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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好时节

先前她在楼下是怎么说的来着?对,鉴赏家。只有鉴赏家才能欣赏这么——这么先锋的——作品,作者是个叫森碧的人。

不知为何,奥利弗想起了那颗她享受其中的难吃糖果,还有偶尔充斥走廊的古怪食物的恶心怪味。

令人迷醉的甜蜜气味拂过奥利弗的面庞。一个凉丝丝的圆润物体被塞进他的手里。

他从意识深处感到难受,刚才体验到的压倒性的人类苦难让他眩晕和反胃。但克莱芙的脸上只有激赏。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体验,但也仅此而已。

“哎呀,奥利弗,真是抱歉。”克莱芙喃喃道,“拿着,喝一口欣快剂,你会感觉好些的。快喝一口!”

“奥利弗,奥利弗——”克莱芙甜美的声音在迷茫中向他飘来。他头晕目眩地靠在门框上,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她似乎和他一样茫然无措。恐怖交响乐的力量还在影响他们两个人。然而即便在这个混乱的时刻,奥利弗依然能看出克莱芙刚才在享受这种体验。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按照她说的做了,滚热甜茶的熟悉香气就出现在他的舌尖。使人松弛的味道飘浮进他的大脑,一秒顶多两秒之后,周围的世界又变得坚实。房间还是原先的房间,而克莱芙——

音乐在一个上升滑音中戛然而止。雾气散去,房间重新出现在眼前。一时间无论奥利弗望向何处,似乎都能看见那张痛苦的黝黑脸庞,它仿佛是印在眼睑上的残留视像。他认识那张脸。他见过那张脸,不经常见,但他肯定知道它属于谁——

她的眼神非常明亮。这双眼睛里有对他的怜悯,但更多的依然是刚才那段体验所带来的愉悦。

他看见可爱的女人大笑着晃动鬈发,而笑声旋即化作歇斯底里的尖叫旋即又化作音乐。他一次又一次看见一个男人的面孔,一张黝黑而阴沉的长脸,布满皱纹,表情沉痛,一个老于世故的掌权者,优雅而绝望。这张面孔有一段时间是个不断重复的主题,每次出现都显得更加痛苦和绝望。

“过来,坐下。”她温柔地说,挽起他的胳膊,“真是抱歉——我不该播放那个,不该在你能听见的地方播放。我罪无可恕,真的。我只是忘了森碧的交响乐对从未听过的人会有什么影响。我实在等不及想看他是怎么处理——他的新主题的了。奥利弗,真的非常对不起!”

然而,尽管有这些清晰的感觉,奥利弗仍然不清楚银幕描述的是什么不幸。那是多么真实、广袤、压倒性的恐惧,他对此毫不怀疑。那是曾经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浮光掠影之中,他看见人们的脸孔被悲伤、疾病和死亡扭曲——都是真正的脸孔,曾经活生生的人类,被他见到时正处于死亡的瞬间。他看见衣着华贵的男人和女人占据画面的显要位置,俯视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平民,无数人类在瞬间从眼前掠过,他看见死亡不加区分地降临在所有人头上。

“那到底是什么?”奥利弗的声音比想象中的镇定,因为茶的效力。他又喝了一口,感谢香气给自己带来的镇定和欣快。

令人无法容忍。它侵犯一个人心中隐藏得最深的隐私,揭开长久以来保护秘密的精神疤痕,将可怖的信息无情地强加在欣赏者的意识之上,意识在重压下濒临支离破碎。

“一个……复合的阐释,基于……唉,奥利弗,你知道我绝对不能回答问题的!”

灵动而残忍的天才之作触动了他的每一种感官。颜色、形状和动作在银幕上闪现,它们是各种各样的暗示,唤醒深埋于记忆暗处的无可名状的记忆。气味也从银幕中飘浮出来,比任何视觉讯息都更加尖锐地撞击接收者的灵魂。他身上不时冒出鸡皮疙瘩,就像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摩。记忆中的苦涩和甜蜜将舌头折磨得痛苦不堪。

“但是——”

银幕上不停改变的影像并不是画面本身,而是引向画面的线索,是精心勾勒的轮廓线,能够拨动心弦,只需轻轻一弹,所有的和弦就响彻记忆。不同的欣赏者或许会有不同的反应,因为画面真正存在的地方是欣赏者的眼睛和意识。没有两个人会感知到同一幅合成的全景画,为每个人铺陈的却又是同一个恐怖故事。

“别问了……喝你的茶,忘记你见过什么,想想别的东西。来,咱们听音乐——其他类型的音乐,欢快的……”

这是一件艺术品。奥利弗不知该怎么称呼它。它升华了他所知道的一切艺术形式,将它们混在一起,从混合的结果中生出种种微妙之物,他的意识甚至完全无法捕捉。大体而言,这是一位艺术大师在尝试将某种磅礴的人类体验的所有方面集为一体,然后在短短的几个瞬间同时传达给每一种感官。

她向窗边的墙壁伸出手,和上次一样,奥利弗看见框中的蓝色水面泛起波纹,颜色开始变淡。另一幅画面渐渐从中浮现,仿佛海面下逐渐升起的物体。

他几乎是茫然地向楼上走,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推开克莱芙的房门,向内望去——事后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见到了什么,只记得一些模糊的意象,就像音乐在他脑海里唤起的感觉。半个房间消失在浓雾之中,而浓雾构成了某种三维的银幕,投射在上面的影像——他无法用语言描绘。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视觉意义上的投影。浓雾随着画面和声音旋转,奥利弗看见的却既不是画面也不是声音。

他看见一块黑色幕布,幕布前有个穿黑色紧身衣裤的男人,侧着身子不停走动,双手和面庞在黑色幕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他有一条瘸腿,弯腰驼背,说着熟悉的台词。奥利弗看过一次约翰·巴里摩尔扮演的驼背理查,此刻见到另一个演员试图挑战这个难演的角色,他觉得稍微有点不舒服。他没见过这个演员,但此人的表演风格迷人而成熟,他对金雀花王朝末代王者的演绎令人耳目一新,有些细节甚至超出了莎士比亚本人的想象。

但是,等他抬起头侧耳倾听时,对这些噪声的领悟全部消失了,余下的仅仅是混乱和旋律。对它进行思考只会在脑中唤起无望的混沌,他再也捕捉不到刚开始的那种超乎理性的感受了。

“算了,”克莱芙说,“不看这个,太阴沉了。”她再次伸出手。无名艺人扮演的新理查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由不断改变的图像和声音混合而成的旋涡,最终停下的画面是整整一舞台的舞蹈者,她们身穿淡彩芭蕾舞短裙,灵活地跳着某种复杂而奇异的舞步。伴奏音乐同样欢快和灵动,房子里登时满溢着快活轻松的旋律。

这种不幸——是单独的。音乐并没有试图唤起人类的所有哀恸,它紧紧地盯住其中一个不放,不断向外延伸。奥利弗在一个极短的瞬间就理解了声音里的这些要素。它们是最原始的情感,这既是音乐又远远超过音乐的声音,一出现就砸进了他的大脑。

奥利弗放下杯子。他感觉自己镇定下来了,同时也认为欣快剂的好处已经发挥到了极点。他不想再把脑子搞成一团糨糊。有些事情他想弄明白,现在就弄明白。他考虑着该怎么打开话题。

那是音乐,某种意义上的音乐。但又不完全是音乐。同时也是一种恐怖的声音,其中有不幸,也有人类对于不幸的所有反馈,从歇斯底里到心碎若死,从无理性的欣喜到理性化的听天由命。

克莱芙在观察他。“那位霍菲亚,”她忽然开口,“她想买这幢房子?”

奥利弗漫不经心地寻找着被苏藏起来的神秘银匣,这时第一阵声音从楼上顺着楼梯井向他飘来。克莱芙关上了房门,但这幢房子已经上了年岁,来自上方的声音里有某种怪异的特质仿佛渗透了木头,连肉眼都能看见这样的浸润。

奥利弗点点头。“她出价很高。苏会非常非常失望的,要是——”他犹豫了。也许到了最后,苏并不会失望。他想起有着神秘功能的银色小方块,考虑着要不要告诉克莱芙。不过,欣快剂还没有触及他意识的那个层次,他回想起对苏的责任,没有说下去。

“一个小小的忠告,”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说你也睡在这儿?搬出来,年轻人。今晚之前搬出来。”

克莱芙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视线温暖而——难道是怜悯?

奥利弗跟着她走向马路。霍菲亚夫人走到一半停下,拍拍他的胳膊。

“相信我,”她说,“你会发现那个其实没——那么重要。奥利弗,我向你保证。”

“很高兴见到你,我亲爱的,”她的声音飘过精致的垫肩,“祝你们住得开心。替我向奥麦利和科利亚问好。威尔逊先生——”她朝步道摆摆头,“说句话。”

他盯着她:“我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霍菲亚夫人庄重地走向门前台阶。

克莱芙的笑声中更多的是哀伤而非愉悦。然而,奥利弗忽然发觉她的声音里没有了那份居高临下。不知不觉间,若有若无的喜悦从她对待他的态度中消失了,让奥麦利和科利亚有别于常人的冷静的抽离感不再存在于克莱芙的身上。他不认为这是她能够扮出来的。那种态度要么自然而然地存在,要么就完全消失殆尽。他不想去深究,忽然间,克莱芙能够与自己平等相处成了对奥利弗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可以拥有他对她的同样的感觉。他不愿多作思考。

奥利弗吃了一惊。蒙哥马利别墅是全城最昂贵的旅馆。比起这幢摇摇欲坠的老宅,它简直就是宫殿。这些人实在不可理喻。他们似乎是某种迥然不同的价值观的受害者。

他低头看着杯子——蔷薇石英的质地,弯月形的开口处冒出一缕蒸汽。这次,他心想,也许我能够让茶为我所用。因为他还记得它让人随便说话的能力有多大,而他有那么多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门廊上克莱芙和苏短暂交锋时,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此刻想来实在过于荒诞。但是,有些问题还是应该能够找到答案的。

霍菲亚冷冰冰地望着她。“或许你会改主意的,我亲爱的克莱芙。”霍菲亚的语气依旧仿佛帝王,“还有时间,你可以通过这位威尔逊先生联系我们。我们在蒙哥马利别墅有房间,就在这条马路上,当然了,比不上你们这里,但还算不错。对我们来说,还算不错。”

克莱芙自己打开了城门。

“没有任何东西能收买我们,霍菲亚。”克莱芙喜滋滋地说,把红色盒子抱在胸前。

“今天下午我不能再喝那么多欣快剂了,”说着,她隔着手里的粉色杯子向他微笑,“它会让我打瞌睡,我们今晚要出去见朋友。”

“你真是太幸运了,我亲爱的克莱芙,能占据这幢房子,”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见过它的三维模型——事后的——那时它几乎依然完好无损,一个多么幸运的巧合。愿意分享你们的租约吗,考虑一下吧?比方说,换一个加冕礼的座位,在——”

“更多的朋友,”奥利弗问道,“从你们国家来?”

