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杀不死它的。”艾克尔斯轻声断言,仿佛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仿佛他综合多方证据,这就是他审慎的判断。此刻他手中的猎枪简直像是玩具。“我们居然会来这里,太傻了,这东西根本杀不死。”
“小声点!”查维斯生气地扭过头来,“它还没看见我们。”
“闭嘴!”查维斯小声呵斥。
“天哪,天哪,”艾克尔斯的嘴抽搐着,“它伸手就能够到月亮。”
“这简直是噩梦。”
它油滑而富有弹性的双腿迈着大步走来。这头参天巨兽比大部分树木还高出三十英尺,宛如一尊可怕的邪神。它那双纤细灵巧的爪子收在油腻腻的胸前,两条小腿像两根活塞,数千磅的白骨包裹在粗壮结实的肌肉之中,外面覆着一层卵石般富有光泽的皮肤,像是披在彪悍武士身上的锁子甲。它的每一条大腿都是由成吨的肉、白骨和钢筋铁网般的皮肤构成。它那巨大的上身随着呼吸起伏,两只精致的手臂向前探出,一对爪子能把一个大活人像玩具一样拿在手上把玩。它的脖子像蛇一样蜷曲着,它的头好像一尊成吨重的石雕,却能够轻松地伸向天空。它的嘴巴咧开,露出成排匕首般锋利的牙齿。鸵鸟蛋大小的眼睛骨碌碌打转,眼神中除了饥饿别无他物。它闭上嘴巴,保持着一个死亡的微笑。它跑动时,强劲的下身碾碎沿途的树木,长着巨爪的双脚踏进潮湿的土地,留下六英寸深的足迹。它跑步的姿态如跳芭蕾舞一般轻盈优雅,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头重达十吨的巨兽。它警觉地走进一片照得到太阳的区域,伸出那双漂亮的爬行类动物的爪子,感受空气的运动。
“你给我回去,”查维斯命令道,“安安静静走回时间机器里。我们会退还你一半的费用。”
“嘘!”
“我真没料到它个头儿会这么大,”艾克尔斯说,“是我失算了,现在我只想回去。”
“它,”艾克尔斯小声说,“它……”
“它看到我们了!”
一百码外的迷雾之中,走出了一头霸王龙。
“它的胸口有一块红斑!”
一声惊雷!
霸王龙站起来,铁甲般的皮肤像数千枚的绿色钱币闪闪发亮。这些钱币被黏液锈蚀,冒着热气。在这些黏液中,蠕动着无数细小的虫子,所以即便这头巨兽一动不动,它庞大的身躯仍仿佛在不停地抽动颤抖。它吐出一口气,生肉的恶臭顿时在丛林中弥散开来。
死寂。
“赶紧带我走,”艾克尔斯说,“这还真是头一回,以往他们都能保证我活着回去,以往我都有称职的向导、愉快的狩猎,还有安全保障。可这次我想错了。这次我碰上对手了,这点我承认。这场面我根本控制不住。”
突然间,一切戛然而止,仿佛有人关上了一扇门。
“别跑,”莱斯伯伦斯说,“掉头回去,躲到时间机器里。”
在广袤的丛林里,鸟鸣啁啾、花草窸窣,私语声、叹息声,无处不在。
“好的。”艾克尔斯似乎已经麻木了。他看着自己的双脚,好像在努力驱使它们移动。接着他发出一声无助的哀叹。
查维斯抬起一只手。“就在前方,”他小声说,“在迷雾里面,就在那儿,我们的陛下驾到了。”
“艾克尔斯!”
所有人应声站住。
他拖着脚晕晕乎乎地走了起来。
“啊!”查维斯说。
“不是那边!”
