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该死、该死,”苏卡塔一直不停地小声说,“该死,完蛋了。我真替普丽娅感到难过。”安雅一只手放在苏卡塔肩膀上。
“我们快点去弄补给。”他说。他一直不停地往清单上加这加那,有些必须去几条街区外的杂货店里买或者找黑客空间的人借。
劳伦斯花了很大力气假装他带朋友们搞得这场寻物游戏既重要又时间紧迫。之后,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机上有一条帕特里夏发来的短信:“请快回来。一个人。”他示意其他人出去找补给,然后自己转身冲回楼上。
劳伦斯回头看看被自己带上的铁门,从齿间用力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要被吸入其他完全未知的空间中去。
复式房间里看起来比平时更暗,好像所有的光都被什么东西吃了似的。电影海报像是鬼屋里的幽灵肖像。劳伦斯踩到一个豆袋,差点摔个嘴啃泥。他蹑手蹑脚地经过他每天工作的机器,机器锋利的边缘、金属突起和溅射的LED灯突然让人觉得很凶险。屋里有种香味,像是烧薰衣草的味。
“我们就灭了你。”塔娜总结道。
在又长又窄的空间另一头,帕特里夏发着光,是跟普丽娅消失的白圈一样的白光。这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亮点。
“如果当普丽娅身处危险之中时你只是浪费我们时间的话——”安雅说。
“怎么样了?”劳伦斯不出声地喊道,好像他们在地窖里似的。
“如果这样没用的话——”苏卡塔说。
“很顺利,”帕特里夏用正常的声音说,“普丽娅现在已经安全了。等她从那里出来的时候,需要准备很多伏特加,还有大声的音乐。她会喝酒,对吧?她没有什么恶习吧?”
帕特里夏转过身,示意劳伦斯她需要一些空间。劳伦斯抓住苏卡塔的胳膊把他朝出口拽,同时示意安雅和塔娜跟上。“我们得给她找点补给,”他说,“帕特里夏需要开水、干冰、普通冰块、六台‘越狱’的卡迪电脑,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快点,伙计们,我们快走。”他催促着大家离开了那里。
“她会喝酒。”劳伦斯说。普丽娅对酒精饮料的品位让劳伦斯安心了许多。不过,他正准备迎接坏消息。帕特里夏只是盯着他,仿佛正试图做出什么决定。她应该比他矮几英寸,但此刻却似乎比他还高,眯着眼窝深陷的眼睛打量着他。
劳伦斯现在仍然不能完全确定普丽娅到底怎么了。他没有任何现实数据。她飘走了,就像本和其他各种物体一样。她双脚离地的时候,凉鞋掉了下来,亮晶晶的脚趾甲扭来扭去。她一边大笑着拍手,一边说:“瞧见了吗,牛顿!”所有人都击掌欢呼,说着庸俗的笑话……就在这时,普丽娅“嘭”的一声被发射出去了。那声音有点像气球爆炸、静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吸进了一个隐形的洞里。唯一剩下的就是她的凉鞋,有一只还翻倒了。劳伦斯感觉有一股冲动,想要把它们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到豆袋旁边,好像她很快就会回来找它们似的。
“那,”这样过了一会儿,劳伦斯问,“我能做什么?”
所有人都围在帕特里夏周围想看看她要干什么,劳伦斯担心她要花太多精力遮掩,以至于无法进入那个宇宙的洞中把普丽娅拉回来。帕特里夏穿着一条无肩带的红裙子,一览无余的白肩膀和若隐若现的乳沟让人觉得很性感。她背对着劳伦斯,看向白圈上的空间里时,劳伦斯忍不住注意到她膝盖后面的小坑,以及小腿和脚踝完美的曲线。
“记得我跟你说过别跟我说什么吗?”帕特里夏问,“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时候。”
“好吧,听着,”帕特里夏说,“你们想不想让你们的朋友回来?”所有人都缓缓地点点头。“那就给我退后一点,让我工作。”
劳伦斯再次产生了一种“站在深渊边上”的感觉。一种完全没有在意的恐惧。他耸耸肩甩掉那种感觉。“当然,”他说,“我记得。”
“你这是从《神秘博士》学来的。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件很严肃的事。”安雅说。
“我需要你欠我点东西,”帕特里夏说,“否则这事就办不成。我真的很抱歉。其他所有的方法我都试过了,但一个也没成功。最后,最强大的魔法通常都是某种交易。我换个时间会再给你解释。”
“维度超验论。”帕特里夏说。
“好,当然可以,”劳伦斯说,“你想要什么,说吧。”
“她的专业领域是什么来着?”安雅胳膊叉在独角兽衬衫前说。
“如果我把你的朋友带回来,”帕特里夏说,她咬着嘴唇,似乎还在想最后一刻可能的替代方案,“如果我把你的朋友带回来,你必须给我你最小的东西。”
“她可以帮忙,”劳伦斯说,“我没法跟你们解释。但是她可以帮忙。”
“就这样?”劳伦斯松了一口气,笑道,“成交。”他用两只手抓住她一只手握了握。
“她来这儿干吗?”苏卡塔问。
劳伦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他有太多小物件了——他最小的东西很可能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什么荒唐的小玩意。他一直笑到嗓子都哑了,眼睛蒙上了一层雾,而当他擦亮眼睛时,在场的已经不光是他和帕特里夏了。
苏卡塔、安雅和塔娜盯着大激光枪管下发光的白圈,根本不知道帕特里夏来了,直到她站在他们旁边。
普丽娅在白色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下面的两张面孔。她将两只优雅的手举到面前,似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有手。她想说话,但却只能做出鱼嘴的样子。她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平台,劳伦斯领着她找地方坐下。
“哦。哦,好。好吧。那我会非常感激的。对了,就在那边。”
“她看了一些眼睛不能看的东西,”帕特里夏说,“按我说的。伏特加,要很多。还有大声的音乐。我推荐Benders乐队。我可能也会来喝一两杯。”
“欠我的话。这句话对于我的意义跟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劳伦斯引导着普丽娅坐在一个豆袋上,她抱住自己,发出低沉的喉音。他给其他人发了短信让他们回来,然后转过来看着帕特里夏。
“什么话?”
“哦,上帝啊,谢谢你,”劳伦斯说,“我可以说谢谢吗?这样说会不好吗?”
“永远、永远不要跟我说那句话。”她身上发出了光。
“你可以说谢谢。”帕特里夏笑着说。
“当然,当然,”劳伦斯说,“那是肯定的。我可是谨慎的典范。完全不必担心。只是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求求你一定要帮忙。我会永远欠你的人情。”他跟在她身后爬上楼梯,就在他们到达最后一个台阶时,帕特里夏转过身来定定地瞪着他。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差点把她勒死,然后,他感觉到她裸露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她轻轻地“嘶”了一声表示抗议,劳伦斯稍微松了松,但还是一直抱着她。
帕特里夏到达那座水泥大楼后,劳伦斯下楼来接她,她差点没有时间跟他强调绝对不能让他的朋友们发现她的能力。不管发生任何事。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劳伦斯感觉自己的眼睛模糊了。香甜的柑橘味,柔软、温暖的感觉充斥着他的所有知觉。他感谢父母认定他应该参加户外活动的那天。
“等我几分钟,”帕特里夏说,“我已经上街了。”
其他人回来了,苏卡塔像个救生圈似的护着普丽娅,脸上热泪直流。“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我无法一个人独活,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他说。
“我们没有考虑附加质量,以及其他宇宙相应更高水平的引力。”劳伦斯说,似乎这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似的。
“那里有可见光谱之外的颜色,”普丽娅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但我还是能看见。现在我也停不下来,一直能看见那些颜色。”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苏卡塔有女朋友了?”
“伏特加、大声的音乐,”被劳伦斯死死抱住的帕特里夏喊道,“现在就要。这是她恢复过程中必不可少的。”
一个小时后,劳伦斯发疯似的拨打帕特里夏的电话,祈祷她没有把手机落在家里或者关机去参加什么巫师聚会。帕特里夏一接起电话,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嘿,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我们改变了人们周围不应该存在的力,而且似乎把苏卡塔的女朋友推送到了另一个存在平面,在那里我们无法定位她的位置,甚至无法证明她仍然存在,我们基本上已经用尽了所有的科学方法,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的,只是求你帮帮忙。”
他们推着普丽娅去了放Benders音乐的烧烤酒吧。也有人说去急诊室什么的,但被帕特里夏否决了,而且,没有人想跟替他们收拾烂摊子的人争论。
其他人看着劳伦斯,他缓缓地点点头。“对,”他说,“我想我们可以实现。”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安雅一直在问,“你做了什么?”
大家都咯咯咯地笑起来。普丽娅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我用了音速螺丝刀。”
“我可以试试吗?”普丽娅问,“我想成为地球上无重的第一人,这样我的名字就会在每一次记录中被拼错,直到永远。”安雅开始抗议,但普丽娅随后说道:“传统的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式了。”
“不,说真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但是,在进行任何人体试验之前,我想多做一些测试。”安雅说。
“我改变了中子流的极性。”
理论上来说,一个人可以蜷缩在发光的白盘上,被巨大的红色枪口瞄准,完全沐浴在反重力射线的作用中。
“别再用《神秘博士》里的话回答了!跟我说实话!”
几周过去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普丽娅在周围出现。与此同时,小组终于在机器方面取得了实质性成果。先是一个高尔夫球,然后是棒球,然后是煮熟的鸡蛋,然后是名叫“本”的仓鼠——它们都在轻轻按下按钮的那一刻摆脱了顽固的束缚力,然后在第二次按下按钮时恢复到正常重量。
“就是有点变化无常。”帕特里夏现在完全是在逗安雅了。
“在某些地方,”劳伦斯说,“这可是美味佳肴。我们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不过一旦我们完成了食谱改造,我们就会去那里跟他们比赛。”
在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酒真是治愈的良药。劳伦斯双手捧住酒杯,任酒在自己嘴巴和喉咙的最上层流过,感觉与布什米尔斯威士忌建立了一种精神关联。
“嗯,”普丽娅说,“虫派。我最喜欢了。”
几大口威士忌下肚,听音响系统嘶吼着“快来感受这噪音”,普丽娅似乎也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她开始在凳子上跳舞,取笑重金属头发和全身照。劳伦斯确保一直有酒送过来,这样普丽娅就可以达到推荐剂量。在外宇宙的那段时间,不管她经历过什么,她似乎都已经完全忘记了,或许,如果他们走运的话,等她带着宿醉醒来,会感觉整个晚上只剩下奇怪的模糊印象。对于扰乱一个人的短期记忆来说,这个方法似乎很不错。
“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手段。”苏卡塔补充道。“我们认为,如果我们可以解决重力问题,那我们就可以制造稳定的虫——”安雅踢了他一下,他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派,虫派。”
所有人都一直跟帕特里夏干杯,一直给她买酒,听着她的冷笑话哈哈大笑,好像他们都强烈意识到她挽救了他们的危机。帕特里夏去洗手间的时候,苏卡塔凑过来对劳伦斯说:“说真的,你是从哪儿找到她的?她真是太棒了?她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厉害的怪才,这肯定能说明点什么。”塔娜和安雅也插进来。但与此同时,劳伦斯却注意到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真的直视着帕特里夏跟她说话,而是一直越过她。这些人憎恶迷信,但他们却像对待倒霉符咒一样对待他的朋友。
“对,”塔娜说,“所以你人还在这里,但你的质量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帕特里夏像看一只发狂的鹰一样看着普丽娅,时不时地碰碰她的手,好像被她碰一下能治病似的。很可能真的是这样。帕特里夏根本没有注意其他人,甚至包括劳伦斯。帕特里夏可能是一个凌晨三点在外面瞎晃、跟老鼠说话的反社会怪人,但当人类需要时,她总是对他们怀着无限温柔。帕特里夏的黑头发散在后面,她的脸,以及专注的目光,都变成了头发中的灯塔。
“比如其他维度,”普丽娅说,“因为理论上来说,重力在其他宇宙空间是更大的力。”
有一会儿,劳伦斯数着帕特里夏知道他多少秘密,心里感觉美美的。他有一种奇怪的自豪感,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自己如此信任的人。就好像他选得很好,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
连逛带摆弄了几个小时后,普丽娅俨然成了团队的一分子,她对所有人发誓说不告诉别人他们的隐身处是非常不对的。劳伦斯给她解释了反重力的事情:“我们的目标是使重力失效,改变身体中所有电子的旋转方向,从而使身体质量有效转移到其他地方。”
他陪她走回家,努力压抑突然想拥抱她的冲动。她正笑着摇头。“上帝啊,能在那里待一会儿真是偶然,”她说,“你的朋友很大程度上是迷路了。不过,她没有被那个空间奇怪的重力作用压扁真是个奇迹。”
很快,普丽娅便用一根活泼的长手指点着六指史蒂夫,看他跳舞了。“他的反应速度真是太快了,”她略带一点旁遮普口音说,“我会给他设计点中央陀螺仪什么的,好保持平衡。”
“我想知道我们的世界里有多少其他东西都只是其他地方的影子,”劳伦斯一边想着一边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直在怀疑,我们这个世界的重力很弱是因为大部分重力都在其他维度。那其他东西呢?光?时间?我们的一些情感?我的意思是,我活得越久,就越觉得我看到、感受到的东西都是我们感觉不到的那些真实东西轮廓的痕迹。”
劳伦斯和苏卡塔同时扫了一眼复式房间,裸露的屋梁,《流言蜚语》和詹姆斯·邦德的电影海报,外加豆袋和灯芯绒沙发。迪斯科球同时也是安保系统。“俱乐部”的伪装确实很巧妙。
“就像柏拉图洞穴。”帕特里夏说。
安雅赞同地说。她穿着马裤和马靴,外加一件印着黛比·哈利头像的宽松T恤,黛比的脖子上缠着一条带子。安雅刚刚把头发染成了粉红色。
“就像柏拉图洞穴。”劳伦斯赞同道。
“这里是一处绝密的研究设施,伪装成了一个俱乐部。”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我的意思是,按照规定,我们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感受到的东西要比孩童时少,因为我们长出了太多疤痕组织,或者我们的感觉迟钝了。我想这样可能是健康的。我的意思是,小孩子不需要做决定,除非是错得离谱的事情。或许,如果你感觉到太多的话,可能也可以轻易下定决心。你明白吗?”
“我们这里做的是很严肃的研究,”塔娜说,“任何东西都不是闹着玩的。当然,六指史蒂夫除外。”她指着一个跳踢踏舞的小机器人说,机器人听到自己的名字,用好多数字摆了个爵士手势。跟往常一样,很烦人。
但实际上,劳伦斯感觉理智和情感都比他小时候感觉到的更真实。路灯、车灯和霓虹灯鲜活地闪动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收缩膨胀,可以闻到附近木炭燃烧的味。他转身看着帕特里夏脸上明亮而忧伤的笑容。
安雅和塔娜反对让普丽娅进入总部内部,因为她会告诉hAckOllEctIvE的所有其他人,而且会出现一些闹剧。黑客空间有一些很酷的人,但也有一些人仍然认为自己能造一台两秒时间机器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帕特里夏,”他说,“我真的、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除此之外,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很抱歉小时候你跟你家猫说话的时候我逃走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从你身边逃走了。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明确清晰。或许,我也不应该对你这样的人做出承诺,对吗?但我不在乎。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
劳伦斯说了什么:“你应该把她撬过来,给她看看那个反重力设备,讲讲那个不算什么反重力的事情。然后她就永远都是你的了,伙计。”
“不客气,”帕特里夏说。俩人到了帕特里夏家前门。“你也是。所有的一切。有你做朋友,我也觉得超级幸运。我也绝对不会从你身边逃走。”
苏卡塔已经隔着hAckOllEctIvE盯着普丽娅看了好几个星期,看着她焊接,戴着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像小矮人的护目镜。她构建了一种启用无线的挖掘机器人,可以把小东西藏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除非你有正确的PGP秘钥。
俩人站在门口。某一刻,俩人的手开始碰到。他们就手拉着手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对方。
普丽娅说话的时候会用双手做出迷人的手势,感觉像是正在你脑袋里画出各种形状。她的手指纤长,有一些微波样的小坑,还戴着一些假的蓝宝石大戒指。外加色彩柔和的水晶指甲。
帕特里夏的笑容变得更悲伤了,似乎知道了什么劳伦斯还没明白的事情。“别忘了你欠我的东西,”她说,“否则会变得非常糟糕。我很抱歉。”之后,她走进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 * *
回家的路上,醉酒、如释重负和情感爆发的复杂情绪一直充斥在劳伦斯心头。但他也隐隐地对“最小的东西”感到一丝不安。很有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帕特里夏似乎有点紧张这个。劳伦斯大步跨过一条条街道,脚跟甚至碰在了一起。他从来没有狂喜或是情绪大起大落过,但他想象过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当普丽娅说她想成为地球上无重的第一人时,劳伦斯丝毫没有犹豫。
到家的时候,他崩溃了。幸福消失得太快,他只好坐下来。他已经筋疲力尽,感觉自己要是不马上睡觉的话可能要昏倒。随后,他想到必须要给帕特里夏的“最小的东西”。他可以早上起来找,也可以过几天找,也可以随便什么时候找。她没有限定具体的时间,或者任何条件……他可能有几天的时间把它找出来。
跟塞拉菲娜谈起自己工作的时候,他一直把细节说得很模糊——塞拉菲娜只知道他的团队正在研究理论上可以克服重力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可能会在几年后投入实际应用。但是他渴望将最终的成品展示给塞拉菲娜,并且在“无限之路”在他身后突然打开时张开双臂。那将是他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
但随后,劳伦斯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怎样才能知道是哪个东西。最小是说体积最小吗?还是重量最小?还是只是说整体尺寸最小?他有一些甚至不能用小来形容的线头,但他很明确地知道那不算。为了公平起见,他必须找一件自己拥有的东西,也就是说,至少是可以正常转卖的东西。不能卖的东西就不算拥有,对吧?
他从自己的幻想中出来,发现米尔顿又给他发了一封邮件,要求他提交包括实质进展的进度报告。这些邮件中包括类似“人类大步跨越逐渐扩大的悬崖”之类的句子。有些日子,劳伦斯挣扎着动员自己去工作,而一旦到了那里,他又无法让自己离开。
所以,他有一个从“百分之十计划”带回来的U盘,尺寸是两个豆子那么大——但当他给帕特里夏发短信时,她说不能是他借来的东西。她要的是他明确无误地拥有的东西。这就排除了塞满他桌子和书架的各种电子配件和工具,这些严格来说都是从米尔顿那儿借钱买的。
有时候,劳伦斯浑浑噩噩地想象着行走在类似地球的另一个星球上。那里有奇怪的重力。空气中是不同混合比例的氧气、碳和氮。那里的生物可能会挑战我们关于“植物”或“动物”的定义。那里的月亮不止一个,那里的太阳也不止一个。只是那种新奇就可以让他的心脏炸裂:光着脚丫伸到从来没有任何人类的脚趾耕犁过的土壤,头顶是黄铜的天空,宣告着我们曾以为的所有极限都不过是我们的偏见。之后,他突然回到小组工作受阻的现实:与一年前相比,再也没有进一步开启最后的前沿。
他在桌子里到处翻腾。铅笔、钢笔……洛克人的小雕像确实很小,先把这个列到清单第一条。他堆了一堆,把抽屉、盒子和衣服架全翻了个遍,同时还得小心不要吵醒伊泽贝尔。然后,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6.
“哦,不。”他大声说,“那个不行,不,不,该死。绝对不行。”他无法呼吸了。像是哮喘突然发作之类的。之前的喜悦全都不复存在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相反的,他感觉像是被一只尖锐的钢头鞋踢中了心口。
雨终于停了,帕特里夏身上除了鞋子都干了。虽然他们的路线有四个街区是一样的,但俩人还是去了不同的公交车站。俩人拥抱着道别,帕特里夏回到家后,一边刷牙一边望着自己的卡迪电脑,它像一面空无一物的镜子,却为她填充了她错过的一切。上床前,她把卡迪电脑塞回了背包里。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觉,一直在找啊找。但他找不到任何一件算得上是他的真正财产,同时又比奶奶给他的戒指更小的东西。
“而且,你比我更了解那些人,”劳伦斯说,“但那个‘强化’的什么东西竟然能控制你,这让我很惊讶。他们不希望你使用你的力量,但他们让你用的情况除外。”
第二天早上,他拿着戒指找到帕特里夏,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疼得厉害。“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对她说,“她临死前给我的。”
“哈。”现在,帕特里夏觉得哑口无言,所以,劳伦斯还是成功地打击了她的自我。她早应该看出川岛只是故意制造了一个脆弱的陷阱,而真正的陷阱在于你愚蠢地让自己相信那是个牢不可破的陷阱。但同时她也感觉好多了——随后,劳伦斯若有若无地暗示她是他见过的最酷的人那句话也印在了她心里,即使那只是一种夸张的假设。
“我很抱歉。”帕特里夏说。她穿着浴袍,站在公寓门口。或许他把她吵醒了,不过他很怀疑这一点。
“我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件事,那个承诺的措辞太不准确了,甚至都不算是承诺,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我应该防止你不切实际地高估自己——但是,如果说,我恰巧相信你就是我认识的最酷的人,那我就不太可能认为你会高估自己的魅力。这取决于我自己的看法,以及我对你对自己看法的评估。这全都是一堆主观标准。再加上我只说了我会尽力,这又是一个主观判断。如果我要把违反这个承诺作为毕生追求,我都不确定能不能找到方法。”
“她说这是她妈妈给她的,她本来想传给孙女,但她的孙子辈只有我一个孩子,”劳伦斯说,“她想让我把它送给我要娶的人,然后再传给我们的女儿,如果我们有女儿的话。”
“为什么?”
“我真的很抱歉。”帕特里夏说。
“那个承诺充满了漏洞,”劳伦斯说,“即使不算违反了也没有任何惩罚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从来就不应该答应,要是我没喝得那么醉的话,我肯定不会答应的。监管别人的自大本来就不是我的工作,在任何疯狂的世界里都不是。不过在任何情况下,那都是个没有意义的承诺。”
“我本来是要送给塞拉菲娜的,”劳伦斯说,“作为订婚戒指。我答应过奶奶会把它送给我的新娘。”
“嗯。”帕特里夏紧张起来,虽然肚子里的威士忌依然在发热,她却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恶寒。
帕特里夏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自己的紫色浴袍。她的头发纠结成了一团。
“那个承诺,”劳伦斯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朋友逼我做的那个承诺。不是第一个,不是如果我乱说我就永远变成哑巴那个,是另一个。”
“我真的必须把这个给你吗?我们不能终止交易吗?”
俩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斯迪利丹的主打专辑成功地放到了最后一首歌,不出意外,是“Rikki,Don't Lose That Number(Rikki,别丢了那个数字)”。帕特里夏觉得应该说说自己为什么要躲着劳伦斯,虽然她的卡迪电脑一直想把俩人凑一块儿。她也不确定要说什么。
“你真的必须给我。否则你的朋友可能会重新被困在那个地方。或者换成你。”她当时说的时候,这真的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我家里有三台,”劳伦斯说,“有一台‘越狱’了,现在用起来不太一样。OS系统里有什么东西,不允许进行任何分析。你可以在卡迪电脑上安装野莓Linux系统,这样它就变得跟其他平板电脑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你早就知道是这个。”他把戒指递给她,仍然放在那个小小的天鹅绒盒子里。实际上,加上盒子,他几乎要比他的一个玩具车大。但也大不了多少。
“我发现你没有卡迪电脑。”帕特里夏的威士忌已经喝完了。她又给自己和劳伦斯各买了一杯。
“我知道会是类似这样的东西,”帕特里夏把戒指放进浴袍口袋里,那里甚至都没有鼓起来,“否则咒语就不会成功。”
“一方面,他最终实现了科技让生活更便利、更简单,或者根据你想要的,更刺激的承诺,”劳伦斯说,“另一方面,人们把一些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东西都托付给这些东西。”
“为什么不能是类似,比如,我一只脚着地站一个小时之类的?为什么必须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求婚计划的关键?这根本说不通。”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帕特里夏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把它扔掉。
“你想进来吃点烤华夫饼吗?”帕特里夏后退一步,打开门说,“我不能这样在外面说。”
这已经不是劳伦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说起自己的卡迪电脑,好像它们是会嫉妒的神似的。他告诉她人们对于自己的泪珠形电脑所有那些奇怪的迷信——因为需要一个更好的世界。有个人可能相信他的卡迪电脑可以拯救他的婚姻,而你会碰到另一个人,卡迪电脑毁了她的婚姻,但她后来却认定那是最好的结果。有人卖房卖车,就因为他的卡迪电脑向他展示了一种更简单的生活方式。有些人甚至找到了上帝,真正的上帝,这也多亏了他们的卡迪电脑。人们对卡迪电脑的依赖超过了任何人之前对苹果或黑莓手机的依赖。
烤华夫饼没有成型,她转而拿来当地做的有机果酱馅饼,这个可能更好吃。他们坐在波浪状的灰沙发上,这是以前劳伦斯每次来时,迪迪和另一位室友看《卡戴珊一家:下一代》的地方。帕特里夏时不时地扫一眼走廊,看她们会不会出来捣乱或者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怀疑我是因为把卡迪电脑留在家受到了惩罚。”帕特里夏坦白说。
“呃,我可能已经说过有两种魔法。”帕特里夏递给劳伦斯一个蓝莓点心和一杯英式早餐。
劳伦斯给帕特里夏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一小杯好喝的威士忌,她可以一起喝也可以分开喝,随她自己。她喝掉了大部分热巧克力,然后小口抿着威士忌,把奶甜味冲下去。威士忌的味道很浓,像是那种上好的奶酪。她感觉到自己的皮肤重新舒服起来。
“我猜,是好的和坏的。”劳伦斯说,他嘴里并没有吃很多。帕特里夏在沙发上展开的浴袍就在他旁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趁她不注意把戒指偷走。但他随即想起帕特里夏说过有人会被拉回那个可怕的维度。
这是一家以“猎人小屋”为主题的酒吧,墙上铺着厚木板,有一面墙上都是假的动物头,一开始帕特里夏觉得很恶心。但后来他们走到最靠近壁炉前的位置,豆科灌木的香气和木材燃烧的青烟真是治愈雨天的良药。音响里放的是斯迪利丹乐队[9]的专辑,布鲁斯女中音是它的特色,她猜那张专辑的名字应该叫《斯迪利·丹妮尔》。
“不对,虽然这是常见的错觉。魔法分为治愈魔法和骗术魔法。以前,很多人都认为治愈魔法是好的,骗术魔法是坏的——但是,治愈师可能会变成审判控制狂,而骗术师则可能非常富有同情心,并且真的可以救你的命。”
“这辆公交车不到你家,对吗?我的意思是,你得倒车。”劳伦斯说。帕特里夏承认,可能确实是这样。“呃,如果你要立刻回家的话我也理解。不过右手边有家酒吧,那里有个很暖和的开放式壁炉,还有热棕榈汁和其他东西。我们应该尽快让你暖和起来。”
“就像昨晚。”劳伦斯说。
“谢谢,”帕特里夏用卫衣尽可能地把自己拍干,“至少热浪终于退了。”
帕特里夏点点头。“治愈师和骗术师学校都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其渊源都是世界各地的许多传统习俗。19世纪30年代,两个学派爆发了一场战争。世界原本可能会变得支零破碎。但当时有一个名叫霍顿斯·沃克的女人,她意识到如果这两种魔法可以结合的话,效果会更好。如果你同时掌握了骗术魔法和治愈魔法,你就可以做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比单独使用任何一种魔法都要厉害。而且,你变成控制狂或谎话连篇的骗子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哦,该死,”劳伦斯说,“你都湿透了。上帝啊,真遗憾。真是糟透了。”他把自己上好的棉卫衣递给她当毛巾。她想说没事的,他不用这样,但他却一直把卫衣塞给她。
劳伦斯已经在猜想这里面的含义:“所以,如果你要用魔法完成什么大事的话,就必须欺骗或者治愈某个人。所以,如果没有可以欺骗的人或病人的话,你就爱莫能助?”
她决定把卡迪电脑留在家里。一整天,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之前的无聊状态,错过公交车、联系不到朋友、忙得没有时间吃饭。晚上,就在她要回家的时候下起了雨,她忘了带伞,而且也没有地方可以买一把。于是,她只能跑过十个街区去赶公交车——而当她到的时候,公交车刚刚开走。她在一棵稀疏的树下等下一趟公交等了半个小时,而当她像块海绵一样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上了公交时,却发现唯一的空座位是在劳伦斯旁边。
“我不会说爱莫能助。我接受了很多年的训练,学习在不同的情况下如何使用这些技能。我可以用骗术魔法来改变自己,即使周围没有任何人。如果有人攻击我的话,我可以使劲‘治愈’他,让他一周之内都能感觉到我的‘治愈’。”
工作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拿起卡迪电脑,用手指在上面迅速写道:“劳伦斯是怎么回事?”作为回答,卡迪电脑告诉她一些关于劳伦斯的事实,包括他在麻省理工获得的一些物理学奖项。她忍不住觉得卡迪电脑十分清楚她在问什么,却故意装聋作哑。
“谢谢你给我解释。”劳伦斯吃掉最后一口蓝莓点心,然后用剩下的茶冲下去。他还有一百多个问题,但此刻他还没准备好接受更多的答案。他在沙发破旧的衬垫上陷得更深了。他永远也不能从这个沙发上抬起屁股了,只会在这里越陷越深,直到被吞没,就像是“金星屁股陷阱”。
她并没有特意要避开劳伦斯。但与此同时,她也并不渴望与答应过川岛会看着她,防止她过于自大的人一起出去玩。已经有很多人跟她说“强化”的问题了,她不需要一个发誓要打击她的朋友。当然,这一直都在川岛的计划之中:如果他跟帕特里夏说,不允许她再跟劳伦斯一起出去,她会很生气,并且不管怎样都要跟劳伦斯一起出去。所以,川岛反过来跟帕特里夏说她可以随意跟劳伦斯一起出去——之后,再将劳伦斯加入打击她的人员名单中。这样就可以确保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即使她看穿了他的阴谋,但依然无法阻止这个计划完美地实施。
劳伦斯的每一片灵魂都在呐喊,让他趁失去奶奶的戒指和自己声音之外更多的东西之前赶紧离开这儿。但后来他想到了自己所做的另一个承诺。他完全自愿做的那个承诺。
她说了声“嘿”,就转过身去跟泰勒说话了。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再逃走了,”劳伦斯说,“我说话算话。”
“呃,嘿,又见面了。”他说。他想说点其他的,但似乎又觉得不说为妙。
“很好。”帕特里夏松了一口气,似乎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似的,“再来点茶?”
