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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 行

“莎莎离开我了。”我轻声说了一句。

“而且,有人已经把这些动作加到壁画上,有朝一日被发掘出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托尼教授微笑着说。

“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了。”托尼教授内行地点着头,“其实很简单,莎莎是轩人的神女。轩人每年都从初生婴儿中根据一定规则选出一名神女,等她们长大成人的时候奉献给大神。神女是不准与常人结合的,这个风俗从古至今绵延不绝,只是到了莎莎这一代有了一些变化。”

这时我正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随着托尼教授的讲述我才知道那天我和莎莎分手后便钻进果园吃了一大堆发过酵的果子,然后便像模像样地跳了一通迪斯科。而极具欣赏水平的轩人们也立即受到感染迅速加盟,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不仅有语言天赋,同时还有舞蹈天赋。”托尼教授不无揶揄地叼着烟斗评价道。

“只怪你太粗心了,这些本不是秘密。你也知道轩人的婚俗吧,女孩十五六岁就出嫁了,而莎莎都十九岁了。好了,还是说正题吧。你肯定也感受到了,头人威普有着极高的智慧,同时近千年来气候宜人物产丰富,轩人也没有经历大的自然灾害,因而他们对自然力量的产物—神—的信奉也不如祖先强烈,威普以及上几代人中的一些智者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研究出了很多了不起的成果。这倒是同我以前的某些想法相吻合。”托尼教授稍停片刻后接着说,“其实人的生物智力在几千年中是几乎没有多大变化的,比方说将微积分讲给轩人们听也是能够理解的。所以我对轩人们现在取得的这些认识丝毫都不感到奇怪。”

(六)

“可这和莎莎做神女有什么关系?”

莎莎就这样看着我并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好吗?”

“用神女敬神的前提是轩人一直相信大神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但你想想,当威普已经发现大地是一颗星球,月亮也只是一颗星球,而人也可以预测出大神何时来沐浴照镜的时候,他对神还会笃信无疑吗?实际上正是由于威普的怀疑与反抗才使得莎莎活到了今天,否则她早就在五年前被送上祭坛了。”

她抬起头,一种近于幻灭的悲伤从她的眸子里射向我,我从未见过谁的眼睛会悲伤若此。

我想我听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莎莎眼中那种能穿透一切掩饰的忧伤从何而来,只因为她从降临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被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她是在何等巨大的压抑下追寻并热恋着生命啊!她发自内心地珍爱着每一棵树,每一茎草,每一枚果实,现在我才知道她其实是在热爱生命本身。她是想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在世间留下开朗与美丽,她把那些即便是男人也不可承负的悲伤都埋在了心底!而愚妄的我竟然那么蛮横地去触动她最怕人提起的心事!

她低着头没出声,但我的手指上却突然感到了两颗泪珠的垂落。我吓坏了:“怎么了,莎莎?为什么哭啊?是不是我说错了?”

必须帮助她!我暗暗发誓。

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这一刻我感到她重重地惊跳了一下,但并没有挣开,这鼓舞了我,我几乎是冲口而出:“莎莎,我喜欢你。”

(七)

莎莎立时脸红了,她紧张不安地埋下头,“你怎么……不吃?”

威普正对着地上的一堆石头发呆。我大声叫他,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我接过来,我感到浆果上还带着她的体温,一股奇妙的情绪驱使我把莎莎果送到嘴边,然后,我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下。

“什么事?”他似问非问,眼睛仍盯着那堆石头。看来我得先解决他的问题了。“头人,您在想什么?”我问道。

“何夕,这个最大的给你。”莎莎递给我一个,许是因为用了力,她的脸灿若云霞。

“这问题我都想了几年了,不知为什么我这样摆出来的星图总跟观察到的不大一样。”

我们经常会碰到莎莎树,今天更是发现了一大片,娇艳的果实如同宝石般坠满枝头。莎莎欢呼着使劲跳起,摘取着一颗又一颗莎莎果。

我凑过去,那堆石头中正中的一块上写着“地”,而写着“日”以及显然是太阳系行星的名字的石头则摆在四周的几个同心圆上。我微微笑了,轻轻地把“地”和“日”交换了一下。

莎莎的眼睛里充满快乐,十九岁的莎莎快乐起来的样子真是动人极了。

威普一愣,然后他瞑目像是在推证,等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脸上欣喜若狂:“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太笨了,哈哈哈……”