“老虎、野猪、水牛、大象,什么猛兽我没打过?可现在,”艾克尔斯说,“我居然抖得像个孩子。”
突然间,那头巨兽朝他们猛扑过来,仅用了六秒就跑完了一百码的距离。众人纷纷举枪射击,霸王龙张开血盆大口,呼出的黏液与血污的恶臭像一阵风暴将他们包围。那怪物一声咆哮,满口利齿在阳光下寒光烁烁。
“各位,打开保险!”查维斯命令道,“你,艾克尔斯,你来第一枪。第二枪,比林斯,第三枪,克莱默。”
众人再次上膛开火,但枪声淹没在这巨兽炸雷般的咆哮之中。霸王龙的尾巴高高扬起,左右猛甩,周围的树木纷纷爆裂,变成一团团枝叶碎屑。这怪物挥动着它的双爪,想要把猎人抓起,拧成两段,像挤野莓一样把他们挤碎,然后塞进它锋利的牙齿,塞进它嘶吼的喉咙。突然间,它巨石般的眼睛凑到了众人跟前,近到猎手们都能在它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他们连忙冲泛着金属光泽的眼睑和闪闪发光的黑色瞳孔一阵射击。
“真是奇怪,”艾克尔斯嘴里咕哝,“往后六千万年,大选已经结束了,吉斯当上了总统,所有人都在庆祝。而我们却在这里,数千万年就这么不见了,他们都不存在。我们纠结几个月的事情、苦恼一辈子的事情,根本还没出现,也还没有人想到。”
霸王龙开始栽倒,犹如巨像倾塌、雪崩来袭。雷鸣般的巨响声中,霸王龙抓住身边的树,将它们连根拔起。它压弯、压断了金属狩猎道,众人匆忙后退躲闪。十余吨冰冷坚硬的筋肉轰然倒地。又是一阵枪声大作,这怪物扭动着结实的尾巴,巨蟒般的嘴巴抽动着,身体动弹不得。鲜血从它的喉部喷涌而出,突然它体内的某个液囊爆裂,令人作呕的液体喷了猎手们一身。所有人怔怔地站着,浑身的血污泛着微光。
众人在晨风中继续前进。
雷鸣般的声音逐渐消失。
莱斯伯伦斯看了下手表:“就在前面,六十秒后我们就能看到它的踪迹了。注意找那块红斑!在我们下令之前千万别开枪。留在狩猎道上,我再说一遍,留在狩猎道上!”
丛林恢复寂静。雪崩之后,是一片绿色的祥和,噩梦结束,就是黎明。
艾克尔斯又一次气得脸通红:“不是说有霸王龙吗?”
比林斯和克莱默在狩猎道上坐下,开始呕吐。查维斯和莱斯伯伦斯依旧站着,他们拿着尚在冒烟的猎枪,恶狠狠地咒骂。在时间机器里,艾克尔斯正趴在地上发抖。他找到了返回狩猎道的路,并且爬进了机舱。
“给我住手!”查维斯说,“别拿枪口到处瞄,该死的,万一不小心走火——”
查维斯走进时间机器。他瞄了艾克尔斯一眼,从一个金属箱里拿出棉布,回到仍然坐在狩猎道上的众人旁边。
丛林高大而广袤,丛林就是整个世界,亘古不变。天空中到处是音乐般的、篷布飞舞般的声音,那些都是扑扇着巨大灰色翅膀的翼龙,还有幻觉和梦魇中才会见到的巨型蝙蝠。艾克尔斯走在狭窄的狩猎道上,漫不经心地端着枪到处瞄。
“擦一擦。”
他们准备要离开时间机器了。
众人把头盔上的血迹抹掉,开始骂骂咧咧。巨兽倒在地上,活像一座坚实的肉山。凑近一点,你就可以听到它体内的叹息和低语,听到它的器官走向衰竭,血液最后一次流向脾脏,一切都在关停,永远不再开动。这就好像站在一辆失事的火车头或者临近下班的蒸汽挖土机旁边,所有的阀门要么大开,要么紧闭。它的骨头断裂,数吨重的身体失去平衡后,压断了它纤细的前肢。这堆肉山颤抖着,奄奄一息。
“够了,”查维斯厉声说道,“所有人都站起来!”
又是一声噼啪巨响。循声抬头望去,一根巨大的树枝因为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而下落断裂,恰好砸在这头濒死的巨兽身上,给了它一个痛快。
艾克尔斯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很好,”莱斯伯伦斯看了看表,“正是时候,原本这头恐龙就是被这棵巨树压死的。”他看着另外两名猎手,“要和猎物合个影吗?”
“这就是个悖论了,”莱斯伯伦斯说,“时间不允许出现这种混乱场面,不会让你自己碰见自己。如果碰到类似的情况,时间就会靠边站,就好像飞机穿过气阱一样。在我们停下来之前,你有没有感觉到时间机器颠簸了一下?那就是我们穿过了正在返回未来的我们。我们什么也没看到,所以没法儿判断这次冒险是否成功,我们是否满载而归,或者我们——包括你在内,艾克尔斯先生——是否安然无恙。”
“什么?”