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就在帕特里夏习惯了使用卡迪电脑,开始将它视为她个性的延伸而不只是一件设备时——换句话说,就是大约五天后——她开始偶遇劳伦斯。并且是很多次。吃午饭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喝茶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在公园里。起初,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旧金山本来就是个小城市,但过了几天后,感觉就有点怪异了。见到劳伦斯后,她会打声招呼,尴尬地搪塞几句,然后迅速逃走。之后,几个小时后,这个过程再次上演。要不是知道自己是最没有跟踪价值的人,她会以为他在跟踪她。第三天,她试图改变自己的路线,去外日落区吃点素食灵魂料理[8],不知为何,劳伦斯竟然也在那里,去看什么机械博物馆的复兴。
“好啊!”劳伦斯在沙发上换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帕特里夏又递给他一杯热茶。他们一直默默地喝着茶,直到帕特里夏的室友们起床,开始冲劳伦斯翻白眼。
卡迪电脑帮帕特里夏找出坐哪趟公交车上班不会迟到,什么时候她的一只玛丽珍鞋子鞋带开了,卡迪电脑还带着她找到一个有墙洞的地方,那里正好可以放下它。几天之内,帕特里夏已经基本知道任意时刻她生活中的十几个人在忙什么,并且不会感到不知失措。她成功地抓住充满歉意的泰勒吃了顿午餐,腾出时间跟迪迪和瑞查琳开了一次冰激凌会议。
7.
非常确定的是,几天后,卡迪电脑“如此细心”地引导她经历了一些愉快的邂逅和小发现。海耶斯谷有一家鸡蛋主题小餐厅,在那里,所有人都坐在鸡蛋椅子上,吃着鸡蛋做的菜,既有苏格兰煎蛋也有中式蛋挞。喝的是有蛋黄的鸡尾酒。整个餐厅就是即将发生的过敏反应,但这里又很温暖、很舒适,空气中有一丝奶油和糖的香味,让她觉得像是在外婆的厨房里,而她只有5岁。
有很多年,帕特里夏都祈祷着可以逃走去学习真正的魔法。然后有一天,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一个男人出现,把她带到了巫师学校。这是做梦吗?那也圆满了。
那天晚上,帕特里夏坐在床上玩她的新卡迪电脑。除了吉他拨片的形状,以及坚持问一些让人抓狂的问题来使你的体验个性化,它跟普通的平板电脑并没有多大区别。比如,“嗅觉和味觉你更愿意舍弃哪一样?”“你上一次很开心地熬夜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复选框可以关闭这些问题,但所有人都说回答这些问题可以让它的工作好一百万倍,而且一天后这些问题就会逐渐减少。
艾提斯利迷宫有两个独立校园,这两个校园的差别就像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和暴风雪。艾提斯利学院是那种宏伟的石头建筑,有超过600年的历史,从来没有人敢在那里大声说话。艾提斯利的学生排成一列纵队沿着砾石人行道走,他们穿着西装和短裤、打着领带,胸前别着学校的校徽(一头熊和一只牡鹿面对面,中间举着一个火焰杯。)。见到老师或高年级学生要称先生或小姐,吃饭是在“较大楼”的“正式食堂”。而迷宫学院则是布局混乱、彼此相对的九座楼和弯弯曲曲的人行道,在那里你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你可以睡一整天、吸毒、打游戏、做任何你喜欢的事。只是你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没有门(或者没有厕所)的房间里好几个星期,直到你学会一些疯狂的课程。否则你会被扔进无底洞中,或者好几天都被拿着棍子的人追着跑。或者你会发现自己无法停止地一直跳踢踏舞。或者你的碎片会开始一片片地掉落。在迷宫,没有人告诉你任何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是个有趣的玩具——此刻,她愿意尝试任何可以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像幽闭恐惧症、不那么自我专注的方法。虽然买一台标着巨大的“自省”楔块的机器,奢望它让她变得更会社交好像有点不正常。
艾提斯利学院和迷宫学院曾经是两所独立的学校,分别代表两种互相独立的魔法类型,但现在因为魔法的联合,两所学校也合并了,当然,是在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前提下。连接在两个校园之间的通道是一条铺满树篱的沙路,只在特定时间开放。
她刷银行卡买下了那台卡迪电脑,感觉自己完全是个白痴。接下来,她要买副大大的方框墨镜,还要一个可以根据她最近跟别人上床的时间改变颜色的圆形纪念章。上帝啊!
帕特里夏要在艾提斯利花几周的时间掌握一些微妙的治愈术,然后他们会把她送回迷宫,在那里,她自己会变得非常迷茫、混乱,以至于忘记自己所有厉害的技能。她要在迷宫解开一些乱七八糟的谜题,搞清楚如何设计一些精妙的骗局让自己被送回艾提斯利,之后,他们会再次向她灌输无穷无尽的规则和公式,然后她会失去自己脑子里一直存在的扭曲形状。
两天后,帕特里夏出现在联合广场附近的卡迪电脑店里。店面很窄,弯曲的墙壁像环绕岩石的溪流一样,蜿蜒着一直将你引领到后面的柜台。墙壁看上去似乎闪闪发光。帕特里夏从一面墙的陈列台上取下一台卡迪电脑,电脑屏幕便启动了。屏幕上是一些彩色旋涡,随后又变成了车轮的形状。旋涡从车轮中央逐渐扩大,有点像道家的八卦,所有被她点到的地方都会变得更大。里面包括通讯、定位、自我表现及自省等模块。
这已经足以让她在熄灯(在艾提斯利)后的每天晚上或者偶尔打盹的时候(在迷宫)抱着枕头哭了。但同时,帕特里夏也很想念她的父母,她甚至都没有跟他们道别。他们只知道她死了。或者像动物一样生活在某个小巷里。她想告诉他们自己很好,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更不用说,她还丢下了她的小猫伯克利。
虽然雷金纳德坚持说卡迪电脑一点儿也不怪,但他这么卖力地推销本身就有点奇怪。他听起来像是刚刚加入了某个邪教。帕特里夏发誓她绝对、永远不会买卡迪电脑。永远。
艾提斯利的院长是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名叫卡门·埃德尔斯坦。她的一头银发优雅地内卷,脖子和肩膀上总是包着一条优雅的围巾。卡门鼓励学生有任何问题或疑问都可以去找她,帕特里夏很快发现自己在向这位老太太倾诉——但她痛苦地体会到,绝对不能提几年前她遇到了什么树灵的事。魔法是一种实践和艺术,不属于精神信仰系统。跟任何普通人一样,你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体验——但是,相信你跟某种伟大而古老的东西有直接接触就是“强化”的开始。
“说真的,一点儿也不。卡迪电脑一点儿也不怪,而且用起来很容易。它不会偷窥你,也不会让你跟踪你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觉得它在侵犯我的隐私。卡迪电脑只是……让邂逅变得更频繁。它毫不唐突,也不会给你一大堆警告。但你总是知道什么是你不应该错过的。我以前觉得很孤独,虽然你也常常来看我,我很感激。后来我买了这台卡迪电脑,就感觉好像又回归了自己的生活。”
“树是不会跟人说话的,”卡门·埃德尔斯坦说,她脸上常见的笑容变成了担心地皱着眉,“那是你的幻觉,或者有人骗了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学生那么晚才找到,都是在他们已经自己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那些坏习惯可能成为无法忘记的噩梦。”
“我一直以为只有教会街的潮人们才用卡迪电脑,”帕特里夏说,“不管怎么说,听起来还是怪怪的。”
“对,那很可能是我的幻觉,”帕特里夏在硬硬的凳子上不安地扭动着,“我记得我吃了很多辣东西。”
“买台卡迪电脑。它会改变你的生活,我没有开玩笑。一点儿也没有。你会与生活中的所有人密切关联。这个跟常规的社交网络也不一样。它非常神秘:你只会在你最需要见到某个认识的人时见到他,是真人。我的固定收入刚刚能买得起一台卡迪电脑,但后来却发现,这是我做过的最明智的投资。”
迷宫的院长是卡诺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和声音都会改变。有时候他是上了年纪的斯里兰卡人,有时候是小矮人,有时候是长满络腮胡子的高大白人。帕特里夏很快学会如何通过一些特定信息辨认卡诺特,比如他转动肩膀的方式或眯起左眼的样子——如果你没能认出他,或者错把别人当成了他,就会发现自己掉进迷宫学园最深的洞底(除了无底洞之外)。大家都说,要是卡诺特一张脸用了两次,他会死的。无论何时遇到卡诺特,他总是想跟你做可怕的交易。帕特里夏没有试图告诉卡诺特关于那棵树的事。
“什么?”她的脑袋差点撞到水槽上。
在艾提斯利迷宫,她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她对其他一些学生很好,包括泰勒,泰勒留着一头乱糟糟的老鼠棕色头发,胳膊和腿总是不安分。但学校的主流团体里从来就没有帕特里夏的位置,尤其是发现学校的绝大多数作业她都做得很烂之后。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又蠢又呆,而且作业还做不好的人做朋友。
她期望雷金纳德会说一些什么只需要做你自己之类的陈词滥调,但他却说:“买、台、卡迪电脑。”
如果你在下午晚些时候的某个时间去艾提斯利外面的树林,或者熄灯后走进艾提斯利的学生宿舍,可能会看到一个头发乌黑的小女孩瞪着两只迷茫的大眼睛,抬头对着树说:“你在吗?你的交易是什么?百鸟议会开会了吗?”或者看到她跟小鸟聊天,但那些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飞走了。
帕特里夏正在帮雷金纳德修水槽,水槽里装了一个那种失灵的新阀门,这个阀门原本应该在几分钟后把水关掉的。她发现自己正在说跟凯文分手的事。“我的意思是,我想这样是最好的结果,因为我们根本就不会有结果。不过,这是由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导致的,就是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时间,我一直孤立自己,所以基本上注定要永远孤独。你说是吧?”
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艾提斯利或者迷宫待多久——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周,或许更长。有一次,帕特里夏在迷宫待了七个月,直到她成功躲过老师和其他学生。他们整整找了她一个星期。但她没有被送回艾提斯利学院,而是被放到了一片黄草地里,卡诺特引领着帕特里夏和其他一些学生进入一个巨大的木飞艇,飞艇是鲸鱼的形状,只是鳍更多,里面用坚果和浆果铺成了洛可可式的布局。
* * *
那天,卡诺特是体格魁梧、戴着眼镜的非裔美国人,说话是田纳西口音,穿着一件短夹克。“下面是我们的计划,”当他们到达阿尔卑斯山上空的某个地方时,他说,“我们会把你们每个人放到一个小镇上,你们不会说那里的语言,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补给品。你们必须找到一个需要治愈的人,一个疼得非常厉害的人,治愈他。并且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们来过。然后我们就去接你们。”卡诺特主动提出可以给学生免除这项作业,作为交换条件,他要在他们的骨头里藏点东西,但谁也没有跟他交换。所以,他转而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把学生推出飞艇舱,舱口看起来像是几百英尺高的法国城堡的门口。没有降落伞。
帕特里夏又做了一个在森林里迷路的梦,这一次,她跟一群鹿一起跑,喉咙里发出野蛮的叫声,鼻腔里是树汁的味道。她肚皮着地、四肢并用地使劲跑,直到喘不过气来。帕特里夏双手着地绊倒了,她大喘着气,放声大笑。她抬起头,再次看到了那棵鸟形的大树,透过树枝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帕特里夏走上前,用手掌摸摸它破旧的树皮,感觉到树中不断上升、翻滚的力量。摸着童年梦中那棵奇怪的树,帕特里夏感觉自己好像呼吸一下就可以治愈一支军队。空气透过树枝扑面而来,好像在聚集气息用它洪亮的嘶嘶声跟她说话……然后她就醒了。她睡过头了,虽然定了闹钟。
帕特里夏成功地减缓了自己的下降速度,所以那股冲击力只是把她肚子里的风撞了出来。她蹒跚着站住脚,落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之后,她一直走到夜幕降临,直到发现镇上的点点灯光出现在她身后。她最先遇到的几个人似乎非常健康,但后来她注意到有个老女人在一家小餐馆或小酒馆里抱着一碗汤。那个女人正在咳嗽,她的皮肤呈暗灰色,而且帕特里夏可以瞥见她黄衬衫下的脖子上露出一条赭色伤疤。很好。帕特里夏悄悄走近那个女人,却被泼了一脸汤,还被她用类似斯拉夫语的语言骂她是小偷。她赶紧逃跑。
* * *
一周后,在这座到处是昏暗的灰泥墙和泥路的小镇上,帕特里夏饥肠辘辘、无处藏身。她已经无法跟动物说话了,而且也没有掌握除英语外的其他人类语言。此外,她只能治疗已经与她建立起某种联系的病人。
“好。”帕特里夏结结巴巴地说。她们又聊了一会儿——聊罗伯塔的音乐剧灾难,她最后一次试图回到正轨——直到最后,帕特里夏感觉自己已经可以回家面对她的室友了,而她的室友们正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上。她们一声不吭地让了个位置出来,让帕特里夏跟她们一起看电视。
“今晚上我绝对不能再穿着这些没换过的衣服睡觉了。”帕特里夏用英语大声说。小杂货店的老板看到了她,用粗哑的声音大喊着把她赶了出来。帕特里夏跑过一条条弯曲狭窄、斜坡很大、铺着鹅卵石的小街,直到甩掉杂货店老板。她蹲在一堵石墙后面,看着自己偷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一瓶脏脏的清迈牌辣椒油。
“要是有任何人试图告诉你你很自私,”罗伯塔说,“把他带来见我,我帮你拧断他的脖子。好吗?”
“这个最好有用。”她拿起瓶子,“警告:红辣椒”的字随之倒了过来。黏稠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开始感到窒息,但还是逼着自己把整瓶辣椒油喝完了。瓶子刚见底,她就缩成了一个颤抖的圆球。她的头好疼。她想哭,为她失去的一切,为她没能得到的一切。
帕特里夏就在公园里放声痛哭起来,甚至比先前哭得更厉害了。她感觉到眼泪喷涌而出,流到脸上,并且深切地感受到一切都被打破了,满满的全是甜蜜。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姐姐会这样想她。
一个小时后,她抬起头来,吐了。她一开始吐,就再也停不下来。她的眼睛火辣辣的,鼻涕直流,辣椒油从胃里反上来的感觉比喝下去的时候难受两倍。她的胃抽搐着,但不是因为饿了几天后弄到食物的兴奋。同时剧烈地咳嗽着。
罗伯塔哈哈大笑。“我的问题恰恰相反:我是处理身体处理得很艰难。哈哈。翠西,你这一辈子就听我这一次。我知道我们俩一直处得不好,对于你离家出走的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但我了解你的一点就是,你是一个宽容的人,是一个心肠太软的人。别人作践你,包括我——尤其是我——,所以你有很多自卫机制。但你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你不会推开别人——你试着为别人做一切事情,但他们却不肯为你做任何事情。拜托,别让任何白痴告诉你不是这样,好吗?”
不过,好消息是:帕特里夏已经想到怎么治愈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女人了。
“我很好。”帕特里夏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盯着操场上的火箭船和窗户耐人寻味的维多利亚式房子,“我还好。就是……你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总是把别人从你的生命中赶出去过?比如,太自私了,所以大家都背弃你?”
她悄悄越过镇上的一座座石板瓦屋顶,直到到达那家小酒馆的斜屋顶,在那里,她可以透过一个小天窗看到那个女人。天窗是开着的,她偷偷钻进去,蹑手蹑脚地穿过一间存放成袋面粉和罐头补给品的阁楼。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拿了几片面包塞进嘴里。之后,她到达阁楼边缘,还是在那个所谓的谷仓一侧,谷仓的另一侧,那个女人正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前。帕特里夏爬上一根支撑柱,然后又爬上房梁。她在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直到胳膊和腿都吊在老女人上方,然后,她在不会掉下去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往下凑。
“嗨,翠西。一切还好吗?”
帕特里夏在老女人的汤里吐了一口口水。老女人正在吓唬屋里的其他人,可能是这些天总过来的孩子,所以没有注意。帕特里夏的唾液一进入那个女人的身体,她们之间就建立了直接联系,帕特里夏便看出她是肺气肿晚期,这种不治之症已经毁了她的一个肺,而且引起了痛风。帕特里夏集中精力地工作了一个小时,乱七八糟地喃喃自语一番,才得以进入,把那个女人的内脏治疗地跟新的一样好。她唯一没有做的就是给那个丑老太婆一个新的肺来代替没了的那个。
“嘿,伯特。”
帕特里夏躺在被扔下飞艇时的那片不平整的草地上,夜空看起来似乎格外拥挤。星星太多了,而且闪得太厉害。她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直到飞艇下降到足够低,放下一个梯子来接她。她爬得很慢,四肢酸痛而虚弱。卡诺特递给她一个三明治和一罐姜汁汽水,还试图向她推销一个尊巴舞工作室的股票。这一次,卡诺特是一个年轻的德国光头。
最后,帕特里夏在深夜来到了德洛里斯公园。天气仍然热得像是直接在太阳底下晒着,她的嘴巴渴得难受。她没法回家面对迪迪和瑞查琳。出于某种原因,她发现自己在给姐姐罗伯塔打电话,她们俩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说过话了(虽然她和父母聊到过几次罗伯塔)。
之后,帕特里夏开始研究如何运用她在艾提斯利和迷宫学到的东西,以及如何在艾提斯利巧妙利用迷宫的诡诈。“东欧小镇随机测试”作业结束后,有几个学生退学了,这为帕特里夏成为某些团体中的荣誉成员腾出了位置。
“谢谢你对我这么坦白。”帕特里夏说。她坐在那儿喝完了自己的酒,直到杯子里只剩下柠檬皮和苦涩的果肉。
一天晚上宵禁后,她和酷酷的“哥特”学生们一起在艾提斯利“较小楼”从未使用的洞穴似的烟囱里抽丁香烟。包括团队丰满优雅的头儿戴安西娅,据说她是伯爵的女儿什么的。坐在帕特里夏旁边的是泰勒,泰勒全身上下都是哥特风格,染着头发,画着眼线,下课后就穿上一件皮夹克。坐在帕特里夏另一侧的是萨米尔,他喜欢穿黑色浆领衬衫,这让他胆怯、略长的脸看起来像个大人且久经世故。另外还有托比,一个长着结实的红头发、大耳朵的苏格兰男孩。还有偶尔会出现的其他几个学生。烟囱的红砖墙上有几条很久以前的烟灰痕迹。
凯文罗列那几次的时候,她能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些场合:所有错过的线索和偏差,所有亲密时刻的流逝。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是那个不敢做出承诺的人。但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个时刻,是她自己变成了混蛋。
帕特里夏和泰勒互相搂着靠在一起,丁香烟熏着帕特里夏的五脏六腑。他们互相说着进入艾提斯利迷宫之前大家遇到的怪事,所有那些偶然的经历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与某种不确定的力量有联系。帕特里夏发现自己在说她记忆中关于百鸟议会、迪厄皮迪厄皮威普阿郎和那棵树的事,而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帕特里夏,”凯文握住她的双手,“你真的像个疯子,但又很可爱。能认识你我真的觉得非常、非常开心。但我已经犯过很多次傻了。而且我也试过了,我真的尝试过要跟你说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分别在五个不同的场合。我们在公园里滑旱冰的时候,还有在那家比萨店的时候……”
“这真是太奇怪了。”泰勒说。
“呃,”帕特里夏咬着大拇指,这是她很多年前就养成的习惯,“我很高兴,高兴,为你感到高兴。我为你感到高兴。”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戴安西娅向前凑了凑,用一双迷人的黑眼睛盯着帕特里夏,“再跟我们说说。”
“我遇到了另一个人,”凯文突然打断她,“她的名字叫玛拉。也是一个有点知名度的网络漫画家。她住在东湾。我们是两个星期前才认识的,但已经有一些迹象表明我们的关系是认真的。我甚至都不用看,但我的卡迪电脑提醒我,我和玛拉之间有29个共同点。”他盯着自己的皮姆酒:“你和我之间从来没有说过是彼此的唯一,甚至都没有说过我们是在约会。”
帕特里夏又把所有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这次增加了很多细节。
“我已经准备好坦承我的感觉。我觉得……”帕特里夏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我觉得,我们很好。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准备——”
第二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把那棵树的事情告诉别人。她会有麻烦吗?文学课上——当时大家在读《特罗拉斯与克莱西德》,帕特里夏时不时地瞅一眼卡门·埃德尔斯坦,但卡门没有表现出知道任何事情的迹象。
“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凯文说,他的眼睛瞪得比以往更大,也更悲伤。
那天晚上,帕特里夏正准备睡觉时,泰勒来敲门。“快点,我们都在烟囱那儿呢。”泰勒笑着说。废弃烟囱那儿的人数比之前多了一倍,所以几乎没给帕特里夏留下什么地儿。但每个人都想听那棵树的故事。
“我们应该谈谈这到底算什么,对吧?我和你。我们在做什么,”她开口道,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过DJ的音乐声,但又不至于大喊,“我感觉我们非常努力地不给我们的关系贴上标签,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标签。”
帕特里夏讲的次数越多,那些事听起来就越像个故事:过程跌宕起伏、结局圆满。她又说出更多细节,比如风吹过她无形的灵魂时的感觉,她在风中上升,飞到森林中央时树闪闪发光的样子。第三天晚上,当帕特里夏对着第三批学生讲这个故事时,那棵树说了更多的话。
但当她的舌头碰到跑到瓶口的青柠块,品尝着果肉与啤酒掺杂在一起的滋味,却想起其他人都在指责她的孤僻时,凯文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它说你是自然的守护者?”一个名叫让·雅克的科特迪瓦小孩说。
“我没事,”帕特里夏一直不停地说,“很抱歉让你看到那些。我没事。已经解决了。”
“它说我们都是,”帕特里夏说,“自然的捍卫者。反抗,比如,任何想要伤害大自然的人。我们都是。我们有特殊的目的。这就是那棵树说的。它就像是森林中央最完美的那棵树,但除非有人指给你看,否则你是找不到它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是一只小鸟带我去的。”
半小时后,她靠在凯文的绣花丝绒双排扣外套上,在艺术酒吧湿软的16号密室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日冕”,墙上是新的涂鸦,一个DJ正在打碟,是经典的嘻哈音乐。凯文配着厚厚的黄瓜片喝着皮姆酒,并没有问她晚餐的时候是怎么回事。酒吧金黄色的灯光衬得他格外迷人,鬓角勾勒出他顺滑的面庞。
“你能带我们去吗?”让·雅克问道。他兴奋地都喘不过气来了。
一走出危险书店,她便看到自己手机里全是短信和语音信息。她给凯文打了电话,他现在很担心她,她回了“我很好,就是需要喝一杯”之类的。
很快,他们成立了一个正式俱乐部。十几个孩子晚上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才能像帕特里夏那样找到森林中央。如何才能保护大自然不被任何人伤害。就像电影《阿凡达》中的纳美人一样。帕特里夏是了解详情的人,但戴安西娅才是那个可以说“我们要团结一致”的人,大家都欢呼雀跃。
“好。”帕特里夏心里还是觉得悲痛而绝望。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在欧内斯托提出去隔壁给她一杯鸡尾酒之前离开,因为她现在可不想醉得东倒西歪的。
“我们全都靠你了。”戴安西娅拍着帕特里夏的肩膀,充满信任地小声对她说。帕特里夏感觉一股兴奋直达她的尾椎骨。
“更用心地听,”书后的欧内斯托只是重复着这句话,“我们不想把你送走。别逼我们。”
“那棵树非常大,大约有四五十英尺高,不是橡树,不是枫树,也不是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树。它的树枝像大翅膀一样,月光会在两个地方透过最浓密的枝叶,所以看起来像是两个闪闪发光的眼睛在看着我。它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温和的地震。”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去波特兰了?”
