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女孩的声音有点变了,“你是……卢文?”
“我?告诉你也没用。”我苦笑了一下,“我叫……卢文。”爸妈在我上初一时离婚,我跟着妈妈姓,户口本上名字也从卢文改成了许文,但我毕竟习惯了原来的名字,此时就随口说了。
预感到什么似的,我停下了脚步,转过头,诧异地和她四目相对,看到了一张已经长大,但似曾相识的面容,我听到她说:“我是殷琪啊。”
“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女孩在我后面问。
6
“没关系。”我头也不回地说,“我早想教训他们了。”
琪琪还活着,一直活着。
我转身走开,一只脚几乎已经踏入另一个时空了,女孩却从背后拉住了我:“哎,我还没谢谢你呢。”
我脑子一乱,记忆扑面而来,不由又回到1995年的那一天,在妈妈跟我宣布琪琪的死讯的时候,我在她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慌乱。
“以后小心点。”我说,忽然间却意兴阑珊,自然,没有什么“以后”的问题,只要离开这个时空,这一切就会抹去,我不知道自己干这些事有什么意义。
“你骗我,琪琪没有死!”
女孩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事。”
“不是,文文,你要相信妈妈……”妈妈还试图解释。但我只恨为什么没有早看穿这个骗局。妈妈显然根本不想让我再和琪琪扯上关系,去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女孩捐什么骨髓,所以假装打电话,其实扯了个谎。
“你没事吧?”我对女孩说。她穿着我们学校的蓝白色校服,应该是我们的学生,但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妈,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冲她怒吼着。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打伤七八次,最后再打倒这两个家伙的决心。但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看来,如果当年我肯奋勇向前,绝不会有后来的懊悔。
妈妈招架不住,坐倒在沙发上,喃喃说了些“我还不是为了你”之类的话。我忽然无比恨她。因为她的那个谎言,我和琪琪近在咫尺,却再也没有相认过。
如今我当然已经无所畏惧,冷笑一声,大步走进巷里,两个流氓威胁地抡起啤酒瓶,但我抄起一根路边放的扫把,高高举起,冲了过去。女孩又尖叫起来,巷口也有另一群人经过,事情随时会闹大。那两个家伙对视了一眼,抛下一句:“你有种,给老子等着!”瞪了我一眼,从后面溜走了。
然而我更恨我自己,如果当年不是我怯懦地躲开了,在2001年就能够和琪琪重逢,以后的人生或许会完全不同。
在第一次人生中,我没有勇敢上前,而是畏缩地躲开了。马上就要中考了,我不想惹上麻烦。我知道这些小流氓会勒索一点钱,最多吃点豆腐,但不会干太出格的事儿,我这么安慰自己。但在我心底,一直鄙夷和悔恨自己的懦弱。也因为这件事,我在复习时心神不宁,试也给考砸了。
我转身跃回到2001年,又在小巷里打退那两个流氓,再度和琪琪相见。她告诉我,五年前,她的一个堂姐和她骨髓配型成功,最终让她身体痊愈,重返学校。但她休学了两年,所以比我低了一级。她也曾寻找过我,但我进中学以后就改了名,别人只知道许文,当然不知道卢文是谁。
我走向巷子里,一个满脸疙瘩,手臂有刺青的流氓转过身,不耐烦地喝斥:“看你妈看啊,滚一边去!”
