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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日

后来的事情证明何夕错了。在同样的地方,几乎同样的观众,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同。个中原因却是相当简单—马维康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人。

(十四)

是的,就是这个原因。“审判者”系统忠实地表明了这一点。从马维康出生至今的记忆也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在总统的事情之后马维康还有勇气走上审判台,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通过了一半的审判,除了内心无畏的人还有谁敢这样做。没有让人不能接受的恶行,除了年轻时的青春幻想之外也没有什么绯闻。有的是对民生的关注,对清明政治的向往,当然,还有对世界没能变得更好的遗憾。那些花尽心思提问刁钻的记者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取其辱,除了暴露自己的小人之心外他们别无所获。

“不—”令何夕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惊呼起来,“这不行。”

现场安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呼吸,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沉入到了另一个人的心灵当中,感受他的温和、正义,以及面对不公不义时的愤懑。马维康面色如常地坐在头像的旁边,同所有人一道聆听自己的内心世界。他看上去是平静而自信的,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甚至不时露出着迷的神色。

总统慢吞吞地说:“我退出竞选之后将会有新的人选代表执政党参选。你的老朋友,马维康议员。有件事我想提前告诉你,马维康议员提出他准备接受审判。”

最后一个被允许提问的人站起来,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仰视着的神色就像是面对圣人。“请问,如果你成为总统的话你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何夕感到自己无力说服眼前的这个人了,“但是你有没有为你的政府想过?”

“我将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头像和马维康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就让这一切成为我的结局吧。”总统说,“你可以认为我懦弱,但是我觉得这是我正确的做法。”

掌声的海洋淹没了整个大厅。

从总统官邸出来之后何夕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因为他没能劝说总统回心转意。总统回绝了何夕的建议,他的神情就如同一个看破了世事的人。

……

……

“以审判的名义,”电视屏幕上马维康一字一顿地说,“我宣誓永远效忠于我的国家和人民。”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报纸都用极大篇幅报道了一则新闻:“总统宣布退出下届竞选”。何夕看到报纸之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接通了马维康议员的电话,他说:“我想见总统。”

马维康议员以从未有过的巨大优势当选为下任总统,他最后的得票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在大选结果公布后的第五天,总统递交的辞呈获得通过。而与此同时为了保证政府的连贯性,马维康宣誓就职。也就是说,本届总统的任期比以往提前了一些。

总统立即挺了下身板,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再次握了握何夕的手说:“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令我敬佩。我真想知道你们是怎样做到的,这一切太神奇了。”

总统的离去多少影响了何夕的心情,所以他只是委托蓝一光和马琳前去观礼。电视里闪过不少熟悉的面孔,包括蓝一光、马琳、廖晨星,还有威廉姆博士。马维康的“私语”芯片植入手术也是由威廉姆做的,他的技术的确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时镜头重又对准了马维康,他还在宣誓。

这时马维康议员走了过来,他看上去显得疲惫而苍老。他低声对总统说:“我们应该回去了。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你和企业界人士还有个会晤。”

这时何夕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马维康的样子和威廉姆博士看上去有几分相像,但他又说不出是在什么地方。响彻大厅的掌声经久不息,记者们手里的闪光灯几乎亮成了连续的一片。马维康容光焕发地走下台来,接受着人们的祝贺。他所过之处,人们都以面对圣人般的崇敬目光注视着他,有些人甚至流淌出了热泪。

总统叹口气,“你不用安慰我。有一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不可更改的,今天‘审判者’挖出了我内心深藏的秘密,我反而有种解脱感。我早已从那件事情里挣脱出来,就连我自己都基本上忘记这件事了。”总统停了一下,语气变得低沉而虚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我的妻子,我现在感到后悔不是为别的,就是因为她。”说到这里,这个到目前为止仍是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力的人突然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何夕拿起听筒,他立刻听出了是崔文的声音。

何夕听出了总统话里的意思,他摆摆手说:“今天的事情未必就无可挽回。如果人们理智的话他们应当多看你的政绩,而不是看那些与他们无关的事情。在我小的时候,在我的祖国流传着一位政府总理廉洁的故事。他的一件破旧衬衣被作为重要的文物放在了博物馆里供人们参观。每一个人都为上面的补丁赞叹不已。但当有一天我去参观这件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想到,对于一位掌握着无上权力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主宰着国家命运的政府首脑采取这种价值评判是否恰当。他如果犯一个过错所带来的损失恐怕几十个服装厂都不止,而他如果稍微体恤民情的话老百姓的受益又何止一件衣服。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舍本求末,甚至有欺世盗名之嫌,让人猜疑他们是否是因为没有功劳所以才会拿这种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当功劳。”何夕顿了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很早就想同你联系。”崔文说,语气竟然有些害羞,“但每一次都觉得下不了决心。通过这两次事件我想了很多,也许你是对的。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崔文犹疑了一下,“当天在海滨公路上发生的事情是我一手安排的。”

“他们仍然忠于自己的职守,仍然把我管得死死的。”总统接着说道,“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还能管我多久。”

何夕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自己邀请崔文时他的迟疑,以及一路上他坐立不安的情形。何夕突然大笑起来,而且是那种非常彻底的足以舒筋活血的笑。

总统回过头来,“你不用抱歉,你没有什么过错。”他说话的时候开始用手在衣兜里搜索,何夕理解地递过去一支香烟。这时立刻便听到不远处的一名警卫高喊道:“总统先生,这只烟没有经过安全检查。”总统苦笑着点燃香烟说:“就让我相信一次自己的判断吧。”

崔文大惑不解地问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今天的事我感到抱歉。”何夕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何夕才平静下来说:“这么说来,那一次你本来打算陪我一块死?”

何夕走近了些,轻轻地咳了一下。那个人仿佛吃了一惊,第一瞬间的反应是挺直了自己的身躯,如同他平日里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的这个举动竟然差点让何夕落下眼泪。

“当时情况紧急,我怕如果不陪你去会让你怀疑。当时你在我心中是—”崔文斟酌着说,“一个将要危害世界的狂人。”

而那个人仍然站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何夕清楚地从那个人略显佝偻的身影里读出他此时的心境。这个身影显得苍老而无奈。就像是突然之间—垮掉了。

何夕沉默了半晌之后叹口气说:“这个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见了。一个人只要能忠于自己的原则就是可敬的,相比之下他的原则是否正确我看倒在其次。我佩服这样的人。现在我倒是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加入‘审判者’系统的研究。”

议会大厅里已是人去楼空。没有了辉煌明亮的灯光,这间巨大的厅堂显得空旷而荒凉。

崔文在电话那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我明天就过来。”

(十三)

何夕稍稍感慨了一番,然后他出门朝计算中心走去,他准备在计算机里给崔文建一个用户。

何夕在监视器里看到了这一幕,然后他立刻非常清醒地伸出手去关掉了开关。头像消失了,“系统出现故障,预计短时间无法修复。”他说。

(十五)

但是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有一名记者带着捉弄的口气向头像提问道:“现在你在想些什么,是的,就是现在。是不是想故作镇静啊,你脸上那种清高的神情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给大家看的呀?啊哈哈哈。”

“口令错。”“口令错。”

何夕记不起那天的审判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只记得记者们狂热而兴奋的欢呼,以及当头像回答了某次幽会的过程之后全场充满淫邪意味的哄笑。有些人跳上了桌子,有些人刚刚向报社传完稿件就开始畅饮啤酒,有些人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当然,还有一些人感到了失意,政府官员们有的黯然退场,有的则对总统怒目相向。他们并不是介意总统的那些韵事,而是认为总统不该接受这次莫名其妙的实验。不知不觉之中,人潮渐渐地分开,一个孤独的身影凸现出来。那是总统,他一直站在原地。从他的表情谁也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这是多年政治生涯锻炼的结果。但是现在这种无表情的脸庞再也无法给他以保护了,因为“审判者”正在忠实地向所有人讲述他的内心世界。尽管如此,此时他的身躯仍然挺得笔直,神态仍然显得高贵而庄严,即便是那些肆意大笑的人如果从他面前经过仍然会有仰视的感觉。

何夕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屏幕上的几排字。他没想到自己作为“审判者”系统的缔造者居然会被拒绝访问。何夕觉得脑子有些乱,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问题。末了他抬起头来俯身到键盘前,坚定地敲出了一个字符。

很久之后何夕都难以忘却发生在议会大厅里的那一幕。那天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头像坦然地回答了人们写在纸条上的各种问题。包括他的生活、童年、学生时代,还有工作。其中有些事情听起来温馨可人,让人觉得总统也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有些事情听起来令人不快,比如少年的任性,以及成人之间的激烈竞争与勾心斗角。不过在何夕看来这些都是人们可以理解的,算不得什么恶行。更多的时候人们通过头像的回答看到了一位心中充满理想的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后来出了点问题,有一位记者问到了总统的私人生活。有一个女人,是的,似乎在总统的生活中曾经有过对婚姻不忠的行为,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当时他还很年轻。提出问题的记者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变调。快点讲,他急促地说,都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次。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何夕取得了突破,他破解出了系统的口令字,尽管这几乎令他耗尽脑汁。然后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朝系统隐藏最深的地方寻找。

……

“审判者”系统核心程式代码,阙值维护,“私语”生物芯片构造,神经元细胞突触结构图谱……一个个重要的模块资料自何夕眼前掠过,他目不斜视地搜寻着任何可疑的地方。现在到了受试者记忆存储区,一号受试者的资料何夕一晃而过,然后是二号受试者也就是总统的资料,何夕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接下来便是马维康,何夕放慢了浏览的速度。资料按照阙值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按阙值被判断为有效记忆的部分,大约占了十分之九。何夕看了一下,基本上是在上次审判中都见到过的东西。他把注意集中到剩余的那十分之一,这些都是按照阙值被判定为无效记忆的部分。

头像瓮声瓮气地说:“我是总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又回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心里是虚脱了一般的感觉。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刚刚从一场可怕的梦魇里拼命挣脱出来的感觉。我的上帝,何夕几乎听得到自己内心里发出的惊悚的叫声,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记忆啊。

马维康拿过麦克风,“请允许我成为第一个提问的人。”他说,“你是谁?”

