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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雨

韦雨要回去试衣服的时候正轮到棱冰发言,我便很适时地去送她。夜空辽阔而深远,我闻到晚风中有淡淡的花香。韦雨深深地吸口气说真该感谢祖先们醒悟到了环境保护的重要,不然我们就白长了个鼻子。我看着她那线条优美而微皱(她正深呼吸)的鼻子说当心把鼻头吸进去了。她一愣,旋即调皮地问我要真是那样你肯不肯把鼻头移植给我?我深深地在心里叹口气,嘴上却说为什么不,我巴不得你长个男人的大鼻头出出丑,说完我哈哈大笑。

棱冰在聚会散场之后对我说:“韦雨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她坦然地让人看见她的普通。”而后来他又告诉我他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才真正不能自拔地爱上了韦雨。

不过我只笑了几秒钟便戛然而止,因为我看见有几颗亮点在韦雨的睫毛上闪动。我嗫嚅半晌后说对不起,韦雨极快地转过头来问干吗这样说?这时我看到她的睫毛上很干爽。刚才的亮点可能只是街灯制造的幻象,于是我淡淡地说没什么。这时我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被天上的银河所吸引,韦雨指着天空说如果让你画一幅《银河》会是怎样的?我说就跟你现在看见的一样,是条白色的河。韦雨突然大声笑起来说,你知道棱冰怎么说的吗?他说要画成一颗颗的星球。我沉默着,然后说幸好我还没画,要不我又得把它烧了。韦雨立刻显出惊讶的神色。于是我给她讲述了那幅《生命》。韦雨咬住下唇,然后她突然说,如果画了就别烧,送给我吧。

棱冰也说到过韦雨的普通,他是在一次聚会后这么说的。当时圈子里的一流画家差不多都到了,棱冰特意请韦雨来—我敢说他此举多少带有一点点向韦雨炫耀的意味。但韦雨刚一到便对我们说她只能待上半小时,因为她约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裁缝给她试衣服。然后韦雨就给我们俩谈起各种衣料的质地和颜色的搭配。其时正好一位美术界的激进人物正在歇斯底里地叫嚷要发起“新美术运动”,并且信誓旦旦地要用一种颜色表现全部的世界。韦雨的声音那天出奇地好听,那位仁兄的市场因而大为逊色。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韦雨的眼睛是那样快乐,在那一瞬间我完全相信她的这种快乐远远超过我在绘画上得到的,而且我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想所谓幸福悲伤充实空虚等等会不会只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感受。

那个晚上韦雨还谈起一件事,她说在很小的时候母亲总叫她“小雨”,但七八岁过后却又不叫了。

应该说韦雨是个普通之极的女人,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她无须为生存而工作。从这一点上我时时觉得现在的人生就仿佛一束花,充满着自在、纯洁但却近于空白的意味。这不是我的颓废,而是现实。因为现在人类已经掌握了太阳的全部能量,按照1964年由苏联科学家卡尔达吉夫提出的方案,人类获取能量的程度已达2型文明,但人类现在只能用掉这些能量的万分之一。按照科学家们的说法,我们已经生活在了一个科学终于控制了一切的年代,所以现代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会奢侈,起码几百年内是这样。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之后不久我有了一个画架和一支笔。可以说在十四岁的时候我便在脑海中为自己勾勒出了一个苍凉、劳顿因而不是那么“空白”的画家的形象。

韦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不知怎的竟有一种欲要流泪的感觉。然后我忍不住提到一件往事,我说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常和邻居家一个叫小雨的女孩一块玩,后来一群男孩因此而嘲笑我。结果我赌气用鞭子抽了那个女孩,我记得是抽在脖子上的。不久我们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地震。听说她全家都死了。

我曾突发奇想地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偶然”这种东西的话,也许一切都会平静得多,但我立刻转而想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们是否能习惯这种平静。在很多事情都不能回头地发生之后的某一天,我独自在一片荒芜的花径里站立,并且尝试倒逆着整理事情的脉络,结果发现最早的异样其实在我向韦雨谈到那幅《天下》时已初现端倪。我一直没能忘记她当时的笑声,那种笑有着过于强烈的开放女人的味道,但我却深知韦雨有着最守旧的信条,而且她那样笑着的时候我在她的眼睛里没有找到快乐。

