我感觉自己住在一个雪花玻璃球里,有个家伙在不断翻转、摇晃它。在他的世界里,他才把玩了五分钟。但在雪花玻璃球内部,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我需要安定。”他伸手拿过床边的外套,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小盒子。我的心跳仿佛擂鼓。一只戒指吗?

我预先告知了来访。语言学分析领我来到一个出格但必然的结论面前:毫无疑问,马多克对中古威尔士语的掌握达到了母语的流利程度。就算一名骗子学过中古威尔士语,他也很可能在发音上搞错,或者不认识表示常见物品的单词。但除了出现描述现代物品的情况时,马多克没有被任何句法和单词难倒。难道他就是那个真正的马多克?八百年前消失在海上,终于在圣约翰港被发现?

并不是。盒子里是一条金项链,吊坠上装饰着我曾在阿瓦隆称赞不已的盐水石。他将其戴在我的脖子上,扣好:“这不是铁的,所以很安全。可以睹物思人。我爱你,凯特。”

一周的采访结束了,在威尔·蒙蒂斯探长的要求下,我向市中心的纽芬兰皇家警察局总部的其他专家提交了报告。这个专家团队包括地方法医办公室的伯利医生、无偿为马多克提供服务的丽贝卡·香农律师以及纽芬兰纪念大学人类学系的康农教授。

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我也爱你。别忘了我,威尔。”

威尔笑了:“他可能没法儿表达,凯特,但我想你跟他成生死之交了。”

第二天早晨,海港聚满了学生、陌生人、好友们,大家都来给我们送别。他们大多数期待着这整件事就是一个宣传噱头。我看到了丽贝卡、菲利普以及哈利·康农,却不见威尔的踪影。对他来说,与我道别是那么难以承受吗?

马多克牵起我的手,在上面印上一个吻。

还是威尔说服了海岸巡逻队,将“格温纳·高恩号”暂时归还给我们。它高昂着船头,在我们登上甲板之际,发出吱呀声。这声音带给人一种奇特的安心感。这艘船经受住了多次航行的考验,以及数不清的岁月的洗礼。它将会很好地为我们服务。

“今天到此为止吧。”我说。我给了他一瓶墨水、一本笔记本,以及一根我用海鸥羽毛亲自修剪出的羽毛笔,给他做了一套写作的动作。我想要分析他的笔记。

距今七十五年后的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纽芬兰还会一成不变,仿佛时间冻结一般吗?我不知道。我只清楚一点,我深爱的威尔不会在那里等我归来。

马多克的脸上满是震惊。

我转而专注于准备工作,不让自己揪着这个想法不放。我们将食物和其他补给搬上来,存放进中部那块带顶的围棚里。我们再三检查,用一只金属探测器扫描船只和人员,看有没有遗漏的铁制品。上一批船员很可能就因为一颗铁钉丢了性命,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Un。”我回答。一个。

等我们准备妥当后,我站立在船首,一只手搭在马多克的肩上。“亲爱的旅伴们!”我高声说,“我相信你们已经道过别了。我们可能会卷进风暴,哪儿也去不了。我们可能会碰上灾难。最糟糕的是,我们的航行带着不确定性。但纵观整个历史,难道不是永远都有那么一些男男女女,带着冒险精神,离开所爱的人,去寻找新的地平线吗?在未来,人类将建造出开往星辰大海的飞船。他们将选择做的事情与我们今天一模一样:离开所有热爱的东西,到未知中去探索。”

我向威尔使了个眼色。

我停了一下,与我的船员们对视:“我知道,前景叫人战栗。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我的余生将在后悔中度过。我希望你们也有同样的感受。让我们一起创造历史吧!”

马多克马上就领会了。我们开始给书中的人和物品点数。当碰到一张画有小舟的图片时,马多克指了指小舟,又指了指自己。“Gwyr. Pet”他的船上有几人生还?

