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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四十

她是不是认为他有了另一个女朋友?她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他只有这一次对她这样做?或者,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希望她是在开玩笑。年轻的他自己会怎样回答呢?他满怀自豪地大声宣告:“我天生就是这么下流。”

当他结束对她的爱抚之后,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哦,亲爱的,为什么你之前没这么做过?”梅根问道。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让他确认了他所做的事情是对的。同时他也确定他在通过超弦返回2018年之前需要和年轻的他自己好好谈一谈。但是梅根又提了一个问题:“你是在哪儿学到这一手的?”

梅根咯咯地笑了起来:“很好。”

但是梅根已经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借口,至少这一次是这样。“是啊,真是地狱般的一天,”他说,“不过那可不代表我不能让你满足。”他继续爱抚她,尽他所能地挑逗她。

确实很好。一小会儿之后,他用“懒人”体位勉力又做了一次。的确非常好,梅根也这么想。在那之后,他忍不住开始打哈欠,但他早就说过他已经累坏了。“看到没?”他对她说,“你真的把我榨干了。”他没在开玩笑。但是梅根并不真的知道他没在开玩笑。

要是他事先能想到这点,他就会带上伟哥。在他的时代,伟哥已经成了非处方药。不过在1999年,他不确定这东西有没有发明出来。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她的话语果然证实了这一点。“我本来在想我们今晚一起去俱乐部玩玩,但你还是好好歇着吧。我们可以明天再去。”她去了浴室,出来后就开始穿衣服,“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做各种事情。”她脸上的微笑不仅仅是饥渴,甚至可以说完全就是色眯眯的。

莫非她觉得他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了?他们才刚完事啊!但是他刚刚寻回的记忆告诉他,确实如此。他用舌头叩了叩牙关。或许四十岁的他看起来和二十一岁的他没什么不同,在那方面的表现却不可能一样。话说回来,谁能做到呢?

基督啊,他想,她会期待我能像今晚这么“能干”。不过年轻的他自己确实能做到。至于他本人,却没有期待的感觉,反而感到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睡觉,我要睡觉。

在那之后,他们并排躺着,满身是汗,脸上露出愚蠢的微笑。贾斯汀一直在爱抚她。她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咽声,并且开始充满期待地抚摩他。但她所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于是她露出了同情的表情。“你肯定是累坏了。”梅根说。

梅根弯下腰来,在他的鼻尖亲了一口:“明晚七点左右来接我,好吗?我们去探针俱乐部玩玩,然后……谁知道呢。”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在啮噬着他:他正在占一个年龄是他一半的女孩的便宜,而且她并不完全知道他是谁。但随后,当她用双臂和双腿紧紧夹住他的时候,那个念头消失了。而且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这种感觉真的非常棒。

“好的,”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回答道,“随便吧。”梅根笑着离开了。贾斯汀认为自己似乎听到了她关上门的声音,但他不是很确定。

他放慢了自己的速度,这样做是值得的。“哦,贾斯汀。”过了一段时间,梅根又说,“哦……贾斯汀。”他不记得他曾听到过她发出这样的声音,自从他们第一次做爱以来。几分钟之后,她又说话了,虽然没有一个成形的词,但显然,那并不代表失望。

他甚至都不能睡懒觉。他得去做年轻的他自己在美国电脑的那份工作,而且二十一岁的他自然也不会在公寓里准备咖啡。他喝了些可乐代替,但可乐显然不像法式烘焙咖啡那样能让他打起精神。

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她喘息着,身子向他倾斜,再一次深深地吻了他。别着急,他想道,别太粗鲁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很简单。他想要抚摩她,爱抚她,品尝她,直到永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想要做得更多。

工作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座地狱。所有的电脑全是过时的垃圾。他早就忘记了这些半辈子之前的电脑究竟规格如何。它们都已经过时了,还记它们干什么呢?还有他那也不过不到三十的上司,总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他。他考虑过让二十一岁的他来继续上班。但是梅根经常会路过这里并且进来探望他,还有他认识的其他人也会这么做。他最终决定让二十一岁的他彻底远离人们的视线和脑海。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几乎把一切都忘记了,因为梅根脱掉了衣服并且躺在床上,嘲笑着他缓慢的动作。他加快了速度。当他在她身边躺下时,他感谢了上帝和超弦公司,或许超弦公司应该排在前面。

或许年轻的他自己这会儿正在远离他的脑海。他想知道那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或许是担忧吧,他猜测着,并且很快地将二十一岁的他抛之脑后,就像他的上司相信他就是二十一岁的他并将其抛之脑后那样随意。

贾斯汀心脏跳得更厉害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成为情侣还没多久,而且两人在此之前都没有太多的性经验。这就是发生了错误的地方,贾斯汀确定是这样。他们彼此之间失去了新鲜感,但还没来得及学会修复关系。贾斯汀现在知道的事情比二十一岁的他多得多。而他现在已经来到了这里,拥有了一个利用他的知识改变事态走向的机会。

五点十五分,他下了班立即开车回家,迅速吃完晚餐,冲了澡,换上年轻的他自己去俱乐部时穿的衣服:黑色裤子和靴子、黑色夹克以及白色衬衫。这套衣服全无修饰,让他颇感震惊。要想把这套衣服穿得好看,你得非常瘦削才行,但他从来就没有过那么瘦削的身材。他耸耸肩。无论如何,要去俱乐部就只能穿成这样。

“嗯。”梅根则将这样的热吻视作理所当然。她只有二十岁。她的脑海里从来就没有疑虑。“对初学者来说还算不错。”她没等着他答话,直接走向卧室。

敲响梅根父母家的门意味着更加严重的陌生感。贾斯汀强迫自己忘掉在他和梅根的关系破裂之后他们说的那些话。而且,当梅根的母亲打开门时,他很是吃了一惊:她看起来很漂亮。他一直以为她就是个老太太。“你——你好,特里库皮斯太太。”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然而他并不能做到,或者说不能做得非常好。他比那个他多活了差不多二十年。他试着不要去记起那些事情,但这根本无法控制。“哇哦!”当这个吻终于结束的时候,他喘息着说道。

“你好,贾斯汀。”她向旁边让了一下。不,她一点都不老——倒是和他的年龄很接近,这是不会有错的。“梅根说你的工作很忙。”

那个酒保说什么来着,去钓那些高中女生?但这不是那么回事,该死。梅根不知道他已经四十岁了。她以为他是即将上大学四年级的那个他。他也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

“确实是这样。”贾斯汀迅速点头。

她的怀抱感觉光滑而温暖,柔软却坚定。非常坚定,他注意到这一点——比其他他约会过的女人要坚定得多,不管那些女人有多经常去健身房。这让他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之前几乎都没往这个方面去想:他,贾斯汀,与她,梅根正在单独相处;他,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与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正在单独相处。

“我信了,”特里库皮斯太太说,“你看起来很疲倦。”梅根也说过一样的话。她们就差没说“你看起来有四十岁”了。她母亲却好奇地看着他。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是因为什么:他与她交流的态度是平等的,而没有把她当作是自己女朋友的母亲。这得注意着点,这不太容易,他见过的太多了。即使别人都不知道,至少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老。

贾斯汀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他甚至为梅根无法感受到它的跳动而惊奇。他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了。他在这里,拥抱着他今生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断然地停止了对他付出的爱——只是现在他回到了她还爱着他的时候。如果这不算是奇迹,他真的不知道什么算。

他扬起眉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梅根出来了。她朝母亲摆摆手:“等会儿见,妈妈。”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抱住她,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吻了她的唇。当他们俩的嘴唇相触时,她喉咙深处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好吧,”她妈妈说,“开车注意安全,贾斯汀。”

“你究竟有多累?”梅根说,“我希望你不是太累。”她向前迈出一步,用双臂环抱住他,脸庞仰了起来。

“嗯。”他说。好久没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了。“探针俱乐部。”他朝梅根咧嘴一笑。

他也在看着她,同时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她的样子和他保留着的那些照片一模一样:棕色头发,皮肤黝黑,一双闪着光的黑色眼睛,或许有些瘦削,却不是完全没有肉。她总是笑得像是知道了什么秘密。他记得这些。凝结的记忆与眼前生动鲜活的肉体相比却有如此之大的不同。他从未想到过这种差异会如此巨大。

在此之前,他不得不查阅了二十一岁的他留在车里的地图,他早就忘了那地方怎么去了。它远在梅尔罗斯,亦即90年代的年轻人和时尚界的中心——并且正如1999年的海特和奥什伯里街[5]那样,在2018年它也早就过时了。

“嘿!”梅根弹了弹舌头,“你看起来真的挺累的。可怜的孩子。”

路上,梅根说:“我听说在我们两周前去的那地方又准备搞一场大狂欢了。想去看看吗?”

他等待着楼门对讲机响起——梅根进大门时应该会用到它。但他忘了自己给过她一把钥匙。直到敲门声响起之前,他都不知道她已经到了。他打开门。“嘿。”他的声音紧张地颤抖起来,就好像他真的只有二十一岁,或者也许是十六岁。

“行啊。”贾斯汀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感兴趣,而不是受到了惊吓。业余时间的非法狂欢对他的吸引力远没有以前那么强了,而且他根本不知道他们那时候去了哪里。年轻的他知道,但他不知道。

贾斯汀发疯般地来回奔跑,把东西摆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并稍微打扫了一下房间。他不记得年轻时的自己是个如此邋遢的人。他打开冰箱看了一下。微波炉食品、啤酒、可乐——和他想象的差不多。

正如婴儿潮一代对扎染衣物和带流苏的羊羔皮夹克的看法一样,他对于去俱乐部的年轻人所推崇的时尚也很难不嗤之以鼻。文身、在身体上打孔……这些所谓的时尚已经褪去了当初的光泽。他本人仅仅在左耳打了一个耳洞。

但是梅根没给他留下恐慌的时间。“好的?”她装出凶狠的语气说道,“好的?我会让你看看什么叫好的,走着瞧吧。十分钟后到。”她挂了电话。

当梅根和他走进俱乐部时,有人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也挥手回应。年轻的他自己应该认得这个人,不过他早就忘记了。因此他也没有进一步与那人打招呼。当他要求来一杯啤酒的时候再一次被要求出示身份证,这让他大笑起来。他返回吧台又买了另一杯啤酒给梅根,因为她还没到合法饮酒的年龄。

“好的。”他说。看来最严峻的考验马上就要到来了。或者他能过关,或者整件事情被踢爆。如果真的被踢爆了我该怎么办?也只能夹着尾巴逃回2018年了。

梅根用手指着灯光聚焦的小舞台:“看,今天的DJ是海伦。她很棒!”

“继续编故事啊。”话虽这么说,但是梅根还在笑。他记得她会这样。他也记得她会很快停下来。“好吧,你现在没在工作,对吗?我去你那里一趟怎么样?”

“没错。”贾斯汀咧嘴笑着。梅根看起来非常兴奋。他自己也曾这么激情地关注过是谁在打碟吗?也许他确实曾经如此。他想知道那是为什么,每个DJ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贾斯汀记得后来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只不过语气完全不一样。当然,现在不是如此。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事。如果他在这里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她自然也就不会那样做。“没事,”他说,“也没谁。就是公司里的事情有点忙,没别的。”

当音乐响起时,他差点儿以为自己的头盖骨要被掀开了。带着一对嗡嗡作响的耳朵回家意味着刚刚度过的一段欢乐时光——同时也是神经受损的迹象。可哪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会在意这个?现在的他却十分在意。

“忙得连理我的时间都没有?”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看来年轻的贾斯汀一定对除梅根以外的其他事情也非常关注。至少他没有泄露贾斯汀返回1999年一事的秘密。“你在做什么?你和谁在一起?”

“怎么了,”梅根问,“你不想跳舞吗?”或者说他认为她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他是从她的嘴唇动作看出来的,因为他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听梅根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他两年没给她打电话了。“我没生气,”贾斯汀下意识地回答道,“只是——有点忙。”

“呃,当然。”即使是在二十一岁的时候,他也不怎么擅长跳舞,而在那之后的许多年,他根本就没再跳过舞了。但是梅根并没有批评他。她一直都喜欢大胆地舞动,让音乐去接管她的身体。探针俱乐部并没有狂舞区,贾斯汀对此暗自感激。回想起来,他觉得在狂舞区原地摇摆不像是跳舞,倒更像是在超级碗比赛中打一次进攻。

“嘿!你最近怎么了?”好吧,是梅根。他大约有十年没和她联系过了,但他还是记得这个声音。而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她这么快活、奔放、乐意和他交流的声音了,远远不止十年。在他能够答话之前,她继续说道:“你生我的气了吗?你两天没给我打电话了。”

另一方面,他的身体也不像二十一岁时的那么健康了。在办公桌前工作二十年对于身体健康毫无益处。第一次休息时间开始时,他已经气喘吁吁。梅根的脸上也流着汗,但她显然充分地享受着每一分钟。她甚至都没怎么喘息。“这真是太酷了!”她说。

他在镜子前皱着眉头寻找细微的皱纹,这时电话响了。他连忙赶回卧室,心里还有点希望那会是推销电话。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喂?”