“你的记性真好,还么久的事情还没忘。”韦雨说着便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三)

(四)

很久之后,我对棱冰谈起这眼光的时候,我看到有清清的泪水在他眼里聚集并且成行,然后他握着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了他全部的痛楚和悲伤。

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我就启程到一颗小行星写生去了,几天后我接到棱冰的电话,他说我走的当天韦雨也不见了,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凭着对多年老朋友的信任他差点怀疑是我把韦雨拐跑了。我叹口气说,有你们这两个朋友我看来是没法清静的,同时我告诉他我立即返回。

看得出棱冰对韦雨的真心。我当然不知道他对蓝天下美丽的脖颈是否有像我一样的执着,但是我却知道他看着韦雨时的那种温柔眼光必定来自心灵深处。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有那样的眼光,并且我想韦雨对这眼光的感受自然比我要深刻得多。

回到地球我差点气疯,韦雨正好端端地倚在棱冰怀里。我刚要掉头而去,韦雨追上来说她的确因事离开过几天,我看着她明澈见底的双眸,在心中轻叹一声,然后摊开双手表示已经消气了。

应该讲看着棱冰和韦雨站在一起是很使人感到赏心悦目的,我听见很多人都这么说。棱冰是我的同行,但他并不像我一样以此来摆脱空虚,他完全是执着于艺术本身。记得在美院求学时,教授让我们画一幅《生命》,我画的是汪洋中的半截朽木,上面长着一根开着小白花的枝丫。而凌冰则是在惨白的画布上重重地点染了红与黑两条滞重的DNA螺旋带,它们反复纠缠着从画的底部一直贯穿着冲出整幅画面,凄厉得令人呼吸不畅。末了我悄悄地把我的小白花付之一炬。

但是我万万没自想到此后的时光是那样美好,韦雨几乎天天都陪伴着我,我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看着秋风一点一点地把红叶点燃。有时我偷偷望她,却发现她也正注视着我,眼中盛满让我心醉的柔情。终于,在一个非常清凉的黄昏我亲吻了她,那一刻她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里充满泪水。她说带我走吧,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个梦,实际上从此之后我根本就摆脱了做梦这种生理现象,但每天早上起床后却感到极度疲惫。后来我在棱冰的家里看到一本叫作《多梦年华》的诗集,里面爬满了描绘青春的句子,这个发现让我一连几天都心情黯然。

我陡然一震,想起了棱冰。我轻轻松开她的肩膀说,不知棱冰这段日子怎样了,真想见见他。

但是在我和韦雨谈到丝带后不久,我的梦意外地有了进展。我在一片空旷的仿佛天地尽头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具古琴,它正在一双充满灵性的手的抚弄下发出令我颠沛流离的声音。那一刻我中魔般地向前冲去,但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徒劳,无论我如何努力,歌者与古琴仍是咫尺外的天涯。大雾漫起,我心有不甘地大声呼喊,而正是此刻我才发现歌者那白如美玉的脖颈上缠着一条丝带—绯红如血。我悚然惊觉想看清那人的容颜,但大雾吞噬了一切。

韦雨一愣,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我感到她的躯体在剧烈地颤抖。她说你别去见棱冰,带我走吧,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每次我都在梦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醒来。这个梦我做过很多次了,在里面我似乎是个黑衣骑士,总在寻找那传说中的歌者。环境每次不同但都非常恶劣,我在一片不明来由的琴音里朝着冥冥中的方向策马而行,风与沙在我耳边的呼啸如撕裂之帛。

现在想来我当时实在是太固执了,如果听她的话也许结果就是两样。但我当时只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同时我自信可以把这件事处理好。所以我没有理会韦雨的话,而是匆匆忙忙离去。我听见韦雨在我身后悲伤地呼喊,但我没有回头。

沙漠在我的前面,沙漠在我的后面,我和我的白马在沙漠的中间……

棱冰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变得消瘦,相反倒胖了一些。他一见我就容光焕发地迎上来,问我这些日子都上哪儿去了,并说他和韦雨都很挂念。说着话他笑嘻嘻地递给我一张喜柬,上面赫然写着他和韦雨的名字。

(二)

棱冰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没听进去,我在想一个问题,我想我是不是疯了。

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告诉韦雨说那幅《天下》是以她为蓝本,韦雨咯咯地笑着摇头表示不信。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脖子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缠着红丝带?上辈子?