死尸遍布的荒园,腐烂的面孔露出森森白骨,血丝密布的眼球。黑漆漆的树林,灰尘满布的老宅。面色苍白的少年,灰色的天空,黑色的大鸟怪叫着飞远。镜子里古怪而扭曲的笑容,杀手冷酷的脸,政敌在刀光里身首异处。巨大的蘑菇云,异教徒横陈的尸身。恶毒的诅咒,对世界极度的绝望与仇恨……

大厅里的灯光暗了上来,虚空中浮现出一张脸孔。

……百分之八十九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何夕伸出手同总统握别,然后他立刻赶往实验室。蓝一光和马琳已经就位,过一会儿一个三维的头像将代表总统回答人们的提问。由于总统身份特殊,其记忆中有大量的国家机密,所有获准前来旁听的人都被禁止提出涉及类似方面的问题。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的确感到有些后悔。”总统笑了笑,脸上浮现出刀削样的皱纹,“不过有一点你肯定弄错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此时拒绝审判的话各大媒体马上就会以最大篇幅发表这一新闻,同时还会发布不知多少有关我的轶事—肯定会比‘审判者’以及我自己知道的都要多。”

……百分之九十一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何夕向总统提醒道,与此同时他瞟了眼正在进场的人们。

……百分之八十七的可能性为梦境等非真实记忆。

(十二)

……

总统想了一下说:“你知不知道,在手术进行的过程中我时时感到眼前飞过一些很奇怪的亮点,耳边也听到了某种非常空灵而神秘的声音。也许站在你们科学家的立场上会认为这只是由于神经系统受到刺激之后的正常反应,但是从我的角度却无法这样理性地去看。作为普通人,我只会相信自己的亲身体验。我觉得那些影像和声音都仿佛有所暗示,它们在告诉我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现在我的全部内心都不再专属于我一个人,而是—”总统停了一下,似乎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他此时的感受,“怎么说呢?中国古代的圣人曾经说过,当一人独处或是处在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陌生环境的时候尤其需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的人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来。他们用了一个词叫‘慎独’,并且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离圣人的标准不远了。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有所谓的人前人后的区别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的第一感觉是害怕,但与此同时我又觉得这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真实感受正是让我远离一切邪恶的力量。”

在每一个单元的后面都跟着这么一段说明文字。按照现在的八十六这个阙值取值来讲,这些记忆都是无效的。但是何夕感到了极度的害怕,尽管他知道这个阙值是足够高的但他的身体却仍然一阵阵地发抖。那些地狱般的场面就像是无数只鬼手般攫住了何夕的心脏,令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太可怕了,他知道那些情形应该只是梦境或是想象中的场景,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梦和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啊。

总统从手术台上坐起,在最初的十几秒里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得呆滞。何夕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说:“从今天起我和你就是同类了。”

这时何夕才突然注意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了面前的地上,看起来这个影子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很长的时间,过度的投入使他没有听到这个人进门的声音。从眼睛的余光里何夕看出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手术进入了关键的时候,威廉姆博士的表情看上去让人害怕,他一会儿龇牙咧嘴,一会儿又露出呆滞的笑容,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沁出来,他身边的助手不停地给他擦拭。看样子威廉姆博士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三维摄影机和计算机共同构筑的亦真亦幻的世界当中。手术进行得漫长而没有尽头,当威廉姆博士成功缝合了最后一根引脚的图像传来时蓝一光兴奋地打了一个响指。是的,手术成功了。现在“私语”芯片的每一根引脚都天衣无缝地同总统的神经系统连接到了一起。从这个时刻起,总统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与“审判者”系统相连的人。

何夕缓缓抬起头来,然后他便看到了掩藏在头发里的一张苍白的脸以及失神的双眼。

如果一个不明就里的人突然见到威廉姆博士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位头发花白服饰整洁的大夫正在打太极拳,因为威廉姆博士面前很开阔,也没有病人,而且他一直就那么站立着,两只手伸到面前的虚空之中,一动一动地就像是在理一团线。不过这些只是表象,实际上威廉姆博士正在进行最为复杂的虚拟现实脑部显微手术。从病人脑部拍摄的三维图像被送到数字眼罩里,同时他手部的每一个动作也通过数字手套传送到真正位于病人脑部的微型机械手。每次手术完毕后威廉姆博士满意地取下头盔时他总会从心中生出一股感念之情—他庆幸上帝让他出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并让他成为了医生。

那是马琳。

威廉姆博士是何夕长期的合作伙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了解“审判者”系统,实际上他只是一位著名的显微手术大夫,他在“审判者”里充当着实践者的角色。威廉姆其实并不清楚他的工作有什么作用,他只是严格按照何夕的要求将那种叫作“私语”的生物计算机芯片植入到受试者的脑部。这种奇特的芯片看上去有些像蜘蛛,当然,自然界里不会有任何一只蜘蛛能长有这么多只脚。对任何一位大夫来说,要将“私语”芯片的三百二十七条细丝一样的引脚与人的神经系统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无疑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即使他有最为先进的仪器作为帮助。

(十六)

(十一)

亿万年过去了,地球停止了转动,世界化为了乌有,静谧的荒园成为万物的归宿。赞美诗高扬的旋律充斥了何夕的耳孔,灯光在他眼前旋转,幻化成无数闪烁的亮点。天堂的轻风与地狱的烈焰同时向他袭来,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就像是在梦里。

马维康摆摆手说:“你不用对牛弹琴了,这些我都听不懂。”

不,只是一瞬间。何夕定了定神,前因后果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急速地翻转。

何夕回想着马维康的话。然后他不得不承认马维康说出了真理。“‘审判者’系统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实用性,总统先生只需接受一次脑部手术以植入记忆采集芯片,然后……”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马琳的声音在回响,“如果还有什么人能够凭借心智的力量逃避审判的话那么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是的,马琳是这么说的。“取值为八十六或是八十七是最为恰当的。”回忆中马琳的声音如银铃般悦耳。

马维康毫不见怪地等着何夕平静下来,“你太激动了。总统先生所做的不正是你一向期望的事情吗?这件事对‘审判者’来说正是一次难得的契机。总统这样做其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如果有人觉得不公平的话他们也可以来试试审判的滋味。”

何夕痛苦地摆摆头,他的心正在往无尽深渊的最深处沉落。是的,他竟然忘记除了神之外还有魔鬼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他遇见的是魔鬼,那个人竟然骗过了“审判者”。老天,何夕在内心里哀叹一声,我竟然亲手给魔鬼装上了天使的翅膀并且将他送上了亿万人顶礼膜拜的神坛。

何夕本能地大叫道:“我不会让‘审判者’成为你们的工具,怪不得你们一直向我们提供经费,原来都是为了达到你们的目的。”

“这是为什么?”何夕喃喃地说,他的眼睛直视着马琳,仿佛要用眼光从她的脸上剜下肉来。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包括阙值,包括她在何夕与蓝一光之间制造的芥蒂。现在想来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进入到“审判者”系统中来的。白嫩的肌肤,艳丽的红唇,雾蒙蒙的像是会说话的双眼,飘飞的长发,让人热血沸腾的娇媚体态,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动人,但此刻马琳看上去越是美丽就越让何夕感到可怕。他的心脏一阵阵地痉挛着收缩,像是要收缩成一个点。

马维康突然很少有地笑了,“我记得你是最热衷于把政治家们都押上你的审判台的,怎么现在机会来了反而又退缩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或者是不忍心对总统先生第一个下手?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新一届总统大选就要开始了,现在的民意测验对执政党不大有利。总统先生自认为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该下地狱的坏事,如果能通过‘审判者’系统让人们知道总统先生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的话,形势将会向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你不要再难为马琳了,她只是按我的安排在做。”马维康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支乌黑的手枪。同时他反手关上了中心的密码门。

何夕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这样是不是风险太大了。毕竟他的身份过于特殊,如果因此造成社会动荡不安岂不是得不偿失。”

“马维康议员……”何夕微微一惊。

“总统先生说如果审判不可避免的话不妨由他来带这个头。当然,我的建议也起了一些作用。”马维康语气平静地说着话,

“怎么不称我为总统先生。”马维康有几分揶揄地开口,他的脸上写满得意,“我能有今天可以说有大半功劳都是你的。”

