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丸”游曳在灯火璀璨的东京湾,两边是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彩虹大桥如一条玉带连接两岸,港湾上的各色船只星星点点,如同一只只漂亮的萤火虫。天上,一轮弯月将柔和的月光投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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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原达也和栗原由希站在船头,吹着海风,指点着岸上的高楼广厦,辨认着东京塔的方向,一时都沉醉在迷人的夜景里。
有游客开始动手了!
“怎么样,这次的末日之旅可遂了你的意了吧?”由希笑着对丈夫说。
信号传输忽然中止了,负责人显然被某种更紧急的事态占据了意识场,老人用信息触角在遥感网络中探寻着,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
“美极了!想到这美丽的一切,日本,不,人类的一切成就,即将被宇宙的暗夜所吞没,实在是令人难过。”达也叹息着。
“很抱歉,末日不会发生,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错误是怎么产生的,但星渊集团会对此负责。现在请大家根据宇宙文明管理法案第一百五十八条第七款的规定,立刻集中并撤离这颗行星,否则——”
“真的吗?”由希戳穿他说,“你真的难过吗?我看你巴不得真的是世界末日呢。这一年来你跟那些狐朋狗友大侃什么灾难啊,灭绝啊的劲头可不小呢。你们这些科幻迷就盼着看一回世界毁灭的奇观吧?本来根本没有的事情,都说得活灵活现的呀。”
“那么末日之旅不是……”
“不只是科幻迷。”达也说,“历史上第一次,全人类都沉迷在这种‘濒临毁灭’的意境中,这个世界末日的概念创造了多少商机啊!你都从中大赚了一笔。”
对方解释:“寰宇智能监测系统出了差错,给了我们错误的信息。我们刚刚进行了复核,确认这颗行星今天不会发生灭世级别事件,不但今天不会,至少未来一万年内都不会。”
由希不由点头赞同,她是开网店的,最近半年在丈夫的建议下开始售卖所谓“末日逃生套装”,就是在一个包里放上手电筒、指南针、压缩饼干和救生绷带之类平时没用的小玩意,然后再以几千日元的高价卖出。生意居然异常红火,有时候一天可以接到上千份订单。大概在大海啸和核泄露之后的日本,人们对世界末日的概念比起其他国家更多了一份现实压迫感。
老人随即发送了一个询问,同时也看到,在意识遥感网络中,上千个类似的询问出现了。
达也意犹未尽,接着抒发胸臆:“末日是一种融合了惊叹和悲伤,恐惧和希望,疯狂和寂静的情结。它太壮丽,壮丽得让你忘记了残酷,太宏大,宏大得让你起不了个人的忧虑,发生的一切,存在感无比强烈,然而很快又将归于虚无,仿佛一切都能在‘空’的怀抱中得到救赎。在古代诞生了《启示录》这样伟大的作品,今天,人们更是在各种虚构文学和影视中展开想象,2012的预言就是这个古老传统的巅峰,这是第一次全人类都自觉参与的末日想象……”
“什么?”
“还说呢。”由希撇撇嘴,“今天马上就过去了,等明天一切恢复平常,我怕你会得末日后忧郁症。”
一个紧急讯号出现在老人的意识场中,是领队抄送给所有星际游客的,被标记为最紧急级别。
这话好像说中了他的心思,达也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注意,出错了!”
“先生,我觉得你说的不错。”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想起。达也转头,发现一个黑衣服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他有些疑惑,但礼貌地微微躬身。
这次的末日之旅如同往常,他不喜欢去那些充满本地居民的大都市,看那些人绝望的哭号,或者加入那些歇斯底里的疯狂派对。在他看来那些是毫无意义的恶趣味。他只喜欢一个人去没有改造过的乡野中,细细体味每个世界即将灰飞烟灭之际的自然风光。比起那些肤浅可笑的人造物,经历亿万年进化而来的自然才更值得观赏。打开星际之门的价值不菲,当然要花到最值得的地方。
“末日是一个文明所能产生的最高级想象。”黑衣人说,但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处光辉灿烂的城市楼群,“是文明的力量最终被不可知的神秘压倒的悲剧。你知道最迷人的地方在哪里吗?一切都屈从于至高的力,一切的美,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文明和雕饰,都会在力的博弈中消失。这是我们这个宇宙最终的宿命。最终,一切都会被空间的加速膨胀而撕裂,那是最终的末日,当空间膨胀到达临界点,在整个宇宙中,连原子和电子都不会剩下,一切都会被空间本身的力彻底粉碎!”