霍菲亚和哈拉同时大笑。“那么,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去找他了。”霍菲亚说。她看了一眼傻愣愣的奥利弗和认输但又怒火中烧的苏,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把话题带回正路。

克莱芙点点头:“非常亲近的朋友,我们这个星期一直在等他们。”

“很难说,”克莱芙说,“假如他的,呃,作品,还没有完成,那么肯定会的。你知道森碧的口味。”

“真希望你能告诉我,”奥利弗唐突地说,“你们到底来自哪个国家。肯定不是这里。你们的文化和我们的太不相同——连你们的名字——”看见克莱芙在摇头,他停了下来。

“哦,当然,所有人都要向他鞠躬,”霍菲亚不情愿地说,“我不得不承认,我亲爱的,他有些让我害怕。你认为他会加入我们的行列吗?”

“我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但这违反了所有的规定。规定甚至禁止我像现在这样和你交谈。”

“只有鉴赏家才能完全欣赏森碧的作品,”克莱芙略带挖苦地说,“这一点我们都必须承认。”

“什么规定?”

霍菲亚夫人战栗了一下,动作间有着庞然大物的那种优雅。“那个男人!”她说,“引人入胜,当然了——一个伟人。但又——那么超前!”

克莱芙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你问我也没用,奥利弗。”她靠回躺椅上,躺椅随着她的动作自我调整,她对他甜甜地微笑,“我们绝对不能讨论这些事情。忘了吧,听听音乐,好好享受,趁你能——”她闭上眼睛,脑袋枕在靠垫上。她开始哼唱歌曲,奥利弗看见她晒黑的浑圆喉咙轻轻鼓动。她闭着眼睛,又唱起她曾经在楼上唱过的歌曲:“别再躲藏,吾爱,到我……”

“来自1664年11月,”哈拉说,“伦敦,那是当然。不过我认为1347年11月应该也有某种对应物。他还没有弄完——当然了。”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奥利弗和苏。“一个了不起的范本,”他飞快地说,“不可思议。当然了,假如你喜欢这个风格。”

在奥利弗的脑海里,一段记忆突然对上了。他没听过这个懒洋洋的古怪旋律,但他觉得自己知道这段歌词。想起霍菲亚的丈夫听见歌词时说的话,他探身向前。她不会回答太直白的问题,但也许——

“森碧!”克莱芙叫道,声音高亢、甜美、充满喜悦,“真是太好了!什么时代?”

“坎特伯雷真有那么暖和吗?”他问,屏住呼吸。克莱芙摇摇头,哼唱另一句歌词,但没有睁开眼睛。

克莱芙急切地伸出双手去拿,细绒的袖子从她圆润的前臂滑下。袖子回到原位之前,奥利弗再次瞥见了那条神秘的伤痕,而就在哈拉的胳膊垂下时,他觉得在哈拉的手腕上也见到了类似一条即将消失的浅淡伤痕。

“那里是秋天,”她说,“但阳光明媚,难以想象的明媚。包括人们的衣着,你知道……大家都在唱这首新歌,我怎么都忘不掉。”她又唱出一句歌词,但他几乎听不懂——是英语没错,但不是奥利弗能够理解的英语。

克莱芙说:“多好的天气——”霍菲亚夫人说:“住在这房子里是多么幸运——”而哈拉将红色皮革盒子递给克莱芙,用三个人里最响亮的声音说:“森碧送给你的,克莱芙。他最新的。”

他忽然起身。“等一等,”他说,“我去找东西。马上回来。”

后来回想此刻,奥利弗认为就是在那个时刻,他第一次明确地开始怀疑真相究竟是什么。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了,因为那个争斗的瞬间刚刚过去,三位他乡来客同时开口说话,像是想要掩盖某些不欲为人所知的事情,虽说晚了一拍。

她睁开眼睛,朦胧地笑笑,还在哼唱着。奥利弗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跑向图书室。楼梯有些晃晃悠悠的,不过他的脑子很清醒。他要找一本破旧的老书,字里行间还有他念大学时的笔记。他不记得要寻找的段落在哪里,只能用大拇指飞快地翻动书页,运气不错,没几分钟他就找到了目标。他又飞快地跑回楼上,胃里有一种怪异的空虚感,因为有一件事他几乎可以确定了。

苏彻底败下阵来,但自尊心和慌乱支撑着她。或许她一直没有完全搞清楚问题出在哪儿。她朝克莱芙投去赤裸裸的妒恨眼神,当她将视线收回到奥利弗身上时,其中蕴含的是怀疑和不信任。

“克莱芙,”他坚定地说,“我记得这首歌。我知道它在哪一年是新歌。”

苏就是个例子。克莱芙仅仅是发挥了她的优势,让门廊上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克莱芙是个美女,动人心弦、极有说服力的美女,受到公认的美女,而方肩膀、瘦巴巴的苏是个可笑的过时货,是个时代错误。她不属于当下。在这些奇异的完美人类之间,她是个怪物。

她缓缓睁开眼睛,透过欣快剂的迷雾望着奥利弗。奥利弗不确定她有没有听懂。她盯着他看了很久,伸出一只包裹在绒毛袖子中的手臂,向他摊开晒黑的五指。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奥利弗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优势在一息之间从一个女人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美丽大体而言是一种时尚,今天的美在几个世代前或几百年后或许是丑。甚至有可能比丑更可怕,或许会过时,因此隐约变得可笑。

“别再躲藏,吾爱,到我……”她说。

克莱芙的笑容毫无变化。就在沉默之中,审美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基础却不过是克莱芙那无比坚实的自信,那镇定自若的微笑。忽然间,时尚并非定论的说法得到了印证。克莱芙那过时的身材曲线遽然变成了标准,苏相比之下成了一个难看、嶙峋、半雄性的角色。

他慢慢穿过房间,握住她的手。她温暖的手也握住了他的手。她将他向下拉,他只好在她身旁跪下,她伸出另一只手臂。她又笑了,声音非常柔和,她闭上眼睛,脸凑向他。

克莱芙的肩膀温柔地垂下,她长袍的带子系在盈盈一握的纤腰上,下摆盖住丰满圆润的臀部。苏的体形更有时代气息——然而败下阵来的却是她。

这是个温暖而漫长的吻,呼吸中茶饮的香气将她那份欣快也传给了他。吻结束时,她忽然用手臂软软地抱住他的脖子,变得急促的呼吸吹拂着他的面颊,他为之震惊。她的脸上有泪水,她发出的声音是抽噎。

奥利弗看清了克莱芙对苏露出了一个什么样的笑容,那其中饱含他在这些陌生人身上时常见到的平静与自信。他看见苏飞快地评估敌手,看见苏挺胸抬头站直,抚平夏装以遮住扁平的臀部,眨眼间就摆出了骄傲的姿势,望向克莱芙。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举动。他不知所措地朝克莱芙看去。

他松开她,惊讶地俯视着她。她又哭了一两声,深深地吸气:“噢,奥利弗,奥利弗——”她摇摇头,松开手臂,转过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我……我很抱歉,”她呜咽着说,“请原谅。无所谓——我知道无所谓的,但是——”

苏吸进一口气,发出代表不相信的嗤嗤鼻息。两个女人之间划过一道闪电,她们对视了一瞬,而那一瞬就是永恒。这是个超乎寻常的停顿,秒针转动一格之内,已经发生了无数不需辞令的交会。

“怎么了?什么无所谓?”

克莱芙对她微笑,道:“你一定是可爱的约翰逊小姐了。哎呀,我根本没有出去。我观光有些看够了,就留在房间里打瞌睡。”

“没什么,没什么……请忘记吧。什么都没有。”她从桌上拿起手帕擤鼻子,透过泪水对他笑笑。

苏傻乎乎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奥利弗突然非常生气。他听够了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话。他恶狠狠地说:“你觉得我疯了吗?我知道的已经足够多了——”

“哎呀,霍菲亚!”她的声音从未这么好听,“我就觉得像从家里来的人在说话。见到你太开心了。没有人知道你也来——”她忽然停下,瞥了一眼奥利弗,随即将视线移开。“哈拉,还有你,”克莱芙说,“多么令人愉快的一个惊喜。”

“奥利弗,别这样!”克莱芙举起冒出芬芳蒸汽的杯子,“求你别再问我了。来吧,欣快才是你需要的,奥利弗。欣快,而不是答案。”

克莱芙身上还是那件柔软的绒毛袍服,但今天和奥利弗上次见到的不一样,它不是白色,而是淡淡的纯净蓝色,将她晒黑的皮肤衬成杏红色。她在微笑。

“你在坎特伯雷听见那首歌是哪一年?”他推开杯子。

“安静。”霍菲亚夫人的面容立刻变成帝王的扑克脸。她通过鼻子庄严地呼吸,抬头挺胸,对着门摆出傲慢的姿态。

她诧异地看着他,泪水在睫毛上闪闪发亮:“怎么……你以为是哪一年?”

“克莱芙!”他低声说,“或者是科利亚,我知道她们两人都刚从坎特伯雷回来。但我还以为……”

“我知道,”奥利弗不依不饶地说,“我知道这首歌在哪一年流行。我知道你刚从坎特伯雷回来——霍菲亚的丈夫是这样说的。现在是5月,但坎特伯雷是秋天,你才从那儿来,你听见这首歌是最近的事情,因为歌还在你的脑子里。乔叟的赎罪券推销人在14世纪末唱了这首歌。你见到了乔叟吗,克莱芙?许多年前的英格兰什么样?”

哈拉一惊,手里的红色皮革盒子险些掉在地上。

克莱芙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的肩膀垂下去,整个身体在柔软的蓝色袍服下变得松弛。“我真笨,”她轻轻地说,“很容易上当。你真相信——你说的话吗?”

房子里的某处,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一个洪亮高昂的声音陡然响起,愈来愈响。随即传来的是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和歌声:“别再躲藏,吾爱,到我……”

奥利弗点点头。

“不一定,我亲爱的,但不会太久。威尔逊先生,我有话要跟你说。你也住在这儿,对吧?为了你的舒适起见,请接受我的建议——”

她用最低的声音说:“极少有人相信。这是我们的优势——旅行时的优势。我们能避开许多怀疑,因为旅行成为现实前人们都不肯相信。”

苏回来了,她挽住奥利弗的胳膊,兴奋地捏了捏。“好了,”她说,“多久能起作用,霍菲亚夫人?”

奥利弗胃里的空洞忽然大了一倍。有一个瞬间,它甚至跌出了时间本身,宇宙随之颤抖。他觉得恶心,他觉得自己赤裸裸的,茫然无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房间变得模糊。

苏点点头,快步挤过奥利弗钻进走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奥利弗只好陷入不安的沉默。名叫哈拉的年轻男人用脚随意打着拍子,愉快地享受着阳光。这是5月里一个常见的美好下午,半透明的金色阳光,芬芳的空气中还有一丝凉意,与即将来临的夏日遥相呼应。哈拉镇定自若地环顾四周,仿佛在欣赏只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舞台。他抬头望着在头顶飞舞的一只工蜂,视线跟随天上金色光雾中时隐时现的跨大陆飞机。“有意思。”他满意地嘟囔道。

他本来并不真的相信——直到这个瞬间。他原先期待的是某些更合理的解释,能够让他狂野的想象和怀疑化作人类可以接受的东西。而不是这个。

霍菲亚夫人低沉的笑声里透着宽容:“不会那么粗鲁,我向你保证,威尔逊先生。请记住,我们想要这幢房子!赶快,我亲爱的。”

克莱芙用淡蓝色的手帕擦拭眼睛,露出胆怯的笑容。

“我当然希望。但是我不想看见这房子被炸上天或者——”

“我知道,”她说,“肯定很难接受。完全颠覆了你原本的观念——而我们从小就知道,但对你……拿着,奥利弗,欣快剂能让你好受一些。”

“哦,奥利弗,别这样!”苏抓住银色立方体,“别担心。我相信霍菲亚夫人最清楚了。你难道不希望把那些人赶出去?”

