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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亿年后的来客

“那你们分析出来样品到底是什么了吗?”铁琅恰到好处地转开话题。

崔则元不客气地反诘,“女朋友说的总是对的,是吧。”他这句话立刻让一旁的常青儿羞红了脸,她急促地低下头。

“老实说我们也正在伤脑筋。虽然我们知道这不是生物材料,但是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崔则元困惑地挠着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它像是一种全新的高分子聚合体,它的元素构成同蛋白质相似,也是碳氢氧氮等的化合物,但各元素的比例完全不对。而且分子量很大。”

何夕正在电脑上打游戏,这是他休息脑筋的一种方式。屏幕上是古老的任天堂游戏超级玛丽,那个采蘑菇的小人正起劲地蹦跶着。超级玛丽是何夕儿时的一种鼻祖级游戏机上的经典,现在何夕是通过电脑上的模拟器来玩,这是一种在电脑里用软件仿真模拟出一台游戏机的程序。也许是童年时的印象太深,直到现在何夕也只喜欢这些画面简单但却充满无穷乐趣的游戏,他觉得这才是游戏的精髓。听到崔则元的话,何夕有些恋恋不舍地关掉程序开口道,“可常青儿向我保证这的确是人体皮肤样本。”

“这么说它是一种高分子化合物?”何夕沉思着,“可怎么会来自常正信的身体。”

“开什么玩笑?”崔则元嚷嚷道,“你不会怀疑我们的技术吧。我们这里可是全亚洲最好的生物实验室。明明你是拿来的样品有问题。”

崔则元简直无语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代替他下了结论:感情真的会让人变蠢,即便是一个像何夕这样的所谓聪明人。“我再最后强调一次啊,它不可能来自人体。”

这次让崔则元觉得问题不对劲的是何夕居然要求他们重做实验,以便从那些根本不是生物材料的样品里面找出“也许隐藏了的DNA”。

“会不会常正信的体表覆盖了这样一种特殊材料?”铁琅突然开口说出自己的推测。

虽然崔则元认定何夕这次是在胡闹,但凭多年的经验他深知何夕的狡辩本事,所以并不敢太大意。崔则元至今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当时几位朋友对何夕那与众不同的往左斜梳的发型发生了兴趣,于是借机追问何夕为什么总是特立独行,连头发都和大多数人弄得不一样。结果何夕只一句话便让大家乖乖闭上了嘴,“你们照镜子欣赏时镜中人的头发不全是往左梳的吗?说明往左梳才好看。”

“这倒很有可能。”崔则元表示赞同。一旁的常青儿也忙不迭地点头。

在崔则元看来何夕近来大概是有些不正常。大家相交多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话不投机。要说起来崔则元走上现在这条道路还跟何夕有点关系,在中学时代崔则元正是受了何夕的影响而对生物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后来崔则元才知道对何夕来说生物学只是一个普通爱好罢了,何夕后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升入正规的大学,他根本就放弃了考试,一个人跑到不知什么地方逍遥去了。在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同何夕失去了联系,等到何夕重新回来原有的圈子里时,原来那个面色苍白显得有些青涩的少年已经变得皮肤黝黑目光灼人。关于那些年的经历何夕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过别人的询问,有时候被人问得急了就说是到“阿尔西亚山”参禅去了。只有少数相关专业人士能立刻从这句话听出何夕是在胡诌,因为虽然的确是有一座“阿尔西亚山”,但却位于火星上。

一丝神秘的笑容在何夕脸上浮现开来,“虽然这个解释看起来很不错,但我不这样认为。这样吧,我请你们再做一次实验。”何夕转头对常青儿说,“你弟弟应该快来了吧。我们到机场接他。”

湖北省武汉市,中国科学院病毒研究所。

“你为什么要我骗他是来武汉旅游,我不能说实话吗?”常青儿不解地问。

(八)

“常正信知道的应该比我们要多一些,我们必须有所防备。”何夕转头看着崔则元,“到时打麻醉剂时手脚可得快点。”

“去看看那件不是样本的样本。”何夕有些恼火地捏了捏拳头,“看来故事终于开始了。”

“哎,我们不能违背当事人的意志采集样本的。这是有法律规定的。”崔则元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急忙发表声明,“违法的事情我不能做。”

“到哪儿啊?”铁琅问道。

“违法的事你做得来吗?你以为是个人就能犯法吗?那得具备必要的才能。比如像我和铁琅这样的。”何夕面有得色地拍胸脯。

何夕蹙紧了眉,仿佛面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良久之后他从椅子上撑起,“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那也不行。如果你们不能保证事情合法我是不会配合的。”崔则元很坚持。

“我当然确定。”常青儿委屈地叫起来。

何夕同铁琅对视一眼,露出招牌坏笑。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张纸递给崔则元。

“啊?”何夕转头看着常青儿,“你确定拿的是你弟弟的脚皮吗?”

“这也能拿到。”崔则元看着部里面的大红印章,隐隐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

“可你拿给我的根本不是什么人体样本啊。虽然它看起来和人体脱落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你玩的什么魔术,可里面根本就不包含DNA,听清楚了吗?它里面没有脱氧核糖核酸,没有双螺旋结构。而且它里面连蛋白质都没有,它根本就不是人体样本,甚至也不是任何生物样本!”

“所以说崔则元同志,执行命令吧。”何夕语重心长地说。

“等等。”何夕有些发蒙,他没想到一上来就劈头盖脸挨了顿训,“我只是拿份人体样品给你检测一下DNA序列,这是你本行啊,怎么就过分了。”

(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大家开这个玩笑。”崔则元表情很严肃,“那位女士说你要求我们在最短时间内给出结果,我的助手放弃了休假。但没想到却是个恶作剧,虽然我们是朋友,但这也太过分了点吧。”

常正信已经进入了深度麻醉状态。何夕端详着常正信的脸,他特别注意观察着常正信的皮肤,但无论他怎么仔细也没能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次采集的样本是七个,分别采自常正信不同的组织部位。此前崔则元还从来没有从一个人身上采集这么多样本,因为按照DNA鉴定的原理采集一个就足够了。但是何夕坚持要这么做,却无法说出理由。不过崔则元已经感觉到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件,也许应对的方法也应该不合常理。

“结果出来了是吧。”何夕的语气显得很兴奋。

检测结果对崔则元来说完全是一场灾难。

这时何夕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是我,崔则元。”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像出现在电话屏幕上。

“这不可能。”崔则元面色苍白,同众多以技术立身的人一样,他一向有着稳定的心理素质,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超出了他的全部想象力的事件。七件样品中有六件样品的结果同第一次实验是一样的,只有一件样品表现出了人体生物学特征。如果按照这个结果来看常正信基本上就不是人类。但这怎么可能,每件样品都是崔则元亲自采集的,为了彻底驳倒何夕他甚至没让助手帮忙。

“我现在也说不大好,就算是直觉吧。不过我想事情的真相总会弄清楚的。”

“你们明白吗?他根本不是人类。”崔则元大叫道,“你们明白吗?”

“你把我都说糊涂了。”铁琅显得一头雾水。

“那他是什么?另一种生物?”铁琅的面色一样苍白。之前的结果还可能是因为常青儿拿错了样本,但现在却是由最严格的实验做出的结论。

“所以我分析他们的承诺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件发生。也许到时候这个故事才会真正开始。”

“不,他甚至不是生物体。”崔则元的语调变得恐怖,“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生命的基石都是核酸,也就是DNA或RNA,从病毒到野草到大象再到人类,核酸的编码决定蛋白质性质。可他体内没有核酸,我不知道他是由什么构成的。”

“你这么讲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常青儿不自信地嗫嚅道。

“你们胡说!”是常青儿的声音,“虽然正信近来是有些古怪,但我敢肯定他就是我的亲弟弟。我不管你们的什么科学实验,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他就是我的弟弟。”

“你太抬举我了。”何夕苦笑,“我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问你,你们常氏集团有多少资产?常正信名下又会有多少?他们本来已经完全控制了常正信,巨大的利益已是唾手可得,现在为什么会主动放弃?”

“不是还有一份样品的结果正常吗?”何夕倒是很冷静。

“他们不是说了是因为不愿意与你为敌吗?”常青儿提醒道。

“对对,是这样的。”崔则元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结论,“那份样本取自脊髓。这份样本部分正常,像是一份混合体,就是说它表现了部分人类特征。而且我拿这份样本同常青儿的DNA数据作过比对。如果单以这份样本来看,可以判断他们具有姐弟关系。”

“可是我不这样想。”何夕摇摇头,“那些人花费了那么多精力,设计了那么多圈套,最后却轻描淡写地放弃了事。这不符合常识。”

“脊髓。”何夕念叨了声,“那另外几份样品都分别取自哪里。”

“我分析这应该是一种魔术。”铁琅插话道,“就像当年大卫表演的一些节目,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说得清楚其中奥妙。”

“有肌肉组织、皮肤组织、肝脏、血液以及腺体组织等等。”

“相比于我以前经历过一些事件,这件事起初显得非常诡异,但是调查起来却非常顺利,真相仿佛一下子就浮现出来了。但其中还有一些疑点没有得到解释。比如说,常正信变脸那次……”

“这么说,常正信身体的绝大部分都出了问题。”

“可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崔则元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的生理机能都很正常,在显微镜下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他的确不应该称作人类。”崔则元点击一下键盘,屏幕上立刻显出电子显微镜下一群活细胞的图像。“这是取自肝脏的部分。”崔则元补充道。

“是啊,问题已经解决了。”何夕低声说道,“我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办到了。可是……”

“难道他是机器人。”铁琅分析道,“或者说是一种复合型的机器人,因为他毕竟还有少部分人类的成分。”

“问题已经解决了啊。那些人不就是想通过我弟弟得到常氏集团的投资吗?现在他们放弃了。这种事在生意场上很常见,只不过他们的手段比较过分罢了。你帮我们查清了问题,我父亲很感谢你,还特意委托我这次来一定要邀请你到家里做客。我父亲说了,”常青儿脸上突然微微一红,“常家的大门永远都对你敞开的。”

“但是你们知道我的感觉吗?”何夕凝视着屏幕,“崔则元你是专家了,你能看出这群肝脏细胞同正常人的肝脏细胞的区别吗?”

