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顿饭,洗了个澡,吞了一粒在我的剃须盒里跌跌撞撞待了三年的、碎了的减肥药丸,然后起程回洛杉矶。
基恩梳着他稀疏的金发,起身去听雷达最近有没有捕捉到“他们”的声音。我拉上房间的窗帘,躺在昏暗的空调房里,一直忧心忡忡。一觉醒来,心里仍旧很担心。基恩在我的门上留了个字条:他要乘专机北上,去验证一个有关残害牛群的传闻(他管它们叫“残牛”,造新词是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另一项专长)。
车开得太快,我只能看到丰田头灯射出的光线范围内的事物。我告诉自己:大脑休息时,躯壳还是可以继续开车。我躲避着视线外围出现在车窗上的古怪玩意儿,它们肯定只是安非他命和过度疲劳引起的幻觉而已,沿着高速公路开夜车时,我似乎感到眼角还隐约瞥见了幽灵般的发光植物。但我的理智否定了这一切,基恩对我“所见”的看法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打转,挥之不去。符号幽灵,群体梦境的碎片,在我的脑海中随风旋转而过。不知怎么,这个反馈循环竟然加重了减肥药丸的药效,路边迅速生长起来的植物开始换上了红外卫星图像般的色彩,丰田车开过产生的气流使发光的碎片四散开来。
可我真的很担心。
我将车停下,关上了头灯,黑暗中,好几个铝质啤酒罐反射出点点光亮,仿佛在与我道晚安。我想知道,伦敦现在是几点了呢?我能想象到黛儿塔·唐尼斯此时正坐在她汉普斯特德的公寓里吃早餐,她的房间里摆满了流线型的铬合金雕像,还有关于美国文化的书籍。
“如果你想听更高级的解释,我会告诉你,你遇见了一个符号幽灵。举个例子吧,所有这些被接触者的故事都是基于某种渗透于我们文化中的科幻意象。我可以承认外星人的存在,但他们绝不像50年代的连环画里画的那样。他们是符号幽灵,是从深层次的文化意象中被剥离出的碎片,进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这就跟过去堪萨斯州的农夫总说自己看到了儒勒·凡尔纳笔下的飞船一样。只不过你看到的是另外一种幽灵,仅此而已。你看到的飞机不过是大众无意识的一次体现而已。不管怎样,你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重要的是,不要过于担心。”
那个国家沙漠里的夜晚给人以广袤之感,月亮也似乎更近些。我久久凝视着夜空中的明月,终于决定承认基恩说得没错。重要的是不要担心。在这片大陆上,很多正常人每天都会目睹巨鸟、大脚、空中飞行的炼油厂,而他们过的是我一直以来不敢奢望的平凡生活;他们让基恩忙个不停,一直有钱赚。而我,只不过是在波利纳斯瞥了一眼30年代流行文化中的幻想物,犯不着这么心烦啊!我决定好好睡一觉,这个时候,除了响尾蛇和食人嬉皮士,其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待在自己熟悉的连续体里,待在亲切的路边垃圾箱旁,感到很安全。明天一大早,我要开车去诺加莱斯,拍摄那边的老妓院,这是我多年来的夙愿。减肥药丸的药效已经过了。
我当时看起来一定很痛苦,因为他小心翼翼地将啤酒放在冷藏箱旁边,然后坐起来。
我被光线弄醒了,接着听到说话声。光线来自我身后某个地方,在车里投射出移动的暗影。还隐隐约约能听到男女平静交谈的声音。
“你不会想知道的,你太敏感了。女孩说‘它很冷’,”他又操起了糟糕的南方口音,“‘像是金属的感觉’。还会发出电子噪声。如今,这竟成真的了,老兄,这就是大众无意识心理的直接产物;那个小姑娘就是个女巫。这社会里没有她使用法力的空间。如果她的童年不是充斥着《仿生人》《星际迷航》之类的电视节目,她就不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她已经沉溺于故事的主要情节里了。她知道一切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我趁着那些不明飞行物狂热分子还没带着测谎仪赶来,就提前十分钟离开了。”
我感到脖子僵硬,眼睛有些干涩,像进了沙砾似的。腿压在方向盘下面,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摸索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找出眼镜,好不容易才戴上。
“这玩意儿袭击了她?怎么可能?”