而如今,又一个末日到来了,不知道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是否还能幸存。
他的容貌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毫无特点,日语很流利,但语感却硬邦邦的如同外国人。由希全然不知对方在说什么,不过类似的对话她听得多了,都是丈夫的那些科幻迷朋友平时胡吹乱侃的。她看达也听得相当专注,心里嘀咕:这回丈夫又找到一个知音了。
老人还记得上次来到这颗星球时的情景,那些千奇百怪的巨龙们仍在大地上和海洋中悠游,统治着整个行星的生物圈。老人见证了它们的最后时刻。天火降临之日,繁盛归于乌有。巨龙灭绝殆尽,其生态位大多被某种小型胎生动物的后裔所取代,从它们中甚至产生出了初级智慧。
“大撕裂理论!”果然达也眉飞色舞地赞同,“原来一切末日都是最终末日的预演……这么说来,宇宙中所有文明都会遇到末日吗?”
老人很喜欢这次末日之旅,这对他来说是旧地重游。当然,在他近乎无限的生命中,已经进行过几千几万次这样的旅行。但这样的机会还是不常有的,至少最近一千年都没有过。虽然有生命的世界在银河系中俯拾即是,进化出智慧的也不少见,但是毁灭级的灾难还是不常见的,正如超新星一样,千百年来才有一次。拿这颗行星来说,上一次发生灭绝性的大灾难已经是近七千万年前的事儿了。
“这倒不是。”黑衣人说,“宇宙被广袤空间隔开,除了最终的大撕裂外,其他的自然灾变都是有限度的,如果一个文明扩展到了宇宙深处的其他星系,那么无论是小行星撞击还是恒星爆发都不可能带来根本毁灭,更不用说其他较小的灾变了。所以只要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和末日的危险说再见了,毕竟宇宙的最终毁灭还是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未来。”
老人离开湖泊,沿着小溪,往上游的密林中走去。这里罕有人至,荆棘丛生,树根盘结,很难行走。但老人走过的地方,无论是树根还是石块都会在无形力场之下被推开或击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前进的步伐。他在山谷间悠闲地散步,不时用智能力场抓取几只小动物来端详一番,又放它们离去。
“没有末日,那不是很无聊?”达也笑着打趣。
可怜的家伙,好好享受你剩下几个小时的生命吧,老人悲悯地想。
“是啊,凡是发展到这个阶段的文明,当然不会碰到什么末日,否则早就毁灭了。这种末日情结,在其文明发展中从来没有满足过。所以在其扩展到全宇宙之后,会不惜越过整个宇宙,去那些遥远的星球观赏各种原始世界的末日,寻找一点感觉。”
鳄鱼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哀鸣声,老人看着它惊恐万分的样子,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鳄鱼便如同风中的羽毛一样飘荡着,重新飘回到湖中,缓缓落下。终于,鳄鱼感到下腹接触到了水面,同时那股力消失了。它本能地窜下去,翻起一朵浪花后就不见了。几秒钟后,刚才不可思议的经历已经从它原始的大脑中被清除,鳄鱼又在湖水深处中悠游自在,寻觅新的猎物。
“好主意!但他们怎么知道哪个世界会濒临毁灭?而且越过银河系,就算以光速也要几万年吧?”