查维斯和莱斯伯伦斯交换了个眼神。
“我们不能把猎物带回未来。尸体必须留在它原本正常死亡的位置,好让虫子、鸟、细菌去分解它,历史本该如此。我们要保持万物平衡,所以尸体必须留下。但我们可以给你们拍张和猎物的合影。”
“既然你今天早上就穿越了时空,”艾克尔斯急切地问,“你肯定碰上我们了吧?狩猎的结果怎样,成功吗?我们都活下来了吗?”
那两人努力想要思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摇摇头。
“没错,”莱斯伯伦斯说,“我会跟进它们的一生,留意哪些动物的寿命最长,交配次数是多少。长寿的动物很少,交配也不频繁,毕竟生命短暂。如果我发现有哪只动物马上就要死了,比如被枯树砸死或是在沥青湖里淹死,我就会记录下具体的时间,具体到几时几分几秒。我会射出一枚彩弹,在它的体侧留下一块红斑,绝对很醒目。然后我会调整好我们的抵达时间,以便能在这动物死亡之前约两分钟时见到它。如此一来,我们便只会杀死没有未来的动物,反正它们以后也没机会交配。你看干我们这一行得多小心!”
他们跟着向导沿金属狩猎道折返,疲惫地倒在时间机器的坐垫上。他们回头望向那头巨兽、那座已然纹丝不动的大山,奇异的远古鸟类和金色昆虫已经开始在它蒸汽腾腾的盔甲上忙碌起来。机舱地板上突然传来一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艾克尔斯坐了起来,浑身颤抖。
“研究它们?”
“对不起。”他好久才开口。
“我们用红色颜料给猎物做了标记。”查维斯说,“今天,就在我们的旅行开始之前,我们派了莱斯伯伦斯提前搭乘时间机器过来。他来到这个特定的区域,跟踪特定的动物。”
“给我起来!”查维斯怒斥道。
“那我们怎么知道什么动物能打?”
艾克尔斯站了起来。
“没错。踩踏植物有可能引发难以察觉的连锁反应。在这里的任何一点小差池,都可能在六千万年的岁月中累积倍增。当然,我们的理论也有可能是错的,也许我们根本无法改变时间,也许我们只能带来极其微小的改变。死掉一只老鼠,也许只是引发一次昆虫生态不平衡,然后是一次人口比例失调,一年庄稼歉收,一段经济萧条,一次大饥荒,最终引发某个遥远国家的社会变化。或者是比这更加细小的变化,比如一次轻微的呼吸、一声低语、一根头发脱落、空气中一粒花粉坠落,除非你凑近了仔细看,否则根本无法察觉。谁知道呢。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至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猜测。但在弄清楚在时空中乱来是否会颠覆历史之前,我们最好悠着点。这个时间机器、这条狩猎道,还有你们的衣服和身体,你们知道,在狩猎开始之前都消毒了。我们之所以要戴氧气头盔,也是为了避免把细菌带入古代大气。”
“滚回狩猎道上去。”查维斯用枪给艾克尔斯指路。
“我明白了。”艾克尔斯说,“照你的意思,我们连棵草都不能碰了?”
“别想回去了,我们就把你搁这儿了!”
“那又怎样?”查维斯轻声哼了一鼻子,“请问那些需要靠吃老鼠为生的狐狸怎么办?少了十只老鼠,就饿死一只狐狸。少了十只狐狸,就饿死一头狮子。少了一头狮子,昆虫、秃鹫等无数亿种生命形式全都会陷入混乱和毁灭。最终引向这样一个结果:五千九百万年之后,当全世界还只有十来个原始人的时候,其中一个原始人为了填饱肚子去打野猪或者剑齿虎。但是因为老兄的那一脚,那个地区的所有剑齿虎都被你踩死了。于是这个原始人只能饿着肚子。请注意,这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原始人!他是未来一整个国家的祖先。他的后代可以生出十个儿子,这些后代又能生出一百个儿子,由此繁衍出一整个文明。害死这一个人,你就害死了一个种族,一个民族,一整段生命史。这就好比杀死亚当的子孙。你踩在一只老鼠身上的那一脚,足以引发一次地震,它的威力能够撼动地球和命运的发展,动摇它们的根基。那一个原始人的死,就是把十亿个尚未出生的新生儿扼杀在了子宫里。罗马可能永远不会建成七丘之城,欧洲也许永远是一片黑暗森林,只有亚洲繁荣昌盛。踩死一只老鼠,你就踩塌了所有的金字塔。踩死一只老鼠,你就在历史上留下了大峡谷那样宏伟的足迹。伊丽莎白女王可能永远不会出生,华盛顿可能永远不会横渡特拉华河,美国可能根本不存在。所以千万小心,留在狩猎道上,永远不要离开!”
