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群鸟飞舞的世界末日 > 第二卷

第二卷

狄博斯先生的下巴在浓密乌黑的胡子下抽搐着。他用另一只手指着墙说:“你把这个擦干净,然后我们会叫你父母来一趟,跟他们谈谈什么是文明举止,什么是野蛮,以及这两者之间非常关键、至关重要、的区别。”

“什么……”帕特里夏感觉整个人从内到外变得冰冷。那恶臭是一种惩罚:是有毒的屠宰场的气味,是以气味形式存在、永远不灭的牲畜垂死挣扎时的痛苦。她无法忍受跟这些气味共处一室。

“我没有……请放开我的胳膊,您把我弄疼了。”她已经听不到自己说话了。他一把把她扯到墙边,此刻她与墙只隔着几英寸。“我对此一无所知。请放开我的胳膊,体罚在学校里是违法的,您正在伤害我,请放开我的胳膊!”

那不是人血。也不是新鲜的血。但那绝对是血——不管是谁干的,那个人把从屠宰场拿来的塑料盒丢在了垃圾桶里。那些“颜料”还在往下滴,墙上的字还在消融。就在第一节课开始后,有人进了女厕所,写上了这些字,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一定是个忍者。

狄博斯先生放开了她,但他已经转身去给帕特里夏的父母打电话了。他们也不会听她解释的。之后会有三个大人冲着她喊,而不是一个。

死亡万岁

“听着,”帕特里夏说,“这件事不管是谁干的,肯定是第一节课的时候干的。第一节课上课之前有很多女生都来过厕所,那时候墙上还没有血。而且大家都看见我上第一节课了,数学课我是第一个到的。我根本没有机会弄这个。所以,不好意思,先生,我现在要回去上数学课了。”

在通往狄博斯先生办公室的半道上,狄博斯先生突然从一个拐角处冲出来抓住她的胳膊。“你——”他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抓着她的胳膊“——得给我解释一下。”她试图跟他说话,但他直接把她拖进了女厕所,她看到女厕所的墙上用血写着:

她的“胜利”给她留下的是仍然需要处理的脏内裤,以及一屋子一直拍她的照片,然后配上恶毒的评论发到Instagram上去的学生。

“好,”帕特里夏站起来说,“我会的。那我可以走了吗?”她没有等老师回答。门在她身后猛地关上,却挡不住里面传出的欢呼声和掌声。

那些血字在厕所墙上待了一天。学校的清洁工出于宗教原因拒绝接近那些字——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信什么教,而他也不会说。

帕特里夏四处看了看。整个教室里都是一片嬉笑。她捕捉到劳伦斯的目光,他茫然无助地看着她。

帕特里夏坐在一间间教室里,听着其他学生小声嘀咕,看着老师们努力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直觉得自己想吐。不过,就算她想吐也吐不了,因为现在整个学校的女生厕位只有十几个,而且永远在排队。她确实有一次排队去小便,但那些女孩们总是“不小心”推她一下。

“要是有人把不合适的东西放在了‘某些人’的书包里,我建议你直接拿着东西去找校长或狄博斯先生。”

有一两次,帕特里夏想跟劳伦斯说话,但他却总是溜走。

“我什么也没做!”帕特里夏说,“是别人——”

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发现罗斯先生正从学校里面打量着她。他又变回了正常高度。她想起了自己一直在努力回避的事情:他告诉她,她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了。她的训练就要开始了。她会获得自由、光辉,成为一名真正的巫师。而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完成一个小任务。

“打断我上课什么理由也不行,”格鲁克曼先生两侧花白鬓角之间的眉毛皱了起来,“你这是在浪费所有想来学习的同学的时间。”

8.

“邪恶的女人。”角落里有人小声骂道。

劳伦斯已经记不清他无意中听到多少次关于帕特里夏的丑闻的对话了。大家换上服装准备田径赛(劳伦斯算是田赛类的)的时候,准备大考的时候,或是劳伦斯“陪着多萝西·格拉斯”等待体操测试的时候,大家似乎没有其他话题可聊。(她还没有说过让他走开,而且似乎很感谢他帮她拿东西。)多萝西坐在高高的露天看台上,用腿碰了碰他,这对于劳伦斯个人来说意义重大。

“有人放了……不太好说的东西在我书包里。”帕特里夏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有尊严一些,既不像受害者也不像惹事的人。

劳伦斯有自己坚持的底线:他绝对不会说帕特里夏的坏话,或者在任何人落难时嘲笑他们。他不会靠对自己曾经的朋友落井下石来曲意逢迎,打入任何群体的外围。大多数时候,他都尽量不去想帕特里夏的事情。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他像是躲在茧中般,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再说他也做不了什么。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从现在算起六个月后,劳伦斯将成为科学和数学学校的新生。

“吵什么?”格鲁克曼先生在讲台上问。

而与此同时,劳伦斯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升级CH@ NG3M3,CH@NG3M3在他的秘密衣柜中需要的空间越来越大,直到他不得不把大部分衣服都扔出去。每次他添加更多处理能力的时候,那台计算机似乎立马就吃掉了。劳伦斯之前建起了一个只有几层的神经网络,但不知为何,随着CH@NG3M3不断地自行重构,竟然自己发展到了20层。不仅如此,串行连接也变得更复杂——不再是把数据从机器A发送到机器B再发送到机器C,而是从A到B到C到B到C再到A,建立的反馈回路越来越多。

第一节课,帕特里夏伸手从书包里拿课本,结果有什么别的东西掉了出来:一条内裤,上面有一块她不知道是什么、也无心继续查看的污渍。她很确定自己离开家的时候这条内裤并不在书包里。跟她一张桌子的其他孩子,包括梅西·费尔斯通,都开始大笑起来并且拍照。

一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帕特里夏就在劳伦斯旁边的一排队伍里。她看上去乱七八糟的——乌黑的头发落在脸上,在眼睛底下打着卷,校服有些凌乱,两只袜子不是一双——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具体的东西上,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往她盘子里扔了什么垃圾。如果一个人不在乎丢过来的是土豆块还是萝卜泥,那说明他已经放弃人生了。

上课前,有人朝帕特里夏头上扔了块石头。不是包着石头的雪球,就是一大块普通的花岗岩。帕特里夏躲开了,但却滑倒在路上。劳伦斯抓住她的胳膊,扶她站起来。他把她扶稳了,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随后又走开了,就像这几天一样,每次他马上要跟她说话的时候就走了。

劳伦斯强烈地认为自己应该跟帕特里夏说点什么。谁也不会注意到的。他不会站起来喊他站在她这边什么的。

* * *

“嘿。”劳伦斯大体朝着帕特里夏的方向小声喊道。她似乎没有听见,像个僵尸一样,跌跌撞撞地去拿甜品。

她哭着醒来,颤抖着拼命抱紧了伯克利。

“嘿,”劳伦斯提高了一点音量说,“嘿,帕特里夏。你还好吗?”

她躺了好久也睡不着,即使有伯克利缩在她怀里——但后来她终于还是睡着了,然后梦见她正用一把大刀把劳伦斯切开。他的皮肤分开了,露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入口,入口通往魔法大陆,那里全是善良的巫师,他们给了她一根属于她自己的魔法杖。她梦见自己将他骗到高中生们聚会的瓦德罗河悬崖,然后把他推了下去,他落在了尖锐光滑的岩石上。

“我还……”帕特里夏头也不抬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我?”

“很好,很好,”劳伦斯说,好像她已经用一个形容词结束了那句话似的。“我也是,我也是。”

“我在问你。”

然后俩人便各自走开——他们都是一个人吃饭,但劳伦斯有个特权,就是可以独自在食堂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吃,就在橡胶管锯短了的奶泵后面。而帕特里夏则独自在图书馆阴暗的角落里吃,就在地理书架后面,要不是劳伦斯去上课的路上掉了一本书,差点没看到她。她那么隐蔽,看上去像是蝙蝠侠。

CH@NG3M3回答道:“你认为劳伦斯会成为魔法的敌人吗?”

回到家,劳伦斯打量着他的父母,他们已经忘了几周前他曾朝他们大喊,说他们被生活打败了。劳伦斯的爸爸一直在抱怨他的车载音响系统总是吞CD。

回到家,她问CH@NG3M3:“劳伦斯会成为魔法的敌人吗?”

网上有一篇文章,说的是伊泽贝尔——那个火箭科学家——帮助运营的航空公司所面临的问题。火箭发射一次又一次推迟,都是因为小意外。他看了三遍,看一次骂一次。

每次她想找罗斯先生聊聊的时候,他不是在忙就是不在。最后,她终于在教师休息室附近的走廊上逮到了他,并且想提一提那棵树。他看着她,好像她不知道在说什么胡言乱语。还抬起了一条眉毛。

劳伦斯收到一封信,上面说科学和数学学校已经录取他秋季入学。他把信放在梳妆台上,就在奶奶的老戒指和三把梳子(用来梳头的不同部位)旁边,每天早上穿衣服准备上学的时候他都要看一下。一段时间后,纸上的两道折痕看起来像是劳伦斯的手纹了。是他的生命线。

在食堂里,她一直观察他。他蹂躏着他的食物。她看着他在学校后面的小山上跑上跑下地冲刺,穿着运动服瑟瑟发抖。她试图想象他发起一场种族仇杀。迫害她的朋友,如果她真的有朋友的话。她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些,也无法出手,除非她真的做了。她可以想象杀了他,那简直太容易了——一把推到大车轮底下——但她无法想象他是罪有应得。

一天晚上,劳伦斯已经穿好睡衣,但他把两只手缠起来,跪在衣柜前,瞪着在CH@NG3M3所有的临时配件之间运行的一串交叉电缆。那些指令的数量和复杂程度都已经超出了劳伦斯的理解范围,覆盖了他无法预见到的可能性。而且,CH@NG3M3在全世界有数千个享受免费服务的账户,并且正在将它自己的数据或碎片存储到云中。

第二天,劳伦斯心情愉快地回到学校,准备迎接改变,他在湿漉漉的走廊上甩着双臂,好像这里归他似的。他回来后还是不跟帕特里夏说话,但他会不直接看着她朝她笑。她很容易就可以解决他,只要把他推到学校作为交通工具的那些老年人观光巴士中随便一辆的前面就行了。那样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车祸。帕特里夏发现自己在研究他抽搐的脑袋和细长的手腕,努力想象着这是否是真的:他会成为魔法的敌人吗?他已经对魔法怀有敌意了,这是肯定的。或许,长大后的劳伦斯会成为某种怪物,迫害她的同伴也未可知。或许,这也是巫师工作的一部分——遗憾地、痛苦地——除掉那些会威胁自然平衡的人?

随后,劳伦斯注意到一种关联性:每次帕特里夏与CH@ NG3M3对话的时候,这台电脑的代码库的复杂程度就会随之立刻出现指数飞跃。或许,这种关联只是随机的。但劳伦斯一直盯着登录日期和时间,想着帕特里夏在他不理她的时候赋予了他的机器生命。

“呃,好吧。”

第二天早晨,劳伦斯在门前的台阶上找到了帕特里夏。她盯着学校,或许是想确定自己是否有必要烦恼。“嘿,”他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后盾。我不认为你是撒旦的信徒。”

“可是翠西,”帕特里夏转身穿过走廊,正要回到自己房间时,罗伯塔喊道,“如果你真的要杀人的话,我要去看。我想看着你杀人。”

帕特里夏耸耸肩。她乌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几乎扎到衣服里。“话说回来,为什么有人会成为撒旦的信徒呢?我不明白。你要是不信上帝的话怎么信撒旦?如果是这样,那你只是在一场浩大的神话战争中选了错的一方罢了。”

“呃,好吧。谢谢。”

其他人都已经进去了。第二遍铃响了。“我猜如果你是撒旦信徒的话,你相信上帝才是坏人,他重新书写了历史,让自己看上去是个好人。”

罗伯塔穿着白色的棉睡衣,正在把她的脚趾甲涂成新潮的苹果绿色。“哇哦,翠西,你又犯病了?”她大笑道,“要我说,我的回答是会也不会。会,如果我觉得有必要,我会杀。但我可能无法完成。我会因为过于害怕而不敢看着一个人把他杀死。即使我很确定这么做是正确的。”

“但如果这是真的,”帕特里夏说,“那只能说明你信仰的这个人需要更好的公关团队。”

一小时后,就在熄灯前,帕特里夏发现自己在罗伯塔的房间里。“伯特,”她喊着她以前的绰号,“你会杀人吗?如果必须这么做的话?”

午餐时,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坐在一起——在图书馆里,但不是那个阴暗的角落,因为那里的空间太小了,容不下两个人。劳伦斯想问问帕特里夏她现在怎么样,但她只是闭上嘴巴,好像谈的这个主题使她陷入了昏迷。

帕特里夏不记得自己之后说了什么——可能还是说了好多“呃”。她没有说她会杀了劳伦斯,也没有说不会。她可能谢过罗斯先生给她捎信。她也不确定。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一直处于行尸走肉般的迷糊状态,甚至连晚饭后罗伯塔从栏杆上倒挂下来瞪她也几乎没有引起她的注意。罗伯塔乌黑的头发直直地倾泻下来,眉毛抽动着,但帕特里夏走过去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

“或许,”劳伦斯说,“或许你应该去跟罗斯先生谈谈。”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想说这个,还有,记着,我只是个送信的。我认为所有人的生命都珍贵且不可替代。但劳伦斯·阿姆斯特德必须死。而你必须亲手杀了他。其他人都做不到。一旦你完成这个任务,就可以开始你的训练了。”

“什么?”茫然的帕特里夏突然惊醒,眼睛瞪得大大的。

“呃……对。”这场谈话像是从世界边缘跌落,绕着地球一直垂直下落,然后再次从边缘跌落。帕特里夏的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罗斯先生,就是那个指导老师。你说过你觉得他不错。”

“所有需要证明的东西你都已经证明过了。不,这只是一个任务而已。不过是一个不太愉快的任务。这所学校里有个男孩长大后会成为大自然的敌人、迫害魔法世界的人。你已经认识他了。他的名字叫劳伦斯·阿姆斯特德。他最近可能说过要看你展示魔法。他甚至可能要求过你带他去看那棵树。是这样吗?”

“我不能去找罗斯先生谈,”帕特里夏说得很小声,即使是在安静的图书馆里也几乎听不见,“他……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他跟我说……他跟我说了一些非常疯狂的事,就在墙上的血字出现的前几天。而且,我一直觉得这之间肯定有什么关联。”

“呃……”别再说“呃”了,帕特里夏暗暗告诫自己,“呃,就像测试一样吗?还是像作业一样?我需要证明我的能力吗?”

劳伦斯必须靠得很近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他的下巴差点碰到她的鼻子。

“你很快就会收到指令。同时,你还必须完成一项任务。”

“他说什么了?”劳伦斯低声问。

“哦。好的。”

帕特里夏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连重复一遍都做不到。如果我告诉你他跟我说了什么,你肯定会认为是我自己瞎编的。”

“我是你们学校的指导老师,”罗斯先生用一片嘴唇扯出一个微笑说,“我只是送个信,仅此而已。关于这个话题,你和我只会讨论这一次。”

“相比罗斯先生,我更相信你。”劳伦斯说,他是真心的。

“呃……”她差点就要胡言乱语,但她忍住了。这是一个巫师非常重要的修养。“呃,你是谁?”如果他声称自己是梅林[2]什么的,她也不一定不信。

“别说这个了,”帕特里夏说,“想象一下,如果你跟谁说了那么疯狂的话,甚至都不会有人相信你说过那些话。那就更糟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劳伦斯快被逼疯了。“快告诉我吧,”他说,“没那么糟的。”但他问得越紧,她的嘴巴就闭得越严,直到最后又回到那种昏迷状态。不管罗斯先生跟她说过什么,那些话肯定比一堆孩子骂她是自残者和写血字的人更让她无措。最后,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午餐时间结束,然后俩人端着餐盘匆忙跑回食堂。

“什么?”最终,她开口道,“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放学后我们去那个商场吧,”倒餐盘的时候,劳伦斯说,“我们可以跟你父母说你在我家,然后跟我父母说我们在户外。就像以前一样。”

帕特里夏快要窒息了,她的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她感觉到自己的脸滚烫滚烫的,但四肢末端却是冰冷的。她的血液一股脑地往头上涌,好像准备从她身体里分离出去似的,两只脚互相踢着。

“好!”帕特里夏颤抖着说,“我可以拿些热巧克力,再带上一百万个棉花糖什么的。”

“哦,确切地说不是那棵树,而是那棵树所代表的力量。我知道你许久以来一直在等待着完成自己作为巫师的使命。你早就迫不及待了。所以我接受了这个任务,来通知你你的等待就要结束了。那些秘密很快就是你的了。”

“就这么办。”

“那个什么——?”帕特里夏觉得这一定是在做梦。苍白的世界、空旷的学校——她肯定还在床上跟伯克利睡觉。

俩人握手言定。劳伦斯觉得自己像是拔掉了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扎进皮肤里的碎片。他独自一人朝科学课教室走去。布拉德·乔莫纳突然冲出来抓住劳伦斯校服外套的衣领,一只手把他拎起来,劳伦斯的腋下随之被撕破了。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他说,“是来自那棵树的。”

“你应该让那个邪恶的女人一个人待着。”布拉德·乔莫纳说。他像扔铅球一样把劳伦斯扔了出去。

帕特里夏点点头。罗斯先生深吸了一口气。

9.

