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就像个孩子,总想和我待在一起。无论我去往何处,她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后来,我有一次出门,故意想把她累倒,然后抛下她一走了之;她精疲力竭,在我身后苦苦哀号。不过,万事皆须张弛有度。我告诫自己,我来到未来世界可不是为了谈情说爱。然而,当我们俩分手时,她伤心欲绝,情绪异常激动,反复劝我回心转意。总而言之,她对我的一往情深,既是负担,亦是慰藉。无论如何,她的确给予我莫大的安慰。我以为,她如此依依不舍,只是出于孩童般的依赖。我并不清楚,我的离去究竟给她造成多大痛苦;直到我回过神来,一切都为时已晚。这个洋娃娃似的女子,仅凭对我的好感,始终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尽管有时徒劳无功。我每次回到白色狮身人面像附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归家之感。每当我翻过那座山坡,便会寻找她身穿白黄相间袍服的娇小身影。
“救人这件事发生在早晨。当天下午,我又遇见了这位娇小的女士——我确信就是她。我正外出探险归来,刚回到大本营,她就欢呼雀跃地迎接我,向我献上一束硕大的花环——显然是特意为我而做。这不禁令我浮想联翩。恐怕是我孤独寂寞太久的缘故。我尽己所能充分表达了对这份礼物的喜爱。不久,我们在一座小石亭里相视而坐,开始交谈,当然,彼此以微笑为主。她那孩童般纯真的友善之情深深打动着我。我们互赠鲜花,她吻了我的手,我也吻了她的手。随后,我设法与她沟通,得知她名叫薇娜。虽然我并不了解这个名字的含义,但觉得与她极为般配。我们俩奇特的友谊就此开始,可惜仅维持了一个星期便以失败告终——容我之后慢慢道来!
“也正是从她身上,我意识到,在未来世界,人类并未摆脱恐惧。白天的时候,她无所畏惧,对我也无比信任。有一次,我朝她扮了个鬼脸想吓唬她,而她对此仅是开怀一笑,令我尴尬不已。然而,她却害怕黑夜,害怕阴影,害怕一切黑暗的事物。唯一能使她恐惧的就是黑暗。这种恐惧感极为强烈,促使我对此展开思考和观察。我还发现,一旦夜幕降临,这些小矮人都会聚集在那些巨型住宅中,成群结队地枕在一起睡觉。倘若与他们相遇时没有点灯,恐怕会引发一阵骚乱。天黑以后,我从未见过他们还在屋外逗留,或者独自就寝。尽管如此,我仍执迷不悟,未能从他们对黑暗的恐惧中吸取教训,而且不顾薇娜的失落之情,坚持不与这群嗜睡的小矮人睡在一起。
“就在那天,我结交了一位朋友——姑且称之为‘朋友’。当时,我正瞧见一群小矮人在浅水中沐浴,其中有个人突然抽筋,顺着水流被冲了下去。尽管水流较为湍急,但即便水性一般的人也足以应对。然而,这些小矮人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落水者在水中奄奄一息,任凭她呼救挣扎,也无人施以援手。由此可见,这些小矮人身上有多么奇怪的缺点。当我目睹这一切,我连忙脱掉衣服,从水位较浅的地方蹚水而过,一把拎起这个可怜虫,把她安全地拖上岸。我轻轻搓揉着她的四肢,不一会儿,她苏醒过来。见她安然无恙,我便欣然离去。想到她的同类是如此冷漠无情,因而我并不指望能得到任何感谢。但是这回,我想错了。
“这令她左右为难,但最终她对我的一片痴情战胜了恐惧。在我们相识后的五个夜晚,包括最后一夜,她都用头枕着我的胳膊入眠。提起她,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就在救她的前一晚,天刚微亮,我便醒来。一整夜我都辗转反侧,梦见自己溺于水中,海葵柔软的触须碰到我的脸。我猛然惊醒,依稀望见一只浅灰色动物冲出屋外。我尝试再度入睡,但感觉焦躁不安,浑身难受。此时,天将破晓,万物皆从黑夜中若影若现;一切都暗淡无色,却又轮廓分明,似真似幻。我站起身来,穿过那座宏伟的厅堂,来到宫殿前的石板路上。我想,既然失眠,不如就趁此观赏日出。