奥利弗接过杯子,淡淡的口红印还留在弯月形的开口上。他喝了一口,感觉到眩晕的甜美在脑海中盘旋升起,轻快的香气发挥作用,他的大脑在头颅中稍微转了个方向。随着大脑的转动,他的视角和整个世界观同时发生了改变。

奥利弗坚决地打断她:“霍菲亚夫人,我一定要知道你的计划。我——”

他开始觉得好些了。血肉回到了骨架上,温暖衣物带来的暂时性的安心感回到了血肉之中,他不再赤裸裸地站在时间的旋涡里了。

帝王般的霍菲亚夫人的手轻轻一挥就止住了奥利弗的话头,她招呼苏过来:“我亲爱的,去吧。动作快点,赶在奥麦利回来之前。我保证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

“这故事其实很简单,真的很简单,”克莱芙说,“我们——旅行。我们那个时代距离你们的时代并不遥远。不行,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有多远。但我们依然记得你们的音乐、诗歌和部分伟大的演员。我们拥有更多的闲暇时光,因此利用艺术来愉悦身心。

“那为什么——”

“我们正在完成一次巡游——拜访一年中的各个时节,人间的好时节。坎特伯雷那年的秋天是我们研究人员能够找到的最迷人的秋天。我们把这当作朝觐圣地——了不起的经历,虽说有点难以掌握。

“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向你保证。”

“现在这个即将结束的5月——是有史以来最迷人的5月。一个完美的5月,一个奇妙的时代。你肯定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妙、多么愉快的时代,奥利弗。城市中弥漫着的那种特别的气氛——举国上下都充满了信心和快乐,一切都顺畅得仿佛美梦。好天气的其他5月当然也有,但要么时值战争,要么饥馑肆虐,要么是出了什么其他问题。”她踌躇片刻,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说了下去,“过几天我们要去罗马观看加冕礼,记得年份是公元800年,圣诞季节。我们——”

“等一等,”奥利弗不安地插口道,“这是什么?”

“但为什么呢,”奥利弗打断她,“为什么一定要这幢房子?为什么其他人想从你们手里抢走?”

苏好奇地接过那东西。它是个小小的银匣子,不超过一英寸见方,顶上凹陷,没有任何接缝说明它能被打开。

克莱芙望着他。他看见泪水逐渐在她的下眼睑处积成两个小小的明亮月牙,他看见固执的表情慢慢出现在她柔和、黝黑的脸庞上。她摇摇头。

“拿着,”她说,“这东西能够帮助我们。我亲爱的——”她把它递给苏,“你把它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相信不受欢迎的房客就不会打扰你太久了。”

“你不能问我。”她将冒着热气的杯子递给他,“拿着,喝几口,忘记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再告诉你其他事情了,一个字都不会说。”

霍菲亚夫人拿起他手掌里的小东西,她伸手拿东西的姿态带着帝王气度,就好像正从她展开的手臂上下垂的是皇室礼袍。

醒来时,奥利弗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不记得自己如何离开克莱芙的房间,也不记得怎么回到的自己房间。但此时此刻他不在乎,因为惊醒他的是一种摧枯拉朽的恐惧。

“让我说完。假如奥麦利能够在下周前被强迫搬出,你就愿意接受我的报价,对吧?很好。哈拉!”她朝身旁的年轻人点头示意。年轻人并拢脚跟,微微鞠躬,说:“是,霍菲亚。”他将一只手伸进外衣里。

黑暗中充满了恐惧,一波波惧怕和痛楚震得大脑晃动不已。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过于害怕而不敢动弹,遗传自远祖的种族记忆要他躺着别出声,直到分辨出危险究竟来自何方。无名的惊恐如潮水般将他吞灭,他的脑袋被这种暴虐的感觉折磨得疼痛不已,黑暗随着疼痛以同样的节奏脉动。

奥利弗点点头:“但是……”

有人敲门。奥麦利低沉的声音说:“威尔逊!威尔逊,你醒着吗?”

霍菲亚夫人继续道:“我了解你这幢房子的问题。你想卖给我,但你和奥麦利及其友人有租约在先,因此从法律上被限制住了。没错吧?”

奥利弗试了两次才发出声音:“在……在……怎么了?”

年轻人一言不发。他非常英俊。他显然是那种无论在哪种文化哪个国家里都变化不大的角色。他身穿裁制精美的衣服,戴着手套,一只手拿着一个红色的皮革盒子,盒子大约书本大小。

门砰然洞开。奥麦利模糊的身影摸到电灯开关,明亮的房间忽然跃入视野。奥麦利的面孔痛得变了样,他用一只手按住脑袋,大概和奥利弗一样感觉到了有节奏的剧痛。

“年轻人,我是霍菲亚夫人。这是我丈夫。”她的声音里潜藏着一丝严苛,或许来自她的年龄。她那张脸像是覆了一层膜,松弛的肌肉被某种奥利弗连猜也不敢猜的东西提拉起来,形成类似紧致的效果。妆化得异常考究,他甚至难以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化妆,但有一点他敢确定,那就是她比看上去的要老很多。一辈子发号施令才能塑造出如此严苛、深沉、沉着而又悦耳的声音。

就在此时,还没等奥麦利再次开口,奥利弗忽然想起了霍菲亚的警告。“搬出来,年轻人。今晚之前搬出来。”他疯狂地猜测在这黑暗的大宅里威胁众人的纯粹恐惧到底是什么。

老妇人从一开始就主导了对话。他们一起站在从未油漆过的破败门廊上,苏甚至没有机会介绍大家认识。

奥麦利愤怒的声音回答了奥利弗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不存在任何疑问。克莱芙那神秘祖国的公民正在大规模地到来——为了某个目的。为了5月的最后一周?奥利弗在心里耸耸肩,根本无从猜测——就现在而言。只有一点能够确定:来自无名之地的这些人,能够将声音控制得如同歌手,将服饰控制得如同演员,他们可以停下时间的轮盘,抚平身上衣物的每一条褶皱。

“有人在房子里放置了一个次声仪,威尔逊。克莱芙认为你也许知道它在哪儿。”

随着苏走上过道的是一位老妇人和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奥利弗立刻明白了是什么让苏产生了那种感觉。这两人的衣着举止都带有他已经非常熟悉的优雅和自大,他并没有觉得很惊讶。他们打量着这个美丽的、阳光灿烂的午后,神情同样充满全心全意的欢欣,还带着一丝居高临下。他们还没开口,奥利弗就知道他们的声音将多么富有音乐感,他们将多么谨慎地说清每一个单词。

“次——次声仪?”

“你会明白的。”

“就说是个小装置好了,”奥麦利不耐烦地解释道,“应该是个小金属盒……”

“奇怪?”

奥利弗说:“噢。”奥麦利从他肯定的语气里听懂了一切。

“我这就带他们过去,”苏对他说,“免得撞上那几个圣西斯可。你给我想个主意出来,奥利弗。”她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冷静了很多,“亲爱的,他们——非常奇怪。”

“哪儿?”他责问道,“快说。关掉它。”

“冷静点。”奥利弗耐心地说,“我又不是超人,但我会努力的。”

“我也不知道。”奥利弗竭尽全力才控制住不停磕碰的牙齿,“你……你是说这……这些都来自那个小盒子?”

“让什么让!奥利弗·威尔逊,让出来的钞票够我买所有冰箱的。你一定要想出办法,赶在下周前变更产权,就这么简单。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当然。快告诉我该上哪儿找它,免得逼疯所有人。”

“下周到底会发生什么?”奥利弗对着听筒自言自语,“他们为什么不能等这些人离开?要是他们肯等,我宁可让掉几千……”

奥利弗颤抖着下床,用无力的双手抓起睡袍。“我估……估计是楼下什么地方,”他说,“她……她进去的时间不长。”

好奇心陡然上涌,刺穿了他今天恍惚无比的意识。5月的最后一周极为重要,房子能不能卖掉完全取决于到时候谁住在这里。但为什么?为什么呢?

奥麦利只用几个简单的问题就明白了经过。他恼怒地咬得牙齿咯咯响。

他知道她说得对。无论有没有克莱芙,只要还有一丝能赶走房客的希望,这个交易就值得争取。他又开始琢磨这地方为何忽然变成了许多人的无价之宝。还有5月的最后一周到底和房屋的价值有什么关系。

“蠢货霍菲亚……”

“奥利弗,你必须要想个办法才行!”她的声音不容争辩。

“奥麦利!”克莱芙的哀鸣从楼上响起,“快点,奥麦利!我再也忍不住了!噢,奥麦利,快点!”

奥利弗辩解道:“我知道,苏——我知道。但是——”

奥利弗突然起身。不可抵挡的痛楚再次加剧,随着他的动作在颅骨里爆炸,他抓住床柱,站都站不稳了。

“奥利弗,你怎么了?你我都知道咱们需要那笔钱,对吧?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连争取都不争取就拒绝这么一个好交易。我们可以立刻结婚,买一套自己的房子,你自己也清楚,那堆老破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卖出这个价钱。醒醒吧,奥利弗!”

“你自己去找吧,”他听见自己口齿不清地说,“我连走都不……”

奥利弗的脑袋一整天都被那些含糊、暧昧的记忆占据。克莱芙的面孔不断在眼前浮现,遮盖了现实中的房间。“什么?我……哦,好,随你便。但我不知道这能有什么用。”他说。

奥麦利本人的神经也被房间中的压力绷到极点。他抓住奥利弗的肩膀用力摇晃,恶狠狠地叫道:“你让它进了门……所以你也要帮我们找到,否则……”

“奥利弗,想买房子的人到了,疯婆娘和她丈夫。我可以带他们过来吗?”

“那是你们世界的装置,不是我的!”奥利弗狂怒地喊道。

那天晚些时候,苏打电话给他。

他觉得房间里像是忽然变得冰冷和死寂,连痛苦和恐惧都消失了一瞬。奥麦利冰冷的浅色眼睛盯着他,奥利弗几乎能感觉到其中的寒意。

第二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带着一段记忆醒来:克莱芙用满含抱歉的眼神望着他,她晒黑的可爱面孔俯视着他,芬芳的红发从脸蛋两侧垂下,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怜悯。奥利弗认为这肯定是梦中的场景,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这么悲伤地看着他。

“你对我们的——世界都知道些什么?”奥麦利喝问道。

奥利弗感到她的袖子柔软地擦过自己的面颊,但他眼前只有烟雾般流淌的迟缓潮水和涌动的黑暗。他听见音乐般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争吵,他听见他们停止了争吵。

奥利弗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也不需要说。他的表情肯定出卖了他。在深夜突然袭来的恐惧之中,他丧失了保守秘密的能力。

克莱芙的声音比较近,也比较容易理解:“但在这儿有什么区别……根本没关系!你们两个也清楚。怎么可能有关系?”

奥麦利龇出满嘴白牙,说了三个他完全听不懂的词语。接着他走向门口,怒吼道:“克莱芙!”