莎莎有乌黑的眼睛,莎莎的肌肤像琥珀一样柔滑,莎莎在草地里穿行的时候就像一只鸟。我们在绕着薄雾的丛林里奔跑,在散落着红色果实的溪流旁嬉戏,在高山之巅目送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并把世间万物沉入苍茫……

然后他转头向我:“何夕,想不到你这么聪明。好,今天你可以随便提个要求,我都答应你。”

我唯一的不安是关于米高,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汉子对我似乎特别在意。时不时地,我的后颈会感觉一道森冷的目光,那就是米高在看我了。但这点不安根本不算什么,它怎能和每天能与莎莎见面的快乐相比呢?

我鼓足勇气道:“我想,请您废除神女敬神的规矩。”

看得出威普对我很满意,他并未深究大神是如何给我托梦的。白天他忙着安排轩人的生活,晚上,总是独自坐在凄冷的夜色里向永恒的宇宙倾注智慧。他那种孤独而庄严的身影常常令我产生一种神圣的感动,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不知有多少像威普这样的天才曾经忍受孤独并在孤独中探求真理,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最终都湮没无闻了,比如我知道的,威普的名字便没有流传下去,而实际上他具有站在任何一本史书里的资格。可惜时间的黄沙太厚重了,人们看到的只是露出来的一小块表面。

威普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牵动着。

现在我已成了威普的助手,得以登堂入室地进入他的生活领地。我这才发现威普有着极高的智商,不比托尼教授差多少,一万两千年后我们找到的那些黑石上的真理除了自上代人传留下来的之外,很大部分都是由他发现的。他用水晶石磨成镜片观测星空,他建立了一套足以与欧氏几何原理相媲美的几何学,他甚至用木头造了一架完全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能飞的滑翔机,而上次他对月食的预测仅仅错了几个小时。这个公元前一万年的头人竟然超越了几十个世纪!

我盯住他,急促地追问:“您知道是没有大神的,对吧?大神照镜—应该叫作月食,是你测算出来的,对吧?”

一切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大神,有?没有?”威普的神情恍惚了,“阿妈说过,阿妈的阿妈也说过,米高也在说,很多人都在说,我们轩人是大神之子,大神给我们火,给我们森林,给我们……我们……”

(五)

威普突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狂欢使人们彻底忘记了我,于是我被稀里糊涂地捆了一整夜。

我怅然地退出来,却不想正与米高碰个正着,他看着我的眼神冷如刀锋……

大火又重新燃起,照亮暂时没有月亮的一片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先人们吭唷着无字的歌谣,喑哑而激昂。即便歌谣无字,即便时光阻隔一万两千年,但我还是听懂了,那是对神秘自然和无穷宇宙的不尽向往。这就是我们的先人啊!这就是我们的先人的歌啊!

“……生人之初,天地陷落,生灵涂炭,大神慈悲,飞舟临世,灾难方遏……”

狂欢。

我读着轩人“祖碑”上的这段文字。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证轩人更早的历史,结果我发现轩人的大神是个非常扑朔迷离的概念。没有形状,没有性别,似乎仅仅只是一个音节,但这个音节却具有非凡的震撼力,在轩人生活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痕迹。

托尼教授的确是当之无愧的科学天才,他穿破一万两千年的时间阻隔居然一分不差地推测出了这次月食。当月亮缓缓滑到我手指的那个方位时月食开始了。

不过,这种痕迹近几百年来又确乎在减退,比如像我这样的一个外人在以前是断然无法见到“祖碑”的。这段时间里我差不多全部找到了一万两千年后出土的那些文字,但奇怪的是我自始至终未能发现出土的那句“伟大的科学”,我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感情搜寻这句话,但是我一无所获。那句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我不能放弃,因为那是我的希望所在。

在莎莎动手捆我的时候我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惊慌起来,局促不安地看了眼四周又求饶地看着我,我稍稍地加了一把力才又放开。

这几天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肯定是米高。管他呢!