“再回到时间机器这个话题上来:不知何种生物,将它弄进白色狮身人面像的空心基座里。究竟是为什么?恐怕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还有那些枯井、闪光的高塔,我都毫无头绪。该怎么说呢?如同你发现一篇碑文,上面写有通俗易懂的英语句子,但中间穿插着一些你根本看不明白的单词和字母。对,这就是我到达此处的第三天,这个公元802701年的世界留给我的印象。
“月亮缓缓落下,半明半昧的天色中,逐渐消逝的月光与第一缕曙光交织在一起。灌木丛漆黑一片,大地笼罩在灰暗之中,天空惨淡无光,了无生气。山上似乎有鬼影出没。我先前曾多次望见白色的身影从山坡上晃过。有两回,我看见一只白色的猿类动物向山顶飞奔而去;还有一回,我在废墟附近看见这样一群动物抬着一具乌黑的尸体。他们行色匆匆,我未曾看清他们去往何处,似乎消失在灌木丛中。黎明时分,天色依旧朦胧。也许是破晓时的寒气,令我感到浑身冰凉,恐怕你们有所体会。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产生错觉。
“起初,我认为未来文明将趋于自动化,人类必将走向衰落。但现在我得承认,这一理论根本站不住脚,并非尽如人意。可我又无法做出其他解释。我来交代一下其中的难处吧。我光顾过的那些巨型宫殿,仅仅是起居之所、用餐之地、就寝之处,我并未找到任何机器或装备。但这些小矮人们衣着考究,必定需要时常更新布料;他们脚上穿的凉鞋,尽管样貌朴素,却也是工艺繁复的金属制品。这些都离不开机器制造,但他们并未表现出丝毫创造天赋。这里没有商店,没有车间,更无商品进口的迹象。他们整日或是嬉闹玩耍,或是在河里沐浴,或是半推半就地谈情说爱,或是吃水果和睡觉。我真不明白,他们究竟如何维持这样的生活状态。
“东方的天际愈渐明朗,白昼来临,大地重现其斑斓的面貌。我仔细打量眼前的景色,却并未见丝毫白色的身影。他们是夜行生物。‘一定是鬼魂,’我说,‘不知他们来自哪个时代。’此时,我突然想起格兰特·艾伦[2]曾发表的一段奇谈怪论,颇觉有趣。他说,倘若每代人死后都留下鬼魂,那么世界最终将会变得鬼满为患。照他的理论来看,八十万年之后,鬼魂已多得不计其数。因而,我一次能看见四个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玩笑终究只是玩笑,整个上午这些身影都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直到我救了薇娜,才将其抛诸脑后。我隐约觉得,他们与我第一次疯狂寻找时间机器时惊动的那只白色动物有关。但薇娜的出现,令我暂时忘却这一切。尽管如此,他们注定将重归我的脑海,让我念念不忘。
“以殡葬为例,在这里,我未曾看到火葬场的痕迹,也不曾见过任何坟墓之类的东西。但也许,在我尚未涉足的某个地方,会有公墓(或者火葬场)。我特意向自己提出这个疑问,但我的好奇心从一开始就备受打击。此事令我深感困惑,但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里竟然没有老弱病残者。
“我记得曾说过,这个黄金时代的天气要比我们的时代热得多,原因不得而知。也许是太阳温度升高,或者地球距离太阳更近的缘故。人们通常认为,随着时间推移,太阳在未来会逐渐冷却。但他们对小达尔文[3]假说不甚了解,因而容易忽视这一点,即行星最终将逐一回归母星。一旦这种灾难发生,太阳将被新生能量所激发,燃烧得更为炽烈,恐怕与太阳较近的某个行星已经遭此厄运。无论原因何在,太阳事实上比我们所知道的要热得多。
“我必须承认,在这个真实的未来世界逗留期间,我对排水管道、时钟、运输工具,以及诸如此类的便利措施知之甚少。在我所阅读过有关乌托邦与未来世界的书籍中,存在大量有关未来建筑和公共设施的细节描写。然而,倘若未来世界仅存在于个人想象之中,这些细节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被描述出来;但对于像我这样一位身处真实未来的旅者而言,则并不简单。设想一下,一位刚从中非前来伦敦的黑人,回去之后会如何向他的部落族人讲述他的见闻!他对铁路公司、社会运动、电话电报线、包裹快递公司、邮政汇票等诸如此类的事物,又了解多少呢?但至少,我们很乐意向他解释!不过,即便他知晓这一切,岂能保证那些足不出户的朋友们全都理解或相信呢?那么,请再想想,在我们同时代,黑人与白人差距是多么小,而现在我与这个黄金时代[1]的人隔阂是多么大!我清楚地知道,有许多看不见的事物正为我提供舒适的生活环境。可是,除了自动化体系这一总体印象之外,我难以向你们描述更多不同之处。