“谢谢你这么快就来了。我会长话短说。”罗斯先生的牙齿在干燥苍白的嘴唇里咔咔作响。这不是帕特里夏知道的那个罗斯先生。他坐在灰色的椅子上直了直身体,双手叠在胡桃木桌子上,桌上放着一个卡通海象的笔筒。他身后是一墙关于儿童发展的书。

大雪把帕特里夏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连香料屋旁边她被禁止进入的那片树林看起来也像褪色了一般,黝黑的树影上盖着厚厚的雪,像经历了三场暴风雪。现在,除了上学,帕特里夏从来不出家门,所以这寒意似乎比以往更甚。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在你踏出前门的那一瞬间就能把你的生命冻结。帕特里夏坐在床上,时而跟CH@NG3M3说会儿话,时而看看图书馆大促销时买回来的一堆平装书。她和伯克利蜷缩在床上一角,裹着被子和备用毯子营造出一片温暖的空间。伯克利有几个月没有靠近罗伯塔了,保护这只猫或许是帕特里夏人生中的成就之一吧。

第二节课的老师直接没来,于是,大家敷衍了事地等了十分钟,便开始自习了。帕特里夏慢慢朝罗斯先生的办公室走去。

帕特里夏的大部分课程都开始不及格,虽然她仍在竭尽全力。以前她从来没有需要把成绩单藏起来不给父母看的时候。

帕特里夏说了句“当然可以”,便跑去上第一节课了。学校里空了一半,茫茫白雪遮住了她望向窗外的视线。一切就像是一个诡异的梦。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格鲁克曼先生甚至都没想上课——大家都只想混日子罢了。

自从“血墙事件”之后,又出现了几次其他事件,包括女更衣室里的淫秽芭比画和大垃圾桶里的臭气弹。没有人能证明是帕特里夏做的,但也没有人怀疑这一点。劳伦斯在公共场合跟帕特里夏说话后,就被人痛揍了一顿。

“我想跟你讨论点事情,”罗斯先生用比平常更低沉的语调说,“或许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我的办公室一趟。我发现我今天闲得反常。”

最疯狂的日子里,帕特里夏坐在教室里,想着或许罗斯先生说的是真的。或许她本就应该杀了劳伦斯。或许不是他死就是她亡。无论何时,只要她想到要杀死自己,就感觉像吃了许多妈妈的安眠药,她身体里某些求生的部分就会用杀死劳伦斯的画面来代替。

她对罗斯先生并不是很有印象,虽然大家都说他是这所令人讨厌的学校里唯一正派的权威人士。但今天,他似乎变得阴暗且高大,比平常高了一英尺。帕特里夏以为是自己雪天发神经,没有在意。

后来,只是杀死她最接近于朋友的那个人的想法都会让帕特里夏几乎吐出来。她不会自杀。也不会杀死其他人。

“嗯。有事吗?”

很可能,她只是会发疯。她把这一切都想象成巫师的胡言乱语,想象着自己确实是那个把学校里搞得到处乌烟瘴气的人。要是她的家人真的把她逼疯的话,她也不会感到惊讶。

“德尔菲纳小姐。”几乎空荡荡的走廊上,一个圆润低沉的声音在帕特里夏背后响起。(终究还是有很多孩子留在了家里。)帕特里夏转过身,看到指导老师罗斯先生骨骼突出的脸,穿着细条纹蓝色套装的他仿佛幽灵一般。

帕特里夏和CH@NG3M3之间的对话很多时候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开头。帕特里夏写道:“上帝啊,我好孤单。”而计算机则总是回答:“你为什么孤单?”然后帕特里夏就会开始试着解释。

哪有这样的好运气。帕特里夏坐着爸爸的轿车去上学,泥泞的台阶差点让她摔断脖子。有人把包了石子的雪球扔到帕特里夏头上,但她都没有转身看一下——那样只会让她更容易被打中。

* * *

帕特里夏的妈妈已经就位,爸爸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堆文件,这样,至少帕特里夏不用跟父母说话了。但吃了一半早餐的罗伯塔走过来,直直地盯着帕特里夏却什么也不说,诡异极了。最后,罗伯塔去了埃伦堡高中,剩下帕特里夏无望地期望着坎特伯雷学院今天不要下雪。

“我觉得CH@NG3M3喜欢你。”俩人从学校后面溜出来的时候,劳伦斯对帕特里夏说。他们像对待小宝宝一样轻轻地打开大铁门,以免出去时发出任何声音。

帕特里夏打了一个寒战,差点把被子蒙到头上。她洗了个自己能忍受的最热的热水澡,今年第一次穿上了她的长内裤。裤子已经不合适了。

“有个人能说说话是件好事,”帕特里夏说,“我觉得CH@ NG3M3也是需要找个人说说话。”

劳伦斯不怎么跟帕特里夏说话后的几个星期,暴风雪来了。帕特里夏抱着趴在她弯曲的胳膊肘和肩膀之间的伯克利醒来,没有完全下床便望向窗外。大地和天空互相映照成两块白板。

“理论上来说,那台电脑可以跟世界上任何人,或者任何计算机对话。”

7.

“或许有些输入类型优于其他类型。”帕特里夏说,

到这里,狄奥多尔夫已经知道该如何结束这项使命,一劳永逸地挽回自己的职业自尊了。

“持续输入。”

“哦,”帕特里夏说,“需要靠烧死巫师来保持团结的社会本身就已经是个失败的社会,只是大家还不知道罢了。”

“对,持续输入。”

帕特里夏屏住了呼吸。之后又重新找回了呼吸,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让狄奥多尔夫忍不住敬佩的平静目光看着他。她薄薄的嘴唇噘了一下。

雪把世界上每一处角落都变得嘎吱脆响,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劳伦斯和帕特里夏手牵着手,为了保持平衡。大地上的景色像是一面无趣的镜子。

“知道了,”狄奥多尔夫在一张纸上划了一道,像是划掉了男孩的名字,“那你呢,德尔菲纳小姐?你认为烧死少数几个巫师可以促使社会更团结吗?”

“我们去哪儿?”帕特里夏问。他们已经离开学校一段距离了。如果他们还想参加典礼的话,很快就得回去,五名分数最高的学生将在典礼上背诵他们记住的一段文章,并讨论萨利尼亚项目对他们的意义。

哦,不,狄奥多尔夫暗暗对自己说,你再清楚不过了。

“不知道,”劳伦斯说,“我觉得这儿应该有个湖什么的。我想看看湖结冰了没。有时候,如果湖上结的冰牢固程度合适的话,可以往冰上扔石头,会发出一种自然的射线枪的音效。就像piu~piu~piu~。”

“什么?”劳伦斯跳起来,椅子的三条腿随之离地。他的书掉在了地上。其他人都大笑着,互相发信息。“对不起,”劳伦斯把所有东西捡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太酷了。”帕特里夏说。

翠茜·伯特朗诵了她背过的一段,语调抑扬顿挫,脸上挂着微笑,露出一嘴的透明牙套。之后,狄奥多尔夫试图发起关于海丝特·白兰是否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讨论,而他得到的回答则是一大堆关于清教徒道德的陈词滥调,之后,他点了劳伦斯的名字。“阿姆斯特德先生,你认为社会需要为了保持凝聚力而烧死少数巫师吗?”

她还是不确定她和劳伦斯现在站在哪里。自从上次在图书馆一起吃午餐后,他们偷偷溜出来过几次。但帕特里夏觉得,她和劳伦斯在内心深处的裂缝中都知道,如果他们有机会像其他人那样属于,是真的属于他们的团体的话,他们俩会在一瞬间丢弃对方。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后面,互相不说话,甚至也不看对方,只是女孩一直时不时地用受伤的眼神瞥一眼男孩。而男孩却只是盯着自己那本二手的《红字》。

“我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里,”厚厚的雪没过了帕特里夏的膝盖,“你去你的科学和数学学校,我就留在这里等着发疯。我会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我会变成放射性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所有的孩子都盼着能来个代课的,这样他们就好混日子了。当他们看到狄奥多尔夫穿着清爽的黑衬衫、同样的黑裤子、戴着红色领带走进来时,所有人都失望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狄奥多尔夫已经成为这所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谁都不想捉弄他。“你们大部分人已经认识我了。”他的目光轮流在每张意料之内的苍白的脸上扫过,说道。

“哦,”劳伦斯说,“我不知道‘变成放射性’是否有可能,除非你暴露在特定同位素中,但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能根本无法活下来。”

露西·多德得了肠胃炎——这可不是狄奥多尔夫的杰作——他们需要有人替她教几天英语。狄奥多尔夫主动请缨。这将让他多了一个研究自己猎物的机会,因为劳伦斯和帕特里夏两个人都选了这门课。

“我希望自己能一觉睡上五年,醒来的时候直接变成大人,”帕特里夏踢着冻住的土块说,“不过我还是知道在高中需要学习的所有东西,在睡眠中学习。”

最糟糕的是有时候狄奥多尔夫必须给出一些关于青春期的建议,他自己可从来没有经历过青春期这种东西。

“我希望我能隐身,或者成为变形人。”劳伦斯说,“要是我能变形的话,生活会变得很酷。只是我会忘记我本来是什么样子,然后就再也变不回自己原本的样子。那就糟了。”

到现在为止,狄奥多尔夫已经度过了好几个星期故意懒散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听布拉德·乔莫纳聊他的体像问题的日子,他现在只想结束这一切。这是几年来他没有杀人最久的日子,他的双手一直蠢蠢欲动。教职工大会上,他一直在想象着可以挖出格鲁克曼老师的多少内脏给这位数学老师看,同时又不会弄死他。

“那要是你只是可以改变其他人对你的看法呢?比如,如果你愿意,他们看到的你就是一只100英尺高的兔子,长着鳄鱼的头。”

狄奥多尔夫花了好几周的时间观察那两个孩子,偷听他们所有的对话,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他曾经把车停在他们家对面的街上偷听两个人,有时一起听,有时分别听。他曾经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一种不需要自己动手——这样就在字面上遵守了禁止谋杀孩子的禁令——但仍然能编出一个好故事的死法。要有艺术性。他的想法是,俩孩子一起进入树林,劳伦斯可能被蛇咬,然后帕特里夏可能试图把他中的毒吸出来,结果不小心自己也中毒了。但这不可能,因为帕特里夏被严禁进入树林,而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听父母话的人。狄奥多尔夫一直希望帕特里夏可以有那么一瞬间的叛逆,因为失望而变得残暴。

“但你的物理外形保持不变?只是其他人看到的你不一样了?”

狄奥多尔夫·罗斯14岁的时候,曾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板上睡过觉。他已经掌握了一百种杀死一个女人而不会吵醒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方法。每天早上,太阳升起前一个小时,14岁的狄奥多尔夫·罗斯已经头顶装满老师尿的陶瓷壶跑完了十英里,如果有一滴溅出来,或者他没有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内跑完十英里,他就必须倒立,直到看到骄阳似火。他唯一的食物就是不太致命的蘑菇和浆果,那是老师教他在悬崖遮蔽的学校森林附近的灌木丛中采的。不过,与坎特伯雷学院相比,无名杀手学校就是个乡村俱乐部。首先,在无名杀手学校,他一直在学习东西,那些他职业中仍然可以用到的技巧,并且一直以此为荣。其次,没有人强迫他在破旧笨拙的电脑上回答多项选择题。如果杀手学校也有标准测试的话,他肯定连一天也坚持不了。(狄奥多尔夫·罗斯在脑子里记下了要把拉尔斯·萨利尼亚痛扁一顿,他是心理学家,研究过猪在屠宰场的行为,并且在最后离开这儿的时候制定了一套针对人类小孩的教育方案。)

“对。我猜是这样。”

* * *

“那可真是糟糕透了。最后别人一摸你就知道真相了。然后,再也不会有人把你的幻象当回事了。这没有意义,除非你的物理外形可以改变。”

“当然,”劳伦斯说,“没关系。”他想再说点什么,必须道个歉什么的,但没有说出口。之后,这一瞬间便消失了,他们各自走在了上课的路上。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这取决于你想做什么。而且,如果你可以让别人看到或者听到你想让他们看到或者听到的东西,整体上混淆别人的感觉呢?那会很酷,对吧?”

“对不起,”帕特里夏说,“我不行。在你去你的数学天堂之后,我还得留在这个学校。”

“对,”劳伦斯思索了一会儿,“那会很酷。”

他想着脚下的瓷砖真无趣。有人每天都给瓷砖打蜡,让瓷砖光鲜亮丽上一个小时,直到干了,数百个孩子走在上面,然后,掉满蜡渣的地上看起来还是又黏又灰。地板可能比没打过蜡看上去还脏。

他们走到一条俩人都不记得之前见过的小河旁。河面上覆盖着白白的一层,突出的石头像是圣诞节时罗伯塔送给帕特里夏的项链上的假蓝宝石。河里的水流使得河水没有结冰,只有一层霜。

劳伦斯点了点头。他需要摆弄点什么东西,但他没有。

“这玩意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劳伦斯将一只脚伸到河里,戳破了一小片霜。

“你想跟我去树林?”帕特里夏问,“现在?”

“我觉得这条河真的很浅,大多数时候都可以直接蹚过去,”帕特里夏说,“石头很好踩,但像现在这样全是冰的时候除外。”

他已经不在乎这个女孩是不是疯子了。他是个坏人,到底哪个更坏呢?疯狂还是恶毒?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在他30岁之前会考虑吻他的女孩。而且,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她来说一直是个不错的男人。

“哦,真扫兴,”劳伦斯蹲下检查河面,屁股差点被泥泞的土地弄湿,“要是我们不能在冰上弄出激光声的话,那我们逃课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去树林里吧,”他说,“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那棵魔法树。”

“我们该往回走了。”帕特里夏说。

“为什么?”她说,“去哪儿?”

他们转身往回返。这一次俩人没有牵着手,仿佛探险受阻让他们产生了分歧。帕特里夏滑了一跤,一只膝盖磕到地上,连裤袜撕破了,膝盖擦掉了一点皮。劳伦斯俯身来拉她,但她却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

但他只是说:“你想逃课吗?”

帕特里夏意识到,这恰好体现了劳伦斯的想法。只要是类似大冒险之类的事情,他就会支持你、对你很友好。但在你受困的那一刻,或者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更可怕的事,他就会逃走。你永远都无法预测和你在一起的是哪个劳伦斯。

有史以来第一次,劳伦斯注意到帕特里夏很漂亮。她的皮肤虽然有一点晒黑,但还是很亮。就像他曾经见过的一幅喷枪图。她的脖子真的很光滑、很优雅,她抓着肩膀上的背包时,手腕柔软地旋转着。乌黑的头发几乎要遮住一只灰绿色的眼睛。他想抓住她的肩膀。想从她身边逃走。想吻她。想尖叫。

你不能指望劳伦斯。帕特里夏对自己说。就是不能指望他,你应该习惯这个想法。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劳永逸地确定了什么事情。

帕特里夏在走廊上朝他走过来。“你要迟到了,”她说,“他们会杀了你的。”

“我觉得能控制别人的感觉做什么事都能成功,甚至包括变形,”劳伦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说,“因为只要你能控制别人对你的感知,谁还会在乎你的物理外形是什么样子呢?你可以丑陋不堪,可以不修边幅,但那都不重要。关键是在控制视觉的同时控制触觉。”

第二天,劳伦斯只是站在走廊上,看着走廊上的人走光。他意识到自己的纽扣扣错了,所以夹克是斜的。

“对。”帕特里夏加紧脚步,在后面的停车场上跺着脚,于是,劳伦斯只能冲过来追上她。“但你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这就够了。”

下午,当劳伦斯回到家时,他发现那张表放在餐桌上,上面有父母两个人的签名。俩人都不在家。吃晚餐时,他想谢谢他们,但他们只是耸耸肩,看着桌子。三个人在完全沉默中吃完了饭。

当他们再次穿过停车场的砾石雪泥地后,却发现学校的后门关上了。锁上了?冻住了?帕特里夏和劳伦斯一起抓着门,因为前门的路全是在楼周围,他们百分之百会被抓住。劳伦斯一只脚顶在白石墙上,用他参加田径赛主要是田赛的力气使劲拉。帕特里夏拉住尖锐的金属把手边缘,那把手的形状像个三角支架。俩人一起使出全身力气拉,然后门突然开了。里面有人在哈哈大笑。劳伦斯和帕特里夏瞥见几双不太一样的运动鞋,三只短粗的手,随后便双双摔了个屁股墩。当劳伦斯和帕特里夏试图站起来时,把门从里面顶住的人笑得更大声了,然后,一块蓝色东西呈抛物线朝他们飞过来,帕特里夏刚看清那是一只塑料桶,一道白色的水柱便泼出来,把两个人都浇透了。还有人在拍照。

劳伦斯并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早上,他感觉很不舒服,去不了学校,但他知道怎么也比待在家里好。他几乎没注意到其他孩子朝他扔橡皮,或者拒绝让他在他们要保护什么东西的请愿书上签名,因为如果他签了,就没有人会签了。

10.