我扭头往后看,城市就在我眼前。
“一个熊头,被切下来的熊头。这个熊头,你知道吗,还在它自己的小飞碟里四处游荡,看起来就像是韦恩表兄家过时的茶叶罐上顶了个车轮盖。还有两个雪茄头似的发光的红眼睛,耳朵后面还竖着两根可伸缩的铬合金天线。”他打了个嗝。
车尾的后备厢里有些关于30年代设计风格的书,其中一本里有几幅《大都市》和《未来世界》画册里的理想化城市素描,不过都是截取出来的方块图,画中的建筑物远远超越了建筑师们的最佳水平,直上云霄,仿佛齐柏林飞船的船坞,还有令人眩晕的霓虹灯塔尖。而我身后的这座城市简直是素描画放大后的翻版:闪耀的金字型神塔台阶上,螺旋型塔尖一个接一个盘旋上升,直到最顶端中央的金色庙塔,塔的周围是一圈辐射凸缘,就像蒙戈加油站里的那种。那些塔型建筑中最小的也能装进整座帝国大厦。连接塔尖的是高耸入云的水晶路,它们交叉相连,四通八达,银色的流线型造型仿佛流动的水银一泻千里。空中布满了飞船:巨大的飞翼,飞镖状的银色小型飞行器(有时,水银状的天桥也会优雅地升入空中,加入飞船们的舞会),还有一英里长的软式小飞艇,以及像蜻蜓一样在空中盘旋的旋翼飞机……
“一个什么?”
我紧紧闭上双眼,在座位上转了个身。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我迫使自己盯着车上的计程表、黑色塑料仪表盘上的浅色灰尘,还有烟灰已经装满快要溢出的烟灰缸,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上周我在弗吉尼亚的格雷森郡,采访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声称自己被一个熊头袭击了。”
“这不过是安非他命引起的精神性副作用而已。”我睁开眼睛对自己说道。仪表盘、灰尘、捻灭了的过滤嘴香烟头——一切都没变。我格外小心地打开了头灯,连头都没有移一下。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这简直是‘明摆着的事实’,对吧?本来一切都很正常,可接着出现了怪物,出现了曼荼罗,出现了霓虹灯雪茄。而你看见的是一个巨大的汤姆·斯威夫特式飞机。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也并没有疯。你知道的,不是吗?”他从折叠躺椅旁破旧的泡沫制冷箱里找出一听啤酒。
接着我便看到了他们。
“这跟那不一样。”
他们都是一头金发,站在他们的车旁,那是一辆铝外壳的鳄梨形轿车,车脊中央竖着一个鲨鱼鳍形状的方向盘,光滑的黑色轮胎看起来就像小孩的玩具。男人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腰,另一只手指向城市的方向。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衣服是宽松式的,光着腿,脚上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凉鞋。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我的车头发出的灯光。男人说话的语气有些强硬,似乎说的话很在理,女人一直在点头表示赞同。突然,我被吓了一跳,被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吓到了。我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后的城市就是图森,从人们对那个年代的集体的渴望中蹦出来的那个梦幻般的图森市。这是真的,这完全是真的。而我眼前的这对男女就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们让我感到恐惧。
“你当然看到了,没错。你应该读过我的作品吧?应该了解我解决不明飞行物问题时常用的地毯式解决方案吧?很简单,简单极了:人们……”他小心翼翼地将眼镜架在他长长的鹰钩鼻上,用蜥蜴般的眼神盯着我,“看见了……某些东西。人们总是会看到这类东西,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可人们还是会看见。可能是因为他们想看见而已。你读过荣格的作品吧,应该心里有数……就你的情况而言,其实非常明显。你也承认你一直在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建筑,经常爱幻想。你看,我敢说你肯定嗑药了,对吧?60年代生活在加州的人有多少没产生过这种奇怪的幻觉呢?那些夜里,你突然发现迪斯尼的技术员大军都被服装厂征用了,他们将埃及象形文字的动态全息图绣在你穿的牛仔裤上;你还发现……”
