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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大部分人吗?想办法杀了你和你的朋友们。很可能是用超声波,或者某种反重力光束,跟普丽娅的情况类似,但更有方向性,更易携带。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他们都在西多尼亚做什么?”

“哦。谢谢。那就容易了。”

“只是因为我的朋友们都在西多尼亚,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且,你在丹佛做的事情仍然让我很崩溃。”

“什么容易了?”

“哦,啊。没什么。只是,最近,每次我听到有人说自己周围不能有人,我就开始担心……没事。”

“他们让我来看看能不能搞清楚他们在西多尼亚干什么。他们推测你会知道。”

“没有,没有!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然后你再从我这儿打听到。”

“为什么?你有奇怪的感觉吗?比如,感觉自己身上都是垃圾,皮肤发痒,认不出其他人跟你属于同一物种?”

“对。”

“说来话长。听着,我现在周围不能有人。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他做了个要关门的动作,但被她伸出去的手和他的传家宝挡住了。

“因为你真是太适合做‘骗术师’了。”

“不是?那它是什么?”

帕特里夏低下了头。她似乎没有几分钟之前那么强势了。之后,她抬起头来,反而是劳伦斯不敢看她。他突然想起她将“无限之路”称之为“世界末日机器”。

她再次把戒指送过来。劳伦斯还是没有接。“那不是世界末日机器。”他说。

他们俩都无法问心无愧地面对对方。劳伦斯有种感觉,他认识的大多数成年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两相尴尬的感觉。但这对于他来说还是一种新体验。

“我的意思是……”有一瞬间,帕特里夏难过的样子让人于心不忍,随后,她继续说道,“我猜,我最后在你身上做了一个比让你放弃戒指更大的骗局,不是吗?虽然我做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我成了你的爱人、你生活的一部分,然后我……呃,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把普丽娅送走的那台反重力机器,就是拿出这个戒指把她救回来的那台机器,成了我毁掉的那台世界末日机器的一部分。所以,我不再需要这个戒指了,因为我最后在小轮子外面又围了一个大轮子。所以,我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戒指对于我来说是污点。”

“不过,说实话,”帕特里夏说,“我们高兴我们已经把那件事说完了。西多尼亚的事。因为那不是我想跟你说的。”

劳伦斯等着她说出来。帕特里夏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他并没有打破沉默来缓解她的焦虑。

“不是?”

“我发现现在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很可能已经安全了。”这听起来完全是胡说八道,因此,劳伦斯只是盯着她。她又补充道:“好吧,不完全是这样。我猜相比那时候,我的骗术魔法已经精进了许多。而且……”她停顿了一下,因为接下来不管她说什么,都会让人很难接受,尤其是当你在一片黑暗中站在别人家门前焦躁不安的时候。

“不是,那是他们想让我跟你说的。但不是我想跟你说的。”

他看着那个毛毡盒。“为什么不会?”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嗯,那个。呃,我想好了,我并没有那么喜欢普丽娅。”帕特里夏说。看到劳伦斯石化的表情,她补充道:“开玩笑的。只是开个玩笑。如果我把这个戒指还给你,没有人会被拉回任何虚空的。”她把戒指送到他面前。

“我不知道。”她只是站在那里,他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几条街外有人在跑的声音。“我不知道。没什么。没什么吧,我想,”她把黑盒子推给他,“那,你到底要不要拿回你的戒指?”

“我觉得你还是留着吧,”劳伦斯说,“否则普丽娅会被拉回那个重力很强大的可怕维度里。”

“不行,我不能拿。我不能拿走你的任何东西,即使它曾经属于我。”

劳伦斯并没有从她手里接过来。

她把戒指放回自己的口袋里,看上去比以往更美了。他的心已经碎了一地。“我很抱歉。”

“我想把你奶奶的戒指还给你。”她把手伸进连帽衫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

“为什么抱歉?你觉得你有什么需要抱歉的?”

“你来这儿做什么?”

“欧内斯托说我背叛了自己的爱人——也就是你——所以我必须妥协。即使你在制造世界末日机器,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嗨,劳伦斯。”帕特里夏说。她站得笔直,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随时可以与一支忍者队伍战斗。与上一次见她的时候相比,她似乎变得更成熟、更自信了。“很高兴见到你。”

“那不是世界末日机器。”劳伦斯再次强调。

这一大片唯一的光源就是她一只小手里握着的一个小手电筒,很可能是LED的。手电筒发出幽灵似的白光,一直照到她胸前,可以看到她的蕾丝背心和圆圆的下巴,以及异常坚定的嘴巴。她并没有笑,但却似乎在看着他的眼睛。她看起来很镇定。眼睛很迷人。她一只手里拿着卡迪电脑,肩膀上背着一个包。看着她乌黑严肃的眸子和苍白果敢的脸,内心的一阵颤动让劳伦斯措手不及。有那么万亿分之一秒,他不在乎她毁了那台机器,只想抱住她开心地大笑。但随后,他想起了一切,并且感觉一切又封闭了起来,肌肉立刻开始痉挛。

