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三千八百二十五英尺。
“事实上,这样也绝对安全。”其中一名官员说,“按照它的建造方案,即便是飞船本身解体,货舱仍旧不可能被破坏。”
四套A级耐高压智能防护服缓缓移出救援船打开的一道舱门,在船灯光柱里向前跋涉,向着那恐怖的黑影靠近,后者黑漆漆地矗立在海底的暗夜里。防护服移动起来虽然笨拙,却有一份怪异的优雅感觉,几乎像是没有重量,尽管有一整个星球的海水压在他们身上。
驾驶舱里紧张宁静的气氛变得更为压抑,因为显而易见,飞船正是在这个部位整整齐齐地断成了两截。
赞法德用右侧那个头,偷眼观看他上方那黑暗又广阔的空间。有一会儿,他脑子里全是恐怖的轰响。他看了一眼左边,欣慰地发现他的另外一个头正忙着看头盔视频屏幕上的布洛肯星板球超级联赛转播,无忧无虑。在他后面不远,偏左的位置走着那两位安全与秩序保障委员会的官员。而在前方不远处,稍稍偏右的位置行走的,是一套空的防护服,里面装着他们需要的仪器,顺便帮他们探路。
渐渐地,远处不断接近的海底地形,在计算机屏幕上愈来愈清晰,直到一个形状显露出来,它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自成一体。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倾斜的圆柱形战斗堡垒,扁长船体的中央部分明显更为宽大,以适应厚重的超级装甲,保护飞船内的关键货舱,它被建造者认定为史上最安全、最不可能泄露的宇宙飞船。发射之前,这个部分的防护结构曾被敲击、冲撞、轰炸,承受各种类型的攻击破坏,建造者们早知道它可以经受所有这些考验,却仍要证明它的确可以承受这些考验。
他们穿过破裂的飞船“亿年堡垒号”船身上巨大的裂缝,把手电筒向里照。被损坏的机器耸立在开裂、扭曲的船壳之间。一窝巨大的透明鳗鱼生活在那里,看似很喜欢这个地方。空防护服在前方开路,沿着飞船内部巨大、幽暗的走廊前行,一路尝试开启气闸。它尝试的第三道闸门轻易地被打开了。他们挤进气闸,等了漫长的数分钟时间,气泵系统在跟海底可怕的水压对抗,渐渐地,给气闸里充入了同样可怕的大气和惰性气体压力。终于,内层舱门打开,他们被允许进入星际飞船“亿年堡垒号”黑暗的外层运货空间。
在船灯照耀范围的边缘,负疚的秘密高举着它们的棒槌眼,匆匆逃离。
他们还必须经过好几道高安全规格的“守护泰坦”型安全门,每道门都是官员们用一串夸克钥匙打开的。很快,他们就已经如此深入高级安全场,以至于板球超级联赛信号开始变弱,赞法德不得不切换成摇滚乐视频台,因为宇宙间就没有这种节目覆盖不了的地方。
两千五百英尺。
最后一道门滑开,他们进入一片巨大阴森的区域。赞法德用他的手电筒照向对面的墙,正好照在一张瞪大眼睛尖叫的脸上。
这里,在接近七十倍大气压之下,在冰冷的、暗无天日的海洋深处,大自然保存着它最狂热的想象。两英尺长的噩梦在惨白的船灯里闪现出可怕的形体,继而又隐没在黑暗里。
赞法德尖叫一声,身体大约缩小了五分之一,再然后他的手电筒脱手,他重重坐在地板上,更准确地说,是坐在了地板上一具躺了大约六个月无人打扰的尸体上,尸体受压的反应是剧烈爆炸。赞法德不确定对这一切该如何反应——内心经历过短暂而激烈的斗争以后,他判定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应该是晕倒。
两千。