她说得没错。贾斯汀早就已经不再关注自己是不是够“酷”了。在三十岁之前你可以保留这个念头——要是你够拼的话,这个限制可以延长到三十五。在那之后,你要么就成了个老古板,要么就是个怪人。他几年前就确定自己成了老古板。现在他又要再一次成为弄潮儿了。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

不过,如果我走到门前,穿着他的——不,我的——衣服,说话的声音和我一样,知道只有我才知道的事情,那我不就是贾斯汀·克洛斯特吗?她会认为我就是我,因为我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而且我也确实不是别人——我只是我自己。

海伦再次开始打碟,贾斯汀一直跳到凌晨一点。还好第二天是他的休息日。即使如此,他仍然希望自己是在家里的床上——不是和梅根在一起,而是独自一人陷入安稳的睡眠。然而他并没有这样的运气。某个耳朵上的耳环多到能触发机场的金属探测器的家伙开始分发复印的传单,指引他们前往狂欢派对。贾斯汀并不想去,但是梅根想。“你和我在一起还会累?”她问。于是他们去了。

不过,他没有立即给她打电话,而是先进了浴室。当他打开灯的时候,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能做到吗?他用一只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是的,我看起来很年轻。可是有那么年轻吗?当我打开门时,梅根会怎么想?她的家人又会怎么想?我只比她的父母小两岁而已,老天在上。

他想知道这座仓库——有点像是用大型乐高积木搭建的一座建筑——的所有者是谁,还有他是否知道这座仓库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对此表示怀疑。这地方对一场大型派对来说实在有些危险:地板是水泥的,天花板上有电线和金属脚手架垂下来,声学效果也非常差。但是梅根的眼睛开始发光。这种轻微违法的感觉才是最爽的。条子们随时有可能冲进来并且把所有人全都扔出去。

他记得她的电子邮箱地址,但电话号码确实忘了。“谢谢,小子。”他对二十一岁的他说道。电话机放在床头柜上,旁边就是年轻的他的电话记录本,但先写下来就免得他去翻了。

他知道条子们不会出现,至少今晚不会,因为他知道他们没有出现过。而且作为一个四十岁的人,那种轻微违法的感觉对他已经完全无效了。一个满脸堆笑的家伙手里拿着几瓶装着绿色液体的塑料瓶向他们靠过来。“瞬间的爱情!”他说,“每瓶五美元。”

年轻的他在键盘旁边留了一张字条。假如你不记得的话,这里是梅根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地址。别搞砸了,我要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个。

梅根立即抓了两瓶。贾斯汀知道这时候他应该掏钱。“里面是什么?”他疲惫地问道。

“我的老iMac!”他大声说道。但它实际上并不老,这一款才推出不到一年。冰蓝色的外壳——以2018年的品味来看,这个颜色不仅过时还极俗气,但刚推出的时候他觉得这个颜色真的非常不错。

“试试看。你会喜欢的,”那人说道,“百分百天然原料。”

他打开门的时候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不记得他曾经用过这种红黑色的地毯,但记忆很快就回来了。他四下看了看,都在这里——他曾经用过的各种物品,有很多都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平装书、CD,还有那个小雕像(一个虫型人物用后腿站着,似乎正在发表演说)——这东西是在哪一次搬家的时候丢失的?他耸了耸肩。他搬过很多次家。他充满喜爱之情地摸了摸这只虫子的一个触角,同时从书架旁边走过,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进入卧室。

梅根这时候已经把她那瓶大口喝下了。她充满期待地注视着贾斯汀。他记得他曾经在这类狂欢派对上吃喝过许多奇怪的玩意儿,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过显然现在那并不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死掉,所以这个东西应该也不会让他丧命。

开车穿过大门,他的手和眼立即指引他找到了他以前用过的车位,而这时他的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不记得门牌号了,因此他不得不走进大厅,看看哪个邮箱上贴着写有“克洛斯特”的标签纸。他绕过游泳池,穿过少有人使用的娱乐室,就到达了他从前住过的地方。但现在这里并不是很旧。这里就是年轻的他曾经住过,也将继续住下去的地方,也是他现在即将要居住的地方。

他果然没有死掉,不过要是多试几次的话恐怕就不一定了。尽管加了糖,这东西的味道还是令人作呕。至于效果……这玩意儿刚一进肚,贾斯汀立刻就不想喝咖啡了。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喝了十七杯最强力的咖啡。他的心跳速度达到了每分钟四百次,他的双手开始发抖。他能感觉到每当他眨眼的时候眼球上的血管都像是要跳出眼皮似的。

阿卡普尔科。他开车接近这幢公寓楼,不禁点了点头。看起来相当熟悉,这让他再一次笑了起来。它没有变化。他却变了。

“真是太棒了,不是吗?”梅根的眼球都突出来了。

“记住,这也是我的生活。”贾斯汀钻进年轻的他开到这里来的车。他摸索了一下才找到正确的钥匙。车启动之后,收音机里传出了KROQ广播电台的音乐。他笑了。绿日乐队是现在最流行的,尽管不符合他的品味。正步入中年,并对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的人是不会喜欢听这种音乐的。他把收音机声音调大,驱车返回了年轻的他所住的那栋公寓。

“随便吧。”贾斯汀二十一岁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这种刺激很棒。至于现在,他只是在思索自己会不会当场冠心病发作。不过他确实精力十足地再次跳起舞来。

“从我自己的生活中休假。”二十一岁的他再次露出阴郁的表情。人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做什么都很着急。“别搞砸了,就这个。”

而且,在他载着梅根回到他的公寓之后,他设法又做了一些事。在心跳如此剧烈的情况下,要记住有关前戏的细节绝非易事,但他做到了。要是他还是二十一岁的话,他这会儿肯定是光顾着自己爽了就完事。梅根看起来也还挺受用的,也许那个所谓的“瞬间的爱情”并不算是什么强力的兴奋剂。

“哦。”贾斯汀告诉了他,“车已经上保险了,你可以在内衣抽屉里找到足够的现金。”他将一只手放在年轻的他的肩膀上,“没问题的。我说的是实话。你就当作是休了两个月的假期好了。”

但他的真实年龄这时就体现出来了。尽管有爱侣相伴,并且他还用了兴奋剂——不管那究竟是什么——他仍然没法儿再来一轮。如果说这让梅根感到不快的话,至少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的停车位只相差两排。年轻的他带了两个相当大的包。他把包放在贾斯汀的车上,而贾斯汀则把他的东西拿到二十一岁的他驾驶的车上。“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两人交换钥匙后,年轻的他说,“我的新住址在哪儿?”

虽然再来一轮的努力失败了,他还是没有像前一个晚上那样翻过身去睡觉。他怀疑自己恐怕下个星期都睡不着觉了。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多。“我是不是该把你送回家去?”他问,“你爸妈不会担心吗?”

“会成功的。”贾斯汀说。该死的,一定得成功。

梅根赤裸着身子在床上坐起来,摇摇头。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上上下下都跟着动了起来,景象颇为壮观。“他们不像有些父母那样二十四乘七地看着我。你别想把我扔出去,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显然她也全无睡意。

“很奇妙,是的。”年轻的他回头望着希尔斯百货,“这最好能成功。”

“好,太好了。”贾斯汀伸出手来,用手指的背面蹭了蹭她的左乳。“我喜欢你在我身边,你知道吗?”梅根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希望她能在他身边。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也是。”贾斯汀一边的嘴角弯了弯,“我们的想法很相似。很奇妙,不是吗?”

“我喜欢在你身边。”她向一侧歪了歪头,“你这两天有点搞笑,你知道吗?”

“对。”二十一岁的他点点头,“我已经另外配了钥匙,你呢?”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不,见鬼,应该说是恐慌——贾斯汀做了个愚蠢的鬼脸。“这样够搞笑吗?”他问。

“别苦着脸了,又不是要给你做根管治疗。”贾斯汀说。现在年轻的他显得很茫然——他不知道什么叫根管治疗。贾斯汀希望他用不着知道。除了失去了梅根,这也是另一个让他的生活减少了乐趣的原因。“好吧,这就开始。首先我们得交换钥匙,你懂的。”他继续道。

“不是这种搞笑。”梅根说。他做了另外一个更加愚蠢的鬼脸,这使得她咯咯地笑起来。“不是这种搞笑,我说过了。是另外一种方式的搞笑。”但她仍然坚持道。

这一次,年轻的他比他先到。二十一岁的他挂着非常阴沉的表情说:“我们开始吧。”

“比如说呢?”尽管完全知道答案,他还是问了出来。

随便。年轻的他回复道。贾斯汀记得自己年轻时确实经常这么说。他希望现在这个词的意思是“好的”。这间公寓里没有什么不能让年轻的他拿走的东西,除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尽管这恐怕是唯一能让他不再担心失去梅根的东西了,但也许连它也不行)以及一部分现金。他把电视机、立体声音响和旧衣服都留下了,另外还把一部分不准备带的现金塞在内裤和袜子下面。这样一来,年轻的他就可以有钱吃饭、玩乐,只要别到梅根可能会遇到他的场合去就行。

梅根不知道答案,但她正在逐步地接近那个答案。“很多细节。比如说你抚摩我的方式,你以前不会那样摸我。”她低头看着床单。“我喜欢你那么做,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但上周你不是这么做的。你是怎么……突然间找到这个方法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很棒,可是……”她耸耸肩,“我不该抱怨,我也不是在抱怨。但是……”她再次停了下来,似乎无话可说。

再到B.道尔顿书店来见我,贾斯汀写道,把车停在希尔斯百货旁边。我也会把车停在那里。把你需要带的东西都放在车里。你可以把它们放到我开的那辆车上,我也会这么做的。两小时后见,怎么样?

如果我那时就知道——每个人都唱过那首歌。但他不仅是唱了那首歌,他真的做到了。而这就是他得到的感谢?至少她还没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有了另一个女朋友。

最好是这样,年轻的他威胁般地写道,你想怎么交换身份?

他试着让话题变得轻松:“我在这儿躺着,整晚都睡不着,一直在想你可能会喜欢怎么做,然后——”

不用后悔,贾斯汀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

“我喜欢。”梅根迅速说道。她没在说谎,否则全世界都欠她一座奥斯卡。“今晚你在探针显得很厌倦,以前你到俱乐部的时候从不会那样。”但她继续说道。

随便吧。年轻的他写道,已经有一半的我开始后悔了。不止一半。

该死。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厌倦情绪已经表露出来了。二十一岁时的时尚自然不会让四十岁的他动心。去了某处,做了某事。90年代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但他绝不能承认这一点。“有点累了。”他又一次拿出了这个借口。

“哦,感谢上帝。”贾斯汀长出了一口气。他回复道:你不会后悔的。

梅根紧紧咬住不放:“你以前从来没这么说过,直到昨天——应该说是前天。”毫无必要地精确。

好吧,该死,二十一岁的他写道,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我想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和梅根最终会分手,那我不能接受。你最好能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抱歉,”贾斯汀回答道,“我就是我啊。除此之外,我还能是什么人呢?”再一次地,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利用她不知实情的弱点,而且他在阻止她得知实情。这让他感到非常无耻,仿佛他在参加一场考试,而考场中的所有人只有他的课本是翻开的。但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做呢?

时间足足过了两天半。贾斯汀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做梦都没想过年轻的他会让自己等这么久。最终,他的电脑告诉他:“您有新邮件!”

梅根开始穿衣服。“也许你应该把我送回家去。”但在说完之后,她或许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冷酷,又补充道,“我可不想吃你做的早餐。”

你可以废了那小子直接代替他。但他浑身一哆嗦,压下了这个想法。他不是一个杀人犯。他只是想要得到一点欢乐。难道这样的要求也太过奢侈了吗?他不这么认为,特别是在梅根让他搬出他们的家,他失去了所有的欢乐之后。他每隔一小时就会检查电子邮件。

他绝对可以给她做一份超级美妙的早餐,他本来想要这样告诉她的。但年轻的他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即便那是为了拯救他的生活。他闭上了嘴,同样穿上衣服。他此时绝对不想再暴露更多的不同点。

贾斯汀盯着他的背影。他付了两份晚餐的钱——对他来说完全是小意思——独自返回住处。年轻的他肯定需要些时间来把事情想清楚,他能看得出来。你明白一件事是必要的,不代表你喜欢它。但是二十一岁的他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是他无法再得回的了。他等待着,等待着,愈来愈恼火。可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当他在她父母的房子门前停下车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成灰色和粉色。在她解开安全带之前,他用右臂环抱住她,说道:“我爱你,你知道吗?”

年轻的他站了起来:“我不会说我同意,也不会说我不同意。现在我不会表态。我有你的电子邮箱地址,到时候我会给你发邮件的。”他走了出去,脚步有些虚浮。

年轻的他自己要到一年之后才会说出这句话。我不想让关系发展得那么快,那个不善交际的傻瓜是这么说的。对已经四十岁的贾斯汀来说,这句话不仅仅是一个真理,更是定义了他整个生命的真理——最初的欢欣喜悦和随后的悲叹痛惜。他说出这句话毫不费力。

“是的,没错。”贾斯汀不记得他上次使用这个词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用在这儿还挺合适的。

梅根呆呆地盯着他。也许她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说出这句话。在一次心跳之后,她点了点头。她倾身过来,吻了他的脸颊和半边嘴唇。接着她下了车,走向她父母家的前门。她转过身来向他挥手,贾斯汀也向她挥手。当她卸下门闩时,他便驱车离开。

“我不知道。”年轻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他眼里有一种像是被困在陷阱里的动物一样的神色。“我就是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听起来都挺有逻辑,但你也完全有可能是在胡扯。”

“瞬间的爱情”效力一直持续,直到中午贾斯汀才勉强睡着。到了两点三十分的时候,电话响了。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胡乱摸索着,就像是一颗炸弹在他脑子里爆炸了。他抓起话筒,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样。“喂?”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贾斯汀耸耸肩:“如果你觉得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回来只是为了对你说谎,那随便你。我无所谓。”当然,其实他并非无所谓。但他不能让年轻的他看出来。“你会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们两个都会后悔的。”

“嘿,情况怎么样了?”