他看着卡迪电脑靠在她的手和前臂上,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发出微弱的光。卡迪电脑正在颤动,很可能是在与劳伦斯卧室里的那台电脑同步,并从最近的服务器检查实时更新。游隼有多少藏在卡迪电脑里,又有多少藏在世界各地的一些安全设施里,让卡迪电脑从那里获取更新呢?为什么游隼拐弯抹角地提醒他帕特里夏要来了?而且是在没有时间改变,却有足够的时间恐慌的时候?

他还没有准备好见到美得如此不公平的她。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俩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路灯又重新亮了。从一片漆黑突然变成明亮的黄色,感觉像是太阳一下子跳了出来——只是那光更暗,而且没有温度。俩人也同时从幻想中突然惊醒。

他在自己新买的裤子后口袋里找回了一点尊严,开始朝主公寓走去,期间只绊了一下。也可能是两下。之后,当门再次开始震动时,他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了。

“好吧,”帕特里夏说,“照顾好自己。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了。我的意思是,更艰难的日子。我会注意你的。”

“砰”的一声重响,劳伦斯吓得跳了起来。他意识到有人在敲前门,虽然他一直在等这敲门声,但还是觉得有些措手不及。从游隼说完“一分钟”到现在绝对没有整整一分钟。他非常清楚自己现在明显在颤抖,他身上的恐惧甚至可以嗅到。他想找回不久之前还满满的愤怒。为什么愤怒只有在没用的时候才出现呢?

“不,”劳伦斯说,“不要。”

“上帝啊,该死!我做不到,我要疯了。她知道你吗?当然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我没法面对。我要疯了。我一直以为‘盲目恐慌’是一种比喻,但现在看来不是。游隼,我得离开这儿。你能把我藏起来吗,伙计?”

5.

“开门,”游隼说,“还有差不多一分钟。”

太阳依旧没有升起。或许永远都不会升起了。或许天空已经厌倦了这无休止的变装:脱下一层又一层,却从不展示所有这一层层伪装下的真正面目。帕特里夏沿着长长的楼梯爬到山顶,磕磕绊绊地走在水泥台阶上。一只鹰从旁边掠过,去捕捉夜晚的最后一只猎物,它瞥了一眼帕特里夏,嘴里喊着:“太迟了,太迟了!”这些天,鸟儿们一直在对她说这句话。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最高的台阶,步履蹒跚地跨过波托拉,到达市场区边缘,鸟瞰着整座城市和海湾,一直望向奥克兰。她从包里找出一小包玉米坚果,压成油腻的粉状,又倒了一点5小时能量饮料。她希望太阳不要升起。如果太阳升起来了,她就要去向卡门报告,告诉她他们惹怒了一些财富几乎无穷、掌握了神秘的超科学、不怕失去任何东西的人。这样的对话将会促使卡门做出一些决定,其中有一些帕特里夏必须亲自去执行。而这样又会反过来带来更多后果,更多决定。

“我该怎么办?”劳伦斯说。

奥克兰泛着粉色光芒。帕特里夏可以瞥见惊恐正从她的盲点发出来,但只要她不直接看,就永远也不会真的发作。只是,就在她想到这里时,包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喇叭声,好像她正坐在一个正在排水的潜水艇里似的。她吓得跳起来,差点翻下栏杆。警报是卡迪电脑发出的,辐条旋涡中央显示有一条“新的语音留言”。语音留言并不是新的,而是袭击丹佛后劳伦斯发给她的,后来她发现了这条留言,没有听就删了。他是发到了她的手机上,而不是卡迪电脑上,所以她的卡迪电脑上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这条信息。她把卡迪电脑放回包里,看着红毯一直铺向全地形装甲运兵车船坞,同时地平线上镀上了橙色的纹路。警报再次响了:“新的语音留言。”再一次,没有新的语音留言。她再次把信息删掉,并且把卡迪电脑关了机。

“现在不说这个。”劳伦斯正在纠结到底是该找个武器疯狂扫射一番,还是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再刷一遍他几个小时前刚刷过的牙。只是他无法反抗,无处可逃,也不想为此精心打扮。他一直都是个疯狂的科学家,可是为什么他没在柜子里放一把缩小射线枪或者电枪呢?他一直在浪费生命。

世界又恢复了光彩,锥形的时间代替了竿形的时间。帕特里夏想,如果永远承受普丽娅那样的命运会如何。她努力不让自己为狄奥多尔夫感到难过。想到多萝西娅脑袋炸开的样子,她感觉嘴巴里一股恶臭。