但是鳄鱼并没有尝到人肉的鲜美,却如咬到石头一样刚硬,完全无法下嘴。这是从未发生过的情况。它容量有限的大脑无法产生惊奇感,但是已经觉察到莫大的危险,转身想向湖中窜去。但鳄鱼发现自己无法指挥四肢,它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托着,慢慢升起,悬浮在了空中,在老人面前盘旋着,它徒劳地摆动着身体,却无法挣脱看不见的束缚,被迫接受老人的注视。
“整个宇宙的物质基层,是按物质形态构成的超感纠缠网络,早在宇宙的上古阶段,最古老的诸文明就在其基础上建立了寰宇网,对每一个有生命的星球进行自动监测,这些世界当然平平无奇,一般感兴趣的人不多,但当末日降临前夕,相关信息会被送到宇宙各个角落的信息订购者中,然后由商业机构主持,将感兴趣的人们组成旅游团体,通过星际之门,在刹那间穿越宇宙,来到末日降临的世界上。”
蓦然,水面分开,一只巨大的鳄鱼张开布满利齿的长吻,从湖里扑上来,咬向老人的脚踝。它已经观察了这个猎物很久,确定可以一击得中。果然,老人来不及躲避,被它咬中了。
达也愈发好奇地看着他:“您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诞生与毁灭,宇宙的两极。宇宙大爆炸,恒星点燃,行星的形成,生命的出现……在这些激动人心的伟大事件之后,就是无尽岁月的平淡无奇,直到濒临毁灭的一刻,才再度绽放出惊人的壮丽之美——
“是不是真的,很快你就会知道了。”黑衣人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说。
这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下午。当下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这些无知而可怜的造物,在它们漫长的进化史上经历了不知多少万亿个这样平静的时辰,它们以为这一切理所当然会永远持续下去,以为今天是和往日一样的普通一天,会随着夜幕降临而逝去,随后迎来下一天的黎明。但它们错了,它们的生命将和这个星球的历史一起在今天终结。正是那即将到来的毁灭给了这平庸无奇的一幕以悲剧的美感。
达也正在思考他话里的意思,忽然脚下颠簸,港湾上无端出现了一个大浪,将游轮推向一边。许多人猝不及防,摔倒在甲板上。达也急忙抓住栏杆,才站稳。
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站在湖边,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切。
“由希,你没事吧?”达也望向妻子,他看到由希的脸色惨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向前方,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很快发现了异状。
一个慵懒舒适的午后。
水下有某种发光的东西正在向彩虹大桥的方向游去。那东西至少和鲸鱼一样大,不,比一般的鲸鱼还要大得多。难道是敌国的潜艇?
非洲,刚果盆地。一条清澈的小溪在山谷中蜿蜒着,百转千回,汇入密林间的湖泊。湖面波平如镜,一群河马惬意地泡在湖边的芦苇丛里,仅露出口鼻呼吸。湖的另一边,几只森林象从林中走出来,到水边用长鼻往嘴里舀水。一群大猩猩也在湖边栖息,年长的悠闲地嚼着草叶,年幼的在树下打闹嬉戏。
达也还来不及多想,就看到那东西冒出了水面,立了起来,非常非常高,至少有四五十层楼那么高,它掀起的大浪让远处的星之丸也剧烈地颠簸起来。
3
那是一个巨大的发光椭球体,被两根长腿托起,中间有一个不断转动的圆环,好像一只妖异的巨眼。很快,从上面又伸出了无数触手状的复杂链条,每一条都比列车还长,却灵活得可怕。怪物用那些触手缠住彩虹大桥,几秒钟后,那座刚才还固若金汤的长桥像脆弱的积木一样断成数条,带着上面的无数车辆轰然坠入海水。
青年望向升起的朝阳,苦笑着说:“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恐怕确实会发生一些事情,一些你想不到的事。”
机械章鱼般的怪物行走了起来,看上去很笨拙,但以惊人的速度向西岸市区的方向移动,八歧大蛇般的触手开始四处绞缠,海滨的几栋大厦开始在它的撼动下倒塌,楼塌的声音如同天边的雷霆一样传来。但几乎听不到任何人声,因为离得太远。
“当然!”姑娘有些不悦,“如果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在这里等着,看看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达也完全无法思考,只是呆呆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出宽银幕的灾难片。巨章鱼进入市区,触手疯狂地摧毁着一切,如同一个调皮的孩子践踏着美丽的花园。达也忽然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那些毁灭东京的怪兽片,那些荒诞不经的场景,如今竟在自己眼皮底下真真切切地发生着。
“你确定?”青年目光炯炯地追问,“这是公认的说法吗?”