他们属于黛儿塔·唐尼斯幻想中子虚乌有的80年代。他们是梦幻的产物:白肤金发,还很有可能是蓝眼睛。他们无疑就是美国人。黛儿塔曾说过,未来世界最先降临美国,但最终消失了。然而不会从这里消失,这里是梦幻的腹地。在这里,我们会生生不息,过着梦幻般的生活。什么是污染?什么是有限的化石燃料?什么是可能会惨败的对外战争?我们一无所知。人们过着体面、幸福的生活,对他们自己和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都感到满意无比。但这不过是梦幻中的世界,是他们的世界。
“可我看到了,默文。”我们坐在水池边,沐浴在亚利桑那州灿烂的阳光下。他来到图森市是为了等一帮退休的拉斯维加斯公务员,他们的头儿声称从微波炉里收到了来自“他们”的消息。我开了一晚上的车才赶到图森市,开夜车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在我身后的那座不夜城里,扫射天空的探照灯只是为了人们取乐。我想象着他们聚集在铺满白色大理石的广场里,一切井然有序,人人机智敏捷,我看到了他们明亮的双眼中闪烁着热爱之光,那是他们对灯火通明的街道的热爱,对银光闪闪的车辆的热爱。
“很好,”基恩边用身上的夏威夷衬衫边缘擦着他的黄色宝丽来护目镜,边说道,“不过还不完美,可信度差了点。”
在那里,希特勒青年团鼓吹的花言巧语竟然都成了现实。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基恩。默文·基恩是个自由撰稿人,他所涉猎的话题极为广泛,例如得克萨斯州翼手龙,自称被外星人劫持过的乡巴佬,坊间传言里的尼斯湖水怪,还有更为离经叛道的美国公众心目中的十大阴谋论。
我发动引擎,将车缓缓向前开去,直到车前的保险杠离他们只有三英尺的距离。他们仍旧对我视而不见。我摇下车窗,想听清男人讲了些什么。他说的内容听起来光鲜但显得空洞,就像商会的宣传手册上印的漂亮话,可我知道,他对自己说的话深信不疑。
然后我抬头望去。这时,我看到了一架由十二个引擎带动的飞行器,仿佛一个巨大的飞去来器,整体为翼状造型,带有一种深厚的优雅,朝东边缓缓飞去,它飞行的高度很低,我甚至能数清它暗银色机身上的铆钉,听到里面似乎传来爵士乐的回响。
“约翰,”我听见女人说,“我们忘了吃营养片。”她按了下腰带上某个部位,里面弹出两片颜色鲜艳的小圆片,她将其中一片递给男人。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退避开,将车开回高速路上,朝洛杉矶开去。
如此轻柔地,我越过了它的边缘——
到了加油站,我给基恩打了个电话。这是另外一家加油站了,建筑风格是糟糕的西班牙现代主义。他刚刚探险回来,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个电话。
有一天,我在波利纳斯市郊,准备拍摄酷明设计的一座极为奢华的军事建筑。我穿过了一层薄膜,一层可能性的薄膜……
“对,这的确有点古怪。你有没有试图留下些照片?不是他们曾出现过,而是你没照到照片这一点,倒给你的故事增添了点惊悚的色彩。”
这正是我那时的构图思路:我坐在自己的红色丰田里,决定在加油站取景,以表现她令人费解的社会性建筑审美观;渐渐地,我似乎看到了她眼中那个子虚乌有、未曾出现过的美国,在那里,可口可乐工厂像是搁浅的潜水艇,五场连播的电影院则像是某种崇拜蓝镜子和几何图形的失传教派所建造的庙宇。穿行于这些神秘的废墟间,我发现自己竟然对这里的居民产生了好奇,生活在这个失落的未来中的人们会怎么看待我们生活的世界呢?30年代的人们憧憬着白色大理石、滑溜铬合金、不朽的水晶、锃亮的青铜,然而《根斯巴克》杂志封面上的火箭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呼啸着降临伦敦城。战争过后,人人都拥有了自己的车——虽然不是带翼的飞车——之前许诺的超级高速公路也修建了起来。天空却因此变得灰暗,废气烟尘吞噬了白色大理石,神奇水晶的表面也被腐蚀得凹凸不平……
可我该怎么办呢?