莱斯伯伦斯抓住查维斯的手臂:“等等——”
“死就死了呗,”艾克尔斯说,“那又怎样?”
“少管闲事!”查维斯一甩手,“这个白痴差点儿把我们所有人害死。但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鞋子!你看看他的鞋子!他跑到狩猎道外面去了!这下我们完了!要罚款了!好几千美金的保险费!我们保证没有人会走出狩猎道,可他就是不听!啊,这个混蛋!我得向政府上报,他们可能会吊销我们的时间旅行营业执照。天知道他这一通乱踩,时间被搅成什么样了,历史被搅成什么样了?”
“那么这只老鼠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就全消失了!因为那一脚,你踩死了一只老鼠,然后十只,一千只,一百万只,十亿只老鼠,全都因你而死!”
“别紧张,他只不过踩到些泥巴而已。”
“对。”
“我们怎么知道?”查维斯大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数!艾克尔斯,你给我滚出去!”
“这么说吧,”查维斯继续说,“假设我们不小心在这里踩死一只老鼠,那就意味着这只老鼠将来所有的后代全都不存在了,对不对?”
艾克尔斯胡乱摸索着自己的衣服:“要罚多少钱都可以,十万美金我也愿意!”
“没听懂。”艾克尔斯说。
查维斯瞪着艾克尔斯掏出的支票本吐了口唾沫:“滚出去!那怪物就在狩猎道旁边,把你的手臂伸进它嘴里再回来。”
“因为我们不想改变未来。我们不属于过去。政府不喜欢我们来这里。为了做这门生意,我们可是花了大钱疏通关系。干时间旅行这一行得处处留心,一不小心,我们就有可能杀死了一只重要的动物,一只小鸟、一只蟑螂,甚至是一朵花,并因此摧毁物种进化中的重要一环。”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他们坐在远古的荒野之中,一阵风带来了远处的鸟鸣,还有沥青的味道、古代盐海的味道、湿草的味道,以及血红色花朵的味道。
“那怪物已经死了,你个白痴。我要的是子弹!子弹不能留下来。子弹不属于过去,它们可能改变任何东西。拿上我的刀,去把子弹挖出来!”
“为什么?”艾克尔斯问。
丛林再次恢复生机,满是古老的震颤和鸟鸣。艾克尔斯缓缓转身看着那一堆远古的垃圾,那座山一样的噩梦与恐惧。过了好久,他才像梦游的人一样,拖着双脚走上狩猎道。
“这个,”他说,“叫狩猎道,是时间狩猎公司专门为各位猎手打造的。它悬浮在地面以上六英寸的位置,几乎不会碰到草叶、花朵或者树木。这是一种反重力金属,目的就是防止你们以任何方式触碰这个远古世界。留在狩猎道上,不准离开。我再强调一遍,不准离开!不要给我任何借口!哪怕你是摔下去的,也得罚款。还有,未经我们许可,不允许随便射杀动物。”
五分钟后,浑身颤抖的艾克尔斯回来了,他的双臂到肘关节全是红色鲜血。他伸出手来,两只手中各握着好几枚子弹。然后他瘫倒在地。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
他指着伸入绿色荒野的一条金属道,它横跨蒸汽腾腾的沼泽,穿过巨大的蕨类和棕榈植物。
“你没必要逼他这么做。”莱斯伯伦斯说。
“这里——”查维斯先生伸手一指,“是吉斯当选总统之前六千万零两千零五十五年的丛林。”
“真的吗?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查维斯推了推艾克尔斯僵硬的身体,“他死不了的。下次他就不会参加这种狩猎活动了。好了,”他疲惫地向莱斯伯伦斯竖起大拇指,“启动机器,我们回去吧。”
众人点点头。
1492。1776。1812。
“耶稣尚未出生,”查维斯说,“摩西也还没上山和上帝聊天儿,金字塔还在土里等着被砌出来。各位记住,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希特勒,这些人都还不存在。”
他们洗干净手和脸,换掉结块的衣服和裤子。艾克尔斯爬起来四处走动,但一句话也没说。查维斯足足瞪了他十分钟。
包裹时间机器的浓雾被风吹散,此刻他们已经身处古代——不折不扣的远古时代。三个猎手,两个狩猎向导,每个人的腿上都横放着一把蓝色金属枪。
“别这样看着我,”艾克尔斯大叫,“我什么也没做!”