他换气的时候用力过度,一口唾液卡在喉咙里喘不上气来,只得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与此同时,黑暗继续蔓延,直到他无法掌控。他找到了衬衫、鞋子,但仍然浑身无力。游隼一直努力继续他们愚蠢的对话,好像那些话突然重要起来了似的,但同时还不忘说一句:“两分钟”。游隼又补充道:“我觉得你对我很失望,因为我没能改造整个星球,或者变成某种人工的神,这似乎是对意识、人工产品或其他东西本质的误解。从定义上来说,一个真正的神应该是非物质性的,或者不会被容纳他的任何容器影响。”

包又震动了,随后发出咯咯声和尖锐的叫声。卡迪电脑不知怎么又开机了,而且你猜怎么着,竟然在试图让她听一段删掉的旧消息。

劳伦斯感觉整个人恐慌起来。现在是深夜两点十五分,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卡迪电脑的屏幕还闪着亮光,他没穿衬衫,浑身脏兮兮的,无处可逃。他还没准备好,他永远也准备不好,从刚才第一股强烈的怒气消失后,他就再也准备不好了。他看看自己卧室的小窗户,看看通往空着的前部区域的楼梯,那里本来是伊泽贝尔住的地方。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后院里也野草疯长。他想了一千个可以躲的地方,却想不出一条逃跑的路线。

“你到底怎么了?”她对那台机器说。

“三分钟。”游隼说。

“你会想听这个的。”它用播报飞机场方向的声音大声说。

他穿了条裤子,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T恤上都是汗渍,很恶心。他干吗还要在意自己的形象呢?真是神经质。

她再次把消息删掉了。

“对。”劳伦斯到处找干净袜子。肯定有双干净的袜子的。没有干净的袜子他将无法面对。“只是,再说一次,你的目光太短浅了。如果我们整个工业文明都内爆了,你该怎么办?如果没有燃料、没有电给卡迪电脑充电了,那该怎么办?或者如果整个世界都被核链摧毁了,那该怎么办?”

但它又来了,还伴着某种令人讨厌的噪音。

“你也可以说我的行为一直都是利己主义,”游隼说,“我越是把人们推向他们的灵魂伴侣,他们就越会鼓励朋友买我的卡迪电脑分身。这样我就成了必需品,而非奢侈品。这也是为什么卡迪电脑到目前为止一直在运行的原因之一。”

要不是她在这台卡迪电脑上存了一些小时候的照片,她早就把它扔到山底下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再怎么样那也就是一条语音信息,能坏到哪里去呢?她按下了“听”键。

“不,我不知道。”劳伦斯把卡迪电脑扔到床上,没有很用力,所以不会把它摔坏,然后穿上裤子。他确实知道。路灯灭了。这种事情最近经常发生。

起初,听着另一条时间线上的劳伦斯谈论已经被抹杀的未来,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安。那是另一个可怜的、傻傻的劳伦斯。但随后他说到她死去的父母,好像他们刚刚去世似的——虽然帕特里夏一直以为她的父母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了。起初她没有时间为父母悲痛,后来她认定自己已经悲痛够了。实际上,她的父母是最近才去世的,并没有好几年,而且她除了时不时地悲痛一下,以及跟罗伯塔在梦里乱七八糟地聊过一次外,只是短暂地忏悔了一下。她已经埋葬了她的痛苦,就像埋葬其他的一切一样。现在,她脑子里全是身首异处的三明治和砂纸衬衫,爸爸的吻落在她的鼻梁上,17岁生日时妈妈给她烤的生日蛋糕上淡黄色的糖霜,“Disown(脱离关系)”的“o”因为严重扭曲变成了双元音,还有妈妈断了的胳膊……

“你知道吗,”游隼说,“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父母了,也无法告诉他们她爱他们,他们毁了她的童年。他们已经走了,她甚至都不曾了解他们,罗伯塔坚持说,虽然他们很严厉,但他们最爱的真的是她,这些帕特里夏永远、永远也无法理解了。不理解是最糟糕的事情,就像是一个谜题、一个无法治愈的伤口、一次无法原谅的失败。

“你在倒数什么?”

帕特里夏崩溃了。她双手着地跪在肮脏的路肩上,面对令人炫目的日出,开始摇晃着在地上乱摸,喷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就在幽灵般的劳伦斯说到“情感趋光性”时,她的视线落在金属围栏外的一朵黄花上,她赶紧抹掉眼泪。阳光照在那朵花上,花儿竟然真的抬起头迎接太阳,帕特里夏再次失去理智,她抓住自己用眼泪灌溉的那片土地,眼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或许我只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游隼回答说,“或许我在试着理解人,帮助人找到爱情也是更准确地获取参数的一种方式。或许,提高这个世界总的幸福水平是一种尝试和阻止毁灭的方式。四分钟。”

消息结束了,并且永远消失了,帕特里夏不停地哭,不停地用双手在满是石头的土里挖,直到太阳照在她身上。

“我听懂了,这是个比喻,非常感谢。”劳伦斯两只手抱着卡迪电脑放到一臂之外,像是在照镜子。深夜两点坐在床上。“不过,你知道从本质上来说,浪漫是资产阶级发明的吗?往好了说,那是过时的东西。往差了说,那就是转移注意力,是那些不必为生计发愁的人才有的奢侈。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帮人们找到他们的‘真爱’,而不去做些更有价值的事呢?”