“对了,一个炎热无比的早晨——大概是我来这里的第四天——我在暂居的巨型住宅附近转悠,想在这大片废墟中寻找避暑纳凉之地。此时,发生一件怪事:当我在乱石堆中上下攀爬时,发现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尽头和两边的窗户都被坍塌的石块所封闭。与光线强烈的外边相比,走廊里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走进去,从亮处瞬间进入暗处,使我眼冒金星。突然,我仿佛中邪似地停下脚步。只见黑暗中,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在日光反射下显得格外醒目。
“没过多久,我便将这些水井,与山坡上随处耸立的高塔联想在了一起。因为高塔上空时常出现闪光,而这些闪光唯有在烈日炎炎的海滩方能见到。种种迹象令我坚信,地下存在一个规模庞大的通风系统,它的真实用途不得而知。起先,我以为这是他们的排污设备。这个论断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大错特错。
“那种对野兽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紧握双拳,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双发亮的眼睛。我害怕得不敢转身。这时,我想起这里的人们生活安逸,并无安全之忧。然而,我又想起他们对黑暗有着莫名的畏惧。于是,我尽力克服心中的恐惧,上前一步,先开口说话。坦白地说,我的声音粗粝刺耳,并且颤抖不止。我伸出手,摸到某个柔软的东西。那双眼睛随即闪到一边,只见某个白色的东西从我身旁飞奔而过。我提心吊胆地转过身去,看见一只模样古怪的小型猿类动物,耷拉着脑袋,从我身后的一片明亮的空地上疾速穿过。匆忙间它撞上一块花岗岩,蹒跚着躲到旁边,转眼间又消失在残垣断壁的黑影中。
“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整个世界一派繁盛而丰饶的景象,正如泰晤士河谷一样。从我爬过的每一座山头望去,都能看见同样数不胜数的宏伟建筑,它们建材不一,风格迥异;还能看见同样郁郁葱葱的常青灌木丛,百花盛开的树林和枝繁叶茂的桫椤。河水蜿蜒流淌,波光粼粼。远处,地面渐次隆起,与绵延起伏的青山融为一体,最终隐没于静谧的苍穹。此时,我的目光被一种奇特的景致所吸引,只见景色中出现一些圆形水井,有的似乎很深。有一口井就在我第一次走过的山路旁。同其他水井一样,这口井也被模样古怪的青铜栏杆所包围,上方盖有一座能够避雨的小穹顶。我依次坐在这些水井旁,朝着黑漆漆的井底张望,未见丝毫水光,擦亮火柴亦不能照见任何倒影。然而,从这些水井中,我都能听见某种声响:砰——砰——砰,好似巨型引擎运转时的轰鸣声。同时,我从火柴闪动的火苗推断,有一股稳定的气流朝井下输送。我向一口水井中央扔进一张纸片,可它并未缓缓飘落,而是被瞬间吸了进去,不见踪影。
“当然,我对这只动物的印象并不完整;只记得它通体灰白,长着一双灰红色的大眼睛,十分奇特。脑袋和背上长有亚麻色的绒毛。然而,如我所说,它行动极为迅速,我根本没有看清它的模样。我甚至无法断定,它是四肢着地奔跑,还是依靠低垂的前肢行动。迟疑片刻,我跟随着它跑进另一片废墟。起初,我并未找到它的踪迹;然而,我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忽然发现一个类似水井的圆洞,与我先前向你们描述的那种水井一样,洞口半边被一根倒塌的立柱所遮挡。我灵机一动,难道这只动物钻进了井里?我擦亮一根火柴,朝井下望去。只见一只体型瘦小的白色动物在移动,它一边向后退去,一边瞪着硕大明亮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我,令我不寒而栗。它简直就像是个蜘蛛人!它正沿着井壁往下攀爬,我第一次看见井下挂着许多金属脚手钩,形成一排扶梯。就在这时,火苗烧到了我的手指,火柴顺势滑落,掉入井中。当我再次擦亮一根火柴时,这只小怪物不见了。