帕特里夏第十次讲她那天晚上离开自己的肉体跑到那棵树那儿的故事时,那个故事已经被渲染成了跟她第一次讲的版本几乎完全不同的故事了。而且,所有人都已经听烦了。他们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要怎么做?”萨米尔问,“我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他重新拿起威廉·布雷克的诗集,帕特里夏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真的不知道。”帕特里夏说,她第一次告诉他们,她在泥塘镇灌了一瓶辣椒油,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互通各种理论,比如时间不对,或者她的顶部空间不对,或者是因为地脉的原因,从东欧到不了那棵树那儿。
“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痛苦地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欧内斯托说得特别轻,她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靠得很近。他用眼神看了一眼满是书的房间。“直到最后,我接受现实,这样的囚禁就是我选择付出的代价。现在,我尽可能地享受自己的处境。但你还没有开始体会作为巫师的痛苦、错误、所有的遗憾。能让你承受这种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牢记自己多么渺小。”
戴安西娅的秘密俱乐部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艾提斯利迷宫的大人们知道那棵树吗?要么所有的大人都知道这件事,但他们要对学生们保密,因为学生们还没到知道的时候;要么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这是你只有作为孩子才能了解的东西。
“好,”帕特里夏决定今晚不闹翻,于是说道,“我会更用心地听。我会试着不那么自私,试着更谦逊。我会让别人参与进来,如果今晚过后还有人想跟我做朋友的话。”
几天后,帕特里夏和戴安西娅一起吃午饭。只有她们两个人。艾提斯利学院“东草坪”上的每一片草都很完美,她们在草坪上铺了一条毯子。帕特里夏仍然不太敢相信,戴安西娅竟然跟她在一起。戴安西娅跟别人说话之前会先瞪大眼睛,所以你会发现自己直视着她的眼睛,心中确信不管她接下来要跟你说什么事,那都是你曾经听到过的最重要的事。她的艾提斯利围巾围得特别优雅,你会以为那是她从上千条围巾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她的棕色头发泛着光。
欧内斯托回到自己的躺椅上,留下帕特里夏一个人在那里反省。这是那些最烦人的测试之一:既是卑鄙的手段也是治愈练习。她很确定自己听得很对。她已经准备好再扔一次食物。
“我们要一起做许多大事,就你和我。我知道,”戴安西娅对帕特里夏说,“你应该喝点起泡柠檬水。你家乡没有起泡柠檬水,真的很好喝。”帕特里夏听了她的话。起泡柠檬水像是加了更多柠檬的雪碧,而且是最凉爽的饮料。气泡在她的舌头上冒泡。
“更用心地听。”欧内斯托说。大多数时候,厚重的眼线让他的眼睛显得很活跃,没有焦点。但现在,他似乎看穿了帕特里夏灵魂中最丑陋的角落。
帕特里夏怀疑戴安西娅是不是要吻她。她靠得很近,俩人互相对视着。帕特里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女同性恋,但戴安西娅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而且她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存在,这甚至根本不像是微不足道的性诱惑。远处的某个地方有只鸟在唱歌,帕特里夏几乎听懂了。
“所有人都认为西伯利亚的事是我的错,”帕特里夏说,“因为我太自以为是,太鲁莽。”帕特里夏的脑中浮现出托比生前和死后的照片,先是活的他,后来是死去的他,就像来自地狱的GIF动图。“他们现在还是觉得我太自大。但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当帕特里夏走进艾提斯利的食堂,或者在迷宫永远不知道要吃的是比萨还是黑布丁的自助餐厅吃饭时,甚至连那些没有去过废弃烟囱的学生也开始向她投来羡慕或赞赏的目光。迷宫的人告诉帕特里夏,他们喜欢她的牛仔裤。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喜欢过她的牛仔裤。
没有人知道欧内斯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坊间有很多传言。比如,他施了一个很大的咒语,结果遭到了反噬。还有,曾经有一种濒危物种,类似犀牛什么的,所有存活下来的动物都将自己的生命精华注入了一个巨大的生物体内,里面充满了他们后代丧失的潜能。好像是这个巨大的怪兽从乡间经过,被它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枯萎了。它的眼睛、耳朵、粗壮的脚趾都冒着血泡,身上发出腐烂的恶臭。故事里说,那个生物威胁到一个镇子,镇子上全是无辜的民众,直到欧内斯托接过它身上过多的生命重负。欧内斯托那么老,他进学校的时候,艾提斯利学院和迷宫还是两所独立的学校。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大家说。”戴安西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不止是因为有十个十几岁的孩子大半夜地挤在一个脏脏的小烟囱里。十双手握在一起,十个骨盆热切地扭动,像是要集体尿尿似的。戴安西娅停顿了好长时间,然后丢下了一颗炸弹:“我跟那棵树说过话了。”
“你理解错了,”欧内斯托起身站到她旁边,她感觉到他身上不同往常的温暖,“大家警告你说你‘强化’,但你却一直只听他们所说的对立面。”
“什么?”帕特里夏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所有人都盯着帕特里夏,好像她除了惊讶,还暴露了自己的嫉妒之类的。“跟那棵树说话”之类的再也不是帕特里夏一个人的特权了——她自己也只有过一次,而且还是好几年前。帕特里夏结结巴巴地说了什么她很高兴戴安西娅做到了,因为这是个好消息,真的是个好消息之类的。
“我已经在努力改变了,”她在椅子上踢着脚说,今天真是最糟糕的一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所有人都指责我‘强化’,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小心了。”
戴安西娅却让事情恶化了一百倍,她拍拍帕特里夏的膝盖说:“别担心,亲爱的。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很重视你的贡献的。”
“请坐。”欧内斯托指着一把蛤壳状的扶手椅说。帕特里夏本想反抗一下,但后来还是放弃坐下了。“我们不愿意把你送走,但我们确实谈过。你让我们很难看住你。别人想关心你,但你却不接受。”
除了碾压帕特里夏受伤的自尊,所有人都想知道:那棵树说了什么?带回什么消息了吗?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已经迫不及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欧内斯托还没跟帕特里夏打招呼,帕特里夏便直接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要把我送去波特兰的计划?”她差点把标着“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法”的书架碰倒。
“那棵树说,”戴安西娅说,“为了让我们做好准备,测试很快就会出现。而且,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能通过测试。但那些通过测试的人将会成为英雄。永远。”所有人都很高兴,都开始呜咽。
欧内斯托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吃着微波炉加热的冷冻快餐。他超爱微波炉这项发明,因为微波炉不但符合他对即时满足感(“满足欲望的特征”)的热爱,而且可以使食物在他身边放好几分钟而不会长出钉子状的白霉。他穿着一件丝绸袍子,翠绿色的睡衣还有加绒拖鞋,一个膝盖上放着威廉·布雷克的诗集。
这听起来跟那棵树对帕特里夏说的话很不一样。一点儿也不一样。但她只跟它说过一次话,还是在几年前,她对那些细节的记忆很模糊,尤其是在她向他们转述了这么多次后。帕特里夏告诉自己开心点,已经有人为自己证明了,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幻觉,不要问戴安西娅一大堆问题,那只会让人觉得她嫉妒。还有“强化”。现在,那棵树不再跟帕特里夏说话了,而是跟戴安西娅说话。很大声地说话。
帕特里夏第一次去危险书店就爱上了那里,每次爬上那木楼梯,她就会觉得缠绕自己灵魂的胶带打开了一点点。但这一次,当她来到栏杆摇摇欲坠、紫色地毯早已破损的顶层时,只感觉到脖子上的刺痛感更强烈了。
“我当时熬了一个通宵准备治愈药剂科的考试,”戴安西娅说,“我吃了很多辣印度薯片。接下来我就发现我正飞出自己的身体,飞出窗户,飞到夜空中。那真是最令人兴奋的感觉。”
她把剩下的面包扔完,然后冲了出去,一边哭,一边使劲往干燥的人行道上啐口水。
整整两个星期,那棵树没有再传达任何新的信息,虽然其间它又跟戴安西娅说过几次话。萨米尔拉着帕特里夏的手,听着那些暗示:那棵树是很古老的,诞生在他们学过的任何传说之前,在语言出现之前。萨米尔的手感觉很干,还有老茧,他的食指碰到帕特里夏小指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好笑。他们都很专注地听戴安西娅讲话,戴安西娅说着她灵魂出窍的经历,精致的鼻孔微微张开。在帕特里夏的另一侧,泰勒颤抖着。
帕特里夏试图捕捉凯文的视线,但感觉却像是在用绳索套蜂鸟。她手里还拿着面包,面包还在烤她的手。“我真的在努力了。你看我此刻就在努力。我在举办派对。”她听到自己提高了音调,直到听上去像她妈妈一样。红色的光晕遮住了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派对?”她把好几块面包朝泰勒扔去,泰勒捂住了脸,“你想吃面包吗?你想吃面包吗?吃点破面包吧!”现在,她听起来像极了她妈妈。
在烟囱里聚会的所有人都有一个暗号,就是把大拇指放在锁骨中间,同时眨一只眼,然后再眨另一只眼。他们还在衣服内侧写上标记。
“但这是事实,”迪迪说,“帕特里夏,我们总是见不到你。你住在这儿,但你从来不回家。你从来不想告诉我们你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你来这儿已经快一年了,但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你。”
当那棵树真的向戴安西娅传达实际指示时,那些指示却很神秘。“它说‘停止管道和通道’,”戴安西娅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它每个字都说了两遍。”
“我让别人参与了,”帕特里夏无力地回应,她的耳朵一直嗡嗡响,“就现在,此刻,我在跟别人互动。”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管道和通道?”萨米尔说,“听起来像是个绅士俱乐部。那种全是烟草味和秘密入口的俱乐部。”
大家都盯着泰勒,包括帕特里夏。“我不能说,”泰勒结结巴巴地说,“我只能说,我和帕特里夏是一样的……一样的社工。大家都很担心她。比如,她自己离开了好几天。她什么事情都想自己解决,不让任何人帮她。她必须让其他人参与进来。”
“对,听起来很隐晦。”托比说。他做了一个动作,以表明“管道和通道”可以理解成多么猥琐的意思。戴安西娅看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往里缩。
“其实,我认为你最好解释一下,”瑞查琳说,她比这里所有人都大,也是公寓的大租客,“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逼帕特里夏搬走?”她是个很安静的女人,常年一副研究生的样子,一头蓬乱的红头发,温和的圆脸,但当她决定发表意见时,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她身上。
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讨论、搜索、交头接耳地谈论“管道和通道”,但还是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戴安西娅似乎很不耐烦,好像她在等别人想出是什么意思,这样她就不必既当信使又当翻译。最后,周五熄灯后,戴安西娅吸了一口丁香烟,宣布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大家看看自己的盘子,又互相看看,但谁也没说话。直到瑞查琳首先打破沉默。
原来,“管道”指的是“大西伯利亚天然气管道”。“通道”指的是“大北方航运通道”。这两个都是拉马尔·塔克(一个曾经帮助探索油膜水水力压裂技术的德克萨斯人)与一家名叫“维尔吉特斯基航运”的俄国联合公司合作开发的。俄国人想用一条新航线代替西北航道,这条新航线将完全绕过加拿大,直达北极冰川中心。只是遇到了一个难题:这条航线要直穿楚科奇海内的大量古代甲烷水合物沉积物,这些沉积物已经在冰川下滞留了数百万年。科学家们警告说,一次性释放所有这些甲烷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过分增强气候变化效应。因此,对于那条管道——塔克认为可以几英寸几英寸地向下钻,缓慢释放压力,并将仍然冰冻的甲烷通过与硅酸盐结合继续滞留。之后,可以将富含能量的甲烷冰用管道输送至雅库茨克的设施中。这样就可以为半个东俄提供充足的电力,或许还可以将多余的电力卖给蒙古,甚至卖给中国或日本。
“求你们忘了我说的话吧,”泰勒不安地扭动着,“我们快吃饭吧。”
“但他会出问题的,我知道,”戴安西娅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损害了什么。他们必须停止。”
“谁要让你搬走?”迪迪坐在沙发上,挑着穿孔的眉毛问,“我不知道。”
“对,”帕特里夏说,“但是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我不去。”帕特里夏说,她急得噎住了,开始咳嗽起来。
“怎么做?”戴安西娅说,“看看你周围,我们都是艾提斯利迷宫最优秀的学生。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掌握了非常多的技能。托比,我看到过你留住春天的最后一点雪,逆转了三天的腐烂。萨米尔,你有一次骗一个银行家给了你5000英镑,而且你还会隐身。帕特里夏,我听老师们悄悄说过,你跟自然有一种连他们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联系。我们可以的。那棵树指望我们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你要搬去波特兰?”凯文说。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带上自己能带的东西就出发了。戴安西娅坚持说:一刻也不能耽搁。(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改变心意,跑去告诉老师。)他们全都回到艾提斯利的学生宿舍,随便打包了一些东西塞进行李包里。
帕特里夏直接用手抓住面包,让面包烤着自己的手。“真是无稽之谈。他们不能让我搬去波特兰。”在波特兰,所有的年轻巫师都住在一个大房子里,还有宵禁,还有几个年长的巫师看着。
“可是,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托比说,“我两天后有一个实习。在艾提斯利,他们会等着我出现的。”
“忘了我说的话吧。我正在说服学校放弃。”泰勒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瞪得大大的眼睛和咬紧的牙关。这才像泰勒。他们总是不露声色,所以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但之后便会扔出这种炸弹,看着其他人乱跳。
“我们要开溜,”泰勒很小声地叫道,“再也没有测试,没有辅导,没有数学课,没有讲座——也没有迷宫的谜题——直到我们完成任务。”
“‘他们’是谁?”凯文眨眨眼问。
帕特里夏往行李包里塞了一支牙刷和三条内裤,外加一本破旧的《城市故事》。她要去探险了——她要去做一番大事。她几乎要跳着走下艾提斯利学院“北住宅翼楼”的桃木楼梯,只是萨米尔一直在她旁边朝她“嘘嘘”。他们闯入那艘魔法飞艇,恶搞一番通过安全问题时,兴奋的肾上腺素令她不停地扭动着。
“哦,”泰勒往后一靠,举起双手,“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他们正打算把你送到波特兰去。”
“耶耶耶!”他们从地面螺旋上升时,帕特里夏喊道,“我们来了!”她先和泰勒击掌,然后跟萨米尔拥抱,坐在驾驶舱的戴安西娅哈哈大笑。飞艇的操纵器是木葡萄藤和无花果。
“什么?”帕特里夏的手套一下掉在地上。她站在打开的烤箱旁,感觉自己一边冻僵了,另一边又热得要命。
直到他们抵达北极上空,月光变成了两面阳光——天空和冰面,两个都让人无法直视——时,这场远征才开始感觉像是真的,帕特里夏的快乐变味了。她看看窗外,下方一片广袤无垠,一条条光带互相交织、无法分辨。
就在帕特里夏去拿面包时,泰勒四处扫了一眼,说这个公寓不错。遗憾的是帕特里夏可能很快要搬到波特兰去了。
“我们必须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攻击他们,”驾驶舱内的戴安西娅说,“我希望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迎接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帕特里夏、托比、萨米尔和泰勒齐声说准备好了。
迪迪在说他们斯卡乐队最近的演出,同往常一样,乐队里那个蓝头发、瘦长结实的歌手散发出凯瑟琳·汉娜[7]似的天然性感,没有人会想到她其实是个无性恋。
“我们正在做正确的事,”降落过程中,泰勒说,“我们已经研究很久了。”帕特里夏真希望自己再多带三层衣服:她可以念个咒语让自己变得暖和,但那样会让她分心。像很多时候一样,她用围巾裹住自己的脖子和下半部脸。
帕特里夏上沙拉的时候,凯文在跟迪迪和瑞查琳讲遛狗心理学。(有几次凯文在帕特里夏这里睡下后想偷偷溜走,正好碰到她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室友们。她们就开始叫他“不过夜先生”,虽然从来不当着他的面叫。)
“托比,你负责金属变形,因为你是我们这里头最好的治愈师。如果是钢,你就把它变成锡,”大家走出飞艇时,戴安西娅说,“萨米尔和泰勒,你们俩负责迷惑并扰乱我们遇到的任何反抗。我会试着把所有钻孔明显地封印成不可修复的样子。还有帕特里夏,你用大自然的所有怒火攻击他们。机灵点。”
对于准备自己的第一次晚餐派对,帕特里夏感到战战兢兢的,因为某一部分的她非常痴迷于在自己周围集结许多很酷的人,做一个举办风趣沙龙的女前辈。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打扫公寓,准备好歌单,烤了面包和邦特蛋糕。室友迪迪和瑞查琳做了她们著名的“被动攻击宽面条”,泰勒穿着一条闪闪发光的裤子,端来一碗蔬菜沙拉。凯文穿了一件深蓝色西服背心,与扎头发的发带正好相配,还带来了奇怪的奶酪。帕特里夏的面包使万寿菊小厨房里充满了温暖的酵母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已经长大了,举办了自己的晚餐派对。
大家互相击掌,开始出发穿过冻原朝钻井装置走去,那台装置看上去像是伫立在冰川中的灯塔,四根通过五角星的下半部分连接的柱子支撑着一个平台,平台顶上是一个生锈的结构。钻井一侧有一条类似泵站的膨胀金属管。在另一侧,帕特里夏看到一个巨大的油罐,可能是空运过来的,还有许多雪地摩托车和改装货车。看到那个写着“警告:易燃”的巨大油罐放在世界上最大的甲烷储层上,帕特里夏打了个哆嗦。她的忧虑逐渐变成了恐惧。
5.
“伙计们,”帕特里夏说,“我想我们应该停手,而且——”
劳伦斯颤抖了一下,这可能是他恢复知觉的信号。
有人用俄语喊着什么,然后是狗叫声。一群穿着派克大衣、戴着护目镜的人骑着雪地摩托车朝他们开过来,手里挥舞着类似机枪的东西。萨米尔和泰勒点点头,朝他们的路上跑去。过了一会儿,警卫开枪了——但只是疯狂地朝各个方向扫射,因为萨米尔用了点手段迷惑他们。
“对,可以,”帕特里夏说,“但不能在这儿。或许这个周末吧,我们可以去公园里散散步。我还记得你有多喜欢户外运动。”
“小心,”帕特里夏喊道,“别让他们打到他们自己的燃料——”但枪声、引擎声、呼喊声和狗叫声都太响了,别人根本听不见她说话。
“听起来很公平。”泰勒又递给他一个甜甜圈。
托比已经朝那个巨大的钻井跑去,嘴里念着金属变形咒。与此同时,戴安西娅也朝钻井走去,沐浴在阳光中的漂亮脸蛋上有一种异常坚定的神情。一颗子弹打到她身体一侧,她倒下了。
“好了,”劳伦斯说,“所以,我现在显然是中了……”他再三查看咖啡厅周边,确认没有人在偷听。“除了今晚在书店里的那些人,以后我跟别人说话时必须遵守一些限制。所以,这意味着你们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对吗?你们可以告诉我这个是怎么起作用的。我就是有点好奇,仅此而已。”
帕特里夏跑过去蹲在戴安西娅旁边,她的血正像喷泉一样往外涌,同时大喘着气。“坚持住,”帕特里夏说,“子弹好像打穿了。但恐怕伤到了动脉。抓紧。”
“不是那样的,”泰勒对帕特里夏说,“有人担心你,你应该心怀感激。自从你搬到恶棍自由区后,你一直有点……补偿过度。西伯利亚的事情我也很难过,但我们必须得往前看。”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戴安西娅说,“任务。任务要紧。”
此刻,劳伦斯一下子明白了:他们在他身上下了咒语。确切地说,是诅咒。如果他敢对任何人说起关于魔法或魔法师的一个字,他就永远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他心里痛苦地明白,这是真的。当然,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检验,除非他亲自去试。他盯着自己在橡木桌上转动的大拇指。要是他余生都无法跟别人说话,只能发信息,那该怎么办?
帕特里夏吻住戴安西娅的嘴,同时两只手摸索着寻找往外涌血的伤口。她找到了那条动脉,笨拙而又费力地把它修好。一颗子弹从她脸上擦过。她松开戴安西娅的嘴说:“跟我说实话。那棵树到底跟你说话了没?”
“真是气死我了,”帕特里夏说,“我们以为我是自大狂,但我唯一想做的只是做做牛角面包,过我自己的生活而已。而且,他们不可能不对劳伦斯下咒语,而只是要求他闭嘴,对吧?”
戴安西娅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无礼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泰勒和帕特里夏带着劳伦斯在瓦伦西亚街上找素食甜甜圈。他的脑袋像被劈成了两半,眼前直冒金星。泰勒小声在劳伦斯耳边说了什么,他感觉找回了一点平衡,咖啡和布洛芬也起了作用。“你做得很好,”泰勒对他说,“你掉进了可怕的狮子洞里,但你却十分淡定。”
有人喊了一声。好像是托比。“现在全靠你了,”戴安西娅说,“让他们感受到大自然的怒火。”说完,戴安西娅便昏过去了。
劳伦斯想了一下,如果他不帮帕特里夏控制自我的话,他们可能会让他同意把自己的双手变成鱼鳍。但对于这件事,模糊地说一句“我会尽力的”似乎就足够了。川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家都重复说了几次很高兴见到他。劳伦斯感觉一阵反胃。有人带他去了苦艾酒酒吧远处角落里的小厕所,他蹲在厕所里足足吐了十五分钟才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
帕特里夏抬头看了看,将戴安西娅的头搂在她的大腿上。萨米尔和泰勒在制造混乱这一点上干得真是太好了,她根本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巨大的海浪中,雪花从空中翻滚而下,一条类似哈士奇的大狗冲到帕特里夏面前,然后摔了个四脚朝天。枪声几乎没有断过,像是她听过的最大声的白噪音。
“你可以为了她、为了我们做这些吗?”欧内斯托说。
等雪墙稍微褪去一点,帕特里夏看到一个身体脸朝下倒在雪地上,脖子上围着艾提斯利的围巾。
“我们想让你帮我们照看她,”川岛对劳伦斯说,“我们有一些规定,但最大的禁忌就是违反我们所说的‘强化’。让自己显得太重要。所以我们希望你以我们大家都做不到的方式支持她,做她的朋友。还有就是,在她太拿自己当回事的时候,提醒她她只是一个人,跟其他人一样的人。”
“不,不,不。”帕特里夏含糊不清地喊着。她站起来。她可以治好的,她必须治好他。
“我讨厌你在我在场的时候,当着第三个人的面谈论我,”帕特里夏说,“更何况你们还在这里逼我的朋友。”
对“大西伯利亚天然气管道”的攻击大约持续了90秒。时间越久,往各个方向乱射的子弹就越多,发生一场大灾难的概率也越大,那将是一场从太空都能看到的灾难。
“我们还有一个小忙需要你帮一下。”那个日本人川岛走到欧内斯托旁边,一起进入了焦点。他们几乎要碰到了。“你看,我们很担心帕特里夏。她小时候经历很多事情。先是狄奥多尔夫那个人渣,然后是西伯利亚那令人遗憾的事情。”
她感到寒冷快要把她撕裂,她真希望自己也跟那些试图杀死她的人一样有一副护目镜。她几乎要站不住了,因为她的重心一直螺旋式地向下坠。这不仅是因为她脸上的风和雪。所有的一切感觉都在摇晃。她试图想象如果释放自然的力量,那会是什么感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站都站不直,又该如何召唤任何的自然力量呢?就在她试图思考时,这里的磁通量却让她感受到这辈子最剧烈的头痛。要是她可以伸出手,与自然连通,那会怎么样?只是自然并不只是一种作用,而是各种作用的合体,这些作用会以任何人都无法预测的方式雪崩式地一起出现。而且,如果说她对于跟那棵蠢树的唯一一次对话还有什么记忆的话,那就是她将效忠于自然,而不是向自然发号施令,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没有在那么多次愚蠢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明确指出这一关键区别,但现在已经太迟了,他们将作为闯下滔天大祸的人死去。她无法控制自然,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而这片磁场像一只巨大的铁手正要把她压扁,她将被磁力粉碎。一只大狗直冲她跑过来,响亮的狗叫声盖过了枪声和混乱,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它在说什么。大部分都是“我要咬破你的喉咙!你死定了!”在这样一个时刻,她重拾能听懂动物语言的能力真是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根本不讲理,这只会让帕特里夏想起她根本没有能力塑造,甚至是影响所谓的大自然力量,她真的希望这里的磁通量没有让她染上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偏头痛,之后,她恍然大悟,突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伸出双手举向空中,祈祷最好的结果,在那盲目的噼啪声之前,还有——
“永远失去。”劳伦斯说。
帕特里夏在一艘飞艇上醒来,不是他们偷出来的那一艘。她躺在一张凳子上,卡诺特低头看着她,那张没有头发的白化病脸上的表情她只能用“愤怒”来形容。“你让我失望了。”卡诺特用平静的口吻说。
“永远失去。”欧内斯托耸耸肩,好像提醒了一个很不重要的细节。
帕特里夏想说这都是戴安西娅的主意,但她说不出口。“发生了什么事?”
“呃,当然可以,”劳伦斯说,“我保证。如果我对任何人说起关于魔法的任何事情,我就失去声音。”
“托比死了。还有你们自己决定要攻击的那座装置里的一半警卫。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戴安西娅和萨米尔受伤了,不过都还活着。你好像不知如何接入了极地地区的增强磁场,释放了一种电磁脉冲,这种电磁脉冲不仅烧毁了十几英里内的所有电子设备,还烧坏了所有人的脑袋,包括你自己的。你应该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也不确定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可以迁就我一下,对此发誓吗?如果你不遵守承诺,你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不管是对谁。”欧内斯托大笑着挥挥手,好像只是出于礼节,但劳伦斯看到帕特里夏在后面摇头,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慌。
“有一只狗想咬我。”她的脑袋一直砰砰作响,眼前一直出现各种奇怪的形状。之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托比戴着艾提斯利的围巾。我们把飞艇开来了,里面有个标记。”
“呃,”劳伦斯说,“能。我答应你。”
“已经处理好了。不会有任何线索牵扯到学校的,”卡诺特从心底里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将会变得非常不同。”
“我必须问你一两个问题,”欧内斯托抿着一杯马提尼说,“是关于你对帕特里夏的打算。她向你坦白了,我们表示赞成,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密友。但你必须答应我们,绝对不能把她跟你说的事情告诉其他任何人。不能告诉你的爱人塞拉菲娜,不能告诉你的朋友伊泽贝尔,当然也不能告诉你的老板米尔顿。你能答应吗?”
“我真的很抱歉。”
“很高兴见到你,劳伦斯。”欧内斯托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劳伦斯面前,他的眼线和没有别住的长长的白头发像是对焦过似的。他把声音降低,变成了谈话的语调,但仍然听起来像是在演话剧,他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欧内斯托靠得很近,所以劳伦斯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正在传授花粉的整片草地气味。他靠得那么近,如果劳伦斯向前倒,就会碰到帕特里夏的这位导师。帕特里夏说过那会非常糟糕。欧内斯托凑得更近了点,劳伦斯往后缩了缩。
“以后抱歉的日子还多着呢。”
劳伦斯感觉自己的腿软了。他跌跌撞撞的,直到有人把他扶到一张18世纪的锦缎椅子上,他再次迷失了方向。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问一些魔法问题的绝佳机会,因为谁也不会责备一个好奇的醉汉,对吧?他抬头看看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形状和光,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一个不那么无礼的问题。但他找不出一个动词,或者一个名字来救急。
他看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比如,用她的第一个孩子交换,来让她摆脱困境什么的。但他只是耸耸肩走开了,剩下脑袋抽痛,感觉错误永远也无法纠正的帕特里夏。她使劲抬起头从一个大窗口往外看。他们飞过海洋上空,透过奇丑的紫色厚云层,太阳正缓缓落下。
欧内斯托给劳伦斯调了一杯鲜绿色的东西,映着霓虹灯光十分耀眼。劳伦斯把那东西送到嘴边之前,看到了帕特里夏警告的眼神。那东西闻起来很香,他必须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忍住没有一下子全倒进嘴里。他嘴里充满了惊奇和愉悦的感觉,里面掺杂了各种浓烈、香甜、清澈的味道,他需要一直抿才能品出一半。
8.
