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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园

“我称它样品119号,因为它是第119号样品培育的,别的那些样品都失败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的确是稻谷的一种,但是—”何夕停了一下,“它是多年生的木本植物。”

“这到底是什么植物?”陈橙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几乎不能听见。

“木本植物?多年生?”陈橙重复着何夕的话,脸上的表情就仿佛是听不懂这些意义明确的词汇表示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陈橙才稍稍缓过气来,一种疲倦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倚在了树干上。她的头有些晕,额角的地方一扯一扯地跳动,就像是有人拿着绳子在牵动那里。山海经,昆仑山,木禾……她听见这些只有神话里才有的名词从何夕的口里不断流淌出来。这些都是神话,一个声音在陈橙脑海里说。但是另一个更高的声音立刻说道,不,你现在就靠在一株木禾的树干上,你能够触摸它的每一片叶子,能够听到风吹动树叶时发出的声音。

“你怎么了?”何夕宽容地笑笑。

“《山海经》里曾经提到过一种叫木禾的植物。它生长在海内昆仑山上,长五寻,大五围。”何夕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四面的绿色,口吻平静地叙说那个几乎与这个国度同样古老的传说。

陈橙镇定了些,她开始认真地观察这株初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植物。它的树干扭曲,直径约十厘米,树皮很光滑,摸上去一点也不扎手。陈橙现在才发觉它的叶子形状很奇特,又细又长,像是薏仁或者芦苇的叶子,印象中很少有树木会长这样的叶子。从树干看上去它无疑具有木本植物的全部特征,但从叶子和穗状花序来看却又更像是一种草本植物。木禾?也许真的只有神话里的这个名字对它来说才是最贴切的。

(九)奇葩

“它已经生长了两年。”何夕幽幽开口,“这是它第一次开花。前两天我来看过,当时没有一点动静。但是你一来它就突然开花了,就仿佛是专门等着你到来似的。”

为了不惊动对方,刘汉威和另两名组员下了警车后只能步行,从最近一次卫星定位的数据来看陈橙所在地应该是五公里之外。由于山地的关系实际路程肯定要远不少,不过这点小事对于训练有素的警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根据计划他们三人将分散行动,到目的地附近再会合。刘汉威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然后他整个人便像一条蛇一样滑进了郁郁苍苍的林莽。

“是吗?”陈橙有些神不守舍地应了声,何夕的话让她有种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感觉。你一来它就开花了……仿佛专门等着你似的……这两句话在陈橙心里盘桓着,如同一条无孔不入的蛇。

刘汉威接到的新任务是参加一个特别行动组,寻找一位叫陈橙的失踪专家。但是以刘汉威的经验来看这并不算严格的失踪案件,因为当事人并没有失去联系,而且也不像失去了人身自由。刘汉威被分在第一组,他将参加首轮行动。上边对此次行动极为重视,公安部的领导亲自坐镇指挥,单从这一点便足以看出此番行动的重要性。随着刘汉威对案件的了解加深,他也体会到这绝非小题大做。陈橙是当今的脑域技术权威之一,她所掌握的每一项专有技术都是身价惊人的机密。同时她还是政府所倡导的技术报国的典范,无论从哪种角度讲其人身安全都需要加以绝对保障。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何夕接着往下说,“木禾在传说中的仙山上已经自由自在地生长了千万年,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神话,但是—”何夕突然笑了,额上露出深长的皱纹,“我把它带到了人间。”

那位教练当时一边瞪着刘汉威一边咆哮道:“你丫算什么?知道国家在这几位爷身上花了多少培养费吗?告诉你,每一位都是拿金山堆出来的。全中国的人都指着他们露脸呢。就凭你也想?”

“你所说的改变世界就是因为它?”陈橙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里恢复过来,她觉得自己又可以思考问题了。“你凭什么认为它能够改变世界,按照预测,全球的粮食贸易总量不会比脑域经济多。”

刘汉威是那种天生的警察料子,一米八五的个头,目光敏锐,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绷的。这块身胚再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神,其震慑力可想而知。本来刘汉威此前一直在执行奥运会中国运动员的安保任务,几天来他尽心尽力地保卫着这些国宝们的安全,总算没出什么事,相处久了还交上了几个运动员朋友,听他们吹些体育界的趣事。刘汉威最喜欢的事就是和运动员掰手腕,他在警局里可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对手,但是在这里却一败涂地。单从手臂的外观上看刘汉威似乎还不怎么差劲,但是真正较量起来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不过刘汉威这个人生就的倔脾气,他怀着怎么也得赢一次的心理挨个儿找明星交手,当然最后的结果都是一个输字。如果不是被那位脾气暴躁的教练发现后制止的话,刘汉威的征战还将继续下去,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位教练的话才让刘汉威彻底服了输。

“我并不去理会那些数字。”何夕轻抚着光滑的树干,动作很温柔,“我只知道有了样品119号,人们就用不着为了增加耕地而砍伐森林了,到时他们每种下一株粮食也就是种下了一棵树。我还知道有了它以后,人们将再也不用像千万年来一样重复每年许多次的翻土播种收割的繁重劳动,他们只需播种一次就能够轻松地收获几十年、上百年。同时由于树木远比草本植物发达的根系,人们几乎用不着浇水和施肥。水土流失也将不复存在。只要阳光照得到,只要大地能够容纳,它就可以自由生长,把氧气、淀粉、蛋白质这些自然的馈赠源源不断地提供给人们。到时候人类将与整个自然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

(八)警员

陈橙这次是真的傻了,呆了,她完全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动弹,何夕描绘的情景就像神话里的情景般,让她完全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改变世界?何夕是这样说的吧。但是这何止是改变世界,这根本就是重塑了一个世界。陈橙目不转睛地盯着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何夕,她觉得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芒笼罩着何夕的脸庞。

“我们正站在一株稻谷的下面。”他用巫师一般的声音说道。

“我真的看到了—木禾?”陈橙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别人的。

“当然是稻穗。”何夕用力拍了拍身边的那曲折粗大仿佛盘龙虬结的树干,“它结在稻谷上。你还没看出来吗?”何夕的声音变得低而古怪,神色也大异平常,就像一位来自黑暗森林的巫师。

但是陈橙没有料到何夕竟然摇头。“我说过的,它是样品119,不叫什么木禾。”何夕的神情显得有些古怪,这一点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一种阴鸷的神色从他脸上浮现出来。

“你说什么?”陈橙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拳般僵住了,“稻……穗?”