何夕沉默了几秒钟,“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答应离开瑞士吗?”

“说实话我不能。”崔则元无奈地承认,“你们看这里,液体在流动,线粒体在燃烧,葡萄糖酵解成丙酮酸,并在三羧酸循环中释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由此提供给生命能量。一切都井然有序井井有条。”

“哪敢啊,是大侦探的命令嘛。”常青儿调皮地一笑,“那些脚皮都送到了你指定的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他们保证结果出来后马上同你联系。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也正是我的感觉。”何夕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仿佛是在宣示着什么,“所以它们不可能是机器,它们是生命。”

“你没办吗?”何夕有些沉不住气,他实在也没把握摸透这女人的脾气。

“可它们没有DNA,也没有蛋白质,不可能是生物体!”崔则元近乎绝望地想要捍卫自己的信念,虽然他感到自己心中那座曾经坚不可摧的大厦正在何夕的宣示下坍塌。

“还说呢。一连很多天谁都不理,突然打个电话来就是让我去悄悄搜集我弟弟脱落的脚皮。”常青儿忍不住发着牢骚,“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没说它们是生物体啊。”何夕淡淡地纠正道,“我只是说它们是生命。”

“好吧,还是说正题吧。”何夕招呼大家坐下,品尝他喜欢的龙都香茗。“常青儿,我前天说的事情你办好了吗?”

(十)

“你在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铁琅挠了挠头,和常青儿面面相觑。

北京。某地。

“我现在屋里就有一本。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法布尔笔下的池塘,那是个充满生命之美的地方。”何夕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蒙,“我觉得当这个世界上有了阳光有了池塘之后,所有后续的发展其实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阳光下的池塘是唯一关键的章节,故事到此高潮已经达成,结局也早就注定,后面的那些蓝藻、草履虫、小麦、剑齿虎、孔子、英格兰、晶体管、美国共和党等等其实都只是旁枝末节的附录罢了。”

“你们怀疑这可能是一次生化事件的前奏。”齐怀远中将在静听了十分钟后发言。他大约五十岁,身形瘦削,目光中闪烁着军人特有的坚毅。

“还有这么好玩的书啊,以后我一定要找来看。”常青儿插话道。

“这正是我们求助军方的原因。本来事情的起因只是有人企图非法获取他人的资金,但现在看来问题远不止于此。有一种奇怪的技术出现了。”何夕尽量让语气平缓,他同齐怀远并不是初识,在以前的一次突发事件中打过交道,何夕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虽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这一点在军方档案中没有任何记录。

“就是写《昆虫记》的那个博物学家嘛。”铁琅咧嘴一笑,“以前看过,觉得很好玩。一个大人像孩子一样天天对着小虫子用功,不过他真是观察得很仔细。我记得有一篇写松毛虫的,他发现松毛虫习惯一只紧接着一只前进,结果他故意让一队虫子绕成圆圈,结果那些松毛虫居然接连几天在原地转圈,直到饿晕为止。当时我边看这一段边想象着一队又胖又笨的松毛虫转圈,肚子都笑痛了。”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你们看过法布尔的书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这个世界至少已经有了一些怪异的个体。我知道其中一个人能像猿猴一样在树上跳跃,并且能用一颗小石子轻易结果他人的性命。另一个则能够随意改变自己的相貌。”

“还行吧。”常青儿环视了一下,“可没瑞士的风景好。”

“听起来就像是神话。”齐怀远目光深邃,如果对方不是何夕的话,他早就对这番奇谈怪论嗤之以鼻了。“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呢?”

“阳光下的池塘很美,不是吗?”何夕的声音与平时变得不太一样。

“尽可能地给予我们帮助。”

“想什么哪?”不知什么时候铁琅和常青儿已经站在了一旁,当然与这句问候相伴的照例是铁琅重重的拳头。

“在苏黎世我们没有太多力量,你知道那里并不是热点地区。”

黄昏的湖畔充满了静谧的美感,夕阳洒落的光子碎屑在水面上跳着金色的舞蹈。所谓“湖”其实是一个有些拔高的说法,眼前的这并不浩渺的一汪水称作池塘也许更加贴切。何夕伫立在一株水杉树旁凝视着跳荡的水面,像是痴了。

“但是你可以动用其他的力量,包括盟友。我是说,包括你能运用的一切力量。”

从瑞士回来已过了半个月。这段时间里何夕回绝了所有应酬,独自一人留在这处能让他心绪平静的地方,想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铁琅和常青儿天天打来电话,但何夕一直说还不到时候。直到前天上午,他突然通知铁琅和常青儿请他们今天前来,算起来他们应该快到了。

“有必要吗?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弄清,也许这只是一个局部的事件。”

四川南部,守苑。

“也许你还没有清楚我的意思。”何夕正色道,“如果你看到过那些细胞,如果你从生命的角度上来看问题,你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事件。”

(七)

“有多严重?”齐怀远被何夕严肃的语气所感染。

“这样最好。哈哈哈。”高个黑袍人满意地大笑几声。常青儿的双手被松开了,她呻吟一声倒伏在何夕臂弯里,身体仍止不住地发抖。然后四个黑袍人几乎与出现时一样的速度很快消失在了黄昏的峡谷里,四周只剩下冷风的呜咽。

“就一般的生化事件而言,往往是某种致病微生物参与其中,导致一定数量的人群受到感染并出现病理特征。而现在我们面对的却是一种未知的现象,准确地说我们见到了一种此前地球上根本不存在的生命现象。”

“那好吧。我们明天就离开瑞士。现在,请将这位女士的手交给我吧。”

“对不起,你的话让我理解起来有些困难。”

“这个不成问题。我们是商人,商人想多得到一些投资也是正常的要求吧。既然现在出了这么多麻烦我们也觉得得不偿失,所以你不必怀疑我们的诚意。”

“在我们的世界上存在着几百万个物种,加上那些曾经存在但现在灭绝了的则数量更为庞大。从直径几微米的病毒到高达百米的美洲红杉,从深海巨乌贼到南极地衣孕育的孢子,生物界按门、纲、目、科、属、种的规律分成了各个类别。生物体之间无论是外形还是功能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是从根本上说所有生物却具有同一性,即它们都具有相同的遗传物质类型,它们之间的差异只是DNA或RNA的编码不同罢了。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仅和猿猴来自同一个祖先,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讲,我们同你窗台上栽种的云南茶花也来自同一个祖先。但这次我们却见到了一种完全另类的生命。”

“我好像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夕笑了笑,“加上常青儿还在你们手里,我们俩可不想出什么意外。不过,你能兑现你的保证吗?”

“你是说我们可能遭遇了外星生物的入侵吗?”齐怀远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在他的军人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那人不情愿地退下,眼里依然恨恨不已。

“现在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一次怎样的事件。”何夕的语气沉重而无奈,“但愿我们能早些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需要时间,但愿我们的时间能足够。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请求你动用所有力量了吗?”

“现在是我在说话。”高个黑袍人声音变得高亢,“难道你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是的,我明白了。”齐怀远拿起旁边的红色电话。

“我们不需要和他谈判!”旁边一位个子较矮手臂显得有些长的黑袍人插话道,何夕感觉他的眼神就像两把充满戾气的匕首,亮得刺人。“常正信会配合我们的。眼下这个家伙交给我收拾好了。”

(十一)

“我们调查过你,知道你的一些传奇故事。老实说我们很尊敬你,我们不打算和你成为敌人。这样吧,如果我们保证以后不再和常正信联系,也就是说,他不必再要求他的父亲投资给我们的公司。这样的话你能否就此罢手。”

苏珊在快餐店像往常一样点了一份肉馅饼和一杯咖啡。今天是周日,这个时候的客人还不多。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窗户边悠闲地品着红茶。两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在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苏珊拿着汤匙慢慢地搅动着,回想着出家门时女儿艾米丽稚嫩的笑声。作为一名单身母亲,四岁的女儿几乎就意味着她的一切。苏珊感到自己的手心很干爽,这是她觉得安全的表现。哪怕是潜意识里有一丝危险的警告她的手心就会变得潮乎乎的,这是只有苏珊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包括当年在特工训练营里的教官们也不知道这一点。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人,虽然和照片上相比并不一致,但苏珊的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人了。

“我只是想帮助这位女士的弟弟,他的家人很担心他。”何夕斟酌着用词,他还摸不到对方的意图是什么。”

“和这位女士一样。”来人一边对侍应说着话一边坐下来,他摘下墨镜,显出灼人的眼睛。来人正是何夕。

“是这样,你们不觉得自己闯到了不该去的地方了吗?”

“他们给我的照片上你没有胡须。”苏珊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何夕看了眼被反缚双手的常青儿,放弃了反抗的念头。“你们想谈什么?”