“我穿过那座巨型宫殿时,感觉那些小矮人似乎都在躲着我。这或许是我的臆测,也可能与我敲打石像铜门的举动有关。但我敢肯定,他们在刻意回避我。而我也小心翼翼,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克制自己不去追问他们。就这样过了一两天,一切都恢复如初。我努力学习他们的语言,并且全面展开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或许是我忽略了某些细微之处,抑或是他们的语言实在过于简单——几乎仅由实义名词和动词构成;而抽象词即便有,也是寥寥无几,更别提修饰语了。他们的句子通常都很简单,只有两个词。即便如此,我也仅能表达或理解一些最简单的意思。我决定尽量先不去追究时间机器的下落,也不去琢磨狮身人面像下面那些铜门的秘密,等我对这个世界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些疑问定能迎刃而解。然而,也许你们能够理解,某种情结始终萦绕着我,令我不愿离开距我到达之处方圆几英里的范围。
“我记不清自己坐在那里朝井下望了多久。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刚才我看到的那只动物,是人。可是,我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人类并未保持单一的进化趋势,而是分化成了两支截然不同的物种:地上世界那些举止优雅的小矮人,并非我们的唯一后代;这只浑身灰白、面目可憎、刚从我眼前一晃而过的夜行生物,同样也是我们的子孙。
“不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漫无目的地穿过灌木丛,向山上走去。‘要有耐心,’我告诫自己,‘要想把时间机器找回来,就别去碰那尊狮身人面像。倘若他们存心将机器拿走的话,砸坏青铜面板也无济于事;倘若他们是无意的,一旦你开口索要,他们自会给你。面对如此棘手的难题,置身于这些全然陌生的事物中干着急,是毫无希望的,这只会令你走火入魔。你应该直面这个世界,掌握它的运转规律,用心观察,三思而后行,切勿妄下断论,最终定会找到时间机器的下落。’我顿时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竟是如此荒唐:我历经数年之久,排除万难,潜心钻研抵达未来世界的方法;而如愿以偿的我,现在却又急不可耐地想从中脱身。我为自己设下了有史以来最复杂、最令人绝望的陷阱。明知我得付出代价,可我却执意而为。想到这里,我不禁仰天大笑。
“我想起那些闪光的高塔,以及我有关地下通风系统的设想。我开始怀疑它们的真正用途。更令我困惑的是,在这个我自认为完全平衡的社会结构中,这个类似狐猴的物种,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与地上世界那些懒散安逸、外表俊俏的小矮人们有何关联?井洞之下,又藏着怎样的秘密?我坐在井边,告诫自己:我无所畏惧,若要解决这些困惑,必须爬到井下一探究竟。可是,我依然对下井之事心存顾虑!正当我踌躇万分之时,我看见两个来自地上世界的漂亮小矮人,一边打情骂俏,一边穿过阳光,跑进阴影里。男的追着女的,并向她抛洒鲜花。
“我并未气馁,紧握拳头在青铜面板上猛击。我听见里面有些动静——确切而言,我听见一声窃笑——但这一定是我的错觉。我从溪水中拾起一枚鹅卵石,使劲敲打面板,直到装饰花纹全被砸平才善罢甘休,铜锈如雪纷扬。想必这些纤巧的小矮人,在方圆一英里内,都能听见我阵阵猛烈的敲击声,但他们毫无任何回应。我看到一群人站在山坡上,偷偷地向我张望。最终,又热又累的我,瘫坐在地上,注视着周遭的一切。可我没观察多久,就变得坐立不安。我到底是个西方人,无法经受长时间吃斋守夜的折磨。我能够经年累月埋首钻研难题,但让我无所事事待上二十四个小时,则另当别论。