“这才是真正的末日狂欢。”黑衣人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宇宙中最有趣的游戏。”
“这是天大的误会。”艾米莉苦笑,“今年我不知道跟多少人解释过多少遍了。玛雅人以冬至作为一年的开始,2012在玛雅的历法中是一个重要的年份,相当于两个纪元的转换。2012年12月21日就是旧纪元的结束和新纪元的开始,不过说到底只是人为历法的设定,和地球本身的变化毫无关系。”
达也如梦初醒:“你、你和那个怪物……难道……”
“原来如此。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如果根本没有尼比鲁这回事,为什么会有世界末日的说法?”
“他是我的同伴。”黑衣人坦承,“对一个即将毁灭的世界,文明保护法则不再适用。我们跨越星河来到这里,可不只是当看客。狂欢的时刻到了!我们有很多人,正在比谁能先毁灭这座城市,看来我也要加紧了……你们两位,愿不愿意做我的客人,来观赏这精彩的一幕呢?”
“那些祈祷的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所谓的救赎和新生,都是鬼话。其他人只是来找乐子的,至于我,我叫艾米莉,美国人,在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读硕士,论文题目是‘世界末日谣言的社会学效应’,这里可有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啊。”
达也看到,远处的怪物已经把东京塔高高拔起,扳成两段,高高抛向夜空。他跟着望向天空,发现月光之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怪物,妖异的云彩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遮住了一轮明月。
“光速的行星?也并非不可能……”青年倚靠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姑娘,“当然确实可能性很小。抱歉,我只是刚刚到这里,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不过,如果你认为不会有末日的话,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以为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纪念千年之前玛雅人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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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些三流小报的胡编乱造。”姑娘嗤之以鼻,“玛雅人哪儿有这个本事。再说,如果真有那么一颗行星存在,并且将会在几小时内和地球对撞,那么现在得比满月还大了。可是你看,什么也没有,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观察不到有这么一颗行星存在,除非它现在以光速飞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三千相宣夜立在静海上,用广维眼看着在群星中悬浮的蔚蓝色球体,将上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但是我听到的情况是这样。”青年指着不远处黑黝黝的金字塔,“据说古代玛雅人通过天文观测,计算出了太阳系边缘有一颗行星——好像叫尼比鲁吧,会在几百年后接近地球,并在今天对撞。人类的技术无法推开它,所以只有毁灭。”
通过遥感网络,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那个球体上的诸多惊人变化,就在刚才的几分钟里,一座座城市被毁灭了,毁灭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是在反物质爆炸的烈焰中被焚毁,有的是在绝对零度中被冻结,有的是被那些粗鲁的游客亲自碾成粉末,有的是被猛然掀起的百米巨浪夷为平地……
“当然不是!”姑娘斩钉截铁地说,不过又缓和了口吻,“我是说,虽然很多人相信,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告诉你不是这样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至少是五级干涉,糟透了。三千相宣夜烦躁地发出一道空间激波,将面前立着的一面星条旗炸得粉碎。