但是无论是谁都没有料到第一个接受审判的人竟然会是总统。当马维康议员向何夕转达了总统的这一意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为什么。”何夕直视着马维康,就像是看着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怎么会这样。你到底是个什么人?你内心的那些东西……”

是的,也许那个日子就要来临了,那个审判日。

马维康大笑道:“我当然就是我自己。是的,我的内心世界绝不是上回审判表现出来的那样。可我要说,这世上真有什么圣人吗?我只知道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了,你选择的道路是当医生,而我只想顺时势而动。”

何夕特立独行的思想与廖晨星犀利无匹的文字结晶而成的报道获得了极大的反响,在一片毁誉声里“审判”这个并不让人愉快的字眼立即成为了这个世界最为流行的语汇。人们已经开始猜度审判将会在什么时候以及会在什么情况下来临,某种既紧张又热切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像一场传播速度很快的疾病。有个别政府官员甚至惶惶不安地递交了辞呈。

何夕反而平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又能思考问题了,“有一点我能确定,你不可能凭意志来骗过‘审判者’—即便你真的具有神或者魔鬼的意志力。这倒不是在为我自己的成果辩护,我只是从理智出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告诉我吧,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何夕注视了一下马维康手里的枪,“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是让我死得瞑目。”

(十)

(十七)

这时有一个稍大的浪头涌来,打湿了他们的鞋和裤角。浪头退去的时候意外地留下了一条镶着淡蓝色花纹的小鱼,在沙滩上痛苦地挣扎。何夕轻轻拈住它的尾巴提到眼前,注视着它半透明的身体,然后在第二个浪头涌来的时候把它放回了广阔无垠的大海。

马维康露出得意的神色,“其实答案很简单。你只要多想想你的老朋友威廉姆博士做的那些手术就应该知道真相了。”

何夕望着天边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也许我这个人的最大的缺点就是刚愎自用。好吧,等回去后我们就把阙值定到八十六。”

“手术。”何夕讷讷地重复道,他的眼前浮现出威廉姆博士奇异的表情和古怪的动作,他的手伸在虚空里,一动一动地就像在理一团不可见的线,脸上是呆滞的笑容。刹那间,一道亮光有如电光火石般自何夕脑海里掠过。“虚拟现实。”他脱口而出。难怪当初他会觉得马维康和威廉姆博士有几分相像,其实相像的不是他们的相貌,而是他们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神情。

“那个值的确太高了。其实根据我们的实验,取值是八十六或是八十七是最恰当的。那些实验都是你亲自参与的。我承认世上有你所说的那些极具心计的人,就像以前在测谎仪下也有少数逃脱者一样。但是‘审判者’系统远非当年的测谎仪可比,如果什么人能够凭借心智的力量逃脱审判的话,”马琳轻轻叹口气,“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

“不错。”马维康抚弄着手枪的枪把,“差不多有四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要花接近七个小时在一套精心设计的虚拟现实环境里生活。那真是一套了不起的系统,它将‘审判者’和虚拟现实技术结合在了一起。我让女儿加入你的研究的目的之一也在于此。”马维康拍拍头,面有得色,“我早就由另外的医生植入了一套‘私语’芯片,我脑子里的记忆被抽取出来作为搭建虚拟环境的素材,我的脑神经与系统沟通后那个世界和真正的现实没有任何区别。我以前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在这套系统里得以重演。而我就如同一个可以反复出场的演员般生活在其中。在那个世界里畅游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体验。”

“算了。”何夕洒脱地站起身,“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还是把它放在最后来解决吧。现在我想到一个问题,从你的角度看,‘审判者’系统对于记忆真伪判定的那个阙值应该定为多少。”何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可能我这个人有时会显得太偏激了,那个九十四的值会不会高了点?”

“并且你还可以按照意愿重新改变事情的本来面目,你扮演编剧的角色。”何夕倒吸一口凉气,他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发抖,“重新设计了人生的剧情,可以让自己的全部恶行都得到纠正,还可以虚构本来并不存在的善举。你就是凭这些来欺骗了全世界,原来这一切都早在你的安排之中,甚至连总统也被你算计了—你居然有脸说你是他的朋友。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相比之下我们简直就是一群白痴。”

何夕有些颓然地坐倒在沙滩上。蓝一光,怎么会是蓝一光。尽管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但何夕还记得自己最初见到蓝一光时的情景。那时何夕的实验室还只是一处租住的狭小公寓,刚从一所名牌院校毕业的蓝一光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何夕的一些事情,然后这个本来不用为前程忧愁的年轻人便鬼使神差地找到何夕要求加入他的研究。用蓝一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件充满风险的工作听起来让人着迷”。当然,因为这句话蓝一光后来陪着何夕吃了足够多的苦头,但他从没有动摇过。在何夕看来蓝一光无疑是一个好助手,他也知道,蓝一光的智力水平虽然不算低但对于从事“审判者”系统的研究却还显得不够,比如说,马琳或是崔文都在他之上。但是何夕在心里是非常喜爱这个助手的,他虽然不够聪明但却既专一又踏实。

马维康并未因何夕的讽刺而脸红,“老实说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不知道我这种坦率算不算是你所说的善举。不过假的总是假的,用虚拟现实技术造就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总是有漏洞的,所以后来才会有那个阙值之争。比方说‘制造记忆’本身这件事情也是我的记忆之一,但是不可以让人知道。为了掩盖这一事实,我们便在后来的实验里设计了一些场面来消解它,比如将其设计为一场梦境等等。多做几次之后这件事情就成了一件半真半假的事情,然后我们便可以通过设定阙值来控制它了。唯一麻烦的地方是我总共做了三次手术,一次植入一次取出,再加上后来的这一次植入。”

马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轻声地说道:“就在前天,也是在这个地方,蓝一光说了跟你几乎完全一样的话。”

何夕现在才知道当初自己的确是冤枉崔文了,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当面向崔文道歉了,除非能出现奇迹—何夕下意识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密码门。

何夕斟酌着开口,他的眼光滑过马琳肌肤光滑的手臂,停在她娇美的脸庞上,“以前为了工作,我曾经放弃了家这样东西,并且自以为这样做非常正确。但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何夕轻轻执住马琳的手说,“嫁给我吧。”

何夕的这个小动作没能逃过马维康的眼睛,他举起了枪,“不要枉费心机了。现在蓝一光最少有十个警卫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告诉你,我会让所有人一个个地走上审判台,他们其实是接受我的审判—感谢你给予了我这个权力。所有人都不可能对我的权力提出异议,因为我是圣人。到时候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马维康说到这里桀桀地笑起来,他的手指用上了力气,“好了,说再见吧,以你的品行一定可以上天堂的,我的上帝先生。”

和心仪的恋人在海滨漫步总是令人感到惬意的,即便是你的身后不远处牢牢跟着两名身形彪悍荷枪实弹的警卫人员。夕阳的斜晖把沙滩染成了金黄色,海浪一波波地涌上来,又一波波地退下去,在沙滩上留下道道鱼尾样的花纹。

何夕听出了马维康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其实真正让何夕坠入深渊的并不是马维康手里的枪,而是他描述的世界未来的可怕的情形。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但愿我此时不在此地,何夕想,与此同时他的眼中淌出了绝望的泪水。万劫不复,这个词是何夕听到枪响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的,这将是他最后的归宿。何夕自己知道马维康说的并不对,他根本上不了天堂,因为他是魔鬼的帮凶,等待他的只能是永无超脱的地狱。

(九)

(十八)

“好吧。”过了一会儿之后崔文缓缓开口道,“现在我要走你总不会再拦着我了吧。”崔文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幽微,“不过说实话,你令我难忘。”

荒园,陵墓,晦暗的树影,天空中飘荡的生者与死者。

崔文仍然是满脸无辜的样子,凭何夕的阅历竟然无法看出他的这幅表情是装出来的,而他越是这样越是让何夕感到他的可怕。

芙蓉白面之下隐隐显露的骷髅,温柔之乡里闪动的嗜血嘴脸。

“无意中知道的……”何夕重复着崔文的话,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无意地试探差不多七百万亿次的话你的确可以找出这个密码公式。”

桀桀的笑声,青紫色的脸,沾着腐肉的利齿,腥臭的气味。

“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崔文挠挠头皮,似乎也觉得此情此景不好解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口气,“我是无意中知道计算中心的密码公式的,当然,没经过你的允许我不该使用这个密码。可是,谁都会有点好奇心的。”

绿色的火焰环绕四周,发出炙人的热度。滚烫的红色岩浆遍地横流,吞噬着经行的一切。

“你是说我不该在这里。”何夕保持着平静,他觉得今天崔文脸上的络腮胡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顺眼了,“你的确很善于观察,知道我在休息日都是不工作的。”

还有似乎永不停止的颠簸,颠簸。

“怎么—你会在这里?”崔文有点语无伦次,由于事发仓促,他有些脸红。

……

那个人是崔文。

何夕大叫一声,从梦魇里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身之所在。他急促地看着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熄火的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右肩散乱地缠着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一些滑腻的液体正慢慢地从布条里渗透出来。何夕撑起身体,他看见前排方向盘上伏着一个男人,那是崔文。