“当他们看见我抬起胳膊倚着倒塌的立柱向井下张望时,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显然,同他们谈论这些井洞,被视为无礼之举。因为当我指着这口井,打算用他们的语言提问时,这两个小矮人显得更加痛苦,而且转身就走。不过,他们对我手中的火柴颇感兴趣。我便擦亮几根,想逗他们开心,并趁机再次向他们打听有关井洞的情况,可依然徒劳无获。于是,我抛下他们,决定回到薇娜身边,看看能否从她那里得到某些线索。然而,我的思想此时已发生转变,对于这些问题的猜测和看法,逐渐酝酿出了新的思路。有关古怪井洞、通风高塔、鬼魂之谜,都已有新的头绪;石像铜门的意义、时间机器的下落,也已略有眉目!甚至连曾经困扰我的经济问题,也有了初步答案。
“此时,两个身穿橙色衣服的小矮人穿过灌木丛,从枝繁叶茂的苹果树下朝我走来。我转身朝他们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他们走到我跟前,我指着青铜基座,试图说明我希望能将它打开。但他们一看到我做出的手势,就表现得极为怪异。我不知该如何向你们描述他们的神情——就像一位心思细腻的女士,见你做出轻佻的动作那样。他们像是遭受奇耻大辱,愤然离去。我又试着向一位面容姣好、穿白衣服的小矮人求助,结果如出一辙。不知何故,他的态度令我羞愧不已。但你们明白,我急于找回时间机器,于是我再次向他比画起来。他也与前两个人一样,转身就走。我顿时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宽松的领口,将他拖回狮身人面像前。见他满脸恐惧和反感,我又一下子松手放开了他。
“以下是我的最新见解。显而易见,第二种人类生活在地下世界。在我看来,他们之所以很少在地上露面,是因为长期在地下居住,已成习惯。以三种特征为证:首先,他们通体灰白,多数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均是如此——例如美国肯塔基州溶洞[4]里的白鱼。其次,他们眼睛硕大,能够反射光线,这也是夜行动物的共有特征——例如猫头鹰和猫。最后,他们畏惧阳光,会慌张而笨拙地逃往黑影之中,而且一旦见到光线,就会耷拉着脑袋——这一切都进一步证明,他们的视网膜极其敏感。
“不过,说不定时间机器只是被挪至别处。但我仍应当保持冷静和耐心,找寻它的藏匿之处,斗智斗勇,将其夺回。我边思考边站起身,四处张望,想找个洗澡的地方。我感到自己全身疲乏,四肢僵硬,满面风尘。在这个空气清新的早晨,我也渴望神清气爽的感觉。我已将悲愤之情宣泄殆尽。事实上,当我继续埋首思考时,我对自己昨夜如此激烈的情绪也深感讶异。我在那块小草坪四周仔细搜寻,还尽己所能向路过的小矮人们询问打听,然而却一无所获。他们都无法理解我的手势,有些人无动于衷,有些人则以此为乐,冲我傻笑。我恨不得朝他们漂亮的笑脸揍上几拳。诚然,这种冲动相当愚蠢,但恐惧和莫名的愤怒如同恶魔附身,冲昏了我的头脑,迷乱了我的心智。草坪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丝线索。我发现草坪上有一道凹痕,就在狮身人面像的基座和我的脚印之间。那双脚印是我到达此地时,把倒下的时间机器翻转过来所留下的。这里还有其他搬动的痕迹——某种古怪狭窄的脚印,像是树懒所为。我不由地再次将目光转向石像的基座。我记得我曾交代过,它是由青铜制成。这个基座并非整块浑然天成,四周实则镶有面板,包边厚实,表面装饰精美。我上前敲了敲,发现基座是空心的。我又认真打量了下这些面板,发现它与包边并未连成一体,上面也没有任何把手和锁孔。可见,如果这些面板确实是门的话,应该是从里面打开的。我终于弄清楚了一件事:我毫不费力即可推断,时间机器就在基座里面。但它究竟是如何进去的,便不得而知了。
“因此,在我脚下,一定布满纵横交错的隧道,而这些隧道正是这一人类新种族的栖息之地。而遍布山坡的通风高塔和井洞——事实上,除了河谷地带之外,四处皆有——也能证明,这些隧道分布是多么广泛。那么,是否能够如是假设,将这些隧道建在人造的地下世界,是为了让地上世界的物种有着更为舒适的生存环境呢?这个论断看似合情合理,我曾一度信以为真,并由此推测人类发生物种分化的原因。我相信,你们已经能够预见我的理论构想;然而,对我而言,不久我便明白,它与事实相去甚远。