我们都很激动,有讲不完的话。可惜琪琪得先回家,我们约好了,晚上再找机会见面。
我回到了2001年5月的一个傍晚,像在记忆中一样,初三的我推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经过校门外的小巷口。那时,我听到一个女孩的惊叫,向巷子里看去,便看到两个社会流氓围着一个女生,正在动手动脚。
那天晚上,我压根没有回家,一直在琪琪家楼下等着。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生怕联系不上她。我等得望眼欲穿,到了八点半,琪琪总算溜了出来,我们一起去了海边的公园,时不时含羞带怯地对望一眼,傻傻地一笑。我们说起以前的许多事,说到最后,我们的眼眶都红了。
所以,有一天,我发现了自己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
“我一直记得你的那句话。”我说,“你说,你想活下去,想要长大,可我还一直以为……”
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无论我做什么,在下一次穿梭后又会消失,我也无法到达2014年10月11日之后的时空,告诉人们一切。我想或许我已经死了。也许神给每个人的恩赐,就是让他们在死后,可以在自己曾拥有的时光里继续活下去,去发现那些昔日没来得及发现的事儿,也尝试弥补那些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以为我死了啊?”琪琪白了我一眼,“不,虽然还有复发的可能,但我会活下去的。我看《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像Rose一样,活到长满了白头发,身边围绕着一群孙子孙女呢。”她站在桥头,伸展着手臂,作出《泰坦尼克号》里的经典动作。
在无数次重返过去中,我做过许多事儿。不仅是重温自己的生活,我还进行了以前没有机会的旅行,认识了许多没有机会结识的人物,甚至查出了许多疑案的真相……
“Rose没有死。”我说,“而且Jack也没有死,他们都幸福地生活着。”
5
这是一个冒失的比喻,但琪琪没有提出异议。仿佛从在医院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牵系在一起。
我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无论我怎么改变,琪琪也不会活过1995年的春天。但如今,我永远可以回去看她,可以重温那些哀婉而又美好的日子。
7
多次练习后,我学会了在一段时间内不被回忆捕获,延长了在某个时空逗留的时间,但也仅仅是一天半天而已。无论多么苦苦支撑,记忆总会重新将你抓住,至少在你无法再保持头脑清醒,陷入半梦半醒的时候,记忆会悄悄溜上心头,将你抓住和带走,带向另一年,另一天,另一个地方。
那天晚上我送了琪琪回家,却没有了第二天。
很明显,我无法停留在生命中任何一个时候太长时间,最多只可以有几个小时。每一次记忆袭来,都会将我送往另一个时空。而之前所作的一切,就会统统归零。下次再回去,又会从原来的记忆开始。
我在海西老家的床上睡去,当我醒来时,却发现躺在2008年的深圳租住房里,那天,我同居了一年半的女友不告而别,还偷拿了我的卡,取走了我所有的存款,说是“分手费”,我对那个早上的印象可是相当深刻。
我走出病房,一脚踏进了十年后的大学图书馆,坐在图书馆深处的一个角落里,我抱着头,陷入了沉思。
现在要找到她并不难,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这个曾伤害过我的女人了,我有了一个新的目标:在接下去的十多年中,寻找琪琪的人生轨迹。
琪琪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再也待不下去,抹了抹眼睛说:“我先走了,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或许是曾经死里逃生的缘故,琪琪学习非常努力,她的成绩比我优秀,考上了我没有考上的市重点,在高中阶段,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里,但在海西市的街头也常常擦肩而过。大学时,她和我都去了上海,但在不同的学校。有一次老乡会,我们还见过一面,彼此通报过姓名,但人声嘈杂,我根本没听清楚她的名字,而对她来说,我只是普通的老乡“许文”。那时候已经是2005年,十年不见,谁也认不出对方了。我们说过几句话,那次我对她还有一点点好感,但没留联系方式,也没有机会再见面。
“我长大后什么也不是。”我冲动地告诉她,“我……那时候只是一个为生活奔波的底层白领,一事无成。”
琪琪后来谈过一次很长的恋爱,但以男友的出轨而告终(后来我暴打过那家伙几次),2010年,她去了法国留学。第二年,我也在巴黎培训了四个月。我们曾在巴黎的街头面对面地走过,但却彼此都懵懂不知。
“你会长大的,变成大人,当一个科学家或者宇航员……真好……”
我们曾彼此错过那么多次,那么多次。
巨大的悲怆几乎将我击倒,我不敢看她,目光望向窗外,夜色中升起的焰火旋起旋灭,更远处是彻底的黑暗,如同世界创生之前的混沌。现在是1994年12月31日,新年除夕,我们两个小病号在医院里度过了新年。五六年后的中考还遥遥无期。我重塑人生的努力,因此也毫无意义。