这时突然从合金门的方向传来开启的声音,何夕有些吃惊地回过头去。走进门的那个人看到何夕时,脸上的惊讶程度丝毫也不亚于何夕。

崔文的下腹部有一个很大的伤口,直贯后背,没有经过包扎。何夕想起了发生的事情,枪响的时候正是崔文冲进来救了自己。

但是现在这个阙值被更改了,进入计算中心大门的密码每天都不一样,它是由一个精心设计的密码公式每天产生。知道这个公式的人只有三个,除了何夕就是蓝一光和马琳。看来更改者应该是他们中的一个。不过何夕想不明白他们有何必要瞒着他做这样的修改。何夕不自觉地摇摇头,心想也许因为崔文的事情使得马琳和蓝一光变得有点害怕与自己商量了。想到这里何夕不禁感到微微汗颜,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找时间和他们俩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何夕,是你吗?”崔文的眼睛慢慢睁开。

在阙值这个问题上何夕还与蓝一光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争论,蓝一光认为应该设定较低的阙值,比如说九十一二或者八十几就能够达到审判的要求了,这样可以剔掉受试者那些毫无意义的记忆内容。结果是大家都做了让步,何夕放弃了他曾坚持的九十六,蓝一光也同意采取一个相对较高的阙值,这也是后来采取的九十四这个阙值的由来。

何夕正在从衣服上撕下布条给崔文包扎,右肩的疼痛使得他的动作很不协调,“是我,你先不要讲话。”

何夕随意地打开了一段程式快速地浏览,马琳行云流水般的编程风格令他赞赏不已。电脑屏幕上不断滚过一行行代码,在何夕看来那简直就是一串串悦耳的音符。何夕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钉在了屏幕上。有一个地方有被改动的痕迹,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阙值从九十四变成了八十九。应该讲这只是一个极小的改变,带来的结果在于对受试对象的记忆非真实性的判断要求降低了五个百分点。当阙值为一百的时候,受试者全部的记忆都将受到最严格的检验,即便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想象或是梦境的记忆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必须予以注意的记忆,也就是说每个人的每一丝记忆都不会被放过。由于这个世界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概率性的存在,所以引入阙值是绝对必要的措施。何夕主张尽可能高地设立阙值,他曾一度将判断阙值设成了九十九,但他很快发现这样做的结果是“审判者”系统变得极端幼稚,在实验中记录下了无数莫名其妙的东西,根本无法实用。比方说将何夕从小到大所做过的梦全部写进了实验报告—即使它荒诞离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崔文用力地摆头,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我本打算明天才到基地去的,但我放下电话想早点和你见面。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崔文露出笑容,“那个密码公式居然还能用,你真是太信任我了。否则,我也救不了你。这真是天意。”

蓝一光和马琳离开后,何夕突然感到有股想要立刻工作的冲动。实际上何夕很少在休息日会这样想,但今天他不想浪费这种热情。与一般的计算中心不同,“审判者”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主机系统,环绕在控制台四周的几百台计算机共同构成了“审判者”系统的神经中枢。它们都是平权的,也就是说它们之间是合作而非从属的关系。它们的这个特征相当类似于脑细胞之间的关系。“审判者”系统的全部信息资料以及用于分析破译人类记忆行为的电脑软件就储存在这个机群里。平时里何夕很少过问程式细节,因为自从马琳加入了“审判者”系统的开发并且表现出了极高的计算机水平之后,何夕就很少有机会展现他在电脑方面略低于马琳的才能了。

何夕难过地埋下头,他知道眼前这个昔日的“持不同政见者”的伤势已经不治,当初崔文神采飞扬的情形又浮现在了何夕面前,一切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这段时间何夕感到蓝一光对自己有点冷淡,几乎到了他不主动询问就无话可说的地步。何夕心知自己的这个助手脾气十分倔强,但他想也许过几天就会没事了。今天是休息日,马琳说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陪蓝一光出去散心顺便劝劝他。何夕当时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因为这正是他的想法。

“你是对的。”何夕说,“我不应该研究‘审判者’,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我真的很难过。”

(八)

“这不是你的错。”崔文吃力地喘口气,“马维康不会得逞的。”

尽管整个采访过程都有录音,但廖晨星还是飞快地在小本上写着什么。以廖晨星多年的经验,他觉得何夕这个人是足以信赖的。在他看来何夕也许应该算是一个愤世嫉俗者,不过却是那种希望这个世界变好的愤世嫉俗者,这就和另外那些站在世界的边缘诅咒这个世界的人有了天壤之别。

“可是他已经得逞了。”何夕悲伤地说,“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我恨我自己,是我亲手把世界推向了深渊。”

何夕接着说:“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审判。在我们先民的时代这并不是必须的,那时人类的灵魂里还没有那么多罪恶得需要用审判这种最为极端的形式来荡涤的东西。而到了今天,我觉得除了审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能让这个世界有所改观了。在大街上,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你能看到什么呢?反正我总是看到无数末世浮华的东西,无神论消灭了两端的天堂和地狱,只给人们剩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俗世。我只想大声为上帝的智慧赞叹,他竟然在人类诞生之初就看到审判将是人类最终的宿命。”

“你能阻止他。”崔文一字一顿地说,“你必须阻止他。我们不能让披着天使外衣的魔鬼主宰这个世界,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死不瞑目。”

廖晨星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何夕,他听出了何夕这句话里的诚意。

何夕还没有想清楚应该怎样回答这个请求,崔文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他的眼睛直视着虚空,从他口腔里和着血水吐出了最后的两个字:“审……判……”

何夕神情自若地说:“虽然我想不出你担心的情况会如何发生,在技术上我认为‘审判者’系统是无懈可击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朝一日‘审判者’系统有愧于它的名字的话我愿意亲手毁掉它。”

何夕给廖晨星打了一个电话,他几乎是本能地认为廖晨星可以信赖,而实际上他们仅仅才交往过一次而已。这也是何夕决定和他联系的原因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平日里的社会关系已经无一不在政府监控之中。电话里廖晨星一个劲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何夕只约了一个见面的时间地点便放下了电话,他知道时间稍长就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踪,甚至还会祸及朋友。

廖晨星目光中含有深意,“你能保证‘审判者’系统能够毫无错误地行使它的至高无上的审判权吗?”

这是家叫“雨栏”的小酒吧,生意很冷清。何夕进门后稍稍闭眼才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廖晨星坐在深处角落里的一个小间里等他。何夕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须,走到廖晨星身边落座。

何夕一怔,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廖晨星的意思,同时他也意识到廖晨星之所以能够成为资深记者,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你是说当有朝一日‘审判者’成为了我们这个世界上评判善恶的唯一标准之后……”

“……原来是这样。”廖晨星听完何夕的讲述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马维康会这样可怕。这不是帮不帮你的问题,这只是我的天职,”廖晨星想了一下,“这里面肯定会涉及很多技术性问题,我怕自己讲不清楚,你现在能不能到我家里去一趟。”

《世界新论坛报》的资深专栏记者廖晨星快人快语地说:“我主要想知道‘审判者’系统的实用性。我听说你似乎很热衷于审判我们的政治家。恕我直言,我总觉得‘审判者’系统像是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像你说的那样惩恶扬善,但另一方面,如果它被人利用的话又会带来更大的恶行。不知道我是否准确表达出我的意思。”

何夕知道廖晨星说的是实情,但他还是摇摇头,“如果你有地方感到不明白就在这里问吧,我尽量说得浅一些,那样做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

(七)

廖晨星有几秒钟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头在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找出采访录音设备和纸笔。廖晨星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显得有条不紊,当他郑重其事地将纸笔铺开的时候一丝近乎虔诚的光泽在他瘦削的脸膛上浮动着。正是这种光泽将他与那些平庸的同行们区别开来。何夕完全相信对廖晨星来说新闻就是他生存的意义所在,就如同“审判者”在何夕心中的位置一样。但不同之处在于廖晨星的新闻此时仍然是他手里的长剑,可以掷向敌人,而“审判者”此刻却已成为了魔鬼手里的刀叉。这样想着的时候何夕的心不禁如坠深渊。

一切都过去了,何夕站在了道路旁,面对着山崖下犹自冒着浓烟的白色轿车的残骸。荷枪实弹的士兵还在做最后的检查,听他们说车里共有四个人,但都已经死了,两名警卫一死一伤。崔文额上擦了一道口子,并不碍事,但显然惊魂未定。

出于安全的考虑,何夕叫廖晨星比自己晚五分钟离去。出门之前何夕习惯性地摸了摸唇上的假胡须,同时回头与仍坐在原位的廖晨星相视一笑。天已经黑了,但路灯正将金黄色的光线洒在热闹的街道上,整个世界显出温暖的样子。何夕看了下表,再过不到十个小时早报就会上市。邪恶终究压不过正义的,廖晨星是这样说的吧。何夕感到自己的心情已经同几小时之前判若两样。