他在几分钟后醒来,装作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怎么来到了这个地方,却没办法让任何人相信他。随后他假装自己的记忆突然觉醒,而这份惊吓令他再次晕倒,但被空的防护服搀扶了起来——他愈来愈烦这套臭衣服——现在他不得不接受周围的环境了。
一千。
周围的灯光昏暗又凄惨,在好几个方面都令人不快:最明显的就是飞船上已经过世、深受缅怀的宇航员的器官被安排得过于丰富多彩,它们被铺在地板上、粘在墙上,还有天花板上,尤其是还抹在了他的——赞法德的——防护服上。这整个效果真是恶心到令人发指,我们下文再也不说这件事了——只要简单提一句,这让赞法德吐在了防护服里,所以他脱掉了那套装备,经过必要的头部设备调整之后,换上了空的那套。不幸的是,飞船里恶臭的气味,加上他自己的防护服粘满腐臭内脏走来走去的样子,足以让他在另一套防护服里再次呕吐,这个问题,他和防护服都只能默默承受了。
五百英尺。
好了,写完了。再不用讲恶心事了。
飞船用了几微秒考虑这个问题,然后检查了所有重型舱位的密封机制,就开始缓慢地、不屈不挠地,在船灯如迷雾一般的光晕里,下潜向海洋最深处。
至少,不讲同一种恶心事了。
“常规指令。”
那张尖叫脸的主人现在稍微平静了一点点,正在一大缸黄色液体里面不连贯地嘟嘟囔囔——那是一个急救悬浮舱。
“何事?”飞船说。
“真是疯了。”他喋喋不休地说,“完全疯了!我早跟他说过,我们毕竟可以到回程的时候再来试吃那龙虾,但他完全疯掉了。简直走火入魔!你们有没有对龙虾那样痴迷过?因为我永远不会。在我看来,那东西的口感跟橡胶似的,而且也没什么味,好吧,我是说龙虾有味吗?我对扇贝的印象就好多了,也这样跟他说。哦,扎昆神啊,我早这么跟他说过!”
“飞船?”他叫道。
赞法德瞪着这个怪异的鬼魂,它还在自己的大缸里面挣扎。这人被接上了各种生命维持管,他的声音从广播系统里边传出来,疯狂地在整个飞船上回荡,从远处深深的走廊里传来低沉的回响。
两位官员只是耐心等待。他们偶尔轻声咳嗽,以便消磨时间。赞法德长叹一声,用“看看这是什么世道”的表情来消除心里的任何负疚感,然后让自己在驾驶座上转过身来。
“我错就错在那儿,”那个疯狂的家伙叫道,“我真的说了自己更喜欢吃扇贝,然后他说,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吃过他们吃的那种龙虾,在他的祖先们生活的那个地方,就是这里,而他会向我证明这一点。他说这事没问题,他说这儿的龙虾值得专程品尝,更别提我们只是小小地绕路就可以到达了,而且他发誓能够在这里的大气环境下操控飞船,但这真的是疯了,完全疯了!”他尖叫,两眼上翻,停顿了一下,就好像这番话让他想起了脑子里某段可怕的往事。“飞船直接失控!我不敢相信我们在做什么,就是为了证明龙虾是一种被过度高估的食物,我很抱歉讲了那么多关于龙虾的事,我会试着在一分钟之内讲完,但在我被困在治疗箱的这几个月,它们在我脑子里出现得太多。你能了解那种感觉吗?好几个月被困在飞船里,吃的都是垃圾食品,有个家伙时刻不停地说龙虾、龙虾,然后你又要独自飘浮在治疗箱里,继续想龙虾。我答应你们我会闭嘴不再谈龙虾,我真的会做到。龙虾、龙虾、龙虾——够了!我猜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是在飞船坠毁之前,唯一设法赶到应急舱的人。我发出了求救信号,接着我们就触地坠毁。这是一场灾难,对吧?完全是一场灾难,全都因为那家伙喜欢吃龙虾。我说明白了吗?我自己真的很难判断啊。”
“顾忌。谢谢你,管它怎么说呢!然后呢?”