如今,我在不同的时空和她重逢:海西中学门口的小吃街,上海地铁上,巴黎塞纳河畔……我看着她出院,和她一起迎接过千禧年的到来,还一起观看过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每一次我们都激动万分,说起这些年的悲喜往事,当然,她不会知道前一次的邂逅,永远不会。
琪琪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但我还有什么不满呢?这是本来从未发生过的故事,而命运待我如此宽厚,让无法撼动的过去一次次暂时为我融化,我可以一次次走向她,看到她惊奇或喜悦的眸子中自己的影子。
“我……我不知道。”
但我仍然渴盼更多。我见过琪琪千百次,从十岁到三十岁,不同时期的她,羊角辫的小姑娘,麻花辫的少女,齐耳短发的女大学生,长发披肩的女郎……我见过她一次次的欣慰或伤心,快乐或忧郁。但一切已经凝固在时光深处,不会再有新的开始,新的未来。
“有观音吗……”琪琪的目光飘忽,仿佛聚焦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你说,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我问自己,我是时间之王,还是时间的囚徒?被追回的时间是任我自由翱翔的天空,还是禁锢我的牢笼?
“可是你会好起来的。”我像记忆中那样安慰她说,“前几天,我阿姨为我去普陀山拜观音娘娘了,我也让她帮你求呢,他们说,观音娘娘很灵的。”
时光悠长无际,岁月无可计数。我在时间中做王,永无止境。
但今天,她对我吐露了内心的秘密:“大人不跟我说,可是……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长大,可是我……”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起过的日期,事情才有新的变化。
我记得,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到死,那天我深深地吃了一惊。以前,琪琪好像同龄小女孩一样无忧无虑,有时候我都忘记了她是病人。但她对自己的命运其实非常敏感,只是从来不说。
那是2011年11月,我从巴黎回国前几天。那天我本来想去著名的拉雪兹公墓一游,但因为下雨而打消了念头。
傻傻的我好像在说着关于漫画的什么事情,但琪琪轻轻推开那本漫画,说:“文文,我要死了。”
但这次,我决定弥补这个遗憾。从腓力·奥古斯特站出了地铁,在细雨中走进墓冢林立的拉雪兹公墓,穿行在一座座坟茔之间,周围都是年深日久的青铜雕像和十字架。这里埋葬着许多显赫的文化名人,巴尔扎克、肖邦、王尔德……他们的生命曾熊熊燃烧,如今在死亡中仍然发出光亮。
我手里拿着一本《七龙珠》的漫画。琪琪躺在我面前,手上打着吊针,她刚刚从无菌病房出来,嘴唇发白,看上去非常虚弱。琪琪的母亲还在外面跟医生说话。
我在一座不太起眼的黑色大理石墓前停下脚步,看到平放的墓碑上刻着一行有些暗淡的法文字句“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寻回失去的时光”。我看了一下侧面刻着的墓主的名字,不出所料:马塞尔·普鲁斯特。
记忆重新淹没了我,下一秒钟,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远处响起,药水味在我身周弥漫,我站在了一间病房里。
我其实没有读过他的书,但忽然间,因为这个标题,我被无法抑制的悲怆所压倒,痛哭出声。我找回了失去的时光吗?似乎有,但其实根本没有。时光凝固在那里,我可以随意翻阅,但是仍然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没有——爱。
但是,我又想到,我仍然没法让死去五年的琪琪复活。哪怕我穿越回到五年前也不行,琪琪得的是绝症,全世界最好的医生也救不了她。无论我能够回去多少次,她仍然要走向唯一注定的命运,死亡……
我坐倒在墓前,泪水混进雨水,落去无踪。过了许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周围的雨还在不住地落下,我头顶上却没有了雨。
依靠记忆和来自未来的知识,我答了一份完美的试题,潇洒地走出考场,畅想着未来:考上市重点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罢了,现在我既然了解了未来十多年的历史走向,可以干出多少惊人的大事!掌握了几次世界杯的排名和股市的走势,我可以在短时间内就积攒起巨额的财富,然后为所欲为……
我抬头,看到头顶有一把红伞。“Voulez-vous un coup de main?”一个略带外国口音的女子声音说,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在发现和确认了自己的异能之后,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办。最后,我回到了2001年的中考,那天,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的错误,三分的差距,把我从触手可及的市重点打发到了差强人意的区中,所以后来也没有考上我心目中的理想大学,这耽误了我的整个命运啊!我要从这一天重新来过,改写自己的平凡的人生!