天空中的太阳定住了。
“你怎么知道?”
时间机器的速度逐渐放缓,啸叫变成了低语。最终机器停了下来。
“我只是跑出狩猎道了而已,无非是鞋子上沾了点泥巴——你想我怎样?跪下来祈祷吗?”
机器继续咆哮,时间像一部倒放的电影。千万次的日出日落,千万次的月现月隐。“你们想想,”艾克尔斯说,“历史上的每一个猎人都会眼红我们。和我们的狩猎比起来,非洲简直像伊利诺伊州一样无聊。”
“我们可能真得祈祷了。我警告你,艾克尔斯,要是出了岔子,我真的会杀了你。我的枪已经准备好了。”
“那得看你的枪法了。”查维斯通过头盔对讲机说道,“有些恐龙有两个大脑,一个在颅内,一个在脊椎最下方。这种我们最好躲远点,除非你嫌命长。前两枪对准眼睛打,先把它们打瞎,然后再打头。”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做!”
“这些枪能打死恐龙吗?”艾克尔斯听到自己发问。
1999。2000。2055。
艾克尔斯坐在软椅上摇晃着,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他感觉到手臂在颤抖,低头一看,自己的双手正紧紧地攥着那把新猎枪。时间机器里还有另外四个人:狩猎向导查维斯、他的助手莱斯伯伦斯,以及另外两名猎手——比林斯和克莱默。他们面面相觑地坐着,时光在他们周围飞驰。
时间机器停下来了。
他们戴上氧气面罩,开始测试内部通信系统。
“出来。”查维斯说。
首先是白天,然后是黑夜,然后又一轮白天,又一轮黑夜,然后白天黑夜飞速交替,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十年!公元2055年,公元2019年,1999!1957!时间飞速向后,机器一路轰鸣。
他们离开时的那个房间还在,只不过和离开时不太一样。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前台还是那个前台,但那张桌子和那个前台又隐约有点不对劲。查维斯警觉地环视四周。
他们默默地穿过房间,拿好猎枪,走向时间机器,走向那银色金属和耀眼灯光。
“一切正常吗?”查维斯突然问道。
“那祝你好运。”前台说,“查维斯先生,交给你了。”
“好得很。欢迎回家!”
艾克尔斯看着那张支票,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查维斯并没有放松。他似乎在透过一扇大窗户望向外面。
“说实话,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不想带还没开枪就吓得直哆嗦的人上路。去年死了六个狩猎向导,还有十二个猎手送了命。我们提供的是真正的猎人追求的顶级刺激,带你回到六千万年前,猎杀史上体形最庞大的猎物。你的支票还在这儿,不想去就撕了它。”
“好了,艾克尔斯,给我滚吧,再也别回来了!”
艾克尔斯气得脸通红:“这是在吓唬我吗?”
艾克尔斯一动也不动。
“准确说是霸王龙,历史上最凶猛的怪兽。把这个协议签了,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我们不负责。那些恐龙个个饿得很。”
“听见了吗?”查维斯说,“你在看什么东西?”
“打恐龙。”艾克尔斯帮他把话说完。
艾克尔斯站在那儿嗅着空气,空气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那是一种无比细微、缥缈的化学气味,只有他的潜意识能察觉出来,并隐约发出了一声微弱的警告。四周的颜色,白色、灰色、蓝色、橙色,墙上的颜色、家具的颜色、窗外天空的颜色,都……都……而且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身体在抽动,他的双手在抽动。他站在那儿,让全身的毛孔吸吮着这种异样。似乎有人在什么地方吹响了只有狗才能听得到的哨子,而他的身体也以无声的尖叫进行了回应。在这间房间之外,在这堵墙之外,在这张不太一样的桌子和那个不太一样的前台之外,是一个街道纵横、人来人往的世界。可现在这个世界成了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他能感觉到人们在墙的外面移动,就像一颗颗被热风吹动的棋子……