“把它当作,”黛儿塔·唐尼斯这样说过,“另外一个美国:一个1980年从未到来过的美国,现实中已经破碎的梦想构筑而成的美国。”
“多看电视,特别是游戏节目和肥皂剧。去看点色情电影,看过《纳粹性爱汽车旅馆》吗?这边的有线电视里有这部,简直糟糕透顶,正是你需要的。”
在唐尼斯憧憬的那个时代的鼎盛时期,他们让酷明[2] 负责设计加利福尼亚州的加油站。由于偏爱祖国蒙戈的建筑风格,他沿着海岸线来回巡游,建造起一座座表面粉刷着白色灰泥的雷射枪炮台。大多数加油站里还修建了一座有些多余的中心塔楼,周围是一圈奇怪的辐射凸缘,构成了加油站建筑风格的标志性主题。这一设计展现出一种极为强烈的原生态技术狂热,仿佛只要你能找到开关,这种对技术的极端崇拜就会喷涌而出。我还在圣何塞市拍了一张,一小时后,一辆推土机开来,将石膏、板条和廉价的混凝土构成的建筑物夷为平地。
他在胡说些什么?
建筑摄影可能需要长时间的等待:当你在等待阴影慢慢离开你想要捕捉的细节时,或者是想表现出建筑结构上一定的明暗与平衡关系时,可以把建筑物本身当作日晷。我边等待着合适的拍摄时机,边想象着自己身处黛儿塔·唐尼斯所描述的那个美国。我用哈苏相机的磨砂镜头把几座厂房也框了进来,它们竟然表现出一种阴险的集权主义者般的高贵,像极了阿尔伯特·斯皮尔为希特勒建造的体育馆。可除此之外,画面则显得俗不可耐:只不过是30年代美国的集体无意识催生的短暂的产物而已,它们多半只能存在于那些令人压抑的破败街道,道路的两旁分布着落满灰尘的汽车旅馆、床垫批发商店和小型二手车停车场。我兴致勃勃地赶往加油站。
“不要再大叫了,听我讲。我在告诉你一个行业机密:真正糟糕的媒体节目会帮你驱走那些符号幽灵。如果这方法能搞定那些整天喊着飞碟的家伙,它肯定也能解决你有关未来装饰艺术的幻觉。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收到科恩寄来的包裹时,我已经在伯班克待了三天,那三天里,我努力想让一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摇滚乐手变得魅力超凡。想拍出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并不是不可能,但也相当困难,需要有非常出众的天分才能做得到。虽然我还算不赖,但也不是最有天分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是在试探我摄影技术的可信度。我脱身而出,这太令人沮丧了,因为我想出色地完成工作。但我并没有完全消沉,因为我已经确保自己拿到了这单活儿的支票,于是,我决定用巴瑞斯-沃特福特分配的新活儿中那极端的附庸风雅来让自己振作起来。科恩给我寄来了一些30年代设计方面的书、流线型建筑的照片,还列出了黛儿塔·唐尼斯最中意的五十个加州设计风格的范例。
接着,他就恳求我挂电话了,理由是他早上还和选举团有约。
“噢,当然不会,怎么可能,就算有十二个这样的巨型螺旋桨也飞不起来,不过人们喜欢它的造型,你不觉得吗?纽约飞伦敦不超过两天,一流的餐厅,私人客舱,日光浴甲板,晚间的爵士乐舞会……你知道的,这些设计师都是民粹主义者:他们试图给公众带来他们想要的。而公众想要的当然就是未来。”
“和谁?”