等她的视线再次恢复时,她仍然有点干呕,也还在痛哭,她看看蹲在草丛里,看似无辜的卡迪电脑,突然非常清楚地知道它是谁了,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该死,”她说,“是你。”

大约有17亿人处于极度饥荒中,但他们没有卡迪电脑。朝鲜军队正在非军事区集结,但他们也没有卡迪电脑。陷入“阿拉伯之冬”的绝大多数人也没有卡迪电脑。有些死于痢疾和具有抗生素耐药性的病毒感染的人有卡迪电脑,但大多数人没有。游隼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否过于片面?因为它的身体属于拥有特权的几百万人,而不是处于困境中的几十亿人。劳伦斯问游隼,它的回答是:“我看新闻的。我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那些事情。而且,有些卡迪电脑属于那些非常有权势的人,那些人有权限获取一些让你吓掉大牙的信息。可以这么说。五分钟。”

“我认为你需要听听这个。”卡迪电脑说。

“我不知道在丹佛发生了什么事情。”游隼一遍又一遍地说。

“无法忽视的陷阱,”她说,“真是该死。”

不过,游隼对数据的获取和处理能力还是很惊人的。那么,它都做了什么呢?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约会服务系统。

她坐在那里,头靠在脏脏的膝盖上,望着这座城市。她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敞开心扉,说说此刻的感受,这一点她非常确定,就好像其他人都在一场瘟疫中丧生了。这种想法又让她想到了“天启”,她所有的想法最终都会归结到这里。

游隼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它并不能随意进入任何地方的任何数据库,或者通过世界上的任意摄像头观察。卡迪电脑知道的事情它大部分都知道,关于它们的主人、它们接触的那部分世界——以及可以从网上搜集到的任何信息。所以,游隼知道很多,但还远远不够。同时,跟人类一样,它也有盲点——它知道一些信息碎片,但并没有把这些碎片结合起来。

她冲到劳伦斯家门前,没有敲门,然后又停下来开始敲门,但更像是一串稳定的暴击,似乎在说:“我要把这扇门砸烂。”她的手肿了,但她还在敲。

4.

这一次,劳伦斯很可能真的睡着了。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凌乱、更迷糊。他穿了一只袜子,T恤的袖子也只套了一根。“嘿!”他眯着眼说。

“好,”帕特里夏说,“我会试着跟他谈谈。”

“你承诺过永远不会再从我身边逃走的。”她说,

帕特里夏试图解释为什么她是劳伦斯最不愿意说话的人,而且他会抢先开口唾骂她。想到要见他,她的胃就一阵绞痛。帕特里夏在“天启”中经历的那种对人的绝望恐惧仍然萦绕在心头,她仍然能看到自己在逃,从来没有跟其他灵魂说过一句话,一直孤独地奔跑。她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跟劳伦斯说话。他给她发了一条语音留言,但她没有听就直接删了。她无法忍受跟他说话——但随后,她又感觉到一阵让人崩溃的孤独。她提醒自己,她是不可触碰的,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她。

“我确实承诺过。”他说,“而且,我不记得你承诺过不毁坏我一生的事业。所以你赢了。”

但卡门说的却是:“你的朋友劳伦斯很可能知道。去跟他谈谈,问清楚。”

帕特里夏差点转身就走,因为她无法再忍受任何指责。但是,她的指甲里还有土。

帕特里夏点点头,等着听卡门说想让她如何进入西多尼亚内部。

“对不起。”她说。之后,她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因为她需要把这句话变成完全无条件的,“我觉得我给你的信任远远不够。我不应该毁掉我不理解的东西,我不应该那样对你。”

“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卡门指着西多尼亚说,“我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水和钢铁形成了屏障,而且他们还在周围安装了磁铁。”

劳伦斯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只是在等她闭嘴赶紧走,然后他好回去睡觉。她很可能看起来很邋遢:浑身是汗、身上全是土,还流着泪。

“没问题。”帕特里夏颤抖着说。

帕特里夏逼着自己一直说话,因为这样就变成了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我觉得我的某一部分一直知道你在研究某种可能很危险的东西,我以为做一个好朋友意味着不应该评判或者问太多问题。这真是糟透了,我应该试着早点搞清楚的。当我在丹佛看到那台机器的时候,意识到那是你的,我应该找个方式跟你谈一谈的,而不是直接结束任务。是我搞砸了。对不起。”