“我坐起身来,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试图回想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孤独绝望之感。很快,一切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我足以心平气和地正视自己的处境。我意识到昨夜自己的疯狂之举是如此愚蠢,现在我又恢复了理智。‘哪怕做最坏的打算呢?’我说。‘假如我的机器再也找不回来——或彻底损毁了呢?我应当保持冷静和耐心,学会这些人的处世之道,弄清丢失机器的来龙去脉,然后找到获取材料和工具的方法。如此一来,我没准能重新制造一台时间机器。’这恐怕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但总比绝望要好。而且,这里毕竟是个美丽又新奇的世界。
“首先,从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说起吧。毋庸置疑的是,资本家和劳动者的社会差别正日益扩大,这种扩大只是暂时的,但无疑已成为人类分化的关键因素。恐怕对你们来说,这一论断相当荒谬,甚至难以置信!然而,目前的种种境况,都表明这一趋势的可能性。人们正在充分利用地下空间,发展有利于文明进步的实用设施。例如,伦敦的大都会铁路,以及新型电气铁路、地铁、地下车间和地下餐厅等,其数量正成倍增长。我认为,这一趋势显然将持续演进,最终工业文明在地上空间再无发展可能。换言之,地下空间越挖越深,地下工厂越办越大,人类在地下生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即便以现状观之,伦敦东区的那些工人,不正生活在与地面隔绝的人造环境中吗?
“突然,我抛下火柴,转身朝外面奔去,半路上还撞倒一个小矮人。我跌跌撞撞地再次穿过那个宏伟的厅堂,来到月光下。我听见一阵阵惊恐的呼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他们踩着小脚磕磕绊绊地来回奔跑。我已记不清当月亮爬上夜空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想,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狂躁,是因为时间机器的丢失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令我深感绝望的是,我与同类彻底失去了联系——成为未知世界里的一个怪物。我当时一定在哭天喊地,怒吼咆哮,抱怨上帝不公、造化弄人。我在绝望中度过漫漫长夜,仍记得自己身心俱疲的难受滋味,记得自己在各种不可能之处徒劳搜寻,记得自己在月光下的废墟中来回翻找,还惊动了黑影里的奇特生物。最后,我倒在狮身人面像旁边的空地上,泣不成声,唯有苦痛与我相伴。不久,我便昏昏入睡。当我醒来时,已是新的一天。在我身旁的草地上,几只喜鹊围着我跳来跳去,触手可及。
“此外,富人的排外情绪日趋强烈——显然是由于富人所受的教育日臻完善,与粗鄙贫民之间的隔阂日益扩大——导致他们纷纷为了个人利益,将大量土地占为己有。以伦敦市郊为例,几乎半数以上风景优美的乡村被封闭起来,不许外人闯入。与此同时,这种日益扩大的隔阂——由于富人为高等教育投入大量时间和经费,并为追求高雅生活而购置更多设施——导致贫富阶层彼此沟通日趋减少,即有助缓解阶级分化的通婚行为愈发鲜见。于是,地上空间最终成为富人地盘,他们在此寻欢作乐,追求美好生活。而地下空间则属于贫民,穷苦的劳动者需要不断适应地下工作环境。一旦他们生活在地下,无疑就必须为地洞中的通风设备支付高昂的租金;倘若拒绝支付,便只能忍饥挨饿,或者窒息而死。他们中的悲苦者和反抗者都是死路一条;最终富人与穷人达成永久平衡,幸存者将完全适应地下生活,和地上世界的富人一样自得其乐。所以,在我看来,地上的人体态优雅,地下的人面容苍白,这种差异是极为正常的。