这里没有一个人看起来超有影响力,如果他们在统治这个世界的话,那他们隐藏得很好。实际上,时不时地有人说起世界是多么混乱,他们多么希望情况能有所不同。
格雷斯大教堂不远处一座陡峭的山顶上,鹦鹉们在一棵大树顶上吃着樱桃花。六只头顶长着红色斑点的翠绿色小鸟在白色的花间拉下鸟屎。花瓣洒落在人行道和草地上,小鸟粗声尖叫着,清理自己弯曲的鸟嘴,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在街对面休闲区陡峭的岸边看着这一切。
欧内斯托爬到吧台里面,开始把瓶子里的酒倒入调酒器中。帕特里夏在劳伦斯旁边待了很久,小声对他说欧内斯托调的或者碰过的任何饮料他都要小心。“小口抿一下就行了,”她建议道,“如果你明天还想留着脑子的话。”
旧金山不停地让劳伦斯感到惊奇——野生浣熊和负鼠在街上溜达,特别是晚上的时候,它们闪亮的皮毛和长长的尾巴看起来就像是流浪猫,除非你多看一眼才能看清。臭鼬在人类的屋子底下筑巢。那些鹦鹉原产自南美某个从来不长樱桃树的地方,但它们不知怎么却学会了吃樱桃花。劳伦斯认识的大部分人每一分钟都在关注《多极电子管新闻》上是怎么说他们和他们的朋友的,或者谁遇到了财政危机,却仍然筹集到了资金。劳伦斯会看这些城市中的自然乱象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跟他一起出来的是帕特里夏。她眼中的城市跟他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吃完晚饭后,欧内斯托悠闲地走到一个标着“已经结束的派对”的书架前,那里主要是各个帝国的历史。他一挥手拿下一本《衰落与瓦解》,书架便摇晃着打开了,露出一条通往神秘酒吧的通道,酒吧墙上有一盏小仙女霓虹灯,还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绿翼”。绿翼酒吧是与危险书店类似的另一个椭圆形大房间,不过这个房间中央装饰有一段圆形的吧台,还有一个摆满了苦艾酒的单侧货架。酒瓶大小形状各异,表面装饰有新艺术风格的少女、水晶龙和羊皮纸手稿。远处的角落里,已经有几个穿着束身衣和娘娘腔裙子的人坐在高台边喝酒了,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朝欧内斯托打招呼。
事实上,劳伦斯只有一半注意力在关注这些色彩鲜艳的热带鸟吞食花朵的奇妙景象——因为他一直试图在脑子里理清这样一个事实:他差点抹杀了一个人的存在。过去几周里,劳伦斯基本上没怎么睡觉,因为他每天花20个小时研究到底哪里出错了。而且,当他试图睡觉的时候,一想起普丽娅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他的心就像马戏团的鼓一样怦怦直响。
劳伦斯正嚼着墨西哥卷,多萝西娅笑着凑了过来。“我曾经开过一家餐厅,那家餐厅在世界上十几个城市都有门,”她小声说,“每个入口都贴着不同的菜单,宣传不同的菜品,但我们根本没有厨房。我们只有桌子、抹布和椅子。我们就在不同大陆的城市之间来回上菜。所以你说,我们是餐厅呢还是运输管道呢?”劳伦斯不确定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自我揶揄,抑或两者皆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上突然又满是笑容了。
即使是现在,跟帕特里夏一起铺了张粗糙的马毯坐在草地上,劳伦斯也时刻准备着她会说点什么——她非常清楚普丽娅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比劳伦斯知道得还清楚,而且,她没有发表过一句针对此事的评论。她很可能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们都在书店的折叠椅上或几把真正的扶手椅上坐下。最后,劳伦斯坐在那个不确定性别的年轻人泰勒和不确定年纪的老太太多萝西娅中间。
帕特里夏打破了沉默。“好吧,”她说,“你怎么了?”她白白的膝盖上有青草的凹痕。
他们不知道怎么追上了一辆正在运输途中的韩式墨西哥卷卡车,趁车子等红灯的时候买了十几个辣韩国烤肉和烧烤豆腐墨西哥卷。劳伦斯的墨西哥卷里放了很多香菜和洋葱,是他私底下很喜欢的那种。他的焦虑渐渐消失,开始嫉妒帕特里夏有这么可爱的朋友。如果这是劳伦斯朋友圈的聚会,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急着要证明自己是某个领域的最高专家了。大家会盲目地互相攀比。但这里的这些人看上去却似乎互相包容,还互相喂墨西哥卷。
“没怎么,”劳伦斯笑着说,“我在看那些鸟。它们真是太厉害了。”
劳伦斯忍不住想,他是否刚刚见证了一场巫师之间的对决。
“上帝啊,你现在必须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有烦心事我都知道。”
“对对,你们一定要去,”欧内斯托用带着一丝拉丁口音的粗哑嗓音说,“去吧!完全不必担心我。”最后,欧内斯托大声坚持让大家直接扔下他不要管,结果,所有人都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他。
于是,劳伦斯便承认了:“我只是在等你告诉我我多么混蛋,没有任何恰当的防护措施就拿普丽娅做试验,害得你不得不替我们擦屁股。我猜你可能想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个不确定性别的人——让人无助的是,他/她的名字竟然叫泰勒——说,或许劳伦斯在中间地带会更自在。
帕特里夏不安地扭动着,好像被他逼到了一个不舒服的位置。“我想,这其实不应该是我的任务,”最后,她终于开口道,“你没有老板吗?他们可以告诉你。我猜,你们一直在做很多灵魂探索的工作。”
“小吃!”多萝西娅拍手表示赞成,手镯随之叮当作响。
“有,当然有。当然。”
大家在争论是出去吃晚饭——大家,不包括欧内斯托——还是把吃的带回来。“或许,我们可以去尝尝那家新开的潮人小吃店。”帕特里夏建议道。
实际上,那次意外发生后,劳伦斯的组员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谈起那件事。有一两次,有人提到“普丽娅”事件,随即引发了尴尬、持久的沉默,让劳伦斯感觉像是吞掉了一整个冰块。安雅仍然为劳伦斯不肯告诉她帕特里夏是如何救出普丽娅的事情而恼怒,因为如果不知道最后到底是什么起作用,他们就无法建立协议。苏卡塔和普丽娅试图将这个噩梦抛在脑后。与此同时,劳伦斯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机会告诉伊泽贝尔,从技术角度来说,她是他的上级。
书店里没有发霉的“旧书”味,反而有股很好闻的香味,像是劳伦斯想象中威士忌桶里还没有加入威士忌陈化时的香味。这是一个你可以陈化得很好的地方。
“劳伦斯,听着,”帕特里夏没有看那些鸟,而是看着他,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紧咬着下嘴唇,“当你说你不会按川岛要求的那样,帮着他们来打击我时,这对于我来说真的意义重大。但你也不应该吹捧我,否则会把我逼疯的。我已经犯下了永远都无法忘记的错。如果你知道我做过的所有那些事,现在肯定无法忍受站在我旁边。”
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友善,劳伦斯丝毫不介意他们同时开口,让他完全没有缓冲余地。也有可能是因为魔法的缘故,他应该被吓坏的。但他太累了,根本没有精力去担心那些没有自己找上门来的事情。劳伦斯很紧张,怕自己身上有股包培根香肠的味。
听到帕特里夏这样说,劳伦斯有一种“撞到飞机上的气囊”的感觉。帕特里夏好像要向他敞开心扉,这让他很兴奋,而兴奋的具体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但随后他又害怕她是对的,或许真的有些事情让你别无选择,只能从她身边缩回——要是她说她通过喝婴儿的血重新恢复了巫师的力量呢?而且,每次他多了解帕特里夏和魔法一点,就会失去什么东西。
一位个头较矮的老太太身上挂着一副大眼镜,黑白相间的头发精致地束在脑后,她开始给劳伦斯讲自己的一只鞋爱上一只超大号袜子的故事。一个高大英俊的日本人,穿着一身西装,蓄着整齐的胡子,询问劳伦斯一些关于米尔顿的财务问题,劳伦斯发现自己想都不想便回答了他。还有一个不确定性别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钉子状的棕色短发,穿一件灰色卫衣,想知道劳伦斯最喜欢的超级英雄是谁。欧内斯托则一直引用黛西·萨莫拉的诗句。
不过,这些都无法超越肾上腺素兴奋的呼喊:“去他妈的,我现在就是觉得跟这些人很亲近。”这种兴奋充斥在他的皮肤里、他的头皮里,还有他的胸膛里。
所有人都超级友好。首先给劳伦斯留下印象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人同时围着他说话,帕特里夏就在房间的另一头看着。
“不管怎样,”劳伦斯大声说,“你已经在我最糟糕的时候拯救了我。我想不出你的糗事还能比这个更糟糕。”
劳伦斯刚朝危险书店里面迈了两步,就有人用一柄紫外线权杖在他身上扫了一遍,杀死了他皮肤上的绝大多数细菌。帕特里夏从一张铺了软垫的漂亮椅子上站起来抱了抱他,小声跟劳伦斯说千万不要碰欧内斯托,那个坐在红色躺椅上的人——也就是那个永远不能离开书店的人。欧内斯托已经几十年没有晒太阳了,但他的皮肤还是温暖的棕色,长长的脸上颧骨很高,还有深深的皱纹。他花白的头发编成了一根辫子,眼睛周围画了眼线或者眼影妆之类的。他穿着一件深红色睡袍,一条蓝色丝绸睡裤,所以整个人看上去很像海夫纳[6]。他朝劳伦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从躺椅上起来。
从他们坐的地方通往山下的人行道上,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正朝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大喊,那孩子头发稀疏,穿着吊带裤,一直不停地往樱桃树那儿跑,想去赶鹦鹉。而鹦鹉只是朝他大笑。他妈妈威胁说数到五。
书店里的空间意外地大,铺着一床看似对称的旧地毯,但后来才发现中央的大火轮和花印得偏右了。墙边堆满了书架,并且从侧面向房间内突出,书架被分成“流亡者和偷渡者”、“恐怖爱情故事”等几类。那些书中,英语书和西班牙语书大约各占一半。除了书,每个架子边缘的高处都放了一件纪念品:古代仪式匕首、塑料龙、各种古币,还有一件貌似维多利亚女王束身衣上的鲸须制品。
“我十几岁的时候,几个人一起愚蠢地去攻击西伯利亚的钻井项目,死了一些人。包括我的朋友。这些天……”帕特里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晃了一下,“我诅咒别人。比如,一个奸杀了很多女孩的家伙,我把他变成了一片云。有一个说客帮着阻碍环保法规——他们叫他《文书削减法》的毕加索——我诱骗他,把他变成了一只海龟。海龟的寿命很长,比大多数人类的寿命都长,所以这不算谋杀。那些官僚想把我的朋友雷金纳德从第八区的房子里赶出去,我就让他们起了疹子。诸如此类的。”她不敢直视他。
商场看起来已经废弃了,一层只有一盏灯指引他走上蜿蜒的楼梯,他沿着楼梯走过看起来一片死寂的旧美容用品店,一直到了顶层,那里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危险。书店照常营业。”劳伦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推开通往“危险书店”的门,一阵铃声随之响起。
“哇哦!”在发生过罗斯先生的事情后,劳伦斯不应该感到惊讶的——但帕特里夏说过,那是高级巫师的作品之一。有一瞬间,他感觉陡峭的山坡好像翻倒了,然后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重心。“哇哦,”劳伦斯再次喊道,“我必须得承认,这跟我想的不一样。我还想象着你会更……我不知道……到处跑来跑去,祝福婴儿什么的。”
“调整呼吸。”劳伦斯对自己说。他成功地将一些氧气供应至大脑,感觉像是一种缺觉的临时补救措施。这疯狂的热浪极有可能会让他脱水,所以他从那个卖包培根香肠的家伙那里买了点水。之后,他强迫自己朝那座挂着西班牙语牌子的三层购物商场走去,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真的很需要帕特里夏。
“你说的那是仙女。要是我祝福婴儿,效果跟你祝福不会有任何差别。”
劳伦斯闭上眼睛就看到液晶显示屏上的鬼影,顿时吓得没了睡意。在离那家书店还有几栋楼的时候,劳伦斯站在包培根香肠车旁边的角落里,突然开始感到恐慌。他会说错话,那些人会把他变成个小玩意。就像罗斯先生那样。
“我很怀疑,”劳伦斯自嘲地笑了一声,“婴儿看到我好像都要吐出来。不管怎样,听起来你的攻击波是针对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我不知道。要是我能把人变成乌龟的话,可能要到处都是乌龟了。”
劳伦斯勉强有时间冲回家,迅速冲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去教会街见帕特里夏。他们要在某个二手书店见面,那里住着一名巫师。那个巫师好像有残疾、困在家中什么的,所以只能整天整夜地待在自己的小书店中,劳伦斯怀疑那家书店是非法经营。
有一会儿,俩人都没有说话。那个妈妈又把孩子哄回了婴儿车里,快速朝玛利亚走去。鹦鹉已经不吃了,只是在樱桃树和一座巨大的爱德华七世式样的联排别墅两侧的其他几棵大树之间飞来飞去,在空中尖叫着。有一两次,它们从劳伦斯头顶飞过,伸展的绿色羽毛像是在敬礼。
从那次看电影一直到周三晚上,劳伦斯一直在工作台前忙碌,因为“百分之十计划”总是处于危机模式,米尔顿一天24小时、一周七天不停地打劳伦斯的电话。米尔顿不停地提议,或者更确切地,威胁说要将劳伦斯和他的小组成员们重新安置到郊外的安全屋中,好让他们不受干扰地专心工作。好像劳伦斯没有快把自己逼疯了、没有把计划视为自己的全部生命似的。
“我想我可能太好奇了,”劳伦斯说,“不过,你有伦理框架吗?我的意思是,除了他们一直说的那个规则。你怎么知道应该做什么?”他说得小心翼翼,因为这对于帕特里夏来说显然是一次紧张的谈话——她现在已经开始转移视线了。
* * *
“呃,”帕特里夏挺了挺肩膀,白色T恤下的胸部也跟着抬高了一点,“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是按照指令,川岛或者欧内斯托的指令,我相信他们。不过……我不能把所有人都变成乌龟,还得根据实际情况。而且……看到那些鹦鹉了吗?”她指着那些糖苹果色的鸟,在休闲区逛了几圈后,它们又回到美味的樱桃树上了。
电影真烂。看完电影后,塞拉菲娜和劳伦斯回到了塞拉菲娜家,体验了劳伦斯有生以来最棒的一次做爱,俩人用力咬住对方,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在原本觉得自己肯定会毁掉一切的时候仍然激烈地互相碰撞。他们互相交缠着,一起颤动着,直到劳伦斯不得不去尿尿。他必须提醒自己不要尿个尿就冲水,因为大家都在节水。当劳伦斯回到床上时,塞拉菲娜已经睡熟了,胳膊肘朝着他这边。
“嗯,当然看到了。”劳伦斯看到它们脑袋上的红色斑点四处跳动,似乎在嘲讽所有可能想把它们关在笼子里的人。
“谁的电话?”塞拉菲娜问。劳伦斯说是他的初中同学,就是很奇怪的那个,这样塞拉菲娜便说,她不认为帕特里夏很奇怪。
“我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大部分都是在骂它们中间的那个朋友,因为它一直愚蠢地飞得很高,差点被鹰吃掉。那边的乌鸦也是。我能听懂它们此刻在说什么。”
劳伦斯立刻就答应了。但是,如果他不是急着要挂电话赶紧回去做个好男友,他可能会慎重考虑一下跟帕特里夏的“特殊朋友”们共进晚餐,或许会编个理由推脱。
“哇哦!”劳伦斯甚至都没注意到电力线旁边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那些乌鸦,“所以,你可以听懂所有动物的话?任何时间都可以?”
“没什么,就是我的朋友们想见见你。你知道的,就是我那些特殊朋友。他们知道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所以想让你过来吃个晚饭什么的。周四行吗?”
“这需要一定程度的集中精力。不过,是的。”
塞拉菲娜走开去看酸奶椒盐卷饼了,可能是因为他接电话生气了。她长长的手指掀起卷曲的白色包装,宛若在摘花。她的鼻子皱了皱,然后笑了,好像椒盐卷饼跟她说了个笑话似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他对着塞拉菲娜暗暗在心里说道。
“所有会魔法的人,比如川岛和泰勒,他们都可以吗?”
“什么事?”
“或许吧,如果他们真的需要的话。如果他们真的很努力的话。大部分时间是不行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奇怪技能。”
“哦,那我可以等下再打过来。”帕特里夏说。
“那你一直听到动物讲话,不会觉得自己要疯了吗?”
吃完汉堡和奶昔后,劳伦斯和塞拉菲娜去看了新电影《龙卷风冲浪者》,就在他们争论该从货摊上买点什么零食时,帕特里夏的电话来了。帕特里夏问现在打电话过来是不是不太好,劳伦斯说有点。
“还好。我想我已经习惯了。大部分时间,我都不予理会,就像你不理会周围所有人的讲话一样。但与此同时,我潜意识里总是会想,那些乌鸦会怎么想呢?乌鸦真的很聪明。”
在心底里,劳伦斯一直坚信他应该被甩。因为在他为了“百分之十计划”每天工作14个小时时,他心安理得地对塞拉菲娜不闻不问,或者,因为塞拉菲娜对于他来说太优秀了。但成为成年人及网络黑客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你得不到你应得的,你得到的是你能得到的。
那些乌鸦似乎正在进行某种紧张有礼的辩论,一直呱呱叫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其中一只乌鸦抖了抖翅膀,样子像极了一条落水狗。
塞拉菲娜似乎已经忘了劳伦斯正在“死缓”。他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丝巾,那条丝巾恰好很配她的衣服。他正在练习积极倾听。他们有几次非常美妙、一脸灿烂的做爱体验。劳伦斯不再过多地谈论自己。他一直在想“核计划”,并且试着判断何时是实施这个计划的最佳时机:这种事情在你慢慢培养起情绪的时候比作为绝望时的伎俩更有效。劳伦斯想起自己的奶奶朱尔斯,他在她生前最后见过她几次,有一次,她趁没人时将一个戒指盒放到他的滑雪衣口袋里,在他耳边小声说:“把他送给你最后娶的那个人,好吗?”那时的劳伦斯还是个小孩子,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庄重的请求,便同样小声地对奶奶说他会的。
劳伦斯知道自己会把一切搞砸——他应该直接闭嘴的——但随后帕特里夏就会知道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见,那会更糟的。“请你不要误会,”他说,“不过,我不认为这能成为伦理框架的基础。‘那些乌鸦会怎么想?’乌鸦并不能完全理解你所说的各种选择的后果。乌鸦无法理解核反应是怎样发生的,或者什么是《文书削减法》。”
劳伦斯和塞拉菲娜来到一家号称选用当地食材等等的有机汉堡店,塞拉菲娜说起了她的情感机器人。“你肯定不会相信启发法。这种方法不但可以识别面孔,而且可以识别每张面孔的习惯性情感状态。他们正在了解情绪的概念,他们马上就要有情绪了。情绪是很奇怪的——情绪不仅能体现情感,甚至可以维持情感,情绪就像是一种疾病状态。比如,我们会说你怀恨在心。”
“那你知道什么是《文书削减法》吗?”
* * *
太紧的衣领下,劳伦斯羞得脖子都红了。“呃,我的意思是,这是一部法律,对吗?我猜是削减文书的。”
“我想,我可能就是厌倦了,”伊泽贝尔说,“厌倦是心灵的疤痕组织。”
“上帝啊,你有没有听见你自己说什么?对,我知道乌鸦理解不了核物理,不能像大多数人一样。但我并没有说我向乌鸦征求科学建议啊。”
“那你后来怎么不再梦到火箭了?”帕特里夏问。
劳伦斯最终还是壮起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帕特里夏脸上的表情戏谑多过不悦。同时还稍微翻了个白眼。这是他可以接受的。
“哇哦!”劳伦斯拍拍伊泽贝尔的手腕,“我都不知道。”
“对,”他说,“我只是说有些伦理问题要更复杂。”
吃晚餐时,伊泽贝尔聊了更多她换工作的事情,从做火箭到成为米尔顿“百分之十计划”的一员。“我以前总是梦到火箭,”伊泽贝尔舀了一勺玉米片放在公用的萨尔萨辣酱里,“好多好多个月里,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在我们突然关闭‘灵敏航空公司’后。我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到每分钟都有火箭要发射,但我们却把最后的遥测技术弄错了。要不就是我们要发射火箭,那火箭漂亮、骄傲地升空了,之后却撞上了喷气式客机。最糟糕的梦是哪里都没有错,火箭飞了好几个小时,我就坐在地上,含着眼泪一直看。”
“当然。对,”帕特里夏摇摇头,好像还吹起了口哨,“但是你完全没有抓住重点,很像是故意的。我是说,看待这个世界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或许我真的有一些独特的优势,因为我能听到不同的声音。你真的不明白?”
“这让我免费去了三次格陵兰岛,”伊泽贝尔说,“说实话,我觉得米尔顿的观点取决于他今天又毙了多少实习生。”她眯着眼,表明这只是个笑话,米尔顿没有毙了任何实习生。
劳伦斯感觉那些乌鸦现在可能正在嘲笑他,好像帕特里夏告诉了它们似的。“我明白。真的。我只是认为,伦理是普遍适用的,是原则的衍生物,而且我认为,情境伦理就是滑坡谬误[10]。此外,我认为乌鸦并没有多少伦理概念,如果说它们真的有的话。我觉得乌鸦根本就没有考虑过绝对命令[11]。”
“那个项目就是弄着玩的,”他们穿过卡斯特罗街时,劳伦斯说,“米尔顿认为一百年后人类就不存在了,更不用说几千年了。这不过是他想留条退路罢了。或者说想让自己良心稍微好过一点。”
“我很高兴这场谈话以你担心我评判你开始,最后以你评判我结束。”帕特里夏明显地微微哼了一声,朝毯子的另一边稍微挪了一点。劳伦斯有种中毒的感觉,同时也担心自己已经惹恼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他可以真正聊天的人。
“不是,”伊泽贝尔说,“米尔顿预测五千年或一万年后打开那座地窖的人应该有很多食用作物,否则他们根本就不会出现在那附近。里面全是科技知识。图表、规划——最重要的,一本重现我们技术水平的指导手册,内容包括如果没有化石燃料或找不到其他某些元素该怎么办等等。他设想找到这座地窖的人基本上应该具备19世纪初的科学水平。对,这样就可以延续下去。至少那个地窖很容易找到:整个地窖中的电子设备会形成一道垂直的光束,就像探照灯的光,每天发射两次,至少发射一万年。这也是最难制造的部分之一。”
“我没有评判你,没有。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如果是我的话,可能现在到处都是乌龟了。”
“地窖里有什么?”帕特里夏问,“种子?基因材料?”
“我真的不认为伦理是原则的衍生物。绝对不是,”帕特里夏重新走近了一点,用几根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的胳膊,那里也是她之前抓住的地方,“我觉得伦理最基本的一点就是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如何影响他人,并且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有什么感觉。而这总是取决于你所面临的对象是谁。”
从伊泽贝尔的角度来说,她刚从格陵兰岛回来,米尔顿·德斯在那里建了一座可以存续上万年,并且只有解开一道数学题才能打开的地窖。“样子很像防空洞,包括一个卡迪电脑商店和高端殡仪馆。所有的东西都是用闪闪发光的钢、铬和大理石制造而成,然后用玻璃隔开。”
劳伦斯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他和帕特里夏出现了分歧,但这并不是世界末日。比如,她选在这个她异常敏感的区域附近向他敞开心扉其实并不理想,他立马就开始打击她的想法。但是她能够接受,并且毫不示弱地进行反击。
劳伦斯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虽然他的心情确实有点像面临长期以来害怕的马拉松。
“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最近也有些类似的想法。”劳伦斯说。他告诉她,他想象着去到另一个星球,亲眼看到他在地球上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没有一样是真的。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本该如此”。“或许这就是你在这个地球上所拥有的:对现实的非人类视角。所以,是的,我真的明白。”
伊泽贝尔说了劳伦斯小时候跑去看火箭的事情。“我一直有点留意劳伦斯,他从麻省理工毕业后,我就让他到我的空房间里来住一阵。实际上,劳伦斯几乎不着家;我都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红矮星’马拉松。”
“很好。”她说。她在包里摸索了半天找到她的卡迪电脑,电脑告诉她得去别的地方了。
“你跟劳伦斯是怎么成为室友的?”帕特里夏问伊泽贝尔。
劳伦斯还想说点什么,比如,帕特里夏那么担心自己会变成怪物这件事本身很可能就表示她永远都不会变成怪物。但她已经咚咚咚地向山下跑去,只停了一秒钟冲那些鹦鹉说了句什么(建议,或者只是打个招呼),而那些鹦鹉只是拿白色绒毛对着她,就像是婚礼上的大米。
他们三个叫了墨西哥卷,想着雨已经停了很久,应该可以勉强下山去取了。晚上天又暖和起来,虽然街上每个角落都有许多水坑,天上还是乌云密布。劳伦斯走在帕特里夏和伊泽贝尔中间,因为被女人包围觉得很不自在。尤其是俩人还越过他说话。
* * *
他们的房子在很高的山上——虽然叫“谷”,但诺伊谷大部分都是陡峭的山坡。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花园前面的下斜坡,外面的树也长得更高。树木和房屋高度都大不相同的波特罗山与他们所在的这座山遥相呼应。前厅的天花板很高,随后是一段螺旋楼梯一直通到第二层,那里是伊泽贝尔的卧室、卫生间和书房,还有一个可以俯瞰客厅的阳台。劳伦斯的卧室在下面几个台阶处,厨房另一侧上方,可以看到小小的后院。
南市场所有的高档有机微餐厅都关门了,所以,劳伦斯和塞拉菲娜最后只能在一家卖中国菜和甜甜圈的油腻餐厅用餐。甜甜圈很新鲜,但左宗棠鸡就有点太一般了。劳伦斯感到很尴尬,因为他没有给塞拉菲娜一段更美好的时光。
“我想我听说过你,”伊泽贝尔对帕特里夏说,“你认识劳伦斯的时间跟我差不多。他好像这一生都在寻找各种人。”她瞥了一眼劳伦斯,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如此。
不过,塞拉菲娜似乎并不介意——她甚至用筷子吃起了甜甜圈。她的假睫毛几乎要碰到脸,他的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她太迷人了。他愿意付出一切来进行“核计划”。他当然可以再买其他的戒指送给她,但没有奶奶的故事,意义就不一样了。塞拉菲娜已经吃完了甜甜圈,正在看她的手机。
帕特里夏说了自己的名字,俩人握了握手,然后,伊泽贝尔便跑去换衣服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杯白兰地。她坐在帕特里夏旁边的沙发上,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这场雨又要把世界上什么地方给淹了。
霓虹灯的“甜甜圈”标志已经出现了裂痕。劳伦斯意识到他们俩都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我希望我可以用积极倾听来填满沉默。”他脑海中忍不住一直浮现普丽娅目眩神迷的神情,这让他感觉嘴巴里涩涩的,胃里像堵了一大块石头。
“真不酷,”伊泽贝尔做了个鬼脸,“一点儿也不酷。还不如普通的雨伞好用。哦,你好。”她把泪水擦得差不多了,这才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陌生女孩。“见到你很高兴。我叫伊泽贝尔。”
“喂,你怎么了?”塞拉菲娜问。
伊泽贝尔哼了一声,把“安柏大人”扔到了厨房水槽里让它沥干。“安柏大人”抱怨了一声,试图变成防止水槽进行任何内部冲刷的形状。但又卡住了,发出很大的抱怨声。
“呃,没什么。”劳伦斯说。他不能告诉塞拉菲娜普丽娅的事,不能涉及反重力试验的真相。而且,塞拉菲娜一定会要求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救的普丽娅。“我们……在工作上遇到了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伊泽贝尔。更不用说米尔顿了。”
“哦,天哪,”劳伦斯说,“安柏大人让你失望了。”他一直没找到跟这个绰号很搭的人,但一直在尝试。
“我想,跟他们实话实说吧。他们都是成年人,对吧?”她耸耸肩,然后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了。
劳伦斯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伊泽贝尔突然回来了。她浑身湿透了,因为外面在下雨,而且,从雨伞那充满抱怨的服务噪音和伊泽贝尔左侧的外套已经湿透、右侧却完全干燥的事实来判断,那把试验中的自变形雨伞卡在了非优选形状。他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引以为傲的棕色长辫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灰色波波短发。
那天晚上,劳伦斯和塞拉菲娜本来应该一起度过的,但最后劳伦斯却又跑到实验室熬了一个通宵。“或许,如果我再熬几个通宵,”他对塞拉菲娜说,“我就可以报告一些进展,而不是失败。”
“他们,呃……还好,”帕特里夏说,“其实,他们有几年跟我脱离了关系,但去年他们又努力想跟我团聚。”她叹了口气,从精灵脑袋上又吸了口烟,虽然她的喉咙已经有点痒。“说起来,这还得感谢我姐姐。罗伯塔时不时地被抓进去,要不就是躺在急诊室里。以前,她是集他们俩的宠爱于一身。但现在,我父母突然发现我找了份工作,而且没有犯罪记录,他们现在已经决定,我可以成为那个好女儿。就好像我和罗伯塔可以直接换个位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你只会失眠,甚至犯更大的错,”塞拉菲娜笑着说,因为她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祝你好运。爱你。”她回头朝市场区走去,在那里,旧金山湾区捷运系统有不定期车次,劳伦斯看着她一直走过整个街区,想着她会不会回头看看,或者转过身来最后跟他挥手告别。但没有。他望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心就像黑冰上突然滑倒的越野摩托。
“我想他们现在其实挺幸福的,”劳伦斯说,“他们俩大约七年前离了婚,我妈妈又找了一个喜欢看鸟的人。我爸爸辞掉了那份糟糕的工作,回到学校当了一名高中老师。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们俩如果分开的话会更幸福,虽然你绝对不可能支持你的父母那样做。你父母呢?”
* * *
有一会儿,俩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帕特里夏改变了话题:“你父母怎么样了?还是希望你多去户外吗?”
劳伦斯想等伊泽贝尔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她普丽娅事件。可是过了几天,劳伦斯意识到伊泽贝尔最近从来没有心情好的时候。她跟劳伦斯说的第一件事几乎就是她讨厌成为权威人士,现在她成了米尔顿这个大公司里的二把手,负责为一小支极客队伍制定规范。每次伊泽贝尔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紫红色西服套装,一头灰色波波短发,都要多看几次,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她自己。
不知为何,罗斯先生的木雕成了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关系的转折点,他不仅是他们关系的黏合剂,同时也提醒他们,在八年级时,他们曾经见过彼此彻底失败的样子。帕特里夏可能是最不会对劳伦斯感到失望的人,因为她已经见过最差的他。实际上,这是几个月来劳伦斯最放松的时候,而这不仅是精灵烟斗的功劳。
最后,劳伦斯在实验室里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后,终于决定鼓起勇气跟她说。当他慢慢地回到家时,伊泽贝尔正坐在小餐桌前,盯着一张大西洋卫星图,手指着墨西哥洋流中一条丑陋的污迹。“超级风暴卡米拉。”
“我一直想跟凯文谈谈,我们到底算怎么回事,但后来没有谈成。”
“嗯,对,”劳伦斯在她身后瞅了一眼,“我听说过。侥幸避过了东海岸。所有人都说它会比桑迪或贝基更厉害。”
“啊。”
“过去几年里已经三次侥幸避过了,”伊泽贝尔说,“而且,飓风季节还没有结束。米尔顿会发狂的。”
“呃,”帕特里夏拿起烟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才回答,“这个不太好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和凯文到底是在约会,还是说只是玩暧昧。每次在外面过夜,他总是试图半夜偷偷溜走。不过,在我接受了那些训练后,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溜走。所以,他最后只能好好跟我说再见,或者一直待到早上。这两种方法他都试过了,但似乎都不太适合他。”
劳伦斯拉过一张椅子:“听着,我希望你不要告诉米尔顿。我们……在工作上遇到了麻烦。”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精灵状的烟斗吸着大麻,一边聊他们各自的恋爱问题。劳伦斯说着塞拉菲娜、正在进行的“死缓”,后来,他为自己滔滔不绝的独白感到尴尬,便问起帕特里夏上次跟她一起喝酒的那个家伙。凯文,那个画网络漫画的家伙。
“什么样的麻烦?”伊泽贝尔咔的一声把笔记本合上。
4.
“我们出了个小意外。在实验室里,”劳伦斯试图把整件事解释给她听,但丝毫未提帕特里夏,“我们都非常确定今后应该怎么做。”
“太美了。”她说。
“哦。”伊泽贝尔把椅子往后一推,从壁橱里拿了一瓶格拉巴酒,给劳伦斯和自己各倒了一些。她往后一靠,双肘撑在桌子上:“听起来你需要更多的安全条例,比如不要在未提前告知我或米尔顿的情况下,随意将人作为你设备的测试对象。”
“这绝对是一台了不起的机器。”帕特里夏说。对,一件伟大的工程设备,既美观又符合要求,既闪亮又结实。她对这台机器的喜爱就像是对瓦伦西亚潮人画廊里出售的古老手动打字机,或者漂亮蒸汽机一样。这些东西都是自大的产物,因为它们总是坏掉,或者更糟糕地毁掉一切。但或许劳伦斯是对的,这些设备使作为人类的我们独一无二。我们制造机器,就像蜘蛛织网一样。她盯着红色的黄蜂状底盘,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曾那么讨厌劳伦斯。或许她不应该评判他——评判也是一种“强化”——或者这台设备凝聚了她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对他的所有崇拜。是的,这是他们俩都打败了这个世界上无数个罗斯先生的标志。
“对,”劳伦斯吞了吞口水,“这次真的太蠢了。都怪我。不过我觉得……反重力场这种不稳定的方式让我很紧张。这本来不应该发生的。我们已经做过一些测试,但我们还需要做更多。不过,我觉得我们可能必须回到一号场,尝试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
她要赶不上川岛布置的新任务了,目标对象是一名对北海灾难负有部分责任的石油高管。但她想留下来欣赏劳伦斯的机器。劳伦斯给她看了那些读数,这表示他们在没有引起任何爆炸的情况下将这么多能量投入到了那光滑的管道中。
“啊哈,”伊泽贝尔抿了一小口酒,眯眼看着他,“上次我们谈话的时候,你还说看起来真的很好。”
“哇哦!”当然,帕特里夏不必依靠酷炫的射线就能飞,但也只有在条件确定,以及/或她可以哄骗别人跟她达成交易,内容包括给予她飞行的力量时,(或者做梦的时候。)可以将重力打开或关上,或者控制这种力量,这个想法令她十分惊奇。
劳伦斯感觉到多日丢失的睡意开始袭来。“当时是这样。当时看起来是真的很好。直到出现了问题。”
帕特里夏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问问那台拥有大型真空管体的尖嘴大机器。但不管怎样,劳伦斯已经开始解释了:“我们正致力于解决重力问题。”他检查了机器上的一些读数。“我们并没有真的克服重力,只是有一些孤立的实例。而且,关键不在于克服重力,而是要控制重力。我们知道在我们的宇宙中,重力是一个很弱的力,也就是说,在其他什么地方,重力是一个很强的力。而我们就是要找出是哪里,或者是在什么条件下。”
“你还让我不要告诉米尔顿。也就是说,你想让我对他撒谎,说你其实快要完成你的项目部分了,如果你的部分完不成,其他组的工作都是浪费时间。你想让我跟他这样说吗?说你真的马上就要有突破了,但真实情况却是已经回到了‘一号场’?”她又加了些格拉巴酒,也给劳伦斯倒了点。
苏卡塔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一口南加州冲浪者的口音,穿一件卡尔科技的T恤衫。劳伦斯悄悄告诉她,苏卡塔本来想去电视台工作的,甚至还在《宇宙之外》栏目做过实习生,但现在他又沦落到了自己的第二职业选择——在现实生活中拯救世界。
“嘿,”劳伦斯翘起椅子往后靠,直到快要摔到地上,“没有人要对米尔顿撒谎。他知道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一点你们还是相信我的。”
安雅是个长着雀斑的中西部女孩,栗色头发的发梢部分是蓝色的,像是染到一半放弃了。她穿一件牛仔外套,戴一副笨重的工程师眼镜,像是个从来不会笑的人。她嘟囔着说劳伦斯不该带外人来参观。
伊泽贝尔摇了摇头:“我不能这么做。你可以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跟米尔顿说一遍。他过几天就来镇上了。告诉他你遇到困难了,他会送你去建在丹佛郊外的设施,在那里你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塔娜是非裔美国人,戴着电焊面罩,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裤。她的小臂很粗壮,但脖子和肩膀却很灵活。塔娜什么东西都会造,劳伦斯说——实际上,她在很久以前通过与劳伦斯一样的方式找到了米尔顿——搞明白网上的一些电路图。只是再也没有其他人能成功地应用那些电路图,而那些电路图的最终成果就是那台弯筒射线枪。塔娜挥挥手,然后继续朝各个方向发射电弧。
劳伦斯突然想起父母把他拽到那个军事学校魔窟的场景,失眠的迷糊一下子变成了气愤。“求你听听我在跟你说什么好吗,”他让椅子四只腿着地,两只手紧紧捏着餐桌说,“我们不是要放弃,该死。我们只是需要后退一步。不要试图恐吓我,或者给我施加压力。该死。”
劳伦斯向屋里的三个人轮流介绍帕特里夏:
“这不是恐吓,”伊泽贝尔又给自己倒了点格拉巴酒说,“这只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你签了合同,就要对这个项目负责。而之所以采用这么温和的方式,完全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还记得六年前来我这儿住的时候吗?”