“难道不是吗?到处都是这么说的啊!”青年看上去相当惊诧。
宇宙文明联合体的公认的寰宇价值:“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涉低级文明的发展。”在一个文明能够加入联合体之前,只能进行外部观察,而不能加以干预,无论是善意地想帮助对方提升文明还是恶意地要消灭对方,都是被文明法则所严禁的。即使在毁灭到来之际,也不能帮助对方逃脱灭绝的危险,否则就是破坏了神圣的宇宙法则。
“他们是末日真理教、地球救赎教、全能神教……还有很多乱七八糟小宗教的信徒,这些人相信地球会在今天毁灭。”
但末日之旅是一个例外,当确定某个世界即将迎来末日,可以在末日前最后的某个时间窗口去拜访这个世界,当然理论上仍然要以该世界智能生命的形体,通过内置的语言转换装置,以免引起本地居民的骚动。不过在最后的时刻,虽然法律上仍然有障碍,但是即使放开手脚,大肆破坏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既然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那么给远道而来的宇宙游客们先玩一玩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们是谁?我不认识。”
问题是,这个世界他妈的根本不会毁灭,这个世界末日的说法根本是一个低级谣言。
姑娘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相信地球会毁灭?这么说,你是和那些人一起的?”她指了指边上跪下祈祷的人们。
三千相宣夜已经仔细检查了感应网络上传的数据,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低级的误判。程序毕竟是程序,对于完全不同生物基础和文化途径的异星文明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当它发现这个星球上以史无前例的强度和频率传诵着某个“世界末日”的说法时,就收集了大量资料进行判别。程序认为,该星球的文明程度已经能够以一定的精确性预言可能的灭绝性灾变,而被大部分人赞同的说法可信度更高。既然末日的说法能够在本地网络上获得几百万的转发,而驳斥它的说法只有寥寥几万,因此高度采信了末日即将发生的信息,并将各种支离破碎、相互矛盾的解释进行合理化演算,编织成一个逻辑自洽的故事上传到寰宇网络,随后由星渊集团主持了这次该死的末日之旅。然后,他们在拟定的末日时刻前几个小时,将上万来自宇宙各个角落的游客传送到这个偏远的星系中。
“拍照。如果你知道过几个小时世界就会毁灭,一切都留不下来,为什么还要拍照片呢?”
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在他发出纠正信息之前,大破坏已经开始了。现在死去的本地居民至少已经有十亿,也许是二十亿,已经构成了最严重的干涉级别。三千相宣夜已经发送了紧急通知,让所有人立刻停止破坏,但是为时已晚。还有好些不知是什么种族的家伙,迄今仍然置若罔闻,有个疯子正在把太平洋的水都弄到近地轨道上去,要制造一个星环。
“什么……有什么意义?”
“大眼睛!”三千相宣夜叫了一声。寰宇网络打开了,为他接通了三万光年外的第十九天河,上司的三维影像在月海的尘土上波动着。
“那这有什么意义呢?”青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出大麻烦了。”三千相宣夜苦恼地开始信息传输,把事情大致告诉了第十九天河。对方只是微微一笑:“你能解决的。”
“可不是嘛。”姑娘笑着回应,做了一个鬼脸,“很快地球就会炸成两半的,嘭!”
三千相宣夜一时无语:“都这样了……怎么解决?”
青年接过相机,困惑地端详了几秒钟,似乎不知道怎么操作,姑娘从旁指点了几句,他才明白,帮她拍了张照片,然后把相机还给了她,微笑着说了一句:“我想这是这个世界最后一次日出了吧?”
第十九天河做了个表示不耐的意识势:“用你的逻辑。如果这颗星球继续存在下去,遥感网络会发现我们的游客进行了破坏,而大灾变没有发生,会很快发出警报讯号给中央理事会,作为我们违背了基本文明守则的证据,这样的话,我们都会背上大麻烦的。但是如果这个行星的末日如常发生,那么这一切都不算出格,最后谁也不会知道。”
“真是太美了。”观光台上,一个背着背包的金发姑娘赞叹着,对旁边的一个短发青年说,“Hi,你能帮我照张相吗?”说着递上了数码相机,摆了个可爱的姿势。