船员们纷纷欢呼喝彩。

我摇了摇头。“Naw Wyr。”九个人。我鼓励他使用词组,因为我希望测试一种叫作辅音弱化,或者叫元音变化的现象。在威尔士语里,如果一个单词出现在数字之后,那第一个音经常会发生变化,甚至吞掉,这种情况会出现在从gwyr到wyr这个发音过程中。元音变化现象也会出现在其他情况下,但由于我对凯尔特语只掌握了皮毛,我就用了简单的测法。

开始降雪了,风也渐渐大了。“希拉的笔刷”往这边吹来了。

“Naw。”九个。

马多克一声令下,船员们开始划桨。“格温纳·高恩号”穿过浮冰,从海港里滑了出去。我四处搜寻威尔的身影,发现他正从欢呼的人群里挤出来,身后跟着一位老人。正是威尔和我在阿瓦隆的沙滩上遇见的那位老绅士。

“Gwyr. Pet?”人,几个?

威尔穿着便服,站在码头上挥手。“凯特!等等!”他纵身跳上浮冰,码头和海船中间有一块块扁平的冰面。

第二个测试是看他对生产品的反应。我拿出一张彩色的英格兰画报,翻到一张照片,照片显示九个人坐在酒吧里。

“停止划桨!”我大声说。

“我还从没听人这么类比过,不过你说得没错。”威尔和我相视一笑。

威尔从一块冰面跳上另一块,全然不顾危险。他爬上船,取下手表丢进水里:“这是我最后一块铁制品。”

“你是在故意绕他啊!语言学和我们警方的工作真像,”威尔感叹道,“都是找出模式和错漏。”

我拥抱了他,并问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我故意增加了难度,”我解释道,“第一首诗来自一位与马多克几乎同时代的宫廷诗人。第二首却是写于14世纪,其语言通常被认定为早期的现代威尔士语。他在第二首上犯难,本就是我期待的结果。这就像是乔叟尝试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或者莎士比亚阅读田纳西·威廉斯的作品。时代不同,语言也就不一样。”

威尔回答:“马多克说服了我。”

威尔惊讶地抬起一边的眉毛,问道:“他不是应该能把两首都念出来吗?”其身为探长的直觉涌现出来。

我看向马多克。他已经从我这儿把英语学得那么溜,足以跟威尔对话了吗?还是说,他一直都是个谎话精?

马多克毫不费力地念出了第一首诗,念第二首的时候,他在个别单词上犯了难。

威尔看出了我的疑惑:“不,不是他。记得我们在阿瓦隆海滩上碰到的男人吗?他叫马多克·蒙蒂斯,是我们的儿子。”

我给马多克找来两首诗,分别由高其美·阿普·梅里尔和戴维德·阿普·格威林创作。两首诗都是用一种叫Neue Hammer Unziale的字体印刷,是最接近Insular Majescule的字体。后者对一位12世纪的王子来说应该不陌生。“Darlle。”我鼓励他念诗。

花了好一会儿我才听懂他的话:“怎么可能?”

不过,马多克掌握的中古威尔士语到底有多地道呢?我想到两个检测方法。

他给我看了他戴在衣服下面的一个黄金吊坠,上面的石头与他给我的那块一模一样,连纹理都别无二致,只是磨损了,年岁更久远一些。我的手飞快摸回脖子,我的还在!

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一个精通中古历史的学者,其大脑的韦尼克区[1]受到损伤。韦尼克区受损的失语症患者发音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的话语却不构成意义。在最严重的病例里,音节被随意选择、拼接,听起来像模像样,却没有几个有实际意义的词汇。“马多克”可能患上了类似杂乱性失语症的病。但说不通的是,MRI[2]和PET[3]扫描结果均显示,他的左半球大脑没有受半点儿损伤。

“他们确实找到了回来的办法。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帕迪的扫帚’吗,就是那个跟‘希拉的笔刷’几乎同时抵达的风暴?咱们的儿子穿过了那扇时空之门,将它作为证据给了我。这就是我要的确定性。让我们共同面对未来吧,无论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马多克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他和一帮人想要重现马多克的航程。格温内思郡的马多克王子是威尔士的传奇人物,据说他曾在1170年从威尔士出发向西边远航,七年后归来的他描述了海峡那边一片富裕的新大陆。为了去新大陆定居,他又带领十艘船的舰队,满载移民出航,最终从历史中消失无踪。

我明白了。

他重复着名字,咧嘴笑了。

马多克惊叫一声。前方,在茫茫白雪和雾霭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光环。是时空之门!