我回过头,看到了琪琪的面容,她竟也在这里。她友善地看着我,正如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但对她来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也如第一次相遇一样。
那次事件后,我发现自己能够召唤所记得的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沉浸到其中,就能回到同一个时刻。我能够改变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但这一切无法永远延续下去。
“琪琪,是你。”我喃喃说。
这不是一个所谓的穿越重生故事,虽然最初我以为是。
她的眼睛惊奇地放大了。
4
“我是卢文。”我说。
我可以主宰时间。
8
从那时起,只要我能够记起某个时刻,我就能返回到那一年,那一天,那一秒,让它重新变成现在。
我告诉了琪琪一切,在无数次穿梭中,这还是第一次。
我生命中每一个能够记起的时刻,都复活了。
“你肯定不会相信,对吧?”我自嘲地说,“每一个我到过的世界,每一个我见过的你,在我离开之后就会烟消云散,你会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忘记了发生过的——不,不曾发生的一切。”
世界在我面前崩溃,我大喊一声,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房门,不顾身后妈妈的叫喊。千万片破碎的回忆在我脑海中盘旋飞舞,变成了一个大旋涡,将我吞没。下一步,我就跑进2004年北京的春日,跑进2011年巴黎的深秋,跑进1998年冬天的雪仗,或者2005年的夏日旅行……
“我相信。”琪琪却说,“刚才听你说了过去十多年我的事情,你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这不可能是假的。”
我不住后退,毫无疑问,这是在1995年3月。那段时间,我听说可以“骨髓移植”,想把自己的骨髓移植给琪琪,也许能救她。于是我缠着妈妈好几天,让她给医院打了个电话,结果却得知琪琪已经过世。
“你真的相信我?”
妈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她叹息着:“徐医生说……殷琪——琪琪已经去世了,就在前天……文文,你怎么了?”
琪琪点点头:“我相信。但是卢文,你想要什么?”
我说不出话,眼前的妈妈看上去年轻了很多,我早已记不清她年轻时的样子了。但此刻年轻的妈妈却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我厌倦了永远活在过去,又什么也不能改变。我想重新开始。但我……没法做到。”
她转向我,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文文,你听妈妈说……”
“不一定。”琪琪说。
另一段新的记忆在脑海闪现,那是我得知琪琪去世的那一天。那段记忆仿佛是一个被打开的电脑视窗,占据了整个画面,周围的一切再度改变,我发现自己站在早已拆迁的老房子的客厅里,眼前的妈妈刚刚放下电话的听筒。
现在是我疑惑地看着她:“那……该怎么做?”
琪琪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好奇而友善。真的是她,我想,在1994年,这时候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虽然因为生病而掉了头发,但还能和我玩耍嬉戏,而在半年后,她就会——
“我不知道。但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原因,你可以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不断穿梭,总是因为某个原因。找到那个原因,你就能找到答案。”
“真的是你?”我脑子里一团混乱,语无伦次,“你还活着?不,我回来了?现在是1994年……我……”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但根本没法找到原因。”我告诉她,无论我怎么在记忆中穿行,我最多只能到达2014年10月11日,在事故发生前的一刹那,原因和这次事故一定有关系,但是有什么关系?我没法知道。
她走进房间,把熊猫放在我手上:“别哭了,这是盼盼,你要不要和它一起玩?”