“这不公平,”二十一岁的他说,“你知道所有的事情,而我只能靠猜。”

不是梅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一瞬,他觉得这代表这个电话完全不重要,可以直接挂断。但随后他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在答录机上留下的声音就是这样的。但这不是录音,这是一个正在通话中的电话,而从电话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显然不是他说的。那是年轻的他自己。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贾斯汀双手抱在胸前等待着,尽可能摆出无可回避的姿态。实际上他的胃都快打结了。他一直都是个技术人员,不太擅长推销自己的想法。

那也就是说他必须得接这个电话,该死。“好得很,”他说,“或者至少在你打来电话之前是这样。我正睡觉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年轻的他说,“但是……”他皱眉,“我不知道。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想法。”

“现在还在睡?”从二十一岁的他的声音听来,这属于严重的反常现象,“我这个时候打电话就是因为觉得你肯定没在睡觉。”

“是的,”贾斯汀说,“但她会认为那就是你,而且很快,那就会变成真的你。当你变成我的时候,事情仍然会走在正确的轨道上,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别介意。”贾斯汀说。睡意逐渐消退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没错,情况挺不错的。我们昨晚去了探针俱乐部,然后——”“你们真去了?”年轻的他自己听起来似乎——不,不是怀疑。是嫉妒。没错,就是嫉妒。“你们还做了什么?”

“你准备……把梅根带到那间公寓?”

“那个深夜俱乐部。有人带了传单过来,所以我就知道了那地方该怎么去。”

贾斯汀点点头:“是的。”

“你可真幸运。你们还做了什么?”对,就是嫉妒。无比的嫉妒。

“我不知道,”年轻的他说,“你会去和梅根约会?”

贾斯汀想知道这个问题究竟有多严重。“和你想的差不多,”他有意避免透露太多讯息,“我就是你,记住了。你会做什么呢?”

他没有问“你想做什么”。他似乎将贾斯汀当作了某种不可抗力。也许这是因为他还年轻,不懂得讨价还价。但也许只是因为他喝了啤酒。不管怎么说,贾斯汀还是准备告诉他自己想要怎么做,而不是他将要怎么做:“在未来的两个月内,我准备暂时接管你的生活。我将会成为你。我会去和梅根约会,让未来的一切变得更加可靠。两个月后,把我送到这里来的那根超弦就会断裂。此后的你将会活得比以前更加开心:我会告诉你该怎样做才不会把我做好的事情搞砸。而等我回到2018年的时候,我就将会‘已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人生。这个计划听起来怎么样?”

电话另一头传来叹气声,这说明年轻的他自己完全知道他会做什么,并且希望那样做的是他。但我比你做得更好,你这小怪咖。

“未来本来就会很好。”看来他并没有说服年轻的他。贾斯汀坐在座位上等待着。他现在的耐心远比半生之前的他好得多。“你要做什么?”最终,二十一岁的他开口问道。

在年轻的他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别的之前,贾斯汀又补充道:“还有,在我送梅根回家的时候,我告诉她说我爱她。”

“可以这么说。”贾斯汀费力地说出这句话,“是的,你可以这么说。自从我们分开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另一个让我有像梅根那种感觉的人。如果没有她,我宁愿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从我的角度来看就是这样。我想让我们两个的未来变得更好。”

“老天!”二十一岁的他大声说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年轻的他喝完了第二瓶OB啤酒。“你肯定很想那么做。”他说。

“那是真的,不是吗?”

“你们会因为房事吵架,你们会因为钱吵架,你们会因为各自的亲戚吵架。我们最后为这三件事情同时吵架,所以……”他放下筷子,摊开双手,“我们最终分开了——或者说将要分开——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我之所以想办法回来的原因:我得做些什么。”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就算是真的,也不代表你一定要说出来呀!”年轻的他自己对他说道,“等你离开之后我该怎么办?”

“但——怎么会呢?”二十一岁的他似乎有些慌乱,又有些震惊,“我们和我爸妈不一样——我们从来不会整天吵架,也不会因为钱发愁。”就算是只有二十一岁,他提起自己的父母时还是随意的蔑视语气。2018年的贾斯汀对他们也是同样的观感。

“和她结婚,蠢材,”贾斯汀说,“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样我也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你觉得我回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不但可能,而且已经,或者说将要如此。”贾斯汀说。那条筋再次开始跳动。

“为了享受一段欢乐时光,老兄。跟我没关系。我告诉你,我的感觉很不好。”

他可以做到,如果年轻的他允许他这样做的话。年轻的他粗鲁地说道:“这不可能!”

我以前真的这么蠢吗?贾斯汀想道。但这个疑问有点不太对头。或许该问,我的事件视界这么短吗?他很有耐心地用双手握住话筒并且说道:“听着,冷静一下,好吗?我干得很不错。”

自从贾斯汀和梅根分开之后,他的脑子里就一直充斥着那种悔恨之情。但现在这个坐在绿松烤肉店吃着韩国泡菜的他处于一个绝对超然的地位。他可以做一些事情来实现那些“如果”。

“那是当然。”年轻的他自己听起来很激动,“你肯定干得不错!那我呢?”

但话说回来,无论二十一岁的他对离婚这事有多了解,那仍然是不够的。他一直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从来都不是婚姻破裂的当事人。他不理解离婚之后人内心的痛苦、空虚,以及无尽的“如果当时那样就好了”的悔恨。

不,根本就没有什么事件视界。贾斯汀说:“你很好。冷静,你在休假。继续休息,放松,随意花我的钱。那些钱就是给你花的。”

年轻的他脸色变得苍白,就和他第一次看到贾斯汀的时候一样。虽然只有二十一岁,但离婚这事对他并不陌生。就在此时此刻,他父亲正和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同居,而他母亲也正和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同居。这就是他拥有自己的公寓的原因:出钱给他租公寓对他的父母而言比对他付出真正的关心容易多了。

这让年轻的他自己转移了注意力:“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的,难道你抢了银行?”

告诉他不是这样。贾斯汀也确实这么做了:“好吧,我们结婚了。后来我们又离婚了。”

“现在的钱比以后的钱值钱得多,”贾斯汀回答道,“通货膨胀。去找点乐子吧,只是别太张扬了,好吗?”

“一个也没有?”年轻的他看来领悟力并不强。他需要有人给他指引才能看清事实。他看了看贾斯汀的左手。“你没有戴结婚戒指。”他说。他刚刚注意到这个。贾斯汀表情阴郁地点了点头。“这是否表示我们没有结婚?”年轻的他问道。

“你是说,让我离你远一点。”年轻的他自己没有偏离轨道太久。

“一个也没有。”贾斯汀的声音变得粗粝。他下巴上有一条筋不停地突突跳着。他摸了摸下巴,试着让它冷静下来。

“简单地说,是的。”

“与梅根的关系还有什么好处理的?”二十一岁的他话语中有种得意扬扬的味道,“我和梅根的关系好极了。我是说,我没有很着急做什么,但是我们真的很好,而且会一直这样保持下去。我们现在有几个小孩了?”

“而你却和梅根在一起。”二十一岁的他恼怒地长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老兄。”

“很好,我们的思路走在同一条轨道上,”贾斯汀说,“那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要处理好与梅根的关系。”

“这是为了你,”贾斯汀意识到自己在恳求,“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你。”

“你是说,除了搞清楚我为什么要穿越时光回来见我吗?”年轻的他回道。他点点头,努力控制着不露出笑容。他二十一岁的时候肯定比他现在更散漫、更好骗些。当然,那时的他有很多事情还没走上歧途。“那只能是梅根了,对吗?”年轻的他继续道。

年轻的他再次恼怒地叹了口气:“是的。”他挂了电话。

“现在你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贾斯汀反问道。

一切都非常顺利,直到两周之后的那个周末,他带着梅根去看了广受吹捧的暑期大片。她完全沉浸在了剧情之中,而且她认为扮演男主角的那个演员很帅,在贾斯汀看来,他完全就是个孩子。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贾斯汀自己也像是一个孩子,否则他的整个计划根本就无从执行。

过了一会儿,年轻的他说道:“好吧,你能告诉我这都是因为什么吗?”

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问题。他和她不一样,他早就看过这部电影了。他记得自己曾经挺喜欢它的,但不得不说它的剧情有些单薄。以四十岁的眼光来看,这部片子根本没有剧情。对于这种充斥着噪声和每八分半钟就有什么东西爆炸的电影,他已经不像年轻的他自己那么能忍了。而相比于二十年后电脑生成的各种特效,这个年代最特别的特效看起来也稀松平常。

贾斯汀用钳子夹了一些牛肉到餐盘里。他没有用刀叉,而是用筷子将肉送入口中。年轻的他也是这样做的。不过他用筷子的技术比二十一岁的他好些,因为他的实践经验更丰富。肉挺好吃的,他记得这家店味道不错。

当演职员表终于开始滚动的时候,他想:怪不得我后来都不怎么看电影了。

年轻的他盯着他。“如果这话是你对我说的,我肯定笑得比这开心多了。不过对你来说这部剧已经不火了,对不对?”贾斯汀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自问自答了,“是啊,当然了。2018年?老天!”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不过,在梅根转头望向他的时候,她的眼睛在发光。“这部电影实在太棒了,难道不是吗?”当他们向影院出口走去时,她说。

“哈?”随后贾斯汀马上又说,“哦。”他干笑了两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南方公园》了。

“是啊,”他说,“很棒。”

服务员来到他们身边,不仅带来了年轻的他要的啤酒,还带来了准备烧烤的生肉和蔬菜。她用铝质钳子把猪肉和用卤汁腌过的牛肉放在烧烤架上。二十一岁的他低头看着串在签子上、不断卷曲着缩小的肉块,大声说道:“我的天啊!肯尼[4]他被挂掉了!”

这时候要是用另外一种语气他就得救了。这几个字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已经太晚了。他刚才所使用的语气根本不能理解为其他任何意思,除了讽刺。而梅根也注意到了。她很善于捕捉这种细节——当然,他在这方面从来都比不上她。“怎么了,”她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

年轻的他喝啤酒的速度比他更快,很快就喝完了第一瓶,挥手叫服务员再来一瓶。贾斯汀眉头皱起。他知道他年轻时的酒量比四十岁时大些,这个事实却让他感到不舒服。喝完这么大的两瓶啤酒,他肯定是不敢开车了,但年轻的他似乎并不在意。

她强硬的语气使得贾斯汀想起了他们离婚之前的那段时间,她与他争吵时就是这样。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一点。年轻的他自己也不可能知道——他没有经历过。但是贾斯汀经历过,因此他用自己的强硬方式回答道:“为什么?因为它真的很蠢。”

“没错。”贾斯汀表示赞同。控制住局面。你的声音和话语要给人信心,让他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他必须相信,否则这件事就成不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夜,白天的热度正在慢慢消退,天空中能看到几颗星星——圣费尔南多谷的光污染很厉害,最多也就只能看到几颗星星。但这些似乎都影响不了梅根。她停下了向他的汽车走去的脚步:“你怎么能这么说?”

女服务员带着两瓶OB啤酒回来了,这种啤酒的瓶子比一般的要高些。她没有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明,贾斯汀在心中暗暗感谢她。当她在他们旁边时,年轻的他有意保持沉默。服务员离开后,二十一岁的他说:“好的,我相信你了。我没想过我会相信,但我真的相信了。你知道得太多了——而你的硬币也不可能是从耳朵里掏出来的。”他喝了一口韩国啤酒。看起来他好像很快就会喝醉了。

从她的眼睛里,贾斯汀看到了像电影特效一样的点点星尘,还有那位尽管帅气却像个孩子的领衔主演——在贾斯汀那已经产生了偏见的眼光里,或许“俊俏”是更合适的形容词——的无数特写镜头。他本应该闭上嘴,让这件事慢慢淡去。但梅根语气里的某种东西深深地刺激了他。他把他认为这部电影很蠢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嗯,没有。”贾斯汀说。仔细想想这个念头还挺吓人的。他和年轻的他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听起来很相似。本该如此,他想。

在他们来到他的丰田车旁边时,他刚好说完。但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她像不认识他一样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这么刻薄?你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但年轻的他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在你——呃,我——四十岁的时候,滚石乐队还在搞巡回演出吗?”