陈橙心里升起纳闷,她不知道什么地方说错了话。在一分钟之前何夕还明明在讲述那个关于木禾的神话,但转眼之间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陈橙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她无意识地拿指甲刮着一截弯曲的树干。这时陈橙突然嗅到一股很奇怪的气味从树干被刮掉表皮的地方散发出来,就像是腐烂多日的物体发出的,简直令人作呕。“怎么回事?”她吃惊地跳开,“这是什么气味。”

“不,你没有看到。”何夕郑重地摇头,仿佛是在宣判什么,“这是一枝……稻穗。”

何夕怔了一下,摇摇头说:“这种气味是它与生俱来的,我曾经想去掉但是没能成功。不过这种气味只在树干和树叶上才有,种子里没有。也许当年它在昆仑山上时就已经是这样的了。”何夕淡然笑了笑,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但是笑容并没有持续,他的表情重又回复到几秒钟之前的样子。“我们该走了。”何夕补上一句,“我的工作场所就在前面。”

“我当然看到了。”陈橙没好气地应了声。

(十)迷雾

何夕抬起头来,长长地吁出口气。“你真的没有看到吗?”他指着头顶上的那条细枝说。

从外表上看这间屋子并不起眼,直到何夕带陈橙参观了建在地下的实验室之后她才发现这其实是一所具有相当规模的研究所。在实验室里陈橙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装置,有些简直称得上闻所未闻。陈橙去过几处世界知名的农作物培育基地,有不少这方面的见识。但是何夕这里的确有许多不同之处,给人的感觉是他走了似乎与主流不大相同的另一条道路。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陈橙心头,那就是何夕告诉她“样品119号”包含数十种植物的基因,并且称他之所以能够取得现在的成果是因为他找到了一种他称为“造物主的魔棒”的方法。正是这些基因共同作用才产生出了这种植物。陈橙的心中始终觉得“样品119号”上笼罩着许多妖异的迷雾,它一方面让人目眩神迷,但另一方面却又丑陋得让人难以放心。比如它那奇怪的扭曲枝干,还有枝干上难闻的气味。如果不是有那小小的稻穗作点缀,它完全应该归入令人厌恶的一类。但是,如果何夕真的能够如他所言的那样随心所欲地挥舞造物主的魔棒,那么“样品119号”又怎么会是一副丑陋不堪的模样,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我该走了。”陈橙终于下决心结束这次也许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行动。

“你肯定想知道我是怎么建立起这个设施一流的实验室的。”何夕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一个想在朋友面前炫耀的人,他的目光缓缓环视着四周,“当年我们一起求学时学到的那些知识还有用武之地。忘了告诉你,我一直是几家光子商务公司聘请的远程顾问。我就靠这过活,而且还能攒不少钱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

何夕良久都没有出声,他的脸颊上荡漾着一团不正常的红晕,目光水汪汪地紧盯在那根细枝上。

陈橙露出戏谑的神色,“当初你不是说光子商务前途黯淡吗,现在还不是要靠这门技术过活?”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陈橙稍显不耐地问,她的心思已经飞回了实验基地,开始盘算回去后怎样才能把这两天耽误的工作补上。

“这并不矛盾。”何夕反诘道,“其实当初我那样讲并不代表我不喜欢这门学科,我只是总结罢了。从新经济时代开始,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新潮技术就轮番上阵,各领风骚若干年。唯一不变的就是每种技术都经历了几乎一样的发展过程。其实也不需要我多说,你应该有体会的。”

何夕没有开口,他目光痴迷地盯着那些绿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显得有几分怪异的叶片,就仿佛那些叶片是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何夕自顾自地四下查看,最后在一根细小的枝丫前停下来。有些白色的小颗粒坠在细枝上,随着凉爽的微风轻轻颤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陈橙喃喃点头,她死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记忆里她曾经与这个男人有过无数次争论,总的印象是自己最后都是失败的一方。就像这一次,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说服对方的,但依然是那样的结果。尽管陈橙永远都不会在嘴上承认,但是她的内心很清楚自己已经再一次被说服了。恍惚间陈橙觉得时光的流逝仿佛停滞了,自己又成为了很多年前那个娇气而任性的少女,怀揣着彻夜不眠才想出的对策去找那个可气又可恨的人争辩,但三言两语之后又再一次失了面子败下阵来,只好一个人躲到校园角落里暗自赌气伤心。

“是很漂亮。”陈橙淡淡地说,“在这里避暑会很不错。”

(十一)王者

陈橙抬头,然后她看到了满目的苍翠如同一把巨伞撑在了头顶,将骄阳挡得严严实实,几乎透不下一丝光线来。陈橙从来没有看到这么深不可测、这么令人难忘的绿色,触目所及的每一片地方都仿佛是美玉雕成。但这就是“奇迹”吗?

“你们是说行动遇到了困难?”叶青衫带点恼恨地问,“不是说已经找到了陈橙所在地吗?为什么不带她回来?”

“你难道没有感到凉爽吗?”何夕指指上面。

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胖胖的警官做了个摊开手的动作,“我们不能强行那样做。根据侦察,陈橙女士并未被劫作人质,警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理由干涉她的自由。现在我们只能在不惊扰她的前提下远距离监视那里的情况。”胖警官指着眼前的计算机屏幕说,“刘汉威警员就在现场附近,如果愿意的话你先看一下他发回的一些录影资料。”

“这里?”陈橙四下张望,她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叶青衫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何夕,他在心里悠长地感叹了一声。这么说陈橙遇见的真的是他。叶青衫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忘掉这个奇特的学生,他聪明而偏激,我行我素却又害羞敏感,他就像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当年何夕全然不顾光子商务学每年给全球经济带来的上千亿美元的增长,公然宣称这只是昙花一现的片刻风光。为此叶青衫曾经与他有过几次正面的争论,虽然最后都以何夕认错了事,但叶青衫也知道这只是师威所至,算不得全胜。因为他私下里了解到何夕在同其他人争论这个问题时总是驳得对方片甲无回。就连叶青衫心目中最听话的陈橙最后也在实际上认同了何夕的观点,她终于还是违背了叶青衫的意志转向“脑域”领域。

“就是这里。”何夕终于停下来,他回过头,神采奕奕地望着陈橙,眼睛里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妖异的光。

画面上的两个人进了屋,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渺不可闻,而且就连红外波段的摄影机也失去了影像,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从屋子里消失了。不过叶青衫很快想清楚了个中缘由,屋子里一定有通向地下室的通道。

陈橙不再搭话,她觉得很累,她已经很久没有徒步行走这么长的距离了。

“我们估计可能有一个地下室存在。”胖警官在一旁说道,“现在我们正在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我倒是觉得这个故事很不错。”何夕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伤心的人总是有自己的理由。中国有句古话说‘伤心人别有怀抱’。我觉得这个故事听起来又凄凉又美丽。”

“我必须赶到那个地方去。”叶青衫突然下了决心地说道,一缕花白的头发随着他头部的运动在额头上一晃一晃的。他一边说一边朝屋子外面走,丝毫不理会胖警官的满脸诧异。

“这算什么故事。”陈橙哑然失笑,“没头没脑的。”

外面的大办公室里人声鼎沸,几名因为街头闹事被捕的男人正同警员拉扯着。劣质白酒散发的刺鼻酒气从他们的口里一阵阵地喷出来,他们一边挥舞火柴棍似的细长胳膊一边大笑着狂喊:“我们赢了,我们得了七十三枚金牌。我们是世界第一体育强国。美国佬算什么?俄国佬算什么?哈哈哈。我们才是世界之王!哈哈哈,世界之王!”