“在那里,我又发现另一座大厅,里面铺满垫子。大约有二十几个小矮人正躺在垫子上睡觉。我忽然从寂静的黑暗中探出头来,语无伦次地嘟囔着,擦亮的火柴捏在手中噼啪作响。毫无疑问,他们对我的再度露面惊讶不已,因为他们早已不知火柴为何物。‘我的时间机器在哪里?’我开口喊道,像是个气急败坏的孩子,双手抓住他们使劲摇晃,要将他们弄醒。这一幕肯定令他们颇感讶异。有些人纵声大笑,但绝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极度惶恐。当他们站在我跟前围成一圈时,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当下这么做简直愚蠢至极,反而会重新唤起他们的恐惧感。因为从白天的举动来看,想必他们已经不再畏惧我了。
“在我的梦想中,人类的伟大胜利并非如此。这根本不是基于道德教育和分工合作的胜利,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我所看见的实则是真正的贵族统治,以先进科学为武装,推动当今工业体系朝向合乎逻辑的终局发展。人类的这场胜利,不仅是对自然的征服,亦是对同胞的征服。有必要提醒你们,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并未在有关乌托邦的书籍中,找到现成的模式参考。我的解释也许完全错误,但我依然认为它最为合理。不过,即便如此,最终取得平衡的文明,也早已历经巅峰时期,如今走向衰颓。由于生活过于安逸,地上世界的人已逐渐退化,导致他们体型变小、力量减弱、智商降低。对此我已亲眼见证。至于地下世界的人情况如何,我尚不清楚。但从我所遇到的莫洛克人[5]来看——顺便提一句,这是地下世界人种的名称——可以想到,他们必定经历了更复杂的变异,比埃洛伊人[6]复杂得多。埃洛伊人即是我所熟知的地上世界人种。
“恐怕当时我已几近癫狂。我记得自己绕着狮身人面像来回奔波,穿梭于月光笼罩的灌木丛,惊动了一只白色动物。在朦胧的月光下,我误以为是一头小鹿。我还记得那天深夜,我紧握双拳,对着灌木丛一阵猛打,直到指关节被断枝划破,鲜血直流。随后,悲痛欲绝的我,哭天喊地,来到那栋巨石大厦。只见大厅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空无一人。我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滑了一跤,摔倒在一张孔雀石桌上,差点摔断小腿。我擦亮一根火柴,经过布满灰尘的窗帘——关于这窗帘,我曾向你们提起过——继续向前走去。
“但我仍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莫洛克人要拿走我的时间机器?我确信是被他们拿走的。而且,倘若埃洛伊人是整个世界的主宰,为何他们不把时间机器还给我?为何他们如此害怕黑暗?如我先前所言,我继续向薇娜打听地下世界的情况,但再次大失所望。起先,她并不理解我的提问,而后又拒绝回答我。她浑身哆嗦,似乎这个话题令她难以容忍。当我稍加严厉一再逼问时,她竟哭成泪人。在这个黄金时代,除了我自己,见人落泪尚属唯一。看她泪流满面,我便不再追问有关莫洛克人的事情,一心只想抹去她的泪珠,这些泪珠正是人类遗传的标记。我煞有介事地擦亮一根火柴,她很快又破涕为笑,鼓起掌来。”
“我本想安慰自己,一定是小矮人们替我将时间机器移至某个安全之处。但我确信,单凭他们的体力和智商,根本无法办成。令我深感绝望的是,我觉得这里存在某种迄今未知的神秘力量,由于它从中作梗,我的时间机器凭空消失。然而,有一件事我坚信无疑:除非在其他时间维度中存在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否则我的机器不可能穿越时间。当操纵杆被取下之后,其附属装置——我后面会交代操作方法——能够防止任何人胡乱操作扭转时间。因此,即便我的时间机器被移动,抑或被藏匿,也只可能存在于此时此刻的空间里。那么,它究竟在哪里呢?