但琪琪摇了摇头:“也许不是这样,可能你当局者迷,但我觉得,还有一个更早的记忆,你一直没有唤醒过。”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问,很快又明白似地笑了,“是护士阿姨告诉你的吧。”
“你说的是我幼年的时候?那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了,我没法回忆起清晰的场景,所以也没法回去。”
“你是……”我呻吟般地说,感觉声音都在发抖,“……琪琪?”
“不是那个,我是说,在第一次回到事故现场之前,你在哪里,还记得吗?”
女孩打量着我:“你是新来的吗?是你在哭吗?”
我一下子呆住了。虽然几乎谈不上具体的记忆,但那种梦魇般的状态我仍然有感觉,我不想回到那个状态,但那似乎是解开整个谜团的钥匙。
琪琪是急性白血病,当时也是十岁,住院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但那时身体还好,经常在走廊里玩,也去别的病房串门,病人们都很喜欢她。当时在海西医院的血液科病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去。那种生死边缘缔结的情谊,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比的。我们只相处了三四个月,但我后来常常想起她,胜过许多认识了一辈子的亲戚。
然而那也有很大的风险,那时候我几乎没有意识,如果回到了那个状态,我也许会丧失神智,还有可能继续穿梭吗?
1994年对我是一个不祥的年份,十岁的我刚上小学四年级。开学不久,上体育课时,我在跑步中突然晕了过去,被紧急送往医院,发现是急性溶血性贫血,住院了好几个月,回家后又休学了一年。那是我一生的梦魇,但琪琪却是这段时光中唯一的光亮。
琪琪看出了我的担心:“也许跳跃到那个时候太危险了,算了。其实卢文,我不介意一次次遇到你,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感到,那也是我自己的经历。”
3
我还在脑海中寻找着沉睡的记忆,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它的确没有远离我,似乎在一切世界的下面,在我意识的深处,它一直在那里存在着,等待着我归来。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1994年10月,我第一次见到琪琪。
我想要回去,但又不敢。那或许意味着,我再也无法回到此时此刻,和眼前的人在一起了……
回忆再度变成了现实。
“你怎么了?”琪琪看到我的异样,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蓦然间,我的热情全然迸发,我抱住了她,笨拙地寻找她的嘴唇,但却被她推开。
我终于感到了不对,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周围同事的身影都不见了,我不在其他任何地方,就在这间黄昏的病房里,在这个小女孩面前。
“对不起……”我手足无措。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戴着白色绒帽的小女孩从门口经过,她手里抱着一只熊猫布偶,在我的门前停下脚步,向里望来,夕阳斜照,在她身上披上金辉。
“你身上都湿透了。”她似乎并没有生气,“我租的房子在附近,去我家里烤一会儿火吧。”
我一时沉入了二十年前的记忆,周围仿佛暗了下来,光线昏沉的病房里,三四个吊瓶挂在我头顶的铁架上,刺鼻的药水味在周围弥漫,远处传来不知哪个老人的呻吟声。父母去办住院手续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一边打吊针,一边默默哭泣。我知道自己得了重病,不能再上学,不能见到要好的同学们,也许还会死,我哭啊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9
我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忙碌的上午,最后几乎把那种怪异的感觉忘了个干净。但我中午正要起身吃饭时,又想起那个冒失鬼撞向我的样子,多危险啊,我想,如果被他撞上了,我说不定真的会从楼梯上摔下去,也许要住院很长时间。就像十岁时突如其来的那场急病一样。
在琪琪的壁炉边,我告诉了她许多事情,在迷离的时空中,我曾经挽回过父母的婚姻,发现过悬案的真相,甚至预言了2008年的四川地震,拯救了千万人的性命……但一切努力又都化为乌有,归于虚无。
我明白了,之前那种迷离恍惚之感一定是我爬楼太累了产生的幻觉。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泪水从我脸颊落下,琪琪走到我身边,为我擦去泪水。我抱紧了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离去。自然而然地,我们拥抱着走进卧室,走进生命中最美好的秘密花园。一次又一次,我们从偷来的时光中汲取至高的欢乐,期冀让这一刻永驻。
“不会不会,都记着呢!”我忙说。
直到深夜我仍然不敢入睡,生怕被记忆再一次带走。琪琪在我身边睡着了,睡得像个孩子。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我们一起在电视房里看夜里播的《倚天屠龙记》,但前面的广告太多,琪琪忍不住睡着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废话!”他轻轻打了我一拳,“待会儿姚总他们要来签合同,你不会忘了吧?”