“是粘上去的。”何夕笑了笑,“苏黎世有认识我的人。不过看来作用并不大。”

“我们谈谈吧,何夕先生。”来者是四个头戴黑袍只露出两眼的人,说话的是来人中个头最高的一位。他说的是英语,只是口音有些怪。

“我接到的命令只有一条,就是执行你的一切命令。”苏珊的声音很低。

……

“我需要查询今年4月13日一批货物的流动路径,我知道它们发运的起始地点。”何夕在地图上指明了一个点。

“只要一枝就够了,还有,别伤了它的根。”常青儿对着坡上的何夕喊,看来她并不贪心。而就在这时她的肩膀被一只粗大的手攫住了。

“时间有些久了,不知道沿途的监控录像是否还保留齐全。”

说到这儿常青儿不再开口,转头热切地看着何夕。何夕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微微带汗的几缕发丝在风中颤抖,只得在心里叹口气,认命地放下手里的包开始朝山壁攀缘。提包的口子开了,可以看到里面已经放了一些“很紫的玫瑰”“又漂亮又光滑的鹅卵石”以及“好青翠的树叶”。

“并不需要全部齐全,只要有一个大概的路线图能帮助我们推测货物的去向就可以了。”

“好漂亮的花儿啊。”常青儿叫嚷起来,“你看那儿,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粉的蔷薇。”

“这应该能办到。我明天给你结果。”苏珊突然努了下嘴,“不是说你就一个人吗?那边那位一直朝我们看的人是谁?”

现在终于上到一处坡顶,放眼看去是一条平坦的小径徐缓下行,看来前面再无险途。何夕长出口气,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突然发现斜上方十来米高处有团粉色的影子,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何夕将左手的包甩到肩上。但是已经迟了,他没能挡住常青儿的视线。

何夕悚然回头,虽然隔着几排座位,何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靠着帽子遮遮掩掩的常青儿。常青儿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享誉世界的瑞士风光的确名不虚传。铁琅今天要查对神秘液体的来路,至少要大半天的时间,常青儿耐不住等待要游览名胜,以何夕一向的绅士做派当然只能陪同侍驾。直到这时何夕才领教了像常青儿这样的女人有多难伺候。首先由于出身和见识的原因她的眼光的确独到,对于一般的寻常景色基本不屑一顾,总是四处寻找出奇的风光。同时由于做事一向泼辣干练,常青儿对于入眼的景色每每又不甘于远望,只要有可能就非得亲到跟前一睹究竟不可。这就苦了何夕,手里大包自然提着,还得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要不是仗着身体强壮早累趴了,只在心里宽慰自己幸好常大小姐只是在郊外踏青而不是游览瑞吉山或皮拉图斯山。

“是你的搭档?”苏珊仿佛看出点什么。

(六)

“算是吧。”何夕低头啜咖啡。

何夕看了眼铁琅说:“我只是觉得他在地上跑的时候肯定是个人,在树上跳的时候绝对不是人。”

“那我先走一步。”苏珊起身,“但愿我能尽快给你带来好消息。”

“你们的意思是……他不是人?”常青儿的眼睛比平时大了一圈。

何夕慢腾腾地踱到常青儿的座位边,“这边有新的生意需要常大小姐亲自打理吗?”

铁琅苦笑了一下,“我是说世界上没有人能够像那个家伙那样跑酷的,他在树上跳跃的时候不会输给一只长臂猿。”

“就是就是。”常青儿忙不迭地借坡下驴,“碰到你真是好巧啊。”

常青儿着急地叫嚷起来,“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事情办完了吗?如果差不多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铁琅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常青儿抬眼看着何夕,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委屈,“我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忙,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你。所以……”

“我见过跑酷。但是……”何夕看了眼铁琅,“你觉得他是在跑酷吗?”

何夕在心里叹口气,老实说近段时间以来这个有别于一般富家小姐的常青儿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迹。但是他知道这没有太多意义,这种温馨平凡的情感是像他这样的人可望不可即的。每个人的现在其实都源自他的过去,一些事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却永远不会消逝。就像多年前那海边古堡里阴冷的风声,这么久了一直还在何夕耳边回响。

“也许他是个受雇于人的高手。”常青儿插言道,“就像那些从事极限运动的跑酷运动员。”

“你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些什么人吗?”何夕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漠,“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

“我只是在想……”何夕的口气有些古怪,“那个能在树上飞的人是怎么回事。”

“我能照顾自己。你是在帮助我弟弟,我不能袖手旁观。”

“难道你有什么猜测吗?”常青儿追问道。

“我以前为你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商业行为,是我的工作罢了,你们也已付了足够的报酬。我现在已经不是在帮你的弟弟了,我接受了另外的委托。所以请你立刻回去吧,不要妨碍我的工作。”何夕抛下一句话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愿你是对的。”何夕若有所思,“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十二)

“你是说这可能不是海水,那我可以扩大范围,顺带查一下各个内陆湖的数据,应该能找到接近的结果吧。”

贝克斯盐矿位于日内瓦湖以东,总长度超过五十公里,从1684年一直开采至今。一年前有位神秘人士买下了盐矿的部分废弃区,苏珊调查的结果表明常正信运走的货物大部分正是运到了这里。贝克斯盐矿的部分已经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但废弃区却终年人迹罕至。

“我倒是觉得整个事件越来越有意思了。”何夕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他望着铁琅说,“虽然并没多大依据,但我有种预感你很可能查询不到匹配的结果。”

从望远镜里看去一个守夜人模样的老人斜倚在躺椅上,像是睡着了。何夕和苏珊没费什么劲便潜入到了山脚,现在是夜里十一点,从外面看上去山壁上的入口一片漆黑,也听不到有什么声音。旁边惨白的路灯光照在草地上,一株被锯得光秃秃的梧桐树在地上投下古怪的黑影。

“可我弟弟拿这些海水来干什么呢?”常青儿皱着眉,“他从小对化学就不感兴趣,本来我父亲是希望他在制药业有所发展的,但他一直不喜欢这个专业。他不至于转性了吧。”

“我进去了,你留在这里。”何夕吩咐苏珊,他收拾着开锁器具。洞外的轻松很可能意味着里面加倍的危险。

“看来我们有方向了。”铁琅先开口,“我想应该拿它同世界各地的海水成分进行比对,确定一下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运来的这些海水。等会儿我到专业网站上查询一下。如果他们曾经运送过大量的海水的话,肯定会留下线索的。”

“随时保持联系。”苏珊手里紧扣着一把枪,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测算出来每千克这种液体中大约含有23克的氯元素、12克的钠元素、9克硫元素、3克镁元素,还有不到1克的钙和钾,剩下的就是一些微量元素和水了。现在实验室里就是这么一张化验结果,以及三张愁眉不展的脸。怎么说呢,它的成分太普通了,就像是随便从太平洋里某个角落里汲取的一滴水。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因为它和通常的海水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硫和镁显得稍高一些,但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就像是在某个特殊地域采集的一滴海水。地球上这种地方有的是,比如海底烟囱附近或是像红海之类的特殊海域。

何夕点点头,然后急速地从门口融进了黑暗之中。苏珊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她退守到那株梧桐树下,借助树的阴影潜伏。苏珊对这个位置感到满意,周围很空旷,便于她观察,而在昏暗的路灯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潜藏着一个人。但不知怎的,苏珊突然感到手心里满是汗水,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几乎就在这种感觉升起的同时,苏珊感到一个铁钳一样的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咽喉。在意识即将离开苏珊身体之前的一刹,她终于在挣扎中目睹了欲致自己于死命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常氏集团在瑞士并没有产业,但有生意伙伴。十个小时之后何夕已经有了一间工作室,这是一家制药公司的实验室,鉴于瑞士制药业的水平,这间实验室的配置在这个星球上大约算是顶尖级的。不过何夕很快便发现其实有些小题大做了,因为从容器里取出的液体成分实在非常简单。

一张鬼脸!这是苏珊脑海中涌现的最后一个意识。

(五)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黑暗中响起,是常青儿的声音。何夕从入口中冲出来,映入他眼帘的是昏厥倒地的常青儿。

“常青儿,看来要麻烦你联系一下,我们现在需要一间设施齐全的实验室。”何夕带头往外走,“现在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猛的人,他简直就是在树上飞。”铁琅抓挠着头发。

“你醒了。”何夕关切地望着常青儿,“喝口水吧。”

“那我们不妨假设一下在古宅的地下室里曾经有过巨大数量的这种小瓶子,可常正信到底在干什么呢?记得吗,在常家的书房里常正信曾经说过:‘看,那些瓶子’。”何夕眉头紧锁,“还有,我们见到的那个黑影又是什么呢?”

“鬼脸!我看到一个鬼脸!”常青儿显然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

“对啊,大量六棱柱形拼合在一起是最能节约材料和提高支撑强度的,就像蜂巢的结构。”铁琅恍然大悟。

“什么鬼脸?”