“大概是说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很伤心的人来到这里,然后他便在此幽居一世,再也没有出去过。”

(十二)机锋

“什么故事?”陈橙来了兴趣。

转基因技术是多年前新经济时代的产物,它给当时的世界带来的争论之多只有它所创造的利润可比。但是现在它只是一门夕阳产业,这并非说它在新四经济时代没有用武之地,恰恰相反,现在的转基因技术产业的规模是新经济时代的几百倍,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它现在创造的利润还不及当年的一半。这听起来似乎不合情理但说穿了却很简单,因为在新经济时代它是掌握在极少数集团手里的尖端技术,可以从中获取极高的收益。当时一头乳汁里含有人体特殊蛋白的转基因奶牛每年能够创造两亿多美元的价值,而现在就算养上一千头这样的转基因奶牛也达不到这样的效益。

“就在前面。”何夕环视了一眼两边并不十分陡峭的山崖,“这个地方看不到什么风景,几乎没有人来。不过这并不是无名山谷,它叫作伤心谷。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的。”

何夕用探针从无菌培养基里挑出细小的一团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他的神态很专注。陈橙靠在一旁的转椅上,有些随意地环视着四下的陈设。何夕只过了半小时便停止了工作,带点歉意地一边收拾一边说:“让你久等了。这是每天必须做的工作。”

陈橙突然有些想笑,她禁不住想难道自己真的相信何夕会让自己见到“奇迹”吗?她环视着四周,这里只是一个农场,这里能有什么“奇迹”呢?说不定到时何夕会让她去观赏一头小牛的出生,或者一大片盛开的紫云英。这并非不可能,因为在一个农人眼里这些就是奇迹。何夕在前面停下来,等着陈橙赶上,目光里带着歉意。

陈橙淡淡摇头,“你不用管我。”

陈橙回头看着来处,曲折迂回的道路已经埋没在了茂盛的植被间。从地理上分析这里只是小屋所在山谷的延伸,但是地势却变得开阔了不少,有些别有洞天的味道。同时也正因为这样,阳光也失去了遮蔽,晒得人头顶发烫。

“已经弄妥了。”何夕已经收拾完毕,重新将培养基放入小型温室,“这是新培养的一批样品119号。我计划扩大实验规模。现在缺的是资金。”

(七)伤心谷

陈橙心念一动,“我记得国家农业部有这方面的专项基金。前不久我还跟农业部水稻研究所所长袁守平博士见过一面,听他提到过这件事。他是杂交水稻专家,一定会支持这件事情的。”

叶青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欣的反应。这份文件他先看过,实际上他可以算得上参与了议案的制定,最末的那句话可以说是所有议案制定人的心声。叶青衫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感慨,多少年了,这片土地已不知与多少次机遇失之交臂。作为人类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作为拥有过汉唐气象的伟大国度,多少年来却风采黯淡。这怎不让每个血性未泯的人扼腕长叹。而现在脑域技术却带来了全新的契机,这不仅因为它是能够创造巨大利润的产业,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由于陈橙等顶级人才的加盟,使得中国在新四经济时代从一开始便与其他国家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准确地说是领先一步。中国专有的多项脑域技术已经投入实际生产,前景看好。最新的月度统计数据显示,中国目前在脑域技术市场上占据了百分之五十点二的份额。当叶青衫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他的内心涌起的狂喜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是这个古老国度几百年以来终于重新在世界最先进领域占有过半数的份额。如果叶青衫再年轻二十岁的话,仅仅因为这个数字他就会脱口狂呼“我们是世界之王”。实际上那些在场的年轻人真的那样做了,他们欢呼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一时间叶青衫禁不住两眼湿润,眼前这个场面让他近乎有种幸福的感受,他依稀觉得那个属于这片土地的令人向往的时代正在走来。

何夕立刻被陈橙的提议打动,他的眼里放出光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陈橙的手。陈橙脸上微微一红,但是并没有挣开。何夕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有些不自然地松开手。

林欣叹口气,将目光放到投影在大屏幕上的一份文件上。那是政府方面做出的加快脑域技术发展的决议案,中心意思是国家必须在新四经济的浪潮中迎头赶上,文章末尾是一句很有特色的话:脑域兴国。

“原来样品119运用的只是转基因技术。”陈橙换了话题,“说实话我有点意外,我本以为这里面会有一些新的尖端技术。”

“陈橙不会有事,我们一直都能和她联系上。我们还是先处理手上的事情吧。”叶青衫露出了解的神情,他发觉林欣简直是六神无主了,这让他禁不住想笑。以叶青衫的阅历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同时也发觉这件事情到目前为止还处于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阶段。按道理林欣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感情的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何夕露出神秘的笑容,“我的确没有什么出奇的尖端技术,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我造就了样品119。所谓的技术就好比一把锋利的刀,但很多手里有刀的人却未必能够雕刻出完美的作品,他们缺乏的是创造性的想象。也许人们早就具备造就样品119的能力,但却只有我做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应该报警。”林欣坚持自己的看法。

陈橙不自觉地点头,她想起当年爱因斯坦评价自己创立的狭义相对论时说的一句话:苹果已经熟了,我只是摘下它的人。但是,谁能否认爱因斯坦那超人的智慧呢?也许何夕是有点自负,但是他的确有资格自负,因为他想到了常人想不到的东西。不,还不只是常人。陈橙接着想,自己不也是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吗?陈橙突然有些气馁,她觉得自己多年来努力取得的那些曾经令她倍感自豪的成就在何夕面前竟然有失色的危险。

林欣有点心烦地拉上百叶窗,将目光从天空晦暗、空气肮脏的户外收回到这间宽敞明亮、设施完备的办公室里来。叶青衫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们正在讨论陈橙的去向。

“可我还是认定一点。”陈橙决定反击,她的自尊心命令她这样做,“现在全世界都看好脑域技术,它才是世界经济新的增长点。尤其对于我们这个依然不算发达的国家更是如此。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每个月的产值都超过二十亿美元,我们在全球脑域技术的市场上占比份额已经过半,而且还在扩大。我们现在拥有世界第一流的实验基地,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脑域技术人才,我们将在新四经济时代建立从未有过的优势地位。”陈橙被自己描绘的前景所感染,眼角有隐隐的泪光闪动,“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同叶青衫教授谈到这个问题时他说的一句话,他说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盼望了整整一生。”

唯一让人有那么一点点不愉快的是透过玻璃窗能看到楼下脏乱的街景,以及那些如过江之鲫般奔波来往、灰头土脸的行人。现在外面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庆祝到今天为止中国在本届夏季奥运会上金牌数仍然保持第一的游行,狂热的人群一边喝着劣质啤酒一边拍打着排骨般的胸口声嘶力竭地欢庆胜利,脸上是睥睨天下的自豪。

当陈橙提到叶青衫的名字时,何夕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什么。陈橙用一句她认为最关键的话来结束整段谈话,“而样品119号能够做到这一点吗,它是有许多优点,可是它生产的只是每个国家都能生产的最普通的也是最原始的商品—粮食。”