“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他回答道,仍然有些激动。但当他看到她在系上安全带的同时强忍住泪水,他意识到自己的回击太猛烈了。这不完全像是踢了一只小狗一脚,但已经很接近——太接近了。他有了足以对抗成年女人的、属于成年男人的盔甲和武器——那是他的经历带来的糟糕的副产品——而他却用它们来攻击一个孩子。太晚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混蛋。“我很抱歉。”他喃喃道。

“什么?”贾斯汀问。他觉得他可能会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从“你在这里做什么?”到“什么是生命的意义?”等。

“随便吧。”梅根转头望向窗外的影院大楼,而没有看他,“也许你应该直接把我送回家。”

年轻的他指着他。“告诉我一件事。”他说。

警报讯号迅速传遍他的全身:“亲爱的,我说了我很抱歉,是真心的。”

“对。”贾斯汀说。可以说是吧,他想。女服务员离开了。

“我听到了。”梅根仍然不肯看他,“不管怎样,你该送我回家了。”

他为他们两人点了菜。女服务员用古怪的韩文字母在点菜单上记了下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双胞胎。”她吐出了一个她懂得的单词。

有些时候你越是争辩,事情就会越糟糕。眼下似乎就是这样的情况。贾斯汀现在意识到了这一点。或许几分钟之后事情会简单一些。“好吧。”说着,他发动了汽车。

绿松餐厅的女服务员都不太会说英语。这也是贾斯汀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他不希望有人偶然间听到他们的谈话。但他确实喜欢大蒜,喜欢各种古怪的蔬菜,也喜欢在桌子中间的天然气烤架上烧烤牛肉、鸡肉、猪肉或是鱼肉。

返回她父母家的路上他们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当他靠边准备停车时,梅根没等车子停稳就打开了车门。“晚安。”她说,并且快速走向她的家门,几乎像是在奔跑。

他点点头:“对,谈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等一下!”贾斯汀喊道。即使他的声音中没有显露出他的恐慌,效果也已经足够了。梅根也同样听出了他的恐慌,于是她停下来,警惕地回头望向他,模样活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只要稍有不对劲就会立刻加速逃走。“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发誓。”为了显示他有多真心,他甚至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从三年级之后就没再这么做过了。

“谈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年轻的他问道。

梅根急促地点了点头。“好吧,”她说,“但不管怎样,这段时间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没错。”贾斯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记起来了,“我们到那里去吧。我请你吃晚餐,就像我在电子邮件里说的那样,而且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太可怕了。贾斯汀不想浪费他能在这儿度过的宝贵时间,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他真心希望自己能早点发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点头,露出微笑,并且说道:“好的。”

年轻的他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的犹豫:“绿松?”

门廊上的灯光映出梅根脸上放松的表情,她因为一段时间不需要和他说话而感到轻松。贾斯汀回家的整段路上都想着这事。

“这个我早说过了,”贾斯汀很有耐心地说,“咱们走。那家韩国烤肉店叫什么名字来着……浅绿?”他依稀记得是这个名字。那家店在跨世纪之后不久就倒闭了。

他很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做年轻的他自己在美国电脑的那份工作,但那感觉似乎不是很好。贾斯汀花了几天时间才完全回忆起来90年代末的电脑是怎么工作的,而当他回忆起来之后,他很快就成了众所周知的技术高手。他的上司把他的时薪提高了一美元——并且给他安排了更多的工时。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抗拒加班,但他又不可能每一次都拒绝。

这枚硬币与其他硬币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在于日期。“这是2012年的,”年轻的他低声说道,“老天,你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眼睛再一次瞪大。

在与梅根那次争吵之后的第三天,贾斯汀下班后走进他的——不,年轻的他自己的——公寓时,电话响了。他赶在电话转入答录机之前接起了它。“喂?”他喘息着说道。如果这个电话是二十一岁的他打来的,他恐怕会忍不住犯下谋杀罪——或者也许应该算是自杀?

贾斯汀早想过他会这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塑料零钱包,可以挂在钥匙链上的那种,并且把它拉开。“给,”他说,“这是给你的。”他把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递给二十一岁的他。

但打来电话的是梅根。“嘿,”她说,“我不是和你说过短时间内不要再和我联系了吗?我知道我说过。”

年轻的他把手放在腰上。“我要求你证明你是来自未来的。”他说。

“是的,你说过。可我——”贾斯汀突然停了下来。他并没有给她打过电话。难道是年轻的他自己打的?也许我应该把他干掉,要不然他会继续把事情搞砸的。但这个念头很快消失了。如果她想和他谈话,他当然不能拒绝。“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没别的。”

“很有趣,不是吗?”贾斯汀说。看到年轻的自己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并不一样。那不是因为二十一岁的他看起来年轻得多——两人差距没那么大。那甚至也不是因为年轻的他和他本身的动作不同。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和镜中的倒影不一样,年轻的他不是左右颠倒的。这才是年轻的他与镜中的他看起来不一样的真正原因。

梅根发出一阵笑声,在他听来犹如天籁。“你可真好笑,”她说,“好像我们根本没吵过架。我没法儿继续对你生气。相信我,我一直试着那样做。”

年轻的他伸出手与他相握,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一下,两只右手完全一样。嗯,本该如此,不是吗?贾斯汀想。年轻的他依旧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开口说道:“也许我没疯。也许你也没疯。你看起来真的和我一模一样。”

“很高兴你没在生气了。”贾斯汀说。而我真的需要和年轻的我自己好好谈谈。“你这个周末想出去玩吗?”

贾斯汀的心脏也重重地跳了起来。他从来没想到看到自己会是一种这么奇怪的感觉。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而对年轻的他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也就意味着他需要在会面过程中占据主导地位。他伸出手。“嘿,”他说,“谢谢你能来。”

“当然,”梅根回答道,“但我们最好不要再去看电影了。你觉得呢?”

他能看得出年轻的他看到他了。二十一岁的他停下脚步,张开了嘴,脸色迅速变得苍白。他看起来简直像是马上就要转身逃跑了,但他没那么做,而是闭上了嘴,咽了一下唾沫,继续向前走。

“随便,”他说,“我怎么都行。”

但很快,贾斯汀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很可能是惊讶。年轻的他自己正从希尔斯百货那边走过来。

“好。”她又松了一口气,“我们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也许我应该直接到你那里去。”

他靠在二楼B.道尔顿书店的铝质栏杆上,好像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以做了。一个穿着褐红色涤纶裤子的灰发男人从他身边走过,嘴里念叨着“如今的朋克青年”之类的话。贾斯汀咧嘴一笑,这让那老家伙更加不满地叨咕起来。

如果是年轻的他自己,听了这话肯定垂涎欲滴了。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主意。但是,作为一个四十岁而非二十一岁的男人,他听出了梅根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她真正想表达的,或者至少是她潜意识中的想法是:你在床上很棒。但我们不在床上时,你就变得很古怪。

不过这个女人的反应并没有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反而让他兴奋起来。也许我能办到这事。

“当然。”为了证实自己并不是仅仅对她的身体感兴趣,他继续道,“我们去塞拉斯吃墨西哥菜吧,怎么样?”

很快他就知道了到底有多相似:他盯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商务服装的棕发美女看了一会儿,她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立即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但很快,她就完全无视他了。一开始他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但随后他就意识到并非如此——你可能认为她很有吸引力,但她不这么看你。她认为你还乳臭未干。

“好啊。”梅根说。

这处商圈让贾斯汀小小地吃了一惊。在他那个时代,这里已经相当破败了。不过现在是1999年,在1994年大地震之后这里刚刚重建完没多久,一切看起来都是崭新的,似乎还在闪闪发光。贾斯汀提前到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身穿Cow Pi牌T恤衫和牛仔裤,脚踩黑色长靴,看上去与来这里购物或是闲逛的年轻人相当相似。

贾斯汀也觉得这个方案不错。塞拉斯是谷地里的一家知名餐厅。早在贾斯汀出生之前,它就已运营了二十年之久,而且即使到了2018年,它的生意仍然很不错。但在那个时代,他并不怎么经常去那里:那会勾起他与梅根一起吃饭的回忆。不过现在,那些回忆将不再充满痛苦,而是又一次变得欢乐。那就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那就周六见。”他微笑着说道。

贾斯汀吃了些冷冻食品,这让他想起他之所以要学习烹饪的原因。他将托盘中剩余的食物倒进垃圾桶,再次返回卧室看看年轻的他有没有回复。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到时见。

“好。”梅根说。贾斯汀笑得更开心了。

贾斯汀大笑起来。年轻的他不相信他的话。他很可能认为这样就能让这个假冒者无言以对默默离去。但贾斯汀不是假冒者,所以他不需要闭嘴——相反,他会说得更多。没错,他写道,明天晚上六点三十分,到北岭市中心商圈的B.道尔顿书店来见我,我会请你吃晚饭。到时候你就可以看看了。他把邮件发送出去,从电脑旁边走开。

丁零——丁零——丁零。“喂?”年轻的他自己说。

微波炉发出哔哔声。贾斯汀站起来准备去吃东西,不过很快,笔记本电脑就提示他说有新邮件。他把新收到的邮件打开。如果你是我的话,二十一岁的他写道,那你长得一定和我很像,对吗?

“哦,太好了,”贾斯汀冷漠地说,“你回家了。”

因为这些也是我的私事,他回道,看来你还是没有严肃对待我说过的话。

“是你啊。”二十一岁的他似乎同样不怎么高兴听到他的声音,“不,你才回家了,而我则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您有新邮件!”电脑再次发声。我不知道,年轻的他写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的私事?

“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在这里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频繁出现。”贾斯汀道,“该死的,你最好听我的话。刚才梅根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不得不装作知道她在说什么。”

又是一轮等待。真是该死,他想道。他本想制作烤羊排作为今晚的晚餐,但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待在厨房里看火,否则羊排肯定会被烤成焦炭。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份晚餐,将它放到安装在炉灶上方的小型微波炉里。这样的话他只需要按下一个按键,就能做好一份差强人意的晚餐。他回到电脑前。

“她也是我的女朋友,”年轻的他自己说道,“她首先是我的女朋友,你知道的。我有权利和她说话。”

好吧,他写道,就算那不可能好了。但如果那不可能,我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你的私事呢?

“假如还想让她继续做你的女朋友,你就不要和她说话,”贾斯汀说,“你才是那个把一切搞砸的人,还记得吗?”

他再次开始等待,这一次回信很快就来了。他想象着年轻的他盯着电脑屏幕,手指不自觉地挠着头皮。年轻的他一定挠得相当用力,因为回信上写着:但那不可能。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年轻的他自己回答道,“但你猜怎么着?我不确定是否该继续相信你。我给梅根打电话的时候,她似乎对我相当恼火——我是说,对你相当恼火。所以,看起来你也并没有解决问题的答案。”

我怎么知道?他写道,我已经和你说过两次了——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就是你,2018年的你。这不是《X档案》那种迷信的东西,而是靠着良好的编程技巧做到的。这部剧还在一季接一季地播出,但他本人已经好些年没看过了。他继续写道:相信我,我有着充分的原因回来这里。然后点击发送。

“没有人能拥有所有的答案。”贾斯汀尽可能耐心地说。他同样不认为二十一岁的自己能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在他四十岁的时候,他已经确信这是真实的了。“如果你觉得你的答案比我的更多,你就是最大的蠢材。”同样地,他也确信另外一件事情是真实的。

贾斯汀知道自己直到2018年也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事,但这并不代表他忘记了。到了人们往他的棺材上覆土的那天他也不会忘记。

“我建议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小心一点,”二十一岁的他说,“很多时候我仍然觉得你的一切计划都是伪造的。如果我确信这一点,我就能破坏你的计划。你百分之百清楚我能做到。”

他打开新邮件。我没怎么看过《X档案》,年轻的他自己写道,但也许我该去看看。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我的事情?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过琳赛·弗莱彻的脖子那件事。

贾斯汀比他想象的更清楚,他简直要被吓得大便失禁了。但他不敢在年轻的他自己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恐惧。他极尽讥讽地说道:“好啊,你去破坏好了。你去毁掉你自己的生活好了。继续这样做下去,你就一定可以做到。”

他坐在电脑前等待着,慢慢变得忧心忡忡。他甚至感觉自己等不到回信了,但实际上时间只过了不到十分钟。美国在线的程序再次发出声音:“您有新邮件!”

“听起来你现在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年轻的他自己说,“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别犯傻,小子,”他轻声说道,“别把事情弄复杂了。这对你也一样没好处。”

“我曾有过美好的经历,但我失去了它,”贾斯汀说,“这足以让任何人的生活被完全毁掉。如果你现在破坏了我的计划,你就连这段美好的经历都无法拥有了。你想要这样?那就继续把你的鼻子伸到它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吧。你到底还想不想和梅根共度一生?”