“是啊,”前台说,“我们走运。要是德伊切获胜,那可就是昏天暗地的独裁。这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反派,宣扬军国主义、反基督、反人性、反智。不瞒你说,很多人都给我们打电话。他们半开玩笑地说,要是德伊切当了总统,他们就要重返1492年去生活。当然,逃避现实不是我们的服务项目,我们只做狩猎旅行。不管怎样,吉斯已经是总统了。现在你要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写在办公室墙壁上的标语,今天他一进来就看到的那个宣传语。只不过,这段标语已经不一样了:
“难以置信。”艾克尔斯吸了口气,那台机器的灯光映照在他瘦削的脸上。“这可是真正的时间机器。”他摇了摇头,“这么一想,要是昨天的总统大选选错了人,我可能就得来这里逃避现实了。谢天谢地获胜的是吉斯,相信他会是个英明的美国总统。”
十间吕行工司
可只要你用手一碰,这团烈焰便会立即漂亮地倒转。艾克尔斯一字不落地记得广告上的宣传语:古老的岁月、青翠的时代,将会像一只金色火蜥蜴,从炭与灰、尘与煤中跃出,玫瑰再吐芬芳,白发重染乌黑,皱纹消失不见,一切都将重回胚芽,逃离死亡,奔向万物初始,太阳从西方升起,落入东方的灿烂之中,月亮颠倒阴晴圆缺,一切都像中国盒子般层层相套,兔子钻进魔术师的帽子,一切将重回生机,重回胚芽,重回青翠,重回开始之前。只需伸手轻碰,梦想即刻成真。
代你回刀过去的壬禾廿分
艾克尔斯的目光穿过这间宽敞的办公室,落在了一个巨大而杂乱的机器上。机器上面布满了蛇形的线路、蜂鸣的铁盒,橙色、银色、蓝色的灯光不断变换,犹如笼罩在一片极光之中。机器发出奇怪的声响,好似一堆巨大的篝火,所有的岁月、所有的羊皮纸日历、所有的时光高高垒起,在篝火中熊熊燃烧。
说出你夭的列勿
“我们什么都不保证,”前台说,“只保证有恐龙。”他转身介绍,“这位是查维斯先生,他是你此次时间旅行的狩猎向导。他会告诉你什么能打,该朝哪儿打。如果他说不准开枪,那就不准开枪。你如果不遵守指挥,就得罚款一万美元,回来之后可能还要接受政府的处罚。”
我门代你回去
“这个狩猎能保证我活着回来吗?”
你夭作的只是开仓
温暖的唾液在艾克尔斯的喉咙汇集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对着桌子后面的前台缓缓抬起一只手,晃了晃手中那张一万美元的支票。他的嘴部肌肉拉伸出一个微笑。
艾克尔斯跌坐在椅子里。他疯狂地抠下靴子上厚厚的软泥,用颤抖的手托起一摊:“不,不可能,难道就因为这么一个小东西?不!”
你要做的只是开枪
泥土里埋着什么东西,泛着绿色、金色、黑色的微光,那是一只蝴蝶,非常漂亮,但已经死透了。
我们带你过去
“就因为这么个小东西?就因为一只蝴蝶?!”艾克尔斯喊道。
说出你要的猎物
那只蝴蝶落在了地上,如此精致、如此细小,却足以扰动平衡,推倒一排小多米诺骨牌,然后是大多米诺骨牌,再然后是巨型多米诺骨牌,顺着时间的长廊,一直推到今天。艾克尔斯的心拧起来了。这东西不可能改变历史的!这只蝴蝶的命就这么重要?怎么可能!
带你回到过去的任何年份
他的脸庞冰凉。他张开颤抖的嘴巴问道:“昨——昨天是谁赢了总统大选?”
时间狩猎公司
桌子背后的男人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你还不知道?当然是德伊切了!还能是谁?谁会选吉斯那个软蛋白痴?我们现在有了一个铁腕总统,一个真正有胆识的男人!”他停了下来,“到底怎么了?”
墙上的宣传语似乎在水光中摇曳。艾克尔斯出神地盯着这些文字,他感觉自己眼睛一眨,在短暂的黑暗中,这几行宣传语竟耀眼地显现了出来:
艾克尔斯发出一声哀号。他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摸着那只金色蝴蝶。“我们就不能,”他向全世界、向他自己、向狩猎向导、向时间机器哀求,“我们就不能把它带回去吗?我们就不能让它活过来吗?我们就不能从头再来吗?我们就不能……”
雷·布拉德伯里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美国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涵盖科幻、恐怖、悬疑等多个领域。布拉德伯里的很多作品被改编成漫画、电视剧以及电影。这个短篇故事最早于1952年刊登在《高利杂志》上,“蝴蝶效应”这个在科幻史上屡见不鲜的名词就是出自本文。
他一动也不动,双眼紧闭,颤抖着,等待着。他听到查维斯深吸了一口气,他听到查维斯端起枪,打开保险,然后举起了武器。
伽叶/译
一声惊雷。
雷·布拉德伯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