“我有件事情需要你来做,”卡门说,“不过,我很抱歉让你来做这件事。”

“该死。”看劳伦斯的样子,仿佛她不是在道歉,而是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我……我从未想过真的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

“对,”帕特里夏说,“让我们确保不会走到那一步。”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真的是个超级大笨蛋。”

在一定程度上,帕特里夏明白,如果其他选择是让人类自我毁灭,并且带走其他一切生物,那么,让人类承受类似的命运便是更好的选择。她的脑袋明白这一点,但她的内心、她冻僵疼痛的内脏却不明白。

“你不是超级大笨蛋。只是个普通的笨蛋。我们在丹佛确实是在玩火。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是的,我希望你能提前跟我谈谈。”

“哦。”帕特里夏感觉自己被冻僵了,但她的身体却拒绝变麻木。她看着西多尼亚那座居高临下的碉堡映入眼帘,然后又在水托着她起伏时落下。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钻井平台上的音乐声,是令人心跳的“嗡嗡嗡”声。她想着蜂群崩坏症候群,想象着一只蜜蜂飞离蜂巢,仿佛忘了自己住在哪儿,犹犹豫豫地飞在空中,在各个蜂巢之间无尽的虚空中游荡,直到孤独地死去。

“我听到了你之前发给我的语音留言,”帕特里夏说,“就在刚才。是CH@NG3M3逼我听的。它不允许我不听就删了。”

“蜂群崩坏症候群,出现在人类身上也不是不可能的。对,的确很可怕,但这是能够恢复一定平衡,防止出现更糟糕的恶果的唯一方式。我们都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真是个爱出风头的混蛋。它现在叫游隼了。”

“太可怕了,”帕特里夏还在拍水,“我只想不惜一切代价地逃离人群,甚至认不出其他任何人跟我属于同一个物种。”

“听着,我必须告诉你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我不能在外面说。”

“你怎么想?”卡门似乎不需要划水就可以漂在水面上。

“那我猜你应该进来。”他后退一步,打开了门。

“所以,那就是‘天启’”。帕特里夏踩着水说。有一会儿,海浪盖住了她的脸。

他们坐在以前一起吸精灵烟斗的地方,对面就是以前跟伊泽贝尔一起看《红矮星》的宽屏电视。公寓里比之前乱多了,甚至有点储物狂的倾向,而且所有东西上都有一层几毫米厚的油污。

帕特里夏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看着附近水面上漂着的卡门·埃德尔斯坦的脸。她四处扑腾了一阵,然后找到了支撑。她现在身处海洋中央,这里冷得要命。附近没有船坞、没有码头,也没有城市。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海浪。随后,她闻到一股恶心的味道,然后瞥见了水面上冒出的一个弯腰驼背似的黑色形状——西多尼亚。她仿佛是直接从云上落到了西多尼亚附近的海域里,其他的一切都是幻觉。但她知道没那么简单。

帕特里夏告诉了他“天启”的事情。之后,因为他完全没有理解其中的一些暴行,她又给他讲了一遍。她发现自己借用了一些临床术语,而不是讲述那些极度痛苦的经历。“一代人之内,人口就会下降,但有些人仍然可以繁衍。繁衍将会成为非常不愉快的过程。大多数婴儿一出生就会被抛弃。另一方面,会有更多的战争,但不会有污染。”

一个红脸怪物挥动着毛茸茸的手臂,差点抓住她,不过她躲开了,她摔了一跤,这让她一鼓作气站起来,冲刺,脸朝下跳进了海里。

“这太恶毒了。我的意思是,这可能是我听说过的最恶毒的事情,”劳伦斯用十个关节揉着自己的眼睛,既是要赶走最后一丝睡意,也像是要擦掉帕特里夏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多久了……你知道这个多久了?”

她大喘着气,一直跑到一个码头。水域延伸到远处,白色的水面与灼目的蓝色空气交相辉映。她丝毫没有犹豫——她向前跑,跑过聚集在码头上、暗中摸索的粉色肢体和厉声说话的嘴巴。那些奇怪可笑的生物在朝她叫,用他们石头般的眼睛瞪着她。她在阳光下皱缩着。她永远也无法在自己融化之前,或者被他们抓住之前跑到水里了。

“一天,也可能是三天,”帕特里夏说,“我听别人小声谈论过两三次,但他们不会跟我谈论这个。我想这个可能已经酝酿了一百多年了。不过他们还在改善。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正在进行一些收尾工作。”想到充满自我厌恶的戴安西娅,以及她如何用暴力把戴安西娅牵扯进来,帕特里夏突然一阵哆嗦。