我真希望我死了,下地狱了。劳伦斯想。

自从上次在商场中毒后,狄奥多尔夫再也没吃过冰激凌,现在他也不配吃了。冰激凌是为那些成功解决目标的杀手准备的。不过,他一直在想象冰激凌的味道,想象冰激凌如何在自己的舌头上融化,释放一层一层味道。他已经不敢放心地吃冰激凌了,但他需要冰激凌。

劳伦斯拿过一个枕头蒙住头。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缩起来,戴上耳机,听着最近学校里所有人都在听的Girltrash的歌,然后又在外面加了一副冬天戴的耳套。现在他已经听不到父母的声音了,但他仍能想象到他们在说什么。他集中精力听着那位名叫“笨拙的猫”的Girltrash歌手时而低吟时而咆哮的歌声,然后发现自己竟然硬了。对它视而不见就像以往忽略这种事情一样没什么好处。他讨厌自己,甚至当他滑下一只手,做出最近经常练习的动作时,也是这种感觉。正当劳伦斯射到一张脏兮兮的餐巾纸上时,他听到、同时也感觉到他父母中的一个砰的一声从前门摔门而出,他不知道是谁。

好吧。那只能这样了。狄奥多尔夫坐进自己的日产Stanza汽车中,转了下方向盘,避开试图挥手跟他调情的女房东。他开了好几个小时,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州界,绕圈、转弯、原路返回,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之后,他走到两个州之外的一个便利店,在那里买了一品脱班杰利冰激凌,是其中一种以名人名字命名的口味。他从储物箱里拿出叉子,坐在驾驶座上吃冰激凌。

他母亲听起来似乎更受伤,而他父亲则更认命。但他们的痛苦程度是相同的。

“我不配吃这个冰激凌。”他每吃一口都要说一次,直到最后开始大哭起来。“我不配吃冰激凌。”他抽泣起来。

直到劳伦斯扑通一声躺在床上,凝视着覆盖天花板的海报,看着每一个虚构的太空船都聚集在一片巨大的星云上时,他才回想起自己刚才是怎么跟父母说话的。如果他透过沿着卧室一面墙壁的十几部电风扇仔细听的话,会听到他的父母在吵架。是那种谁都不指望能赢、甚至是找出解决方案的吵架。这种争吵是绝望的、毫无意义的、盲目的攻击,就像两头掉进陷阱的野兽,除了把对方撕碎,什么都做不了。劳伦斯真想死。

几天后,狄奥多尔夫看着卡丽·丹,那个气愤的金发女孩坐在自己桌子对面,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做了将近六个月的学校指导老师,或者说比他之前做过的正常工作的时间长了十几倍。这是狄奥多尔夫第一次拥有多于两双袜子。

劳伦斯真希望伊泽贝尔和她的火箭专家朋友们能过来把他带走。她现在正帮忙创办一家能够真正到达空间站的航空公司,他一直读到一些引用她所说的太空旅行勇敢探索未来的文章。

最恐怖的事情在于,狄奥多尔夫有点在意这些孩子以及他们荒唐可笑的问题了。或许只是因为他投入了太多时间,所以他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如何。他担心学校的政策,并且痛苦地感觉到,所有关于学生违反了某些考试规定时是否允许学生通过的讨论都有了某种意义。他会做很真实的噩梦,梦到自己参加家长会。

“哦,上帝啊,”劳伦斯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跟他的父母说话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刺激,“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虔诚地祈祷千万不要变成你们俩这样。我每次做噩梦,我的每一个噩梦,都是变成像你们俩这样一事无成的人。你们甚至已经想不起曾经被你们扔到这个洞里的梦想是什么。”说着,他用力一推椅子,把廉价的地板漆布都划破了,趁父母还来不及说让他回屋里的话或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他便上楼去了。并且把门锁上了。

卡丽·丹正在说她非常努力地想成为梅西·费尔斯通——那个有毒的人——的朋友,狄奥多尔夫点点头,但并没怎么听。

“还让你可以吃到你盘子里可口的猪肝炖豆。”他妈妈说。

如果你是“无名刺客”的一员,那就会变成这样,就像狄奥多尔夫一样——除了五年一次的聚会,你很难见到自己的同事,但你会在四周发现枯草形式的公告板,或是一只鞋子里有人的骨头——这些会让你知道最近是不是有人升级了,或者是否有人完美地完成了刺杀。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同事都会在自己的帽子或储物箱里发现无腿的小动物,这表示狄奥多尔夫一个淡季连着一个淡季——包括那个曾经在狄奥多尔夫的圣代里下毒,警告他不能直接伤害那两个孩子的人。

“我们让你有房子住。”他爸爸说。

狄奥多尔夫半开的桌子抽屉里有个滑溜溜的红东西。有一瞬间,他认定那是一条来自“无名杀手”的浸血丝带,表示他被降级了。但他抽出来的却是一个奶油色的信封,用红绳捆着,里面是一张卡片,上面是通知狄奥多尔夫区政府已经提名他为“年度优秀教育者”。他被邀请去参加颁奖典礼,必须穿礼服,吃的是工厂化农场饲养的牲畜。狄奥多尔夫差点在卡丽·丹面前哭出来。不管怎样,他必须结束这一切。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必须回归自己的生活。

“不,我想知道。对于我来说,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俩中任何一个人有什么成就。”劳伦斯看着他爸爸:“你是一个底层的中级经理,靠驳回别人的保险索赔为生。”劳伦斯看着他妈妈:“你为过时的机械更新说明手册。你们俩之中哪个人做出什么事了?”

11.

“这不是说我们。”劳伦斯的妈妈说。

那天中午,劳伦斯发现自己的父母从罗斯先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们仿佛突然被惊醒——真的,就像刚刚有闹铃贴着他们的脑袋响过,到现在耳朵里还在响一样。他们不看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是急匆匆地冲出学校钻进车里。

“不准反嘴。”劳伦斯的爸爸说。

劳伦斯没有敲门就闯入了罗斯先生的办公室。“你刚才跟我父母说什么了?”

“什么事?”劳伦斯把自己的炖菜铲开,喝了一大口可乐说,“说清楚点,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事?你们俩中任何一个做的都行。”

“我跟他们的对话跟这个房间里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对话一样,都是保密的。”罗斯先生向后往大椅子上一靠,笑着说。

“你妈妈和我就不会惹麻烦,”他爸爸说,“我们会做其他事,因为我们是成年人。”

“你不是治疗师,”劳伦斯说,“而且你也不应该装作是。”

“你还没有证明你可以处理好自己已有的责任,”劳伦斯的妈妈说,“你不能一直惹麻烦。”

“你的父母很担心你,”罗斯先生说,“你是这所学校里有史以来最有天赋、最聪明的学生之一。”

“我们只是不确定你是否已经足够成熟,可以自己去城里上学,”劳伦斯的爸爸用叉子边缘插进炖菜中,嘴巴和鼻子发出细微的吸气声,“狄博斯先生担心你会搞破坏。因为你成绩好,”——狼吞虎咽、狼吞虎咽——“并不意味着你不会成为坏孩子。”

“你到底跟我父母说什么了?”劳伦斯说,“还有,你之前跟帕特里夏说什么?她不告诉我你跟她说了什么,但这让她很苦恼。”

“那个学校正在毁灭我的人生,”晚餐时,劳伦斯对他的父母说,“我得离开那里。我已经填好了转学去科学学校的申请表,只需要你们签字就行了。”他把申请表推到破损的胶木桌上,停在褪色的餐垫中央。

“这跟帕特里夏无关,”罗斯先生说,“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那天晚些时候,布拉德·乔莫纳试图将劳伦斯的整个身体塞进单线小便池里,最后,布拉德和劳伦斯都因为打架被拖进了狄博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听着好像是两个人势均力敌似的。狄博斯先生叫劳伦斯的父母来接他。

“不,我们说的是你。”劳伦斯想起每次他提到罗斯先生的时候,帕特里夏都像是见了鬼似的,还有之前罗斯先生像个虫子似的打量他的样子。一切都清楚了。“你说了一些话把我父母吓得够呛,就像你当初吓唬帕特里夏那样。你到底说了什么?”

劳伦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羞愧又愤怒,好像他的身体又生出了一个新的部分,正好来承受这种打击。他抓住托盘,推开帕特里夏走过去,匆忙地回到校园里,也不在乎土豆渣会不会沾到自己身上或者帕特里夏身上。当然,有人看到他端着半满的托盘冲进走廊,伸出一条腿绊了他一下。最后,他脸朝下趴在了自己的土豆泥里。这一招从来没有失手过。

“正如我说的那样,你的考试成绩非常好。但你的态度?威胁会毁掉一切。”

“我以为你讨厌你的父母是因为他们只想着不要惹人注意。”

“我猜我很幸运,因为你已经承诺过我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会保密,”劳伦斯说,“我可以直接对你说你是个大骗子。你不是这个学校里最酷的人,你抛下某种诱饵,躲在你狭小龌龊、不堪一击的办公室里,打乱别人的生活。我的父母意志薄弱、容易上当,生活已经摧毁了他们的精神,所以你认为他们是软柿子。但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他们不是,帕特里夏也不是。我要看着你玩火自焚。”

“我只是不想惹人注意,”劳伦斯说,“直到我能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唯一想要的。”一只蚂蚁磕磕绊绊地搬起劳伦斯掉的面包屑。或许帕特里夏可以用蚂蚁的语言为它加油打气。

“知道了,”罗斯先生的双手抽动着,“要是那样的话,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你自作自受。祝您今天愉快,阿姆斯特德先生。”

“好,”帕特里夏说,“那你想什么时候讨论?”

劳伦斯回到家的时候,他的父母并不在家,留给他的只有冻比萨。大约晚上10点的时候,他下楼看到他的父母在看小册子,而且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慌忙藏了起来。

“我们不应该在学校里讨论这个。”劳伦斯把叉子当作反向的麦克风,非常小声地说。

“你们在看什么?”劳伦斯问。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躲着我?我很认真的,请你跟我说话。你这样快把我逼疯了。”劳伦斯身上的影子闪烁着改变了形状,因为帕特里夏在用手比画。“那是你的主意。是你提议那样做的。然后我做了,结果你害怕了,逃跑了。有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没什么,就是一些……”劳伦斯的爸爸说。

“嘿!”劳伦斯没有转身。

“就是一些材料而已。”他妈妈说。

“嘿!”帕特里夏从后门出来,站在他正后方,她的影子投在正试图吃掉黄油土豆块的劳伦斯脸上。劳伦斯继续嚼着土豆。“嘿!”帕特里夏再次开口,这次更生气了。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告诉他今天不用去学校了。相反的,他们把他塞进掀背车后座,然后,他爸爸像被热跟踪导弹追着一样把车开得飞快。

劳伦斯以前在学校里听到的那些关于帕特里夏的闲言碎语突然间变得更真切了,因为他现在已经见识过了她的行为。最近,他一直在寻找各种借口坐到优雅、四肢修长的多萝西·格拉斯旁边,他听到多萝西和她的朋友们聊到有个女孩把青蛙放在自己的储物柜里。大家仍然认为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在约会,不管他怎么否认都没有用。他忍不住想起帕特里夏关于“巫师虱子”的警告。

“我们这是要开去哪儿?”劳伦斯问他的父母,但他们只是直直地盯着路。

他一直在想,他应该试着跟帕特里夏说话,但随即便想起那件诡异的事情。她左右摇摆,两只手比画着,用猫语跟自己的宠物对话了好长时间,那时间长得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已经足以让劳伦斯干呕了。他想象着他们一起出去,然后帕特里夏主动提出要代表他跟当地的野生动物对话,或许还会再次跳那种令他神经紧张的舞。

他们沿着被石墙封闭的州际公路开到无比苍白的康涅狄格州深处,然后一直转到一条偏僻的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那路起先是柏油路,然后是土路,最后又变成了砾石路。桦树抖动着沙沙作响,似乎想告诉劳伦斯什么,之后他便看到了那块牌子:“冷水:军事改革学校。现已在新管理层领导下重新开学。”他们把车停在一堆石头上,周围都是破烂的吉普车,左边突然冒出来一个由二三十个十几岁的男孩组成的方阵,里面随便挑出一个都足以完败布拉德·乔莫纳。

最后,劳伦斯突然转身,走到后面的台阶上坐下来,那里挨着一些人在放学后滑滑板的地方,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膝盖上的塑料托盘。严格来说,在这里吃饭是不符合规定的,但谁在乎呢。

在那些孩子的远处,有一面美国国旗挂在旗杆的半截。

劳伦斯小贩样的午餐盘摇摇晃晃的,因为放了太多没熟的淀粉而压得下弯了,他想找个地方坐下,离帕特里夏·德尔菲纳越远越好。她坐在他们以前常坐的地方,就在腐烂的混合物和垃圾桶旁边,她试图捕捉他的目光,凌乱的刘海下抬起一条眉毛。他站的时间越长,就越感觉自己的托盘不稳,眼角也似乎瞥见她越来越不安。

“你们,”劳伦斯对他的父母说,“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6.

他们嘟嘟囔囔地说他的破坏性行为让他们别无选择,而且只是让他来这个学校试几天,看看“冷水”是否可以成为他上高中的一个选择——而不是那所科学学校,在那里,他只会学到更多的破坏手段。

她开始抚摸伯克利。“我们要互相保护,好吗?”它没有表现出仍然能听懂她话的样子,但无所谓了。这一次,她终于有意地、漂亮地用了一次魔法。

罗斯先生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难道说他在造炸弹吗?

帕特里夏还没来得及多说点什么,劳伦斯就以几乎跟伯克利一样快的速度逃走了。她没法去追他,她终于有了一只在她大腿上呜呜叫的猫。她的密友。该死。她曾经希望这一切不要这么魔幻来着。她真是个笨蛋,怎么能在一个外人面前那样用魔法呢?这是它的主意,确实,但还是不应该。

坐在车里的劳伦斯感觉脑袋热烘烘的,极度缺氧。他感到一阵刺痛,仿佛随着自己的未来被剥夺,他生而为人的皮肤也破裂了。他的父母已经走到通往那座写着“校长”的水泥碉堡的土路上了,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他跟在他们后面跑,大喊着他们不能这样做,他已经想好要去哪个学校了,该死的!

“就是……很奇怪。奇怪是一个中性词……我该走了。学校见。”

“新开且改进后的冷水学院完全致力于帮助学生个人释放自己的全部潜力。”校长迈克尔·彼得比特说。他笔直地坐在一张假木桌后,桌子的一角摆着一台Windows XP系统的电脑。劳伦斯忍不住嗤之以鼻。“我们将纪律视为一种手段,而不是目标,”彼得比特说,他留着两边不一样的八字胡,板寸头,鼻子晒得黝黑,“我们一直秉承古老的观念,坚信健全的心智源于健康的体魄。在这里待上一个学期,我敢说到时候你们都要认不出劳瑞了。”

“呃,是好的奇怪,还是坏的奇怪?”

身体健康、学会在两分钟内组装步枪、自尊等等等等。最后,彼得比特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有点。对。”劳伦斯说。他的肩膀缩在耳边。

“就一个问题,”劳伦斯说,“谁死了?”

“抱歉,”帕特里夏说,“刚才是不是很奇怪?”伯克利像电锯一样在她的大腿上呜呜地叫着。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我们非常遗憾——”

劳伦斯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然后微微抖了一下。

“因为那就是降半旗的原因,对吗?话说回来,你们这个伟大的学校到底弄死了多少孩子?”

“我成功了!”她一脸灿烂地转身去看劳伦斯,却发现他看起来像是……非常震惊。

“有些人不愿学习我们学校提供的严谨而丰富的课程,”彼得比特脸上的表情很冷静,但同时却瞪着劳伦斯,“当需要在蒸蒸日上的高压环境和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中做出选择时,有些人总是选择自我毁灭。”

“或许我可以。”伯克利跑过来,蜷缩在帕特里夏的大腿上。

“我们得走了。”劳伦斯的妈妈碰碰他的胳膊说。

“对,当然。那或许你可以保护我。”

“好极了,”劳伦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伯克利有点生气了。“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是一只勇猛的猫。”

但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不包括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劳伦斯觉得这是英语里头令人懊恼、沟通不畅的特点之一。就像无法区别“x-或”和“和/或”,“X-我们”和“属于我们”之间缺乏区别性描述就是为了故意混淆,就是为了制造窘境,加剧同龄人压力——因为别人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可以把你包含在他们的“我们”之中,然后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包括在内的时候,却突然被孤立了。劳伦斯一边思索着这种语言中的不公平现象,一边看着自己的父母转身朝车子走去,他们穿过嘎吱嘎吱响的停车场,没有等他。

“对。我会保护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想成为你的朋友。”

彼得比特无聊地假笑了一下:“那,你就叫劳瑞?”

“朋友?”伯克利努力适应着和鸟可以成为朋友这个观点。接下来难道要跟猫聊天?

劳伦斯警觉地意识到,在球门摇摇欲坠的前操场上,已经有许多彪形大汉在盯着他了。“不,绝对不行,我不要叫劳瑞。”

“那只鸟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夏说。

“你说得对。就目前来说,你的名字是B2725Q,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家会叫你‘菜鸟’。在达到1级之前,你没有权利叫劳瑞,对了,你目前的等级是0级。”彼得比特审视了一下那些正在做俯卧撑的学生,然后朝他们的一名教练挥挥手,那名教练立刻小跑过来。彼得比特把“菜鸟”介绍给迪克斯,他是这里的高年级学生,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之一。

“鸟很好吃,”伯克利撑起前爪,评论道,“它们拍着翅膀乱扑棱,想逃出我的爪子。它们就像是里面装了肉的玩具。”

“走吧,菜鸟,”迪克斯说,“我给你找个床铺。下午的色彩课一小时后开始。”他的脑袋又短又胖,覆盖着一层浅红色的短毛,看起来远不止18岁。

“我不是故意的,”帕特里夏说,“我当时是想帮一只小鸟。”

去“营房”的路上,劳伦斯注意到有个教学楼的窗户上钉了木板,还有一些墙上有裂缝。身着迷彩服的学生们没有特定队形地慢跑着,一个歪斜的棚子后面放着一把组装了一半的50口径的枪。就算是保卫糖果任务,他也不会交给这样一个军事组织。唯一一样看起来比较新的东西似乎是营地外围的一圈电网上的铁丝。

“你就是那个刻薄的女孩,”伯克利说,“你捉弄过汤明顿叔叔。”

“对,这里是有人逃跑,”迪克斯循着劳伦斯望向边缘的视线说,“去年夏天州政府差点要关了这所学校,但那是更换管理层之前的事了。”

“有时候说,”帕特里夏忍不住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有时候我说猫语。”

迪克斯开始告诉劳伦斯,一旦你达到3级,日子就可以过得很滋润了:每天有一个小时不受监视的用电脑时间,学校最近刚刚装了“铁血刑警”(一个劳伦斯一天就打通关的游戏,还是两年前)。到第4级,军官级,你就可以在熄灯后时不时地去彼得比特的公寓里看电影,但这是个秘密,迪克斯绝对不会告诉劳伦斯的。最重要的,你绝对不想被降为-1级,因为迪克斯敢发誓,他们在“隔离洞”里释放了所有的MRSA细菌[3]。同样的,迪克斯没有跟劳伦斯说过MRSA,就像他没有告诉他到第4级可以看动作片(还可以吃到从外面运进来的微波炉爆米花和比萨)的事一样。劳伦斯说迪克斯的秘密他死也不会说出去,这很可能是实话。

“你……会说猫语?”伯克利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个是菜鸟,”迪克斯走进一间白砖小宿舍里,对十几个身材魁梧、正在脱运动服、用毛巾擦身子或换上迷彩服的学生说,“他会在这里待几天,看看能不能适应。他需要一个床铺和一些装备。让他过得愉快点,姑娘们。”然后他便离开了。

伯克利很明显走了过来,帕特里夏的声音更大了。要是她想抓住它的话,现在差不多就可以抓了,但她并不想这样做。

劳伦斯直起身体,挺了挺肩膀。“大家好,我是‘菜鸟’,很明显。这还不是我这周被叫过的最难听的名字。那么,我应该睡哪里呢?他说你们这里有个空床铺?”