男人回答她,一开口依然是遥远的嗡嗡声:“关系到你出发前签订的协议——不得干涉。你知道你签字就代表认可条款——”

奥利弗看见两个女人搂抱着站在走廊里,在怪异的人造恐惧浪涛中不由自主地颤抖。科利亚身穿熠熠生辉的绿色长袍,她还能控制住僵硬的身体,但克莱芙甚至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绒毛睡袍今晚是淡金色的。她在睡袍里瑟瑟发抖,泪水不可遏止地淌过面颊。

克莱芙的回答似乎毫无逻辑可言:“在这儿啊,有什么关系呢?”

“克莱芙,”奥麦利的声调听起来很危险,“你昨天又欣快了?”

“克莱芙,克莱芙,软心肠的小傻瓜,难道永远不能放你离开我们的视线吗?”

克莱芙害怕地瞥了一眼奥利弗,愧疚地点点头。

男人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克莱芙,你知道这么做违反了每一条规则——”他的声音刚开始是微弱的嗡嗡声,渐渐变成超出听觉范围的高音。奥利弗觉得自己记得黑衣女人的笑声:同样微弱且遥远,仿佛一群愤怒的蜜蜂。

“你说得太多了。”这一句话就构成了完全的指控,“你知道规则,克莱芙。如果有人向权威部门举报,你将被禁止旅行。”

有个短暂的插曲,发生在他彻底坠入梦乡之前。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记得一个时刻,另外两位圣西斯可低头望着他,男人皱着眉头,烟雾蓝眼睛的女人露出嘲讽的微笑。

克莱芙忽然皱起可爱的脸孔,表现出毫无悔意的坚定。

至于克莱芙——第二天他想破脑袋也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似乎记得她裹着白袍的手臂挽住他后脖颈的柔软触感,而她仰着脸对他大笑,茶饮的芬芳香气随着她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至少暂时如此。

“我知道这不对,我非常抱歉——但如果森碧不同意,你是无法阻止我的。”

其他还发生了什么他就记不太清了。他知道克莱芙说了什么怪异的事情,在当时都说得通,然而事后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他知道克莱芙端出一个透明的盘子,请他吃亮闪闪的糖果,有几颗很好吃,但有一两颗苦得他第二天想起来依然舌头打卷,还有一颗的味道甚至让他反胃,而克莱芙一点一点舔着吃得非常开心。

科利亚无可奈何而愤怒地摊开手。奥麦利耸耸肩。“就这次而言,算你走运,没有造成大的损害,”他说,向奥利弗投去难以理解的一瞥,“但也有可能很严重。下次你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我必须找森碧谈谈。”

比方说,有个跳舞的人偶。他对它印象非常深刻:一个小小的、苗条的女人,鼻梁高挺,黑眼睛,凸下巴。她姿态优美地走过精致的白色地毯,地毯的绒毛高及她的膝盖。她的五官和躯体一样灵动自如,她舞步轻快,足尖每次触地都发出好听的声音,每一声都像钟声似的袅袅回响。它在跳某种正式舞步,用气音唱歌充当伴奏,同时还在做可爱的鬼脸。它肯定是某种模拟玩偶,动作和歌声都精确地模仿了原物。后来,奥利弗认定这部分是梦境。

“还是先找到次声仪再说吧,”科利亚颤抖着提醒他们,“要是克莱芙害怕得没法儿帮忙,她可以先出去一会儿。我必须承认自己现在很不愿意见到她。”

除此之外,它拥有酒精的绝大部分效果——没多久,整个世界都融化成令人愉快的雾气,隔着这层雾气,他见到的东西一律变得令人沉醉,还有几分梦幻的感觉。他停止了提问。后来他甚至无法确定有多少内容真的是梦。

“我们可以放弃这幢房子!”克莱芙狂乱地大叫,“给霍菲亚好了!你们怎么能忍耐那么久,等找到——”

醉人茶饮的蒸汽在奥利弗和图像之间萦绕。音乐愈来愈响,穿过房间、芳香的泡沫和他欣快的大脑。没有任何东西显得奇怪了。他已经发现了该怎么饮用这种茶。它和笑气一样,效果不会无限叠加。你可以爬上欣快的顶峰,但无法提升顶峰的高度。你最好等待劲头稍微过去一点,再继续饮用。

“放弃?”科利亚却不同意,“你疯了吗!我们的请帖都发出去了!”

“很老的老歌,”克莱芙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喜欢。”

“没必要,”奥麦利说,“大家一起找肯定能找到。你觉得自己能帮忙吗?”他望向奥利弗。

音乐尖声细气,图像模模糊糊,颜色也不准确,但表演中有某种韵味唤醒了奥利弗的记忆。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了这部多年前的老电影。丹尼斯·金和流浪汉合唱的《流民之歌》,来自——好像是《流民之王》?

奥利弗努力在席卷房间的波浪中控制住恐惧。“当然,”他说,“但我要怎么办?你们打算怎么做?”

紧接着是其他表演,有些段落支离破碎,像是从整部戏里截出来的。他认出了其中之一。熟悉的激昂旋律刚一响起他就认了出来,人物随即出场,他们在正步走,雾气里有条硕大的横幅向后卷动,人物边走边有节奏地吼叫:“前进,在百合旗帜下前进!”

“答案很明显,”奥麦利说,黝黑脸庞上的淡色眼睛冷漠地盯着奥利弗,“在我们离开前留你待在房子里。我们不可能做得更少了,你明白。事实上也没有理由做得更多,沉默是我们签署旅行文件时的允诺。”

你很难领会这种表演。歌曲比念白更加难解,念白似乎在说一只遗失的拖鞋,充满了让克莱芙发出会心微笑的双关语,但对奥利弗来说仿佛天书。男人的表演风格冷淡而缺乏温情,实在不怎么好玩儿,克莱芙却似乎为之倾倒。让奥利弗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他在男人身上看见了那种发自肺腑的自信的某种延伸或变种,正是这种自信让三位圣西斯可卓然不群。肯定是国民特性吧,他心想。

“但是——”奥利弗想找到这番道理中的谬误。毫无意义。他无法清醒地思考。恐惧从包围他的空气里狂暴地扑向他的意识。“随便你吧,”他说,“先找到东西再说。”

他看见的是某种喜剧,一个男人化得像个小丑,眼睛大得夸张,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他站在黑色幕布前,身旁是一根粗大的玻璃柱,他在唱一首欢快的断音歌曲,歌中点缀了许多像是即兴演出的饶舌,同时用左手的指甲在柱子上敲打出错综复杂的音乐节拍。他边唱边绕着柱子转。指甲敲击的节奏与歌曲混合在一起,偶尔跳出去打出自己的旋律,随即又毫无间断地重新融入歌曲。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找到盒子,盒子被塞在一个沙发靠垫撕开的裂缝里。奥麦利拿着它上楼,什么也没说。五分钟后,无处不在的压力陡然消失,幸福的平静重新降临。

克莱芙大笑着再次伸出手臂。“我们称之为‘楷聆’。别在意。喜欢吗?”她神秘地说。

“他们不会放弃,”奥麦利在后卧室的门口对奥利弗说,“我们必须盯着点。至于你,我必须看着你,把你留在房子里,直到周五为止。为了你个人的舒适,给你一个忠告,要是霍菲亚再耍什么把戏,请首先让我知道。我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强迫你不要出门,但我有办法可以让你非常不舒服,尽管我更愿意接受你的保证。”

“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惊愕地听了一小会儿,忍不住问她,“我从没听过类似的旋律。”

奥利弗犹豫了。压力陡然去除让他既疲倦又迟钝,他不太确定该说什么。

波浪涌动,破碎成乳白色的泡沫,在一片沙质海滩上翻腾不息。就在这时,音乐穿透水声洋溢而出,画框里的水波逐渐聚集成一个男人的面容,他朝整个房间露出亲昵的微笑。他怀抱外形奇特的古老乐器,乐器有点像鲁特琴,外壳上有明暗相间的条纹,长颈向后弯曲,搭在他的肩膀上。男人在唱歌,他唱的歌让奥利弗有点吃惊。这首歌感觉非常熟悉,但又异乎寻常。他在陌生的旋律里摸索,总算找到一丁点儿线索,顺着它回忆起了原曲,它是电影《演艺船》的插曲《信以为真》,但这条演艺船显然从未冒着蒸汽沿密西西比河逆流而上。

“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没有确保其他人无法得到这幢房子,”过了一会儿,奥麦利又说,“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很难不起疑心。我们可以想个办法报答你的承诺,我补足你不能卖掉房子造成的损失如何?”

波浪在移动。不,不止是波浪在动,视角也在改变。海景慢慢浮动,随着波浪飘向海岸。奥利弗望着画面,几乎被催眠了,他接受了眼前的景象,觉得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奥利弗思考片刻。这倒是能够安抚苏,但也意味着他必须在房子里待整整两天。不过话说回来,跑出去又有什么好处?他对别人怎么说才能避免被直接送进精神病院?

这次她伸出了另一只胳膊。她没有触碰任何东西,但当她的手刚贴近墙壁,一种声音就响彻房间。那是水声,是波浪在冲刷有坡度的漫长海滩。奥利弗跟着克莱芙的视线望向床头描绘蓝色水面的那幅画。

“行啊,”他疲倦地说,“我保证。”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接种而已,我们都有。噢,别在意。听音乐吧。”

直到周五早上,依然没有霍菲亚的音信。中午时分,苏打来电话。克莱芙熟悉她声音里的暴躁,这份暴躁听上去已经接近歇斯底里。苏眼看大把钞票无望地从她贪婪的手指间漏了出去。

她还是不肯看他。后来,他理解了这种羞愧,也知道了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反应。但此刻他只能傻愣愣地听着她答道:

克莱芙的声音让人安心。“我很抱歉,”她在苏说话的间隙中重复了很多次,“我真的很抱歉。但请相信我,你会发现其实无所谓的。我知道……我很抱歉……”

奥利弗唐突地说:“那是什么?出了什么事?”

苏终于放下了电话。“女孩说霍菲亚放弃了。”克莱芙告诉其他人。

克莱芙轻轻一抖胳膊,袖子晃回原处,疤痕随即消失。晒黑的柔嫩肌肤上涌起片片红霞,她不敢正视奥利弗的双眼。某种难以言喻的羞愧笼罩住了她。

“霍菲亚?不可能。”科利亚干巴巴地说。

克莱芙在躺椅上向后靠,伸手去摸旁边的墙壁。袖子从她晒黑的圆润手臂上滑落,露出毫无遮蔽的手腕内侧,奥利弗有些诧异地看见了一条长长的疤痕,玫瑰红色的伤疤已经褪色。芬芳的茶饮消解了他的礼数,他屏住呼吸,凑过去想看清楚。

奥麦利耸耸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要是她还有什么企图,那肯定就是今晚。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克莱芙优雅地耸耸肩。“我们的欣快没有痛苦,更没有粗野的酒精才有的副作用。”她轻咬嘴唇,“对不起,我肯定是太欣快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请原谅。想听音乐吗?”

“不,今晚不行!”克莱芙惊恐地说,“连霍菲亚也不能那样做!”