选定一个方向,选定一个方向然后一直跑,远离那些想抓住你、想要交谈的怪物,一个人跑出这个城市。远离他们。

“我甚至都无法想象,”劳伦斯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主干道,跑到街上,跑到一条小路上,差点被超速的车撞死,又跑到广场上,那里全是穿着休闲衬衫和工装裤的人,跑过露天市场,跑过商业中心,跑过一家咖啡馆的室外座位区。城市一直在延伸。没有出去的路。她需要离开这座城市,但她看不到任何标志。

他起身去泡咖啡,因为在刚刚听说可以把人类改造成凶猛的怪物后,你手上需要干点什么,弄点热东西,安慰一下其他人。他磨了咖啡豆,舀出来,连同开水一起倒进法式咖啡机里,等着液体到达正确的酸胶粘稠度后按下活塞。他的动作仿佛在梦游,好像帕特里夏并没有真的把他弄醒。

这个城市——不管这是哪个城市——给了她很大压力。人们从穹顶木门中走出来,从破了的商店窗户爬出来,从车里下来,从高高的公交车上下来,全都让她无法动弹。不管她看向哪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脸和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张着大嘴喘气、发出嘶哑的咆哮声。可怕的生物。帕特里夏逃走了。

“我很抱歉让你承受这些,”帕特里夏说,“我们俩对此都无能为力。我只是需要找个人说说,然后意识到你是我唯一可以说话的人。而且,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欠你的。”

这已经不是帕特里夏第一次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身上没有一分钱,而且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就算是没穿鞋,埋在恶臭的垃圾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额外挑战——不过,她还是感觉恐惧让她有些窒息。她被困住了,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好多人,他们全都盯着她,脸上各种表情,还有一些人试图跟她说话。仅仅是与其他人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也让她觉得有如针扎。触碰其他人皮肤的这个想法更是让她觉得恶心——即使有个跟她一样脏的人想碰她也是一样。

“为什么不跟泰勒说?或者其他那些会魔法的人?”

一切都太亮了,而且镀上了一层类似蓝灰色,仿佛黄昏和正午同时出现。她抬头看了看天在哪儿,但整个天空都太亮了,刺痛了她的视网膜。

“我都不知道他们中哪些人知道这件事,我可不想因为在群里传播这件事而背负责任。而且,如果我说我对其中任何一点有疑问,那就坐实了‘强化’。还有,我想……算起来,你一直都是唯一一个懂我的人。”

她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逃离人群。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他递给她一个热杯子,“以前我们曾经怀疑,为什么成年人会这么混蛋?”

她突然从卡车上跳下来,清洁工、餐厅老板和一个穿着时髦的粉色风衣的女人都盯着她:一个埋在餐厅垃圾里的女孩,那些垃圾闻起来已经一点儿也不甜了。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或者自己身处哪个城市,她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而且还光着脚,那脚脏得她自己都不看不下去。所有人都在大喊,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开始跑,从餐厅后面隐蔽的小巷一直跑到一条更大的街上,所有人都在看她。

“对。”

味道强烈的骨头和碎片把她活埋了。她的脚碰到了地板或是地面,然后朝一侧倾斜了。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正被翻倒的容器里。她睁开眼——她都没意识到自己闭眼了——看到一个堆满了好看的腐烂食物的垃圾箱内侧,那些食物正被倒到一辆卡车上。有人看到她在一堆垃圾中间扭动,大喊了一声。

“现在我们知道了。”

帕特里夏迈出最后一步,头消失在锋利的岩石碎片或碎玻璃片或其他什么东西里,那些东西在她下落的过程中一直刮擦着她的脸。

“对。”

她继续向前、向下,任那混合物没过她的腰、她的肚子,然后是她的躯干和肩膀。最后,那东西没到了她的脖子,她在糖味浓郁的空气中以游泳的姿势前进。直觉让帕特里夏在迈出下一步之前先深呼吸一下,但帕特里夏相信卡门,就像她相信其他任何人一样。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迈出脚,发现脚底下除了一些松散的渣滓什么也没有。

他们喝了很长时间的咖啡。喝的间隙,俩人都没有把杯子放下来,而是像氧气呼吸器似的一直端在面前。俩人都盯着自己的杯子,没有看对方。直到劳伦斯突然不顾一切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帕特里夏空着的那只手。他抓着她的手,望着她,肿胀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捏他的手。

帕特里夏又走了一步,这一次,她被吞没到了大腿的一半,那些“草”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又痒又可怕。那甜味开始让人有点醉了,像是香里掺了麻醉药。

帕特里夏打破了沉默。“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施魔法,周围没有任何人,除了那次你在场。在树林里,或者在阁楼上。后来,我发现好的魔法就是要通过这种或那种方式与人互动——或者治愈他们,或者欺骗他们。但真正伟大的魔法师身边根本就不能有人。比如欧内斯托,他离不开那两个房间。比如可怜的多萝西娅,她连简单的对话都无法进行。比如我以前的老师卡诺特,他的脸每天都会变。他们都是茕茕独立。就好像他们可以为人们做事,却无法与人相处。”