警卫开启了卫星定位紧急报警系统。枪战仍在继续,汽车在公路上剧烈地扭动着前进,有几次何夕的头都撞到了坚硬的物体上,差点令他晕倒。他听到了其中一个警卫发出了中弹的惨叫,鲜血溅湿了何夕的手,感觉滑腻腻的,空气中弥漫出甜腥腥的味道。就在何夕以为这次自己就要在劫难逃的时候,他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何夕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匍匐倒地。几秒钟后何夕慢慢地挣扎着起身,同时他下意识地朝自己的来处看去。

何夕回头看去,的确有辆车跟在后面。当前正是最荒僻的路段,警卫的担心不无道理。正当何夕还在犹疑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响起了震耳的枪声,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伏下了身体。

“雨栏”酒吧已是一片火海。

“我们有麻烦了。”这时坐在前排右边的警卫突然说道,他抽出了腰上的手枪,“后边有辆白色轿车已经跟了我们足有十分钟了。”

何夕的嘴里满是苦涩的咸味,巨大的悲伤冲击之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几个黑色的身影正从不同方向朝他逼近,他们手里的杀人武器在火焰的映照下闪着森冷的光芒。

崔文没有回答,眼光仍然直视着前方,但这种态度等于默认了何夕的问题。

……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偏执狂之类的角色。”何夕饶有兴致地看着崔文。

(十九)

汽车在海滨公路上飞驰着,一名警卫负责驾驶,另一名则警惕地注视着周围一切可疑的现象。道路两旁秀丽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却,湿润的空气中充满了海边特有的清新味道。何夕发现坐在身边的崔文身躯坐得笔直,与何夕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不禁哑然失笑,觉得这个年轻人简直有趣得很。

小车在公路上一路狂飙,夜色笼罩下的景物飞一般地向后逝去。

崔文稍稍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何夕何以叫上自己,但他并没有问什么。

何夕坐在车子的后排,自责的心情如同一条毒蛇般缠住了何夕的心,使得他完全没有去想此时自己何以会身处这样一辆汽车上。

今天是《世界新论坛报》预约采访的日子,何夕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随同两名警卫一道前往报社。快要出门的时候何夕想了一下,然后朝着正在不远处闲逛的崔文招了招手说:“和我一起去吧。”

车子突然停在了路边。速度的变化让何夕从沉思里惊醒过来,他有些发怔地看着蓝一光的背影—爆炸,火光,呛人的烟雾,杀手冷酷的脸,然后蓝一光赶到拖他上车。

这时突然从门外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何夕警觉地走过去拉开房门。他看到崔文慌张的背影正飞快地离去。

“你只能在这里下车。”蓝一光没有回头,车内没有开灯,虽然月光从车窗外投射进来,但是仍然看不清他的脸,“警察在公路的出口处设了卡,你只能翻过公路护栏然后步行到下一个小镇。”蓝一光递过来一张卡片,“这是信用卡,你可以在小镇里提取现金。”

“可是并没有肯定他就是破坏者。有一点你们想过没有,现在‘审判者’系统面临的最大难题已经不在技术上,而在于人们接受与否。这个视‘审判者’系统为洪水猛兽的崔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代表。我正是因此才留下他的,我希望说服他。”

何夕没有伸手去接,“你是叫我逃亡?”

“问题在于,”蓝一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有报告称崔文可能就是最终导致‘深思’系统失败的人。我们还是赶他走吧。”

蓝一光点点头,“只能如此。这是为你好。也许你还应该考虑整容。世界这么大,马维康想找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蓝一光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实在想不通何夕为什么信任崔文,那个大胡子崔文根本就是一个危险人物。

何夕冷笑,“那你呢,现在想来你应该早就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却一直瞒着我。”他的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

“深思。”何夕念叨着这个名词,他知道这是政府在几年前资助过的一个项目,后来因故停止。“崔文说过他从事过与我们类似的工作,这么说他很诚实,没有撒谎。”

蓝一光的肩头不引人注意地抖动了一下,他的头埋了下去。“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对你讲了。马琳当初只是对我说那个阙值太高了,而你又不可理喻,所以让我私下里和她一起做些改动。又说你只信任崔文眼睛里根本没有我和她的位置,我们跟着你是没有前途的。”

蓝一光冲进办公室,脸上的神色很焦急,“这段时间我调查了一下崔文的背景,我发现他很不简单。崔文曾经是‘深思’系统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马琳—”何夕轻叹口气,“她还对你说过些什么?”

(六)

蓝一光犹豫了一下说:“她还说,她喜欢我。”蓝一光的神色渐渐痴了,“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深,她离我好近,她的头发散发出阵阵幽香……”

总统用力握了握手,“如果这算是恭维的话我接受它。当然,如果那个叫作‘审判者’的系统能证明这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的话,我将更加高兴。”

何夕再次叹口气,他感到自己已经原谅了蓝一光。一个人在名利和情欲的双重诱惑之下要想超脱实在是难之又难,就连他自己也曾经陷入对马琳的迷恋之中差点不能自拔。何夕直视着蓝一光说:“你是不是打算永远和马维康待在一起?永远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

何夕淡淡地笑了笑,握住总统伸过来的手,“你也改变了我的一些看法,原来世界上还是有可以理喻的政治家。”

蓝一光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该怎么做。现在还有谁能和马维康对抗。马维康已经控制了一切,他现在是总统,是所有人心中的圣人。凭借着‘审判者’他拥有了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最终评判权,和他对抗的人只能是失败的结局。”他神经质地大叫,“想想廖晨星的下场吧。当我看到廖晨星死去的时候简直快疯了,我当时觉得在火海里哀号着死去的人仿佛就是我自己。太可怕了。”

总统很认真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印象中这是很罕有的事情。许久之后他才有些不舍地站起身,对马维康说:“我看可以给这个系统追加一些经费,你叫人写一份报告给我。”他转过头看着何夕,“我必须说的是,你让我想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何夕仿佛没有听到蓝一光在说些什么,他的目光转向车窗外面。那里是黑漆漆的田野,树木的影子在薄纱般的月色笼罩下仿佛是一张张剪纸。不知名的夜鸟啾啾地掠过天空,道路上不时有几辆车疾驰而过。

何夕点点头,“我承认你的说法。但你用了‘亏心事’这个词,如果一个人在记忆里对某件错事有亏心的感觉,那么起码来说他还是有良知的。而如果这件事并非十恶不赦的话,那么我想‘审判者’系统把这件事情从他的记忆里发掘出来,对他而言并不纯粹是一件坏事。我不同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经得起审判的说法。对真正虔诚的宗教徒而言,审判本来就是他们久已盼望的事情。无神论者用各种手段甚至动用国家机器来打碎了人们心中曾有的天堂与地狱,自以为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但无数事例已经证明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那些心中没有信仰从不相信报应的人干出来的。宗教里的天堂和地狱也许是荒诞不经的,但是如果承认它们的存在能够让人们的心灵得到寄托,行为受到向善的规范,那么又有什么不好。还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欧洲在宗教最盛行的中世纪恰恰最黑暗,我的看法是正是由于没有一个现实的终极审判存在,所以不排除宗教里的某些掌权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信徒。其实所有正大宗教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终极审判和彼岸世界,而别的一些东西,比如唯心的认识论,自虐式的禁欲等,基本上是无用而有害的,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中世纪的黑暗。”

“你是不是对‘审判者’系统很失望?”何夕突然开口道,他的目光仍然看着窗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是否后悔和我一起缔造了它?”

总统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你说的这些我也有同感,问题在于严格地讲,这个世上可能没有一个人经得起审判。有谁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亏心事呢?”

“审判。”蓝一光下意识地念叨着这个他一度自以为相当熟悉但在经过许多事情之后却变得有些陌生了的词汇,一种不曾有过的感受自他的胸臆间升起,但更多的却只是茫然。

“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每一颗心灵并非都是无害的,其中的一些肮脏龌龊及至剧毒的东西是需要用审判的形式来彻底荡涤干净的。想想古往今来的那些欺世盗名者,那些自诩人民大救星,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丧心病狂的独裁者,那些创立邪教为害世人的骗子,这些丑恶的心灵都应当得到审判。”

(二十)

总统很明显地感到了吃惊,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科学家让他很有些意外。本来他没有到这个实验室来的计划,只不过因为马维康议员竭力建议并且顺路罢了。但他现在倒是来了兴趣,而且是大大地有兴趣。他直视着何夕说:“你真认为我们有必要去审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我是说,以前我们没有这样做不也过来了嘛,让每个人独享自己的心灵不好吗?”