铁门后面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大,而且比外面冷得多:方形的复式房,沿着天花板一侧边缘有一扇不透明的天窗。人体工学椅子靠在堆满了各种设备、焊铁、Arduino[5]板和激光工具的工作台上。但房间里的中央摆饰却是一台有一辆别克车那么大的大型设备,最顶端像是射线枪的喷嘴。枪口瞄准的地方是一个白色的有机玻璃圆圈。
“记得。”他说。当时他的父母在闹离婚,他需要一个藏身之处。他当时刚刚跟伊泽贝尔恢复了联系,她便邀请他夏天去她的小屋里小住,而她则突然离开了那家初创航空公司。
“欢迎来到‘百分之十计划’,”劳伦斯说,“不过,这是本地办公室。”
现在,当劳伦斯回想起那个夏天时,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沙漠似的炎热,只要一踏出空调屋,就会感受到热浪拍在脸上。劳伦斯跟在伊泽贝尔身后,抱着一台iPad,不等她开口就努力地做好她需要的每件事。一个名叫艾薇的女孩曾经在深夜里和劳伦斯在充满臭氧味的筒仓后面约会,那个女孩一头黑色长发,涂着樱桃唇彩。米尔顿戴着一顶高尔夫帽,穿着短裤在周围晃悠——劳伦斯惊讶地发现,米尔顿就是当初在麻省理工因为他摸火箭而训斥他的那个老家伙。米尔顿一直在说“实现从行星侵扰到星际移民的跨越是人类有史以来尝试过的最重要的任务。确实是要么干,要么死”之类的。
在两段半楼梯上面,有一扇钉了一堆金属钉的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子:“解决方案延后。明天回来。”劳伦斯敲了十七下门,是一系列非常精确的长短不一的敲法,之后,门便打开了。
格拉巴酒入喉的时候,伊泽贝尔“嘶”了一声。“在我努力调整自己的时候,你就像只小狗一样跟着我。我们都以为你只是个喜欢追星的男孩,但后来终于有一天,当我们大家都坐在那个断了腿的沙发上一边看九寸钉乐队的视频一边哭时,你把那篇物理论文摆在了我们面前。”
他们到了一幢与其他大楼没有任何区别的水泥大楼前。劳伦斯拿出一把钥匙,但并没有插进褐红色钢门上的锁眼里。相反的,他在凹入墙中的键盘上输了十几个数字,帕特里夏根本没注意到那里还有个键盘。然后,他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转了一下。
“关于重力隧道的那篇论文,”劳伦斯说,“我记得。”伍伦贡一些疯狂的物理学家推测出一种星际旅行的方法。米尔顿已经开始让他走开了,但随后又看了一遍那篇论文,便开始在自己胳膊上快速记笔记。这就是米尔顿创建“百分之十计划”的导火索,这个计划的理念是在几十年内将10%的人口转移出这个世界。
帕特里夏随着劳伦斯来到教会街,然后绕过几条小路,一直到了肖特维尔街附近,这是一条那种只有一两栋建筑的街。又是烦躁灼热的一天。帕特里夏想起听说这里原来有一条小溪,后来干了铺成了路。有时候她想象自己仍然可以感觉到那消失的生态系统的水流。
“所以,别坐在那儿试图假装你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伊泽贝尔说,“是你帮助建立了这个计划。或许你还没有注意到新闻:这个世界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劳伦斯盯着帕特里夏的包,里面放着那个雕像。“我一直在想他是怎样差点毁了我的人生。这也是我如此渴望成功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差点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突然站起来,“好了,我想给你看个东西。”帕特里夏再次被他的身高惊到。帕特里夏也很高,但只到他的锁骨。而且,他有足够对付九只白鼬的力气。
“我知道。”劳伦斯在椅子上前后动了动,直到木头腿的摩擦声变得很吵。
应该有更好的结束谈话的方式,而不是突然扔出你童年时代最憎恨的权威人物,而且是缩成大拇指大小的。但帕特里夏想不出来。两人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摇头,陷入往日一幕幕重现的可怕回忆中。帕特里夏不得不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虽然太阳已经逐渐落下地平线,但咖啡馆凝滞的空气仍然像正午一样热。
“所以,如果你不想让我告诉米尔顿你要回撤,那就不要回撤。或者,如果你想回到一号场,你可以自己去跟米尔顿说。但不要让我替你遮掩。也不要试图两头都占。好吗?”
“他就是个撒谎成性的人。现在是,以前也是。我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时态。”
“好。”劳伦斯说。
“没有。”帕特里夏说。她拿起雕像,重新把他放回包里。她会求川岛把罗斯先生拿走。“没有,他没说过实话。”
伊泽贝尔重新打开电脑,以便再研究一下那张卫星图,屏幕电脑赋予她一种类似某个人逐渐消失的光质。
“哈。”劳伦斯盯着那个雕像。帕特里夏潜意识里感觉到那撩起的裙子多么暧昧猥琐,整个雕像多么诡异。“但你没有。我的意思是,长大后没有变成怪物。好了,他什么时候说过一句实话,不管是什么事?”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劳伦斯便溜走准备睡觉了。他半夜醒来想去找点水喝,却发现伊泽贝尔还坐在餐桌前,正对着差不多喝完的酒瓶流泪,脸因为抽搐而变了形。他把她扶到楼上的卧室,用肩膀托住她,把她弄到床上。他在她房间里待了很久,直到确保侧身躺着的她已经睡着。
“看到他那么无助,被变成这么个小东西……并没有改变我记忆中他那高大、可怕的样子,”帕特里夏说,“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且,听起来过去几年里他好像让其他巫师非常头疼。因为他疯了,而且还看到了一些世纪末日的幻象。这就是他最初来我们学校的原因,因为他认为我长大后会变成怪物。”
9.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所在的咖啡馆叫“信任圈”,大约在18个月之前成了瓦伦西亚街廊道的时尚咖啡馆。咖啡馆里仍然保留着所有的漂亮木质家具和昂贵的咖啡机,但里面却是半空的,因为那些上流人士已经换到了一条街之外的新咖啡馆。信任圈里正在举行画展,主要是一位28岁的女性创作的手指画,配着大煞风景的幼稚文字泡泡。虽然有种种缺点,但这家咖啡馆超贵,不过俩人还是AA制。
“你确定我们应该这么做吗?”俩人赤裸相对,却连第一道防线都没有越过时,帕特里夏问。
“对,”帕特里夏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
“我最近发现确定也可能成为一种诅咒。”劳伦斯说。
“这是他?这是那个真人?”劳伦斯一直拿着雕像在灯底下看,好像试图找到一些相似之处,“他也太……小了。”
他们在劳伦斯的卧室里,帕特里夏之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算是伊泽贝尔公寓楼下的附属公寓,一张双人床上铺着一床太空飞鼠被子,床后面的窗口对着后花园。另一侧墙边是他的工作台,上面有放笔记本电脑和19寸显示器的台子,外加放电子配件的各种架子。有五台卡迪电脑,其中两台是“越狱”过的,两台用一堆交叉电缆绑在一起。
作为回答,帕特里夏只是从包里拿出那个小木雕像,然后告诉劳伦斯他是谁。罗斯先生抬头望着他们,大眼睛的青蛙脸有一瞬间看起来特别虔诚,但下一秒又变得非常诡异。
门旁边剩下的墙被一个小书柜占据,里面放着漫画小说、工程文本和几本科学回忆录,如《别闹了,费曼先生》。姿势搞笑的人形公仔和玩具随意地摆在梳妆台上,还有塞拉菲娜的一个机器人几米在劳伦斯的床架上张望。
“不能在电话里跟我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啊?”劳伦斯从柜台端来咖啡,问道。
劳伦斯感到紧张得有些反常。他睡过的女孩也不是少数了——但那些女孩中至少有一半是酒后鬼混,那时候对于在床上的表现,可以有许多似是而非的借口。大学二年级和三年级的时候,他曾经跟一个有着邪恶笑容、名叫珍妮弗的电子工程师约会,她会设计一些各种震动速度的精巧装置来刺激劳伦斯的前列腺,同时还能跨坐在劳伦斯身上,对自己的阴蒂使用类似的变速震荡(震动器)。还有珍妮弗的“性骨骼”,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 * *
但那个人是他后来认识的,她陪伴他度过了整个迷茫期。他不能搞砸。而且,帕特里夏可能更习惯疯狂的魔法做爱。她和其他巫师很可能把自己变成蝙蝠,在100英尺高的地方用蝙蝠的方式做爱,或者用火元素什么的在灵魂世界做爱。即使这些都不是真的,那她也比他有经验得多。
她越想冲出那些蕨藤,它们在她身上就刺得越深,直到她意识到这是她的梦,在梦里,她可以随时飞。她从灌木丛中上升,沿着嵌满树根的陡坡向上飞。之后便看到了它:又大又黑、像一群乌鸦组成的树枝和树枝。一棵巨大的古树,充满耐心,满载着回响不绝的回忆,成对的树枝波浪般起伏,像是在打招呼。
之后,就是帕特里夏一丝不挂的样子看起来令人十分惊讶——就像是,发光体。她大部分时间都穿着蓬松的衣服,但她的乳房很完美,比劳伦斯之前想象的大,四肢也十分细长。她的皮肤很白,但有种玫瑰色的温暖。她在床上变换姿势时,长长的黑头发铺满了各个地方,她的脚趾也很灵活。他瞥见她柔软的阴毛和膝盖后面的凹痕,一切感觉就像是个奇迹。他刚刚开始有点明白她有多美。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劳伦斯发现自己不止一次地想,我真希望奶奶的戒指还在我手上,这样我就可以以正确的方式送给她。只是除此之外,此刻他还在想,上帝啊,求求你不要让我搞砸了,不要让这一切成为一个巨大的错误。
帕特里夏梦见自己在森林里迷了路,就像她小时候一样。脚趾被树根绊到,在落叶上打滑,感觉像被洞穴似的湿土的味道往前送。乌云一样的昆虫飞到她眼睛里,飞到她鼻子上。终于可以出城了,她高兴地大笑起来,她笑得太用力,以至于把那些死虫子喷了出去。之后,她走进一团荆棘中,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而且紧紧聚在一起,导致她没有办法在不被撕碎的情况下前进或后退,她的眩晕变成了焦虑:要是有人需要她的帮助怎么办?或者其他巫师需要她怎么办?要是在有人遇到麻烦的时候,她却擅离职守该怎么办?
而另一方面,帕特里夏看着劳伦斯,感觉到一股比欲望更强的渴望,虽然欲望也是有的。终其一生,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跟别人说“不一定非要这样的”,这句话的意思跟“本来可以更好的”差不多。甚至是“我们可以更好的”。小时候,当她被同学按进土里,或者被罗伯塔锁进恶心的旧香料箱里时,她都会含着泪水试图说出这句话,但那时候没有人回应她,而且也没有一个人理解这句话。初中时作为被遗弃的怪人,所有人都想把她活活烧死,她甚至已经不再尝试找一种方法说出“本来可以更好的”。但她的那种感觉从来没有消失过,而此刻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以希望的形式。她凝视着劳伦斯的脸(没有了围在周围的大衬衫领,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棱角分明,也更帅了),还有他大得出奇、看起来可以吮吸的乳头,他腿上和肚子上的毛形成了围着脱毛区域的心形。她感觉他们俩,此时,此地,可以做出一些绝非悲剧的事情。
* * *
* * *
最后,她停止了直接完全治愈雷金纳德的行为。像往常一样。
大约普丽娅的近灾难事件后两个月,劳伦斯开始约帕特里夏出去喝东西,因为只有她能稍微理解,他为什么告诉塞拉菲娜说他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他的其他朋友都认为他疯了。
“你知道,我是个大自然迷。”雷金纳德说,“而且,自然并不会‘想办法’做任何事情。自然没有观点,没有目的。自然提供运动场,一个不是特别标准的运动场,我们在这个运动场上与所有或大或小的生物竞争。更像是自然的运动场上充满了陷阱。”
劳伦斯坐在“毒处方”最阴暗的角落里,喝着“蛇咬”,对帕特里夏全盘托出,首先,他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塞拉菲娜,他们之间的爱情总感觉像是由纯粹意志支撑的共同幻觉。帕特里夏没有嘲笑他: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关系,而拒绝接受现实让她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雷金纳德苍白的躯干上全是文身,每个文身代表他在美洲发现的一种昆虫。这些昆虫图案像是出自维多利亚时期自然主义者的手册,只有画在各处的彩色斑点。随着雷金纳德的身体发生变化,他的皮肤变得松弛褶皱,肚子变大,导致那些昆虫和蝴蝶看上去像是在缩回翅膀,抽动脑袋。他的胸大肌上全是黄蜂,手臂上是亮闪闪的甲壳虫,像袖子一样。
“有件事情我们都已经发现了,”帕特里夏说,“那就是东西会回来。人会回来。你和塞拉菲娜可能什么时候会再有机会。”
“我只是在想,”她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疯狂的问题。比如,我刚刚读到我们可能很快就会看到蜜蜂在北美灭绝。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食物链就会崩溃,会有许多人饿死。但如果你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呢?你可能还是不能修复一切,因为每次你解决掉一个问题,就会引发另一个问题。而且,或许所有这些疫病、干旱都是自然寻求平衡的方式?我们人类已经没有任何自然天敌,所以自然只能想其他办法来控制我们。”
“嗯,可能吧,”只是一口的功夫,劳伦斯的饮料就从酸果汁变成了黑面包,“不过,有时候你只能接受失败。”
雷金纳德的工作室闻起来有大麻和金香木的味道。他很瘦,花白短发,戴一副埃尔维斯·科斯特洛式眼镜,脖子上有突出的青筋。
帕特里夏一直说对于戒指的事情她很抱歉,直到劳伦斯说什么“不,我必须像个男子汉一样为普丽娅的事情负责,为所有的后果负责,为我自己之后的决定负责。对吧?”说出那些话让劳伦斯感觉好多了,一方面,因为这是他的真心话,另一方面,因为这些话让他感觉自己像是生命的积极参与者。
她走过去坐在雷金纳德旁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我就要这么做。反正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减少他的病毒量。完全把他治好也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对吧?
那次之后,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并没有开始约会什么的——他们只是一起出去。一直都是。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他和塞拉菲娜待在一起的时间还长,因为每次跟塞拉菲娜的约会都必须是完美的,他总是会担心自己太黏人。而他和帕特里夏则只是在他每次可以摆脱米尔顿的时候,一起出去吃顿饭,喝点咖啡或者半夜出去喝点东西。他们总是在玩桌上足球时作弊,在“结束”酒吧跟失眠症同性恋们一起跳到凌晨五点,玩保龄球赢蛋糕,在看泰伦斯·马利克的电影时发明一些复杂的喝酒游戏,背诵拉瑟福德·伯查德·海斯的名言,制作最诡异的风筝慢慢放飞到风筝山上空。他们总是手拉着手。
“我希望是好的进退两难,”雷金纳德打断了帕特里夏的幻想,“不管你是在犹豫什么。”
他们几乎知道对方所有的秘密,这使得他们可以用一些蹩脚的双关语、老嘻哈音乐和禁酒时期的假走私者黑话交谈,甚至会导致没有人能忍受站在他们周围。
只是她清楚地知道,川岛和其他人对于这件事会怎么说。你不能直接跑去把别人的不治之症治好了,尤其是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那儿的时候。这样会引发许多无法回答的问题。或许,治愈雷金纳德就是她变成某种怪物的第一步,就像罗斯先生曾经警告过的那样。
帕特里夏不记得自己有比现在更不正经的时候。比如,劳伦斯可能会不经意地遵守他对川岛和欧内斯托的半个承诺,防止她过于膨胀,但她甚至一点儿也不在意。在她有生之年的记忆中,她第一次成了一个只因为看了场电影就哈哈大笑的女孩。
就在她从萨克拉门托回来后,她必须冲到田德隆区去照看雷金纳德——她作为“美丽人生项目”的志愿者被分配到的艾滋病病人。像往常一样,她帮他打扫公寓、做健康早餐、帮他买东西。但当她看到他坐在一尘不染的木摇椅上时,突然停住了,她想:这一次,我就要这么做。我要治好他。因为,为什么不呢?这很简单。
有时候,当你醒着的每一刻空闲都跟某个人在一起时,你们之间就会形成自己的密语,你们一直很冷静,直到上床时间,你们不可避免地开始怀疑,是否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分享一张床的方式。更何况,你们知道,这很有趣。
看到罗斯先生变成这样,帕特里夏没有一丁点解脱感。他看起来那么可怜,她甚至要努力控制才能不让自己产生罪恶感。而且,她一直在想,罗斯先生说的可能是真的,她可能注定要成为一个战犯。川岛一直坚持说那些关于未来的景象狗屁不是,但他换口气又对帕特里夏说她的骄傲很危险。最后,她在内心自言自语,她是一个可怕的、毁灭性的人,她应该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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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帕特里夏伸出左手勾勒着劳伦斯的脸部轮廓,从下巴一直到眼睛底下。他的眼睛比她原先看到的还蓝,还有她已经习惯看到的黑眼圈。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点。她伸出右手从他的大腿摸到肚子,他微微颤抖了一下,“小弟弟”在平滑区立起,穿过体毛的防火线,轻轻摩擦肚子上稀疏的皮毛。
帕特里夏打了个盹,梦里,她试图搞清楚多萝西娅讲的那个故事结局到底是什么。之后,她突然想到了答案:那个坠子工匠/刺客只能从顾客那里拿回那只青蛙,如果必要的话就采取武力,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会牺牲自己的性命。最终,那只青蛙必须杀掉一个人——如果不是那位顾客,那就是制作它的那个男人。
他把没用的阴毛剃掉了,但她却没有,帕特里夏觉得这有点好笑,但她知道此刻最好不要笑。
回旧金山的路上,帕特里夏试图向川岛打听狄奥多尔夫提到的那件事,“天启”——但不出所料,这种问题是最严重的“强化”。
如果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回头看一眼另一侧墙上放置电子配件的架子的话,可能会发现那些卡迪电脑的举动很奇怪。也就是说,卡迪电脑的那种举动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吉他拨片外形的机器壳顶端的一个LED亮了,就像是针孔摄像头被激活了。甚至包括那两台理论上来说已经用洋蓟公司的BSD软件刷机改造过的机子。帕特里夏包里的那台卡迪电脑也激活了,屏幕上涌现出无数数据。这不是卡迪电脑提醒你有约会,或者在屏幕一角出现小气泡,让你知道有个朋友在附近喝东西的样子。这根本就不是用户界面。那些卡迪电脑只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迄今为止,卡迪电脑已经见证过数十亿次性行为,但这是它们第一次为自己在场而烦恼。
“真不敢相信我们很久之前竟然没有把那个人渣干掉。”说着,川岛开了雷克萨斯,坐到了驾驶座上。“确实,这个混蛋。”多萝西娅点点头,翻了个白眼。
帕特里夏的手机自己关机了,虽然电池明明是满的。劳伦斯的电脑也是。镇子那边,劳伦斯的室友伊泽贝尔先是因为晚了几秒钟错过了公交车,之后下一趟公交又坏了,所以她肯定不会很快回家了。劳伦斯笔记本上的即时消息客户端本来是开着的,但程序却崩溃了。甚至连超级风暴爱兰歌娜在特拉华州登陆,以3级飓风席卷美国东海岸1200英里,此刻都无法打扰他们俩。
多萝西娅把雕像放在帕特里夏手掌里,然后把帕特里夏的手指合上,交给她保管。
帕特里夏从他们十三四岁的时候起就没见过劳伦斯不穿衣服了,她那时候一直努力不让自己看太多。这一次,她坚持不能错过每个细节。一丝不苟地、贪婪地看着。
讲到这里,多萝西娅的声音变得更轻了,帕特里夏没有听到故事是如何结尾的。狄奥多尔夫也已经不再是听的姿势了,因为不知为何,在大家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他已经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只有一寸半高的小木雕像。多萝西娅把他拿起来递给帕特里夏:他变成了一个撩裙子的苗条女子,但却配了一张严肃的青蛙脸。
劳伦斯的身体比帕特里夏想得更结实,因为他很高,所以你会以为他就是个细竹竿。坐在床上时,他全身都聚集在一处,肱二头肌和胸大肌漂亮地隆起,大腿也非常强劲有力,看上去还是可以完成田径及大部分野外活动的。她早就发现他厚实、躁动的手总是有点颤抖,但配上他的其他皮肤,这样反而更性感;沙色毛发从他的指关节一直延伸到胳膊,并在胸部向下直到心形的平滑区逐渐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密。帕特里夏从来没见过这样美的尤物。她想一直盖在他身上。
罗斯先生仍然挣扎着大喊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疯狂、毁灭以及这个世界的黑洞。但多萝西娅走过来,小声说了一个她以前认识的一个男人的故事。那个男人以前是一个做坠子的工匠,日本人把那些小雕像坠子当作和服扣,但他同时还是一个熟练的刺客,他做的一些雕像里藏了致命的机关:小毒针、存放毒烟的地方。那些致命的坠子总是被做成一个淫荡的漂亮女人的样子,你可以把它送给某个人,你知道那个人肯定会戴着它死去。直到有一天,男人迷糊了,把一个装了弹簧的致命飞镖塞进一只青蛙肚子里,他本来是想放到一个艺伎身上的。后来,他把那只青蛙卖给了一个他最喜欢的顾客,那位顾客那天晚上肯定会戴那个青蛙坠子,而且,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还有个当刺客的副业。他该怎么提醒他的顾客呢?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冲动,于是,她趁着这股冲动扑了上去。他略微惊讶地咕哝一声,随后便变成了更愉快的微喘。他开始大笑,她也开始笑,她俯下身子吻他,轻轻咬住他的嘴唇,连皮都不曾咬破。
“让我猜猜,”川岛说,“你吹了一些蒸汽,然后产生了幻觉。对吧?那些未来的景象都是胡说八道,而且我应该知道,我是这周围最强大的吹牛皮专家。多萝西娅,你愿意招呼招呼他吗?”
她全身酸麻,甚至包括头皮和胳膊肘,她感到自己被一种比任何咒语或调制品都更强烈的疯狂所控制。
“我这么多年一直生不如死,”狄奥多尔夫·罗斯直了直身子,似乎很骄傲,“但我必须到这儿来提醒德尔菲纳小姐。她,曾经,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长大后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毁灭的样子。我想应该让她知道。”
她差点要让他不带套射在自己体内——她不会怀孕的,除非她自己愿意。而且她确定他们俩都没有性病。但第一次就不带任何安全措施地做感觉好像有点过了,仿佛在宣布他们已经体液相通了,有了事实婚姻,而不只是试试感觉。这反而才是他们此刻正在做的。于是,她摸到一个铝箔包。
川岛没有理她,继续对狄奥多尔夫说:“你真是坏透了,伙计。就像是难治的疹子。我以为我们很久以前早就把你杀死了。”
“我一直期待你念个咒语什么的呢。”劳伦斯匀速向她体内推进,偶尔中断扭动一下,那种方式让她既惊讶又兴奋。
“你们认识这个人?”帕特里夏问。
“你希望我念咒语吗?”她笑着对他说,淡褐色的眸子朝一侧瞥了一下,试图想想到底用什么样的咒语才能让自己侥幸逃脱,就在这时,她又向上卷起,因为有几秒钟,他推得更卖力、速度更快了。
“狄奥多尔夫,”多萝西娅看着那个满身污垢的人,站在川岛身后说。虽然只是个名字,但她成功地以最羞辱的方式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劳伦斯俯身在她的两个脚踝之间吻着她。“没什么神奇,或者,你知道,狡猾的。”提到狡猾的时候,她微微眨了眨眼,但他还在笑着,一切都很好。“你不一定非要念,我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有些期待。”
“哦,该死,”川岛从旁边的五金店里走过来,一只手里还抓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塑料袋,“这一定是在开玩笑吧。又是这个混蛋?”
“好吧,”帕特里夏说,“不过你要记住,这是你要求的。”
“问问他们‘天启’是怎么回事。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怎么跟你说。”
“我没有,”劳伦斯说,“我只是猜测——哦!”之后,他便失去了所有思路,因为他早已非常敏感的左乳头又生出了数百万新的神经末梢,而她正在煽风点火。他竟然差点失去知觉,大脑也关机了,之后,他射进了那个心爱的女人体内的安全套里。
“什么树?”帕特里夏吞了吞口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之前他并没有让自己在这方面多想,但此刻他意识到这是真的。他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功能,但他发现自己有些不自觉地大声喊着:“我爱你。”
“你必须听!帕特里夏·德尔菲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一直向后退到停车计时器上,他从纸板垫上站起来,用一根缠着绷带的手指指着她,朝她喷着臭气:“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监视了你好几个月。我把车停在你家外面。我偷听你们所有的谈话,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那棵树!”
“哦,”帕特里夏低头看着他,他已经陷在了床上的一个坑里,“哇哦!”
“什么事情?”帕特里夏后退一步,“算了,我不会再听你说任何话了。”
她显然还在回味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不合逻辑的推论。
“我还以为你这个等级的巫师应该能看出我是不是在撒谎。求求你了。求你一定要听。”他抬起头,帕特里夏惊讶地发现他肮脏的脸颊上竟然满是泪水,“我杀了那么多人,但我仍然不忍心看到你和你的朋友们将要带来的一切。他们告诉过你关于‘天启’的事情吗?”