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由两幢相邻的三十层豪华大厦组成。两幢大厦都是完全封闭并且隔音的,饮用的全部是纯净水,空气经过最严格的过滤。大厦之间依靠五道全密闭天桥通道连接。楼顶上停放着四架C2060直升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大厦内配备完善的工作设施、生活设施,从日常用品直至虚拟实境的旅游及游戏节目等应有尽有。葱茏的植物散布在大厦的各个角落,感觉像是一座花园—尽管在人工环境里养护这些奇花异草的花费高得吓人。大约有三百名研究人员在这里工作,从理论上讲一个人即使一辈子不下楼也能过得相当舒适。在目光所及的远处高高低低地矗立着一些类似的建筑,传输速率上万兆的通信线路将这些大厦与世界相连。建立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的总投资大约四亿美元,而七个月来整个实验室的产值已经是这个数字的三十倍。

何夕听到这里突然大笑起来,“看来我们终于说到关键地方了。我承认脑域技术的确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尖端的科技,它只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你说你们每个月的产值都超过二十亿美元,这我完全相信,而且据我分析其中的利润将达到十六亿,也就是说是成本的百分之四百。道理很简单—那些脑域技术产品除了在你们的实验室外没有别的地方能够生产。其实这正是从新一经济时代到新四经济时代所共有的唯一的不变之处。”

(六)少年狂

陈橙疑惑地点头,她很奇怪何夕竟然完全是在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

“你错了,改变世界的不是你们。”何夕的声音变得有点异样,“是我。”

何夕莫测高深地接着往下讲,“而样品119号呢?就像你说的那样,它的最终产品只是粮食,谁都能生产,我根本卖不了高价。结果可能还要糟—你知道样品119号的性能,它被推广后可能使得粮食生产变得几乎没有成本,粮食作物将成为野草一样的东西。到时候说不定粮食生产将不复为一个产业。”

但是一个意外事件拉住了陈橙的脚步—何夕突然开口了。

陈橙不知道应该怎样理解何夕的话,她甚至搞不懂何夕想说什么。何夕所说的全都是实情,但是照他的说法,样品119号将是一种无法创造效益的成果。可是既然何夕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为什么不及早回头。

“看来你真的忘了。”陈橙并不意外地开口,“那时我们说我们为改变世界而思考。也许你现在会认为那时的我们很可笑,但我要说的是—我珍视当年的一切。而现在我正在实践当初的诺言。”说完这句话陈橙头也不回地离去,因为她知道此时的何夕将无话可说。

“可是,也许有一件事可以同它比较。”何夕话锋一转,“照刚才的逻辑,世上无用的成果还有一样,可那却是许多年以来全人类都梦寐以求的最伟大的理想。”

“什么……话?”何夕嗫嚅道。

“你指的什么?”陈橙喃喃道,她用力猜想何夕会说什么,但是她实在想不出。

陈橙已经下了两道坎,她突然回头加上一句话,“还记得当年我们当年常说的一句话吗?”

“那就是可控核聚变技术。”何夕慢慢开口,“这种技术的产品是能源,但如果它成功的话将永久性地解决能源问题,到时候能源将变得一钱不值。”

何夕应该听懂了陈橙语气里的讽刺,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口里想说什么但却张不开嘴。

陈橙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竟然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她疑惑地望着何夕,望着这个她曾以为很熟悉,甚至一度有所轻视的人,脑子里响着乱糟糟的声音。木禾,样品119号,脑域,可控核聚变……陈橙恍然觉得支撑着自己世界的那些原本坚不可摧的柱石正在某种力量的挤压下崩塌。

陈橙笑了笑,“也许吧,不过得等到我退休以后。”她下了决心,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朝山坡下走去,丝毫没有理会何夕的反应。

但是何夕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的语气变得幽微,“对于一个人口不多的国家而言,脑域技术会很有用,因为他们可以去赚世界上剩下的几十倍于他们的人口的那些人的钱,再用赚来的钱去享受那些廉价的谁都能生产的传统商品。这样的游戏在新经济的时代就开始了,当时世界上那个最强大的国家只有世界人口的三十分之一,但却每年购买并消耗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石油。脑域兴国—你们是这样提的吧—对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来说只是一个可笑的画饼而已。你真的以为自己改变了这片土地吗,你们待在一尘不染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豪华大厦里,但几步之遥的户外却充斥着肮脏、贫穷、疾病以及污染。你们掌握世界最先进的脑域技术,薪水丝毫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精英,其中的个别人—比如说你或林欣—很快就会成为世界首富。但是,如果你们将头伸出窗外看一眼就会发现,你们什么也没有改变。就好比我们的那些运动精英们在本次奥运会上取得了世界第一的骄人战绩,但是我们身边的无数人却依然是面黄肌瘦的模样,孩子们要找块免费踢球的地方都很困难。精英们在设施一流的场地里训练,享受普通人永远都不可企及的精致食品,有成百上千名各个领域的专家为他们服务,他们的生活根本就与这片土地毫不相干。他们能证明什么呢?那些金牌只是证明我们更看重面子,更乐意在运动员身上花钱而已。”

“你这么快就要走?”何夕愕然地看着陈橙,“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

“老实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理解你的话,我觉得迷惑。”陈橙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插话道。

“我该走了。”陈橙突然对着远方说道,她没有看着何夕。是的,这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她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何夕望着天边,目光灼人,“对于我们脚下这片浸透着苦难的古老土地来说,只有那些最最‘基本’的东西才会真正有用。除此之外的那些所谓新潮技术,所谓领先科技,最终都是些好看但却作用不大的肥皂泡罢了。”

正是何夕说话时的语气让陈橙感到了彻骨的失望,因为那是一种充满无限满足似乎别无所求的语气。陈橙终于相信记忆中那个聪明剔透、志向超凡的何夕真的已经失去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点,总之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陶醉于田园牧歌式生活的隐者,满足于他所选择的生活。

陈橙已经完完全全地沉静下来,她幽深地看着何夕,目光如同暗夜里的星星。

但是何夕点了点头,“是我亲手种的。是今年的第一次收成。你是第一个品尝到的人。”

(十三)异端

“是有点饿了。”陈橙有些不自然地拿起一块点心,这是用磨得粉碎的米饭做成的,吃到嘴里味道很普通。“是你种的?”陈橙随口问道,心里却很奇怪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希望何夕不要说“是”。

叶青衫没能实行自己的计划。就在他正准备动身的时候接到了警方通知:何夕同陈橙已经离开了蒹葭山。

陈橙注视着猥琐的何夕,心里掠过一丝叹息。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何夕竟然真的安于这种遗世独立的生活,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何夕已经不存在了,成了记忆里褪色的旧影。

国家杂交水稻研究所是农业部下辖的所有研究所里最重要的一家。这是一片以米白色为基调的园林式建筑群。在大门的旁边立着一块仿照稻穗形状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一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他们是这个领域的先行者。

“吃点东西吧。”何夕突然在身后低声唤道,他系着一条围裙,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点心。

袁守平所长并没有刻意去掩饰脸上的不耐。当陈橙昨天约请他见面时,他原本打算拒绝的。这倒不是因为他有意端架子,他只是不喜欢陈橙的夸张态度,说什么“粮食产业的革命”。作为一名严肃的农业专家,他对任何放卫星式的做法一向不怀好感。袁守平是杂交水稻专家,他的一生几乎都交给了这种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植物。虽然并不能说他已经穷尽了这个领域内的所有发现,但至少不应该存在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的“革命”性的东西,从这一点出发,他对陈橙的推荐基本上可说是充满怀疑。不过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爱出风头的形象,袁守平与何夕对视了一秒钟,他发觉有种令人无法漠视的力量从这个高而瘦弱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竟然令他微微不安起来。