他的肚子开始叫了,但他并没有离开电脑去做晚餐,而只是坐在原地等待着。年轻的他一定还在线上。他一定会回复邮件的……难道不会吗?贾斯汀从没有想过如果二十一岁的他不想和他联系,他该怎么办。实际上他根本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或许他应该想一想。

虽然别的话似乎都没有作用,但最后一句话还是有效果的。“好吧,”年轻的他自己阴郁地说道,“我会躲起来的——但只是暂时。”他挂断了电话。贾斯汀注视着话筒,骂了一句脏话,重重地将它挂在话机上。

贾斯汀叹了口气。他早知道不该指望二十一岁的他能立刻被说服。这件事本来就很难令人相信,即使是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但他可不是只有这一个证据。这不是玩笑,他写道,除了你自己,谁会知道你一年级在学校吃梨的时候掉了第一颗乳牙?谁会知道在你八岁或是九岁的那天你爸爸带你到他的公司给你吃罗洛斯?谁会知道你在失去处男身的时候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盯着琳赛·弗莱彻的脖子侧面的那颗痣?只有我知道,我是四十岁的你。他打出自己的名字,发送了电子邮件。

梅根瞪大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就好像她根本无法想象它是如何变成这样的。随后,她转而望向贾斯汀。“我真的把那么多食物都吃了?”她说,“告诉我我没有真的吃下那么多。”

他的心脏怦怦跳着,他点开了这封邮件。这是什么玩笑?年轻的他自己写道,不管怎么样,这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做不到。”他故作严肃地说。

“新的垃圾邮件。”他低声自语道。收件箱中确实有一封垃圾邮件,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它删掉了。不过,另一封邮件来自年轻的他,用的是地球连线的邮箱地址。

“哦,上帝啊!”梅根说。那并不是谷地女孩的口头禅,而是真正地感到惊奇。“那么多的油炸豆子!它们会让我的腿像吹气球一样发胖的。”

五点三十一分,他再次登录美国在线。“欢迎!”电子声音告诉他,随后它又说,“您有新邮件!”

“不会的。”贾斯汀十分确定地说。据他所知,梅根的体重始终在上下五磅的范围内波动。即使在他们分手之后,他也从没听说过她变成了一个大胖子。他压低声音:“我喜欢你的腿。”

一直等到五点半不是件容易的事。贾斯汀真希望他可以利用时间旅行算法让下午的时间快点过去,但他不敢这么做。他利用的超弦数量过多的话,它们很可能会互相纠缠,而且就连2018年他办公室里的超级电脑也不能将复杂的纠缠效应完全解算出来。要是再过十年,这种计算对任何一台电脑大概都是小儿科,但他那时候就五十岁了,不可能再装成二十一岁的样子。就算有娃娃脸和淡金色头发的加持,年轻的容貌也不可能维持太久。实际上他觉得现在可能都有点不够用了。

她扬起一边的黑色眉毛,就好像在说,你是个男的,要是我允许你进入我的两条腿之间,你当然会喜欢它们。但那条眉毛很快又放下了。“你的嘴倒是挺甜的。也许你有机会证实自己的话,也许。”

然后,他只能等待。年轻的他现在一定还在工作,不过只要他回到家,立刻就会检查电子邮件。贾斯汀还记得自己像是执行宗教仪式一样每天按时查邮件。他不记得收到过这样的一封邮件,但这正是整件事的重点所在。

“好吧。”贾斯汀的盘子也和她的一样空空荡荡。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油腻重口的墨西哥菜从不会成为他的负担,但现在,它们在他的胃里坠着,像一个保龄球。不过,他觉得自己能扛过去。与此同时,他在桌上留下了比平时更多的小费。

他曾经考虑过这封电子邮件应该如何措辞才能引起年轻的他的注意,在多种方案之中,他选择了最富有刺激性的方式。他写道: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知道你第一次自慰是在差一点到十五周岁生日的时候,看着1993年的三月小姐做的?没人知道,对不对?那是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对不对?但我知道,唯一的可能是,我就是你。等你的回信。他签下名字:贾斯汀·克洛斯特,四十岁。点击发送。

侍者将小费收了起来。“谢谢您,先生。”他用西班牙语说道,语气比平时真诚多了。

他的电脑不得不降低频率以适应56K的连接速度,它或许也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但是美国在线在本地并不支持更高的接入速度。“欢迎。”当他登录美国在线时,一个电子声音响起。他无视了这个声音,直接打开电子邮件服务。他很确定自己记得以前用的电子邮箱地址。如果我记错了,他想着,一边在键盘上打出地址,一边发出轻轻的笑声,现在使用这个邮箱的人肯定非常迷惑。

贾斯汀沿卡诺加大道向北,开车奔向自己的公寓。在路上,他设法将“等我们结婚之后”这个词组加入一句话里。

他选择在美国在线建立电子邮箱,而非地球连线。年轻的他用的是地球连线的电子邮箱,并且对美国在线十分鄙视。美国在线则以每月扣他的钱还以颜色。他现在拥有的信用卡显然都不能在1999年使用。他认为自己可以申请一张信用卡,但那要花费太多时间。他已经浪费相当多的时间了。他认为在他所操纵的那根时空弦把他强制带回2018年之前,他应该还有大约三个月的时间可用。有了运气、技能以及2018年的他知道而1999年的他不知道的知识,他希望自己再回去的时候会变得更加幸福。但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梅根原本正在看着道路另一边的一家二手车商店,她的头立刻飞快地转了过来。“等我们什么之后?”她说,“别那么快。”

贾斯汀买下了那本《苹果迷》,将其带回公寓。很快他就连上了网络,一切都准备好了。

贾斯汀第一次想到一个问题:年轻的他直到整整一年之后才告诉梅根说他爱她,或许这确实有其原因。现在的他有着了解事态未来走向的优势:他知道梅根会与他结婚,但是梅根不知道。从她刚刚的表现来看,她对此甚至并不开心。

从前的贾斯汀会听他的吗?他只能希望如此。现在回头来看,二十一岁的他相当愚蠢。不过,不管他有多蠢,当你把他的脸按在事实面前时,他也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点。难道不是吗?

更糟糕的是,贾斯汀甚至无法向她解释他知道些什么,或者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是想——”他开口说道。

如果我——或者那时的我——还没有完全发疯的话,他想道,事情可能会变得相当疯狂。他已经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事务马上就要开始,而他也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这究竟有多疯狂。他知道事情的两个方面,但年轻的他不知道。

梅根摇摇头,她黑色的头发来回摆动。她说:“不,你没想过。你今年秋天才上大四,而我秋天才上大三。我们根本没准备好去想结婚的事情,即使……”她再次摇摇头,“我们没准备好。我们靠什么生活呢?”

但是这些书上并没有他迫切需要的内容,他走向杂志区。一本《苹果迷》摆在架子上,外表的塑封还没有撕掉。这本杂志附带的光盘将会允许他在两个电子邮件服务商处建立账号。等他有了账号,他就可以给年轻的他自己发电子邮件,从而真正地开始工作。

“会有办法的。”贾斯汀不想去思考她那个“即使”后面是什么。那想必是类似“即使我愿意与你结婚”这样的话。但是梅根没有把它全部说出来。贾斯汀紧紧抓着这一点。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他把新鲜果蔬放在公寓房间的食品柜和冰箱里,再次离开公寓前往一家书店。他首先走向计算机相关书籍区,希望能通过阅读重新了解这门技术目前的发展状态。仅仅两分钟之后,他就微笑着摇起头来。他真的用这些玩意儿做过什么严肃的工作吗?他知道他确实做过,但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了。在他出生之前,人们曾使用计算尺来完成计算工作,因为他们不仅没有电脑,连计算器都没有。当然,他也根本不知道那时候的人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会有办法的?”梅根说,“是啊,没错。我们会深陷巨债,永远无法摆脱。我不想那样,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也不认为你想那样。”

“好的。”贾斯汀离开银行,准备去购买蔬菜。他烹饪的本领一般,但比年轻的他自己强得多。生活让他不得不学习烹饪,而他也学会了。

他继续开车。常言道,女人热衷于得到承诺,而男人惧怕给出承诺,他们会像在野餐时遇到臭鼬那样飞快逃走。贾斯汀已经给出承诺了,梅根的表现却好像他才是应该得到承诺的那一方。对于这种现象,常言是怎么说的?最好还是不要对那些陈词滥调太过关心。

另一方面,办理银行账户也不难。他选了一家年轻的他自己没有用过的银行。这时事先的研究又派上了用场:他只存了九千美元。如果银行收到单次超过一万美元的现钞存款,它就必须将这笔交易向政府报告。贾斯汀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引起注意。事实上,他根本不想以任何方式引起注意。为他开户的助理经理递给他一本临时支票:“很高兴为您服务,克洛斯特先生。我们会在一周之内提供为您私人定制的支票。”

“嘿。”梅根碰了碰他的手臂,“我没生气,我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的。但我还没准备好。别逼得太紧,好吗?”

“保险是一定要买的,”推销员说,“我这里有一套优惠方案……”贾斯汀任由他说下去,推销员甚至已经不再遮掩脸上的喜色。无疑,这相当于抢劫,特别是考虑到贾斯汀名义上只有二十一岁。他根据自己扮演的这一年龄穿上了T恤衫和牛仔裤。不过在他看来,1999年的任何价格都算不上昂贵。他付了现金,把车开走了。

“好。”但是贾斯汀必须步步紧逼。他知道得太清楚了,他无法在1999年待太长时间。在他离开这个场景、年轻的他重新接管之前,梅根和他之间的关系必须得确定下来。他十分确信年轻的他将会打破春梦,并且已经打破了原本应该是完美的、持续终生的一段婚恋关系。

贾斯汀使用付费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往一家二手汽车商店。除了电话,一辆车也是不可或缺的。当然,他完全能够证明他就是他自己:在离开他自己的时代之前,贾斯汀利用电脑伪造了驾照,使其过期日为2003年,和他1999年所拥有的驾照一模一样。他的证件号码也没有变化。防伪水印对1999年的家用电脑来说几乎无法破解,但对2018年的家用电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了。年轻的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刚刚拥有了新的二手车:一辆生产于90年代初的银灰色丰田,跟他已经拥有的那辆非常相似。

他打开车窗,将安全钥匙插进锁孔里。沉重的铁门向两边滑开。他将车开进门停好,两人都从车里走出来。他们走进公寓之前没有说太多的话。

“谢谢。”贾斯汀上楼走进公寓房间。房间很小,地上没有铺地毯,家具也都相当旧了。电视机不是新的,立体声音响老得连CD都不能放,只能放录像带和磁带。好吧,他的笔记本电脑可以放CD。他拿到了房间钥匙以及公寓楼大门的钥匙,他将行李箱里的东西取出来。在安装好电话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但至少他已经在这儿了。

不久之后,在黑暗而安静的卧室里,梅根用双手抓住他脑后的头发并且喊道:“哦,贾斯汀!”音量足以让他在邻居们面前羞于露面——又或者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平民英雄,这要看情况。她向后躺在床上,开口说道:“你这么做的时候我简直都要疯掉了。”

“好的,”经理叹了口气,说道,“先到我的办公室来吧。我给你收拾房间去。”贾斯汀打给电话公司,做了些必要的安排,经理的妻子则一直用大而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经理拿着一台吸尘器出去了。在贾斯汀打完电话的同时,他也及时返回。“都准备好了,电视和音响都在里面。”

“我们的目标是令人满意。”这话是否有些自鸣得意?就算是吧,难道他没有得到的资格吗?

贾斯汀又点了点头:“还有,我需要用你的电话来给我申请电话服务。”

梅根大笑:“说得太好了!”她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

“这我得到周围找找,”经理说,“恐怕没那么容易找到。”他等待着。贾斯汀递给他两张五十美元的钞票。经理点了点头,贾斯汀也点点头。这也是一种生意。经理看了看他的行李箱。“你想马上搬进来,是吗?”

他轻轻地在她身边躺下来,双手始终一刻不停地抚摩着她。趁热打铁吧,他想道。他自己也感到很热。他说:“你真的不想谈关于结婚的事?”

公寓经理似乎因为这么早就有人上门而有些不爽,但看到绿色的一百美元钞票,他立即就精神起来。贾斯汀从他那里租下了一个带家具的单间,价钱低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到这里出差办事,”贾斯汀说,而且某种意义上他说的确实是真话,“我可以预付三个月的租金,但你得帮我弄到一台电视机和一套立体声音响。不需要太高级,但一定得能用。”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谈,”梅根说,“我想做的是……”她直接做了她想做的事。如果贾斯汀不是一个成年人的话,这可就构成性犯罪了。不过,贾斯汀想不起来他有哪一段时间比现在更快活。

他走出咖啡店,来到停车场上,在那里站了四十分钟,回头望着那座城铁站。这时已经快八点了。丹尼斯咖啡店门前有条支路,通往一个由公寓楼组成的街区,每栋公寓楼都有自己的名字,像是“蒂沃利”“花园”“帆船运动员”之类的。他沿着那条支路向前走。“帆船运动员”公寓打出了“有空房”的标志。

“上帝啊,我爱你。”当他能够说出连贯的话时,他说道。

贾斯汀付了钱,再一次感慨物价之便宜。当然,这时候人们挣的也不多。一年能赚十万美元就可以生活得非常不错。他试着想象在2018年年入十万美元的人该怎么生活,然后摇了摇头。这是做不到的,除非你不用吃饭。

梅根继续跨坐在他身上——是以他最喜欢的那种方式。她的脸在他的上方,距离不过几英寸。现在她俯身亲吻了他的鼻尖。“我爱这个感觉。”她说,这实际上与他说的完全是两回事。

他在这里消磨了四十五分钟。餐厅里的人慢慢多起来,服务员开始显得有些心烦意乱。贾斯汀又要了培根、煎蛋以及土豆煎饼,这使得他可以再占据这张桌子一小时。他试着不要去思考这些食物会对自己的冠状动脉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年轻的他肯定不会注意这些。年轻的他喜欢丹尼斯的食物。年轻时的我是个傻瓜,他想道。

他的一只手从她光滑汗湿的背部曲线上滑下来。“好吧。”他说,就好像他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那样。

梅根这会儿大概也在睡觉。他想到了她穿着T恤衫在她父母家说谎、汗流浃背的样子,还有她在床上扭来扭去的样子。也许她现在正梦到了他,并且露出微笑。她现在肯定在微笑。至于几年之后……嗯,他就是来更正这件事的。

她大笑起来,然后摇摇头。她的头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充满了她的气息。就在她再次俯身亲吻他的同时,她说道:“但我们不能一直做这样的事。”就在这个瞬间,他软了下来并且从她的身体里滑出来了。她点点头,就好像他刚刚证明了她的论点。“明白我说的了吧?”