当我失魂落魄地赶回与韦雨分手的地方时却发现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微风仍在不知疲倦地絮语。我跌跌撞撞地来回走动,感到头痛欲裂。终于我忍不住大声叫喊,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忽然我听见了韦雨的声音,细弱而低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韦雨谈到天空与草原所带给我的恍惚并未持续很久,我很快醒悟到了自己的失态并很大方地约她第二天还在这里见面。我说你来不来我都会来,并且我告诉她我真的有事。现在想来我在第二天如果不叫上棱冰或许事情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但我一直喜欢每件事都能有个纯净明朗的开始,而且对这种偏爱我至今都没有舍弃的理由。第二天早到的韦雨看见我们俩时显出的那种惊讶实在有着非常浓的孩子气。

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带我走呢?你知道吗?我其实就是你鞭打过的那个小女孩,地震中我幸存了下来。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就是那个男孩,但我后来慢慢想了起来。有时我觉得自己太没主见了,我本来是爱着棱冰的,可为什么后来又要爱上你呢?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安排。我不是个坏女人,我不想这样的,可事情的发展根本由不得我自己。你和棱冰是最好的朋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夜里我总梦见你们血淋淋地厮打,我吓坏了。

我后来一直在想我可能正是在那一刻的震动之后开始感受孤独的,在那以前我一直扛着画架追逐时间同时也被时间追逐。我之所以选择并喜爱绘画这个职业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时代只有画家是不会感到孤独和无所事事的。虽然人们现在已可以用三维成像技术活灵活现地表现任何事物,但却永远表现不出自然在人们的心灵里激起的感受,这种感受源于真实而超越真实。

我呆呆地望着天空,呓语般地问,这个世上是不是有两个韦雨?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只有一个,你知道分时系统吗?

记得在我突然喊出“小雨”的同一天的下午,我竟非常偶然地在同一个地方又碰到了韦雨,当时她意外的样子真是动人极了。她说真没想到,然后她看着天空说这种晴朗的天气让人想起草原。而在她仰头向天的时候我陡然感到了明显的震动,她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在蓝天之下雪白如玉让我产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却终不可寻的情绪。后来在我分析那一刻的情形时,我把原因归结为那一刻的她具有某种可以入画的韵致,触动了我的专业习惯,不过这个理由始终让我觉得过于牵强。至为奇怪的是后来当我把这种情绪捕捉成为一幅叫作《天下》的油画时,我竟然难以自持地在那雪白如玉的颈部缠上了一根大红的丝带。也正是这条丝带使我失去了不久后举行的当代世界画展的金奖,评委们一致认为这条丝带的出现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却知道我是那样偏执地要把这条丝带缠在那美丽的脖颈上,似乎唯其如此我才能在画布上真正留住那一刻的一切。

我的脑中犹如一道电光划过。分时系统!这种系统是把计算机中央处理器的时间分为极短的时间片,轮流执行若干个不同的任务,由于时间片极短,以至每个终端的使用者都认为是自己独占计算机。难道……

后来我常想可能正是在那初见的一瞬里,世上便有了一条轻盈无质的丝带让我仓皇奔走却无从逃遁,实际上为了躲开这条丝带的缠绕我的确曾孤身前往一颗无人星球写生,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后我终于感到心绪完全平静。但在我返回地球走出飞船看到来迎接我的韦雨(她的身边站着棱冰)的一刹那,我便立刻又面临一个难题:这种孤独行动是否该重来一次。

韦雨的声音还在树林中飘荡。我不想伤害你们之中的任何人,尤其不想伤害你。我知道如果棱冰伤心的话你也不会快乐的。就在你去小行星写生的那些天里我去找了一位专家,请原谅我不能说出他是谁,因为这个实验是不合情理的,我在他面前发誓要保守秘密。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真像一场赌博。在他的帮助下我成为了一个以分时状态存在的人,时间片的长度是百万分之一秒,也就是说,你面前的我是以一微秒的时间间隔断续存在的,但你肯定无从察觉。如果你不去找棱冰,我们是可以永远生活在一起的,分时后的我已经成为了两个独立的个体,思维记忆也完全分化,多年以后我和另一个我说不定也会彼此遗忘,最多不过是同时生老病死而已。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不是说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吗?可你为什么要去找棱冰呢?我真是弄不懂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