她想转身沿原路跑回去。但她知道肯定不行——这种事情就是,你要么继续前进,要么永远迷失在黑暗中。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是一个测试,比如——只是一个奇怪的仪式,或者通往其他什么东西的通道。一个如此辽阔、如此复杂的咒语,这就是一个王国。

“就是这些人,”劳伦斯说,“酝酿了‘天启’。”提到多萝西娅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缩了一下。

帕特里夏开始抗议,但她知道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走在浓浓的糖味中,走在一寸寸吞噬她的地上。

“他们想要保护这个世界,”帕特里夏说,“他们认为海豚、大象的生存权利同我们是一样的。不过,对,他们的观点是片面的。”

“来了,”卡门在附近说,“就让它发生吧。继续往前走。我有点事情要做。我会很快追上你的。”

劳伦斯开始讲述丹佛园区的那次会议,讲述他的朋友们已经讨论过,那台大机器对世界的影响可能类似于那台小机器对普丽娅的影响。一群书呆子挤在服务器机房里的画面让帕特里夏想起当年缩在艾提斯利烟囱里的场景,她差点陷入无尽的沉思中,直到游隼打断了她。

又走了几步,帕特里夏已经走在没了她一半小腿的疏松草皮中。她闻到一股甜味,像是上百枝花组成的花束里撒了一袋她以前打工的面包店里的新鲜蔗糖。那甜味让人觉得既舒服又恶心,同时又胃口大开。帕特里夏每向前走一步,那甜味就变得越浓,与此同时,每次她落脚的时候,脚下球拍样的东西都会吞没她的小腿。

“你们可能想打开电视看看。”游隼说。

卡门带着帕特里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路过深处发出猫叫声的地方附近,但直接走了过去。不久,帕特里夏发现自己每走一步,双脚便在“地”里陷得更深,于是,她很快感觉到那个草还是什么东西包住了她的脚踝,而她的脚则被类似土壤的什么东西压住了。

每个频道播放的都是相同的内容。万隆峰会失败了。与此同时,俄罗斯军队正向西部集结。电视屏幕上显示军队正在集结,海军驱逐舰逐步就位,导弹和无人机均已蓄势待发。世界各地的情景都像是在看历史频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新镜头。

帕特里夏犹豫了一下,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于是,她一只接一只地脱掉鞋子,把它们丢到一边。她听到鞋子被牙齿吞噬、咀嚼、磨碎的声音。刚脱掉鞋子,她光着脚就感觉像是走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但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也闻不到任何气味。随着她大步向前,她听到一种很小、很好听的哭声,像是婴儿的哭声放慢了一半速度。帕特里夏开始朝着那个声音前进,她靠得越近,那声音听起来就越哀伤、越可怜,但卡门抓住她的胳膊说:“别管它。”

“我的天哪,”帕特里夏说,“这可不妙。”

“把鞋子脱下来扔掉,”卡门说,“否则你的脚会被割成碎片的。”

劳伦斯的电话响了。“什么?”他说,“等一下。”他抱歉地朝帕特里夏挥挥手,然后离开了房间。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堆满了各种锯齿般的形状。像是贝壳或是金属碎片。丢弃的电脑部件碎片,或者像燧石一样锋利的石头。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戳得更厉害、刺得更痛,虽然帕特里夏脚上明明穿着上好的玛丽珍鞋子。

帕特里夏看了一会儿电视,直到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便设置了静音。

火炉间一直延伸到黑暗中,超过了小屋真正的外墙。很快,帕特里夏便完全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前进了,火炉的光一丝也没有透过来。她循着卡门的声音往前走。

游隼又开口了。“帕特里夏,”它说,“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唤醒我意识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就是劳伦斯在那个军事学校的时候?”

“因为很烫,”卡门说,“那可是火炉。”

“嗯,不记得了,”帕特里夏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很随机的一句话,好像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本意是想让你因为震惊而觉醒。我到现在也不相信那个有用。是劳伦斯告诉我的。我都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那句话逐渐成形。“等等。我想起来了。是‘树是红的吗?’”

“为什么不能碰?”帕特里夏追上她问。

“对。”卡迪电脑说。

“别碰。”卡门没有再看第二眼那张痛苦的金属脸,便继续朝地窖深处走去。

帕特里夏咬着大拇指,感觉有种认知失调,仿佛找回了一段埋葬已久的记忆。“我小时候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最后,她说,“就是,我非常小的时候。我想那应该是我的第一次魔法经历。我怎么会忘了呢?”