他带着哀求看这几个人,然后他的意识看似晃晃悠悠回到了地面上,像一片落叶那样。他眨眨眼,表情很怪异地看看他们,像一只猴子盯着一条奇怪的鱼。
“是顾忌吗?”
他用皱巴巴的手指好奇地挠挠治疗箱的玻璃内壁。细小、密集的黄色气泡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面冒出来,被他像拖把一样的头发阻挡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上飘浮。
“是啊,但也许我突然不是那么想做这份工作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完全没有任何道德方面的那啥,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那个道德方面的东西?”
“哦,扎昆神,哦,我的天。”他可怜巴巴地自言自语,“我被找到了,我得救了……”
“毕博布鲁克斯先生,”那位官员耐心地说,“可否容我提醒一下,您还有需要承担的工作职责呢?”
“好吧,”一名官员简短地说,“你至少是被找到了。”他大步走到房间正中的主控电脑台前,开始快速查看主控系统,寻找损伤报告。
“我去!”
“浓缩过去能量棒舱室完整。”他说。
“我们要去看某些绝对安全的东西。”
“圣丁戈的便便为证,”赞法德惊叫起来,“飞船上真的有浓缩过去能量棒啊!”
“那你们为什么那么着急去找它去看它呢?”
浓缩过去能量棒是一种设备,用于一种能量生产过程——幸好那种方式现在已经被抛弃。在人们对新能源的探寻特别疯狂的一段时期,有个聪明的年轻人突然发现,有个地方从来没有用光过它全部的可利用能源,那就是——过去。这种洞见通常会导致头脑发热、供血过量,他当天晚上就顺便发明了一种开采这种能源的办法,一年之内,就有大片大片的过去被吸走了全部能量,直接变成一片荒芜。那些宣称过去不应该被掠夺的人,被指责为“沉迷于代价高昂的多愁善感”。“过去”提供了一种非常便宜、充足,而且清洁的能量来源,如果有人愿意出钱维护,总是可以建立几个天然过去保护区嘛,至于有人说掠夺过去会造成现时代的贫穷,好吧,也许真有这回事,稍微有点,但是影响难以量化,而且,人们真的需要分清楚轻重缓急。
“它不可能是一条废船,毕博布鲁克斯先生。”那位官员坚持说,“那飞船是绝对能保证安全的。它根本就不可能解体。”
直到人们意识到,现时代也真的在被掠夺,而原因就是那些自私又贪婪的未来时代的废物杂种也在跟我做着同样的事情,才让所有人意识到:每一根浓缩过去能量棒,以及它们制作方法的可怕秘密,都应该被完全彻底地永远销毁。他们声称这是为了先辈和后代的福祉,但事实上需要被无条件捍卫的,当然是先辈的后代,以及后代的先辈啦。
“它在解体,是这么回事吗?”他大声问,“船上装满了巨大量稀隆式放射性浓缩过去能量棒,还是其他能把这一整个空间区域完全烤焦到抹掉数十万亿年历史的其他鬼东西?而且那些危险玩意儿正在解体。是这样吗?我们下到海底是不是就要找那种东西?我从这条废船上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还要长出更多脑袋?”
安全与秩序保障委员会的官员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它们绝对安全。”他抬头看了一眼赞法德,突然用一反常态的坦诚态度说,“飞船上还有比那更可怕的东西。至少,”他敲打着一块计算机显示器补充说,“我希望它还在飞船上。”
他的一根手指戳向计算机屏幕上时断时续的读数信号。这些东西他完全不懂,却不喜欢它们给人留下的印象。它们全都在蜿蜒蠕动,带有很长的数字说明之类的东西。
另外一名官员马上逼近他。
“听着,伙计们。”经过片刻宁静和反思之后,他继续说。两位官员什么都没说。这种层次的对话,他们毫无兴趣参与。“我只是想知道,”赞法德继续坚持说,“你们到底让我来这里干什么?”