“你们注意到它的形状没有。像这种六棱柱形的造型在加工上比正方形之类困难许多,容量也没有大的提高,除非是另外能获得好处。”

“是一张长在树上的鬼脸。”常青儿眼睛里充满恐惧,“太可怕了。”

“这样说好像没什么根据吧。”铁琅说,“它完全可能就是一个孤立的配件。”

“树上的脸?”何夕沉吟着,他突然失声叫道,“是那棵梧桐树。我出来的时候那棵树和苏珊都不见了。我知道了,那根本就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守夜的老人只是一个摆设,他才是真正的警卫。”

何夕赞同地点头,“不过我还看出这东西应该不止一个,而是数量庞大的一组。”

“对不起,我悄悄跟踪了你。”常青儿嗫嚅着说,“我只是担心你。”

“这我也看得出来啊。”常青儿插话道,“那两个小孔肯定就是注入和取出液体用的。”

“看来这一次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打乱了对方的计划,我也许已经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暗算了。可是苏珊……”何夕难过地低头。

何夕仔细地端详着小瓶,眼睛里有明显的迷惑。“到现在为止我只觉得这像是一个容器,就是装液体之类的东西。”

“你说那棵树其实是人?这怎么可能。”

“我实在看不出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铁琅满脸不解。

“我想那也许应该叫作模拟。想想常正信吧,他曾经在几分钟时间里不借助道具变成另外一个人,使得所有人都无法分辨。我不认为那是什么魔术。今天我们显然遇到了一个能力更加强大的人,他甚至能模拟植物。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也许这个房间里的某株盆景……”

“既然戴维丝太太知道这是常正信遗留的东西,她自然会把它同属于常正信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何夕用一句话就回应了常青儿眼里的疑问,他正拿着尺子比画着。瓶子是六棱柱形,边长零点五厘米,高度一厘米,虽然透明但不是普通玻璃造的,而像是一种轻质的强度远高于玻璃的高分子材料。瓶子的顶部和底部都镶嵌着金属片,在顶部还开着两个直径约一毫米的小孔,但被类似胶垫一样的东西密封着。瓶子里大约装有一半的透明液体。

“别吓我。”常青儿不禁瑟缩了身体,紧张地四下张望。

这是一个很小的瓶子。它是从一个写有名字的信封里取出来的。

“没事的,我已经检查过了。”何夕怜惜地抚着常青儿的额头,“你休息一下。

“我想我知道那样东西在哪儿了。”何夕突然开口道,他径直朝地下室出口奔去,留下铁琅和常青儿两人面面相觑。

(十三)

“不用了吧,这里何夕已经搜寻过了,他都没有发现那样东西。”铁琅抱着膀子说,样子看上去有些不负责,但说的却是大实话。

苏珊只是受了点轻伤。警方第二天上午发现一辆车撞在了公路护栏上,昏迷的苏珊就在后排位置上,前排位置上有一摊血,但司机不见了。医生检查的结果她身体没什么大碍。看来绑架者的驾驶技术不怎么好。

“那戴维丝太太最后说的那样东西到底会在哪儿呢?”常青儿焦急地环顾四周,“要不再找找看。”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苏珊躺在病床上,面容有些憔悴。一名粉嘟嘟的小女孩紧紧依偎在她身上,大大的眼睛里还闪动着害怕的神色,那是她的女儿艾米丽。苏珊充满爱怜地紧握着艾米丽的手。

常青儿正准备打电话报警,何夕果断地制止了她,“等一下我们出去用公用电话报警,否则会被警方缠住的。”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先休息,别想那么多。”何夕安慰道。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电话屏幕上铁琅显得心神不宁,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常正信死了”。

戴维丝太太的伤显然已经不治,致她于死命的是一粒普通的鹅卵石,大约两厘米见方,就嵌在她的额头左侧。看到这一幕何夕才醒悟到自己有些大意了,不过他的确没料到会到这一步,不过现在看来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

何夕悚然一惊,这已经是事件里的第二个死者了。

铁琅转头看着何夕,表情有些发傻,不过话还说得清楚,“人猿泰山到欧洲来干什么?”

“是这样的,这些天他本来一直留在病毒所的实验室,情绪也比较平静。但从前天开始他就强烈要求出去,我们当然没有答应。结果今天早上他突然强行逃跑,还抢了警卫人员的枪。就在我们试图劝说他放弃行动时他突然冲到了马路上,一辆货车刚好经过……”

戴维丝太太的表述突然中止,她微胖的躯体像一团面似的瘫软倒地。何夕和铁琅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像箭一般蹿向地下室的出口。前方一个黑影正急速地逃走,何夕和铁琅的百米速度都是运动健将级的,只几秒钟时间他们同那个黑影的距离已缩短到二十米之内。但就在这时那个黑影突然蹿向旁边的一棵树,然后何夕和铁琅便见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那个黑影居然在树丛之间荡起了秋千,就像一只长臂猿,只几个起落便将二人远远抛下,最后竟然越过高高的铁围栏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何夕沉默了,他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巨大的黑影,而且这个黑影还在不断地逼近,行将吞噬一切。

戴维丝太太突然开口道:“我想起一件事,当时常刚搬走的时候我曾经在角落里捡到过一样东西,是一个形状很怪的小玻璃瓶,我把它放在……放在……”

“你怎么了?”铁琅关切地询问。

一截剪断的电缆很显眼地挂在离地几米的墙壁上,看来这是常正信留在这里的唯一痕迹了。就算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从眼前的情形看起来已是不得而知。何夕仔细地在四处搜索,但十分钟后他不得不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铁琅深知何夕的观察能力,从他的表情看来要从这里再知道些什么已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噢,没什么。”何夕摇了摇头,“你马上让崔则元他们再对常正信作一次全面的DNA检测,还是从以前的那些身体部位取样。”

“我看层高有五米吧。”铁琅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用力喊了一声,回声空旷。

“什么意思?”

古宅的地底阴冷而潮湿,一些粗壮的立柱支撑着幽暗的屋顶。何夕注意到与通常的地下室相比这里的高度有些不同寻常。常青儿许是感到冷,有些瑟缩地抱着肩膀。

“先别问这么多,照着做吧。我预感到我们离真相更近了。”

戴维丝太太稍稍迟疑了一下,“这倒是可以,不过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现在只放着我自己的一些杂物。”

“发生了什么事?”苏珊撑起身,“我可以帮忙吗?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那地下室呢?”

“没什么。”何夕不想吓着艾米丽,“你先休息。”

“这恐怕不行,现在住着别的人,我是不能随便进入他们的房间的。”

“我真的没什么了。”苏珊执意下床,“有了这次的经验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些家伙不会再得手了。我现在就能继续工作。”

“我们能到他住的地方看看吗?”何夕问道。

“那好吧,这次我们白天去。”何夕敬佩地看了眼这个坚强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往外输送过产品,所以肯定不是在办厂。他只是运来过一些箱子,然后到离开的时候带走了这些箱子。在他租房期间我从没进过地下室。”

但他们晚了一步,一小时后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已经炸成了废墟的矿场入口。

何夕立刻来了兴趣,“这么说他是在生产什么东西吗?”

(十四)

“不过有一件事情一直让我觉得奇怪。”戴维丝太太接着说,“就是你弟弟住下不久之后便要求我更换了功率很大的电表,那基本上应该是一个工厂才需要的容量了。”

“常正信DNA检测结果出来了。”电话屏幕上铁琅神情严肃。

“光这些也说不上有什么奇特啊。”铁琅说。

“我猜想脊髓部分也一定完全变性了。”何夕先发表看法。

“应该不是的。”戴维丝太太露出笑容,“他们只是在一起谈论问题。那都是些我听不明白的东西,有时候声音很大,但多数时候声音是很小的。我的耳朵本就不好,基本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我的房子比较偏僻,除了他们之外没什么人来。”

“正是这样。可见在常正信身体上发生的可能是一个渐变的过程。”

“我的老天,正信不会加入什么同志协会了吧。”常青儿脱口而出。

“现在可以理解当时他在伪装常正南时的表现了,当时那种东西还没有完全控制住他,所以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了命令。”

“这也是我比较迷惑的地方。虽然我并不想关心别人的私事,但他的确从来没有带过女朋友之类的人来。倒是每过些日子就有几位男士来访,而且每次并不总是同样的几个人,但衣着打扮非常接近。怎么说呢,虽然现在许多人在穿着上都比较守旧,但他们这些人也的确显得太守旧了些,都不过二三十岁的人,但却总是一身黑衣,就连里面的衬衣都像是只有一种灰色。”

“我还是不明白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一种病毒感染吗?可崔则元说这种东西根本不是生物材料。”

“他总是一个人住吗?有没有带别的人来。”何夕插话道。

“我想快知道答案了。对了,关于那些海水你调查得怎样?”

“常的确有些与众不同。”戴维丝太太陷入回忆,“我的房子是继承我叔父的,不算巨宅,但也不小了。由于我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宽的房子所以一直都将底层出租,这里本来就偏僻,附近大学的学生是我比较欢迎的租客。以前都是十多个学生分别租住在底楼的房间里。常来到的时候正好是新学期的开始,常要求我退掉别人的合约,违约的钱由他负责。因为他要一个人租下所有的房间,还包括地下室。看得出他很有钱,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人为何需要这么多房间,更何况还有地下室。但常从来不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也就不再问了,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

“说实话我正头疼呢?我找遍了全球各处的水文资料,都没发现和它成分相符的地方。稍微比较接近的是黑海的海水,但差异也不小。真不知道常正信从哪里搞来的这些海水。”

戴维丝太太的房子是一座历史久远的古宅,有着宽广的纵深院落,外墙上爬满了翠绿的植物。她是一位退休的护士,大约七十岁,体态微胖皮肤白皙,十年前就一直独自孀居。听说了这行人的来意后她并没有显得太意外,仿佛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不过出于德裔人的谨慎,她专门从一个资料柜中取出封面上有常正信名字的信封,然后要求何夕说出常正信正确的身份代码,当然,因为常青儿在场这不算什么难题。

“记得我曾经说过吗?我说你可能找不到匹配的结果。因为……”

(四)

“因为什么?”铁琅嚷嚷道。

“不用,反正别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因为你没有时间机器。”何夕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留下铁琅一个人兀自在电话那头发呆。

“我们要不要改变今天的计划?”铁琅问道。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苏珊正擦拭着她喜欢的P990,这款出自德国瓦尔特公司的手枪是她从不离身的爱物。

“看来是有人知道我们在调查常正信,本来应该小心点才是。”何夕嘴里叹气但神色却显得很兴奋,对手的出现让他觉得和真相的距离正在缩短。

“我们的大方向应该没有问题。”何夕夕皱眉思索,“但是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这个组织虽然神秘,但时间上不像是成立太久。常正信到戴维丝太太那里租房是在他到瑞士第三年之后的事情。”

“不知道会是些什么人?”铁琅倒是很镇定,同何夕在一起时间长了,这样的场面他早已不陌生。

“你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何夕没好气地指着前方说:“如果你也能察觉的话,他们就只能改行开出租了。”

“让我想想。”何夕的神情突然一变,“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先赶到贝克斯盐矿去等我。”

“哪儿,是谁。我怎么看不到。”常青儿惊慌地瞟后视镜,在她看来一切如常。

“那里不是已经被毁掉了吗?”