[1]黄金时代(Golden Age):一般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时期(1837—1901年)。在此期间,英国综合国力达到巅峰,成为“日不落帝国”。本书即写于这一时期。而作者将这个未来世界也称为“黄金时代”。
“当我跑到草坪时,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时间机器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漆黑一片、空空如也的灌木丛,我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冰凉。我疯也似的四处狂奔,仿佛时间机器就藏在某个角落,接着又猛然停住脚步,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青铜基座上的狮身人面像高耸在我头顶,它那麻风病似的脸庞,在月光照耀下,泛出惨白的亮光,仿佛在嘲笑我的沮丧。
[2]格兰特·艾伦(Grant Allen, 1848—1899),19世纪加拿大科幻作家,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代表作有《不列颠的野蛮人》(The British Barbarians,1895)等。
“顿时,我觉得脸上仿佛被猛抽了一鞭。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生活的时代。无依无靠的我,恐怕将受困于这个全然陌生的新世界。想到这里,我感到浑身不适,好似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来。我随即陷入惊慌失措之中,大步流星地向山下狂奔而去。半路上,我头朝前摔了一跤,划破了脸。但我顾不上给伤口止血,一跃而起,继续向山下跑去,任凭温热的鲜血沿着脸颊和下巴往下淌。我一边跑,一边自我安慰说:‘他们只不过把时间机器稍稍挪动位置,移到灌木丛中去了,以免挡道。’尽管如此,我仍竭尽全力奔跑。人在极度恐惧中往往会强化这种心理暗示。但我始终明白,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实则荒诞不经。我本能地意识到,时间机器被藏了起来。我痛苦地喘着气。从山顶跑到草坪,约两英里的路程,我只花了十分钟。要知道,我可不再是个年轻人了。我一路跑,一路厉声自责。我竟如此愚蠢,居然放心将时间机器留在那儿,到头来还得白费力气寻找。我大声呼喊,可无人应答。整个世界笼罩在月光之中,似乎没有一丝生命活动的迹象。
[3]小达尔文:即乔治·达尔文(George Darwin,1845—1912),英国天文学家、数学家,是进化论提出者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的儿子,曾提出“分裂说”解释月球起源。他在《太阳系中的潮汐和类似效应》(The Tides and Kindred Phenomena in the Solar System)一文中提出,月球原是地球的一部分,因转速差异而导致部分物质从赤道区甩出,演化成月球。
“然而,这确实就是那片草坪。因为它正对着白色狮身人面像那张麻风病似的脸庞。你们能否想象,当我又确信无疑时,是何种感受吗?你们一定想不到。我的时间机器不见了!
[4]美国肯塔基州中南部拥有众多溶洞景观,包括世界上最长的溶洞——猛犸洞(Mammoth Cave)。
“我放眼望去,寻找先前拜访的那栋建筑,目光恰好扫过青铜基座上那尊白色狮身人面像。在分外皎洁的月光下,石像显得越发清晰可辨。我能看到挺立在石像旁的那棵白桦树。透过暗淡的光线,只见杜鹃花丛缠绕在一起,显得漆黑一团。我还望见了那片草坪。可我再次定睛一看,一种莫名的疑虑涌上心头,令我心灰意冷。‘不对,’我坚定地自语道,‘这不是原来那片草坪。’
[5]莫洛克人(Morlocks):作者虚构的人种,可能得名于巴尔干半岛的摩尔拉克人(Morlachs),是居住在达尔马提亚(今属克罗地亚)的少数民族。在歌德等欧洲作家的作品中,他们常被描绘成“落后野蛮”的形象。
“我伫立在那里,思索着人类过于完满的胜利。只见一轮橙黄的圆月,从东北方天际那片银辉中,冉冉升起。山脚下,小矮人们明亮的身影不再移动,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地飞过,我在夜晚的寒意中瑟瑟发抖。我决定下山寻找栖身之处。
[6]埃洛伊人(Eloi):作者虚构的人种,可能得名于《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15章第34节中的“以罗伊”,在阿拉姆语中意为“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