“我可以收回,”劳伦斯含糊不清地说,“我收回,我没说过那句话。”
“干得不错。”她说。但她的胳膊和脸却烧得像最毒的毒漆藤。“你以前跟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话。”她对人行道上那个缩成一团的老人说,“这就是你干的事情。”
他抬头看着她绿色的眼睛(因惊讶而瞪得很大)、闪闪发光的睫毛、半张的嘴巴。
长久以来,她一直想象着这一刻。在她一夜一夜地出去,一直待到黎明的时候,她曾为这一刻演练过许多次。直面这个残忍的虐待狂,让他看到她是不会被吓倒的。但她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无助,竟然真的食不果腹。她忍不住要同情他。起初,她没有在意他说的什么她应该自行了断的话——后来,她气得往人行道上呸了一口。
“别,别收回,”她颤抖着,但并不是生气,“只是,哇哦!”之后,她直直地盯着他说:“我也爱你。”
“别担心,”罗斯先生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不会试图杀你的。就算试了也杀不了你。你现在已经变得很强大了,而且我这些年已经毁了。但你必须知道,我当时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我看到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帕特里夏,你将身处无边的痛苦之中。你会背叛,会毁灭。如果你还稍微有点良心的话,现在就应该自行了断。”
甚至是在回应他时,帕特里夏已经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有了全新的焦点,她过去的人生进行了重排,跟劳伦斯有关的一切变成了主要特征,而其他的独立事件则相应地缩小了。历史修正主义像糖一样冲向她的脑袋。她脑中闪现出劳伦斯说她救了他的样子,劳伦斯承诺再也不会从她身边逃走的样子,感觉好像自己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那张瘦骨嶙峋、饱经风霜的脸是她中学时的指导老师,罗斯先生。她感觉自己怒火中烧,差点吐出来。
“哦,上帝啊,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她开始含糊不清地说着,很快,他们又抱在一起吻起来,他们的眼中流出泪水,又流着泪大笑。她摸着他的“小弟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施了魔法让它又立起来,还是只是因为她的抚摸,很快他又进入了她的身体。这一次,他们一边做爱一边说话,同时还抚摸着对方的脸。他们一直翻滚,所以准确地说,没有谁在上面。
其他人正在萨克拉门托做非常重要的巫师工作,所以帕特里夏有时间在正午阳光灼热时到处逛逛,看看手机上关于法国的枯萎病、朝鲜半岛的动乱、大西洋上新的致命超级风暴的新闻。所有这些她都无能为力。之后,她的余光落在路边一个流浪汉身上。他正盯着她,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空的重量杯。她转过来打量他:破旧的脏外套、满是污渍的运动裤、生病、营养不良。纸板上的字破旧褪色,已经没有人能认出来。他身上有一层污泥,还有蜘蛛网,甚至还有苔藓。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她一个人晚上在城里出来,她会毫不犹豫地治疗这种境况的人。但川岛和多萝西娅就在附近,而且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看待“强化”。他们从来没有给过她一个清晰的指导方针。她内心挣扎着,挪近了一点点。这个人需要她的帮助,掌握主动权应该不会错。对吧?她看向他黑色的小眼睛,能看出他被践踏的自尊,然后她伸出手——
“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会如此幸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劳伦斯说。
等他们到的时候,帕特里夏感觉像个怪物,而且她一直在想象托比冻伤的尸体躺在飞艇上的样子。
“就让我们一直互相抱着不要放开吧。”帕特里夏一边笑一边叫,“就让我们这样永远抱在一起吧。别人可以在门外或者打电话问我们问题,或者……”
在去萨克拉门托的路上,其他巫师都在想着法地就“强化”对帕特里夏进行说教。她坐在川岛的雷克萨斯后座上,一边看着高速公路疾驰而过,一边听川岛吓唬她,说她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使用自己的力量太草率了。多萝西娅时不时毫不违和地打断一下,尖声说着一些不存在的事,比如:“你朝我这边的窗户扔石头,结果那些石头在半空中变成了手榴弹。”(多萝西娅是一位年长的天主教徒,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戴一副笨重的眼镜,穿一条印花棉布长裙,她从来、永远不会说真话,或许忏悔的时候除外。)
帕特里夏的手机响了,手机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开机了。
* * *
她恋恋不舍地从劳伦斯怀里抽出一定距离,正好能看到那是她父母的电话。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他们说话了。她第一反应就是——虽然她制定了很多校正方案,但罗伯塔终于还是走到了极端。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先把劳伦斯送回家。劳伦斯在走出车门,被安全带绊倒的时候,塞了20美元给帕特里夏。她看到他的小腿磕在门前的台阶上,有种类似想要保护他的感觉。她让出租车一直等到他进了门。
“罗伯塔出什么事了?”帕特里夏脱口而出。
“我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做,”帕特里夏说,“我去了那个会让人得幽闭恐惧症的名叫艾提斯利迷宫的小学校。所以在大城市里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行动,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你知道吗?我感觉长大后的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姐姐没事,”是帕特里夏的爸爸,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我们刚跟她说过话。她很安全,已经离开影响区了。但不幸的是,我们刚刚去特拉华州参加你妈妈的一次研讨会,没能及时离开。”
他们跌跌撞撞地下了山,朝海特走去,那里会有出租车出来接从最近的首尔救灾捐款活动回来的孩子们。
“等等。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你自己一个人工作?”劳伦斯说。
“现在铺天盖地的全是新闻,我们以为你已经看到了。是爱兰歌娜,它上岸了,”帕特里夏的爸爸说,“我们现在在会议中心的地窖里。潮汐袭来的时候,他们把我们全赶到了这里。我们打不开门,上面的建筑物可能已经塌了,此外,整个区域都在水平面以下。我们的手机还有信号,这真是个奇迹。”
“工作。”帕特里夏也站了起来。她要把劳伦斯完好无损地送回家,然后让他躺下睡觉。“我的工作时间很长。”
“坚持住,爸爸,”帕特里夏感觉自己的脸湿了。眼泪及泪水间的白色光芒让她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把你们救出来的。”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咒语可以让她立马到达特拉华州,比如弯曲时空什么的。但她就是想不起来,也想不出可以骗什么人才能实现这种魔法。或许只是告诉爸爸她可以救他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是一个弥天大谎,可以赋予她救他的力量。或许在特拉华州的某个魔法师可以帮忙——只是那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要么死了,要么手忙脚乱。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她感到要窒息了。
“你呢?”劳伦斯站起来想换个方向,但只是微微晃了晃,“在有课的晚上,这个点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
“没关系的,皮皮。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虽然我们对你很严厉,在你离家出走后跟你脱离关系,但我们一直都爱你,还有,我……我……我为现在的你而感到自豪。”帕特里夏心都碎了。她听到客厅里伊泽贝尔上楼的声音,她大声喊着让劳伦斯过去看新闻,受灾范围、街道都变成了隧道、空气因为废墟而变得无法呼吸。就像是上帝之手的掌根[12]。
“哈,这个我倒没有想过。”
“你想跟你妈妈说话吗?”帕特里夏的爸爸问,“她就在旁边。她的胳膊断了,不过我可以帮她拿着手机。等一下。”电话里来一阵拖拖拉拉的声音。然后断线了。
“对,”劳伦斯大笑起来,醉醺醺地一下一下地笑,但仍然是笑,“你知道……不管你做什么,大家都会期望你成为其他人。但如果你很聪明又幸运又拼命工作,那你就会发现周围的人都期望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帕特里夏按了十几次回拨键,但都没有用。一方面,她想,或许她应该挂机,以防他们给她打回来,留下语音信息,但她忍不住一直重拨、重拨、重拨,她咒骂着、颤抖着,赤裸的身体变得冰冷,劳伦斯抱住她,她扇了他一巴掌,然后又扑到他怀里。她内心的嘶吼声像是她这辈子曾救过的所有受伤的动物发出的。
“我的人生规划包括永远也不原谅我的父母,”帕特里夏说,“这就像是我人生的柱石。你见过他们,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我下定决心不要成为他们想要我成为的样子。”
之后,她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她的父母还没有死。破坏还在继续。她还可以寻求帮助。有人在干这些,有人让这些事情发生,而她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有一些邪恶的巫师或准巫师找到了一种给风暴系统过度补充能量的方法,他们肯定是失误了。
劳伦斯挪了几步,在那堵墙上给帕特里夏留出更多空间。“而且,我刚才在想我的父母。我一直都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都是失败者。我对他们有点凶。但我刚才在想,或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他们为什么选择做失败者,但到时候就太晚了。或者,得到一个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的领悟。”
她把工装裤和衬衫穿上,粗暴地扯着胸罩和内裤。
帕特里夏沿着坡爬到劳伦斯坐着的墙上。她脑中突然闪现出劳伦斯十几岁时的样子,他对她说,让所有人看到你幻想的能力真的糟糕透了。
“你要去哪儿?”劳伦斯仍然光着身子。
“嗯,我刚跟同事去喝了几杯,喝得有点伤感了,”他顿了一下,“还有……我感觉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快要失去我的女朋友了。塞拉菲娜。你见过她的,她很迷人。而且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希望我能创造奇迹,可是我顶多只能完成你见过的那种愚蠢的噱头表演。我的老板——米尔顿——指望我,我的超级天才团队也指望我,但最重要的是,我曾对自己许下承诺。我一直在想,只要给我机会,我一定可以改变一切——但结果证明,我可能就是不够优秀。所以我下定决心欺骗大家,让他们以为我是‘神童’,掩盖我实际上一无所成的事实。上帝啊!”
“我必须去,”她穿上鞋子,“去找欧内斯托,找其他人。我们可以搞定这件事的。我们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我们可以救他们的。”
“一切都好吗?”她问。
“我跟你一起去。”劳伦斯跳起来穿裤子。
“哦,嘿,”劳伦斯认出了她,“是你。”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劳伦斯除了自负以外的其他样子。弓着身子,会脸红,他看上去更像她记忆中的劳伦斯。
“你不能去,”帕特里夏说,“我很抱歉,但你不能去。”之后她便走了,没有说再见,没有说任何话。
帕特里夏一边故意弄出很大声响,一边走到劳伦斯身后,这样就避免了偷偷溜到他面前。但他还是吓得从墙上跳下来摔倒了,一只膝盖磕破了皮。帕特里夏把他扶起,然后把他带回他刚才坐的墙上。
劳伦斯听到前门砰的一声响,帕特里夏跑过去的时候,伊泽贝尔还试图跟她说点什么。现在,他能听到有线电视新闻里人们喋喋不休的可怕议论了,大家都试图搞清楚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这次自然灾害是怎么回事。风暴的超大量攫取将早已膨胀的海洋水甩到陆地上。狂风和20英寸的降雨撕碎了国会山和雾谷。总统已经转移到安全地点。曼哈顿是风暴的必经之路,桥上已经挤满了等待已久准备撤退的人,此前已经发布过许多次错误警报。
是劳伦斯,他正抓着一张餐巾纸哭,餐巾纸上画着一个装在鸡尾酒玻璃杯里的女人。帕特里夏差点走开——劳伦斯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来过这儿——直到她那治愈师的直觉突然惊醒。
有人在敲劳伦斯卧室的门。他跳下床,希望是帕特里夏回来找他了。但当他打开门时,看到的却是伊泽贝尔。她似乎并不在意他光着身子。
就在帕特里夏专注地从泥土里抬起屁股准备回家时,有人坐在矮矮的石头墙上,挡住了她望向街道的视线。是一个男人。她差点想躲起来,但后来还是决定不找麻烦了。
“打包,”伊泽贝尔说,“就一个。”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躲藏。”帕特里夏说。猫头鹰整个身体抖动着耸了耸肩,像是在说这是帕特里夏自己的麻烦,然后便飞走了,因为不远处有些地鼠的洞穴没有那么牢固。
“什么?为什么?”
“如果我能看到你,那别人也能。”猫头鹰说。
“就是现在,”她说,“我们已经耽搁得够久了。我本来已经搬到‘天地’,想让你在这里正常地生活。但刚刚发生的事情意味着正常生活已经结束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等不起。米尔顿会说我们等了太久了。我们需要项目开始运行。”
一只猫头鹰一声不吭地停在旁边的树枝上。“你好。”帕特里夏说。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那只猫头鹰眨了眨眼。
“我向你保证,从那次麻烦之后,我并没有丝毫懈怠,”劳伦斯震惊地浑身冰冷,“但我们还是没能更进一步搞清楚。这里面涉及很大的理论问题。”
最后,帕特里夏来到了位于富尔顿的公园边上,盯着自己尖尖的脚趾间充满生命的温暖泥土。不管怎样,她并没有加快脚步。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盯着屏幕。凌晨三点,她不知道该打给谁。即使是下午三点,她也没有人可打。或许可以打给凯文,她那个不清不楚的性伴侣/男朋友?她一直在努力不要逼他。眼角的红绿灯变了颜色。又是一个炎热、烦躁的夜晚。
“我知道,”伊泽贝尔递给劳伦斯一个空的卡其色粗呢包说,“就是因为这个。从此刻开始,你开始全天24小时不间断地研究虫洞。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星球。”
差不多就在此时,加勒特·博格正在他的心形床上蒸发成一朵威士忌味的云。
劳伦斯试图解释他为什么不能走,绝不可能走,他的人生在这儿,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这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一切,但他明白这种争论他从一开始就输了。他拿起粗呢包,开始往里面塞衣服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帕特里夏只能蹲下来跟一只橘子酱色、一脸困惑的猫说话,这只小猫需要找到回家的路。(它记得自己家的房子里面是什么样,但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帕特里夏检查了一下吸食“鳄鱼”[4]的瘾君子杰克,他现在的情况似乎已经差不多稳定了,之后她又巡视了一下圣玛丽医院的急诊室,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她悄悄治疗。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想给公园局写封信,代表那些洞穴因金门公园不适宜的园林绿化工程无故被破坏的地鼠表示抗议。从地鼠的语言翻译成官场话特别费劲。
帕特里夏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冲到危险书店,完全无视公交车上想跟她说“太可怕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改变一切”的那些人。她一步三四个台阶地跳上去,飞一般地冲进书店,一边大喘着气一边还在哭,但在她到达那里的那一刻,就知道已经太迟了。所有人都坐在那里,脸色十分吓人。而且绝望。而且,他们好像一直在等她。欧内斯托看着她的眼睛。“我非常难过,”他说,“为你所失去的。为我们大家。”
在给别人下咒之后,帕特里夏根本睡不着。但她会很小心,会遵照川岛的建议,避免做得过度。她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担心她脱离正轨:当她闭上眼睛时,她仍然能看见托比的尸体。他脸上那坏坏的表情,仿佛正准备坐起来讲个黄段子。
“是谁干的?”帕特里夏问,“我们要找到他们,把他们挫骨扬灰,然后撒到太空里。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告诉我是谁干的。”
理论上来说,帕特里夏应该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攻击这个家伙——这是川岛的命令,对于她来说,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但川岛发来加勒特的大头照时,还附了其他一些照片:验尸官拍的几个十几岁女孩的照片,他把她们埋在90号州际公路旁边的一条旧阴沟里,女孩的脖子和大腿内侧有几乎一样的伤痕。所以,帕特里夏有充分的动机滑到加勒特旁边的皮凳子上,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敢打赌,明天宿醉会把你折磨地想死。不过你知道吗?我知道治疗宿醉的最佳方法。这玩意什么都能治。”她让自己听起来神通广大,但同时又性感、不正经。他毫不犹豫地把她递给他的两片药吃了下去。之后,她帮他叫了辆出租车,他回到太平洋高地的豪宅,准备睡一觉就好了。她并没有撒谎:她给他的那玩意确实什么都能治。
“不是谁干的,”欧内斯托说,“不是哪个人干的,但同时每个人都是凶手。这是我们所有人造成的。”
帕特里夏很不适合穿高跟鞋,她在闷热、喧闹的酒吧里大步走着,试图按照川岛发给她的照片寻找加勒特·博格时,总是差点摔倒。在她看来,加勒特·博格看起来像是曾经一度火热的阿尔卑斯山滑雪教练逐渐退化了,头上是一头花白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蓝色双排扣西装,好遮掩住他矮胖的身材。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口水流到了吉尼斯毛巾上,但头仍然抬着,每过一会儿就用空着的手把高档苏格兰威士忌倒进嘴里。
“不,不。”帕特里夏开始哭得更厉害、更大声了。她张大嘴使劲呼吸,眼前出现了黑点:“不,肯定是某个人,有个混蛋巫师操纵了这一切,我知道。”
帕特里夏穿上齐膝靴子和上面缀有红色亮片的黑色娃娃裙,来到金融区的一家爱尔兰酒吧给某人下咒,这个过程中,她发现自己仍然一直在想劳伦斯。
“这是超级风暴,”川岛说,“你还记得吗,这次风暴已经酝酿了好几天了。几天前,它刚刚袭击了古巴,之后又与飓风汇拢,在北大西洋遭遇高压前锋,进而被推上了岸。”
帕特里夏无法将那个画面从自己脑海中驱逐出去:劳伦斯挥舞着钱从空中落下,鼓吹他可以通过消灭这个星球来拯救世界。即使她之前没有亲眼看到,后来那段视频也已经在网上传遍了。劳伦斯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雅皮士[3],对于这一点,帕特里夏不应该感到惊讶的。他一直都想这样,不是吗?受人敬仰、让所有人正确地说出他的名字。帕特里夏一直觉得很愤怒,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嫉妒。她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来隐瞒自己的善行,就这样看着其他人炫耀真的太难了。最近,无论她表现得多么谦卑,其他巫师总是在讨论她的“强化”案例。
“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移动海洋和气流的咒语,”泰勒走上前来拍拍帕特里夏的胳膊说,“那得能操纵月球。”
3.
“你们可以治愈这些风暴的。你们可以治愈它们,直到无法控制的,就像野草一样,之前有人用治愈咒语做到过的。我知道就是他们干的。可能需要好几个月,但他们确实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肯定是某个人干的。”
“哦。”干得好,阿姆斯特德。
“这次不行。”欧内斯托走过来站在帕特里夏旁边,她有被他碰到,身体变成一块长满真菌和细菌的操场的危险。他盯着她的眼睛,眼神悲伤但不惊讶:“我曾试图提醒过你坏的时代要来了,我们将对你有更多要求。现在,坏的时代已经来了。你需要做一些可怕的事情。不过我们会跟你一起承担责任,你不会是孤单一人。如果我们一起面对的话,就不会有‘强化’的问题。”
“呃……”塞拉菲娜不再揉额头,转而看着他的眼睛,“我猜你现在被判了。”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帕特里夏还在摇晃,但她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缓。她能闻到欧内斯托身上散发出纯粹的生命能量,就像营养丰富的土壤或是夏日暴雨。
“所以……我没有被判死缓?”
“这只是开始,而非结束。”川岛也走上前来,紧紧抱住她说。他从来没有抱过任何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些东西的结束和另一些东西的开始。这个国家将变得动荡不安,纽约和华盛顿会消失,其他城市会毁灭。会出现住在难民营里的难民。这也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疾病。动乱和饥饿会更加严重。会有更多、破坏更大的战争。那种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战争。我们将不得不开启上帝禁区——‘天启’。”
“这就奇怪了。我的意思是,我感觉我们之间已经有,差不过一个月,沟通不畅了。但是,或许情况比我知道的更糟糕。”塞拉菲娜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两边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当整个世界一片混乱,我们必须成为混乱中较好的一部分。”欧内斯托说。帕特里夏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哭了。
劳伦斯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我猜我只是这样认定。我不知道为什么。”
10.
“我说过或者做过什么事让你觉得你被判了死缓吗?”她问。
劳伦斯希望帕特里夏可以来到这里,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见证。他想象着向她解释她所看到的东西,以及为什么它比看上去更了不起。
“哈,我才知道。”塞拉菲娜耸耸肩。她看着她的男朋友,眼睛瞪得大大的,下嘴唇向内弯。红色挑染头发在冰激凌店时尚的荧光灯下闪闪发光。她看起来那么美,那么充满好奇,劳伦斯感觉到一种再次爱上她的痛苦。他准备向她敞开心扉,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很自然的事。她用长了茧子,但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指玩弄着空冰激凌勺。
劳伦斯站在一个离地几百英尺的门架上,丹佛在他左边摆成一个胎儿的姿势。六个钢玻璃纤维螳螂趴在门架中央的空地上——终有一天,这片空地将嘭地一下打开,开启通往无限之路。正常情况下,劳伦斯站在没有围栏的摩天大楼楼顶会因眩晕而无法动弹,但眼前的成果真的令他太兴奋了,他根本没空担心高度。每只巨大的红蟑螂尾部都有一个通电线圈,中间部位由两对腿支撑,腿上装有一系列装备,其中包括劳伦斯团队耗时两年研发而成的反重力发生器。这些昆虫的“头部”由聚焦装置组成,可以稳定在反重力光束帮助下形成的开口。在这疯狂的结构面前,远处的高山似乎也黯然失色。即使是面临未知的恐惧,即使帕特里夏的父母、劳伦斯认识的其他许多人都已经遭遇不幸,这个世界仍然很美好。仍然还有许多奇迹。他只希望可以带帕特里夏看看这些,或许这样她可以感觉到些许安慰,或者嘲笑他狂妄自大;他几乎不在乎是前者还是后者,只要这能让她稍微不那么悲痛就够了。
劳伦斯想说他不知道潜台词是属于情绪状态还是精神状态,或者他甚至不知道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但他使劲咬着舌头说:“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判了死缓。我的意思是,在我们的关系中。”
自从几个月前帕特里夏从劳伦斯家跑走后,他每一刻都在想如果她在这里的话会说什么。她到底在哪儿,在做什么。她还好吗。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脑子里跟她吵架,他的乐观主义与她的绝望正在角力。平台上,他旁边的安雅、苏卡塔和塔娜对这项工程的每一个细节都非常兴奋,但劳伦斯几乎根本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塞拉菲娜问,“我感觉今晚上有什么潜台词被我错过了。”
“但愿能用。”安雅说。
俩人吃完了冰激凌。在拉丁美洲俱乐部喝了三瓶啤酒后,吃里面加了威士忌的冰激凌可能并不是最好的主意。劳伦斯眼冒金星,脑袋越来越迷糊,而且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们的初步测试可能还得好几个月,”苏卡塔说,“不过,伙计们,这个还是很美。”
“见到一个十年都没见过的人感觉很奇怪,会让你想起很多事情。我当时真是个失败者,你都不会相信。”(说起中学,劳伦斯早就知道最好不要提起他认为自己曾在卧室衣柜里创造了人工智能,就算是当笑话讲也不行。这只会让他听起来像个白痴。)
等他们乘坐电梯回到地面的时候,劳伦斯又陷入了对帕特里夏的思念中,以至于神奇的虫洞发生器——地球历史上最酷的设备——撞到了他的后脑勺。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瞬间中,在那一瞬间,他刚对她说他爱她,却没法向前推进到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他离那一瞬间越远,就被拉得越细。他暂时脱臼了,但时间差却只是越来越严重。
“显然我已经见过了,因为我已经说过我觉得她很酷了。”
回到地面后,劳伦斯在米尔顿·德斯翻新过的旧工厂里闲逛。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卫在周边站岗。没有米尔顿的口头允许,任何人不许出入——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任何人见到米尔顿了。所有人的手机、个人电脑和卡迪电脑都在到达这个园区时被没收了,这里的电脑全都不能上网。这里有企业内网,还有人制作了许多科技网站的镜像网站。他们确实有一台可以收到CNN的电视,所以能够跟进慢镜头中的紧急情况:俄国军队集结,水上战争爆发。难民营疫病肆虐,难民——他们自己认识的人——回到东部。但是,劳伦斯没有办法给帕特里夏送信,也没有办法知道她在做什么。
“你还没见过她真正酷的时候。”劳伦斯舀了一点冰激凌。
劳伦斯工作(以及居住,在一个放了双层床、经过改造的办公室里)的那座大楼之前是一家名为“快乐水果”的创业公司的总部,这家公司之前的业务是销售包含微量抗抑郁药的转基因水果。一张画着卡通木瓜的海报上写着“挤出生活的乐趣”,劳伦斯每天晚上在上铺都能看到。头一两天的时候,在一个创业公司安营扎寨似乎刺激得有些不真实。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至少快乐水果公司曾鼓励员工慢跑,所以配备了3个喷浴头,为100个人。这里整个地方闻起来有股死水獭味。
“帕特里夏看起来很酷。”后来,塞拉菲娜和劳伦斯一起坐在汉弗莱·索坎比冰激凌店,分享“秘密早餐”——加了玉米片和威士忌的怪味冰激凌——时说。
劳伦斯沿着焦油路慢慢走,走过没有树叶的雪松和供人抽烟的垃圾桶。在必须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之前,他又在重新编排如果帕特里夏在这儿的话,他会对她说什么。描绘看到完工的无限之路后回味无尽的兴奋,以及未能平衡重力方程的失望透顶。
等饮料的时候,劳伦斯想把塞拉菲娜情感机器人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帕特里夏——但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在其他人面前谈论塞拉菲娜并不能让她看起来很酷,反而看起来像是劳伦斯认为她不会表达自己。
然而,当劳伦斯回到与安雅和苏卡塔共用的办公室后,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占了。伊泽贝尔坐在那儿盯着劳伦斯的电脑,但好像什么也没看。
劳伦斯想到自己刚才吃晚餐时试图就塞拉菲娜的工作进行说教,现在又强迫她跟自己的中学同学一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需要弥补一下这次的约会。更不用说,他总是时不时地感觉需要向帕特里夏证明一下他并不完全是个蠢货。
“嘿,”劳伦斯打了个招呼,“我看到那台机器了。它确实是最美的。”
“对,面粉。”塞拉菲娜笑着说。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凯文清清嗓子,像是要说些什么睿智的话,但后来想想还是不说为妙。
“对。”伊泽贝尔微笑着,但脸上却有种不寻常的忧伤。
“你是说面粉。”帕特里夏说。
劳伦斯说:“听着,你能帮我弄部手机吗?”而伊泽贝尔也同时开口说:“米尔顿回来了。”之后,俩人又同时说:“你先说。”劳伦斯赢了——所以伊泽贝尔先说。
塞拉菲娜也喜欢烘焙,但她很不擅长。“我做了个蛋糕,结果塌了,我还以为是我弟弟在烤箱里踩了一脚。我揍了他一个小时,后来才意识到我那个什么玩意放得不够。”
“米尔顿回来了。他想让我把你和其他人立刻带去他的办公室。我想,这里的事情要变得有趣起来了,”她站起来准备带劳伦斯走,然后突然想起来了,“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帕特里夏在跟塞拉菲娜说她刚刚辞掉了一份可怕的餐饮工作,不过现在她又在教会街一家很棒的面包店找了份新工作,那家店只用本地有机谷物做原料,不仅是为了保证口感,同时也是因为发生了“中西部大泥浴”,所以只能这样做。“我喜欢烘烤糕点,所以这份工作特别适合我。”
“呃,没事了。其实,不是,等一下。是这么回事。我需要一部手机。我的朋——我猜,应该叫女朋友。帕特里夏。你们见过几次。自从发洪水之后我就没跟她说过话。她的父母都遇难了。现在是她最艰难的时候,我本来应该陪在她身边的。我需要确定她没事,让她知道我在想她。这真的很重要。”
“你这是在毁了我。”凯文说。
“很抱歉,”伊泽贝尔一只脚已经跨过门口,她转过身来说,“我很抱歉,但是,不行。”现在提这个要求很不是时候,伊泽贝尔正急着要去开会,但劳伦斯已经下定决心。
“我看过的那些漫画本身就很有趣。”劳伦斯说,“所以你完全把它们毁了。”
“求你了,伊泽贝尔。我只是想,需要,跟她说一小会儿话。真的。”
“要创作成功的网络漫画,秘诀就在于让人们相信,只要他们定期看,就肯定能理解所有的笑点。等他们意识到根本没有笑点让他们理解时,他们会因为已经投入了太多时间而无法自拔,而且他们不能承认自己被骗了,”凯文说,“有一种整体艺术就是创作似乎每个人脑海中都有,但根本不存在的笑话。这可比创作真正的笑话难多了。”
“我们这里是完全封闭的。整个营地都是想跟他们爱人说话的人。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外面的世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外面真的是一片混乱。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
帕特里夏的约会对象名叫凯文,是一个喜欢引用蒙蒂-派森的亲英派,他喜欢遛狗,在一家咖啡厅工作——但他真正的工作是创作网络漫画,劳伦斯曾看过几次。
“伊泽贝尔,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劳伦斯故意让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绝望和错乱,但随后又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静,说明白你的道理。“我们俩做了一辈子朋友,现在我正为了对于我来说超级重要的事情求你。这可以算是我生死攸关的大事。”
晚餐后,他们去喝了点东西,最后到了拉丁美洲俱乐部,就在留着假阴毛的人体模特下方。“哦,快看,”塞拉菲娜说,“是你朋友。”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帕特里夏,她正跟一个非裔美国人在一起,那人穿着一件黑天鹅绒外套,上面印着复杂的花纹。过了一会儿,劳伦斯认出了那个曾在罗德·伯奇家跟帕特里夏说话的家伙。帕特里夏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也挥了挥手。劳伦斯不知道他和塞拉菲娜是否该过去打扰帕特里夏约会,或者他是否愿意让她打扰他们的约会,而且他担心帕特里夏会再次就星球的问题对他说教。但帕特里夏招呼他们过去,塞拉菲娜已经走了。
“所以,她就是那个人了,哈?”伊泽贝尔关上门笑着说,“我还以为那个人是塞拉菲娜呢。”
他想着“核计划”:奶奶的老戒指,就藏在他装袜子的抽屉后面。他想象着自己跪下来,把戒指捧到塞拉菲娜面前。他能想象出戒指穿过她的关节戴在她手指上的样子,精致的银环包裹着红宝石。还有她红着脸低头看他时脸上的表情。
“我之前也这样以为。但你知道,心并不是测谎仪之类的。认错那个人也是找到那个人过程中的一部分。”他不容置疑地说了一个矩阵笑话。
劳伦斯越是努力不想搞砸,就搞得越砸。他不能被甩。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我猜是这样吧,”伊泽贝尔又露出另一种悲伤的笑容,“我是不会知道了。我跟我大学时的男朋友结婚了。”
“嘿,”塞拉菲娜嚼着比萨说,“奥卡姆剃刀在‘街头战士V’里可不只是可选武器。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其他可能性都已经被我们排除了。”
劳伦斯没有指出伊泽贝尔和珀西瓦尔已经在一起快15年了,这真的是一场令人敬佩的爱情长跑。相反的,他只是叉着双臂等着,希望自己脸上露出不卑不亢的悲悯表情。
“肯定还有其他的解释,”劳伦斯说,“你说的是一台卡迪电脑,又不是一个黑匣子。卡迪电脑已经经过‘越狱’、刷机,安装过Linux系统,同时卡迪OS系统也曾安装到利比里亚的廉价山寨平板上。这是有史以来被黑的最严重的设备。如果它有古怪的话,我们现在早就应该知道了。”
伊泽贝尔僵持了一会儿,然后递给他一部手机。“不过,我必须留在这儿听着。安全起见。我很抱歉。”
就在劳伦斯需要什么东西来转移一下塞拉菲娜的注意力时,比萨终于来了,虽然劳伦斯不断下定决心,但仍然无法停止他的说教。
“没关系。”劳伦斯两只手抓过手机,拨打了他上次知道的帕特里夏的号码。
“对,”塞拉菲娜说,“他们的反应看上去像是受到了威胁。”
铃声响了,伊泽贝尔看着他,铃声又响了几声,然后转到了语音信箱。他又打了一次,还是一样。这一次,劳伦斯等着语音信箱的“哔”声响起。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劳伦斯意识到,向女朋友坦承你经常怀疑自己的情感是否仅仅是对刺激的无意识反应可能是个坏主意,“我只是想……假设他们会因为某种原因产生某种特定的感受,并且不是一整天都情绪低落。那么按照他们的反应矩阵,就说明卡迪电脑做了什么类似于挑衅的举动。对吗?”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避免去看伊泽贝尔。“嘿,我是劳伦斯。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没事。还有,我只是想说,对于你的遭遇,我真的很难过。我的意思是,你的父母。他们……我甚至都无从说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希望我可以亲自陪在你身边。”在语音信箱里,他听不到她的回应,所以也不确定还能说什么。他能想到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要么就是不痛不痒的。
“但真正关键的一点在于,你如何知道你自己的情感反应是自然且真实的,而不是程序设定的一系列反应?”
他差点就要挂断把手机还给伊泽贝尔了,但随后他意识到:他刚刚看到了一台厉害的虫洞生成器,一个工作模型。他没有任何途径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他们,他们所有人都站在未知领域,感觉像是一个与之前所有的一切彻底隔断的时刻。这极有可能会成为他跟帕特里夏说的最后几句话。
“我很清楚那个要涉及更多东西,”劳伦斯说,“一方面是因为‘恐怖谷’,另一方面是因为物理世界要复杂得多。”
所以,劳伦斯假装伊泽贝尔没有在那儿盯着,说道:“听着,我接下来的话跟我说我爱你时一样真,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但这些突然想到的都是真话。我巨大的、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以某种情感趋光性来到你身边。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我希望我们的生活可以互相纠缠在一起。我有点……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因为我必须监督某些事情的进行。不过我答应你,我一获得自由就会去找你,我们会在一起,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弥补此刻不能给你的安慰。这是承诺。我爱你。再见。”他用拇指肚按了挂断,然后把手机还给伊泽贝尔。她似乎很激动,脸上是各种复杂的表情。
“你说的好像我们在设计将三维电脑游戏具象化似的。”塞拉菲娜并没有真的把椅子推出去,但她似乎确实是远了点。
伊泽贝尔一只手放在劳伦斯手臂上,同时把手机放回包里的隐藏袋里。但她只说了一句话:“别告诉任何人我有手机。”劳伦斯点了点头。
“有一点我不明白。”说着,劳伦斯把肉丸分成两半,给塞拉菲娜留了一半。在比萨上来之前,这个肉丸是他们抵御寒冷的唯一工具,也是他们不断减少的最后一点食物。“所以,你的那些情感机器人,它们并没有人类那样的‘情感’,对吗?我并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劳伦斯此刻如履薄冰——而且还不是在边缘,而是在湖的正中央,任何一个方向都要在脆弱的冰面上走几百步,“那些机器人模仿一些情境下的情感反应,他们试图学会周围人的感受。对吗?”