“我们被跟踪了。别往后看,往前开就行。”何夕不动声色地对常青儿说。

“总之你先到那里去,再等我的通知。”

从雷恩的住所出来何夕准备找常正信的房东了解些情况。他们已经了解到常正信那几年基本上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何夕让常青儿开车,他想抽空打个盹儿。就在他刚要放下座椅靠背的时候,他眼睛的余光从后视镜里发现了情况。

……

何夕顺着雷恩的目光看出去,室外小花园里一个容貌秀丽的红衣女子正在修剪蔷薇,她的左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脸上正如所有怀孕的女人一样,是恬静而满足的笑容。

雷恩刚上车,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就从后座上对准了他的后脑。

“这倒是实话。”雷恩笑了笑,“这样的超冷门专业的确是只有少数不为就业发愁的有钱有闲的人才会就读。就连我的女儿露茜,”他努努嘴朝窗外,“对我的工作也是毫无兴趣,不过也许今后我有机会培养一下我的小外孙。哈哈哈。”雷恩说着话,爽朗地大笑起来。

“教授您这么急是去哪儿呢?”何夕似笑非笑地问,“是贝克斯盐矿吗?”

“其实我倒是一直对这门学问非常心仪,只可惜当年家里没钱供我。”何夕突然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天那个中国人。”

雷恩蹙眉良久,还是摇了摇头,“也许他听过我的课吧,见了面我大概能认识,但实在想不起这个名字。其实你们东方人到这里留学一般都是选择像计算机、财会、法律等实用性很强的学科,很少会选我这个专业的。”

“记忆力不错。但我们其实不止见过那一面,还有郊外那一次。”

常青儿也觉得这一行有些唐突了,“他只是在这所大学读书。但是他不喜欢自己的制药专业,而是对古生物学颇感兴趣,而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所以我们猜测他可能会与您较多地联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常正信?”雷恩教授有些拗口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你们确定他是我的学生?”

“当时你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加上又罩着黑袍,我完全没有认出你。直到几小时以前我才受到另外事情的启发想起当时你的笑声,当时你很得意,人在得意的时候会疏于伪装的。你成功改变了语气,但笑声暴露了你。”

……

“是吗?”雷恩镇定了些,“那启发你的又是什么事情呢?”

“我再看看。哦,他在本身学的专业上成绩好像一般,但在选修的古生物学专业上表现不错,你们看,他的成绩比本专业的学生还好呢。你们要知道,我校的古生物研究所是有世界知名度的。这对你们有用吗?他的论文是雷恩教授评审通过的。我看看,对了,雷恩教授今天没有课程安排,应该在家里。”

“是我发现你撒了一个不起眼的谎。我查过常正信的资料,他选修的古生物研究论文获得了当年的最高分。这样在专业上表现优秀的学生你却说想不起这个人了。这符合逻辑吗?除非当时你是想刻意掩饰什么。还有,我们刚与你接触就被人注意到了,结果导致戴维丝太太死于非命。”

“是这样,”何夕信口开河,“他现在已被提名参选当地的十大杰出青年,我们想在他的母校,也就是贵校,找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作为他的事迹。”

“这些只是你的推测。”

卡文先生的秃头从电脑屏幕前抬起来,“找到了。常正信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学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用狡辩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在那个组织里居于什么位置,但至少你能带我进到贝克斯盐矿去,我想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问题是你怎么知道哪些事是无关紧要的。”何夕反驳的话一向精练,但是却一向有效,总是顶得常青儿哑口无言。

这时何夕的电话响了,是苏珊,“我已经到了盐矿。但这里的确是一片废墟,我不知道你派我来干什么。”

“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必查了吧。”她扯着尖尖的嗓门试图保护自己的弟弟。

“我马上就到。苏珊你听着,雷恩教授会带我们进去的,他现在和我在一起。”何夕挂断了电话,对雷恩说:“需要我帮你带路吗?我可是杀过人的,而且我不妨告诉你,还不止一个。”

来之前何夕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常正信求学时的一些概况,比如成绩、租住地、节假日里喜欢上哪里消磨、有没有交女朋友等等。以至于常青儿都忍不住抗议要求尊重一下常正信的隐私。

“好吧。”雷恩嘟囔了一声,无奈地发动了汽车。

苏黎世大学成立于1833年,是无数优秀人才的摇篮。何夕看着古朴的校门,突然露出戏谑的笑容,“要是校方知道他们培养了一个不借助任何道具能够在两分钟内变成另一个人的奇才不知作何感想。”

(十五)

在朋友们眼中何夕是一个很少犯错误的人,也就是他说的话或是写的文字极少可能需要变动。不过最近他肯定错了一次,他本来叫人准备一张机票,但实际上准备的却是三张,因为来的是三个人,除了他之外还有铁琅和常青儿。铁琅的理由是“正好放假有空”,常青儿只说想跟来,没说理由。不过后来何夕才知道这个女人做起事情来“理由”两个字根本就是多余。

事实证明何夕这次动粗很有效果。

(三)

雷恩表现得很配合,他从汽车尾箱里找出了两具黑袍给何夕和苏珊戴上,然后引领他们从另一个伪装得极其隐蔽的入口进入了矿场。通道里不时有人对面而过,每个人都非常恭敬地向雷恩致意,可见雷恩在这个组织里一定地位尊崇。

铁琅抬头,正好碰上何夕那招牌般的坏笑,“常正信不是在瑞士读的书吗。”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也许那里会有我们想找的东西。”

在最后一道门前站着一名警卫,何夕立刻意识到这个人他见过不止一次,因为他有一双明显异于常人的特别长且粗壮的手臂。

铁琅迷惑地望着何夕,虽然何夕的事务所的确带有商业性质,但他从未见过何夕这样主动地索取报酬,不过比他更迷惑的是常近南,因为那行字是“请立刻准备一张到苏黎世的机票”。

“教授您好。”那人挺了挺腰板。何夕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把石子,眼前不禁浮现出戴维丝太太的死状。

“那好吧。老实说吸引我的是这个事件本身而不是钱,不过你既然开口了我也就不客气。”何夕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常近南。

“把门打开。注意警戒。”雷恩下了命令。三个人进去后雷恩按下开关,厚重的合金门缓缓阖上。

“好了,何夕先生,你大概也知道我面临的处境了吧。”常近南幽幽开口,“事后我问过正信,但他拒绝答复我。我现在最在意的就是家人的平安。也许真的是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够帮助我了,只要你开口,我不在乎出多少钱。”

眼前的景象让何夕有些发晕。

常正信迷茫地望着何夕,“我怎么在这里,真奇怪。”他看到了常近南,“爸爸,你也在,我去睡觉了。晚安。”说着话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在盐矿里存放的不是盐,而是一些瓶子。很小但是很多,多到难以计数,在一排排的柜架上密密麻麻地重叠铺陈。无数这样的瓶子组合成了巨大的阵列,顺着甬道延展开去,直到超出了视线。瓶子的高墙向上连接到矿井的顶部,让置身其中的人深感渺小。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何夕语气和缓地说。

“你们应该感到幸福,能够目睹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雷恩显得很镇定。

常正信躺在沙发上,喝了几口水后他显得平静许多。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望着四周,似乎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在数这里有多少个瓶子。”何夕的语气很平静。

“快拿杯水来。”何夕急促地说。

“你一辈子都数不完的。我来告诉你吧,整个系统的瓶子数量是十亿。”雷恩露出笑容,“这些六棱小瓶的排列方式类似蜂巢,真是一个巨大的巢。老实说如果一个人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却没有人欣赏也很无趣,所以今天让你们参观一下也不错。”

砰的一声,书房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闯进来。“为什么要对外人讲这件事,你答应过不再提起的!”声音立刻让人听出这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正是常正信,但这已经不是客厅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常正信了,他直勾勾地瞪着屋里的几个人,眼睛里闪现出妖异的光芒。“瓶子,天哪,你们看见了吗?那些瓶子。”说完这话他的脖子猛然向后僵直,何夕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但是这些瓶子里面好像没什么动静。”

“天哪,是常正信!”铁琅发出一声惊呼。

“当然,现在这里只是一个伟大的遗迹,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那人面朝窗外伫立。他的双手撑在窗台上,从肩膀开始整个身躯都在剧烈颤抖。从背影看这似乎是一个充满痛苦的过程,有几个瞬间那人几乎要栽倒在地。这个奇怪的情形持续了约两分钟,然后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什么使命?”