四周霎时便寂静下来。我缓缓走到台上的石柱旁,递给莎莎一根绳子,然后我把手反背在石柱上,说:“捆住我,莎莎。”

“……最高之山震怒……流火之石从天而降……”

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头顶,我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等一下证明我说谎,我愿意死在这里!”

这段文字也记在“祖碑”上,凭我的知识我已断定轩人祖先经历的这场大灾难是火山喷发,至于大神为此做过什么却语焉不详。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又感到有人在看着我,我吸口气冷不丁地回过头去,竟然是—莎莎!她想躲已来不及了,我冲过去捉住了她的手。

人群只愣了一下便看出我不过是被收留的一个小人物,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在这样的时刻我和威普都像是大海里的孤舟。

“莎莎,为什么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

莎莎沉静地看着我,她的双眼如同暗夜里幽远的星星。

莎莎惊慌地看着我,想挣脱我的手。我这才发现她瘦得厉害,脸庞也更显小了,皮肤苍白得有些透明。

终于登上圆台了,我一把推开正在纠缠威普的人群,大声说道:“头人没说错!大神是要来拿镜子的,但大神昨天托梦给我说今晚有事耽搁,要迟一点再来拿,等到十二点……啊不,”我手往天空中一指,“等到月亮升到那里的时候大神才会来!”

我的心中滚过一阵绞痛,更用力地抓住她:“你说话呀!因为什么?就因为—你是神女?”

我一下子乐得跳起三尺高,这个老家伙居然在耍弄我!不过我顾不得和他理论,拉起莎莎就往圆台奔去。莎莎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温驯地任由我拉着她狂奔。

莎莎悚然一震,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但泪水却已止不住地流下,她的声音低弱极了:“你都知道了?”

“你急什么?有你什么事呀?”托尼教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慢吞吞地接着说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我算出再过四十分钟月食就会开始。但那已不是今晚,而是明天凌晨了。”

我点头:“而且,我还找过你父亲想请他废除这个风俗。”

“……没有,真没有。”老家伙听完我的叙述,一句话就把我打进了冰窟。人群的喧哗渐渐失去控制,有几个人已经冲上了圆台,推攘着头人威普。莎莎绝望地啜泣着,晶亮的泪水滴在了我的手上,让我感到一阵阵心痛,但是,我又的的确确帮不了她!

“你失望了,对吧?”莎莎睁开眼,“你不能怪他,他也打算这样做,但是不行。我爸爸他每天都必须绞尽脑汁争取想出新的东西来证明轩人不用神女敬神也能生活得很好。他是那样爱我,他是在拼命啊。你知道吗,如果上次大神照镜的时候不是你帮助我爸爸,说不定现在你已经见不到我了。”

他一说我便想起在我过二十六岁生日的那晚发生过一次月全食,我还记了日记的。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拥住,这一刻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发出了一声滞闷的破裂,我想那就是一万两千年的时间。

但是老家伙又接着说道:“除非……你能将某次月食的准确情形告诉我。”

(八)

我感到一阵透心地发凉,虽然我不清楚今夜的失败会给莎莎带来什么,但仅凭她脸上那种超乎寻常的悲伤我也知道后果一定很糟。

“我要带莎莎走。”我一字一顿地对托尼说,同时我也打定主意要是他胆敢反对的话,我就用高八度的声音再重复一遍。

老家伙两眼一瞪:“没有现在的天文资料我根本不知道月球的方位,叫我怎么告诉你。”

老家伙吃了一惊:“这个嘛,从理论上讲是办得到的,但是有必要吗?我们的研究已经很有收益了,并不需要再带什么活体回去。”

对了,托尼教授!说不定他知道。于是我忙问他今晚有没有月食。

老天!这个迂夫子居然认为我是把莎莎当成采集的标本了。不过我没精神同他争论,同托尼教授这样的老光棍儿探讨这个问题肯定是对牛弹琴。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哪里知道今天有没有月食。

“我说有必要就有必要。而且,我的考察也差不多了。”