“这玩意儿不会真的能飞吧……”我望着黛儿塔·唐尼斯。
“拉斯维加斯来的那些老家伙,那些跟微波炉过不去的家伙。”
喝咖啡的时候,科恩掏出一个很厚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满了照片。其中有守卫在胡佛坝旁的有翅膀的塑像,那些四十英尺高的混凝土塑像就好像是引擎盖上的装饰物,似乎被并不存在的龙卷风刮歪了,但还是坚挺地立在那里。我还看到了十几张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约翰逊制蜡公司大楼的照片,赖特的设计堪比很早以前一个名叫弗兰克·R·保罗的艺术家设计的《惊奇故事》杂志封面;约翰逊制蜡公司的员工在走进公司大门时,肯定有一种像是走进了保罗的喷漆乌托邦的体验。赖特设计的建筑物总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是专门为那些穿着白色长袍和透明树脂凉鞋的家伙设计的。我的视线在一张极为壮观的螺旋桨客机素描图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它整体是一个翼状造型,仿佛一个巨大的对称的飞去来器,机窗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可思议。带标注的箭头指明了大型宴会厅和两个壁球室的位置。机身上的日期是1936年。
我打算往伦敦打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找到巴瑞斯-沃特福特的科恩,然后告诉他,他的摄影师打算提前离开这片城市贫民区。最后,我用咖啡机泡了一杯难喝到难以置信的黑咖啡,接着钻回我的丰田里,开往洛杉矶。
30年代,美国出现了第一代工业设计师;在那之前,所有卷笔刀在结构上几乎都与维多利亚时期的毫无二致,或许仅多了条装饰性的花纹而已。而设计师们的出现,让卷笔刀看起来像是在风洞里造出来的。很大程度上,变化都是表面功夫而已;隐藏在流线型的铬外壳下的,仍旧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结构。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也讲得通。毕竟,大多数成功的美国设计师都是从百老汇剧院设计师转行做工业设计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舞台布景,还有制作一系列精美的道具,而这些东西用于模拟未来世界的生活再合适不过了。
洛杉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在那儿待了两周。那里完全是唐尼斯钟爱的地方: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随处都潜伏着梦幻的碎片,等着我上钩。有一次,我差点儿出了车祸。那是在迪斯尼乐园附近的立交桥上,车道突然像折纸戏法一样分散开来,措手不及的我在十几条车道间迂回前行,水滴状的装有鲨鱼鳍的铬合金跑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更糟糕的是,我之前在亚利桑那州看见了那对幻象中的男女,而在好莱坞,类似他们的男男女女到处都是。我雇了一个意大利助理,为了生计,他接一些类似在暗室里洗照片、在泳池旁安装露台的活儿;他把我为唐尼斯拍的所有底片都洗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多看它们一眼。不过,它们似乎对这位李奥纳多老兄没有什么影响。他洗好照片后,我像洗牌似的快速浏览一遍,检查下没错,就将它们封好,空运到伦敦。接着,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一家正在放映《纳粹性爱汽车旅馆》的电影院,可从头到尾,我都是睡过去的。
有时,他们会用老掉牙的新闻剪辑作为当地电台的补白节目。你拿着一个花生酱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坐下,听着充斥着静电噪声的好莱坞男中音为你讲述“你未来会有一辆飞车”的故事。故事里,会有三个底特律工程师围着你这辆笨重破旧、带着翅膀的纳什车瞎打转,它会沿着密歇根州某条废弃的公路一路制造出可怕的噪声。你从来没真正见它飞起来过,它却飞进了黛儿塔·唐尼斯脑海中的永无之境,那里简直是放纵不羁的技术狂热爱好者的家园。她喋喋不休地描述着那些三四十年代的“未来主义”建筑物——身处美国的城市里,你每天都会与它们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注意到它们的存在;电影院门口支起的散发神秘气息的大遮檐,皱巴巴的铝片装饰的便利商店,过夜旅馆的大厅里摆放的落满灰尘的铬管椅子。她将它们视为组成她梦想世界的片段,而在冷漠的现实世界里,它们却无人问津;她想让我用镜头将它们捕捉下来。
一周后,我在旧金山收到了科恩的祝贺电报。黛儿塔爱极了这些照片。他非常欣赏我“投入的”工作态度,还在电报中说非常期待再次与我合作。那天下午,我又在卡斯特罗街上看到了一架飞翼,只是看起来有些模糊,好像它并不完全在那里。我连忙冲进最近的报刊亭,抓起我能看到的所有有关石油危机和核能风险的报刊。就在刚才,我决定买张机票去纽约。
英国人总是痴迷于美国流行文化中的巴洛克元素,就像联邦德国人痴迷于牛仔和印第安人之类的怪癖,而法国人总是对杰瑞·刘易斯的老电影异常地情有独钟一样。这一点在黛儿塔·唐尼斯的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她对连大多数美国人都不熟知的美国独有的建筑风格痴迷到狂热的地步。起初,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渐渐地我有些懂了。她的话让我想起了50年代周日上午的电视节目。
“这世道算是糟透了,对吧?”报刊亭老板是个黑瘦的男人,一口烂牙,头上明显戴的是假发。我点点头,从牛仔裤里掏出零钱。我急于想找到一张公园长椅,然后将自己淹没在这个糟糕透顶的真实世界中。“不过还不算最糟糕,是吧?”