“他堵上了监控摄像头,但是他不知道会议室里还有另一个较隐蔽的摄像头。

“那是一种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使命。是由上帝借由我的手来完成的使命。每个瓶子里大约装有一毫升的液体,而十亿个瓶子里的液体的成分都是不同的,由计算机在很宽泛的范围里按一定算法随机配制。有些瓶子里的成分非常奇特,但谁又真正知道生命会选择怎样的环境呢。每个小瓶里的紫外光强度各不相同,同时每秒钟里大约发生十次放电现象,那是我们制造的微型闪电。那是一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无数的闪电将整个地下矿场变得比白昼还要明亮。每个瓶子里其实都是一种可能的原始行星环境。从理论上讲我们存放着十亿颗各不相同的行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时画面中的陈近南急促地进到一间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锁上门。他搜索了一下四周,然后在墙上做了一个动作。

“我明白了,许多年前米勒等人就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他们模仿原始地球的海洋成分,然后通过持续的电击,最终从无机物中产生了氨基酸等构建生命的有机物质。你是在重复他们的工作吧。”

“那人收回了先前的命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常近南解释道。

“不是重复,我所做的工作远远地超越了他们。”雷恩脸上充满得意之情,“他们仅仅设计了一种可能的行星环境,而我从一开始就站在比他们高出百倍的地方,我做的是他们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画面上陈近南做完指示后离开,在过道里踱着步,并在窗前眺望着远处。大约几分钟后他突然再次进入财务部,神色急切地说着什么。

“其实我猜到了你在做什么?”

“世上没有哪个演员有这样的本事,我和那些职员们朝夕相处,他们不可能辨别不出来我的相貌和声音。”常近南苦笑,“你们没有见到当他们事后得知那不是我时的表情,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可能。”

“会不会是常正信找来一个演员装扮成你,以便划取资金。”何夕插话道,“对不起,我只是推测一种可能,如果说错了话请别见怪。”

“你是在制造更高位数的生命。”何夕的眼睛闪现出洞悉的意味,“我说得对吗?”

“也许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会这样认为。哦,还有常青儿,她那天上午和我一起在家。这人和我长得一样,穿着我的衣服,但却不是我。”

五秒钟的沉默之后雷恩不禁拍了拍手,“你真让我吃惊,居然能够明白其中的真相。你是怎么猜到的。”

“可那人的确是你啊。”铁琅端详着画面说,“你们的监控设备是顶尖水平的,非常清晰。”

“很多人认为常正信能够不借助任何工具改变容貌是一种魔术,但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现象,是一种超级模拟现象。”何夕注视着雷恩,“而你那位能在树上纵跳如飞的下属更坚定了我的看法。然后是奇异的瓶子,它六棱的形状暗示着数量的庞大。加上瓶子里与原始海洋类似的液体成分,还有常正信身体里的奇异变化。这些线索的共同作用最终把我引到了这里。”

“据事后财务部的人说,是我向他们下达了资金汇转的命令。”

“你真应该做我的同行。”雷恩眼里闪过一丝欣赏的光芒,“我承认你猜对了。”

画面显然经过剪辑汇总,因为显示的是几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图像。常近南正走进常氏集团总部的财务部,神色严肃地说着什么。

“那你成功了吗?”

常近南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桌上的键盘上敲击了几下,“你们看看吧,这是当天上午公司总部的监控录像。”

“你以为呢?”

常近南叹口气,“那是七八天前的事,那天早晨正信突然来到我的卧室,建议我将所有可用的资金立刻交给他投资到欧洲的一家知名度很小的公司,我当然不同意。正信很生气,然后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问他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可靠的内幕消息,他却不告诉我,只是和我吵。这件事让我心情很糟糕,身体也感到不适,所以我没有到办公室。但是在上午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我猜你应该是部分成功了吧。至少我亲眼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以及他们奇特的表现。这么说他们真的是另一种生命吗?”

“什么行动?”何夕追问道。

“人们都说DNA或RNA是生命的基石,其实DNA是由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四种碱基编码而成,每三种碱基对的排列组合决定了一种氨基酸的结构和性质,并最终决定蛋白质的性质。碱基才是构成地球生命的终极基础。DNA不过是一段代码,四种碱基就相当于数字0、1、2、3,它们在双螺旋上的排列组合方式决定了蛋白质的构成,进而决定了地球上千万种生物的多姿多彩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讲,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不过是一段各不相同的四进制程序代码罢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要说出去。”常近南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他仿佛还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出来。但是对儿子的担心占了上风,“虽然他本来已经做到了,但在最后一刻他终止了行动。”

“那你发现的究竟是什么呢?”

“虽然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全部实情的话我恐怕帮不了你。”

“那是一次极其偶然的事件。其实当时我的实验远没有达到现有的规模,行星瓶的数量是一千万个。我永远记得那个编号为637069的行星瓶,它是孕育了新型生命的摇篮。没有人在事先能预料到我们的实验会有什么结果,就算在我内心处曾经有过朦胧的构想,但这一事件超出了哪怕是最大胆的假设。但是我很快意识到什么事情发生了,X光衍射结果表明有一种呈三螺旋结构的超级类核酸物质出现了。你应该知道,在X光衍射图像下DNA的双螺旋结构呈现为‘X’型,而超级核酸的三螺旋结构在X光下呈现出清晰的‘*’型。当时我的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

常近南有些意外,“你们一定是没有认真地看。他一定有问题了。否则怎么可能逼着我将常氏集团的大部分资金交给他投资。虽然……”常近南欲言又止。

“那是成功的感觉,对吧。”何夕了解地点点头,“这是好事啊,凭借它没有任何人能和你争夺诺贝尔生物与医学奖。”

“我也觉得他很正常。”铁琅插话道。

“我曾经这样想过。但是,我想到了更多。在超级核酸的编码下,全新的氨基酸诞生了。在四进制生命中,氨基酸最大的可能数目是64种,而在八进制生命中,氨基酸最大的可能数目是512种,这是多么巨大的飞跃。而由此产生的全新的蛋白质种类更是呈现爆炸式的扩张。直到此时此刻生命才真正成为了无所不能。”

“老实说我觉得贵公子一切都好好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何夕慢吞吞地说。

“不过按照人类现在的标准,这些新的核酸和蛋白质都不能定性为生物材料。”何夕插话道,“比如我的一位生物学专家朋友就认定常正信不是人类,甚至不是生物体。”

常近南关上房门着急地问:“怎么样?你们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很正常,就好比WINDOWS操作系统的程序无法在DOS操作系统下运行一样,虽然前者肯定高级得多。如果DOS系统有知的话,它一定会认为所有的WINDOWS程序都不能称作程序,而是一堆不可理解的无意义的乱码。”

常近南的书房布置得古香古色,存有大量装帧精美的藏书,其中居然还有一些罕见的善本。何夕是个不折不扣的书虫,这样的环境让他觉得惬意。

“你说的不无道理。”何夕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后来呢?”

何夕打量着这几个人,脸上是礼节性的笑容,从表情上看不出他的想法。常青儿倒是有几分好奇地望着何夕,因为刚才父亲介绍时称何夕是博士,而不是某某公司的什么人,印象中这个家很少有生意人之外的朋友到来。何夕的目光集中在常正信身上,对方身着一套休闲装,很随意地斜靠在沙发上,他对何夕的到来反应最冷淡,只简单打个招呼便自顾自地翻起杂志来。何夕并不是全部时间都盯着常正信,只不过是利用同其他人谈话的间隙而已。不过对何夕来说这已经足够获取他想要的信息了,实际上随着对常正信的观察他越来越对整件事情产生了兴趣,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件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简单。本来当常近南请他来家中“驱鬼”时他还以为这只是某个家里人有歇斯底里发作的现象,这在那些富人家里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现在他不这么看了。照何夕的观察这个叫常正信的年轻人无疑是正常的,他应该没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障碍,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会令他做出那些让自己的父亲也以为他“撞鬼”的事情呢?

“我们以那个行星瓶为蓝本,将规模扩大到了十亿。这多亏了像常正信一样的人的帮助,当时戴维丝太太的地下室里有两亿个行星瓶,是我们一个重要的节点。最初诞生的超级核酸是极不稳定的,直到一年之后,你应该能算出来这其实就相当于自然界里十亿年的时间,稳定的超级核酸产生了。然后,我在一种普通的病毒上植入了超级核酸,我称之为‘*病毒’,也可称为星病毒。”

常近南将客厅里的人依次给何夕做介绍。常青儿,常近南的大女儿,干练洒脱的形象使她有别于其他富家女,她不愿荫庇于家族,早早便外嫁他乡自己打拼。但天不佑人,两年前一场车祸夺去夫君性命。伤痛加上思乡,常青儿几个月前回到家中,陪伴父亲。常正信,二十五岁,常近南唯一的儿子,半月前刚从国外学成归来,暂时没有什么固定安排,就留在常近南身边,帮助打理一些事务。

何夕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发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常氏集团是知名企业,经营着包括化工航运地产等诸多产业。常家位于檀木山麓,面向风景秀丽的枫叶海湾,内景装饰豪华但给人简练的感觉,看得出主人的品位。

“我当时只是想做个验证。我想知道超级核酸会表达出怎样的生命现象。也许你会说我的好奇心太重,但现在看来我当时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宿命。其实我想在宇宙中八进制生命迟早会自行诞生,所需的不过是更长的时间罢了。四十亿年前地球逐渐冷却,然后大约经过五亿年之后四进制生命诞生了。从此你们这些低级的四进制生命体就占据了这颗星球,而八进制生命的演化进程就此搁置。现在好了,看看四周吧,我创造了这个十亿年的时间奇迹,现在该是你们让位的时候了。超级核酸自有它强大的生命力,从它诞生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在影响周围的一切。有时我感觉根本不是我创造了它,而是它找到了我。它在冥冥中借用我的大脑,借用我的手,创造了它自己,从十亿年后来到了现在。”雷恩的神色变得有些恍惚,“它是那么奇妙,拥有那么不可思议的魔力。”

(二)

“你这样说让人很难理解。”

常近南咧嘴笑了笑,竟然显出孩童般的天真,“让植物倒着生长难道不也是一件不可能解决的事情?”