《刀剑如梦》的片头曲传入耳中,琪琪朦胧中睁开了眼睛:“开始了没有……”
“我……王哥,今天是……”我回忆起来,“是2014年10月11日?”
“嗯,刚开始。”我告诉她。
我呆呆立了一会儿,然后一步步走上十九楼,拐过走廊,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在熟悉的办公室内外进进出出,我呆呆地站在门口,直到一个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小许,你愣在这里干嘛呢?”
十岁的琪琪坐了起来,全神贯注地望着电视机。十七年后的相逢从未发生过。我站起身,走向窗边,下定了决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回想着那种微妙之感,让自己沉入自己的内部,任整个世界在身边土崩瓦解,化为混沌。半睡半醒中,情形似乎又倒转过来,我好像在从深深的海底浮上水面。光影朦胧中,越来越响的仪表滴答和人语声传入我的耳朵。
我一时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依稀记得被那个家伙撞到,然后摔下楼梯,难道只是幻觉吗?那人已经跑下了楼,但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我抬起自己的手,又抬起自己的脚,毫发无损。很明显,我并没有被撞飞,而是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这不是回忆,而是现实的存在。
我醒来了。
仿佛是从冥想中回到现实,我本能地向边上让了一步,但身子还是被那人撞得靠在墙边上,他嘟囔了一声“sorry”之类的,就下去了,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10
似睡似醒的梦魇中,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是一遍遍回忆着事故发生的那一刻,直到整个过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灯坏了的楼梯间里,墙面脱落,台阶阴森,扶手上都是灰尘,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最后实在爬不动了,就站在楼梯中间休息了一下。我刚想掏出手机来看看,就感到上方一亮,抬头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推开门,向下疾跑——
医生说,事故后我睡了整整七年。
十九层可不是好爬的。我快爬到第十七层的时候,实在累得不行,便停在楼梯上稍作休息,此时一个冒失汉子推开安全门冲了下来,他根本没有看有没有人就大步跑下楼梯,等发现不对,要收脚已经来不及了。累得半死的我来不及躲开,被他撞了个满怀,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仰面飞起,片刻后,后脑勺重重磕在了下面的台阶上,在昏迷前,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从第二年开始,医院给我用了一种在实验中的电场治疗仪,通过生物电流刺激记忆中枢的神经元,希望让我恢复意识。不料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在我脑海中萦绕,变得越来越清晰完整:那天早上,写字楼的电梯坏了,我不得不去爬楼梯,到位于十九楼的公司上班。
医生说,人的大脑中有无尽的储存空间,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有心理学家所谓的绝对记忆,保存着他当时所看到,听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但关于记忆,常人只能提取出一个朦胧的印象。这是为了保护人对现实的感知不被过多的无用记忆所干扰。但这种仪器却可以激活一切记忆中的纤毫细节,让它们完全呈现出来,就像回到了彼时彼地一样。
在半睡半醒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有一些零星的记忆浮现,我渐渐想起来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次简单的意外,彻底毁灭了我的人生。