必须帮帮他,我对自己说。倒不是因为他是莎莎的父亲,而是因为他在公元前一万年的时候试图预测月食。

“那我想听听你对轩人的看法。”

面色苍白的威普痴立着,没有人知道此时他在想些什么。米高一语不发,人群已开始骚动不安。

“那好,我认为轩人目前的文明程度已接近牛顿时代的水平,而从牛顿时代到我们的时代只有几百年。根据地质分析,轩人遭受毁灭性大灾难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我认为轩人会一直这样发展下去,而且,他们在不久之后创造的文明便是我们一直猜测的史前高级文明。你想想那句‘伟大的科学’,他们的认识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我听见一声痛楚的低喊,然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捏得发痛,是莎莎!她深埋下头,眼睛里充满悲伤,我的手可能被她当作自己的衣角了。她的手小而柔软,也许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已经沁出了汗水。

“咳,我说嘛,原来你跟我想的一样。”托尼教授兴奋地叫起来,“那你再说说你怎么解释后代史书中只有一部文明史呢?”

(四)

“很简单。从现在到我们的历史元年之间还有一万多年的时间,想想看,在牛顿时代之后几百年人类就已经可以走出地球了,所以轩人作为一个族群很可能也在适当的时候为了开拓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而走向宇宙了嘛!就这么简单。”

月亮还是月亮,大神没有来。

“又是不谋而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托尼教授得意非凡地摇头晃脑。

三棵树。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问题,那句“伟大的科学”究竟在哪儿呢?

火渐渐熄灭,月亮缓缓地爬升着。广场上安静得似乎能听见月亮升起的声音。一棵树……两棵树……

我正琢磨着,却看见莎莎走进来了,于是我忙拉住她的手问道:“莎莎,如果我要你跟我走,你会不会答应?”

我陡然间觉得头有些晕。我是不是听错了。威普,公元前一万年的一个部落头人竟然在—预测月食!他凭的是什么?他知道牛顿定律吗?他有电子计算机吗?我的头快裂开了,我真想去问问托尼教授到底有没有弄错时间。

莎莎飞快地瞟了眼托尼教授,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你干吗问这个?我怎样你还不知道?总之,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想到这里我急忙顺着她的目光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圆台上。威普在激烈地宣讲着,他的话急促古怪如同咒符,我费了很大劲才听清楚他似乎是说当月亮升到两棵树高的时候大神就会降临,并把月亮拿走,因为月亮是大神沐浴时用的镜子。他还说大神用完后会把月亮归还给人们的。

我有些发急,我知道她没明白我真正的意思,“我是要你离开轩人到……另一个地方去。”

我看不见米高了,同时我也看不见这火、这人群,因为我看见了莎莎。没想到她离我那么近,竟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站立着,不时踮起脚来,急切地看着圆台,小巧的唇被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她的眼睛被希望的光烧灼着,但我又分明看到一丝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忧郁在那希望之下显露。火光勾勒出她窈窕娇好的身姿,火光的跳荡使得她的脸庞及身影都忽明忽暗地变幻着,如同夜色中的精灵。这一刻我清楚地感到自己被灼痛了,因为她的忧郁。可这是因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人要我们走啊,你不可以留下吗?”

突然,一切静止了,只听得见大火的喷吐声和硕大的树枝在火中发出的爆响。我这才注意到广场中央高耸的圆台上站立着两个人,一个是头人威普,另一个我不认识,旁边便有人告诉我这是威普的副手米高,威普披散了头发,手中拿着一把石剑直刺天空,而米高则在……则在……

的确,我留下不也相同吗?但是,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自己,我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好比让一个少年来到成人的圈子里最多只是让要发生的事早一些发生,但是让一个成年人来到少年人里却永远都不会习惯。

火!先人们点燃的最初之火啊!虽然此时还只是森林里的一隅之光,但却充满着无比强韧的生机,而且我知道,在遥远的将来这束火焰会彻底照亮这颗蓝色的星球。这时一股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立刻包围了我,令我几乎掉下泪来。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大火猛烈地燃烧着,那么多人聚集在广场之上,跳着一种姿态狂放的舞。他们的脸被火焰映得通红,激动、敬畏、崇拜等等各种神情在无数张脸上浮动着。在这样的时刻,森林的巨大暗影退去了,森林的潮湿、恐怖、阴冷也被眼前这冲天的大火赶得很遥远,兽与鸟的嚎叫虽然还不时传来,但却显得那样渺小和无奈,仿佛也震慑于了这森林中的神秘之火。