米尔顿坐在他的赫曼米勒宝座上,审视着一屋子的极客,他一只脚踝搭在大腿上,噘着嘴,像是刚吃了一个最酸的梅尔柠檬派。劳伦斯从十几个同事间挤过,想找一个角落里的豆袋坐下。有人把自己的折叠椅让给了伊泽贝尔。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个旧服务器机房,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厚厚的门,所以很难在外面偷听。房间里鸦雀无声,劳伦斯意识到他们正处于米尔顿的一次突然停顿中。劳伦斯刚坐下,米尔顿便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是关于美国政府的危机、新内战爆发的可能性、戒严令、因缺乏美国的军事措施而日益恶化的国际环境,一切很快就会变成地狱。米尔顿对于某些方面的悲观已经到了破灭的程度,而他通常都是正确的。听着米尔顿滔滔不绝的悲观言论,劳伦斯突然对这个快要秃顶、长着蛾翅眉的男人涌起一股疼惜。在一定程度上,劳伦斯还是希望自己长大后能成为米尔顿·德斯的。
“wifi覆盖范围。所以他们通过无线网络从卡迪电脑上得到了什么东西,这个东西让他们很不开心。”劳伦斯拿出自己的卡迪电脑浏览了一遍,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新特点。电脑看上去还是像一块弯曲基底的镀铝大吉他拨片。卡迪电脑像往常一样搜索开放网络,但如果没有收到指令不会连上其他机器。除非……
“所有我们欠下的债都要一次还清了。”米尔顿说。
“我们最后终于确定只有一样东西改变了。”塞拉菲娜说。她本来穿着一件吊带背心,但坐到外面来的时候又把笨重的外套穿回去了。热灯把她的皮肤映成了黄铜色。“马特刚刚得到了一台卡迪电脑,并且带到了办公室。我们一把卡迪电脑带出wifi覆盖范围,那些机器人就稍微冷静下来了。而且,在你提问之前我先告诉你,那台卡迪电脑没有安装任何奇怪的应用程序,是刚从商店里拿来的新机子。”
劳伦斯和苏卡塔不时半笑着互相看看,因为等米尔顿一说完文明的崩塌,就要讲他们真的建造了那台机器,并且那台机器似乎可以工作的事情了。米尔顿想提醒他们,为什么这可能是人类的最后一丝希望,然后他们将去往更好的地方。
而且劳伦斯还是很不自在。首先,因为塞拉菲娜迟到了,他们只能坐在漂亮比萨店路边的一张桌子上,在比萨上来之前,只有一盏小小的热灯和三个肉丸将他们与浓雾隔离开。其次,他试着做一个良好的倾听者,为了他正在进行的“不被甩”计划,但积极倾听真的是个苦差事。而且,马瑟科技事件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但人们还是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所有这一切都使得这个计划比我们之前预想的更加迫切,”米尔顿说,“伊泽贝尔,现在进展如何了?”
劳伦斯没有打断她。解决问题和麻烦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是快乐的源泉之一,而叙述过程则是仅次于动手做的最好事情。在你诉说你的迷惑时,打开的神经通路与你真正解决问题时是一样的。但这次除外,她身上沐浴着已经把事情解决了的神采。
“设备在初期的测试结果看起来还不错,”伊泽贝尔说,“可能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尝试更正式的东西。与此同时,最有前途的候选外行星仍然是KOI-232.04。在通过恒星时,夏特纳太空望远镜已经得到了一些非常有希望的数据,我们知道那里存在氧气和液态水。我们非常确定,如果可以制造一个开口接近KOI-232.04重力井的稳定虫洞的话,虫洞口将被吸引至该行星表面。不过,不能确定会被拉到坚实的土地上。”
塞拉菲娜晚餐时迟到了,因为她的情感机器人一直在神经崩溃。所有都是。“我今天一整天都在琢磨是什么干扰了它们。它们一直在发狂,朝我们翻白眼。我们检查了实验室里的一切变动,试图消除可能使它们不高兴的所有可能因素。比如,音乐是不是换了?我们最近有没有更新它们的代码?”
劳伦斯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讨论探索其他星球。这竟然真的发生了。他感觉有些眩晕,一直从半个豆袋上往下滑。每次伊泽贝尔说到KOI-232.04以及他们已经确认的其他候选外行星上适合居住的证据时,他都要把自己的手坐在屁股底下,以防自己捶拳头。即使已经有那么多人死了或者快要死了,即使世界已经处在毁灭的边缘,这仍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 * *
“谢谢你的进度介绍,”米尔顿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一次性扫视各个方向,“现在有一个问题。厄内斯特·马瑟一直在运行一些数字,他有一个——暂且称之为值得关注的地方吧。厄内斯特,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的发现吗?”
不过也可能不会。
“呃。”自从劳伦斯从天而降买下他的公司后,马瑟看起来似乎经历了很多。他把自己生机勃勃的卷发剪掉了,开始戴笨重的工程师眼镜。他的肩膀永远向前扣着,像是坐在凳子上。“我计算了大约两千次,有一种,呃,可能性。且说是10%-20%的可能性吧。这种可能性就是,如果我们开动这台机器,将引发反重力雪崩反应,进而将地球撕碎。”
终有一天,奇点将使人类升级为控制论的超生命体,到时候,或许大家就会说真话了。
“不过,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大家吧。”米尔顿快速接道。
* * *
“好消息?对。好消息,”厄内斯特努力挺直身子,“首先,在开动机器之后,地球被摧毁之前,我们很可能有大约一周的时间。所以,如果有效控制人群的话,我们可以在地球毁灭之前将许多人送入大门。如果毁灭反应开始,我们大约有50%的机会可以通过关掉机器停止反应。”
一些喝得有点醉的风险投资者们要过来跟劳伦斯合影,劳伦斯的阿玛尼套装外面还穿着背带,手里还有从帕特里夏那里拿来的几个春卷。劳伦斯必须对这些文件进行公证,把它们收好,或者做那些收购完公司后该做的事情。而且米尔顿一直在给他发信息。他嘟囔着对帕特里夏说过会儿见,帕特里夏一边倒饮料,一边回答坚果过敏的问题,勉强说了句“当然可以”。
“所以,”米尔顿说,“我们就说有10%的概率毁灭反应开始,然后在此情况下,我们有一半一半的概率可以避免灾难性的后果。实际上,行星破裂的概率可能只有5%。或者说有95%的概率会一切顺利。好了,我们来讨论一下吧。”
“当然。我猜是这样。”
劳伦斯感觉自己像是直接从门架上跳了下来,而不是坐着电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途径提醒更多的人发生在普丽娅身上的事。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说话,但劳伦斯只能分辨出苏卡塔的咒骂声。他看看伊泽贝尔,她抱住自己,折叠椅微微晃动着,他不敢保证她没有哭。房间里没有窗户,门也关得死死的,空气似乎比之前更稀薄了,劳伦斯有种不理智的恐慌,怕自己走出这个房间,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永远消失了。
“对。”就在他应该感觉自己刀枪不入的时候,劳伦斯却感觉自己像个废物。真是糟透了。但当他回想与马瑟的谈话时,他能看出这些谈话对于帕特里夏来说确实有些罪恶。“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任何人应该毁掉任何东西。没有人会那样做。”
厄内斯特·马瑟攥着一团纸巾抹眼泪,虽然他自己早就提前知道这个重磅炸弹了。或许是因为他处理这些信息的时间更长,所以更有资格哭。劳伦斯不敢相信会议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结束。他要怎样防止伊泽贝尔崩溃呢?
“当然!”帕特里夏袖子蓬松的两只胳膊叉在一起,“但这个星球上不只是一些‘石头’。也不只是一些我们可以丢弃的蝶蛹。你知道吗?还有,还有更多。是我们。这不只是我们的故事。作为一个跟许多其他生物说过话的人,我多少认为它们可能也想拥有投票权。”
屋子里全是各种宣告的声音。有人引用奥本海默在《薄伽梵歌》里的话。塔娜说,哪怕只有1%的概率会毁灭这个星球,那也太多了。“我们一直都知道会有风险,”塔娜说,“但这是疯了。”
“哦,不,我不认为我们是唯一值得拯救的。”劳伦斯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这跟刚才趾高气扬的他完全不一样,“我希望我们可以拯救一切。但我真的很担心。再也无法回头的那一刻可能正在我们眼前流逝。唯一说得通的一点就是不要把我们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一个星球上。”
“是这么回事,”初期的愤怒逐渐消退后,米尔顿说,“科技一直都是万不得已的最终手段。我们来到这里,知道我们将跌入可怕的黑暗中。而我向你们所有人保证:这项科技永远都不会投入使用,除非我们都认为人类已经越过了自我毁灭的边缘。”
“所以,你刚才跟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帕特里夏问,“这个星球注定会毁灭,人类是这个星球上唯一值得拯救的部分?”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双手。
不知为何,劳伦斯曾经想象着帕特里夏只需要打个响指就能变出钱来。或者住在不要租金的华丽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里,那里全是有魔法的东西,比如会告诉你那双鞋配你衣服的镜子。而不是为了一点薪水给风险投资者们挂杏仁饼。
“令人悲痛的事实是,极有可能我们整个人类都会被清洗,除非我们采取行动。想象无数个冲突升级、毁灭世界的武器被释放,或者整个环境崩溃的不同场景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我们发现这些必然会发生,如果我们有信心可以将虫洞打开足够长的时间,运送可持续发展的人口,那我们就有义务继续。”
“哦。”
有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好像大家都在消化这些话。
“除了这个我当然还有其他工作,”帕特里夏说,“但那些工作都没钱赚。我需要在这个城市里付房租,这里的房租可贵了,虽然我有两个室友。”
安雅是决定跳出来表明自己是支持继续进行的人。“有什么样的安保或防护措施来确保只有在我们全都认为世界末日快要来了的情况下才激活设备?”
“你说的是真的?我还以为你……”他放低了声音,“……现在是个巫师呢。你不是去了那个特殊学校吗?”
厄内斯特想知道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召集多少人,在大门打开的时候将他们送走。更不用说还要有补给。会允许他们储备一整个殖民地的人口和物资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吗?他们可以尝试将世界上其他地区的人用飞机运来,以保持基因多样化,从而代替之前在世界各地建造一模一样的机器的计划吗?
劳伦斯看着她清爽的白衬衫和黑色及膝裙子,在蓝白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黑头发扎了起来,但仍逃不过海湾的风。眼睛看起来像叶子一样绿。薄薄的嘴唇噘着。
“不要偏题去讨论后勤问题,”塔娜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仍然是伦理问题。”
“看不出来吗?”她说,“我是服务员。是我的室友迪迪给我介绍的这份工作。”
“根本就没有伦理问题,”另一位辫子扎得很紧,穿一件无领衬衫的工程师杰罗姆说,“只要我们全都同意,除非世界末日肯定来了,否则就不使用这台机器。这很明确。我们都有准备防护措施的道德义务。”
“哇哦,”劳伦斯说,“你怎么在这儿?”有一瞬间,他心里一阵恐慌,觉得她是在监视他或者跟踪他。
米尔顿坐回椅子上,任大家争吵,他要么是在等大家自己绕回他的观点,要么是在等合适的时机重新掌握控制权。与此同时,大家坐在折叠椅或豆袋上,米尔顿坐在艾龙办公椅上,都有些窒息。想到历史就要在这个有股酸白菜味的废弃服务器机房里创造,劳伦斯感到有点害怕。
劳伦斯开始解释,他自从孩提时候起就只有一个梦想,那就是离开这个星球。但厄内斯特此时却不得不跑到高管卫生间里干呕。劳伦斯将所有的签字文件塞进自己的高档黑西装胸口口袋里,然后第一次抬头看了看那个哥特女服务员。是帕特里夏。
“我认为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做出我们正在讨论的决定。”苏卡塔说。
“米尔顿真的认为我们会需要一个新的星球,或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劳伦斯继续说道,“我们必须离开这块石头了。我们所有的模型都表明,在1-2代人的时间内,非常有可能发生自然灾害和毁灭性战争的联合灾难。看看首尔。看看海地。”劳伦斯又拿了一杯啤酒。“据我们所知,我们是整个宇宙中有史以来形成的唯一的智慧和科技文明。复杂的生命体到处都是,但我们大体上仍然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有责任保护这一切。不惜一切代价。”
“那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什么的人咯?”杰罗姆说。
厄内斯特还是一副眼珠子瞪得老大的表情,说什么世界是不断发展的。
“即使没有灾难,”有人说,“如果地球十几年后不再适宜居住呢?”他们开始讨论海洋酸化、大气氮沉降、食物链崩溃。
几分钟后,劳伦斯(更确切地说是米尔顿)成了这家公司的主人。厄内斯特·马瑟从哥特女服务员手里拿过一瓶“魔鬼交易”IPA啤酒[2]一饮而尽。劳伦斯走到厄内斯特旁边,自己拿起最后一个马卡龙。“对于这次这么戏剧化的表演,我很抱歉,伙计。”劳伦斯说,“我们需要你的专利,而且我们不能冒险让这些专利落入错误的人手里。你可能会带来下一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且我们的时间很紧,必须趁还来得及赶紧‘拯救世界’。”
“要是我们只有80%确定是世界末日呢?”又有人问道。
厄内斯特想再考虑一下,但劳伦斯只给他五分钟的时间。天使投资者们已经开始吵着让他收下那该死的钱,风险投资者们则忙着在MeeYu上发劳伦斯从天而降的视频,根本没有精力去讨价还价。
由于分隔两地,劳伦斯只能试图倾听自己脑子里一直存在的帕特里夏的灵魂会怎么说。要是她在这里会说什么呢?他想不出来。她甚至不认为伦理是普遍原则的衍生物,比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她似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遥远,仿佛他们已经不在同一个星球上。但随后他突然想到:他们正在讨论的可能是与其他几十亿人一起把帕特里夏骂死,因为他们猜测大家肯定死定了。他甚至无法让自己想象这种事情发生在帕特里夏身上。
站在马瑟科技创始人和天使投资者的角度上来看,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他们在天台上卖力地游说一组风险投资者,以确保可以为他们的技术获得第二轮投资,这次的技术不只是新开发了一个应用程序,更是一种在时空中创造稳定开口的方式,只要他们能获得更多投资,这项技术的长期应用有上百万种可能。之后,就在他们的幻灯片到达最重要的部分时,屏幕突然停滞了,并显示“共生解放军”的星星和蛇标志,这是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黑客组织。他们尝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法让幻灯片恢复。投资者们坐不住了,开始缠着餐饮公司的哥特式女服务员要更多的杏仁饼,厄内斯特·马瑟使劲揪着自己卷曲的红棕色头发。就在这时,那位神童——那个让他容光焕发的长脸在今天占据每一个角落的家伙——从空中落下,递给厄内斯特·马瑟一张已经有米尔顿·德斯签字的1000万美元的支票。“我们不是投资,”厄内斯特还没来得及数清楚后面几个零,劳伦斯便对这位公司的创始人说,“是收购,我们想要你的技术,还有你那儿的几个人。”
劳伦斯正要开口说,他们当然应该停下,这真是疯了。但那一刻,他瞥见了伊泽贝尔,她已经不摇椅子了,现在看上去像是石化了一般。伊泽贝尔的眼睛愁苦地皱着,嘴唇向里,用鼻子吸着气,你差点以为她马上要大笑起来。她淡淡的波波短发杂乱蓬松,白白的手腕像小树苗一样。伊泽贝尔看上去随时可能崩溃。想到要伤害伊泽贝尔,劳伦斯感觉胸口一阵刺痛,像是更加折磨人的恐慌袭来。
此刻,劳伦斯的脸正出现在镇上的每台电脑屏幕上——除了劳伦斯此刻正要落在他们家天台的这家公司——马瑟科技。由于十分钟前劳伦斯投放在公司服务器上的小丑病毒注入攻击,马瑟科技公司的电脑屏幕上正涌出一堆乱码。
之后,他在脑子里快速想着这个问题:他试图想象,如果人类真的在未来一年或十年内失去任何希望,然后他们却无法提供这个激进的选项,那他会是什么感觉。他该如何在世界末日的恐慌中向一些假想人士解释?我们可能曾经有过一个解决方案,但我们太害怕了,所以没有继续。
之后,劳伦斯跳出自动直升机,依靠钢丝绳和滑轮机制以较快但不是太快的速度下降。他想让自己的双脚着地。有一瞬间,他的周围除了天空外别无其他,随后,多帕奇在他眼前冉冉上升,崭新的野兽派建筑与古老的仓库及其周围的码头一起成比例变大。虽然有风,但空气仍显灼热。
“我们现在不能放弃。”劳伦斯听到自己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暂时继续研究,并且希望可以找到一种使之完全安全的方式。并且,我们可以一致同意,除非情况看起来真的、真的很糟糕,否则我们甚至都不会测试那台机器。但是,如果真的到了要在整个人类因核灾难或整个环境崩溃而逐渐灭绝,和几十万人迁往新星球之间做选择的时候,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不是吗?”
“闭嘴闭嘴!”劳伦斯说,“我可是个神童,好吗?”他看一眼那两个女人,想着自己多么幸运,能与这样两个聪明的怪才一起工作,并再次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这个项目失败。他不会让米尔顿失望,也不会让他们任何人失望。不管怎样,他会做得更好。
米尔顿叉着手点了点头。伊泽贝尔大喘着气突然恢复了生机,好像他恰好及时给她做了心脏复苏似的。
“填充下巴!”安雅大笑着,整日板着的脸上露出不常见的酒窝,“其实,你看起来像是因为没法长出胡子,所以多加了点下巴来补偿。”
劳伦斯以为其他人会跳出来与他争论,但大家都奇怪地没有搭话。于是,劳伦斯继续说道:“只要人类能存活下来,地球上最好的部分就得到了延续。我的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都得有备用方案,对吧?所以,这只是我们的备用方案,在A计划失败的时候才会启用。”
“那张照片看起来像是你下巴填充失败。”坐在自动直升机飞行员位置上的塔娜大喊道,她的非洲式蓬松头发上戴着一个大耳机,还有一副飞行员护目镜。小小的嘴巴上挂着她专属的“操作精密机械”细纹,即使是笑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们的会已经开了好几个小时,大家都开始认为研发虫洞发生器是绝对必要的最后手段。尤其是当这个选项要被打回老家,等待最糟糕的结果发生时。
安雅看着劳伦斯的照片,用一种中西部女孩的声音咯咯大笑。“天哪,他们还能把你的下巴拉得更长点吗?看上去像是谁的脚后跟从你脸上长出来了似的。”
最后,米尔顿终于再次开口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所有人分享你们的观点。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不会今天就结束讨论。不过,就目前来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同意继续进行。如安雅所说,采取防护措施,确保只有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可能必定会发生时才激活设备。不过,我先把话放在这里:我相信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我认为这只是时间问题。可能是六个月,也可能是六十年,但某个时候,如果一切继续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我们终将沦落到必须终结自己的地步。我们只能希望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有足够的警示,好让我们救一些人出去。”
米尔顿·德斯准则第九条:避开公共宣传,尤其是当你可以像支配大锤一样支配它时。
防护措施的准确性质并没有说清楚。
劳伦斯的脸从安雅的卡迪电脑前方投射出来,他正准备从自动直升机上跳到下方172英尺处的天台上。20分钟前,《计算王新闻》上刚刚推送了一篇关于他的长文,现在硅谷所有的其他媒体都在整合、重新包装这篇文章,因此,此刻劳伦斯的这一形象正在全镇的计算机上频送秋波。从MeeYu到卡迪电脑再到所有戴着网络眼镜的极客,劳伦斯那张吃屎的笑脸会印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文章的主题是“神童劳伦斯·阿姆斯特德”,文章内容全是关于他“拯救世界”的伟大使命,以及他如何利用米尔顿·德斯的无限资金笼络世界顶级天才。(实际上,就是像安雅这样的人。)就劳伦斯看来,那些文字可能会成为“乱数假文[1]”;其主要意义就是在他吊着绳子恰好落在天台上的那一刻,帮助他控制媒体的回声室效应。
走出服务器机房的人都因剧烈的头疼和道德折磨而摇摇晃晃。塔娜和杰罗姆迫不及待地冲到储藏室缠绵一番,那里是整个园区唯一私密的地方。其他人则收到了一份惊喜:在他们讨论世界的命运时,有人送来了二十多个比萨。自从来到丹佛,大家都已经好几个月没吃到比萨了。劳伦斯抓起三大片比萨,把第一片纵向对折塞到嘴里。
* * *
太阳已经落山了,工厂园区前面草坪上的一棵树在巨大的月亮下变成了一个邪恶的影子。最后,劳伦斯换了座位,这样就可以背对着大窗户吃比萨了,但他仍然能感觉到世界在他脖子底下呼吸。他看看伊泽贝尔,她朝他点点头,一只眼睛半闭着,脸上挂着一丝丝微笑。
他不能失去她。他连比这更大的挑战都战胜过。他要想个办法,采取一些极端措施,如果迫不得已,他甚至会提前部署“核计划”。他要想个办法留住这个迷人的女孩。
11.
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约会了五个月。最近一起出去的时候,每次塞拉菲娜看自己的手机、眼神放空,或者说话说一半时突然咬住自己厚厚的下嘴唇,劳伦斯都告诉自己做好准备。就是现在。她要甩了他了。之后,那一刻就那样流逝了。劳伦斯非常确定她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理想的借口。每次在她身边醒来,他都怀疑这是不是她的呼吸最后一次温暖他的后脖颈,她的胸最后一次轻轻在他的脊柱两侧摩擦。
欧内斯托打破危险书店入口的魔法海豹,朝外面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杂草从墙上的每一处裂缝钻出来。帕特里夏和川岛花了好几个小时给地面和台阶消毒,清扫落叶,但他们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效。真菌不停地生长蔓延,直到地板都变成湿乎乎的,天花板上又有额外的重量垂下来。欧内斯托微笑着、摇晃着,长出了绿色胡子。他手里的种子和孢子都发了芽,绿色植物从他的绣花麂皮背心、干净的白衬衫和灰色法兰绒裤子的每条缝、每个开口处长出来。他的白条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隐隐浮现枝干和树叶。
大约他们开始约会后一个月,塞拉菲娜带劳伦斯去了她的秘密圣地。她必须签名带他进去,而且他还要把身份证交给前台的男人,那个男人打印了一张印有劳伦斯新照片的标识卡。她带着他坐电梯下去,沿着倾斜的走廊往前走,穿过两扇有键盘锁的门,进入实验室。在实验室里,每一面墙、每一个平面上都有眼睛在盯着劳伦斯。其中两双眼睛属于留着胡子的人,他们说了声“哟”便继续低头盯着自己的工作台了,但剩下的眼睛都属于处于各种组装状态的机器人。塞拉菲娜几乎没有向那两个人介绍劳伦斯,而是花时间带他参观了那些机器人,他们或是卡通动漫中的角色,或是动物,还有几个人形模特的脑袋。“这是弗兰克,他喜欢笑。小心芭芭拉,她喜欢跟别人调情,但其实很无情。”那些机器人似乎很喜欢劳伦斯,尤其是唐纳德和仙人掌。
“这个脏家伙,”川岛说,“我们得快点走,扶他下楼。”
劳伦斯很快发现,告诉别人他是米尔顿·德斯“百分之十计划”的成员是一张跟对方上床的超级快速通行证。在那些崇拜米尔顿的人中,劳伦斯就是摇滚巨星。真是个该死的时间,真的。但是,劳伦斯和塞拉菲娜仍然不是一类人。她太完美了。而他不过是个次品。他没有一刻忘记过这种差异。
帕特里夏负责好自己的那部分,但即使有两个人扶着(用保护咒语屏蔽),欧内斯托还是几乎走不动。藤蔓和蕨菜从每个缝隙中长出来,台阶变得十分危险。疲惫、愧疚和愤怒交加的帕特里夏早就感觉走不动了,因为她这几个星期都没睡过觉,而且她的脑袋因为试图不要纠结于同样的两三件事情而劳累过度。一切都那么绝望,到处都是在死亡中挣扎的人,每次沉浸于自己的那点事时,帕特里夏都感觉自己是个自私的怪物。比如她的父母——虽然他们最近试图微弱地弥补他们的关系,但她一直都觉得跟他们不亲近。还有劳伦斯,他随口说出他爱她,然后便消失了几个月。就在她刚刚开始向别人敞开心扉时,就在她刚刚开始感觉自己或许还值得一份爱时……她不应该沉迷于这些事情的,因为这些都是无法修复的,还有许多人需要她。比如欧内斯托,在她自我沉迷的时候,他正跌跌撞撞地走下过度生长的楼梯。
之后过了几天,他们一起喝了一次咖啡,咖啡约会后来变成了晚餐约会,第三次一起出去的时候,俩人心照不宣地过了一夜;塞拉菲娜的乙烯基单肩包袋里放了一把牙刷和避孕套,那个单肩包是《巴克·罗杰斯》的目录商品。之后,他们每隔一天就一起出去,在大街上手牵着手,跳着穿过车辆,在公开场合咬耳朵,单独相处的时候,每一刻都皮肤贴皮肤地黏在一起,俩人交换基因打印件,互送奇怪的小礼物,并且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时候说“我爱你”才不算太快。
栏杆上都是青苔,楼梯上长出了枝条。帕特里夏和川岛放弃了扶着欧内斯托,而是一次两个台阶地把他抬下去。楼梯突然炸开,冒出灌木时,他们刚好到达最后一段台阶。帕特里夏抱着欧内斯托的头,川岛抓住他的腿,俩人合力跳过越长越高的树枝,到达最底部的台阶。欧内斯托已经变成一个绿人了。帕特里夏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上结了一层泥状物。
劳伦斯第一次遇见他的女朋友塞拉菲娜是在一次机器人时装秀上,当时有机器人模仿人类穿衣服,也有人类模特穿着机器人的服装,比如机械内衣。这次活动的举办地点是在旧金山市场南区以南某个地方的Y车库艺术空间,主办方还准备了一个装满手工伏特加的炮铜色水槽。劳伦斯走得那么近,竟然还把塞拉菲娜当成了其中的一名模特——她的颧骨、鹅蛋脸、泛着光泽的皮肤、闪亮的红/黑色头发都那么令人惊艳——好在他及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名机器人制造者。塞拉菲娜的“模特”是一个不锈钢制成的苗条女人,具有球窝式关节,可以做各种姿势、枢轴转动、用精致的双手讲话。劳伦斯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帮忙建造过战斗机器人,但从来没做过超模,对于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他成功地说了一些很睿智的话,于是,塞拉菲娜便在MeeYu上加他为好友了。
他们花了一个星期为欧内斯托召唤的大众捷达在前面晃悠着,每隔几秒钟多萝西娅就要按一次喇叭。他们跳过门廊上的树根和树枝,从门口垂得很低的藤蔓下钻过去。欧内斯托靠近的那一刻,人行道就裂了,尘封已久的蓝花楹木破土而出,喇叭花飞得到处都是。帕特里夏把欧内斯托塞到捷达后座上,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她和川岛关上副驾驶侧的车门,大家都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多萝西娅已经加速朝高速公路驶去。
2.