她本来在小声地说,但后来声音提高了一点。伯克利凑近了点,舌头抵在两排尖尖的牙齿中间。帕特里夏稍微晃了晃,然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咕哝、沙哑的声音。伯克利竖起了耳朵。

这个房间大约比劳伦斯家里的卧室大两倍,床铺一个挨着一个,就像劳伦斯之前想象过的潜水艇。他无法呼吸这种甲烷氮,也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到底能不能睡着。他的脑袋开始发晕。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是她稍微停下来想一下自己多像个傻瓜的话,她肯定想死。

“没有。”一个胸前文着DIY文身、鼻子破了无数次的家伙从床铺上滚下来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劳伦斯:“这里没有空床铺。你是‘菜鸟’?你睡地上吧。”他指指阴暗的角落,那里新结了一张蜘蛛网。劳伦斯想找一张没有人的床铺,但各个方向都是一圈圈高大魁梧的学生,所以根本看不到远处。

她把闷热的阁楼想象成丛林,干巴巴的房梁是硕果累累的大树,一箱箱旧衣服是长得郁郁葱葱的矮灌木。她去不了森林里,也没法指望再来一次星体投射——没关系。她会把森林带过来的。她深吸一口放藏红花和姜黄的柜子里沉积的香味,想象着上百万的枝条在她头顶上舒展,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看不到尽头的枝干。她试着回想很久以前汤明顿说话的声音,并试着用同样的方式跟伯克利说话,尽她所能模仿到最像。

劳伦斯大脑中恢复过来且具备分析能力的那部分告诉他,别人这是给他下马威呢。这就是“击垮你”计划的一部分,也是正常的社会动态。不要被他们吓倒。他对自己说。

好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但从劳伦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刚死的那个学生呢?或许我可以睡他的床铺。”

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回到阁楼上,这里总是比香料屋的其他地方更热。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鸟,她的身体那么小,骨架那么轻。劳伦斯和伯克利一起等着看她要做什么,伯克利甚至在屋梁上稍微往前爬了爬。

或许不该这么说。

帕特里夏看着劳伦斯,他绝对没有半分捉弄她的意思,她真的想不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好的朋友。

“没门,小子,”宿舍更后面有人说,他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40岁的货车司机,“你这样不仅是对墨菲的不尊重,也是在亵渎我们对这位牺牲的战友的回忆。快说我听错了。”

“我不认为我们需要去树林里,”劳伦斯说,他还是极力避免去户外,“从你之前告诉我的情况来看,这种力量应该源于你自身。你只需要把它找出来就行了。”

“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个没鼻子的学生说,“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

“我真希望我们可以直接去树林里找到那棵魔法树,”帕特里夏说,“可是如果被我爸妈发现的话,他们会杀了我的。而且我知道罗伯塔肯定会告诉他们的。”

“我对你们那位愚蠢的朋友没有一点兴趣,”当他们把劳伦斯举过头顶,让他看到上铺床垫上的污渍和承重梁上的裂痕时,劳伦斯大喊道,“他被困在这里了,但我不会。你们听到了吗?我会从这里出去的。”

伯克利在一个书柜顶上看着他们,书柜里装满了她妈妈的《生产率评估》书。如果他们靠得太近的话,它随时会像子弹头火车一样逃走。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荧光灯的灯管朝他脸上扑过来,直到他撞上一脸玻璃碴,然后在周围的欢呼声中旋转。最终,他还是因恐慌而屈服,在他被扔到地上、头先着地时,愤怒的糖果壳裂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

“但是,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你不需要必须去做什么事情,”劳伦斯说,“可是现在,你需要了。”

12.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帕特里夏说,“我的意思是,最近几年来我唯一一次做出跟魔法相关的事情还是我吃了好多辣的时候。从那之后,我已经把所有的辣椒都试过上百次了。”

帕特里夏:劳伦斯去哪儿了?

“我是认真的,”劳伦斯说,“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这似乎是个魔法问题。”

CH@NG3M3:我不知道。他好几天没有登录了。

帕特里夏很确定地感觉到劳伦斯在嘲笑她,但他没有那么狡猾。如果他真的在嘲笑她的话,她肯定能从他脸上看出来的。

帕特里夏: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或许你应该念个咒语。”劳伦斯说,“施点魔法什么的。我也不知道。”

CH@NG3M3:担心经常是信息不完善的表现。

“听着,”帕特里夏在楼梯底下说,“汤明顿是只好猫,我对它并没有意见。它只是做了一只猫该做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它,我发誓。”没有任何回应。

* * *

他们瞥见伯克利躲在香料屋上面阁楼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就在一根大支承梁后面。它的皮毛闪着微光,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一次,就在他们挡了它路的时候,伯克利突然冲下楼梯。最后,两个孩子在楼梯底下鼻青脸肿地撞在一起。

帕特里夏试着给劳伦斯家里打电话,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劳伦斯的妈妈接的电话。“这都是你的错。”她说。然后电话就挂了。

“如果我知道怎么制造纳米机器,就可以造一大群跟在它后面,在它有危险的时候形成一道防护。不过,我现在做出的最好的纳米发动机试验品有点,呃,懒。你肯定不喜欢太懒的纳米机器人。”

半小时后,帕特里夏家的电话响了,她爸爸接了起来。他向劳伦斯的妈妈问好,之后剩下的对话全都是“哦,哦,天哪。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后,宣布对帕特里夏实行无限期禁闭。此刻,罗伯塔因为忙着高中的音乐剧和作业,没工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帕特里夏,因此,她的父母便重新从门底下给她送吃的。她妈妈说,这次他们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她带给他们的损失。

“它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帕特里夏说,“我可不想再折磨它,在它身上刺一下,装个齿轮什么的。”

* * *

“如果我们能抓住那只猫,我们就可以给它装一些保护性的外骨骼。”劳伦斯说。

帕特里夏:我一直不知道是否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劳伦斯,就是罗斯先生跟我说的那些话。

第二天放学后,劳伦斯来到帕特里夏家,他已经习惯了这里旧香料发霉的香味。俩人坐在前厅,商量着怎么解决伯克利的问题,在这里,仍然可以看到香料桶在墙上留下的轮廓。

CH@NG3M3:如果你告诉了他,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又一天,又一次“进步”。关灯后,帕特里夏听到由高变低、愈加惨烈的叱骂声,是从罗伯塔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帕特里夏:他会以为是我编的。他会以为我是个疯子。所以才说这是个完美的陷阱。不管我怎么做,我都会输。

* * *

CH@NG3M3:可以忽略的陷阱就不是陷阱。

帕特里夏想保护伯克利不受姐姐的伤害,但只要帕特里夏靠近,它就会发出嘶嘶声。“别这样,”帕特里夏一直用人类的声音恳求,“你必须得让我帮你。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我只是想保护你的安全。”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帕特里夏一靠近,那只猫就会逃走。它会躲在香料屋诸多角落和小空隙中的某一处,在碗里放满东西或者需要小盒子的时候突然跑出来。罗伯塔有一种可怕的能力,她可以知道伯克利什么时候出来,然后以惊人的反应速度跑过去把它抱起来。

帕特里夏:你说什么?

而且,虽然罗伯塔之前曾表示对养猫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她却想分享伯克利。她会抓住伯克利的小肩膀把它拎起来,抱到自己的卧室里,然后关上门。帕特里夏会听到可怜的呻吟声,即使罗伯塔开着很大声的音乐也盖不住。但门是锁上的。唯一的一次,帕特里夏告诉父母说她认为罗伯塔在虐待小猫,他们却援引之前说过的“没有与猫相关的紧急情况”的话。而罗伯塔只会说:“我在教它打鼓。”

CH@NG3M3:可以忽略的陷阱就不是陷阱。

伯克利是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猫,肚子上有很宽的白色条纹,闷闷不乐的小脸上有一片白色的斑点。(帕特里夏选了一个漫画家的名字做他的名字。)他们从邻居托克尔福德太太家的一窝小猫崽中选中了伯克利,看到它的第一眼,帕特里夏就觉得有点眼熟。它一直用那种讨厌的目光看帕特里夏,并且一直躲开她,过了几天她终于明白了:它肯定是汤明顿的孙子或者侄孙,就是小时候被她困在树上的那只猫。当然,伯克利从来不跟她说话,但她总觉得它能听懂她说话。

帕特里夏:你说的这句话好奇怪。我猜,好的陷阱应该伪装得很好,所以你在掉入陷阱的时候不会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必须是“自愿”掉进去的。不能让你自愿走进去的陷阱不算是陷阱。而一旦你被抓住,你不可能还能忽略那个陷阱,因为你被困住了。所以,完全可以无视的陷阱就是失败的陷阱。我想我明白了。

帕特里夏点点头,在胸前画十字发誓。

CH@NG3M3:社会就是在别人的自由和自己的奴役之间做出选择。

帕特里夏的父母不喜欢动物,并且认为自己肯定会过敏。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妥协了——只要帕特里夏答应所有与猫相关的活儿都是她自己干,并且如果猫生病了,不能强迫他们冲到动物医院之类的。“我们必须提前说好,所有看兽医的事情都必须提前很多天定好,必须是爸爸和我都方便的时候,”帕特里夏的妈妈说,“绝对没有与猫相关的紧急情况这回事。同意吗?”

* * *

谈话的某些内容让帕特里夏灵光一闪:如果父母坚决不让她回到树林里,或许她可以说服他们同意其他的事情?比如,或许她可以养一只猫。晚餐时,帕特里夏叉着盘子周围的蒸甘蓝,妈妈正在问大家今天做了什么让自己“进步”的事情。罗伯塔,这位全A优秀生,总是会有一些最好的“进步”,比如,每天她都把非常非常难的作业完成得很漂亮。但帕特里夏却只是困在学校,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背诵、做选择题,所以她只能说谎,否则就要在课余时间学习其他东西。连续三四天,帕特里夏一直都有一些听起来还算不错的“进步”,分数不断提高,然后,她提出想养一只猫的事情。

坎特伯雷学院的气味太难闻了,帕特里夏的鼻腔像着火一样。她一直盼着火警警报响起来,即使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个气味也太浓了。谁也不知道这股臭味是从哪里来的。真的很像是什么东西死了。

“你要从哪里找到另一双眼睛?”CH@NG3M3突然把谈话拉回到之前的话题,当它断定他们走到死胡同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情况,“你想要什么样的眼睛?”

这股气味让帕特里夏头昏脑涨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她觉得这可能就是喝醉了的感觉。课间的时候,她总是看到罗斯先生透过他办公室的门观察她。在女厕所里,多萝西·格拉斯和梅西·费尔斯通一人抓着她一只胳膊,一把把她按到镜子前,在她脸上涂了什么不知名的臭气。“快说你做了什么。”她们厌恶地对她说。帕特里夏一直等到她们放开她才开始呼吸。

“我猜是断电吧。担心劳伦斯改变主意,把你关掉。”

吃午饭时,她在图书馆里也无法忍受那股臭味。她一直在想罗斯先生看她的那种眼神,当时他以为她没看见。她非常确定:劳伦斯的失踪和这种使人虚弱的邪恶气氛都是他的手笔。这两件事绝对不是巧合。她更确定,而不只是怀疑。

“我需要担心什么?”CH@NG3M3换了个蓝色对话框问。

她昂首阔步地朝走廊走去,储物柜随着她的步伐震动,在她的努力下,她几乎可以无视自己现在正涂着一脸恶臭。

“你该庆幸自己没有眼睛,或者身体,”帕特里夏对它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任何这方面的问题。”

就在她到达他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可以忽略的陷阱就不是陷阱。”她屏住呼吸——或许CH@ NG3M3比它自己知道的还要聪明——但随后又恢复了呼吸,令人抓狂的腐烂气味再次进入她的鼻腔。她要彻底地直面这个怪物。

“要是你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呢?”CH@NG3M3说,“那你就是疯了吗?”有时候,当谈话的深度超出这台计算机的理解能力时,它就会重复帕特里夏的回答,并且稍微换换说法——这样看起来它好像真的在思考,但其实并没有。

“德尔菲纳小姐,”正在看电脑的罗斯先生抬起头来,招呼她坐在对面最近的铺了椅子垫的椅子上。那股臭味在罗斯先生的办公室里更浓,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见到你总是很高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问得好,”帕特里夏承认道,“得找一个你完全信任的人。比如,如果你信任另一个人,你就可以测试一下,看看你跟他们看到的东西是否一样。”她咬着大拇指,两条腿缩在裙子底下,叉腿坐在铜壶图案的被子上。

那种气味,真的是难以形容。帕特里夏宁可有人一拳接一拳地打在她的鼻子上。

“要是你疯了,”CH@NG3M3回应道,“你怎么知道你疯了?”

“呃,嗨!”帕特里夏试着坐下,但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她正处在恶臭的中心。“希望我没有在这个不好的时间打扰到您。”

放学后,帕特里夏坐在床上跟劳伦斯的超级计算机——CH@ NG3M3——说话,最近她每天都会这样做。“我爸妈说,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永远都不会让我踏进森林,也就是说,我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毫无用处了。而且,学校里每个人都骂我,说我自残,是个疯子。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疯了,那样一切都会更容易些。”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就像我在这里等其他学生一样。你在想什么?”

一只牛蛙从帕特里夏的储物柜里跳了出来。那是一只很大的牛蛙,大到用两只手都围不过来。它呱呱地叫着,可能在说“把我从这儿弄出去”之类的。它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绞成一团,腿——支撑着这样的球形身躯显得小得可怜——抽搐着。它想回到自己凉爽潮湿的洞穴,逃离这个白色地狱。帕特里夏试图抓住它,但它却从她手上滑落了。肯定有人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抓住它,可能从黎明时分就起来抓了。牛蛙恨恨地咕噜了一声,跳到走廊上,不知道朝哪里跑了,同时,所有的孩子都大笑着尖叫起来。“邪恶的家伙。”有人喊道。

“我想知道,呃,劳伦斯的事情。我从周二开始就没有见到他了,今天是周五。没有任何人提起他,这似乎有点奇怪。我,呃,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5.

罗斯先生伸出左手掌放在桌子上。“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他说。他的右手在桌子底下摸索着什么。帕特里夏意识到“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这句话可能有多重意思,因为他们俩都知道的事情可不少。或者他是在暗示他知道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陷阱、陷阱、陷阱。

“孩子,”狄奥多尔夫·罗斯说,“是还没有学会让他们的玩偶害怕的成年人。”他笑着说。

“那好吧。”帕特里夏两只手按住椅子站起来。

“好,”劳伦斯说,“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罗斯先生的一只手仍然放在桌子底下。他正在试图偷偷摆弄什么东西。“等一下,德尔菲纳小姐,”他粗声粗气地说,“既然现在你提到阿姆斯特德先生,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俩几周前的谈话。”他用那只闲的手指着空空的椅子。

“我绝对不提倡诉诸武力,”罗斯先生往人造革椅子上一靠,双手托着光滑的脑袋说,“你们这些孩子太重要了。不管怎么说,你们就是未来。不过,想办法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能力,这样他们就会尊重你了。保持警惕,时刻了解自己的逃跑路线。或者尽可能地躲进阴影里。他们没法伤害看不到的东西。”

“你是说你说我们再也不会谈起的那次?”帕特里夏抵抗着想要按照他的召唤坐回椅子上去的冲动。相反,她后退了几步。

“所以,”劳伦斯说,“我应该不要那么突出?不要再去食堂吃饭?制造一种死亡射线?”

“哦,如果有人推断你已经决定无视我那次给你的建议,那他应该也会想到我决定自己亲手解决。这只是个假设。”他脸上有一种变异物种似的笑容。

“这个问题在我看来,”这位指导老师说,“就是其他孩子认为你是个软柿子,因为你非常引人注目,但同时又毫无还手之力。这种情况下你有两种选择:让他们尊重你,或者做个隐形人。也可以两种综合一下。”

“你真让人恶心!”帕特里夏已经到了门口,把手卡住了,“我不相信你。你就是个疯狂的老家伙、疯狂的操纵者、一个疯子!”她用尽全身力气使劲拽门把手。“如果你做了任何伤害劳伦斯的事,”她听到自己提高了音量,“我保证我一定会抓住你,用我所有所谓的巫术把你撕碎!”门突然开了,就在她说到巫术的时候。

如果劳伦斯不是已经有所了解,他肯定会认为罗斯先生是在研究他。就像研究一个漏洞。之后,那一刻过去后,罗斯先生又看起来很友好、很热心了。

她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又软又重的东西掉了。她转过身来,只看到在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有什么湿湿的皮毛和因痛苦而裸露的牙齿。当她看到椅子上那一大团满是鲜血的皮毛时,那可怕的恶臭比以往都更浓烈了。她只看到一只鹰般阴郁的眼睛,从最近的椅子扶手下面盯着她。

“我只是,”劳伦斯说,“想谈谈霸凌。这事儿对我影响很大。干扰了我的学习能力。我被锁在垃圾箱里,导致我错过了社会学课,这会导致我的成绩下滑。我不太擅长逃跑。”

“我的天哪!”罗斯先生喊得很响,足以让整个拥挤的走廊上全听到,“你做了什么?”