今天是政府组阁后的第一次新闻发布会。

何夕觉得总统的话里有一个他很想提出异议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请原谅,总统先生,我以为‘审判者’不应该只用来读‘别人’的思想,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政府在最后的立法里使得任何一个人享有审判豁免权的话都是不公正的。如果是那样,我不介意亲手毁掉这个我为之努力了十年的系统。”

马维康站在前台,按照惯例向人们介绍他身旁的几位高级官员,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半个月前在术后例检中威廉姆博士查出当初植入的“私语”芯片产生了轻微的免疫排异反应,所以两天前刚刚做完一次修补手术,现在还处在恢复期。当人们得知他抱病来到现场时掌声变得更加热烈而真挚。

“听说你们搞出了一样新奇的东西,可以读出别人的思想。”总统温和地微笑着,“我觉得这很有趣。”

记者招待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气氛非常活跃。看得出马维康及其下属们得体的回答让大多数人都感到满意。

总统看上去比传媒里的形象要显得疲倦,一些忧虑的神色在他的眉宇间浮现。这是何夕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上看到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人。

“总统先生,”这时坐在后排的一名年轻记者站起来,“你如何保证政府能够秉公办事。我是说,无论如何,是我们这些纳税人出钱养活了你们。”

(五)

“这点不成问题。”马维康脸上带着慈祥而甜蜜的微笑,“我和我的部属都经历过最严格的审判,一定可以忠诚地履行职责。纳税人的每一分钱都会物超所值,我尤其欢迎新闻界能够对我们的工作实行全面的监督。”

警卫踌躇了一下,还是凑到何夕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总统先生和他在一起。”

台下响起愉快的轻笑,年轻记者坐下来开始往本子上记东西。

何夕有些不悦地皱眉,“这里没有外人,你尽管说。”

“你这个猪猡。没见识的家伙。”扩音器里突然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虽然有些变调但仍然能听出是马维康,“政府是我的,连这个国家都是我的,用得着你来操心吗?”

这时有一名警卫走进来低声对何夕说:“马议员打电话说他马上要来,另外—”他转头看了不远处的崔文—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欲言又止。

全场所有人立时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话竟然从总统口中说出。每个人的目光都朝台上看去,马维康惊慌地捂住了嘴。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才演示完了那个片断,而这实际上只是发生在神经元细胞里的不足零点一秒的过程。同时计算机的分析结果也出来了,电子合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瓮:“高温,灼烧,肘部皮肤,摄氏一百三十二度,时间持续零点二秒。”何夕满意地点点头,实验样本正是采集了他被一个高温物体短时灼烧的过程。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物体的准确温度以及持续的准确时间,但计算机可以根据刺激的强弱程度测出这个温度和时间。何夕想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缺陷,最多可说是“审判者”系统在对人的记忆描述上的拟真度还不够高而已,看来马琳还应该在模糊计算模块上再多做些改进。

“有人破坏。这不是我说的。”马维康紧张地辩解道。

在充满了整个屏幕的细胞内可以看到棒状的线粒体正在剧烈地“燃烧”,由葡萄糖酵解而来的丙酮酸在三羧酸循环中释放出大量的三磷酸腺苷,这是一切生理活动的能量来源。可以看到长有几千到上万个突触的神经元细胞相互纠结着,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没有任何两个神经元细胞之间有原生质联系,也就是说它们都只是通过触突“碰”在一起。每一个神经元细胞内都满布着无数钾离子和有机大分子及少量钠离子及氯离子,而细胞外则布满无数的钠离子和氯离子,离子间保持着动态的电化学平衡。何夕知道此时在细胞膜上的电压是负七十毫伏,正是这个电压维持着离子间的平衡。忽然的,从某个树突传来刺激,导致神经元细胞膜上某个局部的电压突然减小到了临界值,细胞外的钠离子开始向细胞膜内扩散,膜电位也由负变正。随着膜电位的升高,细胞膜对钠离子的通透性又急速下降,对钾离子的通透性却增加,最终又回复到了开初的平衡状态,整个过程都在一毫秒内完成。虽然一切还原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因为刚才的那个电位倒转将造成毗邻的细胞膜发生相同的过程,从效果上看就是刺激导致的电信号会沿着神经纤维以每秒九十米的速度不衰减地传输出去,直至下一个相邻的神经元细胞,并最终到达神经中枢。就在这个瞬间里最原始的记忆已经产生了,由于神经细胞的惰性作用,电信号实际上已经轻微地改变了神经元细胞突触的结构。其原理非常类似于眼睛的视觉暂留现象。当然,如果事情到此就结束的话,这种结构变化会很快消失,如同一根被外力压弯的树枝会逐渐复原一样,结果表现为记忆消失了,比如人们并不会记得自己眼里看到的每一幅图像。但是如果这种改变因为某种原因受到强化的话就可能发展成长期的记忆。这时的神经元细胞的突触将形成复杂网络,如果日后感受到某些相关刺激的话就会激起复杂网络的活动,重现过去的经验,这也就是所谓的“想起”的机制。

马维康的嘴刚刚闭上那个声音又来了,“他妈的,是谁在搞鬼。等我查清了我要让他全家死得和那个叫廖晨星的记者一样。”

屏幕上是部分脑细胞的三维显微图像,可以做任意角度的旋转和任意比例的放大,以及任意比例的时延。如果何夕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把镜头推到其中的某个大分子内部去进行一番游历。实际上何夕之所以能取得目前的成果和眼前这种分辨率达到原子级别的计算机仿真显微技术是分不开的。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人们已经知道人的思维和记忆都是由大脑的多个部位来共同负责的。就记忆而言,大脑皮层的颞叶和额叶以及海马体都与记忆的产生有关,也就是说当这些部位受损后人将无法记住刚刚发生的任何事情,但不一定会遗忘以前记住过的事。研究发现长期的记忆对应着神经元细胞的结构性改变,正是这一点成为了“审判者”系统的理论基础。“审判者”正是通过分析神经元细胞的这种结构性改变来抽取人的记忆。几年来何夕领导着这个实验小组记录并分析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细胞的结构图谱,包括它们之间相互组合所形成的更为复杂的网络,从中破译出了各种不同结构所对应的记忆内容。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出这是一件多么庞大的工程。他们终于走上了正轨。正如演示的那样,“审判者”已经是一个接近实用的系统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些完善工作。

这回人们不仅听得相当清楚,而且也看得清楚,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从马维康嘴里说出来的。只不过似乎不是他自己想说出来。好像是有一个力量控制了他,一旦他停止说话这个力量就会操纵他的嘴说话,而且专说内心里的真话。这一回马维康显然惊呆了,他甚至忘了捂嘴。

墙上的大屏幕正在演示记忆的物质过程。实验的样本采自两天以前,受试对象同以前一样,也就是说是何夕自己。何夕愿意看到自己内心不可见的记忆被“审判者”系统通过可观测的物质运动里抽取并归纳成条理清晰的内容。何夕曾经花时间考证过人类对自身思维的认识,结果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世界许多民族的人最早都是把心脏当成思维器官。像中国古代的大哲学家孟轲曾说过:“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而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心脏是思想和感觉的器官,而大脑的作用只是让来自心脏的血液冷静而已。直到公元2世纪的时候,希腊一位名叫盖伦的著名医生才开始认识到大脑才是思维的器官,但大脑究竟如何产生思维的记忆对他而言还是一个不解之谜。直到19世纪之后对大脑功能的研究才真正走上正轨,通过法国医生布罗卡,俄国生理学家贝兹、谢切诺夫、巴甫洛夫等人的卓越研究才使得大脑的神秘面纱初步被掀起。何夕想到这些先行者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很自然地生起敬慕之情,因为他现在就站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但他同时也不无自信地想到自己很可能将成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奋斗历程的终结者,因为何夕毫不怀疑自己将要成为揭开大脑思维记忆这一千古之谜的人。

“各位,这是有人恶意破坏。请相信我,这不是我在说话。一定有人控制了音响系统。”

(四)

马维康面色苍白地解释。

何夕还在愣立着,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大声对那个潇洒的背影说道:“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亲眼看看狂人的覆灭。”

高亢的声音:“糟了,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怎么办。干脆让卫兵把他们抓起来,一个都不放过。”

崔文真的感到愤怒了,何夕莫名其妙的态度让他无法平静下来,他大声说道:“尽管你现在是一个名人,可是在我看来你表现得又狂妄又虚伪。我们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也许你自己认为自己可以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但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实施你的系统只会禁锢人类的思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头脑空白的伪君子和卫道士,后果比中国古代的文字狱要严重百倍。你的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情。”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竟然潇洒得令人过目难忘。

全场立时炸了营,所有人都蜂拥而动朝外面跑去。

看着崔文,何夕心里居然很奇怪地有种面对老友的感觉。何夕知道个中缘由很简单,因为崔文真是像极了十年前的自己。那种语气,那种自以为只要手中持有真理就敢于向整个世界挑战的让人想笑却又有几分感动的激情,还有那脸红的样子,飞扬的眼神。何夕根本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文的脸看,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喜欢上这个“持不同政见者”了。

“噢,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会这样想。我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马维康用力摆手,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我只认定一点,那就是任何人都无权透视他人内心所想。”

高亢的声音:“事到如今,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何夕来了兴致,“我知道政府以前开展过一个类似的系统,后来因故停止。你怎么会和自己曾经努力的目标过不去。”

“快叫卫兵,快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走。”马维康大汗淋淋地对身旁的人嚷道。荷枪实弹的卫兵冲进屋来,他们手里乌黑的枪管起到了强大的威慑作用。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局面很快被控制了,人们惊恐地缩成一团,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崔文摆摆手,“请不要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和我们讲话,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认为你比我懂得多。我曾经在政府科研部门工作过,和你的研究方向是一样的。”

“都在这里了。”一名卫兵报告道,“没有一个跑掉。”