“可怎么……你难道是说——”三千相宣夜被惊呆了,“我们亲自制造一个——”
东方的云层越来越明亮,如在熊熊燃烧的天火。终于,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将无尽光辉洒向大地,丛林由远而近被依次照亮。许多人跪下祈祷,有的人甚至开始哀哭。
“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往日在这个时段,绝大部分游客们还在酒店里睡觉,但在今天,玛雅遗址里已经挤满了人,仿佛死去千年的古城邦复活了。但和往日不同的是,很少人欢声笑语,相反,来到这里的人们大多肃穆地立在遗址内外,似乎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可是那些游客,他们也都知道了啊。”
两个孩子聊天的同时,在西半球,12月21日的晨曦刚刚照亮尤卡坦半岛的热带雨林。在郁葱丛林间的玛雅城邦遗址,曙光透过朝霞,勾勒出高大的阶梯金字塔和古神庙废墟的轮廓。
“放心,大伙儿到这个星球上无非是想发泄点生活压力,没有人想给自己惹麻烦。何况你以为这件事是宇宙中有史以来第一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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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不,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男孩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第十九天河发了一个表示“讽刺”的闪动,“你刚接手这个工作,还不太熟悉,要知道寰宇智能网络太古老了,很多地方的软件至少有几十亿年没有更新过,这种错误事实上经常发生。”
“末日综合症,很常见的。”女孩老成地说,“明知灾难不可避免,人们无法排遣内心恐慌和痛苦,因为超过了心理承受的底限,就转化成了表面上的狂欢。”
三千相宣夜栗然一惊:“这么说,以前的那么多末日之旅……”
“为什么他们知道哪一天是世界末日,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男孩指了一下四周的人群,“你不觉得他们都太开心了吗?一点不担心的样子。”
“很多情况都是类似的,至少有百分之十,也许占到了百分之二十。但是谁在乎呢?游客们得到了享受,我们赚到了通用购物值,有些星球上的数码复制体还能卖了大赚一笔,只要没人傻到捅到中央理事会去,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而且就是上面也有我们的人。”
“差不多,有人说是超新星爆发,有人说是地震火山,还有个家伙说是僵尸来袭,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可是那些星球……”
“真奇怪。”男孩说,“我问了好几个人,没人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你那边呢?”
“不过是一些低级虫豸,不用在意。”
她把方岳拉开,两人穿过人群走了,他们的位置迅速被另一对情侣占据。男孩还站在原地发怔。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女孩子从人堆中挤出来,拍了拍他肩膀:“怎么样?问到没有?”
三千相宣夜骇然无语,良久才继续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嘿,你这熊孩子真是不知——”方岳刚要发飙,被林琳拉住了:“算了,你跟孩子嚷嚷什么,走吧,我们去那边买哈根达斯吃。小朋友,你去问别人吧!”
“这你自己决定吧。”第十九天河不耐烦地说,“反正法子多得很。”
“可他们不在这里。”男孩说,还是不放过他们,“到底世界末日是什么样的呢?快说快说!”
他闪了闪消失了,寂静的月海上只剩下了三千相宣夜孤独的菱形身影。
“乖,这种事问你们家大人去吧。”方岳拍了拍男孩的头,“叔叔和阿姨还有事儿呢。”
妈的,干完它吧。
“老天……”林琳扶额。
三千相宣夜开始在数十万公里的范围内启动几台空间波仪,转动希格斯场,调整引力子分布,增大行星与卫星间的引力。他想快点干完这件差事,所以将引力调到了最大,几乎相当于一个黑洞。不久,蔚蓝色球体开始变得越来越大,就像从天上落下来一样。
男孩的眼珠转了几圈,盯着林琳问:“你是说没有世界末日吗?可是他刚才不是说小行星会撞地球吗?”