但是让我感到悻悻然的是在那之前韦雨只认得我,相识的原因很简单—当时同她在一起的人也正是我的朋友。见面后那人介绍了她的名字,但我却脱口而出地叫了声“小雨”。初次见面就这么亲切称呼对方肯定显得唐突,我也不知道处事一向拘谨的自己为何会一反常态这样做。当时我注意到她的眼中曾掠过一丝雾样的神色,令我恍然有种被洞穿了的感觉。不过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眼前依然只是一片平庸的世界。很久以后那位朋友还拿这个小插曲来开过我的玩笑,而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并不像口头上表现的那样反对他这么做。

我已面如死灰,额上大汗淋淋。我想不到韦雨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成全我和凌冰。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的心痛极了,像是快要破碎掉。我忍不住想哭,我带着哭腔呼唤韦雨的名字,我说你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

再后来的情形我已记得不很清楚,总的印象是我在那天的行为似乎是慢了一拍。当我沉默半晌后很想和人谈谈生命与死亡时(我敢说只要韦雨听我讲下去她会发现我并不只是擅长旅行),我才发现韦雨和棱冰已经在快乐地说起旅行的事了。我于是恍然悟到为什么有很多人在提到“命运”这个词的时候总是一语不发,同时我也认识到我的错误只是命运的安排,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太迟了,太迟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妻子有一半时间是躺在别人的怀里,我们不会有幸福的。为什么幸福离我总是那么远,让我怎么也够不着,我很累,我累极了……

现在想来我的落败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其实知道那句话绝不会是大大咧咧的棱冰的真实想法,但我将永远对他在那一刹那的智慧表示敬佩,尽管当我看到韦雨眼中那充满深意的朦胧时就已感到了某种坠入深渊般的绝望。不过如果现在的棱冰再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相信他是有感而发。因为我知道棱冰现在的经历已使他无论如何深沉都不会显得过分,但是我其实也没把握以后还能不能听到棱冰那带点女声的尖嗓子。

韦雨的声音渐渐渺不可闻,我无言地愣立着,心中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我想象得出韦雨会做什么,但我阻止不了她。就算我能在第一个一微秒内阻止她,但她可以在第二个一微秒内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这时我看见一个人从一棵大树背后走了出来—是棱冰,他的表情让我知道他已经听见了一切。后来当我回想那一刻的情形时,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和他对望的那一眼有着怎样的内涵,其实就算记得我也没有能力加以描述,我只记得我们俩无语地瘫坐在地上直至夜幕降临天地合围。

应该承认我完全听出了她在这种表达之中隐藏的拒绝,而我敢肯定一旁的棱冰也不会不懂。我于是说有许多地方都值得去看,并且开始生动地描述一些知名旅游区的风景。韦雨认真地听着,亮晶晶的眸子里蕴含着温暖的笑意。她一直这么温暖地看着我,直到棱冰插入一回话为止。棱冰说“这些都是天下”。韦雨悚然回头望着他,一种朦胧的光芒令她的眸子幽深如潭。

(五)

我最喜欢的景色便是浮着几缕薄云的蓝天,所以我很少去旅行。韦雨那天这么说的时候就站在这棵白桦树下,她当时还抬头望着天空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乌发因之在她的肩部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浪。白桦干爽地挺立着,秋天的黄叶纷纷扬扬。

起风了。风掠过我的面颊让我知道自己正在流泪。白桦树在我面前干爽地挺立着,秋天的黄叶纷纷扬扬。昨天刚收到一封信,是棱冰写来的。想想已有两年没见到他了,信里他说自己仍在流浪。

(一)

风大了些,而且还飘起了几缕细弱的雨丝。我低头看手表上的天气预报,上面写着今日晴天,降雨概率为零。我无声地叹口气,原来科学的万里晴空也会飘起偶然的小雨。我竖起衣领,同时抬头看了眼天空,几丝薄云在蓝天上飘荡。这时我便想起一个女孩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景色就是这样的,同时我还想起她站在一幅油画里望着天空的样子,一条红丝带在她的脖子上飘啊飘的。

我竖起衣领,同时抬头看了眼天空,几丝薄云在蓝天上飘荡。这时我便想起一个女孩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景色就是这样的,同时我还想起她站在一副油画里望着天空的样子,一条红丝带在她的脖子上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