这种可以乱真的记忆欺骗了我的信息整合中枢——我的自我意识——让我误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当我试图和记忆场景互动时,就产生了一种远比一般的梦更清晰的梦境。随着不同记忆的激活,便产生了一个个梦境,它们将记忆中的各种现实元素作为材料,构造出惟妙惟肖的虚境,但却无法走得太远。因为我沉溺于记忆所营造的幻梦中,拒绝接受现实的感官信号,医生也就没办法将我唤醒。在这过程中,我的脑部对电流已经产生了依赖性,如果中止刺激,可能会让大脑更快死亡。所以,除非我自己选择醒来,重新和感官信号建立联系,否则会永远被囚禁在记忆的迷宫里。
你或许以为植物人就是全然不省人事,你错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的,但我能隐约感到自己躺在某个地方,身边不时有人经过,摆弄我的身体,甚至和我说话,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但千真万确,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奄奄一息,身上插了很多根管子。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中的幻想成分也越来越重,它们按照我的念头巧妙地篡改了现实,让我以为发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在学会驾驭时间之前,我是一个植物人。
真正的琪琪没有奇迹般的康复,而是在1995年已死去。当年妈妈告诉我的,是事实。
2
但我太渴望她能够活下去,才会在潜意识中编造出那些她后来的故事。那些故事并非完全虚构,但中学时被抢劫的女孩,不是琪琪;我在老乡会上见过的无名女孩,不是琪琪;我在巴黎曾经遇见的一个中国姑娘,也不是琪琪。她们当然也不是同一个人。我的潜意识选择了记忆边缘的几个人影,将她们合为一体。这个故事其实破绽百出,太多的巧合,太多的偶遇。但梦中的我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那时候,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无声地滴落。但现在,我可以对她说:“你会好好地活下去,长大成人。你会有美丽的一生,我知道。”
他们带我去了琪琪的墓地,墓碑上有她的名字和“1984年~1995年”的字样,还有她十岁时的照片,一切无可置疑。
我曾千百次回到那个时刻,千百次望着她的眼睛,听着她的声音。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我也什么也不懂,但是我们又好像懂得一切,一切的一切。
但在这一点上,我不相信他们。我亲眼看到了琪琪,小时候的她,长大了的她,我曾凝望她清冷的双眸,也曾将她炽热的身体紧紧拥抱,这种感觉不可能是假的。如果说这竟是梦境,那么眼前的一切同样可以是。
十岁的时候,琪琪曾对我说:“文文,我想活下去,我想长大,可是我……我没有时间了。”
琪琪一定曾回到我的生命中,寻找过我。是她让我找到了她,并且将我送回到这个世界。在那里发生过的一切都有内在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琪琪死于1995年,但是在另一个世界——不,在这个世界的根基之处——琪琪一直活在那里,从未离开过我,我们一起长大成人,看潮涨潮落,云卷云舒。
我是时间之王。
如今,我再也不能够跳回到2014年之前,意识既然已经恢复,再使用治疗仪也就无效了,但无论如何,我日渐一日康复,现在的我找到了新的开始,新的未来,毕竟我只有三十岁,还不算老。
我可以凭借记忆的引领,在自己人生的一切时间中自由穿行。
我会和琪琪一起活下去,直到岁月的尽头。
当然,这只是时间的一种顺序,还有无穷无尽的其他顺序。我可以从一个夜晚到另一个夜晚无尽徜徉,长得仿佛根本不会再有白昼;我可以飞快地越过一个又一个或喜或悲的生日,看着自己从一个幼童迅速变成脸上皱纹初现的中年人,又或者倒过来,从成人退回到一个孩子;我也可以站在海西医院的天台上,让傍晚的太阳一直停留在地平线上,只要我愿意,它就不会再落下。
那时,生命的神秘会对我们打开,而所有的时间都会重新回来。
我在十六岁的春天醒来,太阳在窗外的枝叶间闪耀,斑斓的阳光落在我的脸上;跳下床,推开房门,我在十一年后的塞纳河畔度过了上午的时光,巴黎梧桐的落叶在秋风中纷飞;下午,我重返二十一岁的大学体育场,在篮球场上洗血曾被外系大败的耻辱;一个漂亮的扣篮之后,我跳回到十岁时的海西医院,和琪琪一边吃病号饭,一边看六点半开演的动画片。
(发表于《最小说》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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