“我的感觉,”奥利弗说,“和连喝四杯威士忌的感觉差不多。”

“霍菲亚,我亲爱的,她做事可不像我们这么讲规矩。”奥麦利笑着说。

克莱芙单手优雅地在空中画了个描述性的圆圈,大笑:“难道没感觉到效果?肯定感觉到了吧。”

“但是——她难道会仅仅因为不能待在这儿就破坏事情?”

奥利弗傻乎乎地瞪着她:“欣快剂?”

“你觉得呢?”科利亚反问道。

“你现在该猜到了,它不完全是茶,更是一种欣快剂。”

奥利弗不再听下去了。他们的交谈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无论那秘密是什么,到了今晚必定会揭晓。他愿意等待。

“喜欢极了。”

两天以来,兴奋在房子里逐渐累积,三个人也愿意和他分享。就连仆人都感觉到了,变得紧张和缺乏自信。奥利弗已经放弃了提问——问题只会令他的房客陷入尴尬——所以,就走着瞧吧。

“我不该说刚才那句话的,威尔逊先生,就当我没说过。喜欢这茶吗?”

房子里的椅子都被拿进了三个前卧室。家具被重新安排,为椅子腾出空间,托盘上放着几十个加盖的杯子。奥利弗在其余的杯子里认出了克莱芙的蔷薇石英杯。细细的弯月开口没有蒸汽升腾,但杯子是满的。奥利弗随便拿起一个,感觉里面有沉重的液体在流动,仿佛是某种半固态的黏稠东西。

“朝觐,”奥利弗的兴趣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思维顿时恢复敏锐,“朝觐什么?”

这个布置显然是在等待客人,然而通常设在九点的晚餐时间来了又去,依然没有人抵达。晚餐结束,仆人已经回家。三个圣西斯可回各自的房间换衣服,紧张的气氛渐渐升起。

“叫朝觐也许更适合。”

晚餐后,奥利弗站在门廊上,绞尽脑汁猜测房子里渐渐高涨的期待感究竟是怎么回事。地平线上的薄雾中,一轮新月若隐若现,然而平时点缀5月夜空的闪耀群星,今夜却异常暗淡。黄昏时云层开始聚集,接连一个月不曾阴沉的好天气似乎走到了尽头。

“但是——”奥利弗停下了。不管了,反正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你们来度假吗?”他口齿不清地问道。

奥利弗背后的门开了又关。他还没转身就闻到了克莱芙的香气,还有她过于喜爱的欣快剂的一丝芬芳气味。她来到他身边,悄悄地握住他的手,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脸。

“威尔逊先生,这是我们绝对不能谈起的话题。”

“奥利弗,”她非常温柔地说,“答应我一件事。答应我今晚别离开房子。”

克莱芙这次的笑容无疑是居高临下的。但他没有生气。现在什么都无法让他生气。整个房间沐浴在如同鲜花的芳香般美妙的粉色光芒之中。

“我已经答应过了。”他有些光火。

“你们来自哪个国家?”他问,又把杯子放到嘴边,有点惊讶地发现里面的东西似乎怎么喝也喝不完。

“我知道。但今天夜里——我有特别的原因希望你待在房子里。”她的头在他肩膀上搁了几秒钟,他的怒火渐渐平息。自从那晚揭破身份后,他一直没有单独见过克莱芙。他以为他们不会允许自己和她单独待在一起超过几分钟。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忘怀那两个狂野的夜晚。他也知道此刻她很脆弱很迟钝,但她依然是克莱芙,而他正搂着她,他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这个瞬间。

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甜美,到最后几乎无法与奥利弗脑海里花香的芬芳和茶的微妙口感区分开来。

“今晚出去,你可能会——受伤,”她用发闷的声音说,“我知道到最后其实都无所谓,但是——奥利弗,记住你答应过我。”

“在我们的国家,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说话要严谨。”克莱芙解释道,“就像我们被教导走路、穿衣和思考都要严谨一样。任何形式的缩略在我们小时候就被训练去掉了。对你来说……”她说得很有礼貌,“对你来说,当然不会凑巧也有这种全国性的怪癖。但对我们来说,我们有时间来享受这么做的乐趣,我们喜欢这么做。”

她又离开了,门在她身后关上,他没来得及徒劳地提出心里的问题。

“我不知道……大概是严谨吧。比方说,你似乎从不说‘从不’?”

快到午夜的时候,客人陆续到来。奥利弗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三三两两进门,他诧异于过去几周内在此处聚集的人数。如今他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们和当代人有什么区别。首先注意到的肯定是外在的优雅:整洁的外表,谨慎的举止,精心控制的声音。但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是游手好闲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说热衷于追求感官刺激,以致他们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放纵感。肆意和欲念在礼貌之下隐约可见。今晚还有某种无孔不入的兴奋感。

他无可无不可地摆摆手,有点惊讶地发现那只手似乎有六或七根手指。

凌晨一点,所有人在前面的房间集合。茶杯开始冒出热气,似乎是自动的,深夜的房子里充满了淡淡的稀薄香气,它和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所有房间里诱发了某种欣快的感觉。

克莱芙笑得更灿烂了。她把杯子凑到嘴边,语气里有一丝迁就:“‘那么’是什么意思?”

它让奥利弗感觉轻飘飘地昏昏欲睡。他下定决心要像其他人一样保持清醒,却在自己的房间里打起了瞌睡。他坐在窗口,大腿上放着一本没打开的书。

奥利弗惊恐地听见自己在问:“你为什么那么说话?”他根本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从哪儿蹦出来的,某些东西似乎让他丧失了对舌头的控制能力。

因此,当事情发生时,他有好几分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猛烈得难以置信的撞击比耳朵能听到的声音更加剧烈。他感觉到整幢房子都在脚下震颤,他感觉到而不是听见木料彼此碾磨,就像断裂的骨头,这时他还在梦乡的边缘。等奥利弗彻底清醒,他发现自己躺在满地的碎玻璃之间。

“他们今天整个下午都不在,”她想让奥利弗安心,“我看咱们就有机会好好认识一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整个世界还没从巨响中苏醒,也可能是他的耳朵被震聋了,因为没有任何声音从任何地方传来。

克莱芙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顺着走廊走向前面的房间,走到一半,外面的声音逐渐能听到了。首先是无可名状的低沉轰隆声,夹杂着远方传来的无法尽数的尖叫。奥利弗的耳膜被巨大的撞击声震得疼痛难忍,然而随着麻木的过去,他先听见了声音,然后才看见遭受荼毒的城市。

他每喝一口,鲜花的香气就更醇厚一分,烟雾似的在他脑海里打旋。第三口,他听见某种微弱的嗡嗡声。花间飞舞的蜜蜂,大概是,他的思维已经失去条理——再喝一口。

克莱芙房间的门挡住了他几秒钟。刚才剧烈的——爆炸?——震得房子挪动了位置,门框因此偏离了正轨。等他终于打开门,他只能诧异地傻瞪着漆黑一片的室内。灯光全灭了,黑暗中有许多声音紧张地交头接耳。

奥利弗尝了一口茶。它的味道非常特别,水很热,鲜花香气般的味道在舌头上盘桓不去。这是极女性化的饮料。他又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会那么喜欢它。

椅子已经从宽大的窗子前搬开,所有人都能向外张望,空气中充满了欣快剂的香味。房间里还有足够的光线,足以让奥利弗看见还有几个观望者仍然捂着耳朵,但所有人都渴望地伸着脖子向外看。

克莱芙拿起她的杯子,倾斜着放在嘴边,她在杯沿上方对奥利弗绽放笑容。她真美丽。淡红色的头发打着卷儿,发卷的外缘如同光环,花冠般地戴在头上。每一根头发都梳理得恰到好处,就好像是用画笔绘上去的,微风不时从窗口吹来,轻轻拂着那些亮晶晶的发丝。

透过噩梦般的尘霾,奥利弗可以无比清晰地看见窗外的城市。他很确定街对面有一排房子应该会挡住视线,然而此刻他却能毫无阻碍地俯瞰全城,从房屋到地平线之间仿佛一幅没有边界的全景画,其中的房屋已经消失殆尽。

杯子在他手中感觉很脆弱,薄得像纸一样。他看不见杯里盛着什么,因为盖子遮蔽了视线,盖子仿佛和杯子合为一体,只在边缘处留下一条月牙形的窄缝。蒸汽从窄缝中冒上来。

远处天际线的火光成了凝固的实体,低垂的云层被染成一片猩红。城市上空的天际反射地狱烈火的光芒,他因此看清了一排又一排被夷为平地的房子,而火焰开始吞噬它们,他也看见了更远处无可名状的瓦砾堆,仅仅几分钟前还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她身旁的矮桌上放着托盘和几个带盖的小杯子,这些器具模样可爱,蕴含着某种仿佛蔷薇石英的光泽,色彩幽深,像是内层的色泽穿过半透明外层映了出来。她拿起一个底下没有托碟的杯子递给奥利弗。

城市逐渐化作声音的渊薮。火焰的嚣叫最为喧杂,然而你也能清晰地分辨出人类哭号彼此交织而成的隆隆巨响,它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怒涛,断断续续的嘶喊在声浪缠绕的罗网中翻腾。警笛的尖啸犹如线索,将所有声音编织成恐怖的交响乐,从某个角度说,这首交响乐也拥有某种非人类的怪异美感。

“喝茶吗?”克莱芙问道,露出动人心弦的笑容。

克莱芙播放过的另一场交响乐的记忆刺穿了奥利弗的震惊和不敢相信,那是用音乐和画面重述的末日劫难。

“请坐。”克莱芙再次开口,白色袖子里的手臂指向窗边的椅子。她身上的衣物形似短裙,柔软地下垂,剪裁得颇为宽松,但又能跟上她的每一个动作。今天她的形体有些不寻常的改变。奥利弗见过她穿着上街的正式服装,她的身体拥有宽宽的肩膀和苗条的侧腹,那是所有女人梦想的体形。但今天,她的肩膀有着天鹅般的优雅曲线,圆润柔软得让她的身体显得既陌生又诱人。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克莱芙……”

奥利弗迈步走进房间,旋即停下,惊讶地低头看向地板,他觉得地板似乎不太稳当。先前他未曾注意到地毯,纯白色的地毯毫无瑕疵,会在脚底随压力下沉大约一英寸。接着,他看见克莱芙的双足是赤裸的,不,几乎是赤裸的。她穿着薄若蝉翼的半高筒靴。赤裸的脚底呈粉红色,仿佛抹过胭脂,趾甲上流光溢彩,仿佛许多面小镜子。他继续向前走,发现它们确实是许多面小镜子,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涂在趾甲上的某种漆料能够反射光线。

窗前的群体雕像忽然活了过来。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奥利弗看见陌生的面孔盯着自己,少数几张带着羞愧,躲避他的眼神,然而大多数却是贪婪和残忍的好奇,这种表情通常出现在围观事故的群众脸上。这些人出现在此时此地却绝非意外,他们是一场巨大浩劫的观众,惨剧就在他们抵达不久后发生。

“快请进来。过来坐下,找个能看见窗外的地方。我喜欢你们美丽的春天。你知道,文明年代没有哪个5月能和这个5月相提并论。”她说得非常认真,一双蓝眼睛望着奥利弗的眼睛,声音里有几分居高临下,就好像好天气是特别为她安排的。

克莱芙摇摇晃晃地起身,险些被天鹅绒礼服绊倒。她放下杯子,步履蹒跚地走向房门,用甜美而飘忽的声音说:“奥利弗……奥利弗——”他看得出来她喝醉了,同时被目睹的大变故刺激得异常兴奋,她不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干什么。