出什么事了?我第一个冲了出去。

她叫我们去看大神照镜。

天上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凄厉而耀人眼目地在天空中荡漾着,君临芸芸众生,一些更加明亮的冒着火焰的流光飞泻而来。

莎莎那天突然到来的时候我正在暮色里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枚莎莎果,她在花影里轻快地奔跑,月光把她幻化成飞动的风景。

轩人们惊乱地哀号着,所有人都“唰”地跪下了,双手举起,向着妖异的天空倾吐无声的词句。虽然听不见,但我从口形上看出他们念的只是两个字—大神!

没人刨根问底地询问我们,只有一个表情严肃的青年人不时来教导我们学习语言,他的眼中有淡淡的掩藏不住的优越。相比之下我学得比托尼教授快得多,他老人家的确是个语言白痴。

大神、大神、大神……

我到来不久便知道了“月亮女神”的名字,人们叫她“莎莎”,同时人们也这样称呼一种多汁的红色浆果。她是头人威普的女儿。

不!不是大神!我知道,十个太阳只是大气折光形成的一种罕见的天文现象,那些亮迹则是碰巧发生的陨石雨。这都是自然现象啊!轩人们!

(三)

我看见头人威普也跪下了他伟岸高贵的身躯,他的脸上不再有平日那种智者的光芒,而代之以无可形容的惊惧与无奈。米高在另一个山坡上跪着,他愠怒地地瞪着威普。

托尼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真的让我晕过去了,他起劲地嚷嚷,脸上是捍卫真理何惧杀头的神情,“公元前一万年的时候地球也是一个球体嘛。”

我知道眼前的现象不会持续多久,过一会儿就会消失,但是肯定的,那个“大神”会因此在轩人的生活里加深许多印迹。对威普来说,消除这次的影响可能意味着许多年的时间。

我差点没气晕:“可这是在公元前一万年!”

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我和托尼教授差不多搬来了整个21世纪,从最尖端的导弹到最滑稽的电动玩具,现在是我和大神较量一番的时候了。

看来托尼教授虽然是个科学天才但无疑是个语言白痴,他怔怔地看着我说:“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这是事实嘛。”

当我脚踏反引力飞盘手持灭火导弹来到人群上空的时候,四周立刻静得吓人。我噼里啪啦地朝起火的地方乱射一气,飘散开来的灭火剂上下翻飞如同五色祥云。

我当然不答应,我说:“还有历史问题!你没听见他们在说大地是一个球体吗?”

火灭了,而天空中的奇异现象也恰在这时消失了,我真想大声感谢老天爷的配合。我环视全场,一种自豪感充满我的心胸。

对托尼教授来说此行的目的已完全达到,我们已测出并完全确定了此时的年代,这证明他建立的那一套用来描述奇点时空的方程是正确的。的确,从旧理论出发五除以零既等于一亿也等于一万亿,就像旧理论认为光速物体的每一瞬既等于两千年又等于一万年,托尼教授所做的就是把答案定在了唯一的值上。在他的机器里我们曾在失去时间的那一瞬里由物质到能量又由能量到物质地走了一个来回,而也正是在这轻灵无质的一瞬里我们才得以在光速里回到了一万两千年以前。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所以托尼教授开始提出返回了。

“这是科学!”我大声宣讲道,“没有大神!只有科学才能带来一切,你们不要信奉大神。”

托尼教授说这番话时语中充满伤感,我也知道在寂寞中前行几十年后才有所收获,伤感也在所难免。我们谈话的时候有一只公元前一万年的大鸟在屋外的大树上嘎嘎乱叫不已。

我激情满怀地宣讲着,我看见轩人蒙昧的脸在科学的洗礼下泛出明亮的光泽。我听见他们在高声地喊叫:“没有大神!只有科学!”