大桥关闭了。有沉船事故。他们只能改变方向,朝登巴顿驶去。有人朝一家银行放火,火势蔓延到了其他建筑:南市场到处冒着黑烟。帕特里夏闭上了眼睛。广播里,总统嘶哑地说着计划和决议,但国会甚至都无法召开,因为在临时避难所里根本无法达成任何一致意见,这也成了宪法的噩梦。帕特里夏旁边,欧内斯托开始清理身上的植被,直到再次恢复人形。
“很好,”川岛说,“现在我得告辞了,我明天一早跟五位阿伯克龙比的模特有个早午餐约会。”他敬了个礼,回到雷克萨斯里,朝山下的德洛里斯公园疾驰而去。帕特里夏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夜幕中,感叹镇上最强大的魔法师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她不应该太自负是多么自相矛盾。但她太累了,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而且,今天所有的小奇迹全都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溜进公寓,发现室友们又看着电视睡着了。她给她们盖了床被子。
与另外四个巫师一起被困在车里,帕特里夏孤独地有些绝望。她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刺痛,身体感觉正在自己调配零件。她只希望自己一路上可以摆脱失眠状态,转为更低迷的意识状态,把高速运转的大脑关闭,因为她一思考就会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而她绝对不要这样。自从超级风暴爱兰歌娜袭击后,欧内斯托和川岛一直不断地给她派任务,这几乎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有些人陷入了麻烦,需要你谨慎地伸出援手。还有一些人成了掠夺者,需要用食肉菌吞噬。帕特里夏已经到了可以在睡梦中投放食肉菌的程度,如果她真的睡着了的话。现在,在这辆车里,她无所事事,只能坐着思考,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唯一一个想说话的人就是劳伦斯,他在她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炸弹,然后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有时候,她感觉曾经有一个获得幸福和自我接受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却被夺走了。但这本来就是最自私的想法。
“好,”帕特里夏说,“我会更小心的。”她故意说得很模糊。
* * *
“在所有人中,你最应该明白高度谨慎的必要性。”川岛说,因为他肯定会把那件事情上报的。这个记录将一直伴随她一生。不管她怎样弥补都无济于事。
帕特里夏上次梦到森林时,那里出现了雹暴,雹暴狠狠地砸在脸上,每一粒冰雹都是一条冰冻鱼,脸上的表情分外骇人。锋利的鱼割破帕特里夏的皮肤,扯烂她的衣服,直到她只穿着内衣和牛仔靴在冰雪森林中步履蹒跚地走着。血一流出来就冻住了。她在结满霜冻的地上掠过,冰雹越下越大,鱼围着她裸露的脚踝堆了一圈。最后,她终于走到那棵魔法树前。它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棵树了,她跑过去扑到它的树根上,哭着向它寻求保护,因为小鱼雨越下越大了。透过大树遮天蔽日的树叶,她在各个方向都只看到一片残骸,目光所及之处,不只有死掉的树木,还有各种死掉的生物、动物骨头和人的头骨,以及没有叶子的石化树。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她自己和她抱着的这棵大树。
帕特里夏想表示抗议——她现在是这里的魔术师,她接受了十年训练就是为了这个——但根本没有意义。她应该庆幸跟她说这些的是川岛而不是欧内斯托。
* * *
“这是你最近每天晚上做的事情。你跑出去滥用你的魔法,而且一去好几个小时。你想减轻别人的痛苦这个意愿很好,值得表扬,但这个世界讲求平衡。这一点很像大自然本身。你必须注意不要引起比你阻止的痛苦更大的痛苦。”川岛说,“我们不希望你过度操劳,或者被带走。你只要记住一点,‘强化’有许多形式。”
帕特里夏越来越不靠谱的手机似乎在一次掉到地上后就永远失去了信号,但她仍然可以打开超级风暴爱兰歌娜袭击后劳伦斯发给她的一封神秘邮件,他在邮件里说他要人间蒸发一段时间,让她不要担心他。
“没有人看到任何东西,”帕特里夏生气了,“我很小心的。”
沿路边站着一些人,手里举着求搭顺风车、求工作或一些食物的牌子。他们路过一家商场,那里像是被烧了砸烂了,然后又烧了一遍。快到瓦卡维尔的时候,有一个封闭的出口,旁边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镇封闭。隔离区”。帕特里夏瞥了一眼远处冒起的浓烟,应该是远处山坡上的树或是谁家的地着火了。快到圣诞节了,本来应该没有这么多火灾的。
“其实,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真正原因,”川岛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提起这个。”他拿起一台有点像卡迪但又没那么高档的平板电脑,给她看一张旧金山的地图,上面用小圆点标出了一些地方。诗人被刺的北滩咖啡馆、海耶斯谷袭击、瘾君子,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事件。还有双峰的派对。“你今晚挺忙啊。”
坏消息太多了,谁也无法描述。大家都有认识的人回到东部,在洪水中死去,或是在难民营中患病死去,大批大批的人无法从破产的银行中取出存款。几乎所有人身边都有在“阿拉伯之冬”或“爱尔兰饥荒”中挣扎的人。帕特里夏花了好几天时间找她的前男友萨米尔,想确定他没有陷入巴黎的暴动中。
“好,”帕特里夏说,“我们就说了一小会儿话。不过我肯定会试试的。”
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后,帕特里夏有点窒息了,但她不能开窗户,否则欧内斯托又要开始长草了。泰勒坐在司机后面,开着耳机睡着了。多萝西娅正在讲一个女人在永远滑坡的地方中央造了一座房子的故事,她的故事带着他们的汽车跑到了300英里每小时。川岛在忙着开车。她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欧内斯托,当他指着外面说自从他禁足后,这40年来哪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时,总是差点碰到她。
“我们已经料到了,”川岛大笑着拍了几下手,“而且当然,我们永远都不会要求你那样做。除非绝对必要。不过,我们想见见他。如果你相信他,那我们也相信他。但我们还是想亲自见见他。”
“……大部分时候,那座房子像一艘船一样摇晃,”坐在前排的多萝西娅对川岛说,“要是你住在一个无底滑坡上的话,那就不需要秋千了。”
“那我的回答还是和十年前我跟那个人说的一样,”帕特里夏毫不犹豫地说,“我会说不。实际上,我说完之后还会加一句‘滚’。”
或许,这一切痛苦都是帕特里夏造成的。戴安西娅领导西伯利亚的那次突袭两年后,“管道和通道”出现了意外。钻孔开始将甲烷喷向大气中,像是一个几乎难以发现的间歇性喷泉,卫星图在网上到处都是,挂了好几年。很快,全球温度便迅速上升。或许,如果他们成功地阻止了这项计划,这些都不会发生。或者,如果帕特里夏对抗西伯利亚那些人的电磁脉冲恰好足以让他们撤退,他们就可以更快地回到正轨——如果帕特里夏没有打断的话,就不会出现任何意外。或许,是帕特里夏害死了她的父母。
川岛点点头。“当然。但是,跟普通人说我们所做的事情,以及我们对他们做的事情还是……”他靠在车子上,看着自己崭新的鞋子。随后又抬起头再次看向帕特里夏,仔细打量着她。“要是我们让你去杀了他呢?”
如果她可以向劳伦斯解释这个理论的话,他肯定会嘲笑她的。他会给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告诉她不应该怪自己,至少不应该比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个人更怪自己。劳伦斯会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水合甲烷的例子,以及行星的这些屁不可避免地要放出来。他会指出第一个决定开采甲烷的拉马尔·塔克及其团队的错误。他会说一些随意又奇怪的事情,以打消她的念头。
“我没有告诉他,”帕特里夏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说道,“他早就知道了。从我上中学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可是,如果她与欧内斯托或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理论,他们只会告诉她,为了全世界的问题而责怪自己就是纯粹的“强化”。不过,她在西伯利亚的行为也是纯粹的“强化”。她试图告诉欧内斯托她那种我们破坏了大自然的感觉——自然是一个微妙的平衡,我们,主要是人,打乱了这个平衡。
就在帕特里夏从包里拿出钥匙时,一辆雷克萨斯停在了她的公寓楼前。此刻是凌晨三点,不知为何,川岛已经知道了帕特里夏回家的准确时间。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定制的黑西装,戴一条黑色的薄领带,一块熨平的鲜红色手帕,即使在这炎热的深夜,手帕仍然显出一抹夺目的色彩。他下了车,笑着朝帕特里夏打个招呼,好像很高兴俩人这样偶然邂逅。川岛是帕特里夏认识的法力最强的魔法师之一,但所有遇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名避险基金经理。除了外面漂亮的一圈,他的黑头发剪得很短,而且他一脸正相,让大家都很愿意相信他,即使是在被他哄骗掏出几百万的时候。
欧内斯托的回答是:“就算我们尝试一百万年,也不可能‘破坏’自然。这个星球就是一粒尘埃,而我们则是尘埃中的尘埃。不过,我们的小家园很脆弱,没有它我们就无法生存。”
* * *
劳伦斯对帕特里夏说他爱她,然后就消失了——这感觉太像是她小时候,那些鸟对她说她是个巫师,然后便沉默以对。只是,她不确定这个宣言会不会像巫师一样成真。现在回想起来,魔法总是在最后一刻承认她,但爱却是人类所有事业中最容易出现随机故障的。劳伦斯一直全身心地投入他神秘奇怪的试验中,即使是在那次意外后,他依然回去继续工作,很有可能任何关系对他来说都是第二位的。在她最昏暗的日子里,她想象着劳伦斯一边回想着差点跟自己的疯子朋友约会,一边颤抖着翻个白眼,就像他之前有时候会做的那样。
凯文耸耸肩,带得他的表链叮叮作响。“那是他的命。在这种事情上,大家有权利保留自己的个人观点。”
“你知道200年前骗术师和治愈师之间为什么会爆发战争吗?”就在帕特里夏开始情不自禁地陷入思绪旋涡中时,欧内斯托问她。
劳伦斯和塞拉菲娜走开后,帕特里夏对凯文说:“我并没有真的救他的命。他刚才说得太夸张了。”
“呃,”她说,“因为他们使用魔法的方式不同。”
劳伦斯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帕特里夏,然后又含糊地说了吃午饭的事。
“他们见证了工业革命,”欧内斯托说,“他们看到天空如何变黑。黑暗的魔鬼磨坊、大型工厂。治愈师害怕世界会让人无法呼吸,窒息而亡,所以他们开始去破坏所有的机器。而骗术师则反对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意愿强加给其他人。他们的冲突差点毁了一切。”
“我一直没有谢谢你。”劳伦斯说。随后,塞拉菲娜优雅地握住帕特里夏的手,说很高兴认识她,帕特里夏不得不把凯文介绍给他们俩。凯文笑着点点头。他个子比劳伦斯高,而且能装下两个塞拉菲娜。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帕特里夏小声说。泰勒已经醒了,也听得入神。
听到自己被那样描述,帕特里夏把Cosmo酒一口喷了出来。“她救过我的命”——显然,在劳伦斯看来,这就是她曾经归结为一句话的那段轶事。
“霍顿斯·沃克在双方之间调停,最后双方达成了妥协。这也就是我们‘强化’规则的起源,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过度塑造这个世界。但是,他们同时也开始研究失效保护措施。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会用到这项措施。现在,或许你能明白这几个月我们为什么这么担心你了。”
劳伦斯带着一个纤弱可爱的红头发女孩过来了,她的下巴尖尖的,戴着一条亮闪闪的丝巾。“这是塞拉菲娜。她的工作是情感机器人。”劳伦斯说。“这是帕特里夏,”他告诉塞拉菲娜,“我初中时的朋友。她救过我的命。”
帕特里夏点点头。现在她明白了。如果她对此做出任何举动,那只会再次让事情变得糟糕。欧内斯托说得对:她应该努力只做一粒尘埃中的尘埃。因此,她转而牢牢控制自己的怒气,即使是车内的循环空气快要把她噎死了。帕特里夏没有时间悲伤、自责或者心碎,但怒火却总是无休无止地在蔓延。保持愤怒。控制愤怒。愤怒就是你悬在深渊上的钢丝。她在脑中不停地重复风暴后她说的那句话:某个混蛋必须付出代价。
凯文和帕特里夏聊音乐,聊“鸡尾酒派对”和“热舞派对”的不可兼容性(因为一块地面要么做舞池,要么与浅玻璃杯复杂地交融,不可能同时兼得:地面并不是可以无限划分或绝对通用的)。
川岛之前一直对他们的目的地含糊不清,但现在,在他们以300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在犹他州弯弯绕绕地行驶了一段时间后,他终于开口了:“我们要主动一点。我们要进行干预,为了这个星球。”他顿了一下,帕特里夏有些坐立不安。之后,川岛终于开始解释:“丹佛郊外有一群疯子建造了一台世界末日设备,这台设备可以在地球上开个洞,我们要去把这台设备处理掉。”
她听不太出他说话的口音是哪里——有点英美混合的意思。可能偏英国。他跟她握手的时候,动作很轻,完全包住她的手,但又不轻佻。她看得出他是个动物爱好者,有宠物,而且还不止一只。
帕特里夏已经准备好了。来吧。
“嘿!”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帕特里夏面前。他穿着一件滑稽的马甲,上面印着紫色的鸢尾花,还有一根表链,外加蓬松的白袖子。宽大的鬓角和齐肩的头发勾勒出他的脸,下巴轮廓很漂亮,脸上挂着随和的笑容。“你是帕特里夏,对吧?我听说你非直接地改善了刚才那难听的dubthrash音乐。我叫凯文。”
12.
她的情绪崩溃得超快。管他有没有答应,她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劳伦斯和米尔顿一起吃午餐。只有他们两个人。伊泽贝尔不在,劳伦斯团队的其他成员也不在。“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米尔顿说,“你是造出两秒时间机器最年轻的人。”他笑着从两人中间地上的桶里又拿了一块炸鸡。
为什么她会认为跟劳伦斯打招呼是个好主意呢?这只会让她想起青春期许多奇怪、痛苦的回忆,还差点迷失了自己,而且她此刻的生活似乎也不需要更多尴尬。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无往不胜,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刚刚“拯救”了这场UFO派对,但现在她觉得心里酸酸的,甚至有点抑郁。感谢上帝,帕特里夏并不是天生的狂躁抑郁症,但艾提斯利迷宫的大部分指示都涉及将这两种状态严格区分,或者在同一时间不能兼容这两种心理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是教你故意两极化。那段时间大家都过得很艰难,谁也不会因为最终与戴安西娅那样的人混在一起感到惊讶。但帕特里夏努力不去想戴安西娅。
他们坐在顶层总办公室的地毯上。鸡肉很脆,外焦里嫩,劳伦斯吃了两块之后手指还是很干净。桶上印的是当地某个炸鸡店的名字。米尔顿是怎么一直弄到快餐的?即使是对于一个十亿富翁来说,这也太奇妙了。劳伦斯感觉米尔顿好像正在为拉拢他做最后一搏。他们听着罗伯特·约翰逊,这是米尔顿唯一喜欢的音乐。
劳伦斯转身扎入人群中,找他的女朋友去了。帕特里夏想离开这里,但又觉得自己已经答应了劳伦斯不会去别处。她被困在了这里,就像被困在一块石头中一样不能动弹。几分钟过去了,劳伦斯还没有回来,帕特里夏越来越急躁了。
“两秒时间机器。”劳伦斯擦擦手指(虽然完全没必要)说,“无用设备的典型代表。”
“对,”劳伦斯四处看了看,“我应该把你介绍给我的女朋友塞拉菲娜。她刚才还在这儿的。你别走。我去,呃,找她一下。”
“嗯,对也不对,”德斯耸耸肩,带动整个身体都跟着抖动,“那是入选人员的会员徽章,不是吗?不过同时,也是一节实物教学课。想象一下,如果你可以制造一台可以回退两秒,而不是前进两秒的机器,那会怎样?不过,你可能会忍不住一遍一遍地按它。”
“哈哈,不,不算是,”帕特里夏必须在这场对话要她的命之前结束它,“不管怎样,很高兴再次碰到你。”
“那就会陷入一个回路中,”劳伦斯说,“永远停留在相同的两秒。”
“我也很好,”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劳伦斯摆弄着一张方形餐巾纸,“所以,你最近又违反了什么物理定律吗?”
从劳伦斯坐在地上的位置,只能看到工业园区分支线另一侧森林中的树顶。那些树顶像机关炮一样摇晃着。
“我很好。你呢?”
“我们现在就可能困在一个两秒时间回路中,并且永远不会知道,”德斯说,“不过,我说完这句话就已经超过两秒了。但是,伙计,想想吧。同一个设备,如果是这个方向就是无害的,但如果是其他方向就可能会带来灾难。有时候,食物也有自己的脾气,你必须学会面对,不能违逆潮流。”
“哦,太神奇了。很高兴,呃,再次见到你。你过得怎么样?”
“还有历史,”劳伦斯说,他或许已经明白米尔顿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历史也是一种潮流。”
“对。”
劳伦斯再次望向窗外,这一次,他不仅能看到那些树的树顶,还能看到枝条和一些树干了。它们在向他挥手。他想,如果他和米尔顿处好关系,或许他的老板会放他去树林里走走。那样会让他感觉离帕特里夏更近了。
“对,”他耸耸肩,然后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帕特里夏?”
“历史不过是时间流的放大版,伙计。”米尔顿说。
“劳伦斯?”
劳伦斯伸手又拿了一块鸡块,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树。现在他能看到更多的树干了。
他没有认出她。这在情理之中,已经十年了,可能发生了许多事情。帕特里夏应该继续把派对上的所有人都看一遍。赶紧走,别试图搞什么让人不舒服的狗屁重逢。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趴下!”一根他胸腔那么粗的树枝穿过玻璃打在远处的墙上,劳伦斯“哐”地一下扑倒在米尔顿的地板上。不过几秒钟,房间里便塞满了树叶和树枝。劳伦斯看不见墙,也看不见桌子,眼前只有一片浓密、厚重的绿。
“对。”
劳伦斯四肢着地朝门口爬去。米尔顿在他身后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劳伦斯只是耸耸肩,因为他一开口就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声音了。他异常镇定地咬住自己的舌头。
“嗯。”他直了直身子说。他半笑着,像猫头鹰一样扭了扭脖子:“嗯,谢谢。开始感觉好点了。那些冷盘有点不对劲。”
劳伦斯听到楼下传来一挺机枪鞭炮似的笑声。有人痛苦且恐惧地尖叫。警卫大喊着要求支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武器加入战斗。
“你感觉好点了吗?”她说。
劳伦斯找到离开总办公室的出口,站起身来,膝盖上沾了许多炸鸡屑。他跑到大楼的另一侧,那里还有空地,可以看看窗户外面的情况。废弃的停车场上站着帕特里夏的朋友多萝西娅,她穿着一条曳地花裙,脚上一双勃肯凉拖。他只能听到她在说一个奶奶把她的孙子一个留在海边,一个留在沙漠边缘,还有一个留在山脚下,那个奶奶忘了自己把哪个孩子留在了哪里。劳伦斯猜测,欧内斯托,那个一触碰就会给任何有机体过度补充能量的家伙,应该在那些攻击树中央的某个地方。
帕特里夏立刻就认出了劳伦斯。还是一样的沙色头发,只是剪成了复杂的样式,没有了刘海。他长高了许多,并且壮了一些。眼睛还是同样的淡灰色,下巴还是有些突出来,看上去还是有点不知所措,对一切都有点气恼。但那可能是因为,他是她还没来得及治疗的人之一。现在她在治疗他了。他穿着一件上面绣有小老虎的无领按扣黑衬衫,一条黑色帆布裤。
“德斯先生,长官!”几个一身黑色制服的警卫肩上扛着大枪,跑进大办公室,“我们遭遇了某种攻击。需要您出去看看。”
除此之外,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个孩子了。他已经变成了她脑海中一段令人警醒的轶事。但是,她发现自己现在正在想他,或许是因为周围都是极客,或许是因为她靠双手把这场喧嚣的派对从“派对深渊”边缘拉回来让她想起了在这个“真正的”世界中,社交活动会变得多么奇怪。尤其是在艾提斯利迷宫的泡泡中过了这么多年后。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闪现出那个男孩的样子,他全身赤裸地待在一个箱子里,身上满是瘀伤,鼻子周围是凝固的血。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她发现自己希望他此后一切顺利。然后,就在她快在派对上走完一圈时,突然发现他正站在她面前。很像是魔法,但又不是。
“见鬼,”德斯说,“保护机器。那才是他们来的目的。”
把这场濒临崩溃的派对拯救回来并没有耗费帕特里夏多少魔法——在艾提斯利迷宫吃了一些宿舍的伙食后,治疗难受的胃已经成为她的第二天性,而且她稍微转移了一下那些派对客人的精力后,他们便自己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但同北滩的诗人和田德隆区的瘾君子事件一样,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使用魔法——她被灌输的理念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强大的秘密武器,但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任何提醒。她仍然记得上中学时曾看到她使用魔法的那个朋友,他吓得屁滚尿流,立即逃跑,并且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再也不跟她说话。如今,她再向自己或别人说起这个故事时,只归结为一句话:“有一次我在一个普通人面前用了魔法,结果真是太糗了。”
劳伦斯还在盯着下面的多萝西娅。有个人朝多萝西娅冲过去,毫无作用地开着他的半自动枪。当那个人到达多萝西娅面前时,他的脑袋和脖子分了家,仿佛多萝西娅手里有一条剃刀般锋利的鞭子似的。那个人的身体朝一侧倒下,头却滚向了另一侧。劳伦斯低头看着那具尸体,迟疑了一秒钟。随后,他转身朝米尔顿走去。
* * *
“你们需要一台白噪音机器,”劳伦斯说,“就是让她听不到到自己说话的东西。”劳伦斯等着自己突然变成哑巴,但显然他并没有违反自己的承诺。
所有人都认为帕特里夏以某种方式拯救了这次UFO房子里的派对,但谁也说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只是出现在那里,气氛便突然改善了。卡丽发现自己感激地给帕特里夏倒了一杯鸡尾酒,像个仆人一样双手捧着举到她面前。
“你是说——”扛着枪的那个人说。
随着帕特里夏走进派对房间,那丑到爆的烟雾开始消散,灯光重新聚到一起,她贝蒂·佩姬式的头发上笼罩着一层光环,宽大的脸庞也被泛光灯的光照亮。她光脚穿着一条系带小黑裙,白色的肩膀露出大半,像是飘进了房间。她的项链上有块心形石头,弧光灯的光照在石头上,被折射成粉色的星点。她从派对人群中走过,对他们说你好或介绍自己,她碰过的每一个人都感觉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逐渐消失了。好像她将他们体内的毒素毫无疼痛地抽离了。她走过DJ身边,悄悄在他耳朵里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dubtrash风格的可怕音乐便换成了舒缓的dubstep音乐。人们开心地一起摇摆起来。哭号和哀叹变成了愉快的聊天。也没有人在厕所外排队了。大家开始一起去阳台上,但不是为了互相揍一顿或者吐到灌木丛里。
“制造机,”米尔顿说,“就在她旁边。打开那该死的制造机。”
“对不起,我来迟了,”她走近前厅,一边脱鞋一边对卡丽说,“镇子那边有些事情要做。”
劳伦斯飞速跑走了。他无视米尔顿在他身后的呼喊,以及那些扛枪的家伙喊着让他停下。一到楼梯井,他就开始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下冲。他从明亮的出口跑出来,嘴里喊着:“帕特里夏!”
就在弗朗西斯和卡丽准备放弃,偷偷改名换姓离开这座城市时,那个奇怪的女孩出现了。谁也不会承认邀请过那个女孩,那个(卡丽听说)让鸟在她头发里筑巢,让老鼠在她手提袋里睡觉的怪胎。她叫保拉?还是佩特拉?不对,是帕特里夏。曾经有一段时间——那时他们更快乐、更天真——弗朗西斯和卡丽相信帕特里夏的出现会是他们派对上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
劳伦斯跑到停车场时,多萝西娅认出了他。她朝他点点头,但并没有停止讲那个奶奶和丢了的孙子的故事。劳伦斯朝她挥挥手,然后围着楼的侧面继续跑。多萝西娅的脚边已经躺了四具无头尸体。
但每一样都不顺心。DJ发起了地盘争夺战,混搭DJ试图通过某种元混搭音乐控制dubtrash DJ的设备。卡迪公司的工程师与洋蓟公司的开源BSD开发人员在阳台上大打出手。自从韩国的事情发生后,每个人喝韩国烧酒的时候都有种罪恶感。精英们没有出现,不知为何,MeeYu网站上的派对邀请函被一些高仿号、博主和当地的疯子们搞得一团乱。慢餐冷盘让所有人差点把胃吐出来,并且高压厕所前很快排起了等着进去吐的长队。dubtrash DJ在DJ大战中获胜,继而便用所能想象到的最凄凉的音乐折磨得大家耳膜差点流血。烟雾机喷出可怕的棉花糖味的烟雾,同时灯光突然歪斜,构造成仿佛得了癫痫的样子。等着去厕所吐的队伍开始像那幅著名的图片中徒步从首尔撤退的难民一样。因为派对的混乱,天花板上的星座变成了巨大的人马座A黑洞。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灾难。
就在距离劳伦斯十英尺的地方,制造机打开了,旁边就是他自己实验室的小窗户。制造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多萝西娅第一次看上去有些慌张。她继续试着讲话,但有一个字说错了。之后又说错了一个。
弗朗西斯和卡丽倒大霉了。他们的生活完蛋了,在那座UFO形的房子外面的街上都能听到他们绝望的哭喊声。这本来是一场可以终结所有极客派对的极客派对,精英们见到思想领袖,有远见的投资者们与最优秀、最聪明的人的顶级碰撞。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不管是三个DJ还是充满异域风情的酒喷泉还是有机慢餐冷盘。他们甚至可以在罗德·伯奇位于双峰的府邸举行派对,这里的起居室改造成了天文馆,星座可以变换形状来反映人群的情绪。
制造机的声音太大,劳伦斯听不到枪声,但他看到多萝西娅的后脑勺消失了。她倒下了,几乎碰到她自己杀掉的那些尸体。
* * *
没有人想着要关掉制造机,所以空气仍然到处搅动着。劳伦斯盯着那具穿着长花裙的尸体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跟她一起吃墨西哥卷的场景。之后,他想到一个问题,帕特里夏一定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于是便再次奔跑起来。
他跑起来。他甩开四肢,随着在恐慌中飞驰的步伐,他的脑袋变成了一团糨糊。跑过一条街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又过了几条街,他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来自哪里。他跑得越远,记得的东西就越少。但他无法停止奔跑。
帕特里夏正从地面升起。劳伦斯以前以为她不会飞,但其实她会。她飘在风中,像是露天广场上哪个小孩不小心放飞的气球。帕特里夏离劳伦斯那么近,比这几个月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近,但他却碰不到她。他大喊着,但白噪音太响了,她根本听不到。他大叫她的名字,直到嗓子都哑了。
“那就跑吧,”她命令道,“跑,然后忘记。”
帕特里夏一脸平静,双臂微微张开,就像是个雪天使。她的脚尖朝下,没有穿鞋,袜子脚跟上有枪眼。她的身影正好落在劳伦斯眼中,她要去的地方正是放着那台珍贵虫洞机的门架。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但她此刻已经飞得太远了。等帕特里夏到达楼顶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从地上也看得很清楚:闪电从天空中的一片云中倾泻而下,那片云几分钟之前并不存在。闪电一次次猛劈下来,直到有烟飘下来。因为闪电,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无法移开视线,他用嘶哑的、被烟烧焦的声音大声呼喊着帕特里夏的名字。劳伦斯快要站不住了,因为他感觉自己的重心在看到她美丽的倩影出现在可怕的白色眩光中时便被压扁了。虫洞机的灰渣和扭曲的碎片如雨点般落下,差点砸到劳伦斯滚烫湿润的脸。
头发杂乱的男人已经热泪盈眶,没有拿东西的手一直发抖。“什么都可以,”他说,“不管是什么,什么都可以。”
[1] 看似睿智实则毫无意义的文字。
之后,当男人弯腰准备解决趴在地上的两个女人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人就站在他身后,一直盯着他。是一个全身黑色的女人,有一双锐利的绿色眼睛。“你要被抓住了,”她轻声说,“他们要来找你了。”他后退一步,突然感觉无法呼吸。不出所料,远处有警笛响起。“如果我让你忘记发生过这件事,你还会忘记什么?”她问。
[2] indian pale ale,印度淡色艾尔啤酒。
菲丽丝和朱蕾卡穿过海耶斯谷的街道,冷静地讨论着全球经济危机,自从楚科奇灾难以来,海洋的上升速度比所有人预计的都快,还有营养不良和新传染病的关系问题——但同时也哼着Girltrash的歌,放肆地大声笑着,因为她们还太年轻,爱得疯狂,准备在朱蕾卡的床上真正地赤裸相对。她们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军大衣、闻上去嚼着烟草的人正拿着失能毒剂尾随她们。直到他一挥手,把东西对准第一个人的脖子,然后是另一个,俩人瞬间安静下来。当男人伸手去拿扎带时,俩人朝地上倒去,翻着白眼,嘴巴里流着口水。
[3] 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职业阶层中的青年人士。
* * *
[4] 一种名为“鳄鱼(Krokodil)”的廉价毒品,因其会导致吸食者的皮肤变成绿色的鳞片状而得名;而且吸食者的肉体会很快腐烂,就像被鳄鱼咬过一样,最后只剩下骨头和一些肌肉组织。
杰克在自己胳膊上的累累伤痕间寻找着,想在血管上找一处完好的地方,他一抬头,发现一个女人的手悬在他的箱子盖上,手里还拿着10美元。“我很担心你,杰克,”女人说。但他看不清她的脸。“你看起来比上周更糟了。听着,如果我给你10美元,你可以发誓绝对不会再碰毒品吗?”他说可以,然后把钱拿走了。很快他便发现,每一次注射器碰到他的皮肤都会破掉。从无例外。他仍然可以用刀子或指甲划破自己的皮肤,但即使这样,针头一碰到他的血管还是会折断。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5] Arduino 是一种经济的、可调节和可编程的开源微处理器,可读取其模拟插脚处的电压形式的数据输入。
* * *
[6] 休·海夫纳(Hugh Hefner,原名:Hugh Marston Hefner,1926年4月9日-)是一位美国实业家,杂志出版商。休·海夫纳是世界著名色情杂志《花花公子》的创刊人及主编,以及花花公子企业的首席创意官。
最后,麦哲伦跪在地上,多莉在他肩头哭泣,直到他捧起她的脸说,他原谅她,还有,他很抱歉。
[7] Kathleen Hanna,演员,主要作品《Myrna the Monster》、《朋克歌手》、《神力女超人的美国英雄故事》。
一个女人摸摸麦哲伦的额头,轻声说她喜欢他的诗(并且说了一首诗的名字),与此同时,她慢慢把刀拔了出来。随着刀子抽回,他的致命伤变成了一个小伤口。他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救了他,但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8] Soul Food,是美国料理的一种,非洲裔居民的传统菜式。
在麦哲伦·琼斯写的史诗中,希腊诸神说起话来跟20世纪20年代的黑帮一样。这种骗人的小把戏在十年前就逐渐被废弃了,不过,当时他已经成了北滩咖啡馆的常客,在那里,所有失意的诗人都捧着一杯咖啡。麦哲伦在咖啡厅里举行他50岁的生日派对,他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终于还是说了什么过分的俏皮话——因为多莉把切蛋糕的刀子插进了麦哲伦的胸膛,只留下刀柄露在外面。他唯一的朋友,一直以来忍受他那些屁话的唯一一个人。她没有刺中他的心脏,但却令他心碎。他能感觉到那把肮脏的刀一直穿透他。奶油霜糖太甜了,以至于所有的细菌都无法生存,当然,如今的所有细菌都具有抗药性了。麦哲伦身体晃动的时候,他那标志性的坎戈尔袋鼠帽子随之旋转着落在脚下,在他的脚上“死去”,因为他是个诗人,该死。多莉一边大哭一边摇头,直到她那彩虹色的发束全部散落下来。有人叫了救护车,但他们其实不必浪费——
[9] 斯迪利丹是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创作流行乐队。
* * *
[10] 滑坡谬误(Slippery slope)是一种非形式谬误,使用连串的因果推论,却夸大了每个环节的因果强度,而得到不合理的结论。
这个特别的夜晚,清亮温暖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大大的黄色圆月,使得所有不动的东西,包括猫头鹰,都泛起一层光,像是镇上嘉年华的最后一晚,月光下的醉鬼们在各个角落吼叫。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出去搞点邪恶魔法。
[11] 德国哲学家康德用以表达普遍道德规律和最高行为原则的术语。又译定言命令。“命令”即支配行为的理性观念,其表述形式有假言和定言两种。其经典表述为,除非愿意自己的准则变为普遍规律,否则你不应该行动。
其他城市有滴水兽或石像守护。旧金山则有吓人的猫头鹰。它们守卫在城市的屋顶上,俯身遮住饱经风霜的明亮装饰设计。这些森林生物见证了街上发生的每次罪恶和善行,却从不改变冷酷的神情。它们最初想要吓跑鸽子的想法最终失败,但却成功地令人类时不时地受点惊吓。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是夜幕下友好的存在。
[12] 受力最多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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