当然是睡觉了,呆瓜。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很喜欢睡懒觉,而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当然,他需要到美国电脑[3]去上班,不过那里十点钟才开门。

贾斯汀希望能拥有年轻的他的躯体。如果现在是二十一岁的他在这儿,他就能保持他的硬度,而不会在有史以来最不合适的时机突然缴了枪。但他现在的唯一选择就是继续把手上的牌打下去,不管它有多烂。他说道:“我知道这不是结婚的唯一原因,但难道它不是一个很好的原因吗?”为了证明这个原因有多好,他将手伸向她的双腿之间。

不过报纸上的日期更让他惊奇——1999年6月22日。就印在定价的上方。他返回咖啡店。他点的咖啡已经送上来了,正静静地冒着热气。随后吐司也送了上来。他把葡萄果酱抹到吐司上,同时斜眼看着时报,思索着年轻的他自己这时候正在做什么。

梅根让他的手在那里待了两秒钟,但随后她就扭开了身子。“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不要这样逼我,贾斯汀。”她说,而且她的语气中已经失去了那种良好的幽默感。

“全麦。”贾斯汀朝四周看了看,这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你能帮我看着点箱子吗?我想去买一份时报。”他进门前就看到门口有个售报机,但他不想在走进这里之前停下来。女服务员点点头,于是贾斯汀去买了一份报纸。只要二十五美分,这让他吃了一惊:他平常买一份报纸要两美元,周末版则要五美元。

“呃,是的,但是——”

她显然放松了些:“好的,就来。你要白面包、黑面包,还是全麦面包?”

“你没在听我说,”她打断了他,“结了婚的人也必须得要,我是说,仔细听对方在说什么,你知道吗?你不能一直做爱,真的不能。这方面你应该看看我的父母。”

贾斯汀的答案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来的:“我没有车。”她的眉毛扬了起来。如果你人在洛杉矶却没有车,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如果你没车却有行李箱,那你就是一个古怪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小人物。他必须说些什么来解释。突然间他有了灵感:“我刚下火车。本来有人来接我的,但看来我被放鸽子了。请帮我点一份吐司和咖啡。”

“我的父母就一直都在做爱呀。”贾斯汀说。

虽然他真的成功了,但他现在还不能做太多的事情,至少暂时不行。没有什么商店会在早上五点半开门营业。但是这条街上有一间丹尼斯咖啡店,于是他提着行李箱费力地走了过去。一位看起来很疲倦的西班牙裔年轻女服务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请他就座。“你可以把你的东西放在车里。”她似有所指地说。

“是的,但他们有各自的不同对象。”梅根犹豫了一下,说道,“抱歉。”

贾斯汀站在人行道上,周围没人注意他,因此他向天挥了一拳。“我做到了!”贾斯汀说,“我真的做到了!”

“为什么抱歉?你说的是实话。”年轻时的贾斯汀被他父母的怪异行径吓得够呛。如果说现在有什么变化的话,或许应该说四十岁的他的恐惧更深了。到了2018年的时候,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与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说过话了,而且他一点也不想念他们。

随着一阵车轮与轨道的轰鸣声,一辆城铁驶入办公楼后面的小型车站。有两个人下车,四五个人上车。在他的那个时代,由于汽油供应不足,价格昂贵,乘坐这趟通勤列车的人比这要多得多。

随后他想到,爸爸不就是追追年轻姑娘吗?妈妈不就是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吗?你在这儿做的事情比他们怪异得多。但这是真的吗?他只不过是想要一段幸福的婚姻,就像梅根的父母拥有的那样,一段外人看来或许无趣、夫妻两人却乐在其中的婚姻。

他穿过空旷的停车场走到人行道上,四处张望起来。街道另一边,一个出来快走锻炼的女人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但是她没有停下来。她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T恤衫以及宽松短裤,这种穿衣风格当然无法证明任何事。但随后,贾斯汀看了一下停车场上停着的车子,不禁露出了近乎疯狂的笑容。大多数轿车都呈现如软糖般流线型的外形,在他看来,这是早已过时的风格。就算现在不是1999年,肯定也是在那前后不久。

难道这样的要求也还是太高了吗?从事态的走向来看,或许确实如此。

如果说这会儿有保安的话,他一定是巡逻去了。贾斯汀也没在原地候着他出现,而是直接打开了门。在那一瞬,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会触动警报,但实际上并没有。他走到户外清晨凉爽清新的风中,但是……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梅根说:“别领会错了我的意思,贾斯汀。我很喜欢你,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和你上床。如果你一定要我说的话,也许我可以说我爱你。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尝试着与你一起度过我的一生。而且如果你继续这样逼迫我的话,我的决定会是不愿意。你现在明白了吗?”

前面就是通向楼梯的门了。贾斯汀走了下去。楼梯间的墙壁也不一样了:是工业黄色,而不是战舰灰色。当他走进面积不大的前厅时,他发现这里的家具陈设都是他不熟识的。与他习惯的那些家具相比,这些东西谈不上更好或是更差,但就是不一样。

贾斯汀摇摇头。他的耳朵里只能听到代表希望的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向尽头。“如果我们遇见了一件好事情,我们就应该让它尽可能久地维持下去,”他说,“我们能在哪里遇到更好的事情呢?”在他已经度过的生命里根本没有再发生一件可以称之为好的事情。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大楼里的办公室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之感,似乎正在等候着人们赶来工作。这与贾斯汀的计算结果相符。相比他原本——或者说未来——所在的时代,空调送气时发出的噪声似乎大了些。不过,走廊上的气温明显比他把他的东西拿到男洗手间里之前要低。90年代饱受石油过剩的困扰。石油被奢侈地燃烧掉以应付夏季的炎热。但在他的那个时代不可能这样做。

“该死,如果你不仔细听我的话,那就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只是不想要注意到这一点。”梅根起身走进浴室,她从浴室出来后就开始穿衣服。“请把我送回家。”

贾斯汀沿着走廊朝楼梯走了两步,马上就低声说道:“没错!”地面上铺着的地毯不再是灰绿色,而是一种难看的芥末黄色。当然,这并不能证明他身处1999年。但至少他肯定不在堪萨斯。

“我们难道不应该再聊聊吗?”贾斯汀能听到自己声音中的恐惧。

他把笔记本电脑重新放回背包里,拿起行李箱准备走出男厕所。在门口,他不得不放下一个行李箱才能打开门。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跳动过。成功了吗,还是没有?

“不。送我回家。”梅根听起来非常坚定,“最近每一次我们交谈的时候,你都会给你自己把坑挖得愈来愈深。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喜欢你,但我觉得我们近期最好不要再交谈了。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从来都没有听我在说什么,你也不觉得有必要听听我在说什么。就像你是一个大人,而我只是一个小孩那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他真正的期望是,那个保安不是比尔。

一个四十岁的人与二十岁的人说话时需要多严肃?贾斯汀一定是在潜意识中觉得用不着太严肃。看来这是错误的。“亲爱的,请等一下。”他说。

贾斯汀取下面具。他坐在这里,在他的行李箱上,在他的办公楼的男厕所里。这是2018年,还是1999年?他无法确定,至少待在这儿的话不行。如果他的计算一切正确,即使回到了1999年,现在应该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没到上班时间。而他所需要做的不过是走出大楼,并期望保安不在门口。

“即使我等了,事情也只会变得更糟糕,”梅根回答道,“你要不要送我回家?不然我打电话给我爸爸了。”

“程序超弦——斜杠——虚拟现实——斜杠——次级虚拟已完成运行。”强力笔记本电脑告诉他。

他与她的关系已经陷入僵局,他不想让自己与她父母的关系同样陷入僵局。“我送你回去。”贾斯汀没精打采地说道。

“该死。”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很明显的是,男洗手间没有任何变化。

这段路比他们从电影院回家的那次更充满了紧张的气息,两人都保持沉默。直到贾斯汀转入梅根家的那条街时,她才开口说道:“我们的整个生命才刚刚开始,明白吗?你最近的表现就好像你想把你的一生在明天就全部确定下来,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都还没准备好。”

从VR的空白之中开始出现图像。这图像与贾斯汀戴上面具之前所看到的毫无二致:白色灌浆、贴着蓝色瓷砖的墙壁,隔音天花板,每个洗手台上面都有一面镜子,左边是小便器,后面是马桶隔间。

“我准备好了。”贾斯汀说。

我会更正这个,他想道,我会更正一切错误的事。而且在我沿着弦回到现在的时候,我不会再有年轻的我留下的遗憾和空虚。所有的事情都会是它应该有的样子,它本来的样子。

“好吧,我没有。”梅根说。车停在她家的房子前面。“而且如果你一直不停地找碴儿,我就永远都不会准备好。事实上……”

而且,如果他……哦,算了吧,“如果”!他现在四十岁了,知道了许多东西,比他二十一岁的时候知道的多得多。如果现在的他可以代替年轻的他与梅根相处一小段时间,他就可以把事情更正过来。他可以让他们的婚姻延续,他知道自己能做到。而且他也必须做到,如果他还想要感受到快乐的话。

“什么?”

时空中的一根弦连接着这个地方的现在和过去,也就是2018年和1999年。就贾斯汀所知,除了他,没有人想过利用VR技术顺着这根弦划过去。当对现实的模拟精确到一定程度,它就会成为现实——至少是暂时地成为现实。计算结果是这样说的。他认为自己在这里的计算完全是杰作。

“别管它了,”梅根说,“随便吧。”在他能够开口再次询问她之前,她下了车,快速朝着自己家走去。他向她挥手,给她一个飞吻。但她根本没有回头,所以这些她都没看见。她只是打开门走了进去。贾斯汀呆坐了两分钟,注视着她家的房子。之后,他咬住下唇,开车回了自己家。

强力笔记本电脑在他的膝上抖动起来,虽然只是很轻微的抖动,却让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这是他证明自己的时刻。要么就是证明他的确像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聪明,要么就会是加斯或者肖恩或者别的什么人冲进洗手间并且问道:“贾斯汀,你这是在干什么?”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给梅根打了十多次电话。每一次接电话的都是答录机又或者是她父母中的一位。他们一直都告诉他说梅根不在家。最终,受够了的贾斯汀爆发了:“她不想和我说话!”

其实……男洗手间的隔间也是一样。他深吸了一口气。“运行程序:超弦——斜杠——虚拟现实——斜杠——次级虚拟。”他说。

她父亲即使去当白宫的新闻秘书都不称职。他只是说道:“嗯,如果她不想和你说话,你也没办法强迫她,你知道的——”连否认都算不上。

这一切花费了太长时间。贾斯汀真希望他可以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利用工业级高速电脑完成这件事。但他不敢尝试着那样做。这栋楼十九年前就有了,这个男洗手间十九年前也已经有了。他已经尽自己的所能做好了背景调查,但是他仍旧无法确定十九年前办公室的格子间是如何划分的。

但那就是我回来的原因!贾斯汀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但那没有任何益处。他清楚这一点,但他仍然想要喊出来。他回来是为了让一切变得更好,但他做了什么?事情变得更糟糕了。

贾斯汀走进男洗手间,将两个行李箱叠放在地上,坐在它们上面。他把笔记本电脑从背包里取出放在膝上,将VR面具插入相应的接口,打开电脑。电脑启动完成后,他戴上VR面具。世界变成了黑色,然后是纯灰色,然后是纯……无色。没有任何颜色,只有等待着变成现实的虚拟现实。

第四天晚上,当他从美国电脑下班,刚刚走进公寓时,电话就响了。他忙冲进卧室,与此同时,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如果年轻的他试着给梅根打电话并且发现她不再与他说话了,他一定会发疯的。他已经告诉过年轻的他不要那样做,但二十一岁的他又能有多靠得住?显然是靠不住的。“喂?”

当他到达二楼时,贾斯汀停下脚步,仔细聆听。“没错!”他说,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也就是说,除了楼下的比尔,他是这栋楼里唯一的人。

“你好,贾斯汀。”那不是年轻的他,是梅根。

他吃力地登上楼梯。由于行李箱里装着一堆旧版钞票(现在这些钱只能买一辆紧凑型轿车,就算加上他为了换到旧版钞票而额外付出的金钱也于事无补。但在世纪之交之前的那一年,这绝对是一大笔钱),一些从二手衣店淘到的旧衣服(就和他现在穿着的呆伯特T恤衫和宽松牛仔裤一样),行李箱变得非常重,而他的身体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壮有力了。至于他的背包里则装着一台强力笔记本电脑和VR面具,理所当然也不会让他的脚步变得更轻盈。

“嘿!”他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恐慌。既然如此,他就同时中止了这两种情绪。“你好吗?”