单从相貌上看崔文可以说是相当吸引人。大约三十刚出头的样子,蓄着顺眼的络腮胡。“性感男人”,不知为什么何夕心里突然闪过这样一个词,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从何夕的嘴角漾出来。他说,“我觉得你们并不清楚什么是‘审判者’。”

马维康如释重负地擦了擦汗,“很好,这些人都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现在把他们都带走,路上不准他们讲话。”

对方的领导者是一个叫崔文的年轻人,何夕知道以现在人类的心智水平而言没有谁会愿意他人探知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常人的隐私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于人无害但却于己有羞,一种则于人有害。对后一种无疑是正义社会本来就要千方百计调查清楚并提早预防的。对前一种则完全受社会进步程度的影响。何夕认为当“审判者”系统获得广泛应用之后人们的思想将随之发生极大的改变,届时人们对他人的一些闪念之间的恶念将持宽容得多的态度。

卫兵们开始押着人们朝室外走去,外面已经清场。哭丧着脸的人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上车,有些人刚刚哭出声便被卫兵们粗暴地呵斥住了。马维康吁出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现在好了,他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那些人正一个个地被带出大厅,带上车,他们将终生保持沉默。是的,终生,直到他们死。当然,他们都会死得很快。马维康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面目在灯光下竟然显得有几分狰狞。

上午八点十分,何夕进入位于基地主楼的一号实验室。在过道里他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喧哗,中间夹杂着蓝一光的声音。何夕好奇地向窗外望去。警卫正在阻止一群人进入基地,他们手里都拿着抗议条幅,上面出现最多的几个字是“神圣思权阵线”。这好像是一个新近成立的组织,目标正是针对着“审判者”。

我控制住了形势,我还是胜利者。马维康想,他的笑意加深了。

(三)

(二十一)

但是门铃响了,何夕简直就是满怀期待地上去打开门,然后他看到了马琳如花的笑靥,她手里拿着一壶新鲜的咖啡。

人群还在移动着,朝着马维康安排的方向。

何夕按捺住心中的失望点点头,然后便听到了她出门后碰上门锁的声音。他掏出香烟准备点上但却犹豫了,因为屋子里还残留着一股好闻的气息,何夕知道那是马琳最爱用的香奈儿香水。十年前他在事业上放逐自己的同时也将自己放逐到了感情的荒漠地带,但是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一些久远的东西却在他的心中不可抑止地泛起,让他深味到三十六岁的自己身上其实还蕴藏着另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激情。

高亢的声音:“对了,还有这些士兵怎么办,他们也都听到了。等事情完了之后另外找人把他们也干掉。这不算什么,自古以来的政治家都是这么做的。”

马维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何夕和马琳,马琳看了他一眼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明天上午实验室见。”

士兵们停下了脚步,一个个转过身来,连同他们手里乌黑的枪口,就像是突然被一阵风吹过来的一样。马维康这次是真的感到了惊恐,他面色惨白地捂住嘴,但是已经迟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默无声息地地盯着马维康惨白的脸,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息,沉闷得令人感到窒息。

“我已经说服政府给你追加了一些经费,不过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政府方面由我去努力,你们专心搞好自己的研究就可以了。”马维康说到“专心”两个字的时候似乎有深意地瞪了马琳一眼,让何夕不由得感到一阵心跳。

“我是总统……”马维康语无伦次地说,看得出他的双腿在不住地发抖,“我是你们的总统……”

当何夕情绪激动的时候,马琳是少数几个能令他平静下来的人,马琳是何夕见过的女人中称得上“美丽”的少数人之一。何夕一向认为漂亮女人不少,但“美丽”的女人就很罕见了。漂亮只涉及外表而美丽与否却关乎整体。

但是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了一声呐喊,然后愤怒的士兵连同人群开始冲向前去。马维康惊慌地挣扎躲藏,但很快便被人潮淹没了。

这时马琳从门外走了进来,她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明眸皓齿长发飘飘,一身得体的衣服将身材的娇美衬托得恰到好处。看到何夕正在她父亲面前发火,她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吵上了,好像你们俩一见面就没有清静的时候。”

“揍他。”

何夕冷笑出声,情绪有些激动,“如果当年有‘审判者’系统的话希特勒根本就上不了台,他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如果预先让德国人民见到的话又哪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打死这个魔鬼。”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政府内部对于这套系统持反对意见的人占大多数。另外还有件事,”马维康耸耸肩,“的确有人说你是希特勒第二。”

“别打了,饶命啊。……他妈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不,这不是我在说……饶命啊。”

“我敢肯定只要实施这个计划我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搞不好会被说成是法西斯和希魔第二。但我是不会后悔的。‘审判者’虽然防不了天灾,但绝对可以避免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人祸。实际上人类到现在为止的历史完全就是一本糊涂账,我以为仅仅依靠像中国古代的司马迁一样的几位敢于拼命的史家是无法还历史以真面目的。脆弱的真相常常无法得到保留。”

“天哪,你听听,他一边求饶一边还在心里诅咒我们。”

“你想把我们拉进来作你的挡箭牌?”

“撕烂他的嘴。”

“没有人会理解。”何夕接着说,“没有几个人会喜欢过把自己脑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晒太阳,即使里面早就长满了霉菌。这也是我愿意同政府合作的原因。如果政府不通过立法来推行我是毫无办法的。”

“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

马维康议员想了一下,“但愿人们能理解这一切。”

“……我不敢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哎哟……”

何夕捋起自己额前的头发指着那根黑管说:“那得等到你们批准给所有人都装上这个东西才行,至少到目前为止你还是穿着衣服的。”他顿一下,“到时候给你选个花白颜色的天线,跟头发匹配。”

“打死魔鬼。”

“欢迎我们的上帝先生。”马维康半开玩笑地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己就像是真理,我的意思是说,赤裸裸的。”

……

走道被挤得水泄不通,闹哄哄的人群始终不肯散去,组织者不得不动用警卫才将何夕护送回六十公里外的实验室,其实也算是何夕多年来的家。何夕刚走进办公室,政府方面的代表马维康参议员就走过来和他握手,马维康大约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眼睛看人的时候常眯成一条刀样的缝。在政坛上的多年沉浮使得他脸上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可供他人参考的东西。何夕知道这都是表象,说起来他们是患难之交,马维康是政府方面少数几位对审判者系统持支持态度的人,并且因此还受到不少非难。他一直会同几名议员游说政府要求批给研究经费,在几年前何夕处境最艰苦的时候,还让他的女儿马琳中断了医学博士的学业,将她推荐给何夕当助手。

有一个人没有动,他远远地站在大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是一具石像。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撕去了嘴上的假胡须。他是何夕。

(二)

是的,现在这一切都是何夕的安排。他在那次故意安排的修补手术里对马维康脑子里的“私语”芯片做了改动,蓝一光和威廉姆博士帮助了他。公道自在人心,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便是他自己的终极审判台。何夕所做的只是在十分钟前启动了这个新增的功能。当然,这个功能只会用来对付这个世上那些特殊的人。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喜剧。观众沸腾了,他们对头像提出一个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何夕有多少钱”“何夕是不是处男”“何夕睡觉磨牙吗”。不过对这样的问题他们得到的回答一般都是一句“无可奉告”。何夕不得不站出来解释道:“不要说是一个活着的人了,即便是一个死去的人的内心世界都应该得到保护。如果没有得到法律的许可,我认为谁都无权公布他人的内心世界。今天为了这个发布会我们特意开放了部分数据,但只限于一些很平常的记忆,请大家不要再询问刚才那些问题了,那都是些没有开放的数据。不过不管政府以后制定什么样的法律,反正等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倒是不反对解答各位的所有类似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终于慢慢散去了,他们一边离去一边回过头来吐着唾沫发泄心里的余恨。在何夕面前的平地上蜷伏着一个黑色的身躯,那是马维康。马维康双手抱头蜷曲在地上,血污和着灰尘糊满了他的脸。看上去他的伤势并不会致命。救命,饶了我吧,他有气无力地喊叫着,就像一只丧家犬。何夕皱了下眉,然后拿出电话拨通了急救中心的号码。

周围立时安静下来了,小记者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次他的脸真的红了。众目睽睽之下头像的这种感受除了直接从何夕的大脑中取得外别无他途。一丝很浅的笑意自何夕的嘴角漾起,他在想小记者口中的大蒜味的确难闻,头像的抱怨一点也不夸张。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何夕心里滚过一句感叹。他摇摇头,最后看了眼脚下瘫软如泥的马维康,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但是一个声音很快结束了这种混乱场面。头像瓮声瓮气地说:“你一定喜欢吃大蒜,刚才我闻到你的嘴里有高浓度的臭味。”

走出几步远之后何夕突听得马维康在身后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去却是一些非常古怪的句子。

人们的笑声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了。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杀死他杀死他……不,这不是我在说……天气好……吃过了……我叫马维康……男……六十二岁……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噢不敢不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吃过了吃过了……啊鬼,你们不要找我,别过来……救救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小记者胸有成竹地说:“这句话没错。不过这种把戏几十年前就有人玩过了。我打赌在你的身上藏有微型窃听器,头像的话只不过是你的同伙做的配合罢了。”