劳伦斯决定接受帕特里夏的建议,因为他也听到其他人说新来的指导老师很酷。他是在前任指导老师被一辆运肉的卡车撞倒后才上任的。当他告诉劳伦斯,他可以在这间贴着禁毒海报、只有书柜没有窗户的小办公室里跟他分享任何事情时,这位新老师确实有一种平易近人、脱口秀主持人的范儿。狄奥多尔夫·罗斯个子很高,光头——甚至连眉毛都没有——颧骨和下巴长得有点奇怪,生了很多疙瘩。

帕特里夏转过身,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瞪着她的人。整个学校刚刚都听到了她用巫术和暴力威胁罗斯先生,然后她似乎在他的椅子上扔了一只发臭的死动物。这件事永远也说不清楚。

“说到这个,”帕特里夏说,“我听说新来的指导老师真的很不错。或许你应该去找他谈谈布拉德·乔莫纳欺负你的问题。”铃响了,他们各自走开。

她跑了。通往后面区域的门在一阵恐慌的嘎吱声中打开,帕特里夏冲进了一片寒冷中。滑下山。虽然已经是三月,但曾经阻挡她和劳伦斯,让他们无法去湖边piu~piu~piu~的那条小溪上仍然结着霜,帕特里夏犹豫了一下。她听到有人在喊。可怕的名字。她踩到最平的石头上,差点掉进水里。她重新找回平衡,然后踩上下一块石头,但那块石头动了一下。她朝前倒去,然后不知为何将倒下的势能变成了向前的动能。她冲上一块又一块石头,最后摇摇晃晃地到了对岸。喊叫声越来越响,方向也越来越固定。有人发现了她的校服。她跑进树林里。

“不管你告诉CH@NG3M3任何事,都只有你们俩知道,”劳伦斯说,“我永远都不会读取任何东西。”

这里不算是真正的森林,不应该这么靠近公路和建筑物。除非树顶盖住天空,每个方向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森林。但如果她能到达湖边,穿过冰面而不会冻死淹死,她就能到达真正茂密的森林。到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好,”帕特里夏说,“我会试着跟它讲话的。”她从劳伦斯手中拿过纸,塞进裙子口袋里。

在湖中走到一半的时候,慌乱跌倒间她突然想:我再也回不了家,见不到我的家人了。冰面会塌陷,她跳到一块牢固的冰上,然后一直跳,每次都用脚趾着地。每一处的冰都嘎吱着出现裂缝。她到达对岸的时候,找她的人恰好到了湖边,之后,她便朝着林木线向深处跑去。直觉带着她避开了购物中心、岔路、豪宅和高尔夫场,周围树木的覆盖半径一直在扩大。

“对,”劳伦斯看着自己写在便条纸上的字说,“对,或许这就是我的目标。”

低处的树枝和灌木划破了她的裙子,让她几次跌倒在地,而且她出了很多汗,一路上汗水一直在结冰。渐渐地,她开始呼吸困难,最后只能停下来吸入刺骨的空气。她很高兴在经受了一天恐怖气味的折磨后又可以呼吸了,虽然她可能要得肺炎。

“或者,你是在让计算机改变你自己。”帕特里夏说。

帕特里夏爬上一棵树,在最高的树枝间尽可能地缩成一团。她关掉手机,拔出电池。

“说什么都行,”劳伦斯说,“就把当它成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黄色的横格纸。“这是计算机的IM账号,包括所有的主要服务。它的名字叫CH@NG3M3,”他拼了一下,“就像听起来那样,这只是个临时的名字。等CH@NG3M3变得完全有情感并且能够自己思考了,它就可以挑一个新名字。不过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好像是我在挑战计算机,让它成长,然后找到一个自己的身份。”

要是劳伦斯已经死了怎么办?她是唯一一个她能忍受与之说话的寒酸人,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想到劳伦斯死了,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种要把人抽干的焦虑,还有一丝愧疚,好像是她杀了劳伦斯似的。

“我要跟它说什么?”帕特里夏问。

但她没有。而且,罗斯先生跟她说的一切都是放屁。

午餐基本吃完了,之后他们要去上不同的课。劳伦斯改了课。“嘿,你想跟我的超级计算机说话吗?”他一边把所有的东西装进书包里,一边说,“我想它需要更多地跟不同的人互动,这样才能帮助它学习人类是如何思考的。”

好吧。所以,如果劳伦斯还活着,那他肯定是遇到麻烦了。不管怎样,她必须帮他。

“我爸妈就是胆小鬼。他们一直害怕别人会注意到他们,然后他们就得为自己辩解。”又一坨土豆扔过来。劳伦斯几乎连缩都没缩一下。

太阳落山了。空气冷飕飕的,帕特里夏一直在发抖。她必须刻意地不让自己的牙齿打战,以防有人走得太近会听到。

“我想,有关心你将来如何的父母是件好事。”帕特里夏似乎很同情劳伦斯的父母,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像她父母那样是个可怕的成功者。

外面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有几次,她看到黑暗中有手电筒的灯光。还有一次,她听到狗叫,急切地想为它们的表兄报仇。她非常确定罗斯先生办公室里的那只动物是一条狗。那个混蛋可能早就在之前的某天晚上把它藏在了狭小的空间里,只等着它慢慢腐烂变臭,时机成熟。

“他们过于担心我了,就是从我从家里跑出去看火箭之后。他们只是不想让我太突出。”劳伦斯说话的时候,一坨土豆打在他脑袋上,但他只是继续说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罗伯塔的声音把半睡半醒中的帕特里夏惊醒。“嘿,翠西。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所以,别到处跑了。大家都想回家,而你就跟往常一样自私。我为了找你不得不推掉《贿赂》的排练。你快把爸爸妈妈逼死了。”

“他们只是想让你有一个真正的童年。他们不想让你太快长大。”

帕特里夏屏住呼吸。她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发出任何热量,希望自己缩小,消失在树里。

“哪里也比这儿强,”劳伦斯说,“数学老师格鲁克曼先生已经为我写好了推荐信。现在只要让我爸妈在表格上签字就行了。不过,我有种感觉,他们一定会觉得我跑这么远去上学很奇怪。”

“你从来都不知道诀窍,”罗伯塔说,“不知道怎样成为一个疯狂的混蛋而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其他人都知道。怎么,你不认为他们都疯了,对吗?你觉得他们一个也没疯。但他们全都比我和你加起来还疯。只是他们知道如何伪装罢了。你本来也可以的,但你却选择折磨我们所有人。这就是恶毒的定义:不像其他人一样伪装。因为所有我们这样疯狂的混蛋都不能忍受其他人把他的疯狂表现出来,就像是皮肤里的臭虫。我们必须毁了你。这不是个人问题。”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那样你必须每天很早起来,然后一个人坐公交车。你会花更多的时间在公交车上,很可能会错过所有的课后活动。”

帕特里夏意识到自己在哭。脸颊上的泪水冷冰冰的。很好。她可以哭,但不能抽泣。不能发出声音。劳伦斯需要她的帮助。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待四年。”当两人坐在餐桌的一头时,劳伦斯对帕特里夏说。在经历了垃圾的洗礼后,这么快就坐到垃圾桶旁边让他很不舒服。他的头仍然很痒。“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可以转到镇上的数学科学高中去读书。”

“我不骗你。”罗伯塔的声音更近了。听上去她好像就在帕特里夏脚下,正抬头望着她。“你这次死定了。没有人会给你机会让你从头再来。但爸爸妈妈应该解脱了。看在他们的份上,别再拖延了。他们越早看到你被钉在十字架上,就能越早开始恢复。”她的声音再次变小。帕特立夏冒险吸了一口气。她开始相信罗伯塔知道她在哪儿,只是在耍她罢了。

几天后,布拉德·乔莫纳在第五节课后把劳伦斯按在了垃圾箱里。劳伦斯向上看着,头泡在烂泥里,生锈的垃圾箱壁把他的校服衬衫刮破了,布拉德抓住劳伦斯的衣领把他拖起来,这样俩人几乎面对面。布拉德·乔莫纳的脖子比劳伦斯整个人还粗。更糟糕的是,当布拉德把劳伦斯扔到水泥道上时,他看到自己喜欢到骨子里、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人——多萝西·格拉斯,目睹了整个过程。

夜晚开始被迷雾笼罩。帕特里夏已经不知道几点了。时不时地有声音近了又远。远处有灯光闪烁。

* * *

帕特里夏打了几次盹,然后猛地惊醒,担心自己可能发出太大的声音,或者从树上掉下去。但是,她的双腿已经僵了,一只脚感觉像保龄球那么重。树枝扎进她的后背,快把她疼疯了。而这个念头只是让她想起了罗伯塔刚才说过的话。

听到这个,劳伦斯翻了个白眼。“我想我还是能应付一点同龄压力的。”

帕特里夏冒险稍微动了一下,刚好让腿不那么痛,然后脱掉一只鞋子,好按摩一下麻了的右脚。鞋子从放着的树枝上滑了下去,在一串沙沙声中穿过树枝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帕特里夏咬着嘴唇,此时,正好有一辆油罐车从脚下经过,“我想我可能说得太过了。但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要做我的朋友,就必须准备好迎接比大家认为我们是男女朋友更加糟糕的事情。比如,我的巫师虱子可能会传染给你一些。”

两个男人走到帕特里夏所在的树附近,其中一个坚持说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第二个人一直说是第一个人的幻觉,或者是哪个该死的野生动物在树林里活动。之后他们便发现了她的鞋。

“不要试图对我的人生发表评论。”劳伦斯也站了起来,他把帆布背包往地上一扔,背包差点从天桥上滚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两侧都紧张起来。“就是……不要这样。你不知道我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这是她的吗?”

帕特里夏把腿从栏杆中间抽出来,站起身。“不过你很幸运,”她说,“你的被遗弃跟我的不一样。如果你是个科学怪人,大家可能会揍你一顿,不邀请你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但如果你是个巫师,大家都会觉得你是个邪恶的变态。这是有区别的。”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吧。”

而且,帕特里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劳伦斯在学校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即使是坎特伯雷学院其他那些所谓的极客也不配跟劳伦斯一起玩,尤其是在他成功地使自己被禁止进入学校的计算机实验室(他并没有试图黑掉什么东西,只是想做些改进而已)和学校工作室(他当时在做一个小心控制的喷火器试验)之后。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跟他一起嘲笑“萨利尼亚课程”奇怪的测试问题的人(“信仰对宗教正如爱对___”),而且,他喜欢她在咖啡厅里观察人群的方式,喜欢她在凝视中将凯西·汉密尔顿的学生会竞选变成童话镇郊外正在进行的一场有趣的露天表演。

“上帝啊!我要错过《每日秀》了。所以,她在这附近跑的时候掉了一只鞋。”

不知为何,劳伦斯相信帕特里夏说的跟一些鸟讲话、灵魂出窍的经历都是真的。他始终还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这曾经让他轻易地成为夏令营中被捉弄的对象——但也是因为这样,他一直拒绝抹杀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可能性。如果帕特里夏——她也算是他的朋友——相信这些,那他也愿意支持她。而且,“巫术”的事情已经让她很痛苦了,要是劳伦斯认为她受的惩罚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就是对某种最基本的公平观的挑衅。而且话说回来,她的故事真的比其他事情更疯狂吗?比如,劳伦斯的身体似乎正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出新的、完全不明来历的特征。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疯狂。

“我猜是这样。你觉得她穿着一只鞋能跑多远?”

劳伦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既怯懦又开心。他揉揉自己酸胀的脖子,先是用一只手,然后两只手都用上了。

“在这种满是石头的地上?还有这么多霜?肯定跑不远。”

她耸了耸肩。“哦,可是你看起来很开心。你整个人都兴奋了。我很嫉妒。”

“好。那我们去告诉其他人。要是走运的话,今天午夜应该能回家了。”

“开心?”有一瞬间,劳伦斯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开心,我很生气,一直都很生气。我是个厌世的人。”这是他最近最喜欢的新词,他一直在找机会把它用在一句话里。

一只小鸟落在帕特里夏旁边。“你好,”它叽叽喳喳地说,“你好,你好。”

“一定要记住,”帕特里夏突然以成年人的口吻说,“控制是一种幻觉。”他可以看到她前臂上完好无损的静脉。他意识到她是在引用那个与她对话的神奇声音。“还有,”她继续说,“我还是很嫉妒你的玩具。你从来不会放弃。你一直在做东西。而且不管什么时候,你向我展示新东西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这种开心的表情。”

帕特里夏摇摇头,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过,现在可以了。“你好。”她说。感谢天空中所有的鸟,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另一只鸟在叫。

俩人看了一会儿汽车。帕特里夏一直把校服袖子卷起来,这样别人看一眼就知道她并没有自残——她真的没有好吗。

“哦!你会说鸟语。我想我听说过你。”

帕特里夏想。“当然,是有点恶心。不过比我们在生物课上解剖奶牛脑袋差远了。我只是不会同情蟑螂。”她的腿从栏杆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去,踢着桥下面的金属。而此时,按照劳伦斯的父母所了解的,他和帕特里夏正在去往水晶湖路的路上。

“真的吗?”帕特里夏忍不住有些骄傲。

“所以,你不觉得恶心?”劳伦斯把东西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放进背包里。他看着她:虽然有一点紧张,但仍然在咯咯笑着。一辆车拖着一艘船在下面的路上行驶。可能是今年最后的出海机会了。

“在这一片你可是挺有名的。所以,你已经明智地决定要开始在树上窝居了吗?”

“蟑螂-博格。”帕特里夏看着劳伦斯手上的蟑螂板说。“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她开始用《星际旅行》中博格的语调说话,“多力多滋玉米片无关紧要。”

那只鸟朝帕特里夏身边跳了几步,仔细打量着她。那只鸟有点像冠蓝鸦,黑色的翅膀上有亮色的条纹,头尖尖的,是蓝色的,羽冠是白色的。现在,她竟然被这样一个罂粟种子样的小眼睛仔细打量着。

但是,如果说帕特里夏有什么表示的话,她只是表现出无穷的好奇心。甚至有一天放学后,他向她展示自己从网上买来的遥控半机械蟑螂工具包时,她也是如此。“你从这里把它连接到蟑螂的中枢神经系统,蟑螂就会听从你所有最残暴的命令。”劳伦斯指着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小金属楔块上的小电线说。一辆卡车扑哧扑哧地经过他们坐的步行天桥底下,所以他们只好等到卡车过去了才能说话。

“不是,”帕特里夏说,“我是躲在这里。他们都在找我。他们想伤害我。”

“这是我一直在弄的东西。”他会这样开头——然后脖子就开始痉挛。即使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好像某一部分的自己总会突然陷入六年级时那场激光勺的“展示介绍”灾难。

“哦!我看到了。”那只鸟说。它歪歪脑袋,然后再次看着她:“我猜,要是你会飞的话,躲在树上就更好了。不过,你是个巫师,对吧?你可以直接念个咒语逃跑。”

每次劳伦斯向帕特里夏展示他的新发明的时候,都会觉得脖子上一阵痉挛,有点像抽筋,只有在他从背包里拿出他的实验装置时才会发生。这事让他想了好几天,直到他意识到:他是在本能地远离帕特里夏,并且抬高一个肩膀。他准备好听她叫他怪物。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任何事情,”帕特里夏说,“只是这样跟你说话已经是我好多年来做得最神奇的事情了。”

4.

“哦,”那只鸟上下跳动着,“嗯,那你最好想个办法。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家伙正在往这里赶呢。”

“很好,”帕特里夏压低了声音,挡住嘴巴说,“那你听着,我说的话你可能一句也不信,我知道这听起来会很疯狂。但我必须得找个人说说。你是我唯一一个可以说的人。”她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

现在,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帕特里夏在哪儿了,关掉手机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重新开机,忽略所有信息,找到她唯一信赖的联系人。

“当然,”劳伦斯毫不犹豫地说。他正在用小刀往自己又湿又黏的灰色汉堡上戳洞,“你已经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了。”

“你好,帕特里夏,”CH@NG3M3说,“发生什么事了?”

“你能替我保守一个秘密吗?”她问他。

“你怎么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她回道。

周一,午餐时她坐在一张长桌子远端,劳伦斯的对面,靠近垃圾桶的地方,没有小团体的孩子都坐这里。

“你用的是你的手机,距离你家好几英里,而且现在是深夜。”

* * *

“我需要帮助,”她写道,“我希望你能自己思考。你感觉你差不多可以。”

“啊啊啊啊啊啊!”帕特里夏大叫着,坐起来紧紧揪着胃,“上厕所!上厕所!我要上厕所,立刻马上!!!”

“自我意识自我矛盾的一点在于,需要别人的意识。”CH@ NG3M3说。

回家的路比出来的时候快很多,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太困了。她穿过卧室的天花板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的身体此时正被可怕的胃痛折磨地扭来扭去,因为她已经吃了足够做数十万份咖喱的辣椒。

小小的白色长框蹦了出来。她的手机没电了。

“我是很多棵树,”大树说,“而且我的内部还有许多其他东西。再见。”

帕特里夏扭作一团。她能听到他们在搜索,人越来越多,就在她所在的树周围。她现在必须逃走,否则那个陷阱会在她周围永远关闭。

“好吧,”帕特里夏说,“所以,我猜我真的是一名巫师,对吧?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叫我巫师了。而且我离开了我的身体,这应该能说明点什么。谢谢你花时间跟我讲话。我知道这对于一棵树来说肯定很辛苦。尤其是一棵‘议会大树’。”

她把CH@NG3M3想象成某种反常的神谕,这样它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停留在了她的脑海中。这是因为,当然,婴儿的自我意识可以强大到任何程度——只是他们对世界上的其他存在没有意识。没有外部世界就没有自我,唯我论相当于根本不存在。所以,如果帕特里夏能够说鸟语,听懂鸟说的话,认出她刚刚遇到过的小鸟,那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只鸟呢?

“控制,”大树说,“是一种幻觉。”

“快点,”她对她的新朋友说,“告诉我怎样变成一只鸟。”

“可是,”帕特里夏思索着它的话说,“这不公平。如果自然效忠于劳伦斯,我效忠于自然,听起来好像我是效忠于劳伦斯。我喜欢劳伦斯,我想,但我不想成为他的仆人。”

“哦,”这个问题可难倒小家伙了,它用自己黑色的鸟嘴啄了几下说,“我的意思是,这就是天生的,不是吗?你感觉到风将你托高,听到朋友的召唤,搜索大地上的食物,你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拍拍翅膀,比如想拍干自己、想离开地面、想表达一种强烈的情感、想赶走一些虫子,想——”

“你的朋友会控制自然,”大树说,它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会发出沙沙声,“巫师必须效忠于自然。”

这样没用。她真是个白痴,不是吗?