克莱芙慢慢地从门口走开,沉进躺椅的怀抱之中,满足地轻声叹息。躺椅包裹住她的身躯,那感觉一定舒服得不得了。克莱芙微微扭动身体,微笑着抬头望向奥利弗。

奥利弗听见他用不属于自己的细弱声音说:“那……那是什么,克莱芙?发生了什么?发生——”但“发生”这个字眼似乎无法用来形容眼前那难以想象的全景图,他必须按捺住歇斯底里的大笑,才能挣扎着提出心中的问题。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竭力控制忽然攫住身躯的震颤。

中央大窗下是一件看似躺椅的家具,奥利弗没见过它,只能假定它至少有一部分是可充气的,原本装在行李里。躺椅上盖着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格子布,闪闪发光的金属图案点缀着织物表面。

克莱芙晃晃悠悠地弯腰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她走到奥利弗身旁,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把杯子递给他,这是她解决所有麻烦的万应良药。

床边挂着一个宽阔的画框,里面的蓝色水面太真实了,奥利弗不禁多看了一眼,以确定画中的涟漪是不是真的在从左向右缓缓扩散。一个玻璃绳索系住的水晶球挂在天花板上。它正慢慢旋转,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在球体的另一面变成了弯角的矩形。

“来,喝一口,奥利弗——我们在这儿很安全,完全安全。”她把杯子塞到奥利弗嘴边,奥利弗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大口,香气立刻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缓缓地纠缠成团,他对此心怀感激。

房间里确实完全不同了。大床被推到墙根,随随便便扔在床上的罩单垂到地面,它看起来像是柔软的皮毛,然而呈浅浅的蓝绿色,闪闪发亮的样子仿佛每根毛发的顶端都是透明水晶。皮毛上放着三本打开的书和一本看起来非常奇特的杂志,杂志在微微发光,一眼瞥去,打开那页上的图片好像是立体的。还有一个表面装饰着花朵的瓷质小烟斗,一缕纤细的烟雾悬浮在烟斗上方。

“那是颗流星,”克莱芙说,“算是颗小流星。我们在这儿很安全,这幢房子完全没有被波及。”

门铰链轻轻地嘎吱作响,房间里一个甜美的声音慵懒地说:“不进来坐坐吗?”

奥利弗听见自己的潜意识语无伦次地说:“苏?苏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楼上棕色微光中的走廊里,虚掩的房门诱惑着他。奥利弗不禁在靠近时放慢了脚步,他的心跳随之加快。那是红发女子的房间,他认为这扇门不是碰巧打开的。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她叫克莱芙。

克莱芙又把杯子递到他嘴边:“我认为她应该是安全的——暂时。来,奥利弗——忘掉所有的事情,喝下去吧。”

他默默地回到苏的身边。

“但你们知道!”他震惊的大脑直到此刻才想通这一点,“你们可以发出警告,或者——”

她也来自他们的国度,奥利弗在眩晕中告诉自己。因此,附近还有其他人在这个美丽的5月天有了神秘的房客,还有其他人今天也望着来自未知国度的陌生身影徒然兴叹。

“我们怎么能改变历史?”克莱芙问,“我们知道——但是我们能阻挡流星的坠落吗?能警告这里的市民吗?出发前我们都要发誓绝不干涉——”

不是红发女人,也不是她的黑发朋友。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无语地望着那个尊贵而可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熟悉的姿态,熟悉的自信,连陌生感都很熟悉,就像那两位姓圣西斯可的女人一样,异常合身的美丽衣物对她来说似乎是充满异国风情的装束。街上的其他女人相形见绌,在经过她身边时显得心神不安。她像女皇一般越走越远,最终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他们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因为下面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响了。城市开始哀号,火焰、哭喊和建筑坍塌的声音震耳欲聋。房间里的光线变成血红色,红色的光线和被染上红色的黑暗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跃动。

“等我一分钟。”他对苏嘟囔道。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跳出了座椅。他六大步奔出门口,那个曼妙的身影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但是,他本来想说的那些话凝固在了嘴边,他默默地站在那里望着那个背影。

楼下有一扇门砰然关上。有人大笑。那笑声高亢、嘶哑而愤怒。人群中有人惊呼,愕然的叫声此起彼伏。奥利弗想集中精神望向窗外的恐怖景象,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苏暴躁地继续说了下去,但奥利弗忽然不再听她在说什么了,因为就在门外,一个脚踩高跟鞋的熟悉身影带着女皇般的优雅走了过去。他没看见她的面容,但他自认绝对不会认错那姿态、那柔软的线条和动作,化成灰他都认得。

他花了几秒钟使劲眨眼,想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克莱芙轻轻哀叫,贴近他的身体。他自然而然地搂住她,庆幸自己能抱住如此温暖而坚实的血肉之躯。总算还存在他能触摸和确认其存在的事物,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仿佛噩梦。她的香水和茶饮的醉人味道同时进入他的意识,有一个瞬间,尽管无疑这将是他和她的最后一个拥抱,然而他确实忘记了世界是否正在毁灭,也不在乎房间里的气氛出了什么恐怖的问题。

“和这房子有关系的事情现在都说不通。我真希望——”

这是视觉的丧失——并不连续,而是一系列短暂但时间愈来愈久的黑暗,黑暗的片段之间,他能瞥见房间里的其他面容,在跃动的城市光线的映照下,每一张脸都紧张而惊恐。

“呃,今天上午他们要去瞻仰‘高康大’和他的伟大作品,下午计划去河边某个我没听说过的神殿。天晓得在哪儿,反正不太远,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回来吃晚餐。估计是什么伟人的出生地,要是能弄到的话,他们打算带些纪念品回家。他们是典型的游客没错,真希望我能弄清楚这些事背后到底有什么名堂。实在说不通。”

黑暗的来临愈来愈快。彼此之间只剩下瞬息的光亮,而这个瞬间也变得愈来愈短暂,黑暗则愈来愈漫长。

“我知道,可是——唉,算了,无所谓。接着说,他们还干了什么?”

笑声从楼下顺着楼梯飘上来,奥利弗觉得自己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正想说话,附近的一扇门在他找到语言前轰然打开,奥麦利朝着楼下大喊。

“我们没怎么说话。”奥利弗带着几分挖苦提醒她。

“霍菲亚?”他的咆哮压过了城市的喧嚣,“霍菲亚,是你吗?”

“你都不知道?他们连一点线索都没露出来?”

她再次得意地大笑。“我警告过你们!”她嘶哑而严厉的声音叫道,“假如你们还想看见其他东西,就到街上和我们会合吧!”

“他们做了很多好玩儿的事情,”他机械地搅拌着咖啡,“昨天,奥麦利,那个男人叫奥麦利,他带着一本五年前出版的诗集进门,三个人传来传去的模样就好像那是莎士比亚的手稿。我根本没听说过那个作者,但他在他们天晓得在哪儿的祖国似乎是个半神。”

“霍菲亚!”奥麦利绝望地叫道,“你给我关掉,否则——”

问题是,他觉得他不知道。你没法儿把不知道当作猜想告诉苏,而苏又不了解那几个圣西斯可的古怪劲头,只会觉得奥利弗的脑袋出了问题。不过,听了他们的对话,他有个确定性的印象,那就是有个演员在所有这些电影里跑过龙套,而他们提到他的表演时的口吻几近敬畏。他们称他为“高康大”,这显然不是他的名字,因此奥利弗实在猜不到他们如此挚爱的龙套演员究竟是谁。高康大或许是他扮演过的某个角色(就几位圣西斯可的评论而言,他的演绎无疑出神入化),但对奥利弗来说,这个名字毫无意义。

她嘲讽地大笑:“否则就怎样,奥麦利?这次我藏得更好了——要是你们还想看见其他东西就到街上来!”

“不知道。我觉得……呃,没什么。还要咖啡吗?”

愤怒的沉默笼罩了整幢房子。奥利弗能感觉到克莱芙快速而兴奋的呼吸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能感觉到怀抱中她身体轻柔的动作。他想让这一刻持续下去,延长到永久。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于迅速,除了他能够触摸拥抱的东西,他的脑海里还没有任何深刻的印象。他尽量温柔地抱着她,然而实际上他想紧紧地、拼命地搂住她,因为他知道这将是两人的最后一次拥抱。

“片段,为什么?”

令人眩晕的明暗交错还在继续。底下燃烧的城市仍在哀号,周而复始的警笛将所有声音串成一首交响乐。

奥利弗大笑,道:“今天早上他们花了快一小时打电话给城里的各个电影院,念了一大堆三流烂片的名字问电影院有没有,他们想看里面的片段。”

黑暗中,楼下的门厅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低沉而富有韵味。他说:

“我猜律师自己都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奥利弗,我不喜欢这样。还有那几个圣西斯可——他们今天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霍菲亚——是你?”

奥利弗摇摇头:“她的律师昨天打过电话,没什么新说法。我倒是很想知道她是谁。”

奥利弗觉得怀中的克莱芙忽然挺直了身体。她屏住呼吸,却没有开口。沉重的脚步声爬上楼梯,这个脚步声坚实而自信,每一步都足以撼动房屋。克莱芙陡然挣脱奥利弗的拥抱。他听见她用甜美、急切的声音喊道:“森碧!森碧!”她奔向新来的男人,罔顾扫过震荡房屋的光影之波。

“想买房子的疯女人有消息吗?”

奥利弗踉跄两步,腿弯碰到了一把椅子。他跌坐进去,将握在手里的杯子凑向嘴唇。温暖的蒸汽在他脸上凝结,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杯缘的开口。

“我正在努力。”奥利弗不安地向她保证。

他双手捧杯,喝了起来。

“那么一幢又老又破的房子,这个价钱简直不可思议,”她大发雷霆,做了个恶狠狠的手势,“这么好的机会再也碰不到了,而且价钱这么好,我们需要这笔钱来启动家用。奥利弗,你肯定能做些什么的!”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很暗。除了几不可闻的微弱而优美的哼唱,万籁俱寂。奥利弗与一个怪诞的噩梦争斗良久,终于把它赶出脑海意识,勉强坐了起来,身体底下一张陌生的床嘎吱作响、左右晃动。

第三天,他和苏在市区的一家小饭馆共进午餐,窗外即可俯瞰河对面大都市的壮美景色。苏有一头闪亮的棕色鬈发和一双棕色眼睛,就美丽的标准而言,她的下巴略微有些突出。苏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如何满足心愿,在奥利弗看来,她此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卖掉那幢房子。

这里是克莱芙的房间。不,不再属于克莱芙了。房间里没有了她亮闪闪的幔帐、她弹性十足的脚垫、她挂在墙上的图画。房间和她来之前一模一样,只有一件东西除外。

奥利弗知道她不想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从一开始他就确信如此。待到机会来临,她会为两人独处创造条件。这个念头让他头昏目眩、神魂颠倒。除了等待他别无选择,他知道她会在她觉得合适的时候与自己见面。

房间远角有一张桌子——准确地说,是一整块半透明的东西——柔和的光线从中倾泻而出。一个男人坐在桌前的矮凳上,倾身向前,光线勾勒出他厚实的肩膀。他戴着耳机,时不时在膝头的本子上写写画画,身体随着奥利弗听不见的音乐轻轻摇摆。