我开始录音,并指向自己。“凯特,”我又分别指向蒙蒂斯探长和刘医生,“威尔。菲利浦。Meddic。”后者是中古威尔士语里医生的意思。两个d连一起,发音跟英语里they的第一个音节类似。

无须再回头。去往暴风中,朝未来前进。

为了进一步判断,我麻烦威尔安排了一场面对面的交流。有时候,视觉信息可以成为语言学证据。举个例子,现代威尔士语里的v音,与现代英语的发音机制类似,都是上齿抵住下唇。但中古威尔士语的v音,跟西班牙语类似,需要用到两片嘴唇。

“无论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我默念道,并吻了威尔。

两周前,也就是12月16日,一艘奇怪的航船漂流到圣约翰海港。在这艘仿佛维京长船仿制品的船的甲板上,发现了四具尸体,以及一位生还者。纽芬兰皇家警察局的威尔·蒙蒂斯找到我,希望我能协助他通过语言定位那名男子的家乡。分析了男子讲话的录音带后,我发现了一件让人困惑的怪事,这个自称马多克的男子说的是两种古语:中古英语和中古威尔士语。

【注释】

我理解这种困惑。“Siw mae”听起来就像是广东话里的“烧卖”,英语翻译是“猪肉饺子”。“在现代的南部威尔士语里,它是‘你好吗’的意思。马多克可能来自威尔士北部的斯诺登山一带,所以我应该说‘Sut mae’才对。”

[1] 韦尼克区的损伤将导致严重的感觉性失语症。有该症的患者能够听见声音,但无法理解语言的意思。患者能组织语法正确的句子,但没有能力在句子中表达任何意义。

刘医生忍俊不禁:“你刚刚叫他猪肉饺子吗?”

[2] 磁共振成像。

他愣了一下,就跟我听到一句纽芬兰英文短语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时的反应一样。接着他坐起来,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但我听不懂他的语言。语言学家并不会使用二十来种语言,也没法儿一下子学会一门新语言,这一点跟普通人的认识相左。我们的优势是判断语言模式。

[3] 正电子发射型计算机断层摄影。它是一种核医学技术,利用器械中的照相机获得人体功能的多幅图像,提供有关健康和疾病方面的信息。

我靠着他的病榻坐下,面带微笑:“Siw,mae,马多克。”

[4] 英国作家提姆·塞弗林的一部著作,描写了圣布伦丹于公元6世纪完成的一趟从大西洋到太平洋的伟大航程。

三十来岁的马多克是个打眼的人物,一双眼睛比海还要蓝。我很容易把他想象成一位古代的王子。

[5] 红玫瑰与白玫瑰分别是兰切斯特王朝和约克王朝的家徽,两个家族都是金雀花王朝的皇族分支,玫瑰战争即是两个家族支持者之间的内战。

托尼·比是一位加拿大作家,拥有语言学博士学位。研究生期间,他曾有机会与两位声称患有失忆症的患者接触,并进行观察研究。这段经历是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他的作品刊登在《克拉克世界》《跨银河医药秀》《投机》等杂志上,还编入了短篇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未可信冒险集》。这篇《来自远方》最初于2009年刊登在加拿大的奇幻杂志《投机》上。

[6] 指代海洋。即每年的12月26日,圣诞节次日,是在英联邦部分地区庆祝的节日。

龚诗琦/译

[7] 一种自古以来就常在航海时被海员观察到的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中,在如船只桅杆顶端之类的尖状物上,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

托尼·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