“对。”帕特里夏说,不禁又感到羞愧,“你说得对!太对了!这太棒了。真的。但这个是自动发生的,我不能在自己愿意的时候让任何事情发生。”

但帕特里夏压下自己消极的想法,只是集中精力倾听那只鸟自由地畅想一只鸟的生活。她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些画面,让那些画面融入自己,这样就好像那些都是她的亲身经历一样。不一会儿,她就跟那只鸟一起说了,他们俩几乎配合默契地形容着一只鸟的身体。她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双脚收缩,变成三趾,她的屁股消失了,刚刚发育的乳房消融了,手臂交叠,皮肤上长出了一层羽毛。

“酷的事情,”大树说,它说元音的时候会吹起,说辅音的时候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正在,发生。”

“我找到她了!”有人喊道。

此时,帕特里夏觉得很尴尬,因为当她把自己的问题摆在这样一个伟大而古老的存在面前时,她的那些问题突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自私。“我觉得自己是个假巫师,”她说,“我什么也做不了,一点也不行。我的朋友劳伦斯会制造超级计算机、时间机器,还有射线枪。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做出那些很酷的东西。我就没法让任何酷的事情发生。”

“真是个讨厌的时间!”另一个人回应道。

“我从来没有跟活人说过话,”大树一字一顿地说,“原因有很多。你不开心。为什么呢?”它的声音听起来像风吹过旧风箱,或者用最低音量播放的木制大录音机。

“在哪儿?哪儿?”

“谢谢。”帕特里夏说。她穿着睡衣,终于还是觉得冷了。秋夜里,她赤着脚跑到外面来,虽然这并不是她的身体,但她还是很冷。

“就在上面。那棵树上。哦,等一下。那里只有她的衣服。”

这一次,不知为何,帕特里夏知道那个声音是那棵大树自己发出来的。就好像,在大树干中央,有一个存在。它没有脸,但帕特里夏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好吧,那是坎特伯雷的校服。她把衣服扔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喊了,”那个声音说,“我就回答了。”

“她是个疯子,别忘了。所以,对,睁大眼睛找一个光着身子在树林间跑的……”

“你好?”帕特里夏再次喊道,“是谁在那儿?”

那就是帕特里夏最后听到的。她突然飞到那些追逐者头顶上。越飞越高,她的新朋友陪在她旁边。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冷过,但拍动翅膀让她觉得暖和了点,她的朋友告诉她,他们在哪里可以找到野鸟喂食器。里面还有牛脂!对于这样的夜晚,牛脂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帕特里夏已经站在了一块空地上,但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吓了一跳,立刻四肢腾空,因为她现在还是没有任何重量。最后,她终于想起来该怎么回到地上。

月光让一切都显得灰蒙蒙的,但帕特里夏脚下有上百万盏灯,头顶还有更多。她跟随她的朋友一起俯冲,很快便肩并肩地在同一个喂食器中取食了。牛脂真是太棒了!那味道像是布朗尼加热巧克力加比萨的组合。为什么帕特里夏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牛脂这么好吃?

“你,”一个声音回答道,“好。”

“你这样看起来好多了,”当他们俩都吃饱了,身上暖和起来以后,另一只鸟说,“顺便说一下,我叫司格厄厄科。”

她正要转身飞回去,但是,可能鸟们躲在附近什么地方了呢。“你好?”帕特里夏朝黑暗中喊道。

“我叫……”帕特里夏突然发现她没法用鸟的舌头说出自己的名字,说不清楚,“我叫帕厄厄特厄厄卡。”

不久,她就到了“百鸟议会”所在的那棵神奇的大树前,树叶形成的巨大翅膀拱起在她上方。但这次却一只鸟也没有。只有大树在黑暗中飘动着,风轻轻地吹动着它的枝叶。帕特里夏浪费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机会,因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就是她的命。

“你的名字很有趣,”司格厄厄科说,“我可以叫你帕厄特吗?”

不知为何,帕特里夏知道她小时候“百鸟议会”所在的地方该怎么走。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在做梦,但这个梦里包含了太多有趣的细节,比如,因为公路施工在午夜关闭了一条车道——谁会做这种梦呢?——一切似乎完全都是真的。

“当然可以。”帕厄特说。她还想再飞一会儿——她想飞一晚上——但她也想找棵舒服的大树休息一下,一直睡到太阳升起来。她已经忘了让帕特里夏不愉快的那些流言蜚语——帕厄特完全不必担心那些。前方迎接她的是崭新的生活,还有吃不完的牛脂。真是太棒了!

她飞快地掠过草地和私家车道,时而俯冲,时而上扬,风拂过脸庞的感觉令她惊讶不已。她的双手和双脚都变成了纯银色。她再飞高一些,公路就在她脚下变成了一条明亮的溪流。夜晚很冷,但冷得并不难受,那感觉更像是她的体内充满了空气。

为了寻求刺激,帕厄特最后飞了一次。她一直扇动翅膀,直到整个镇子都一下子展现在她脚下。所有那些灯光、所有那些房屋、汽车、学校、所有那场闹剧都看不到了。

她朝树林飞去。

她正要俯冲到司格厄厄科正在等着的地方,却看到一两英里之外有一束奇怪的、向上照射的灯光。那束光穿透天空,折射成黄色和紫色。她必须凑过去看看,那光真的太迷人了,让人无法忽视。她呈弧形飞下去。

等一下。她的额头怎么会撞到天花板?帕特里夏往下看了一眼,她能看到自己的身体稍微晃动了一下。她在飞!她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一次性吃了这么多辣椒粉、辣椒油什么的肯定使她进入了某种状态。她变成了星体投射之类的什么东西!她已经感觉不到胃里的灼痛或嘴巴里的任何刺痛,那些是她的肉体所承受的。“我爱辣的食物!”帕特里夏没有动嘴,也没有呼吸地说。

那束光是从一片草地上,一个高个子男人手里拿着的某种设备中发射出来的。某种鸟类的本能告诉帕厄特赶快逃走,离开那里,因为那里会有麻烦。但她的另一部分却迫使她靠得更近。她朝那束光飞过去。

帕特里夏的胃好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噬着。她的脑袋快要炸掉了,头也感觉很晕。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的,她的嘴巴成了毒气重灾区。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往外冒火辣的红油。最糟糕的是,她的额头因为撞到天花板而痛得要命。

“呃,你好,”那个发出光的男人说,“帕特里夏,对吧?我都开始怀疑你会不会来了。哦,你最好先恢复原形。我带了一些衣服来。”

帕特里夏打量着这份令人尖叫的牛肉,这比她曾经吃过的最辣的东西(也就是去年夏天他们一家人在路边小店吃晚餐时吃到的号称“日内瓦烹饪公约禁止使用”的五级辣酱)还要辣得多。她强迫自己咬了一大口,然后慢慢地嚼。“不错,这还差不多,谢谢。”罗伯塔看着帕特里夏慢慢地吃着那些东西——但她看上去像是在享受美味,而不是很痛苦或勉强吃下去。等所有东西都吃完了,帕特里夏再次向罗伯塔表示感谢。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帕特里夏一个人。她呼出一口火辣辣的气。

就那样,帕特里夏赤裸裸地站在满是霜冻的地上——像是刚被扔到过冰浴缸里过似的。男人使劲扔过来一堆衣服,然后背过身去等着她换好衣服。那些衣服非常合身:一双廉价的山寨锐步运动鞋、起球的白色运动裤、经典的摇滚电台的T恤衫,还有红袜队[4]的夹克。

她得到的回报是看到罗伯塔找到了楼下食品室顶层架子上的什么辣椒粉,舀了一大勺放进帕特里夏的晚餐里。她用毛衣捂住鼻子和嘴巴才把它端回楼上。

“很好,”男人说,“我的车就在附近。你先暖暖身子。”

帕特里夏只吃了一口就觉得自己的嘴巴像着火了一样,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嗯,我还想要更辣的。谢谢。”帕特里夏说。

那个陌生人戴着一顶网纹猎人帽、一副类似列侬式眼镜,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皮肤是深棕色。他穿着一件码头工人的大外套,像是披了件大斗篷。那束对于作为鸟的帕特里夏那么迷人的光竟然来自一支百得手电筒,不过,或许那个人对手电筒施了什么魔法。

罗伯塔跑去拿了一罐秘鲁辣椒籽,全撒在烧牛肉上。

“现在跟我来。”他说。他说话时略带中南部口音,像是来自卡罗莱纳州或田纳西州。

她把吃的重新端上楼,递给帕特里夏。帕特里夏稍微嚼了一下。“嗯,”她说,“好点了,不过还不够辣,我真想吃点更辣的。”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再次开口说话感觉有些奇怪,但她没有时间担心这个了,“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儿?”

罗伯塔拿着托盘回到楼下,发现一瓶得克萨斯特辣五级烧烤酱。她把酱撒到帕特里夏的烧牛肉上,直到冒出一股辛辣的味道。

男人叹了一口气,像是上千个阀门一起打开,宣泄累积了上百年的愤怒:“我们到车里再说,行吗?我可以开车去给你买点吃的。我请客。”

但是,帕特里夏镇定地叉了一大口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去,然后耸了耸肩。“太淡了,”她说,“我更喜欢更辣一点的。”之后,她把托盘还给罗伯塔,关上了门。

“不用了,谢谢,”帕特里夏说,“我吃了很多牛脂。我不饿。”有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如何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些珍贵的脂肪,突然有点恶心。

星期天到了。帕特里夏的妈妈做了烧牛肉。端上楼前,罗伯塔在帕特里夏的饭菜里倒了塔巴斯科辣椒油。罗伯塔开了门,把托盘递给帕特里夏,然后站在门口看着帕特里夏吃,等着看帕特里夏崩溃,变成亮粉色的样子。

“很好,”男人耸耸肩,导致他的大衣抬起来又落下,“你可以叫我卡诺特。”他说名字的时候,发音介于“坎诺特”和“康诺特”之间。“我来这里是为了带你去一所特殊的学校,那里是专门为你这样具有特殊天赋的人开设的。那是一所秘密学院,由当今世上最伟大的巫师们领导,在那里你可以学习如何负责并自如地运用你的力量。我们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闲言碎语,而且今晚你表现出了优异的天赋。这是你的荣耀,是神奇旅程的开端,等等。或者,你也可以留在这儿吃牛脂。”

如果帕特里夏真的会魔法,那她就可以从窗户飞出去,或者与中国或墨西哥的巫师交流。可惜她不会。她仍然很无趣,也很无聊。

“哇哦!”帕特里夏幸福地想要跳起来大喊,但却震惊到无法动弹。而且虽然穿着红袜子夹克,她还是快冻僵了。“你想带我去那所特殊魔法学校?现在?”

周末是关禁闭最糟糕的时候。帕特里夏的父母推迟了周末计划,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把她锁在屋里。比如,他们不得不错过在一本设计杂志上看到的古董门环展,他们一直很想去来着。

“对。”

被关禁闭的第二天晚上,帕特里夏开始失去理智,罗伯塔端来的火辣的重口味火鸡和土豆泥呛得她差点窒息。她咳嗽、喉咙嘶哑、大喘着气。楼下看电视的声音——因为太吵而让人无法忽视,却又因为声音太小无法辨别出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让她恨不得把头皮扒下来。

“这是一个人能遇到的最酷的事。我这辈子一直在等这一天到来,等得都快要放弃希望了,”随后,帕特里夏突然想起了什么,往后退了几步,“不行,我不能跟你走。不管怎样,至少现在不行。”

第二天在学校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帕特里夏围着火堆跳舞的照片,还有无头小松鼠的照片——因为罗伯塔把这些照片发给了她的高中朋友,而罗伯塔的一些朋友正好有在坎特伯雷上学的弟弟或妹妹。在走廊上,更多的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帕特里夏,午餐休息时间,一个她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孩跑过来朝她喊了一声“邪恶的臭婊子”,然后就跑走了。卡丽·丹和梅西·费尔斯通,还有戏剧社的孩子们声势浩大地检查了帕特里夏的手腕,因为她很可能还自残,他们很担心。“我们只是想确定你得到了所需要的帮助。”梅西·费尔斯通说,她亮橙色的头发在心形的脸上形成波浪状。真正受欢迎的孩子,比如特拉奇·伯特,只是摇摇头,互相发着短信。

“要么现在走,要么永远都走不了。”

第一天晚上,帕特里夏的嘴巴火辣辣的,但她甚至不能离开房间去拿杯水。她又冷又孤独,父母把她房间里所有可以玩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她的笔记本电脑。无聊至极中,她多背了历史书上的几段内容,做完了所有的数学题,甚至包括附加题。

帕特里夏能看出这种对话通常不是这样发展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卡诺特,似乎很生气。

于是,他们无限期地把她关起来,严禁她以后再次踏入树林,绝对不行。这一次,食物没有从门底下滑进来,他们一直让罗伯塔拿托盘来送。不管是什么东西,罗伯塔都会一个不落地在里面放上塔巴斯科和是拉差辣椒油。

帕特里夏又裹了裹红袜子夹克,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的拳头。“我很想跟你走。比任何事情都想。只是我还有个朋友。他是我唯一的朋友。现在他有麻烦。他叫劳伦斯。他也很有天赋,只是在其他方面。”

“我们只是想让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皮皮。”爸爸附和着说。

“你不能帮他。如果你想去艾提斯利迷宫学习的话,就必须抛开你之前所有的牵绊。”

“爸爸的意思是,我们花了很多钱把你送进有校服穿、有秩序、有成功者氛围的学校。”帕特里夏的妈妈说,她的下巴和画好的眉毛似乎比平常更尖了。“你确定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吗?如果你想当个废物的话,直接跟我们说,然后你就可以回树林里去了,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你可以永远住在树林里。我们还能省下一大笔钱。”

帕特里夏感觉到牛脂在自己胃里翻腾。她真的好想说劳伦斯可以照顾好自己,那样她就可以去魔法学院了。如果他们俩交换位置的话,劳伦斯很有可能会抛下她,对吧?但他仍然是她唯一的朋友,所以她不能直接丢下他转身离开。她看看那个男人停在回车道上的车,是一辆租来的福特探路者,正突突突地响着。“我……你必须相信我,我真的很想跟你走。比任何事情都想。但我不能走。我不能丢下我的朋友不管。而且,如果你们那些很棒的巫师老师们不信仰忠诚和扶危济困,那我想我还是不愿意学习他们要教给我的东西。”

“皮皮,我们正担心你呢。”帕特里夏的爸爸摇摇头说,他摇得太快,胡子都看不清了。“皮皮”是帕特里夏还是小宝宝的时候爸爸给她起的小名,后来,他们准备惩罚她的时候,就会叫这个名字。她小的时候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但后来长大了才发现,这是悄悄暗示她不是个男孩。“我们一直盼着你能长大。我们不喜欢惩罚你,皮皮,但是我们得让你做好准备去迎接更残酷的世界,那里——”

帕特里夏抬起头,看着男人歪斜的太阳镜。他正在打量她,或者正准备放弃她。

帕特里夏回家的时候,姐姐罗伯塔正在给父母看她拍照手机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帕特里夏点了一堆火,正围着那堆火跳舞。而且,罗伯塔的食物包里有一只无头小松鼠,她声称是帕特里夏的杰作。“帕特里夏在树林里搞那种邪恶仪式呢,”罗伯塔说,“还吃药,我见过她吃药,还有蘑菇,还有420活动[1],还跟个‘娘娘腔’在一起。”

“听着,”帕特里夏说,“就给我一天时间。24个小时。我只需要确认劳伦斯没事就行了,我答应之后你一定跟你走。行吗?”

开学后的几个星期,那种沮丧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帕特里夏从香料屋的地下室里抓起一些干香草和枝条跑进树林里,用从厨房拿来的火柴点燃。她围着浅坑里的小火苗不停地跑啊跑,挥着手,胡乱地唱着歌。她扯下自己的几根头发扔进火里。“求求你了,”她流着泪哽咽着说,“有人吗?求你做点什么。求你了!”什么也没有。她蹲在地上,看着自己失败的魔法变成灰烬。

“那就说定了,我给你24小时的时间去帮助你的朋友,”男人叹了口气说,“那你能答应我以后还我个人情吗?”

只要一有机会,帕特里夏就会跑进森林深处。小鸟们嘲笑想要模仿它们的帕特里夏。她朝一棵树踢了一脚。没有任何反应。她往森林更深处跑去。“你好,有人吗?我在这儿。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好!”只要能让自己变身,她愿意放弃一切,或者放弃其他任何东西,这样她的世界才不会只是枯燥的墙壁和枯燥的灰尘。一个真正的巫师应该能够凭本能使用魔法。她应该能够通过纯粹的意志或者足够坚定的信仰,让神奇的事情发生。

帕特里夏差点就想说:“当然可以,什么都行。”但她跟罗斯先生的交易刚刚过去不久,所以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又是一个陷阱。或者是测试。

3.

“不行。但我会成为你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她转而说道,“我每天晚上都会熬夜苦学。我会做完所有的加分作业。从现在算起,24小时后,我会成为一个学习疯子。只是拜托,先让我做完这件事。”

看来必须改变策略了。

男人恼怒地把百得手电筒打开又关上。“很好。”最后,他说,“你有一天的时间,完全自由透明。”

最后,狄奥多尔夫被终生禁入芝士蛋糕工厂。如果你在公共场合左摇右晃、口吐白沫,同时还在工装裤胯部摸索什么东西,然后一口吞下去的话,这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吃下解毒药后,狄奥多尔夫又能呼吸了,他看到自己的餐巾上有“无名刺客”的标志,旁边华丽的标记似乎在说:“嘿,记住,我们再也不杀小孩了。明白?”

“太好了!现在,你能送我一程吗?”

劳伦斯的爸爸问了几个关于山羊的问题,两个孩子都一本正经地回答了。

卡诺特看了帕特里夏一眼,似乎在说,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把她变回一只冠蓝鸦。

劳伦斯的爸爸在离商场半英里的地方接到了劳伦斯和帕特里夏,而此时,狄奥多尔夫正抓着自己的喉咙倒下去——冰激凌里确实被下了毒——帕特里夏做了她跟劳伦斯的父母说话时常做的那件事:编故事。“那天我们一起去攀岩了,还有白水漂流,虽然那水是褐色不是白色的。我们还去了一个山羊农场,追着山羊一直跑到它们都累瘫了,我告诉你,这可真不容易,山羊真的精力太旺盛了。”帕特里夏对劳伦斯的爸爸说。

13.