托尼教授的确是个天才,到现在我才总算有些明白了“五除以零”这个问题有着何等深奥的内涵。托尼教授说:“无穷这个概念只是数学和哲学上的一种表达形式,其本身是极不准确的。例如从牛顿的理论出发可以证明宇宙是无穷大的,但这个表述本身就说明该理论是有缺陷的。后来果然就由爱因斯坦的理论证明了宇宙是一个有限大小的弯曲空间,但是爱氏的理论上也有奇点,比如爱氏理论中当物质以光速运动时产生了无穷大的质量和捉摸不定的时间。实际上爱因斯坦也认识到了这是局限所在,他也承认在奇点上会有新的一套理论,不过他一直都没能找到。”

轩人们拥向祭台,掀掉了大神的祀碑。而大火已被点燃,轩人们拿起木棍打击起高昂的节奏,火光映红了每一张欢乐、激动、仿佛获得了新生的脸。

他们自称轩人,这里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城市,他们的头人“威普”也住在这里。轩人慷慨地收留了我们,想到竟然生活在公元前一万年的城市里我不禁恍若梦中。

啊!啊!科学!

连绵不绝的木质房屋排列成整齐的街道,凿空的石槽从高山之上引来泉水,滋润每一个角落,归来的农人与猎户熙熙攘攘地穿行着,大声的喧哗连同城市上空缭绕的炊烟混合散发出令人陶醉的气息。

节奏越发地狂烈了,风与火缠绕着,这时我看见—莎莎——步一步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她看着我,眼中是晶莹的泪水,脸上是幸福的微笑。人群极规则极小心地簇拥着她,在她所过之处,每个人都趴下身躯,亲吻她踏过的尘土……

这是一个森林中的城市。

莎莎跨进了火的领地!

夜色开始降临,银盘一样的月亮从远方的群山之中探出脸来,她像一只灵巧的山鹿一样领着我们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如瀑的黑发混合了无名野花的芬芳在我眼前舞蹈般地飞扬,恍然间我突然有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觉得她就是女神—月亮女神。

我一下子痴了,傻了!我不能动,我不能想,我只听见风把莎莎轻柔的诉说送到我的耳边。

其实我已经自己跑出来了,虽然黄昏时的太阳稍微有点刺眼,但我还是立刻看到了浅坡上无涯的芳草和芳草间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发从她的额上倾泻而下,在小巧的脸庞上留下了线条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就藏在这片阴影里畏葸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她肯定不知道,在我们眼里她就是历史。

“……我不知道你就是……如果我知道,五年前我就会跳进火里了,阿妈说过,是你赐给我们火,你在火里与神女结合……我来了……亲我爱我吧,我的……”

“何夕,快来。”教授叫我。

大火翻飞,大火掩去了莎莎幸福的微笑和带泪的容颜。

教授拉开了门。然后我听到了一声轻柔如同咏叹的低喊,同时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活泼地惊跳开,一些大而艳丽的野花在这个身影上摇曳着。

我昏厥了。

(二)

(九)

就在我回到研究院里并开始犯一种叫作头疼的毛病的时候,托尼教授找到了我,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造了一架机器。”

托尼教授看着我,目光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到考古研究院后的第三年我有了一项惊人的发现,我在云南元谋地区的一次单独考察中找到了一些令我瞠目结舌的东西,确切点说是一些刻在黑石上的古怪文字。几天后经巨型电脑处理的结果交到了我手里,那些文字是一些知识,诸如“大地是圆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太阳是一颗星球”……同时另一份资料也同时送达,上面记录着同位素年代检测的结果:这些黑石是一万两千年前的东西,也即公元前一万年。虽然大部分文字都还未能译出来,但仅有的这些已足以令我震惊了。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黑石的许多地方竟写着这样一句话:“伟大的科学。”