不过,现在的他在担忧的是另一件事。“谢谢。”比尔为他拉开门的时候,贾斯汀说。

“挺好的。”她停了下来。恐慌瞬间压倒了兴奋。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说:“我这几天与我的父母好好谈了谈。”

“哦,没错。”比尔点点头。他肯定有七十多岁了,但是头发并不很白,只是铁灰色而已。“我听过那首歌。”他能听出许多老歌,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贾斯汀出生前的。他曾经在越南打过仗,后来当过警察,现在他又来做保安,因为缓慢增长的养老金与一飞冲天的物价之间差距愈来愈大。贾斯汀觉得自己若是到了这个年纪恐怕也只能走上这条路。

这听起来不太妙。贾斯汀试图假装自己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义有多么糟糕。他问道:“然后呢?”他的声音似乎悬停在空气里。

“你有时候也像是这样,比尔。”贾斯汀把他的行李箱暂时放在地上,“不过,我是因为今天下午要到郊外去。我想把这些东西放在室内总比放在我的后备厢里晒着好。”

梅根再次停顿。最终,她说:“我们——我——决定不再与你见面了。很抱歉,贾斯汀,但事情就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贾斯汀很早就到了办公室。他打开车门,保安看到他就笑了起来:“老派的衣服,还有这些。你这是想搬进来住啊,老弟?”

“是他们让你这么说的!”如果贾斯汀将责任归咎于她的父母,他就不需要再责备其他人,比如说他自己。

“也许我认为新版钞票太难看了。”贾斯汀回答道。店主耸耸肩,想必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有暴力倾向的疯子。凑足十五万美元的旧版钞票后,他检查了购物清单,把“钱”划去。

但她说:“不,他们没有。特别是我妈妈认为我应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我已经给过你两次机会了,而你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太紧张、太迅速,而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些。我不想处理这些问题,我也没有必要去处理这些问题,而且我也不准备去处理这些问题,就是这么回事。就像我说过的,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但我做不到。”

相比之下,搞到旧钱币要容易得多。他只需额外付出一小笔钱,就在数家邮票钱币收藏店弄到了足够的旧版钞票。“如果你不在意品相的话,干吗要收集旧版钞票呢?”其中一名店主如此问道。

“我不能相信。”他用力挤出这几个字。拒绝相信事实总比自责要容易。“那我们的性生活怎么样?”

像他这样的人在购物前总会列好清单,贾斯汀当然也不例外。来自“食蚁兽怪饰衣售”的老旧服装——这家店无疑是整个洛杉矶最具放克风格的二手服装专卖店,或许是全世界最具放克风格的也说不定。跟他的圆寸发型一样,贾斯汀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跟20世纪末的他非常相似。

“很棒,”梅根立刻回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对你说谎。如果你能让别的女孩得到我曾经得到的那种感觉,你再找一个女朋友肯定会很容易。希望你早日找到。”

“没错!”几分钟之后,贾斯汀再一次说道,接着他又说,“该去购物了。”

老天,贾斯汀想,她在试着安慰我。至少她在试着这么做,但她只有二十岁,所以并不精于此道。他不想被安慰,因为他根本不想被拒绝。“那你怎么办?”他说。

在十二点到一点半之间,超弦的办公楼里几乎空无一人。贾斯汀一边吃着香肠三明治和橙子,一边继续推进他自己的、私人的研究项目。对做出可能性是否有机会真正实现的判断而言,办公室的电脑比他的家用电脑强多了。

“我会继续找的。如果你能让我有那种感觉,也许其他男人也可以。”梅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也许我应该和年纪大一些的男人约会,如果我能找到不那么爱发号施令的人的话。”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好吧。”彼得斯耸耸肩,“大伙儿都会以为你在这儿加班什么的。那待会儿见了。”

如果这不是他本人的命运的话,他会觉得这实在有些可笑。贾斯汀低语着:“但是,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他爱了她二十多年,比1999年的她的整个生命都长。他有什么证据吗?他被打垮了,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贾斯汀摇了摇头。他指着自己的屏幕说:“我今天带了便当。活儿太多了。”

“请不要让这件事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好吗?”梅根说,“还有,请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我最终发现是自己错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好吗?再见,贾斯汀。”她没等他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从这之后直到午餐时间,肖恩一直未发一言。不过午休开始时,他将头伸到贾斯汀的小隔间里说:“想不想去小美野家吃午餐?我对日本菜有‘瘾[2]’。”他大笑起来。贾斯汀呻吟一声,这让彼得斯笑得更开心了。

别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联系你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已经和他说过的话:再见。他不想挂上电话。最终,在拨号音响了一分多钟之后,他还是挂上了。

“谢谢你,肖恩。”贾斯汀咧嘴笑了一下。陈经理露出微笑,这说明他已经通过了测试。她又看了贾斯汀一眼,点了点头,情绪比她话语中表现出来的更愉快。她走回办公室去处理那些经理没在关注员工发型的时候需要处理的事。

“我现在该做什么呢?”他问自己,或者也许是在问上帝。上帝或许知道,但是贾斯汀毫无头绪。

“让你的中年危机早点开始。”就像几天前的晚上那样,肖恩·彼得斯的声音从小隔间的隔墙上方飘了过来。

他有想过给年轻的他打电话,让他知道事情出了问题:他大约想了三秒钟,随后就把这个想法丢得远远的,就好像那是一颗手雷。二十一岁的他会想要杀了他。尽管他现在心碎欲死,但他还不想真的死。

“谢谢,陈经理。”贾斯汀说,“我只是想——”

为什么不去死呢?他思索着,当你回到你自己的时代,你会是什么样子呢?你想要改变过去。好啊,你做到了。你毁了你曾拥有过的快乐时光。当你返回2018年的那个男厕所时,你会有怎样的记忆?没有了与梅根结婚、事情又慢慢变糟糕的苦涩记忆。那是肯定的。因为你根本就没能与她结婚。过去的十九年将会是一无所有——那将是一段又长又孤寂又空虚的时间。

没过半小时,贾斯汀的部门经理也来围观这件奇事了。她揉搓着自己的脸颊。“呃,我想这个发型并不会显得不专业。”她半信半疑地说道。

贾斯汀躺在床上开始哭泣。自从梅根告诉他她准备离开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做。自从梅根上一次告诉他她准备离开他以来,他想。在不知不觉中,他哭着哭着睡着了。

加斯很有可能说得没错,贾斯汀沮丧地想道。他从茶水间抓起一杯咖啡,一头钻进自己的小隔间开始工作。消息的传播速度因此而变慢了,但这无法阻挡人们发表评论。人们从他的小隔间旁边经过,从侧面看他一眼,过后才好像刚反应过来一样又吃惊地看他一眼,再开始大声议论。

大概两小时之后,电话响起的那个瞬间,贾斯汀几乎记不起自己身处于什么时代,又或者自己应该是多少岁。书桌上的老式电脑告诉了他所有他需要知道的事情。他皱着眉头接起电话:“喂?”

“好吧,好吧。”加斯摊开手,“但你得习惯这个,因为所有人都会说同样的话的。”

“你这个婊子养的,”年轻的他没有显得非常愤怒,相反,他的声音极为冷酷,“你这个该死的假装自己什么都知道的蠢货!”

“咱能别提这个了吗?”贾斯汀气冲冲地说。

由于贾斯汀也在如此咒骂自己,年轻的他的这些话并没有让他感到恼火。“我很抱歉,”他说,“我试着……”

“比如什么?”加斯问,“像那个酒保说的那样全面搜索高中女生吗?如今短发并不会在竞争中占得先机,你懂的。”

或许他保持沉默才是更好的选择。年轻的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试着给梅根打电话,她说她不想和我说话。她说她永远都不想和我说话了。她说她已经告诉我她永远都不想和我说话了,所以我为什么要在她刚刚告诉我之后就又给她打电话?随后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在我的衣柜里,贾斯汀想道。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说:“我就是想做点跟平时不一样的事,没别的。”

“我很抱歉,”贾斯汀重复道,“我……”

三天后,当贾斯汀走进办公室时,加斯·奥康奈尔第一个看到了他并且惊得目瞪口呆。“圆寸头!”加斯大声说道,同时用一只手抚摩着自己愈来愈稀少的头发。他大笑,开起了玩笑,就像过去的二十年根本未曾过去一样:“喂,老兄,你的军靴哪儿去了?”

“抱歉?”这次,年轻的他开始怒吼,“你现在知道你很抱歉了?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抱歉,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会把你的屎打出来,伙计。你毁了我的生活!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你这个……”他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贾斯汀将参数保存起来,退出应用程序,让电脑把他的工作成果备份。备份磁盘装进了他的公文箱。随后,他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贾斯汀向来不擅长打架,二十一岁的时候不擅长,四十岁的时候也不擅长。但年轻的他现在怒火正旺,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怒火加上睾丸酮大爆发使得他说出的话显得异常可信。贾斯汀知道自己把自己的生命毁掉了多少年。

“没错!”贾斯汀轻声说道。从十几岁开始,他就一直用这种特殊的方式鼓励自己。这个用法是他从某个备受指摘的体育比赛解说员那里学来的。一旦心生焦虑,他就想不起那个解说员的名字。

他同样知道年轻的他拥有这间公寓的钥匙。如果二十一岁的他在十五分钟之后出现在这里,他会想要见到他吗?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场参数的计算结果终于出来了。贾斯汀仔细地看着这些数字。就像他的电脑一样,他也一点都不着急。他不想在一切完全确定之前就耗尽自己身体里的工作热情。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的前半程,他也做过这件事,而那给他带来了什么?让他的生命从此失去光彩的离婚。他不会太早跳起来的,他不会再一次那样。他永远都不会那样。但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

这引发了另外一个问题:他还想继续待在1999年吗?他所做的一切与他想要做的恰好相反。那么,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相比于在这里再待几周,等待超弦将他送回2018年,更好的方案难道不正是切断超弦,立刻返回他自己的时代,并且看一看他在这里把事情搞砸之后,那个时代的他的生活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留存下来吗?

他不认为会有其他人曾将超弦物理学、混沌理论和虚拟现实以这样的方式结合起来。即使真的有人这样做过,这人也没留下任何证据——操作日志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网络上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如果有的话,贾斯汀会知道的。他拥有一些一刻不停地挖掘数据的爬虫。它们甚至没找到过任何有些接近的材料。这一切都只属于他自己……如果他不是在浪费时间的话。

贾斯汀开启了从他的时代带来的强力笔记本电脑。他带到1999年的行李箱还在另一间公寓里,他的大部分现金也在那里。他撇了撇嘴,他不认为他能让年轻的他把那些东西还给自己。

“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不会伤害他们,”贾斯汀低声自语道,“而且可能会对我有好处。”

当他把VR面具戴到头上时,他暗自期望自己的计算无误,他可以直接返回2018年的那间男厕所。此前的计算得出的结果是如此,但这结果可靠吗?只有真实体验才能证实了。如果这座公寓楼在2018年仍然存在,而且他出现在某人的卧室里,他就得做出一些既没有必要、也不想做的解释了。

或者,也许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家用电脑的能力了。为了解决这种情况,这些天来贾斯汀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度过的午休时间比过去的六个月加起来都要多。他完成了上司交给他的所有工作。他们以为他自觉加长了工作时间,以满足他们的要求。

同时他也在思索,当他回到他的时间线原来的位置时,他的记忆会是怎样的。是和原来一样,就好像他从来没进行过这次时间旅行那样吗?又或者是原来的记忆加上这次在四十岁的时候重新经历1999年的记忆?又或者是关于被改变了的人生的全新记忆?又或者每种各一部分?他会找出答案的。

他将手放在键盘上开始工作:对数字而言,键盘输入远比语音输入准确得多。而且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等待电脑完成计算。其中一次,等待的时间长到足够他冲个澡。当他头发潮湿地返回电脑前时,电脑依然在计算。贾斯汀叹了口气。但是就算是办公室的那些电脑也不能瞬间解出这个问题。他对他的家用电脑提出的要求大概恰好处在它的能力边缘。

程序初始化的纯无色之后,VR面具开始显示出他现在端坐其中的房间的景象,还有放在他膝上的强力笔记本电脑。“运行程序:超弦——斜杠——虚拟现实——斜杠——次级虚拟——斜杠——反向。”他说。VR面具的显示开始发生变化。这个程序其中的一部分是老式的插值渲染程序,因此面具后面的他看到的景象愈来愈不像是公寓的卧室,反而愈来愈像他的目的地——那间男厕所。另外一部分则是超弦程序,将他从弦上的一个点拉到另一个点。或者说他期望中的超弦程序能起到这种作用。如果程序没能成功起效,他就得去对抗处于怒火中的年轻的他,而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音乐使得他渴望投入工作之中。“超弦”他对电脑说道,然后报出密码,接下来是“虚拟现实”再报出另一个密码,最后是“次级虚拟”和密码。此后他不得不开始等待。若是在1999年,为了得到一台性能不及他家里这台四分之一的苹果电脑,他会乐意做任何事,但他的家用电脑与公司的相比又不值一提了。公司能够承担最高级电脑的费用。而他却不能,或者说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在VR显示屏上,超弦公司办公楼的男厕终于完全取代了年轻的他居住的公寓中的卧室。“程序超弦——斜杠——虚拟现实——斜杠——次级虚拟——斜杠——反向已完成运行。”强力笔记本电脑说道。贾斯汀继续等待着。如果他摘下面具,却发现自己仍然在那间卧室里……