陈橙站立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上,享受着这一切,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一时间陈橙竟有几分羡慕这样的闲适生活了。不过这只是一刹那的感受,陈橙立刻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可笑,田园牧歌的时代已经被历史的车轮远远地抛在了后面,人类精彩的生活篇章其实正是现在。陈橙的思绪很快飞驰到了自己的研究领域,那里的一切才是真正让人醉心不已的生活。想想看吧,生而为人并且能够置身于人类智慧成果的最前沿,这才是真正无上的精神享受。

陈橙做了简单的介绍,然后把剩下的时间交给何夕,同时暗示他尽可能说简短些。但是何夕的第一句话就让陈橙知道这将是一次冗长的演讲,因为何夕第一句话说“《山海经》是中国古老的山川地理杂志……”

蒹葭山的早晨是美丽而多姿多彩的。朝阳从远处的群岚中探出头来,慷慨地将光芒撒向大地。翠绿的植被覆盖着每一片山坡,不知名的鸟儿正在吟唱今天的第一支歌。空气里混合着野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投射进房间里的阳光在地上移动了一段不短的距离,提醒着时间的流逝。袁守平轻轻吁出口气,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腿已经很久都没有挪动过了,以至于都有些发麻。他盯着面前这位神情平静的陈述者,仿佛要做某种研究。在袁守平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语不发地听完对方的谈话。并不是他不想发言,而是他有一种插不上话的感觉。这个叫何夕的人无疑是在谈论一种粮食作物,这本来是袁守平的本行,但是听上去却又完全不对路,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不过中心意思还是很清楚的,那应该是一种叫作样品119号的多年生木本稻谷。袁守平的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这是他遇到激动人心的想法时的表现。他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这种作物的单产是多少?比起杂交水稻来如何?”

(五)隐者

何夕突然笑了,袁守平一时间弄不明白他的笑是因为什么,在他看来他们讨论的是很严肃的话题。“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去过多地考虑这个指标。”何夕笑着说。

就连何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那种疼惜的意味恰如多年以前。

袁守平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急促地反问:“难道对于一种粮食作物来说单产这样的指标还不够重要吗?如果一种作物离开了这个指标还能够称得上是作物吗?”袁守平狐疑地盯着何夕看,他真想伸手去探一下何夕的额头看他是否发烧。

“你饿了吧。”何夕换了话题,“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待会儿你早点休息,今天肯定累坏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何夕了解地说,“我只是说样品119比起任何杂交水稻来首先在出发点上就已经是天壤之别,它们根本就不可比。”

陈橙很想说“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她张不开嘴,她觉得此时由自己来说这句话会显得很奇怪。

“是吗?”袁守平轻轻问了句,抬头环视了一眼这间专属于他的设施豪华的办公室。一幅放大的雄性不育野生稻株的图片挂在最醒目的地方,这是多年前一位杂交水稻研究的先驱者发现的,由此带来了一场杂交水稻的技术变革。那位先驱者本人也因此从权威的挑战者变成了新的权威。现在袁守平所做的一切都是沿着他闯出的道路往下走。这条路已经由许多人走了许多年,已不复当年崎岖难行的模样,而是很宽阔,很……平坦。

“我知道,是那个叫林欣的脑域专家。”何夕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块回国的,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们这里有专项的研究基金。”陈橙打破眼前这短暂的沉默,“何夕现在最缺的就是资金。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

陈橙收起电话,这才发现何夕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她不太自然地笑笑说:“是一个同事。”

“你是说资金。”袁守平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那幅图片上收回,“我们是有专项的资金,但是现在有几个项目都在同时进行。何况……”

“那我放心了。”林欣在电话那边吁出口气,陈橙几乎想象得到他擦汗的样子,“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不过你最好还是早点回来。”

“何况什么?”何夕不解地追问。

“我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你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一抹暖意自陈橙心头划过,语气情不自禁地变得有些软软的。

袁守平露出豁达的笑容,“我们不太可能将宝贵的资金投入到一个建立在神话之上的奇怪想法中去。想想看吧,你竟然不能告诉我样品119号的单产。”

林欣的语气很焦急,“陈橙,是你吗?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你在什么地方?”

何夕静默地盯着袁守平的眼睛,几秒钟后他仿佛洞悉般地叹口气说,“虽然我知道多余,但我还是想解答你的问题。由于没能规模种植,所以我现在的确还不知道样品119的单产究竟是多少,但即使今后发现它比不上杂交水稻的单产我也将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那种情况即使出现也肯定是暂时的。你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吗?夏天里再茂盛的水稻田的地表也会发烫,这说明大部分太阳能根本没有被利用,而夏天的森林里却总是一片凉爽。这也是木本作物和草本作物的最大区别之一。就好比汽车刚刚诞生的时候根本比不上当时马车的速度,但这绝对阻挡不了前者最终取代后者成为世上交通工具的主宰。”何夕苦笑一声,“我知道你们一直走的是水稻杂交路线,培育的作物始终都是草本植物,这同我走的完全不是一条路。在你们这些正统人士眼里我根本就是一个不守规矩的异教徒,你们可以拒绝帮助我,但这只会让我从内心里感到鄙视。你们不过是为了保持自己占有的一点点先机,但是却放弃了更多的可能性。”

陈橙刚要开口,她口袋里的卫星电话突然响了。其实在路上的时候电话就响过几次,但陈橙一直没有接听。

何夕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陈橙仓促地起身朝袁守平点点头后追了出去。屋子里安静下来,袁守平突然觉得很累,就像是要虚脱的感觉。他无力地靠倒在沙发上,目光正好看到了那幅醒目的图片。这时就像是有一股力量注进了袁守平的身体,他挺直身板痴痴地看着图片,目光中充满依恋,就仿佛仰望着一样图腾。

何夕幽幽地看了陈橙一眼,缓缓开口道:“不是。是一个合作者。”

(十四)秘密

“是一个女人?”陈橙突然问道。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后悔,这样问话太唐突了,而且显得自己挺在意似的。

叶青衫在研究所门口截住了何夕与陈橙。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会面,何夕脸上的表情像是惊呆了。

何夕咧嘴笑笑,“本来还有一个人,但七年前忍受不了寂寞离去了。”

“同自己的老师见面就那么可怕?”叶青衫有些伤感地说。

陈橙在心里叹口气,“算了,那不重要。你一直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陈橙轻声问道。

“不,您误会了。”何夕镇定了些,“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师。”

何夕没有开口,他急速地四下转动头颅,目光贪婪而迫切,不放过任何让他起疑的事物,看上去就如同一位正在庄稼地里巡视的老农。过了半天他似乎没有发觉有何不妥,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看着陈橙,“你刚才说什么?”