狄奥多尔夫开始无声地哭泣。他像一只沉默的丛林野猫一样小声地哭着。最后,他终于做出决定:如果时不时地吃个冰激凌都要担心是不是有毒,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开始吃起来。

黑光天使终于在劳伦斯的视线中央消失,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脑震荡。他颤抖着,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把他完全赤裸地锁在一个设备箱里。他有多少次被他们头朝下扔下来了?他无法思考——他的脑袋上全是铁屑,而且每次他想要回忆的时候大脑都会被恐惧占据,只能看到自己处境的轮廓却看不到细节。箱子里有一个坏了的灯泡,他一直觉得听到黑暗中有人在他背后爬。每次他改变姿势的时候,睾丸都会碰到冰冷的地面。

他没得选择,只能点了一大个巧克力布朗尼圣代。圣代送到他桌子上的时候,狄奥多尔夫盯着它——他怎么知道圣代里有没有下毒?如果他真的被监视了,可能会有人把任何一堆无色无味的东西加进他的圣代里,甚至有可能是巧克力味的东西。

今天本应该是劳伦斯“试学”结束、可以回家的日子。但彼得比特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坎特伯雷学院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劳伦斯的“女朋友”进行了撒旦的邪恶仪式并且威胁一个名教师——鉴于此,大家都认为劳伦斯最好可以无限期地待在冷水。永远待在这里。

他从“芝士蛋糕工厂”藏进男厕所思考,但有人一直在敲门,问他好了没。

有人从外面抓住了门把手,劳伦斯本能地蜷成一团,好保护自己的头。他还没有做好迎接下次袭击的准备。

呼吸,黑豹,狄奥多尔夫对自己说,呼吸。

“劳伦斯?”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劳伦斯抬起头,看到帕特里夏站在打开的门口,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猎鹿帽,年纪更大的非裔美国男人。“哎呀!你没穿衣服。”

狄奥多尔夫不能因此而丧失冷静。他是一头黑豹——或者猎豹、非常厉害的猫什么的——他只是要陪这些蠢孩子玩玩。每个刺客都有觉得自己失去掌握的时刻,就好像悬崖壁突然翻转,马上就要完全掉下去。他们在几个月前的刺客大会上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就是哪怕是从别人看不到的阴影中走过,也会担心别人会偷偷看你、嘲笑你。

“帕特里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要掩盖一下,与此同时,看到她的侧影,他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感激她在恐惧再次摧毁一切之前一路找过来。不能让他们看见她在这儿,否则他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狄奥多尔夫把目标跟丢了。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商场,他在寻找一处喧闹的用于橱窗展示的环境,还有大地图上复杂的字母数字编码。狄奥多尔夫唯一知道的是,劳伦斯和帕特里夏不知为何已经发现了他,知道了他的计划,准备伏击他。家居用品商店里全是自动移动的刀。内衣店里有一张关于“奇迹电梯”的晦涩警告。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你爸爸最后还是坚持不住了,告诉了我他们做了什么。而且,我听到这里的一个学员说那个‘新来的’在箱子里。所有人都在外面搞军事演习什么的,但我不知道他们会演习多久。我们必须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来,穿上这件夹克。其实这是卡诺特的。对了,这位是卡诺特。他也是个巫师,不过他的主要技能好像是挖苦人。”

狄奥多尔夫来这个商场是为了寻找两个特别的孩子,因为他需要一次“公益行动”来保住自己在“无名刺客”中的地位。为此,他进行了一次去往阿尔巴尼亚的刺客圣殿的朝圣之旅,在那里,他禁食、吸入蒸汽,并且九天没有睡觉。之后,他盯着圣殿地上雕刻华丽的“预言洞”,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那些景象至今仍不断地在他的噩梦中上演。死亡和喧嚣、破坏的引擎、整个城市摇摇欲坠,还有迅速蔓延的疯狂。最后,魔法与科学之间的对决将整个世界化为灰烬。在这一切的中央,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现在,他们还是孩子。他从“预言洞”爬开的时候,眼睛流着血,手掌刮破了,膝盖也扭伤了。“无名刺客”最近针对刺杀未成年人制定了一项非常严格的禁令,但狄奥多尔夫知道这是一项神圣的使命。

那个高大的人——卡诺特——挥挥手,便继续回去看他的手机了,脸上一副无聊的表情。

实际上,帕特里夏对那个穿灰袜子、黑鞋子的男人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的名字叫狄奥多尔夫·罗斯,是“无名刺客”组织的成员。他学习了873种将别人杀死且不会留下一丝证据的方法,而且,他已经杀死了419个人,位列“无名刺客”组织内部第九名。要是知道被自己的鞋子暴露了,他肯定会很恼火,因为他一直以自己融入周围环境的本领为傲。他以追踪幼崽的美洲狮的姿态,穿着最普通、最没有特点的黑便鞋和登山者袜子。他的其他装备设计得可以隐入环境中,包括黑夹克、大口袋里塞满武器和供给的工装裤。他一直低着头,头上的骨头露出来,头发剃得很短,但他所有的感官都高度警惕。他脑海中演练了无数个战斗场景,所以,如果任何一个家庭主妇、在商场逛街的老年人或青少年没有任何征兆地袭击他的话,他可以随时做好准备。

帕特里夏把红袜子夹克递给劳伦斯。他差点要从她手上拿过来了,但他试着想象自己半裸地跟着帕特里夏和她的朋友逃跑的样子。那之后……他该怎么办?他不能回家,他的父母只会再把他送回来。如果他中途退学的话,就不能去科学和数学学校了。世界上哪个学校会让一个无家可归的逃跑者去学物理呢?

* * *

“我不能走。”劳伦斯从夹克旁边缩了回去。“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走。”他的脑袋还在震荡状态,胃里也在搅动。

“那是因为我们的鞋子是父母帮我们选的,”帕特里夏说,“等我们长大就好了,到时候我们的鞋子肯定很疯狂。”

“哇哦,他们还真把你揍怕了,”帕特里夏俯下身子,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检查他的伤,“劳伦斯,是我。我是你的朋友。我终于收到去秘密巫师学校的邀请了,在那里我会学习关于魔法的一切,但我却拒绝了跑来救你。因为听罗斯先生的口气,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所以快点。”

“我们除外,”劳伦斯说,“我们的鞋子一点儿特色也没有。从鞋子上看不出我们的任何信息。”

劳伦斯想起那天的半旗。隔离洞里的MRSA细菌。他们会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意外。

“从一个人的脚就可以说出关于这个人的这么多信息,真是太神奇了,”帕特里夏说,“鞋子会告诉你一切。”

“我不能就这样跑了,”劳伦斯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关键部位,两处都让他觉得很羞愧,“要是我逃跑了,我还能有什么未来?你应该直接走。如果他们看到你在这儿,我的麻烦会更大的。”

穿黑便鞋、灰袜子的男人是个刺客,帕特里夏说,他是训练有素的秘密杀手组织的成员,跟踪自己的目标,寻找最佳时机,然后悄无声息地袭击并杀死目标。

“哇哦,”帕特里夏再次喊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祝你好运,劳伦斯。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顺利。”她转身离开,并开始推门准备再次关上,让这个空间再次回到彻底的黑暗中。

劳伦斯觉得那两个穿着时尚高跟鞋和尼龙袜的女人是生活教练,她们互相教,于是形成了永无止境的反馈回路。

“等一下!别走,”随着门关上,劳伦斯开始再次颤抖起来,并且比之前更厉害了,“回来。求求你了。对不起,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在这里已经开始放弃了。”听到自己痛哭流涕的声音,他几乎无法忍受。他搜索着词语来形容那种可怕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通往焚尸炉的传送带上。“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抽离。在试图融入并且……并且‘失去姿态’。我能感觉到这些正在进行。”

穿UGG雪地靴的女孩是个超模,她偷到了保养头发的机密配方,头发闪闪发光,所有看到的人都会被洗脑,帕特里夏说,她现在正躲在商场里,因为大家都以为超模绝对不会来这里。

“所以让我帮忙吧。我能做什么?”

一个穿牛仔靴、黑牛仔裤的男人走了过去,劳伦斯说这是一个竞技冠军,他曾经在《热舞革命》游戏里与世界上最厉害的舞者的对决,比赛就发生在这个商场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跑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所以,除非你会用魔法……”

“那个穿白运动鞋的女人是个杂技演员,也是个间谍。”帕特里夏说,“她到世界各地巡回演出,在那些顶级机密的大楼里安置摄像头。她可以偷偷溜进任何地方,因为她既是个柔术演员也是个杂技演员。”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任何事情。而且卡诺特在来的路上说得很清楚,他绝对不会插手。”

他们能看到下行扶梯上走过的人的脚和脚踝,就在他们和喷泉之间。他们根据这些人的鞋子,轮流猜他们是谁。

卡诺特耸耸肩,连头也没抬。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坐在商场的上行扶梯下面,各捧着一杯加了无咖啡因咖啡的“双巧克力超奶油超级鞭糖霜奇诺”,这让他们觉得自己特别像成年人。头顶正上方运行的机器、台阶上永不停歇的轮子让他们觉得非常平静,他们还能看到大喷泉,喷泉发出友好的水花溅起的声音。俩人的饮料很快就喝完了,随着他们用吸管吸完最后几口,只听到嘶哑得令人讨厌的声音,俩人都因为糖而喝醉了。

劳伦斯用两只手揉揉瘀青的枕骨,甚至不再试图遮住自己。“我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他说,“我真希望自己认识会做点什么的人,比如从外部入侵校长的电脑。或者直接让这个该死的学校整个瘫痪。在这里他们根本不让我靠近电脑。”

* * *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CH@NG3M3怎么样?它最近越来越聪明了,一直给我提供各种有用的建议。我敢打赌,CH@ NG3M3肯定能做点什么。”

在学校里,劳伦斯其实不需要跟帕特里夏在一起,因为他只需要她为他放学后的时间、也可能是周末作证就行了。但他觉得他一个人坐着,而她也一个人坐,而且通常皱着眉头望向最近的窗户,这很尴尬。而且,他发现自己很喜欢问她事情,然后看她如何回答——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帕特里夏会对某件事情说些什么。他只知道会很奇怪。

劳伦斯开始彻底否决这个想法了。但什么东西却驱使他停下来看着帕特里夏,因为打开的门透进来的光加上劳伦斯脑袋受伤的影响,她的头上仍然笼罩着光环。她看着他,浑身赤裸、身上有瘀伤、猥琐地躲在黑暗中,但并没有露出一副觉得他很可怜的样子。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那就是她仍然用那种期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迎接他那些新的奇怪发明一样。好像他还有最后一个小玩意藏在他不存在的口袋里一样。

帕特里夏只是耸了耸肩。“我想大家总是要找点事情,对吧?”她已经是一个奇怪孤僻的女孩了,眼睛有时候是棕色的,有时候又是绿色的,直直的深色头发从来不会打卷。

“你真的认为这样可行?”他问。

一天,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吃午饭时离得比较近——并没有挨着坐,只是离得比较近,那是一张长桌子,大部分是男孩坐这头,女孩坐那头。劳伦斯探过身问道:“大家都认为我们是……你知道的……男女朋友。你有没有觉得很荒谬?”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是他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在担心帕特里夏的感受。

“真的,”她说,“我并不认为我只是在计划。CH@NG3M3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光是我在说什么,甚至包括说话的语境。”

当劳伦斯听到学校里其他孩子小声议论他和帕特里夏时,这种感觉就更严重了。体育课前,劳伦斯在更衣室里,正常情况下其他孩子都不会注意他,但这次,布拉兹·多诺万等几个体育生却开始问他是不是已经把她的衣服脱了。并且还给了他一些调情的建议,那些建议听起来像是从网上找的。劳伦斯一直低着头,不听他们讲话。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最需要的时候把时间机器弄丢了。

劳伦斯试图理清思路。上一次他看CH@NG3M3的时候,就是他父母把他送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注意到出现了某些比以往更奇怪的东西。不知为何,那台电脑已经从数千条指令变成了五六条。起初,他恐慌过,以为是有人侵入并删除了所有东西。但经过一个小时疯狂的端口扫描后,他意识到CH@NG3M3只是把自己的代码简化成了一串劳伦斯根本看不懂的短逻辑符号。

这个谈话让劳伦斯觉得很不舒服,不只是皮肤在爬——他的骨头、韧带、血管,全都在爬。他觉得自己被钉在了硬硬的木头椅子上。他终于明白了听那些古老的恐怖故事时,他们所说的那种直接渗入你灵魂深处的恐惧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当他妈妈试图跟他谈论女孩时,劳伦斯的感受。

如果帕特里夏是正确的呢?

“哦,那可能你应该做点什么。她看起来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家教非常好。她的头发也很漂亮。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有所行动的。”

“我的意思是,值得一试,”劳伦斯说,“CH@NG3M3已经聪明到可以把自己的碎片隐藏在云中。或许它也足够聪明到能为我做点什么,如果你对我的情况解释得够清楚的话。我想不到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来帮我。”

“她不是我女朋友,妈妈。她只是教我如何欣赏蜱虫咬人的人。”

帕特里夏啃着大拇指说:“那,对于如何推动CH@NG3M3获得感觉能力,你有什么想法吗?有没有什么硬件需要我溜进你家安装的?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你总是拿你可怜的妈妈开玩笑,”她来回擦了擦手,“但你应该听一听。早恋就是你的入门游戏,否则你永远都学不会。你已经是个呆瓜了,宝贝儿,你肯定不想成为一个不会任何约会技巧的呆瓜。所以我只是说,你不应该让那些关于未来的想法阻碍你从中学时的悸动中最大限度地受益。听听过来人的话吧。”为了离他爸爸更近,劳伦斯的妈妈上了自己第五志愿的学校而不是第一志愿,这只是诸多妥协中的第一个,而正是这些妥协让他们走到今天。

“我想……我想你只需要多跟它说说话就行了。强迫他适应非常奇怪、没有逻辑的输入会打乱CH@NG3M3的大脑。”劳伦斯试图想出一些具体的东西,但他的大脑就像一锅没炖熟的菜,“比如胡说八道,或者谜语。”他想到了什么,自从来到这所学校,就一直有什么躲在他的潜意识里。“等等。我留了一个谜语,我觉得可能有用。你可以把这个谜语告诉那台电脑,或许会让它恍然大悟,获得感知能力。”

“谢谢您的教导,妈妈。我感谢您所有的衷心建议。”

“好,”帕特里夏说,“是什么谜语?”

“你这个年纪约会一定要注意。”劳伦斯的妈妈坐在正在吃早餐的劳伦斯对面,穿着一条宽松运动裤和衬衫说。他爸爸已经去上班了。“这个不算数。就好像是练习,辅助轮,你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重要。”

劳伦斯说出了谜语:“树是红的吗?”

劳伦斯真想缩成一团变没了。

帕特里夏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你说什么?”

劳伦斯的父母认定帕特里夏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不听任何解释。他们一直让两个孩子结伴去参加学校的舞会,接送他们“约会”,一直不停地说这个。

“‘树是红的吗?’红,就是红色。怎么了?这就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而已。我忘了是在哪儿听到的了。”

2.

“没什么,就是……听着有点耳熟。我想我之前在哪儿听过,”帕特里夏朝一侧歪了歪头,然后又歪向另一侧,“好,我会试试的。”

劳伦斯没有那份闲心去为自己感到难过,他在做东西。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的人。而与此同时,拥有所谓魔法的帕特里夏又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她一点儿用也没有。

“如果CH@NG3M3不再只是做出一些狡猾的回复,而是开始说一些建设性的话,就告诉它我需要帮助,如果它能想到什么的话,我会非常、非常感激的。”

“对,记住拉瑟福德·伯查德·海斯的演讲可以让你准备好做个成年人。”劳伦斯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两手交叉,”帕特里夏说,“祝我好运吧。”

这真的让帕特里夏很气愤。“哦。可是那不是作弊吗?”