当《蛋糕》响起时,贾斯汀回到卧室重新坐在电脑前。这一次,他对着梅根的照片笑了。她也曾是垃圾罐乐队的狂热歌迷。

当贾斯汀终于鼓起勇气摘下面具时,他立刻放松地长叹一声:他见到的景象与他在VR面具里见到的完全一样。但接下来他立刻就想到了另一重隐忧:虽然他回到了超弦公司的大楼,但现在仍然是1999年而非2018年。

“不了。”贾斯汀走向起居室,把播放器里的果浆乐队的CD取出来,放到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回CD架上属于它的那个位置。他在架子前站了一会儿,陷入难得一见的犹豫不决中。最后,他抽出一张CD,轻轻笑了起来。他怀疑肖恩和加斯可能从来就没听说过垃圾罐乐队,更不用说他们的任何一首歌了。他的同事喜欢听的是90年代末的格朗吉摇滚乐,而非英伦流行乐。

他走出男厕之后立刻就解除了这一忧虑。地毯是他熟悉的颜色,而不是1999年那种难看的颜色。他看了看自己提着的VR面具和强力笔记本电脑。他今天用不着它们了,而且他也不想向肖恩、加斯以及其他所有看到的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拿着这些东西。因此,他沿着楼梯下楼并向停车场走去,准备把这些东西都放在车里。

立体声音响停了下来,CD已经播完。“是否循环播放?”电脑问。

当他穿过大堂向大门走去时,保安替他打开了门。“忘带什么东西了吗,先生?”这个生于婴儿潮时代的老人问道。

“电子邮件。”贾斯汀对电脑说道,并报出密码。他检查了一遍新邮件,回复需要回复的那些,其他的则删除掉。他说:“银行账户。”电脑已经自行支付了每个月的网络服务费,以及有线电视费。“都好了。”他对电脑说。

“只是想把这些东西放回车里,比尔。”贾斯汀举起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和面具。保安点点头退到一旁。

他再没有与其他女人交往过,这并不奇怪。他不需要其他女人。他需要梅根——但他永远不可能再拥有她。

贾斯汀穿过停车场走向他的车,但在途中,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走向的那辆车并不是他在去往1999年之前停在这个停车场的那辆。车停在他停车的那个车位,但那并不是同一辆。他开到这里来的是一辆老旧的福特,而不是顶配的沃尔沃。

但她在他身边不快乐,最后那段时间就是这样。而且早在婚姻走向末路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快乐。贾斯汀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太蠢了,”他现在没有在微笑了,尽管年轻的、笑靥如花的梅根正透过相框看着他,“我太蠢了。我知道的太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

他扫视了一下整个停车场,没有一辆福特车。实际上,整个停车场上只有两辆车,一辆是沃尔沃,另一辆是比尔的那辆比他的福特更老的现代。如果他不是开这辆沃尔沃来的,那他是怎么来的?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到裤袋里,摸出了一个钥匙串。旧铁环和磨损了的皮链都让他感到十分熟悉,是他已经用了很久的东西。至于所有的钥匙……

梳妆台上有一张梅根和他的合影,床头柜上还有一张。他每一次在书桌前坐下来,放在书桌上的梅根的大学毕业照就对他露出灿烂的微笑。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大多数时候,贾斯汀仍然会对她回以微笑。他就是忍不住。和梅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很快乐。

其中一把钥匙正是带有沃尔沃标志的,他试着用它打开后备厢。轻轻一转,几乎没有声音,后备厢就打开了。贾斯汀把笔记本电脑和VR面具放进后备厢,再把后备厢关上,将钥匙串放回裤袋。

贾斯汀走进卧室:“现在打开。”显示器屏幕亮了。

他的裤子也不是那天早上他穿着出门的90年代风格的宽松牛仔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羊毛混纺休闲裤。鞋子也不一样了。上身是一件短袖马球衫,而非呆伯特T恤衫。

和厨房一样,贾斯汀的起居室也像他在超弦公司的格子间那样整洁得缺乏生气。咖啡桌上只有一张梅根和他在蜜月旅行时的合影。他所有的书、DVD和CD都按照作者、标题又或者类型的字母顺序排得整整齐齐。每一件物品的位置绝不会有任何错乱。就好像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敢挪动它们一样。

他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他的头发有些长,并不是他之前理好的圆寸头。他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自己。他那些关于他的过去的记忆不断地与新的现实所触发的记忆交战。他摇摇头,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有些过于拥挤。

吃完晚餐之后,贾斯汀将盘子和银质刀叉略微冲洗了一下放入洗碗机。当他关上洗碗机的门时,上面有个指示灯亮了起来:根据机器的自行判断,它已经满了,因此它将在午夜时自动开始清洗碗碟。

他朝着超弦公司大楼走去,但他其实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再次回到自己的工作之中。他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把脑子里的东西理理清楚。

他走进厨房,将两份无用的邮件扔进蓝色垃圾筐以备回收。牛排已经进了烤箱,冷冻混合蔬菜则进了微波炉。八分钟后晚餐。

当他朝街上望去时,他咧嘴笑了起来。他回到1999年的第一个早晨曾经吃过饭的那家丹尼斯咖啡店还在那里。这么多年来,它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慢悠悠地踱过去。他仍然是在自己的时代之中。

“晚一点。”贾斯汀说。因此显示器屏幕并没有亮起来。

“吐司和咖啡。”他对看起来很疲倦的中年西班牙裔女服务员说道。

当贾斯汀家门锁中的微型芯片与他钥匙中的微型芯片完成握手的一瞬,他的整个公寓就活了。灯光自动打开,立体声音响开始播放今天早上他放在CD机里的果浆乐队的CD。烤箱开始预热,准备烹饪它知道已经放在冰箱里的牛排。卧室里传来电脑的声音:“现在还是晚一点?”

“白面包、黑面包,还是全麦面包?”

“不了,”贾斯汀摇摇头,“有点事要做。明天早上见。”他迅速离开了,他的朋友们都没来得及阻止他。

“全麦。”他回答道。

贾斯汀喝完了他的百威,把二十美金扔在吧台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不准备再来一杯了吗?”彼得斯有些吃惊地问。

“就来,先生。”她说。她以惊人的迅速为他送来了早点。他把葡萄果酱抹到吐司上,让服务员给自己续了两三次咖啡,随后,尽管仍然有些困惑,但至少摄入的咖啡因已经足以让他头脑清醒了,于是他步行返回超弦有限公司。

“中学生。”加斯建议道。他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喝完了,贾斯汀对着他露出不悦的神情。就连肖恩·彼得斯都注意到了,他拍了拍加斯的胳膊。神奇的是,加斯真的没有再继续说俏皮话了。

现在停车场上有相当多的车了,而当他走近时,更多的车正在进来。贾斯汀看到了加斯·奥康奈尔那辆显眼的绿色雪佛兰,于是向他招了招手:“早安,加斯。你好吗?”

“不。”贾斯汀低头看着擦得锃亮的吧台上反射的顶灯。

奥康奈尔露出微笑:“还不错。您呢,克洛斯特先生?”

酒保摇着头,递给贾斯汀一杯啤酒。“你可能骗了我,”他说,“你会不会去钓那些高中女生啊?”他的手在空中比出一个沙漏的形状。

“也还好。”贾斯汀说。他的一部分似乎记得加斯和他是一种互称名字的朋友关系。但另一部分,愈来愈处于支配地位的那一部分,坚持认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哦,闭嘴吧。”贾斯汀低声抱怨道,随后用更响亮的声音对酒保说,“没错,我今年春天已经满四十周岁了。”贾斯汀有点矮胖,但自从蹒跚学步时起他就是这种身材。而且他生下来就是金发碧眼。如果说他的金发之中已经混入了银丝,至少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另外,他也尽可能避免晒太阳,稍微不注意的话就会晒伤。这样一来,与他的两位好友相比,他脸上的皱纹要少得多。其实他们两个都比贾斯汀还小两岁。

他们一起走进办公楼,一起上楼,互相讨论着工作。加斯走向占据二楼绝大部分的格子间迷宫。贾斯汀想要跟着他一起走,但他的双脚拒绝走向那个方向。他任由它们自行走向它们想去的地方。眼下,潜意识似乎比他的显意识更清楚他的工作地点究竟在哪里。

“他的真名叫道林·格雷[1]。”加斯立即提供了富有建设性的信息。

他的秘书已经在他办公室的前厅里,对着电脑在工作了。她朝他点点头:“早安,克洛斯特先生。”

酒保看了看贾斯汀,又看了看驾照上的照片,以及上面标着的出生日期。他皱起了眉:“你是1978年出生的?不可能。”

“早安,布列塔妮。”他说。他以前见过她吗?如果他没有见过她的话,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过去三年之中一直为自己工作?

贾斯汀又叹了一口气,掏出他的驾照:“给。”

他走进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并且关上门。他再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但他当然曾经来过。作为超弦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和总裁,如果不是他占据这座大楼里最好的办公室,那谁有这个资格?

彼得斯要了一杯金汤力,奥康奈尔是苏格兰威士忌加冰,贾斯汀要了百威。果然不出所料。“你们两位没问题——”酒保朝贾斯汀的两位同事点了点头,“但是这位先生,我需要你出示身份证明。”

曾经穿越时空的那一部分的他仍然感到十分困惑。而另外一部分,受到他前往1999年的旅程影响的他则没有这种感觉。他知道这样的事情是可能的——而且他还有他经过时间旅行带去的金钱作为启动资金——那么他选择尽可能迅速地专注于这一领域,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当然是的——而且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在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枚被镶在镜框里的硬币,那不是他赚到的第一美元,而是一枚铸造于2012年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他已经拥有这枚硬币十九年了。

当三位软件工程师走进“铁幕”时,里面正放着一首绿洲乐队的歌,空调的温度比办公室的还要低。这首歌让贾斯汀的思绪回到了他刚开始与梅根交往的那段日子,尽管他个人更喜欢模糊乐队。“小心,”肖恩·彼得斯说,“吧台后面那个酒保是新来的。”他和加斯呵呵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贾斯汀叹了口气,他也知道。

他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窗外的景色并不如何迷人,但总比格子间那灰棕色的毛绒墙壁好看得多。办公桌上立着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正在微笑,此外还有两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孩——那是他的两个儿子,索尔和利杰。当他停下来思索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就好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一切一样。事实上,他确实经历过那一切。四十岁的他始终都没能迈过梅根这个坎儿。而年轻的他从未与梅根结过婚,因此活出了不一样的人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是一个更好的人生。

他们一同走向停车场,从有空调的室内走到圣费尔南多谷8月的热浪中使得他们发起了牢骚。贾斯汀的眼睛也开始流泪。洛杉矶的空气质量比他年轻的时候好了些,但还是不够好。

嘿,他甚至知道这张照片哪个位置做过什么样的精修。她总是在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小题大做。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喂,布列塔妮?”

“当然,”贾斯汀说,“很近,而且你能听到自己的思维在说话——至少大部分时候是这样。”

“您夫人打来电话了,克洛斯特先生,”他的秘书说道,“是关于她想让您在下班时买的一些东西。”

脚步声宣告了彼得斯的到来。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高中时期曾经担任过校队后卫球员、但从那之后就任由肌肉变得松弛的家伙。加斯·奥康奈尔跟在他身后。他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加斯的头发变少了,而彼得斯的头发变灰了。“咱们去铁幕怎么样?”彼得斯问。

“当然,接进来吧。”当妻子的电话被接进来时,贾斯汀仍然轻声笑着,“好吧,你想让我到店里买什么东西,琳赛?”

贾斯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环视四周。没什么好看的:铺着灰棕色毛绒的隔间墙,桌面收拾得异常整洁,除了一台电脑、一张梅根和他的结婚照以及一台电话兼传真机,别无他物。他抿紧了嘴唇。他俩的婚姻持续了四年——准确地说是四年半。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别人建立过亲密关系。

【注释】

“等一下,”贾斯汀·克洛斯特回答道,“让我先把工作保存起来。”他告诉他的电脑把他的工作保存,它停住了,生成了一份备份,并自行关闭。在贾斯汀年轻的时候,语音识别软件的可靠性还不高,因此他有等待并且确认电脑确实执行了指令的习惯。当然,它确实那样做了。在世纪之初的那几年,超弦公司正是由于让软件变成傻瓜式而得以声名鹊起。

[1] 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同名小说中的角色,为永葆青春容貌而向魔鬼出卖灵魂。本书脚注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嘿,贾斯汀!”肖恩·彼得斯的声音从超弦有限公司办公室隔间墙的上方飘了过来,“现在是六点二十分,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一阵了。想跟我还有加斯一起喝上一两杯吗?”

[2] 原文yen,既代表“日元”,又有“上瘾”的意思。

哈里·图特达夫是美国作家,有时被称为“另类历史大师”。除了写小说,他还编辑了选集,其中包括一个关于时间旅行主题的选集。本篇于1999年首次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上发表,是他在这套选集中的另一个故事《顺数二十一》的姊妹篇。这两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同一个——贾斯汀·克洛斯特。

[3] 即CompUSA,美国一家电子产品销售商。

梁宇晗/译

[4] 动画片《南方公园》中的主角之一。

哈里·图特达夫/著

[5] 嬉皮士游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