“这倒不必。”叶青衫立刻明白了何夕的意思,“人各有志岂能强求,就连陈橙不也是改学了专业吗。我不怪你们。”其实这句话并没有道出全部实情,因为在叶青衫眼中陈橙走的依然是正途,她今日的成就令叶青衫也感到荣光,而在叶青衫看来何夕却是堕入了旁门左道,他甚至都不知道何夕究竟在干些什么。

“想不到你真的选择了这样的生活?”陈橙环视着周遭的田园,她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尽管她早就知道何夕那些奇怪的思想,但是她从未想到一个光子商务学的高才生居然会真的实践这样的生活。

叶青衫转头对陈橙说:“这段时间我们都很担心你。林欣现在也没法静下心来工作。”叶青衫的目光突然飘向陈橙的身后,“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山间小屋坐落在一个很僻静的山谷里,如果不是有人带路的话谁都难以找到,只有在这附近才能看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地里长着木薯样的植物,如果经过加工它可以做成口味一般的面包。树上缠绕着葡萄藤,结着青涩的果实。小片水田里长着水稻,但是生长状况看上去不怎么好。

陈橙回头,林欣的头从一辆警车中伸出,车像脱缰野马般冲过来又猛地停下。林欣跳下车,忘情地扑上来紧紧拥住陈橙,脸庞涨得通红。“这些天出什么事了?”林欣大声问,但是看来他并不打算让陈橙回答,因为他将陈橙的整个脸庞都死死压在了他的胸前。

蒹葭山是一条支系山脉,山势不高,亦无出奇的风光,平日里人迹罕至。山道旁触目之处多为杂草及灌木,偶尔亦看到藤本。木本种类不多,栾树算是主要的一种,分布很广,但并不成为连续的植被。其他木本植物有小叶榕、刺枣、蒙古桑及胡枝子等。在草本植物里面,为数很多的是芦苇,密密分布在低处,其次是藜草、荻草、芒草等。再有就是竹子了,稍稍夸张一点的话可以称作漫山遍野都是。

“别这样。”陈橙费力地挣脱出来,她的目光从何夕脸上扫过,她看到一丝复杂的神色滑过何夕的眼底。“我先介绍一下。”陈橙指着何夕说,“这是何夕,我的老同学。”又指着林欣对何夕说:“这是林欣,我的……老同事。”

(四)山谷

“何夕。”林欣念叨着这个似曾听过的名字,同时探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他既然是陈橙的同学,年龄应该也是三十多岁,但是看上去的苍老程度却是接近五十。很久没刮的胡子有些乱糟糟地支棱着,更加夸大了这种印象。林欣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

“何夕。”陈橙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她便见到那个佝偻的背影缓缓地回过头来。

“常听陈橙提起你。”何夕伸出手与林欣相握,“我知道你是世界著名的脑域学专家。”

那人佝偻着背影坐在凳子上,很认真地吃着午餐。桌上只摆着一盘炒青菜和一盘汤,他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目不斜视,额上粗大的青筋随着他的咀嚼一隐一现。他夹菜的动作很慢,吃得也很慢,就像一头反刍的牛。他吃得很干净,尤其是饭碗,简直都不用再洗了。这本来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不过这一次这个碗的确用不着再洗了,它突然从那人的手上滚落在地碎成了几瓣。那个人并没有去关心碗的命运,因为他听到一个不知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过奖过奖。”林欣照例谦虚地笑,同时礼节性地轻轻碰了一下何夕的手,就如同面对那些众多的仰慕者一样。之后他便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陈橙身上,同叶青衫一道对她关切地询问着。

陈橙朝车窗外看去,原来前面那车停在了一间路边店旁。那人已经跟着打扮妖媚的服务员进店去了。陈橙付了车费,头也不回地下车。出租车调转了方向,却没急着走。胖老头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朝店里张望着,似乎想发现点什么事。但是他很快便失望了,店里很安静。胖老头有些无趣地缩回去发动了车子,口里大声吆喝着:“返空车,半价!”

何夕在一旁有些孤单地孑立,沉默地注视着这幅热闹的重逢画面,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落寞的神色滑过他的眼角。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遗世而独立的生活,对于外界的喧嚣几乎从不在意。但是眼前这似曾相识的情景却在一瞬间里无可抵抗地击中了他,一股久违的软弱的感觉从他心里翻腾起来。

胖老头这句没深浅的话让陈橙不禁有些脸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吭声。胖老头突然踩住刹车说:“原来是到这儿来。”

我在这里做什么?何夕问自己。这是他们的世界,我不该留在这里,我应该回到自己的山谷中去。何夕最后看了一眼正沉浸在相逢的快乐里的人们,慢慢地朝后退却。

胖老头眯了一下眼说:“这条路朝西,再走下去就是大山区了。你那位还真会找地方。”

但是一个声音止住了他,是陈橙。“何夕快过来。”她神采飞扬地喊道,“我有一个提议。”

“这条路通什么地方?”陈橙问。

何夕的脚步立即停了下来,这并非因为有什么“提议”,而是因为这是陈橙在叫他。他淡淡地笑着迎过去,加入到原本离他很远的热闹之中。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前面那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四下里是葱郁的田野,一些低矮的山丘起伏绵绵地铺展开去。看来这将是一次长途旅行。

“我计划从我们的研究经费里抽出一部分来资助你。”陈橙大声地说,“加上老师和林欣,到时候凭我们三个人的支持一定能通过这个提案。”

那人开得有些慢,似乎内心充满犹豫,恰如他先时的背影。陈橙紧张地盯着前方,生怕落下了。出租车司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子,不时转头笑嘻嘻地打量一眼漂亮的陈橙,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情。陈橙当然明白他多半认为这是一个妻子暗地里跟踪不老实的丈夫的游戏,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根本无从辩白。

“支持?那……当然了。”林欣转头看着何夕,目光就像是看着一个靠着女人的荫庇生活的男人,“我没什么意见。”

广场上寥寥几个人,与大厅里的拥挤形成鲜明对比。前面那个人身形踯蹰地朝停车场的方向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上了一辆很旧的车朝郊外的方向开去。陈橙急忙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怎么说话有气无力的。”陈橙打趣地望着林欣,“何夕不会浪费你的那些宝贵经费的,他从事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他研究木禾。”

陈橙埋头浏览资料,心里思考着需要强调的地方,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她无法继续,她有些恍惚地抬起头,隐约觉得一双很亮的眼睛正从某个地方看着自己。陈橙循着内心的方向望过去,她看到一个倚在入口处的人急速地低头离去。陈橙心中一凛,她迅速写下“我有急事”几个字递给旁边的叶青衫,之后便悄悄退到了后台。

“什么……木禾?”叶青衫迷惑地看着何夕,“那是什么东西?”