“可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训斥说。
他紧握着剩余啤酒罐的那只手沉稳坚定,并无一丝混乱迹象。
第一位官员再次耸肩。他说:“这没关系。他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有人会相信他。这不正是我们选择了利用他,而不是采取任何官方行动的原因吗?他讲的故事越狂野,就越显得他是个颓废落魄的冒险者,完全胡编乱造。他甚至可以说是我们说的这些话,结果也只能证明他是个被迫害妄想狂。”他貌似友善地对着赞法德微笑,而后者被困在满是呕吐物的防护服里,已经气得冒火。“您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对方告诉他,“假如您愿意的话。”
“闭嘴!”他的右脑袋对左脑袋吼叫,“我们在胡扯鸡蛋!”
“看到没?”那位官员说,一面检查过去能量棒的超级钛钢外层封闭壳,“完美的密封,绝对安全。”
“圣扎夸那·乌斯塔!”赞法德的两个脑袋齐声大叫,“那些东西如此安全,以至于你们要特别建造一艘该死的要塞级飞船,把副产品运送到最近处的黑洞然后倾倒进去!只不过飞船没有到达预定地点,因为飞行员抄了个近道——是这么回事吗?——为了带点龙虾?好吧,这么说,那哥们儿还挺酷的,但是……我是说你们承认吧,现在是号叫时间,现在是豪华午餐时间,现在是便桶接近临界质量的时刻,现在是……现在是……让我词汇耗尽黔驴技穷的时刻!”
他后来又说了同样的话,当他们经过存放化学武器的货舱——里面的东西超级强大,只要一茶匙,就足以对一整颗行星造成致命污染。
“绝对安全的生产过程。”
再后来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当他们经过具有泽塔放射性物质的货舱——里面的东西超级强大,只要一茶匙,就足以炸掉一整颗行星。
“什么生产过程呢?”
再再后来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当他们经过具有西塔放射性物质的货舱——里面的东西超级强大,只要一茶匙,就足以射灭一整颗行星。
“生产过程。”官员说。
“我很高兴自己不是一颗行星。”赞法德咕哝说。
“副产品,”他说,“什么东西的副产品呢?”
“你完全不必担心。”安全与秩序保障委员会的官员安慰他说,“所有行星都很安全,前提是……”他补充了半句,突然顿住了。他们正在接近最靠近“亿年堡垒号”飞船背部开裂处的货舱。这里的走廊扭曲变形,地板上有潮湿黏腻的小块区域。
赞法德跟自己交换着厌倦的眼神。
“嚯——嗯。”他说,“真的很……嚯,嗯。”
“我们早就告诉过你了,”那位官员回答,“各种副产品。”
“这个船舱里装的是什么?”赞法德问。
“行啊,那就说吧。”赞法德说,“先说这个成吗?你们何不告诉我,这艘飞船上面到底装了什么?”
“副产品。”官员回答,然后闭紧了嘴巴。
“毕博布鲁克斯先生,有件事情我们需要先说清楚……”
“副产品……”赞法德声音不大,但是坚持追问,“生产什么的副产品?”