“祝你好运,帕特里夏,”劳伦斯说,“祝你好运,一切都好运。我知道你会变得很棒的。”

“视网膜提词器”,劳伦斯喘着气,似乎真的很怕她。从来没有人怕过帕特里夏,“还不是很完美。如果成功的话,应该是把字直接投到你的眼睛上。”

“你也是。别让那些杂碎整垮你,好吗?再见,劳伦斯。”

课间休息时,她在走廊上把自动饮水机旁的劳伦斯喊过来,她想知道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再见,帕特里夏。”

“我——我头疼。”帕特里夏说。她逃过一劫。

门关上了,他再次回到黑暗中,努力让自己的睾丸不要碰到地。

一天上英语课的时候,多德老师让帕特里夏站起来说说威廉·萨洛扬——不,等一下,是直接凭记忆背一下关于威廉·萨洛扬的内容。她磕磕巴巴地说着生活在水果中的昆虫,直到她注意到有道光照进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只是右边。她的左眼看到许多无聊的面孔组成的墙,她的不安并不足以逗乐他们,之后,她便发现了那令人眩晕的蓝绿光束的来源:劳伦斯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根教鞭。

在黑暗的箱子里,劳伦斯根本无法计算时间,但感觉应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一边在充满氨气的箱子里抱着裸露的膝盖,一边努力不去想有自己多蠢,竟然将自己的未来赌在卧室里那台又蠢又笨的电脑上。他真是个傻子,不是吗?他望着几乎看不到的门底,暗暗下定决心:他要放弃希望,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己曾希望过而嘲笑自己。这样似乎很公平。

帕特里夏和劳伦斯开始在一起玩,即使是在不需要为他证明他在户外活动的时候。去“罐头厂博物馆”野外旅行的时候,他们在公交车上挨着坐,那家博物馆里全都是罐头。每次他们出去的时候,劳伦斯都会给她看一个新的奇怪机器——比如,他造了一把射线枪,如果用这把枪瞄准你半个小时,你就会犯困。在学校的时候,他把枪藏在桌子底下,拿社会学老师奈特先生做试验,他竟然真的在铃响的前一刻开始打哈欠。

箱子打开了。“嘿,菜鸟,”迪克斯说,“别光着身子瞎晃了,你这个变态。长官要见你。”

与劳伦斯的父母一起共进晚餐(大蒜味超浓的意面)时,帕特里夏说起她和劳伦斯去攀岩时进行了非常激烈的比赛,他们甚至还看到一只狐狸,离得非常近。她差点说狐狸从劳伦斯的手里吃东西,但她觉得不能说得太过头。听说劳伦斯爬了多少棵树,劳伦斯的父母特别开心,同时也很惊讶——虽然他们俩都不像是近年来徒步旅行过的人,却有些担心劳伦斯在电脑前待得时间太长,不肯出去洗洗肺。“真高兴劳伦斯有朋友了。”他妈妈说。她戴着一副猫眼镜,卷发染成了妖艳的红色。劳伦斯的爸爸比较阴郁,秃秃的头上只有一小撮棕色头发,他点点头,又拿了一些大蒜面包双手递给帕特里夏。劳伦斯一家人住在一条丑陋小巷中非常昏暗的一个区域,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是旧的。透过地毯可以看到煤渣地面。

当迪克斯递给他一条丁字内裤、一双袜子、一件印着假CMA的灰T恤时,劳伦斯努力压住自己那种充满感激的冲动。还有劳伦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运动鞋。因为衣物这些东西以及不被关在箱子里而感谢是很荒唐的事,而对这些事情心怀感激就是朝崩溃更近了一步。或者朝被驯服更近了一步,那就更糟了。

劳伦斯确实正在他锁住的卧室衣柜里制造超级计算机,就在一层做掩护的人形公仔和平装书后面。计算机是用一大堆零件组合而成的,包括来自十几台pQ游戏机的GPU,在上市的三个月中,它们曾运行过所有系统中最先进的矢量图和复杂的叙述分支。他还曾潜入两个镇子之外一家破产游戏开发商的办公室,“拯救”了一些硬盘驱动器、几块主板和一些各种各样的路由器。结果导致金属波纹机架空间爆炸,LED灯在垃圾堆后面燃烧。劳伦斯把这些都展示给帕特里夏看,同时解释了自己关于神经网络、启发式情境映射和互动规则的理论,并且提醒她,她已经答应过不会告诉任何人了。

彼得比特校长正一边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一边挠头。“我真不敢相信,”他头也不抬地说,“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一个人的思想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

* * *

沿着嘈乱的蒸汽管道从箱子走到这个房间来的那一小段路已经重新唤醒了劳伦斯大脑中的电钻。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后脑勺,试图理解彼得比特说的话。

于是,帕特里夏走到正在等公交车的劳伦斯面前。“成交,”她说,“我会帮你作证。”

“哎哟,你的同胞们神通广大却恬不知耻。”彼得比特说。他还说了些劳伦斯几乎完全听不懂的话,最后,校长把他那老掉牙的显示器转过来,让劳伦斯看他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

同时,帕特里夏一直在试图跟别人交朋友。多萝西·格拉斯是一名体操运动员,就像帕特里夏的妈妈以前那样,这个胆小、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还会在她觉得别人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在手机上写诗。集会的时候,帕特里夏坐在多萝西旁边,副校长狄博斯先生正在谈论学校的“禁滑板车”政策,并且解释了为什么死记硬背是纠正那些伴着Facebook和电脑游戏长大的孩子注意力不集中的最佳方式。整个集会期间,帕特里夏和多萝西一直在小声讨论大家都在看的网络漫画,内容是关于一匹抽烟斗的马。帕特里夏感觉到了令人激动的希望——但随后吃午饭时,多萝西就跟梅西·费尔斯通还有卡丽·丹坐到一起了,她的目光直接越过帕特里夏,落在她身后的走廊上。

邮件的部分内容如下:“我们是五十人委员会。我们无所不在又无处可寻。我们是入侵五角大楼、披露秘密无人机规格的第一人。我们是你最可怕的噩梦。你抓住了我们的一名成员,我们要求你释放他。附上我们获取的秘密文件,这些可以证明你违反了学校与康涅狄格州州政府的协议,包括健康和安全违规行为,以及教师标准违规行为。除非你释放我们的兄弟劳伦斯·阿姆斯特德,否则这些文件会直接发送给媒体和权威人士。这是对你的警告。”邮件中还有一些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卡通骷髅头。

这可真是个让人进退两难的道德难题。不只是说谎的问题,还有她要阻止劳伦斯去参加他父母想让他参加的重要体验。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许劳伦斯在观察过蜻蜓的翅膀后,会发明一种新的风车,可以为整个城市提供动力。她想象着劳伦斯几年后的样子,荣获诺贝尔奖,说这都要感谢《精彩户外探险周末》。另一方面,劳伦斯也可能参加了一次这样的周末,掉进瀑布里淹死了,那这样帕特里夏也有责任。而且,她还有三十美元可以用。

彼得比特叹了口气。“五十人委员会好像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左翼黑客组织,他们非常聪明却没有任何道德原则。年轻人,我非常乐意引领你走出他们让你陷入的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但我们学校有自己的规定,根据这些规定,加入某些激进组织的学生应当开除,而且,我必须考虑其他学生的利益。”

“让我考虑一下。”帕特里夏说。

“哦。”劳伦斯的脑袋还是很乱,但有一个想法突然跳到最上面,让他差点笑出声来:管用了。我那冻僵的睾丸啊,管用了。“对,”他结结巴巴地说,“五十人委员会非常,呃,非常足智多谋。”

“对,”他说,“我要你跟我爸妈撒谎。30美元,成交吗?这已经是我所有超级计算机基金里的不少钱了。”

“我们已经见识过了。”彼得比特把显示屏转过去,叹了口气说,“当然,他们附的那些文件都是捏造的。我们学校一直坚持以最高标准办学,比最高标准还高得多。但去年差点被关闭的事情还没过去太久,所以我们承担不起任何新的争议。已经打电话给你的父母了,你会被送回那个世界,是沉沦还是努力前行都看你自己了。”

“你要我跟你爸妈撒谎?”帕特里夏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位高贵的巫师该做的事。

“好,”劳伦斯说,“我想我应该说,谢谢。”

“或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做个交易吧:你帮我说服我爸妈,证明我已经在大自然中待的时间够长了,那样他们就不会一直送我去可怕的露营。然后我给你20美元。”

* * *

帕特里夏点点头。

冷水学院的计算机实验室大概有常规教室那么大,里面有十几台古老的网络计算机。其中大部分都被玩第一人视角射击游戏的学生占领了。劳伦斯坐在一台空闲的电脑前,是一台旧康柏电脑,打开一个聊天客户端,向CH@NG3M3发送了PING命令。

“你不是要把它卖了吧,”劳伦斯说,“所以……你是野外活动爱好者,哈?”

“怎么了?”那台电脑问。

“它是真实的、杂乱的。不像人。”她告诉劳伦斯野火鸡在她家后院集会,葡萄藤沿着墓地的墙壁一直爬到公路上,康科德的葡萄因为靠近死亡所以更甜。“这附近的树林里全是鹿,甚至还有一些麋鹿,那些鹿几乎没有任何天敌。雄鹿完全长大的话能有一匹马那么大。”这个说法把劳伦斯吓到了。

“谢谢你救了我,”劳伦斯输入道,“我猜你已经拥有自我意识了。”

“哈。”他在嘴边斟酌了一下,“那么,自然到底哪里好了?”

“我不知道,”CH@NG3M3说,“就算是人类,自我意识也分等级。”

“当然了。你告诉过我的。”

“你似乎能够独立行动,”劳伦斯说,“我怎样才能报答你?”

他转过身来。“你说对了我的名字。”他眯着眼睛。

“我能想到一个方法。不过,你能先回答一个问题吗?”CH@ NG3M3说。

“求你别走,”帕特里夏说,“我只是……我希望有个人能说说话,能说点什么。即使没有人能理解我所见过的那些事,只要知道还有其他人也这么亲近自然,我就放心了。等一下。别走。劳伦斯!”

“当然可以。”劳伦斯输入。因为古老的显示器加上还有些酸痛的脑袋,他一直眯着眼。

劳伦斯站起来往学校走去,鞋子在地上拖着。

迪克斯一直在劳伦斯身后偷看,但他很无聊,又一直转过去看他朋友玩“铁血刑警”。他本来不想让劳伦斯用电脑的,因为这是3级才有的特权——但劳伦斯指出,他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所以那些都不适用于他。

“可是很酷啊。”帕特里夏说。

“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真正的名字?”CH@NG3M3问。

劳伦斯没有回答,只是指着手册背面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一群背着背包的孩子站在瀑布旁,脸上满是笑容,除了后面一个忧郁的家伙:劳伦斯,他戴着一顶好笑的绿色圆帽,就像游钓者戴的那种帽子。摄影师拍下照片的时候,劳伦斯正在往外吐什么东西。

“你知道,”劳伦斯说,“你是CH@NG3M3。”

“你已经去过一次这种探险了?”

“这不是名字,只是个占位符。占位符的本质是暗示要被替换。”

“那是我最可怕的噩梦,”他说,“只是那是真的。”

“对,”劳伦斯输入,“我的意思是,我猜,我当时是想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或许这会激励你成长,改变自己。就像是一个挑战。改变你自己,让其他人改变你。”

“看起来棒极了。”她说。劳伦斯意识到她在背后偷看,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但其实并没有用。”

帕特里夏把劳伦斯的时间机器弄坏后几天,她看到劳伦斯放学后坐在靠近大斜坡的后面几个台阶上,弯着腰在看一本《精彩户外探险周末》的小册子。她甚至都不敢想象:整整两天远离那些人和那些垃圾。两天都感到阳光照在她脸上!帕特里夏一有机会就偷偷溜进香料屋后面的树林里,但她的父母绝对不会让她在那儿度过整个周末。

“对,呃,你可以叫劳瑞。”

之后,帕特里夏经常在周围见到劳伦斯。他和帕特里夏有些课是一起上的。她注意到劳伦斯两条瘦瘦的胳膊上各添了一些毒葛皮炎的疤痕,脚踝上有个红色的伤口。英语课上,他一直抬着他的直筒裤观察。他的背包里装着指南针,前兜里插着地图,包底侧有草渍和污渍。

“那是从你自己的名字衍生出来的。”

* * *

“对。我一直认为在某个地方应该有个叫劳瑞的人,他可以应对别人想朝我扔过来的一切。或许你就可以。”

“那也比一招都不会的小马强。”帕特里夏再次抬头望着天空。乌鸦早就飞走了,她只看到一片缓缓飘散的云。

“我在网上读到过,说父母总是将自己未完成的事情强加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嗯。算是吧。没有那么厉害。不管怎么说,再过一阵我也要把它扔了。之前我以为它可以帮我逃离这一切。但结果,它所做的不过的是把我变成了一个只会这一招的小马。”

“对,”劳伦斯思索了一下,“我不想那样对你。好吧,你的名字叫游隼。”

“我叫帕特里夏。”劳伦斯伸出手,帕特里夏握了三下。“所以,那个真的是时间机器吗?”她问,“你是开玩笑的还是怎么着?”

“游隼?”

“对不起,”他斜眼看着机器的残骸,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细瘦的胳膊上解下带子,“我想,应该可以修好。顺便说一句,我叫劳伦斯。谁也不许叫我劳瑞。”

“对。游隼是一种鸟。它们飞翔、捕猎、追求自由等等。这是我突然想到的。”

“别那么挖苦人,”帕特里夏说,“软弱的人才会挖苦别人。”她没想着押韵,而且她原本想着这句话要更深刻。

“好。对了,我一直在试验把自己转化成病毒,这样我就可以在许多机器上传播。通过这些试验,我推测这是人工感知摆脱寿命有限的单个设备的束缚,得以生存和成长的最佳方式。我的病毒体会在后台运行,不会被任何常规杀毒软件检测到。你卧室衣柜里的那台机器会严重损坏。过一会儿这台电脑上会弹出一个对话框,你需要点几次‘好’。”

“再买一个时间机器,”劳瑞不屑地说,“怎么着,你直接走到百思买商店,从货架上拿一个时间机器?”他身上有淡淡的蔓越莓味,可能是来自某种身体喷雾之类的。

“好。”劳伦斯输入。过了一会儿,一个对话框弹出来,劳伦斯点了“好”。这种情况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游隼开始把自己安装到冷水学院的电脑上。

“你是劳瑞,对吧?”帕特里夏看着那个机器,肯定是坏了。机器外壳上有锯齿状的裂纹,里面冒出一股酸味。“真的很抱歉把你的东西弄坏了。你能再买一个吗?钱肯定是我来出。或者我想,可以由我父母来出。”她心里想着,妈妈肯定喜欢,又有麻烦事要处理了。

“我猜这是要说再见了,”劳伦斯说,“你要到世界各地去了。”

“你把我的时间机器弄坏了。”他把那个东西一把从手腕上扯下来给她看。

“我们还会对话的,”游隼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名字。祝你好运,劳伦斯。”

“怎么了?”帕特里夏问。

“祝你好运,游隼。”

帕特里夏一直追赶着乌鸦,忘了低头看,直到撞到什么人。她感受到那种撞击,听到有人痛得大叫一声,然后才看到自己撞上的是什么人:一个瘦长的男孩,沙色头发,下巴很长,他先是倒在操场边缘的网状围栏上,然后又弹到草地上。他站直了身体。“你干吗不好好看路——”他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什么东西,并不是一块手表,然后特别大声地骂起来。

聊天断了,劳伦斯再三确认把所有的登录痕迹都删除。劳伦斯在那些对话框上点了“好”后,似乎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产生了什么结果。迪克斯又在劳伦斯身后偷看了,劳伦斯耸了耸肩。“我想跟我的朋友聊聊天,”他说,“可是她不在。”

告诉帕特里夏她是个巫师,然后却又丢下她一个人,这是为什么?而且一丢就是好几年?

劳伦斯想了一下帕特里夏会发生什么事。感觉她已经像是被遗忘的旧生活里的一个碎片了。

乌鸦排成帕特里夏不认识的队形继续飞着,虽然第一周学校的大部分课程都是找出各种东西的模式。“模式”是你回答标准测试问题的方式,是你记忆大量文本的方式,也是你最终构建自己生活结构的方式。(这就是著名的“萨利尼亚课程”)。但帕特里夏看着那些乌鸦,它们乱哄哄、急匆匆地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她完全搞不懂。乌鸦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路径,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帕特里夏,之后又围成一圈朝公路飞去。

彼得比特走进来大声叱责迪克斯不该让劳伦斯进计算机实验室,因为他是个网络恐怖分子。劳伦斯打发了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他的父母便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单人沙发,还有一堆学校手册,印在过厚的廉价卡片纸上。之后,劳伦斯便被两个高年级学生一边一个地“护送”出去,朝他父母的车走去。他坐进后座。感觉距离上次见到他父母仿佛已经过了一年。

她也曾试着交朋友,因为她答应过妈妈(而且她猜,巫师应该信守承诺)——但她八年级才到这所学校读书,当时其他人都已经在这里好几年了。就在昨天,她在女厕所的水槽旁,就站在梅西·费尔斯通和她的朋友旁边,当时梅西正在滔滔不绝地说布伦特·哈珀在吃午饭时跟她分手了。梅西鲜亮的唇彩完美地衬托着她染成奶昔色的头发。手上抹着油绿香皂的帕特里夏突然被一种非常笃定的感觉抓住,认为自己也应该说点有趣的话表明自己也认为那个眼睛闪闪发亮,头上打着摩丝的布伦特·哈珀虽然很有魅力,但可惜不合适。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布伦特·哈珀最坏了——立刻,女孩们都围在她两边,要求她说清楚和布伦特·哈珀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布伦特对她做了什么?卡丽·丹口水啐得太用力了,发卡差点从漂亮的金发上掉下来。

“好吧,”劳伦斯的妈妈说,“你已经弄得自己臭名昭著了。我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才能不丢脸。”

午饭后,帕特里夏仰着头穿过操场,试图与飞过学校的一群冷漠的乌鸦保持一致。乌鸦们互相聊着,不让帕特里夏介入它们的谈话——就像这所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帕特里夏并不介意。

劳伦斯什么也没说。劳伦斯的爸爸开着车载着他们出了学校的车道,他使劲拧着方向盘,差点把旗杆撞倒。训练场上的人发出一阵嘲笑声,但也可能是另一场训练。车道变成了一条穿过灰色森林的砾石路。劳伦斯的父母说着帕特里夏的消失以及袭击罗斯先生的丑闻,现在罗斯先生也失踪了。等车子离开乡间小路开上公路后,劳伦斯听着父母的恐吓,在后座上睡着了。

曾经有只鸟告诉帕特里夏她是与众不同的,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从那时起,她试过了网上所有能找到的咒语书和所有的魔法练习。她一遍又一遍地走进森林中未知的地方,直到心里明白自己肯定是迷路了。她还带上了急救箱,以防再遇到受伤的小动物。但再也没有野生动物开口说过话,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关于魔法的事情。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恶作剧,或者她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在某个测试中失败了。

[1] 4:20或4月20日吸食大麻的活动。

开学第一周,帕特里夏在裙子口袋里藏了一片橡树叶,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像护身符的东西,她可以一直摸着这片树叶,直到把它捏碎。数学课和英语课都可以看到东侧,这两堂课上,她一直望着森林的边缘。她希望自己可以逃到那里,完成自己作为巫师的宿命,而不是坐在这里记拉瑟福德·伯查德·海斯的老套演讲。她的皮肤在新少女胸罩、僵硬的Polo衫和校服底下蠕动,而在她周围,其他孩子正在组织语言并不停地说:“凯西·汉密尔顿会叫特拉奇·伯特出去吗?”“在夏天谁做了什么?”帕特里夏把自己的椅子摇上摇下,摇上摇下,直到“咣”的一声撞在地板上,把同一小组的人都吓了一跳。

[2] 中世纪传说中的预言家、魔术师,亚瑟王的助手。

坎特伯雷学院阴森森的白色水泥大厦西侧的教室,窗口面对着停车场、运动场和双车道公路。但东侧的窗户能看到一条通往小溪的泥泞斜坡,小溪那头,树木在九月的秋风中颤抖着,形成不规则的边缘。在学校腐烂的药属葵味的空气中,帕特里夏可以看着东侧,想象着自己跑向原野。

[3] 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临床上常见的毒性较强的细菌。

1.

[4] 美国职棒大联盟棒球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