今天是一次总结性的报告会,近段时间来的讲学将暂告一个段落。“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的工作非常顺利,已经产生了多项重大成果。现在林欣正在向听众分析脑域技术的应用前景,他的话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

“木禾是一种长得很丑又有臭味的树。不过却很了不起。”陈橙的语气有点卖关子的味道,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误会了何夕,现在她真的替何夕感到骄傲。

陈橙对这一切也有些意外,但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林欣。至少陈橙以前曾经在国内生活过很长时间,见识过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追逐世界新浪潮时的热情。而林欣则是第一次回国,他完全被人们那种充满虔诚的情绪感动了。有很多次当他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双双仰望着的眼睛时,几乎有要流泪的感觉。因为从那些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此刻扮演的是一个神的角色,就仿佛传播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每当这种时候林欣就会放慢自己的语速,并且尽可能声音洪亮一些,让每句话都能够一字不漏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他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些虔诚的目光。

但是何夕脸上的神色却突然变得阴沉,“从来没有什么木禾。我研究的是样品119号。”

六个月的紧张日程几乎让陈橙吃不消,这段时间以来她简直没有时间休息。她一方面主持由政府出巨资建立的“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另一方面则是一个讲座接着一个讲座。叶青衫已经感到局面有点无法控制了,他出于关心曾经试图拒绝一些地方的邀请,但是没有一次成功,“脑域”技术在这片土地上正掀起不可抑止的热浪。

陈橙悚然惊觉,这已经是何夕第二次这样强调了。他似乎很不愿意听到别人提起“木禾”这个词,就像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一直哽在他的胸口里。陈橙不解地望着何夕,但是后者已经紧抿住了嘴,也许那将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三)旧雨

(十五)绝尘

在场的人都在心里留下了一个谜,只有叶青衫除外,他在心里轻叹口气,了解地望了陈橙一眼。叶青衫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此时令陈橙落泪的正是这么多年来令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的那个人。这么久以来那个人一直是叶青衫心底隐隐作痛的伤口。在遇见那人之前他从未想到世界上竟会有那样聪颖的人,同时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人一旦误入歧途竟会是那样可悲可叹。

陈橙有些不奈地敲着桌面。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基本都已到场,今天他们将讨论向“样品119”项目(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名称)注入资金的事宜。时间已经到了,但是何夕却没有现身,这让陈橙有些不快,也许长久以来的农夫生活令他也变得疏懒了。

直到见到这张报纸,陈橙才确信自己刚才的确看到了那个人。何夕—她在心里低喊一声,宛如咀嚼一则古老的故事,而与此同时一滴泪水突兀地从她的眼角沁出来滑落在地。陈橙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但她却找不到遥远记忆中那双充满灵性的眼睛了。

去催问的人回来了,他径自走到陈橙面前交给她一个金属盒子,“是那个人留下的。指明名给你。”

陈橙与林欣在人潮的簇拥下朝停车场走去。这时陈橙突然看到远处僻静的角落里晃过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刹那间她的感觉就像是被从天而至的一道闪电击中了。陈橙轻叫一声,仿佛晕眩般扶住了额头,之后她恍若无人地朝那个角落奔去。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奇怪的一幕。但是陈橙奔过去后并没有见到她要找的人,空荡荡的地上只有一张被风翻动的报纸。陈橙下意识地俯身,在报纸的头条处醒目地印着一行字:世界著名脑域技术专家陈橙林欣定于明日回国。有人在字的下面画了一行波浪线,笔迹凝重而粗壮。

盒子很厚,有种沉甸甸的感觉。陈橙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两手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最上层放着一台微型录音机。陈橙戴上耳机,何夕那浑厚的声音传了出来。

叶青衫兴奋得满面红光,头上的根根银丝抖得像在跳舞,这次陈橙能应他之邀回国令他颇感欣慰。“脑域”技术是诞生于国外的尖端科学,国内极度缺乏相关人才,更何况是陈橙与林欣这样卓有建树的专家。一时间叶青衫不禁有些感慨,陈橙与林欣都那么年轻,都只有三十多岁,像他们这样的年龄如果是在传统领域恐怕连新锐都还算不上,而现在他们却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权威了,说起来还是新兴领域成就人。

“陈橙:凭你的聪慧,当你收到盒子的时候一定就意识到什么事情发生了。是的,我走了,这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决定的。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这样做,老实说一时间我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清楚。我知道你们即将讨论资助我的研究,而正是这一点促使我尽快离去。很奇怪吧,等你听我说完就会明白了。

这次陈橙之所以选择回国在很大程度上与叶青衫的力劝有关,在内心里她其实一直对于当年自己违拗老师意愿变更专业一事存有内疚。林欣不明就里地站在一旁,面对记者们连珠炮样的提问一语不发。有人拉出了大幅标语,上面写着“欢迎世界著名脑域技术专家归国讲学”。好事的人群围拢来,虽然他们都是外行,但对于“脑域”这种最最热门的技术都是耳熟能详的。政府已经将“脑域”技术列入了国家发展纲要,当下几乎在任何角落都能听到与之相关的各种声音。现在所有人都认识到这个国家未来能否强大就在于能否占领“脑域”技术领域的制高点。语言学家统计过,“脑域”是近年来出现频度排名第二的词汇,排名第一的是“新四经济”,而从实质上讲这两样可以算成一回事。

我的研究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完成了。一切都很成功,甚至近于完美。我挥舞着造物主的魔棒创造出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将世间植物的所有优点都赋予了它,在那令人永生难忘的一刻里,我将木禾从高不可攀的神山上带到了人世间。

叶青衫教授亲自在机场出口处相迎,这使陈橙颇感汗颜。她快步上前挽住叶青衫的胳膊,口里连称如何敢当。这并不是陈橙作态,因为叶青衫正是十五年前她大学时代的老师,那时她的专业是光子商务,这门学科是新四经济时代的支撑,但是在陈橙求学的时候这门技术已经没落了很多,至少一点,那时学这门专业的人要想找到满意的职位就得费不少周折了,以前那种一家有女众家求的热闹场面早已是明日黄花。

是的,我是说木禾,而不是什么样品119号。那时的木禾还只是一株幼苗但却苍翠而修长,可以想见长成后的伟岸与挺拔,也许就像《山海经》所说的那样‘长五寻,大五围’。我目眩神迷地注视着它,大声地赞美它,就像是面对自己倾心不已的恋人。但是接下来我却伸出脚去将它碾作一团泥。不仅如此,此后我全部的工作便是搜寻植物中那些令人不快的基因表达,比如弯曲的枝干以及恶心的气味,并且挖空心思地将与这些性状有关的基因嵌入到木禾中去。这样做的结果便是你看到的那种奇怪的植物—样品119号。长久以来我一直就在做这些事情,那天我说希望得到研究资金,其实是因为我还想在样品119号中加入某种制造植物毒素的基因,以便让它的树干中含有剧毒。

这事说起来稀罕其实内里一点不出奇,谁让他那样喜欢这个女人呢。本来林欣也是相当吸引人的,这些年也不知害多少女人伤心过。但是现在这一切都遭到报应了,因为他遇见了陈橙。上天让他爱死了这个女人却又让这个女人对他没一点回应。其实如果按照传统眼光来看他们的关系已经够亲密了,他们甚至上过床,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夜晚的寒冷与寂寞。但在这个欲望与爱情早已彻底分离的时代这根本不能够表示什么,林欣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艰苦的研究工作之余的调剂,当下一个工作日来到的时候就会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这只是陈橙一方的情形,而林欣则是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情感煎熬当中。他曾经试过向陈橙表白,但是她每次都以精巧的语言艺术让他的盘算落空。林欣觉得自己自从认识陈橙后所受的苦比从生下来起受的苦加起来还多。更要命的是以前吃的那些苦—比如生病或受伤之类—还可以找人倾诉,而现在这种事情却是有苦没处说,并且看起来苦尽甘来的那一天简直就是遥遥无期。林欣算是领会到当年佛陀在大彻大悟之后为何会将“求不得”列为人生八大痛苦之一了。不过这些都是只有林欣自己才清楚的内情,而他表面上回国讲学的第一个理由当然是技术报国,另外一个理由则是中国正好要主办本届夏季奥运会,作为体育迷的他岂能错过机会。