现在又是我们的时代了,我刚一苏醒便想清楚了发生的一切事情。现在我才知道,其实轩人根本没能形成什么史前高级文明,他们只是我们平庸的祖先,他们在后来的时光里被一种叫作“科学”的图腾耗尽了一切。而正是我把他们推上这条路的,是我亲手摧毁了一个优秀的头人所做的一切,也是我亲手为他们树立了一个让他们顶礼膜拜的幻影,更可怕的是,我竟然亲手害死了我最爱的莎莎。如果说我是罪魁祸首,那我其实是世上最可怜最伤心的罪魁祸首。我发疯似的要求托尼教授重新送我回去,但托尼教授说,我们回到过去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而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更改的,即使再送我回到一万两千年前,我也只能因为种种原因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

顺便交代一句,托尼教授研究的课题是“时间本质”,这个伟大的问题不问谁都知道,而一问谁都不知道。但人们多少年来不知道却也过得舒舒服服毫无不便,而我在知道那么一点点之后反倒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个饭碗了。当然出路还是有,就是继承托尼教授的衣钵,然后在几十年后找一个会做“五除以零等于几”的倒霉蛋把衣钵传下去。这条路自然能让托尼教授满意但却不能让我满意,所以我又回过头去捞了个考古学的博士头衔。

“不要伤心了。”托尼教授拉着我的手安慰道。

记得在我回答了那个问题之后托尼教授激动了半晌,尔后便对我说:“照我说你不是答错了,而是没答全。应该说等于任何数都可以,任何数都可说是无穷大或无穷小,因为数字本身是无限的。”

我缓缓撑起身,机械地向屋外走去。那里是一个平台,从这五十层楼高的地方看出去,天空是瓦样的蓝。我朝着无垠的蓝色走去,我看见蓝天之上有一张带泪的容颜。

当时我的声音又大又清脆,我想这可能是托尼教授在教学生涯中享受到的最热烈的一次反响,所以他大大地激动了,不久他便极不民主地、生拉活扯地把我从考古系转入了他的门下。应该说此后一段时光我是全校精神最愉快的一个学生,每天托尼教授不请三趟我是不出被窝的,而在课堂上我的嗓门永远都比托尼教授要高得多—谁让我是他唯一的正式门生呢。不过等到快毕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学的东西跟任何一家公司都沾不上边,难怪教授原有的几个学生早就跑了个一干二净。于是我后来常向人总结道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件事就是出于好奇而去听了托尼教授的那堂课。

“站住!”托尼教授跟了出来。

话一出口我便发现自己似乎做了件傻事。后来才有人告诉我说托尼教授在课堂上提问时从来都无人搭理,因而他早就习惯了自问自答。这时我恨不得立刻拿把刀把这个人干掉—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听见了,但我没停步,我想他能想象到我的坚决,同时他也该知道没有人能拦住我。

“无穷大!教授。”

蓝色越来越近。

“……我举个最基本的例子。”教授舔舔嘴唇,这使得他的脸色更显得红白分明,“对于五除以X这样一个函数,当X等于零时,也就是说,五除以零等于多少?嗯?”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位朋友刚刚告诉我,有一批科学家研究出了一种发射后不衰减的信息波,而且可作超光速传输。信息波已经发出去了。”

当托尼教授指着黑板上的这句话摇头晃脑时,教室里的其他人都拿手帕捂住鼻子躲避漫天飞舞的粉笔灰。没人弄得清楚为何托尼教授总是喜欢拿着从古董店里买来的粉笔乱挥一气而对液晶黑板弃之不用,只能暗自庆幸全校只有这么一个老学究。

我不知道教授干吗说这些,我只知道那带泪的容颜在等待着我。近了,近了。

“所谓奇点,通常是指函数中的某些变量取值,正是在这些点上产生了无穷。”

“这意味着在极短时间内全宇宙都可能知道地球的存在。按照概率,宇宙中会有数量巨大的高级智能生命,他们,就快来了!经过这么多事你应该明白当不同级别的文明相撞击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想想看吧,如果它们坐着莲台或是驾着祥云到来……”

(一)

我顿了一下,蓝色在诱惑我。

虽然黄昏时的太阳稍微有点刺眼,但我还是立刻看到了浅坡上无涯的芳草和芳草间愣立的她。瀑布般的黑发从她的额上倾泻而下,在小巧的脸庞上留下了线条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就藏在这片阴影里畏葸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她肯定不知道,在我们眼里她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