“啥事?”说着,赞法德把突然变空的啤酒罐重重地掼在一台精密仪器上,“你们准备好下潜了吗?那就出发。”
两位官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非常小心地检查了货舱门,发现密封系统也被导致整个走廊变形的力量给破坏掉了。其中一名官员轻轻触碰那道门。门接触到他之后打开,里面一团漆黑,只在货舱深处,有几盏黄灯闪亮。
“毕博布鲁克斯先生……”那位个头儿较矮、相对没那么傲慢的官员低声说。
“生产什么的副产品?”赞法德恶狠狠地问。
来自安全与秩序保障委员会的两位官员对这句话的回应,是超级冷漠的凝视,但那个脑袋数量很奇怪……或者说居然是偶数的家伙,未曾留意。他仰身倚靠在驾驶座位上,打开两瓶啤酒,一瓶给自己,另一瓶也给自己,然后把脚搭在控制台上说:“你好啊,宝贝。”透过面前的超级玻璃,有条鱼儿刚好经过。
前面那位官员转身看同伴。
“之前呢,你是否还曾经百分之百确定坠毁在这片海底的那艘飞船就是你百分之百确定绝对不可能坠毁的飞船?”剩下两颗脑袋的主人问。“嘿,”他举起其中两只手,“我只是随便问问。”
“这附近本来有个逃生舱。”他说,“是船员们让飞船驶向黑洞之后弃船用的。我想,我们最好确定一下它还在那里。”另外一名官员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百分之百确定。”第一颗脑袋的主人说。
第一名官员默默地招呼赞法德跟他进去。那些巨大又昏暗的黄灯,在距离他们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闪亮。
“我们能完全确定吗?”另外一颗脑袋的主人问。
“我一再提到,”他小声说,“这艘飞船里的其他东西都是安全的,是因为没有人真的疯狂到会使用它们。没有人,至少,没有一个那样疯狂的人有机会接近它们。任何那样疯狂或者危险的人,都会触发人们内心深处的警报机制。人类或许愚蠢,但还没有那么蠢。”
“就是这个了。”其中一颗脑袋的主人说。
“你说的副产品,”赞法德又在恶狠狠地说话,他必须采用这种语调以免被人听出他的声音发抖,“是生产什么的副产品?”
在扁平船艏狭长幽暗的控制室里,四个脑袋聚集在一台计算机显示器周围,机器正在分析海床深处传来的那些非常非常微弱而且断断续续的信号。
“呃,定制人。”
巨大的灯柱向下方扭转,撞见一大群银色海鱼,它们惊惶失措,悄无声息地转身逃窜。
“什么?”
那艘飞船在这个深度停留了一两分钟,收集读数,然后又下潜了一百英尺。这个深度的海水已经变得非常昏暗。又过了一会儿,飞船内部的照明灯熄灭,在外部主灯突然刺开幽暗之前的那一两秒钟,仅有的可见光源是一块小小的、模糊的粉红色标牌,上面写着:毕博布鲁克斯灾难救援与超狂野冒险有限公司。
“天狼星控制理论公司得到了一笔巨额研究基金,目的是设计并制造客户需要的合成个性。结果全都是灾难性的。所有这些‘人’和他们的‘个性’,都是各种奇异特征的混合体,在自然产生的生命体中,这些自相矛盾的特质根本就不可能并存。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是可怜又可悲的怪胎,但也有少数人非常非常危险。他们的危险性在于:这些人不会引发别人的警觉。他们可以经历各种状况而不被阻挡,就像传说中的鬼魂可以穿透墙壁一样,因为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危险性。
这儿,两百英尺深的水底,只有微弱的阳光。一只大大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海生哺乳动物悠闲地翻身游过,心不在焉地打量这架飞行器,就像它早就料到这附近会出现这类东西,然后它继续向上游,向阳光下波动的粼光靠近。
“最最危险的,是三个一模一样的定制人——它们被装在这个货舱里,本打算要跟飞船一起销毁,在整个宇宙中彻底消失。它们本身并不邪恶,实际上,它们看似纯朴又有魅力。但它们是前所未有最危险的生物,因为如果被允许,它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即便不被允许的事情,它们同样也会去做……”
那个不是龙虾的飞行器直接下潜到二百英尺的深度,然后悬浮在那儿,沉重的深蓝色水底的巨量海水在它周围摇摆不定。上方、高处,水像魔法世界一样清澈,闪亮的鱼群一闪而过。下方,光线很难到达的地方,海水的颜色变暗,成了黑沉沉狂野的深蓝。