两位女士在走廊里与他擦肩而过,她们在棕色的暗影中柔软地摆动身躯,袍服完美地贴合着身体的曲线,她们的模样是那么华贵典雅、熠熠生辉,甚至不像是存在于现实之中。这种姿态源于将世界踩在脚下的信心,赋予她们犹如帝王般的超然神采,然而奥利弗却不止一次地与红发褐肤女人的蓝色眸子眼神交会,觉得在其中见到了日益增长的兴趣。她在朦胧中对他微笑,带着芬芳的气息和难以想象的尊贵气场从他身旁走过,微笑中的暖意在她远去后依然盘桓不去。

窗帘是放下的,从窗外传来了遥远而发闷的轰然怪声,奥利弗记得他在噩梦中也听过这个声音。他抚摩面颊,觉得热得发烫,而房间在他眼前晃动。他头痛,四肢百骸从最深处感觉不适。

他们怎么能在一幢破败老宅中住得如此心满意足,这个问题时常让奥利弗辗转反侧。还有一点,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换个地方住呢?他偷窥过几次他们的房间,见到的景象委实引人入胜,房间里添置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尽管短暂的几眼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房间显然完全变了样。第一次看见他们,奥利弗就产生了一种奢靡感,这种感觉在那几眼里又得到了印证:无疑是随身携带的华贵帷幄,匆忙间瞥见的饰物和墙上的挂画,甚至还有从门缝中漏出来的一缕异国香气。

床刚发出嘎吱响声,屋角的男人就转过身来,他把耳机拉到脖子上。剪短的黑色胡须之上是一张强悍而敏感的脸。奥利弗没见过他,但奥利弗早已熟识他身上的气质,也知道时间如深渊般横亘于两人之间,因此变得冷漠。

在家中的其他就餐时间,他们会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吃饭。他们肯定从他们神秘莫名的家乡带来了堪称海量的食物。奥利弗愈来愈好奇他们究竟来自何方。令人垂涎欲滴的气味偶尔会在稀奇古怪的时间从紧闭的房门背后飘进走廊。奥利弗分辨不出那都是些什么气味,但闻起来几乎令人无法抗拒。然而也有几次,食物的气味可怕得难以形容,甚至让人作呕。奥利弗心想,能够欣赏这份颓废感的必定是美食家。而这些人无疑都是个中高手。

他低沉的嗓音里透出淡漠的友善。

他们为每顿饭精心打扮。名叫奥麦利的男人穿上宴会装后极为俊美,然而总有点阴沉,奥利弗曾两次听见两位女士嘲笑他不得不穿一身黑。奥利弗却忽然陷入幻想,要是这位先生换上和两位女士一样的明艳衣物,似乎会更适合。不过,就算一身黑他也穿得华丽贵气,仿佛金丝银线对他来说只是日常打扮。

“你喝了太多的欣快剂,威尔逊,”连他的怜悯都那么遥不可及,“你睡了好一阵。”

他们每天只在家里吃一顿晚餐,对食物的反应难以预料。欢迎某几道菜的是哄堂大笑,但另几道则会激起微妙的嫌恶。举例来说,谁也不会碰色拉,而鱼类则会在餐桌周围掀起一波奇异的尴尬浪涛。

“多久?”奥利弗说,他觉得喉咙发紧。

白天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待在室外。艳丽的5月,天气一直很好,他们似乎放开了全部身心去享受其中的美妙,丝毫不担心雨水或寒潮会影响煦暖的淡金色阳光和馥郁的空气。他们的信心充足得让奥利弗不安。

男人没有回答。奥利弗尝试着摇摇头。“克莱芙好像说过不会有宿醉——”另一个念头打断了这个念头,他问,“克莱芙在哪儿?”他困惑地望向房门。

他偶尔会在他们进出房间的时候碰到他们。他们彬彬有礼,但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并不是因为讨厌他的存在,而只是完全无所谓而已。

“应该已经到罗马了。欣赏千年前圣诞节查理曼大帝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加冕礼。”

这三位房客实在太有意思了。他们的言行举止有一种奇异的颠倒感,就像镜子里的正常生活,生活本身的怪异变种。奥利弗觉得他们的思维基于截然不同的逻辑前提运作:他们似乎能从最不好笑的事情里发掘出古怪的笑点;他们高高在上,与现实之间隔着某种冰冷的疏离感,然而这一点并没有阻止他们难以解释、频繁得超出忍耐范围的大笑。

奥利弗无法立刻理解这个念头。他剧痛的脑袋难以理清思路,他发觉思考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他望着男人,艰难地得出结论。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使出浑身解数。原因有几个。从一开始,把自己变成房客的眼中钉就是苏的主意,而不是奥利弗的想法。只要奥利弗稍微坚定一点,整件事就根本不会启动了。理性当然站在苏的那一边,但别的暂且不说……

“所以,他们向前走了——但你留下了?为什么?你……你就是森碧?我听过你的——复合交响乐,克莱芙是这么叫它的。”

“好吧,”奥利弗听天由命地说,“我尽量。”

“你只听过一部分。还没有完成。我需要——这个。”森碧朝遮蔽了屋外声浪的窗帘摇摇脑袋。

这话没说错,他们确实付了他好大一笔钱,即便考虑到今年飙高的物价和薪水,那笔钱比几个房间加在一起的正常租金还要多。这个国家正在步入一个传奇时代,一个全民罹患欣快症的愉悦时代,日后会被称为“快乐40年代”或“黄金60年代”。你的生活会充满新鲜和刺激——只要你活着。

“你需要——这颗流星?”记忆艰难地从麻木的大脑深处向外爬,直到触及某个尚未被疼痛占领、还能够推理演绎的区域。“这颗流星,但是——”

奥利弗望向电话上方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烦闷的双眼,他恶狠狠地打量自己:枯草色的头发凌乱不堪,晒黑的脸庞挺讨人喜欢,但亮晶晶的胡楂儿正探头探脑。红发女人第一次见到他恰好看到他这么糟糕的样子,他觉得很抱歉。苏斩钉截铁的声音再次响起,良心苛责之下,他答道:“我会努力的,亲爱的,我一定会努力的。但我确实收了他们的钱啊。”

森碧举起手,这一动作中蕴含的权威仿佛把奥利弗压在了床上。他耐心地说:“就目前而言,最可怕的时刻已经过去。尽量忘记吧。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说过你睡了好一阵,是我让你安静休息的。我知道这幢房子会很安全——至少不会毁于烈火。”

“他们没理由不能待在别处,对吧?咱们需要那笔钱。奥利弗,你必须想个办法。”

“然后呢——还有其他事情要发生?”奥利弗只能嗫嚅地提出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听到答案。他已经好奇了那么久,现在答案终于触手可及,脑海里有个部分却拒绝听下去。也许是因为疲倦,因为发烧,因为欣快剂效力过后必将消失的眩晕感觉。

“我在努力了,苏。但我不喜欢这样。”

森碧平静的声音能够安抚人心,就好像森碧不希望奥利弗继续思考。还是躺下去听他说最为轻松。

“奥利弗,他们必须要走!你必须做点什么!”

“我是一名创作者,”森碧说,“我擅长用我的手法重新阐释特定形式的灾难。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个。其他人只是看热闹而已,他们来是为了这个5月的天气和壮观的奇景。灾难过后——唔,那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但对我来说——我自认是个鉴赏家。我认为事后的尾声更加迷人。另外,我也需要它。我需要设身处地研究它,为了我个人的目的。”

“还很难说。估计没戏。再说我毕竟收了他们的钱,苏,你知道的。”

他的视线落在奥利弗身上,有一个瞬间变得异常锐利,仿佛外科医生的眼神,客观而超然。他随手拿起笔和本子。随着他的手臂抬起,奥利弗在他结实而黝黑的手腕内侧也见到了熟悉的疤痕。

“奥利弗,怎么这么早?天哪,还不到六点呢。你按照我说的告诉他们了吗?他们愿意离开吗?”

“克莱芙也有那道疤痕,”他听见自己轻声说,“还有其他人。”

电话那头,苏的声音兴奋得有点尖细。

森碧点点头:“接种。在这种环境下必须要接种。我们不希望疾病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时代传播。”

安排妥当以后,他下楼拿起电话打给未婚妻。

“疾病?”

奥利弗默不作声地带房客上楼,安排他们住进房子前侧的三间大卧房。红发女人不加掩饰地偷偷盯着他看,视线颇为热切,兴趣底下还有某种古怪的情绪,他一时间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心中非常好奇。他想,要是能和她单独聊聊该有多好啊,即便只是为了捕捉那种难以分辨的感觉,找到它确切的名字。

森碧耸耸肩:“你不会知道那个名字的。”

真是诡异,这幢房子的价值竟然会如此水涨船高。他根本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能让两组隐姓埋名的人如此渴望在5月末拥有它。

“但是,既然你能够接种——”奥利弗向他伸出疼痛的手臂。他有个半成形的念头,不想让它从指尖溜走。他努力让念头在愈来愈模糊的意识中浮现出来,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撑下去。

说来奇怪,他并没有询问奥利弗为什么要这么做。奥利弗吃不准这个男人,不知道该不该解释。他没法儿大大方方地开口说:“签订租约之后,有人出三倍于房子价值的价钱买这幢房子,只要能在5月末成交即可。”他也没法儿说:“我要那笔钱,我会想方设法来骚扰你,直到你答应搬出去为止。”他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拒绝。见到他们之后,他就更觉得没道理了,因为他们肯定更习惯比这幢破败房屋好无数倍的居住条件。

“我开始明白了。”他说,“等一等,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你们可以改变历史?是的,你们可以!我知道你们可以。克莱芙说她必须发誓绝不干涉。你们所有人都要发誓。这难道不意味着你们可以改变你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吗?”

男人张开嘴想说什么。他冷冷地看着奥利弗,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巴。疏离感像寒冰似的悬在两人之间,有一瞬万籁俱寂。最后,男人说:“随便你。别管我们的闲事就好。”

森碧再次放下本子。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奥利弗,浓厚眉毛下的眼神变得阴郁而坚决。“是的,”他说,“是的,过去可以被改变,但不太容易。而且改变历史必然会影响未来。或然性的链条会演变出新的景象——难度极大,而且从未得到过许可。时空之河倾向于返回原先的道路。因此很难施加任何改变。”他耸耸肩,“理论科学。我们绝不改变历史,威尔逊。改变了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今也会随之改变。我们的时空是我们热爱的家园。心怀不满的人当然也存在,但我们不允许他们进行时间旅行。”

“不,”奥利弗横下心,“租约里没这条。你们付过钱,所以可以住到下个月为止,但你不能把我赶出去。我要待在这儿。”

奥利弗提高声音,盖过窗外的轰鸣:“但是你们有这个能力!你们可以改变历史,只要你们愿意,就可以解除所有的疼痛、苦难、悲剧——”

“我们订了这里的房间,威尔逊先生,”男人不容分辩地说,“我们打算住进去。现在你能安排一下吗?越早搬出去越好。”

“但一切都过去很久了。”森碧说。

奥利弗绝望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幢房子甚至不够现代化。我另外还有两幢房子,居住条件要好得多。连街对面那幢都比这幢强,至少能看清整座城市。这里什么也看不见,其他房屋遮住了视线,还有——”

“对我却是现在!是当下!”