科恩介绍我们彼此认识,然后向我解释说,黛儿塔是巴瑞斯-沃特福特最新出版项目的主要发起人,这个项目主要是用插图加文字,阐释她所谓的“美国流线型现代艺术”的历史。科恩管它叫“雷射枪哥特风”。他们定下的标题是《气流未来城:从未实现过的明天》。
“说得对,”我回应道,“其实,完美无缺的世界或许更可怕吧。”
我猜一切是从伦敦开始的,从巴特西公园路的一家山寨希腊餐厅开始,当时,我在那家餐厅里吃午餐,花的钱都记在科恩公司的账上。蒸汽保温桌上的食物不太新鲜,连找个装松香葡萄酒的冰桶都要花上半小时。科恩供职于巴瑞斯-沃特福特,这家公司出版大部头的时尚类平装书,大多是讲述霓虹灯广告牌、弹球机、日本被占领时期的发条玩具之类的插图本历史书。我之所以去伦敦,是要拍一组鞋子的广告:加州姑娘们露出棕色长腿,穿上色彩鲜艳的戴格波慢跑鞋,站在圣约翰伍德的自动扶梯上,或是图庭火车站的月台上,对着我的镜头做出各种欢呼雀跃的动作。广告的代理商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认定伦敦公交系统的题材会让他的网格底尼龙慢跑鞋大卖。他们做决定,我只负责拍摄。科恩是我在纽约的一个不是很熟的旧识。在我准备从希思罗机场飞离伦敦的前一天,他请我吃了一顿午餐。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穿着非常时髦的年轻女士,名叫黛儿塔·唐尼斯。这位优柔寡断的女士显然是位著名的流行艺术史学家。记得当时,我看到她走在科恩身边,他们上方是一个悬浮着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用巨大的无衬线体[1] 大写着一句话:“这里孕育着疯狂。”
他目送我沿着街道离开,我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报道人类灾难的报刊。
幸好,一切都开始逐渐恢复正常,那毕竟只是一段插曲。虽然我还是会在无意间瞥见怪异的幻象,但那无关紧要,就像疯博士铬碎片一样,仅仅从我眼角的外围一闪而过。上周,我在旧金山上空看到了一艘飞翼班机,不过它几乎是半透明的。如今,鲨鱼鳍跑车已经愈来愈稀少了,高速公路小心翼翼地生怕将自己张开成拥有八十条车道的发光怪物——上个月,我开着租来的丰田车就遇到了这样一条失控的高速路。我知道,这些幻象不会一路跟着我到纽约;我的视觉正在收窄到唯一一种可能性的波段上。为此我尽了全力,而电视帮了我大忙。
【注释】
威廉·吉布森是一位美国裔加拿大籍小说家,其作品与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赛博朋克关联紧密。 他的小说获得了许多奖项,包括雨果奖、星云奖、菲利普·K·迪克奖、亚瑟·C·克拉克奖以及该领域的众多提名和其他认可。他的许多作品都被翻拍成电影,如《捍卫机密》等。《根斯巴克连续体》于1981年首次在《宇宙》第十一卷上发表。
[1] 指在笔画的开始与结束处没有特殊装饰且笔画粗细大致相同的一类西文字体,类似中文字体中的黑体。
梁涵/译
[2] MingtheMerciless,美国漫画家阿列克谢·罗曼德创作于1934年的漫画《飞侠哥顿》中的反派人物。
威廉·吉布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