月表震颤着,平原上的尘埃如倒飞的雨,扬向黑暗的天空,将蓝色行星埋葬在一片遮天蔽日的昏暗中。
“完了,这才是世界末日啊……”方岳哀号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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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被小孩绕进去了,”林琳嘲笑他,“还以为真有世界末日啊,别忘了,明天你还得上我们家见我爸妈呢。”
海洋已经全部蒸发,所有的大陆都融为岩浆,炽红的岩浆在因地月撞击而猝然加速的自转下向赤道聚拢,变成十多公里高的洪潮,扫过早已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行星表面。许多撞击碎片飞入空间轨道,形成了一个暂时的星环。
“这……我哪儿知道。”方岳有些尴尬,对林琳说,“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刁钻了。”
对撞已经过去了很久。观看的游客基本都已离去,但两个发光的小人儿还在岩浆潮中嬉戏着,上上下下,舍不得离开这个乐趣无穷的新乐园,直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才穿过地球内部喷发物和地表尘埃形成的黑云,飞向太空。
“不对。”男孩认真地说,“如果它会在今天撞击地球的话,现在最多离地球几万公里,肯定是清晰可见的。即使是在地球的另一边,电视上也该有报道啊。”
当他们从厚厚的黑云中出来时,正好看到一个大蜻蜓一样的航天器正坠入黑云,划出一道黯淡的火光后,消失在不可穿透的黑暗深处。
“小傻瓜,在外太空。远着呢,你看不到的。”方岳继续逗他。
“那是国际空间站。”女孩说,“地球人在外太空——别笑,他们就是管低地轨道叫外太空——的唯一存在,现在也完了。”
“几百米高的巨浪啊。”男孩眼中放光,“那一定很壮观!可是天上没有小行星啊。”说着抬头张望了一下。
“可惜我们没时间进行太多的数字扫描。”男孩说,“只保留了那个世界的一点点碎片。”
方岳却做了个鬼脸,吓唬男孩说:“世界末日?可吓人了,上海那么大的小行星撞到地球上,掀起几百米高的巨浪,‘哗’一下子就把上海淹没了。”
“别担心,其他游客会有很多扫描的,待会儿大家可以相互复制嘛,其他地方用寰宇网络的资料补全,我们会有一个仿真小地球当纪念品的。我先看看你的收获?”
林琳诧异地转头看去,问话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大概只有七八岁,穿着米老鼠图样的卡通童装,一只手正拽着林琳的裙角。和男友的情话被打断,林琳有些不悦,但看到男孩小天使般的面容,却又不自禁地感到喜欢:“哎方岳你看,这孩子真可爱!”
“好啊。”男孩说,在面前投射出一个变幻着形状的三维体,“看,刚才那几个人。”
“你们知道世界末日究竟是什么样的吗?”方岳还没有说话,一个稚气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
离木星轨道上的星门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在这过程中,他们津津有味地欣赏起三维体中的画面来。
“哼,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甜言蜜语的?”林琳的心里一下子甜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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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岳歪头认真想了想:“是真的也不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人人都会死,有几个见过世界末日的?我们能看到也不枉了。再说,咱俩到死还是在一起的,这就足够了。”
外滩钟楼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12月21日过去了。
“讨厌,人家问你正经的呢!”
“我就说嘛。”出租车里,林琳靠在男友的肩膀上,喃喃说,“根本没有什么世界末日,真无聊。”
“那我们更应该好好缠绵一下喽。”方岳在她耳边说。
“换个眼光看。”方岳温柔地抱着她,“就当上帝又给了世界一次机会,我们应该更加珍惜自己和心爱的人,所以晚上我们还有个庆祝的party。”
林琳倚在江边的栏杆上,男友方岳从后面环抱着她,轻吻着她的脖颈。林琳咯咯娇笑着说:“别闹!哎,你说,如果今天真的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那会怎么样呢?”
“嗯,让我睡一会儿。”林琳惬意地在方岳怀里伸了个懒腰,慢慢沉入了梦乡。
今天是冬至,虽然天气寒冷,但外滩上的游人格外的多。江滨的步行道上大多是欢声笑语的青年情侣。当然,今天是周五,明天将迎来惬意的双休日,下周又是圣诞节。但是游人如织的主要原因却并不在此。
方岳抚摸着女友的秀发,心不在焉地想着见家长的事,渐渐也有些睡意。正在他眼皮将要合上时,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一刹那间,远远近近的一切消失了,满城的灯火都熄灭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晚上九点,上海已成了一片灯的海洋。黄浦江两岸的缤纷霓虹流到江心,变成了发光的鱼群,在潋滟江波里跳来跳去。浦西的连绵洋楼沉浸在柔曼轻靡的彩光中,仿佛在回忆往昔的沧桑历史。而在对面,新时代的东方明珠塔、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等摩天大楼带着炫目的奇光异彩直指夜空,气势磅礴,如同要点亮黑暗的宇宙。
方岳揉了揉眼睛,周围自然一切如常,灯下的都市里车水马龙。他不禁暗笑自己神经过敏,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朋友发短信,说十五分钟后就到。
2012年12月21日。
(发表于《最小说》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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