雷恩脸上显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其间还夹杂有一丝不屑,“在宇宙万物中没有比生命更神秘的事物了。生命诞生之初是那样的孱弱,一丝紫外线、一点高温都能彻底消灭它。但是,在冥冥中天意的指引下,生命却能占据一颗颗星球。你看看我们脚下这个直径一万两千公里的小石子,它的大气成分、土壤构成、地底矿藏、温度湿度等无一不是几十亿年来生命活动的结果,生命的发展甚至将最终改变整个宇宙的面貌。你永远无法理解我面对超级核酸时的心情,因为你对生命没有我这样的敬畏。”

“既然是不可能解决的事情,你怎么会认为我帮得上忙?”何夕探询地问。

“但你恰恰没有表现出对生命应有的敬畏。”何夕打断雷恩的话,“没有人可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你创造了新的生命,但你打算怎样对待这个世界上原有的生命呢。”

常近南悠悠地叹口气说:“我一生傲气,从不求人。而且眼下我所遇到的算得上是一件不可能解决的事情。”

一丝略显尴尬的表情自雷恩脸上掠过,他没想到何夕一句话就说透了他潜藏很深的心思,“老实说我很尊敬你,在低级生命里你应该算是佼佼者了。如果你能够合作的话肯定对我们的计划能有帮助。在宇宙的生命法则里永远是强者生存,你应该识时务。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原有的生命可以被改造。超级核酸拥有远胜过地球生命的生命力,它有一种强大的生存欲望,被植入核酸的星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迅速改变了整个病毒种群的基因构成,原有的种群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而且超级核酸对四进制生命体的感染和改造是全方位的,植物、动物、微生物,都无一避免。我说这些就是希望你能与我们合作。”

“哎,你可不要这样讲。”何夕急忙开口,“我只是一个闲人罢了。”

“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何夕冷哼一声,“而且我还要阻止你。快告诉我星病毒在什么地方。”

铁琅大喜过望,他没想到只初见面这几分钟,就让多日来愁眉不展的常近南说出这番话来。

“这么说你真的拒绝我的提议了?其实我不想强迫你,你最好与我们合作。”雷恩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

“不过我现在倒是不后悔来一趟了。”常近南突然露出笑容,脸上的阴霾之气居然淡了很多,“本来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能对我现在的处境有所帮助,但现在我竟然有了一些信心。”

“你别忘了现在是我说了算。”何夕晃了晃手里的枪,他觉得雷恩大概是急昏了头。但雷恩奇怪的话让他心中怦然一动,的确,雷恩为何毫无保留地说出真相。而且今天的事情似乎过于顺利了些……何夕猛地想起一件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着苏珊。

何夕不客气地说:“幸好我也没打算留你。”

“对不起,何夕先生。”说话的人是苏珊,她手里的M990寒光四射。

“你很特别。”常近南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应该不是病,而是天生如此,“老实说你这里我是不准备来的,只是不忍驳了小铁子的好意。来之前我已经想好到了这里打了照面就走。”

“这么说在这两天里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何夕喃喃自语。

常近南淡淡地点点头,他看上去正是那种对事冷漠不愿求助他人的人。常近南眯缝着双眼,仔细地上下打量何夕,弄得何夕也禁不住朝自己身上看了看。

雷恩上前轻抚着苏珊的细腰,“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和苏珊已经是同类了。当你找到苏珊的时候她已经注射了星病毒。我们告诉了她真相,后来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而下一个接受改造的人就是你。”

铁琅还想再说两句,突然想起身边的人还没有做介绍,他稍稍侧了侧身说:“这位是常近南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他最近遇到了一些烦恼的事情,他一向不愿意求助他人,是我推荐他来的。”

苏珊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很利落地将何夕铐在栏杆上,“我选择忠于自己的种族。而且,地球生命很快就会全部升级成八进制生命。到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了。”

何夕止住笑,“好哪,开个玩笑嘛。其实我几岁的时候就知道柳树能倒插着生长,是贪玩试出来的。不过当时我只是证明了两个月之内有少数倒插的柳树能够生根并且长得不错,后来怎么样我也没去管了。不过这已经符合赌博胜出的条件了,这个试验是做给兰天成看的,他那么有钱,拿点出来做善事也是为他好。”

“你不是很想知道星病毒在哪里吗?我来告诉你吧。”雷恩得意地大笑,“我已经以协助研究的名义将装有特殊样本的盒子送到了全世界的七家研究所,再过十个小时它们就会自动打开,释放出星活病毒。它们与注射用的病毒是不一样的,被它们感染的个体将具有高度传染性,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也在人与其他生物之间。伟大的超级生命体将从研究所的每一个人开始传播,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在短时间内占据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够解除星病毒的感染。不,这不是什么感染,而是生命的升华。是八进制生命对地球低级生命的一次崭新升级。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铁琅简直哭笑不得,“你不会总是这么运气好的,我早晚会被你害死。”

“你不能这样做。”何夕的声音已经沙哑,雷恩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输了?”何夕一愣,“这个倒没想过。”他突然露出招牌坏笑来,“不过要是那样你总不会袖手旁观吧,怎么也得承担个百分之八九十吧?朋友就是关键时候起作用的,对吧?”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就像是人们都喜欢把自己的电脑升级成高位数一样。而且,升级后你如果怀旧的话还可以随时模拟四进制生命,你可以扮演那些你喜欢的低位数生命形象,这难道不好吗?”

“可是你怎么就敢随便打这个赌,要是输了呢?”铁琅不解。

“不是这样的。”何夕试着做最后的努力,“生命不应该分出高低贵贱。每个生命体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它有自己的尊严。你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对原有个体的灭绝,你难道不明白吗?想想看吧,你觉得自己还是原来的雷恩吗?你的灵魂已经被超级核酸控制了,你成了它的傀儡,成了行尸走肉,这和毁灭有什么区别?还有苏珊,你觉得还有自我吗?问问自己的内心,以前的那个苏珊到哪儿去了。别忘了,艾米丽还等着你,快醒醒吧。”

“我选择最易生根的柳树,然后随便把它们倒着插在地上就行了。”何夕轻描淡写地说,“都说柳树不值钱,可这株柳树倒是值不少钱,福利院里的小家伙们可以添置新东西了。”

一丝复杂的神色自雷恩眼里一闪而逝,“你不要白费心机来说服我了。我多年来的心愿就将实现,人类即将迎来伟大的新生命时代。也许你现在还不理解我,但是你很快就会认同我了。”一丝奇怪的笑容自雷恩脸上浮现,他的手里多出了一件样式复杂的注射器。

“你怎么做到的?”铁琅吃惊地问。

“星病毒已经臻于完美,你的运气很好。整个过程相较于以前已经大大缩短,没有任何痛苦,超级生命将完成对你全身细胞的升级。你会毫无知觉地睡上一觉,但醒来后你会发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那是种无比美妙的感觉。”雷恩慢慢逼近。

铁琅立时倒吸一口气,眼前的情形分明表示这是一枝倒栽着生长的植物。

何夕徒劳地挣扎着,手铐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了血痕。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不仅为自己即将成为异种,也为人类将要面临的命运。以何夕的知识他当然明白雷恩说的是对的,醒来之后他自己也将异化为雷恩的帮凶,任何生命体的心智都是从属于自身的物种,就像一只蟑螂永远只会从蟑螂的角度思考一切问题—假如它能够思考的话。但那是多么可怕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超过死亡。汗水从何夕额上滑下,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铁琅这才注意到道路旁边斜插着七八根枝条,大部分已经枯死。但是有一枝的顶端却长着翠绿的一个小分枝。小枝的形状有些古怪,它是先向下然后才又倔强地转向天空,宛如一支钩子。

一声沉闷的枪响。

“是吗?”何夕不以为然地说,“你是否能低头看看脚下?”

何夕睁开眼。雷恩捂住胸口缓缓倒地,惊骇莫名地望着苏珊。

“你是不是有点发烧?”铁琅伸手触摸何夕的额头,“打这样的赌你输定了。”

苏珊凝望着何夕,目光里有奇异的光芒闪动,“你让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我不能容许什么东西来替代她。谢谢你。”

铁琅的嘴立时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兰天成是兰天羽的堂兄,家财巨万,以前正是他为了财产而逼得兰天羽走投无路几乎寻了短见,要不是得到何夕相助的话兰天羽早已一败涂地。这样的人定的赌金有多大可想而知,而关键在于就是傻子也能判断这个赌的输赢—世界上哪里有倒过来生长的植物?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还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何夕撑起身,苏珊帮他打开了手铐。

“这是两个月前在一个聚会上一个小孩子随口问我的问题,当时兰天成也在,他也说不可能。结果我和他打了个赌,赌金是由他定的。”

“你们阻止不了我的。”雷恩口中流出血沫,他的脸部扭曲得有些狰狞。

铁琅哑然失笑,完全不相信何夕会为这样的事情思考,“这还用问,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快走,我坚持不了多久。”苏珊痛苦地指着自己的头,“它们就要完全控制我了,我感觉得到。那边还有一条安全的通道能出去,你一定要阻止雷恩的计划。”

“我在研究植物能不能倒过来生长。”何夕认真地说。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什么研究?”铁琅四下里望了望。

“不。”苏珊的脸变得惨白,显出可怕的戾气,看得出她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我留下来处理一切。”

“我可不知道。”何夕说,“我只是在做研究。”

“我要带你走。”何夕坚持道。

“你在等我们吗?你知道我们要来?”铁琅问。

“你快走!”苏珊突然举起枪,脸上的痛苦之色越发明显,“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苏珊了,我随时可能会杀了你的。你快走啊,趁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

这个人正是何夕最好的朋友铁琅。

何夕默然退后,进入通道前他突然听到苏珊最后喊了一声,“告诉艾米丽,说我爱她,永远都爱她。”