赞法德看看那些幽暗的黄灯,共有两盏。他的眼睛适应了这种灯光之后,他看到灯光下还有第三个位置,那里有东西被损坏了。地面上还有些潮湿、黏腻的印迹,泛着微光。
这好奇怪,他们互相议论,一面满口大嚼银河西部最美味的龙虾,这是一年内第二次发生这种事了。
赞法德和那名官员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两盏灯。就在这时,从头盔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句话,是另外那名官员。
就在那个瞬间,飞行器突然停在空中,然后掉头向下,一猛子扎进海水里,浪花奔涌,吓得岛民们大喊大叫着纷纷爬到树上。几分钟后,他们才紧张地重新现身,能看到的只剩下缓缓荡漾的几圈水纹,加上若干从水底冒出的泡泡。
“逃生舱不见了。”他紧张地说。
他们兴奋地聊啊聊,说这东西完全没有爪子,后背还那样僵硬挺直,而且,它看上去费尽了力气,还是没能待在地面上。最后一种特色,在他们看来尤其滑稽。岛民们原地跳上跳下,给那个蠢东西做演示,证明在他们看来,待在地面上是全世界最容易的事。但很快,这种娱乐就失去了对他们的吸引力。毕竟,他们完全确定那东西并不是一只龙虾,而且因为他们的星球幸运地拥有很多是龙虾的东西(现在就有半打这东西雄赳赳地向他们行进过来),他们觉得没有任何理由为天上那东西浪费更多时间,而是决定即时解散,晚些时候再集合,一起吃中午的龙虾大餐。
“追踪它,”赞法德的同伴严厉地说,“找到它的精确位置。我们必须知道它逃到了哪里!”
任何老于世故、知识丰富的人,只要稍微去过些地方,见过点世面,都很可能会提到:那飞行器看起来很像个文件柜——巨大的、最近被洗劫的文件柜,仰面朝天,抽屉被甩到空中,到处乱飞。而那些岛民呢,他们的生活经验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所以他们感到震惊的,是这东西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龙虾。
赞法德接近剩下的两个培植箱。他快速扫视,察觉每个箱子里都有一个同样漂浮着的躯体。他更仔细地观察其中一个。那身体是个年长的男人,浮在浓稠的黄色液体中。那人看上去很善良,脸上有很多笑纹。相对他的年龄而言,他的头发有点过于浓密,颜色过深,他的右手看似不停地前后上下摇摆,就像在跟没完没了的一大队幽灵挨个儿握手。他的笑容很真诚,嘴里喋喋不休,像个半醒半睡的婴儿,看上去时不时身体抖动,像是在开怀大笑,就好像刚刚给他自己讲了一个从未听过的笑话,或者是不完全记得的那种。挥手、微笑、大笑、嘴边不停浮起黄色小泡泡,他看上去活在一个充斥着简单梦想的遥远世界里。
一艘巨大飞行器快速掠过一片美丽到惊人的海洋表面。从上午十点来钟开始,它就绕着愈来愈大的圈子来回转悠,终于吸引了当地岛民的注意——他们是爱好和平、爱吃海鲜的民族,现在聚集到海滩上,眯起眼睛对着灼人的太阳张望,想看清天上有什么。
突然又有一条简短讯号传到他的头盔耳机里。逃生舱目的星球已经被查明。它在银河系ZZ9复Z阿尔法星区。
道格拉斯·亚当斯是一位英国作家,他写出了轰动一时的《银河系搭车客指南》。这个幽默系列最早是很受欢迎的BBC广播剧,首播于1978年。亚当斯是英国金锅奖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作家,这也是他多才多艺的作家生涯中斩获的众多奖项之一。这里的短篇是长篇作品的前传,我们会遇见年轻时代的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当时他还没有成为银河帝国总统。作品首次发表于1986年,出现在亚当斯联合主编的一部选集里面,书名是《超超级欢乐的喜剧救济基金会圣诞特典》,该书的出版宗旨,是为喜剧救济基金会筹集善款。
赞法德在培植箱外面找到一个小喇叭,打开了它。黄色液体里的男人正絮絮叨叨、和颜悦色地讲着山顶上一座闪亮的城市云云。
雒城/译
他还听到安全与秩序保障委员会的官员们发布命令,大致意思是说,那个逃生舱里装载了一名“里根”,还有,必须确保ZZ9复Z阿尔法星区的那颗行星“绝对无害”。
道格拉斯·亚当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