听到这里你一定以为我疯了。但是你错了,我并没有疯,恰恰相反,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很清醒。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太喜欢木禾了,它是我半生的心血。中国有句古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大象因为象牙之美而致杀身之祸,犀牛死于名贵的犀角,而森林则因为伟岸挺拔的树干而消失。人类主宰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支配着一切。我将这些性状加入到木禾中去只是起某种防御作用罢了,我这样做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木禾能够遍布这颗历经沧桑的星球而不是被砍伐一空—这种事情实在太多,让我根本无法相信人类的理智。如果资金到位我准备马上开始。

欢迎仪式比陈橙想象的奢华许多。这片土地还远远算不上富强,对于“脑域”这样的最尖端技术成果有着可以理解的强烈的拥有愿望。陈橙和林欣婉拒了众多待遇优厚的研究机构的聘请毅然回国,就是单凭这一点他们也应该受到热情的回报。林欣是陈橙的同行,今年三十八岁,也是“脑域”技术专家,他们是在欧洲的一家研究所共事时结识的。林欣一直是一位行事相当洒脱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点像“技术浪人”,也就是说他常常会更换工作内容及工作地点。从以光子商务为代表的新二经济时代到以“脑域”技术为代表的新四经济时代,凭着天生聪颖他总能顺时代潮流而动,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不过那都是与陈橙相识之前的事了,现在的林欣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跟屁虫。比如这次回国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没有考虑过的事情,但是陈橙决定回来他也就跟来了。就林欣的体会而言,现在只有在搞研究时他还能用用自己的脑子,除此之外的时候他几乎完全成了陈橙手里的小棋子。

但是我最终决定放弃了,这真是一个难以做出的决断,我为此彻夜不眠。不过现在我总算下定了决心,我想自己总该对世界保留一些希望吧。也许有了教训的人们会不再像以前那么贪婪呢?也许这都是我的杞人忧天呢?所以我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你,在盒子里有两个试管,里面分别培养着木禾以及样品119号的幼体,但愿你内心的声音能够引领着你做出正确的决断。

(二)新知

你一定会问我会到哪儿去。别为我担心,我有自己的路可走。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这个世界除了木禾之外还有一项研究也是‘无用’的吗?最大胆的预测是有实用价值的可控核聚变技术将在五十至一百年后问世,也许那便是我的归宿。这次重逢让我知道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的人生之路已经相隔太远,同学少年的美好时光就让它在记忆里永存吧。

不过有点不对劲,资料上的每个字明明落在了陈橙的眼里,但她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她停下来,轻轻地叹口气,扔掉手中的资料,因为她已经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再见了,陈橙。向林欣问好,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陈橙悚然一惊,思绪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为何会想到那个人,这不应该。对陈橙来说那是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是的,不存在。陈橙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从提包里找出份资料来看。

整个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陈橙的思绪已经超越了飞机的速度,也就是说在思想上她已经提前到达了目的地。陈橙想象得到,自己将得到何种热烈的欢迎,正如她近两年来所到的每一个地方一样。我终于还是选择了回来—陈橙在心里回想着—离开中国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十年。陈橙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时光只有在回想的时候才发觉它过得真快。她在心里想象着朋友们的变化,十年的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事情的。不过陈橙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错觉,因为在这个时代,地域的障碍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几乎每天都会在互联网(这是古老的新经济时代的产物)上同国内的某个朋友面对面地聊上几句,更不用说通过电子邮件进行联系了,所差的只是不能拉上手而已。当然,这不包括那个人。

陈橙从盒子里抽出两支试管,一时间整个屋子都仿佛变得明亮起来。左边的试管壁上标着“样品119号”的字样,里面有几苗黄绿色的不起眼的植株。而另一支试管则没有任何标记。陈橙将目光集中到右边的那根试管上,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颤抖。试管里也是几株小苗,纤细而柔弱地斜躺着,除了那夺人心魄的绿色之外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脑域”技术正是新四经济时期的代表,甚至可以说整个新四经济的兴起都与之相关。一位名叫苏枫的专家发明了这项将人脑联网的技术,将人类的智慧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同时也有力地回敬了那些关于机器的智慧将超越人类的担忧。(本事详见何夕作品《天生我材》)。正是“脑域”技术的兴盛掀起了一个高潮,将全球经济从JT业浪潮后的一度颓退中拯救出来,带入又一轮可以预期的强劲发展之中。而现在,作为首批拥有“脑域”专业博士学位的青年专家,陈橙有足够的理由踌躇满志。

木禾。陈橙在心里轻唤了一声,如同呼喊一样奇迹。霎时间陈橙的心中滚过万千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慨,她仿佛看到了掩映在云雾深处的海内昆仑山,千万年来簇簇仙葩自由自在地在绝顶之上生长着,山腰风雪肆虐,一个渺小而倔强的身影若隐若现……

新四经济开始兴盛的时候陈橙的志向是成为一名“脑域”系统专家。当时她刚开始攻读脑域学博士,那会儿正是新三经济退潮的时期,几年来时髦到极点的作为新三经济代表的JT业颓象初露。JT相关专业的学长们出于饭碗考虑正在有计划地加紧选修“脑域”专业的课程,陈橙不时会接到求助电话去替那些人捉刀写论文。用“新”这个词来表述一个时代的习惯大约始于20世纪后半叶。当时有不少“新浪潮”“新时期”“新经济”之类的颇令时人自豪的提法,但很快这种称谓便显出了浅薄与可笑,因为它不久便开始繁殖出诸如“新新人类”以及“新新经济”之类的既拗口又意义含混的后代。所以到了现在出现“新四经济”这种语言怪胎实在是逼不得已,除非你愿意一连说上好几个“新”字。

“你怎么了?”林欣关切的询问将陈橙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那个没有标记的试管里是什么植物?”林欣追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从机窗俯瞰太平洋广阔无垠的海面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情。陈橙斜靠在座椅上,目光有些飘散地看着窗外,阳光照射进来,不时刺得她眯一下眼。陈橙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才到目的地,这使得她不禁又一次感觉无聊起来。林欣半仰在放低了的座位上轻声地打着呼噜,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居然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

陈橙陡然一滞,竟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试管上,是的,那个人将决断的权力交给了她,那个人将神话里的木禾带到了人世间,但是很快便发现它太完美了,几乎不可能在这个早已摒弃了神话的世界上生存。

(一)归来

“它也是样品119号吗?它也是稻谷吗?”林欣挠挠头,“不过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蒹葭山的早晨是美丽而多姿多彩的。朝阳从远处的群岚中探出头来,慷慨地将光芒撒向大地。翠绿的植被覆盖着每一片山坡,不知名的鸟儿正在呤唱今天的第一支歌。空气里混合着野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它会是一棵擎天大树。”陈橙脱口而出,泪水在一瞬间里濡湿了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