何夕抬起头注视着来者,一丝若有所思的表情从他嘴角显露出来。壮硕的汉子一语不发地将拳头重重地搡在何夕的肩头,而何夕也以同样的动作回敬。与这个动作不相称的是两人脸上同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会的。”何夕答应道,没有回头。

今天是上弦月,在许多人眼里并不值得欣赏,但却正是何夕最喜欢的那种。何夕一向觉得满月在天固然朗朗照人但却少了几分韵致。初秋的山林在夜里八点多已经很凉,但天空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虫豸的低鸣加深了山林的寂静。何夕半蹲在屋外的小径上借着天光专心地注视着脚下。这时两辆黑色的小车从远处的山口显出来,渐渐靠拢,最后停在了三十米以外大路的终点。第一辆车的门打开,下来一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他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眼窝略略有些深,鼻梁高挺,下巴向前划出一道坚毅的弧度。跟着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者,六十来岁,满面倦容。两个人下车后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并肩朝小屋的方向走来。另几个仿佛保镖的人跟在他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老者走路显得有些吃力,年轻的那人不时停下来略作等待。

二十分钟后,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贝克斯矿场的一隅连同天才雷恩一起埋在了地底深处,为他陪葬的是十亿颗小小的行星。

何夕并不会一直当听众,他的发言时间常常在最后。虽然到山居的朋友多数时候只是闲聚,但有时也会有一些陌生人与他们同来,这些人不是来聊天的,直接地说他们是遇到了难题,而解决这样的难题不仅超出了他们自己的能力,并且也肯定超出了他们所能想到那些能够给予帮助的途径,比如说警方。换言之,他们遇到的是这个平凡的世界上发生的非凡事件。有关何夕解决神秘事件的传闻的范围不算小,但是一般人只是当作故事来听,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不过凡是知道内情的人都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

(尾声)

铁琅曾经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何夕一挥手就放弃了那些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像那一次,只要何夕点点头,秀丽如仙子的水盈盈连同水氏家族的财富全都会属于他,但是何夕却淡淡地笑着将水盈盈的手放到她的未婚夫手中。还有朱环夫人,还有那个因为有些傻气而总是遭人算计的富家子兰天羽。这些人都曾受过何夕的恩惠,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找机会有所报答,但却不知道应该给何夕什么东西,所以报答之事就成了一件无法达成的心愿。但是有件何夕很乐见的事情是他们完全办得到的,那便是抽空到何夕的山居小屋里坐坐,品品何夕亲手泡的龙都香茗,说一些他们亲历或是听来的那些山外的趣事。这个时候的何夕总是特别沉静,他基本上不插什么话,只偶尔会将目光从室内移向窗外,有些飘忽地看着不知什么东西,但这时如果讲述者停下来他则会马上回过头来提醒继续。当然现在常来的朋友都知道何夕的这个习惯了,所以到后来每一个讲述者都不去探究何夕到底在看什么,只自顾自地往下讲就行了。

一个月之后。中国武汉。

不过很多时候有一个重要因素能够影响何夕的足迹,那便是朋友。与何夕相识的人并不少,但是称得上朋友的却不多,要是直接点说就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铁琅与何夕相识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过几岁,按他们四川老家的说法这叫作“毛根儿”朋友。他们后来能够这么长时间地相处原因也并不复杂,主要在于铁琅一向争强好胜而何夕却似乎是天底下最能让人的人。铁琅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脾气不好很想改,但一旦事到临头却总是与人争得不可开交。要说这也不全是坏事,铁琅也从中受益不少,比方说从小到大,他总是团体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他有最高的学分,最强健的体魄,最出众的打扮,以及精彩多样的人生。不过有一个想法一直盘桓在铁琅的心底,虽然他从没有说出来过。铁琅知道有不少人艳羡自己,但他却觉得这只是因为何夕不愿意和他争锋而已。在铁琅眼里,何夕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同时也是一个古怪的人。铁琅觉得何夕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很淡然,仿佛根本没想过从这个世上得到什么。

销毁星病毒的仪式最终选在了中科院病毒研究所。实际上在这一个月里世界各国专家争论的焦点是究竟应不应该销毁它。但是谨慎的一方最终占据了上风,现在七个潘多拉盒子已经并排着摆放在了熔炉边上。

何夕再次叹口气,有些认命地收回目光。窗外是寂静的湖畔景色,秋天的色彩正浓重地浸染着世界。何夕喜欢这里的寂静,正如他也喜欢热闹一样。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却是真实的何夕。他可以一连数月独自待在这人迹罕至的名为“守苑”的清冷山居,自己做饭洗衣,过最简朴的生活。但是,他也曾在那些奢华的销金窟里一掷千金。而这一切只取决于一点,那就是他的心情。曾经不止一次,缤纷的晚会正在进行,头一秒钟何夕还像一只狂欢的蝴蝶在花丛间嬉戏,但下一秒钟他却会突然停住,兴味索然地退出,一直退缩到千里之外的清冷山居中。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却又可能在山间景色最好的时节里同样没来由地作别山林,急急赶赴喧嚣的都市,仿佛一滴急于融进海洋的水珠。

“真想亲眼看看里面那东西长什么模样。还有,它们到底是怎么诞生出来的。”崔则元小声嘀咕道。

—坏笑。

“估计在座的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有这想法。”何夕总结道。他至今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其中具体的技术原理,因为他实在没把握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再产生雷恩这样集智慧与疯狂于一身的天才。

何夕无可奈何地发现这个世上只有一个词才能够形容那种笑容。

“谁让咱们是干这一行的呢。这一个月心里都快痒死了。”崔则元忍不住叹气。

但是何夕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目光停在了镜子里自己的嘴角。他用力收收嘴唇,试图改变镜子里的模样。可是虽然他接连换了几个表情,并且还用手拉住嘴角帮忙校正,但是镜子里的人的嘴角依然带着那种仿佛与生俱来也许将永远伴随着他的那种笑容。

来自联合国卫生组织的高级官员已经讲完了话,按照安排下一个环节是由他亲手摁下开关将七个盒子送进熔炉。但是他突然停下了悬在空中的右手开口道:“我提议应该由何夕先生来完成这最后的环节,因为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才阻止了这场可能毁灭整个地球生物圈的灾难。”

何夕叹口气,不打算想下去了。一旁的镜子忠实地反射出他的面孔,那是一张微黑的已经被岁月染上风霜的脸。头颅很大,不太整齐的头发向左斜梳,额头的宽度几乎超过一尺,眉毛浓得像是两把剑。何夕端详着自己的这张脸,他最后下的结论是即使退上一万步也无法否认这张脸的英俊,可这张脸的主人竟然背上了一个坏名,这真是太不公正了。何夕在心里有些愤愤不平地发泄着不满。

何夕仓促起身上台,一时间他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仿佛又听到了莽撞无知的常正信那惊惶的嘶喊,看到了地底深窟中苏珊那难以描述的最后一瞥。

何夕放下报纸,心里涌起有些无奈的感觉。不过细推敲起来那位仁兄大概也曾做过一番调查,比如何夕最好的朋友兼搭档铁琅从来就不叫他的名字,张口闭口都是一句“坏小子”。朋友尚且如此,至于那些曾经栽在他手里的人提到他当然更无好话。除开朋友和敌人,剩下的就只有女人了,不过仍然很遗憾,何夕记忆里的几个女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坏死了”。

“站在这里我想到了雷恩教授,他原本和在座的各位一样,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但我一直忘不了雷恩临死前说的那些话。他居然能够接受所谓高级生命对自身的替代,虽然他称之为升级。我想,地球上那些比我们人类更低级的生物恐怕不会这样做,因为它们所遵循的本能法则严格禁止了这种做法,而只有人类这种自诩为万物之灵的物种才具有了这种不同寻常的超越了本能的思想。雷恩教授应用他的天才智慧将本应在十亿年后才可能诞生的生命体带到了现在,但他真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就像我,虽然我遵照自己的选择阻止了雷恩,但我想除了造物主之外其实也没有谁能够判定我做对了没有。是否人类这种智慧生物把生命的进步看得过于透彻了,生命也许并不只是碳和氢,也许不只是碱基对的数学排列组合。”何夕停顿了一下,“生命是有禁区的。”

有一种说法,人的名字多半不符合实际但绰号却决不会错。以何夕的渊博自然知道这句话,不过他以为这句话也有极其错误的时候。比如几天前的报纸上,在那位二流记者半是道听途说半是臆造的故事里,何夕获得了本年度的新称号—“坏种”。

四下里一片长久的沉默。何夕摁下开关,七个盒子滑进熔炉,幻化成一簇妖异的夺人心魄的火焰。

(一)

十亿年后它还会回来。何夕在心里说道。

人类这种智慧生物把生命的进步看得过于透彻了,生命也许并不只是碳和氢,也许不只是碱基对的数学排列组合,生命是有禁区的。

注:因为有朋友对文中的十亿年时间概念提出了疑问,在此做些说明。在十亿种行星环境下做一年的实验确实等价于在一种行星环境下做十亿年的实验。比如现在有许多科研机构都在用实验验证质子的寿命。其中一个很有名的实验是在美国俄亥俄州的克里夫莱德一个地下550米(避免宇宙射线干扰)的盐矿中进行,方法是将7000吨的水(约有10的33次方个质子)灌进矿中,在周围安装了2048个光电管检测观察有无质子衰变产生的切伦科夫辐射。经过250天观察,没有发现质子的衰变。这意味着质子寿命的下限至少为1.5乘以l0的32次方年。本作中关于行星瓶的设计用到的也正是相同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