何夕有些纳闷地放慢了脚步,但他立刻又大步朝前走去。何夕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因为只要马维康的嘴稍有空闲的话他内心里的那些令所有人—也许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会感到作呕和恐惧的脏东西就会不可遏止地通过他的嘴冒出来,于是马维康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强迫自己不断地说话,以此来摆脱这种地狱般的精神折磨。看来这辈子马维康都将在这种令人发疯的无休止的唠叨中生活下去了,一直到他死。何夕深叹口气。

何夕平静地问道:“你是说的这句话吧。”

何夕没有看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离开之后不久,有一个身影缓缓走进了大厅。马维康害怕地捂住头低声地呻吟道:“饶了我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来人的身形颤抖了一下,然后便有几滴水珠样的东西落在了马维康面前的地上。马维康若有所悟地想要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孔,但等他抬起头来时大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的几滴水渍表明刚才的事并不是出于他的幻觉。

四周传来一阵意料之中的讪笑,小记者已经有了十分的得意。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大厅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一个男人的声音。

“何夕是个骗子。”头像的声音由电脑合成,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我已经心灰意冷。”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我咎由自取,世界之大不知何处可以容下我这有罪之身。”

小记者走上前凑到何夕耳边低声说:“何夕是个骗子。”然后他走到头像前问道:“说吧,刚才我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大致是这样—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

“你不该这么做,你还这么年轻,前程不可限量,何必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何况,我算不上是一个好女人。”

听众席再度传出低低的讨论声,何夕不得不停下来。这时一个年龄很小的记者模样的人突然站起来说:“你是说这个机器是一台读心器?”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充满无奈。老实说就算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也会陪着你。这对我而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何夕捋起额前的头发,一根黑色的细管显现出来,“这是一根天线。我想先阐明的一点是,大约在20世纪的时候人们就已经知道,思维和记忆活动作为精神运动其实总是伴随着脑电波以及细胞间物质交换等物质运动。换言之我们能够通过分析可以定性定量的物质运动来达到洞察精神活动的目的。当时的人们已经通过脑电波的形状来分析人的精神状态的好坏,比如认为阿尔法波形表示人精神状态最佳。简单扼要地讲这实际上是个解码的过程,只不过现在我找到了一些更完善的方法,可以精确解释每一次物质运动后面对应的精神运动。我的脑中植入了一块叫作‘私语’的生物芯片,它能截取我脑中每时每刻的记忆,并通过这根天线实时地发送到当代功能最为强大的电脑中诸存起来。”

“你以后终究会后悔的。”

何夕笑了笑,“现在我要在这里演示一下我们多年来的工作成果。这是一套叫作‘审判者’的系统。它的原理非常简明,谁都能听懂。现在各位看到的这个人并不是通常我们所认为的只是一个虚像,严格地说那就是我本人,因为在这个人像后面起支撑作用的计算机里诸存着我全部的记忆。”

“也许吧。但我知道如果不陪你走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

何夕停顿下来,四周安静极了。他挥挥手,示意助手协助,大厅正前方的半空中立刻出现了一个何夕的三维头像。听众席上出现了一些议论的声音。

声音渐渐远去,大厅里只剩下马维康在永无休止地絮语。

“我丝毫没有跟各位开文字玩笑的意思。我不妨问各位一个问题,从这些正确的科学理论出发我们应该怎样生存呢?很显然,我们可以得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命的两极是生与死,生前死后对生命而言没有意义。这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我倒是觉得这人人皆知的道理恰恰是我们这个世界多灾多难的最大根源。当年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曾说过:‘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从这点上讲他是一位绝对正确的科学的无神论者。可是如果一个人多读几遍历史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正是无神论者干出来的。当一个国王像路易十五那样思考的时候,他唯一的可能便是成为恶魔一般的暴君,历史也正是如此。而如果一个普通人也这么想,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把糖水当成奶粉卖给那些贫穷的母亲,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婴儿死去。至于说到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基督徒。我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的每个情形,她从连续几日的昏迷里突然苏醒,吩咐我们去找牧师来。但牧师来了之后她却又拒绝忏悔,她说这一生没有做过需要忏悔的事情,天堂里早已安排有她的地方。直到今天我仍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只觉得母亲的脸庞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也许是幻觉,我觉得她的脸庞白净得已经透明,让人感到必须仰视。除去那些在昏迷中告别人世的人以外,母亲的去世是我所见过的死亡里最宁静祥和的。我心中很奇怪地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感觉,倒像是送母亲到一个美好的去处,也许就是她说的天堂。后来我常想,也许人的死亡本该就是这样,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无神论者了。我开始相信在我们的智慧以外的某个地方存在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智慧者和审判者。或者说应该存在这样一种力量,因为丧失了最终审判的世界不是一个公正的世界。再次申明一点,我不是要请回基督,实际上也做不到这一点,但我们将请回基督的末日审判台,我们要让好人享受福报让坏人堕入地狱,让死者开口让沉冤昭雪。当审判日到来的时候,人们将亲耳听到传自天国的声音,所有过往的一切会如同重放的电影般洞悉于眼前。而仁慈的主会用他公正的力量对人世间的一切做出宣判。”

“……今天天气好……晴天……我吃过了吃过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天气好天气好……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站在这里首先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我的母亲。关于她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我一直都在赞美那一刻。”何夕停顿一下,一阵意料中的嘈杂声响了起来,“请原谅我这么说,但这是真话。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其重要性肯定超过了我的诞生。在那之前我和无数生活在这个科技时代的人过着几乎一样的生活,我知道地球是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科学还告诉我生命是由遗传密码控制的大分子序列,是由那些冰冷的元素在亿万年的亿万次碰撞中偶然聚合出来的。我也相信这一切,即使在今天谁都不能说这一切是错的,但我觉得我可以说这一切也许是不应该的。

(尾声)

何夕并不知道蓝一光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调动气氛,印象中他的这个助手并不是能言善道。何夕缓缓走上前台,恍惚间他觉得这几米的距离长得就像是人的一生。

这是一座位于城市近郊的小公墓,很冷清的样子。一块石柱上钉着一块小小的塑料牌,上面写着“南山公墓”。一圈不大整齐的石头墙把公墓围绕起来,地上打扫得还算干净。一些墓前放置的鲜花已经凋谢,瑟瑟地在风里颤抖着。下一场雨水到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会被掩埋。这时从城市的方向驰来了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了道路旁。然后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束说不上漂亮的花。

“如果你上辈子是一个坏人,比如说总是忘记太太的生日或是爱占别人的小便宜,那么公正而万能的上帝就会在这辈子让你事事不顺处处吃亏忍让,也就是说你将是一个好人。而如果你有幸在上辈子过着坏透了的生活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因果报应的力量会让阁下这辈子除了诸如解放全人类之类的苦差事外恐怕无事可干了。请欢迎我们前世的罪人何夕先生!”

何夕慢慢走着,风吹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理过了的头发,有几次还遮住了视线。在公墓的角上何夕找到了他的目标。这是两块并列着的新墓碑,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崔文,廖晨星。这时故人的面孔浮现在了何夕的眼前,带着他曾经熟悉的笑容。何夕环视着周遭,到处充满着宁静,只有树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一)

“你们好吗,我的朋友。”他低声对着墓碑说道,“你们知道吗,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人们终于认识到为何要进行审判。新一届政府刚刚通过了一项提案,从明天起我们将开始实施我和你们都盼望已久的审判,不是对某一个人或某些人,而是对所有人。理想社会的光芒终于要照亮这个世界了。明天,明天就是审判日。”何夕的目光变得有些幽邈,“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怕,差一点我们就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好在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你们终于能够上天堂了。”何夕合拢了双手,做了一个表示庆幸的动作。他慢慢地站起身,然后恋恋不舍地朝车子的方向走去,“还有我。”他继续低声说道,“我的灵魂终于可以安宁了。”

—《旧约全书 申命记》

何夕启动了汽车,朝来时的方向驶去。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两个人在后视镜里一脸祥和地向他缓缓挥手,一如他们生前,何夕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柔弱的样子,但何夕知道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力量,同时这种力量也正是这个世界得以长存至今的唯一理由。

我今日呼天唤地与你作证,我将生死祸福陈明在你面前。所以你要选择生命啊,让你和你的后裔得以留存。

何夕有意把车开得很慢,欣赏着一路的风景。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高大的行道树自由自在地舒展着繁茂的枝叶,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下圆圆的斑块,平坦的草地绿得发亮,空气里散布着清新的味道。快乐的人们与何夕擦身而过,他们脸上的笑容感染着何夕的心情。所有男人和女人都健康而富有力量,老人充满爱怜地牵着孩子们的手,他们的眼光里充满对生命与生活的信任。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谁也不能破坏它,何夕想。

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点着明媚动人的天空,高低远近的山峦,错落有致的楼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语气里充满骄傲:看,丫丫的家。

这时有一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女孩蹒跚着走过,吸引了何夕的目光。女孩伸出粉嘟嘟的手一晃一晃地指点着明媚动人的天空,高低远近的山峦,错落有致的楼宇,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稚嫩的语气里充满骄傲:看,丫丫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