黑皮肤的男人说:“我们很仔细地选中了这幢房子,威尔逊先生。我们没有兴趣住在其他任何地方。”

森碧高深莫测地盯着奥利弗看了一会儿,说:“都一样。”

肤色较黑的女人说:“哦,不!”她的语气里有一丝恐慌,三个人哈哈大笑。他们的笑声冰冷而疏远,没有考虑奥利弗的存在。

忽然,奥利弗明白了森碧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望着他。从时间的角度说,远得难以想象。森碧是创作者和天才,不可避免地拥有强烈的移情能力,然而他的精神内核却处于遥远的未来。外面垂死的城市,此时此刻的整个世界,在森碧眼里并不真实,真实感的缺失来自时间的区隔。它只是一块积木,在谜一般未知的可怖未来奠定地基,用来支撑诞生了森碧的那个文化。

“我在想,”奥利弗说,“我大概可以帮你们在城里找个更好的住处。这条街的对面有个——”

此刻对奥利弗来说,这个未来异常可怖。那里的所有人,包括克莱芙,都带着一丝卑鄙的气质,这种气质让霍菲亚使出她恶毒的小伎俩,希望能在流星冲进地球大气层时占据一个靠窗的座位。克莱芙、奥麦利和其他人,他们都是浅薄之辈。他们在时间中观光,但只是为了看热闹而已。日常生活是不是让他们感到厌倦或者难以满足?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冰冷感,就好像他和奥利弗之间隔着一条鸿沟,这条鸿沟实在太深,人际交往的情感不可能在上面架起桥梁。

至少没有到期待改变的地步。他们的时空像个完美的子宫,能够满足他们的全部需求。他们不敢改变过去,因为他们不能拿自己的现在冒险。

“等一等,”奥利弗不安地打断他,“出了些事情。我……”他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身上的特别之处愈来愈多,连说话的方式都不寻常。他们的吐字异常清晰,绝不缩略任何一个单词。他们对英语似乎和对母语一样熟悉,但他们说话就像受过训练的歌手在唱歌,呼吸控制和抑扬顿挫都完美无缺。

厌恶震撼奥利弗的心灵。回想起克莱芙嘴唇的触感,他的舌头尝到了酸臭和恶心。她是那么迷人,他曾如此认为,但经过这场灾变——

“我们是来度假的,”说着,黑皮肤的男人接过钥匙,“我们不希望被人打扰,我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是我没弄错,你应该替我们雇好了厨师和女用人,对吧?我们还希望你能把自己的东西搬出去,另外……”

他对来自未来的种族有了新的感觉。他先前也有过模糊的感觉,但克莱芙每次靠近都会让他分神,磨平他的感性。时间旅行仅仅是一种逃避机制,如此念头可鄙得近乎亵渎神灵。

奥利弗一阵头晕目眩,急忙冲进房间里穿戴起来。

克莱芙——拥有如此可怕力量的种族的成员——撇下他,去千年前的罗马观看野蛮而绚丽的加冕礼。她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恐怕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男人。他明白了,非常确定——克莱芙的种族是一群观光客。

他们踏上门廊台阶,肤色白皙的女人抬头向上看。她直勾勾地望着奥利弗的眼睛,他发现她的眼睛非常蓝,还带着一丝被逗乐的神情,仿佛早就知道他在偷看。不止如此,她的眼神里还有直截了当的赞赏之意。

但此刻他在森碧眼中看见的不止是一般性的兴趣,那里有贪婪,有赤裸裸的迷恋和窥伺。男人重新戴上耳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个鉴赏家。人间好时节之后来的是灾难和森碧。

其中一个女人头发乌黑,肤如凝脂,眼睛是烟蓝色的,浓密的睫毛沉甸甸地压着眼皮。然而奥利弗的视线完全被另一个女人吸引了,他盯着她沿着步道走向门口。她的头发是看起来很清爽的浅红色,她的面庞有一种柔嫩的感觉,触感肯定就像抚摩天鹅绒。她的皮肤晒成温暖的琥珀色,颜色比头发稍微深一些。

森碧在观察和等待,光线在他面前半透明的方块里轻柔地跃动,他的手指放在本子上方。终极鉴赏家等着品尝只有内行才能欣赏的异味珍馐。

出租车司机取出行李,行李箱的浅色外壳非常漂亮,不怎么像皮革,箱子的线条很微妙,乍看之下像是个方块,直到搬动时才会发现它由两三件东西拼合而成,司机将它放进一个平衡性极好的滑车。滑车有磨损的痕迹,大概用得很勤。尽管行李很多,但司机似乎并不觉得重。奥利弗看见他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试试分量。

近乎音乐的微弱而遥远的声响重新变得明晰可辨,盖过了烈火的模糊轰鸣。奥利弗一边听一边回忆,发现他很难在复合交响乐里找到任何模式,所有声音都和变幻的面容还有目不暇接的死亡混杂在一起。

她们用快乐而兴奋的声音呼唤那个男人,他一开口,他的声音与她们的声音彼此呼应,混合得到的声音仿佛三个人在齐声歌唱。他们的声音和衣着一样,似乎也拥有超乎寻常的优雅感,那种感染力是奥利弗·威尔逊在这个早晨之前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

他躺下去,房间在他紧闭的疼痛眼帘后旋转成一片黑暗。疼痛存在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几乎成了第二个自我,正在占据身体,将原本的意识驱赶出去,只要他放手,这个强大而自信的自我就将接管身体。

她们似乎很兴奋,交谈的声音洪亮、清晰、甜美。她们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通透蓝天,黎明的粉色尚未退去。她们看着草坪里的树木,半透明的绿色树叶上还有一丝象征新生的金黄底色,发芽是不久前的事情,所以树叶边缘还有点皱巴巴的。

为什么,他麻木地想,克莱芙为什么要撒谎?她说她给他的饮料不会有宿醉。不会有宿醉——但这种痛苦为什么如此强烈,甚至要把他从自己的身体里赶出去?

另外,衣物贴合身体的优雅方式即便在奥利弗看来也非同寻常。只有银幕上女演员的衣物才能如此优雅地裹在身上,因为她们可以暂停拍摄,抚平任何一条难看的褶皱,让自己永远显得完美。然而这两个女人却在随意走动,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都分毫不差地随之舞动,随即又落回原位。你甚至会怀疑那衣物是不是用寻常布料剪裁的,或者是不是根据某种未知的深奥图样打造,由技艺精湛得不可思议的裁缝精心缝制,巧妙地藏住了许多条复杂的接缝。

克莱芙没有骗他,这不是饮料带来的宿醉。他明白了,但他的认知不再能够触碰他的大脑或躯体。他静静地躺着,将它们献给了比最强劲的饮料能产生的宿醉更加严重的疾病。这种疾病没有名字——目前还没有。

然而此刻的景象让他有点困惑,因为看着这三个人顺着步道向上走,他觉得他们怀着万分信心穿戴的美丽衣服似乎不是他们的日常装扮。他们的动作中带着某种古怪的居高临下的感觉。比方说那两位盛装的女士,她们脚踩雅致的高跟鞋,步态有点装腔作势,她们抬起胳膊端详袖子的剪裁,时不时在衣物内扭动身躯,就好像她们觉得这衣服很陌生,就好像她们习惯穿的衣物与此完全不同。

森碧的新复合交响乐取得了空前成功。它首演于心宿二音乐厅,观众的掌声犹如雷鸣。历史本身就是演员。作品的开场是预示着14世纪大瘟疫的流星,结束的高潮来自森碧在摩登时代初期捕捉的片段。只有森碧才能用如此微妙的力量演绎这些素材。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衣着毫无瑕疵得令人难以想象,每一根线条都散发着完美的气息。财富积累到一定阶段,财富本身就会失去意义。奥利弗曾经在某些少有的场合见过这种自信,就好像他们漂亮鞋子底下的地球能够转动完全是出于他们的意志。

评论家们提到他选择斯图亚特王的面孔作为情感、声音和画面蒙太奇的反复主题,盛赞这是大师手笔。然而还有其他面孔在作品的盛大尾声中淡入淡出,帮助构成了那无与伦比的高潮段落。特别是其中的一张面容,观众们贪婪地享用那个瞬间:一个男人的面容庞然浮现于画面中央,所有的细节纤毫必现。评论家一致赞同,森碧前所未有地捕捉到了情绪的剧变。你几乎能从男人的眼中读到一切。

先进来的是个男人。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衣着和举止都带着特别的傲慢与自负,想要培养出这种气势,你必须对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充满信心。随后进来的是两个女人,她们正在大笑,声音甜美而轻快,面容美丽,两个人各具异国风情。然而奥利弗看见他们的头一个念头却是:有钱!

森碧离开后,奥利弗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他狂热地思考着:

望着他们跟随出租车司机走上步道,奥利弗的心不禁微微下沉。他很希望看到这几位不受欢迎的房客身上欠缺自信,因为他打算想尽办法强迫他们退租。然而这个愿望似乎不太可能实现了。

我必须找到办法告诉其他人。假如我能够提前知道,也许就可以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强迫他们说出改变可能性的方法,可以疏散城市的居民。

他们是外国人,他对他们只有这么多了解。他们的姓氏很不寻常:圣西斯可,用圈圈绕绕的花体写在租约上的名字似乎是奥麦利、克莱芙和科利亚,但仅凭俯视他无法根据签名分辨出谁是谁。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男是女,他希望他们别来自太稀奇古怪的地方。

假如我能够留下一个信息——

5月里美好的一天,黎明时分,三个人沿着步道走向古老的大宅。奥利弗·威尔逊身穿睡衣,在高处的窗口望着他们,互相矛盾的各种情绪隐然浮现,其中最主要的是怨恨。他并不想见到他们。

也许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以后。他们穿梭时间,到处观光。如果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的人能够辨认出他们,捕获他们,从而改变命运——

亨利·库特纳是美国科幻奇幻小说家。他与妻子C.L.莫尔合作创作了许多故事。亨利·库特纳被认为是20世纪40年代最重要的类型作家之一。虽然他写了许多小说,但他的短篇小说最为出名。凯瑟琳·L.莫尔也是美国科幻奇幻小说作家,通常被称为C.L.莫尔。她是最早创作这两种小说的女性作家之一,并为许多其他女性幻想小说作家铺平了道路。她早期创作的故事发表在《怪谭》中。她的许多故事都是与丈夫亨利·库特纳合作写成的,不过本篇通常被单独归功于她。它于1946年首次在《惊奇科幻》杂志上发表,当时的署名是劳伦斯·欧当奈尔。《人间好时节》启发了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的时间旅行故事——《在另一个国家》,该故事与《人间好时节》的时间背景相同,但叙述的角度不同。在后来的几年里,莫尔为电视银幕写作,最著名的作品是《马弗里克》和《日落大道77号》。

站起来很困难,房间不停旋转。但奥利弗总算做到了。他找到铅笔和纸张,在晃动的阴影中尽量写下所见所闻。够了,足够警告世人了,足够拯救未来了。

姚向辉/译

他把手稿放在桌上一眼能看见的地方,用重物压住,之后踉踉跄跄地回到床上,黑暗正在迫近。

亨利·库特纳 C.L.莫尔/著

这幢房屋在六天后被炸毁,这是阻止蓝死病无情蔓延的徒然努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