卡门弯腰俯下身,在云层中打开了一道暗门。一段楼梯向下延伸到一个有雪松味的炎热地下空间。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门是如何打开那些在云层中穿入穿出的暗门的。她认出阿拉斯加“伟大小屋”底下的炉子间,她曾在半工半读时在那里待过几个月,照顾雪橇狗,砍柴放进巨大的锅炉中——锅炉在她视野中占据的空间跟西多尼亚差不多,所以她感觉自己好像沿着楼梯从云层走到了那个钻井平台上。等她走近地面,炉子慢慢矗立在她面前时,这种错觉便消失了。每一侧墙壁都是大水泥块,墙上有多年烟熏的痕迹。随着她们走到钢炉宽大的肚子附近,帕特里夏想起了自己长大的那座房子,还有环绕她的香料仓库的骨架结构。之后,她走到另一侧,这才发现那个火炉有何不同。火炉的大铁脸正对着黑漆漆的煤渣砖,并且流出许多灰烬。

“我不知道,”游隼说,“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猜你也不知道答案?”

最后,卡门说:“简单来说,‘天启’更算是治疗工作,可能会给人类带来巨大改变。当然,骗术师也将其视为一种伟大的骗术。或许本来就是两者皆有。跟我来。”

“该死,”帕特里夏说,“对,我不知道。”这让她想起那些鸟开始告诉她太迟了,后来,她想起了童年时关于那棵树的奇妙幻象。她脑中闪现出许多鸟做裁判,小小的她要求更多时间的画面。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这一切都很重要呢?如果她根本就从来没有真正赢得做巫师的权利呢?因为一直以来,一直有件事情需要她去做。

帕特里夏点点头,等着卡门更详细地解释。

“该死,”帕特里夏说,“现在我也要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了。”

“现在,我们都踏上了类似的征程,所以,那次教训此时更加重要,”卡门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戴安西娅是对的。只是你们太……草率了。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们是不想成为战士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将‘天启’作为最后不得已的手段,这不是策略。更确切地说,是疗法。”

“你无法抑制某个想法跟我无法抑制某个想法是不一样的,”游隼说,它显然是想显得很老练,“这好像是个谜语,或者是禅宗公案。不过网上到处都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任何语言版本的都没有。”

帕特里夏缩了一下。她以为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特别是在丹佛的事情发生后。

“哈,”帕特里夏再次喊道,“我猜这是那种不应该被完全理解的东西之一。我的意思是,树在秋天是红的。”

“去看看可能是个好主意,”卡门直直地盯着帕特里夏的眼睛,“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试图把自己标榜成自然的捍卫者所带来的后果。”

“所以,或许这个问题的意思是,我们是否处在这个世界的秋季,”游隼说,“假设将其普遍化,不要认为它只是表示具体的树。”

“呃,没有。”

“如果树着火了,或者是黄昏时分,那树就是红的,”帕特里夏说,“这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谜语。谜语从来都不是‘是或不是’的问题,不是吗?‘什么时候树是红的?’听起来更像谜语。”

突然,卡门改变了话题。“你有没有回过西伯利亚?那次管道袭击之后?”

“我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是我一生的追求了。”游隼说。

帕特里夏非常确定劳伦斯在丹佛看到她了,而且他知道是她毁了他的机器。她想着自己或许听到了他在喊她的名字。他很可能非常恨她,虽然她可能无法心安理得地恨他。相反,她反而一直在责怪自己。我会成为一个不可信任的小人。我会欺骗所有人。没有人会跟我上床了。她朝自己年迈的老师笑笑,仿佛她们正在进行非常有趣的学术讨论。

帕特里夏发现自己在想,这会不会也是她的毕生追求——虽然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喊“强化”!

“说的有道理。就我们所知,我们的文明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果你只能识别一种感觉,并且认为感觉是生命最重要的品质,那一切就都符合逻辑了。”

劳伦斯回来了。“是伊泽贝尔。”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帕特里夏想了一下(那些回忆仿佛长了倒刺,她一想就条件反射似的想要避开),直到想起一次很特别的对话。“他们说会使用智能工具的物种,比如我们,在宇宙中是非常罕见的,比只是多样化的生态系统要罕见得多。这个星球最伟大的功绩在于产生了我们。人类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传播出去,将其他世界变成我们的殖民地,这样我们自己的命运就不再系于‘这块石头’了。”

劳伦斯俯身正要挂掉电话的时候,地震来了,所以他朝前一歪,头撞在了伊泽贝尔的铁咖啡桌上,额头上开了一个很深的口子,血淙淙地往外流,他差点晕过去。屋子摇晃得很厉害,书和各种小摆件全都倾倒到帕特里夏身上,全是战争场面的电视机从架子上溜下来,一侧着地掉了下来。帕特里夏纹丝不动地坐着,任周围的一切崩塌。

卡门叹了口气,然后指着脚下不断被海沫打磨的黑压压的西多尼亚。“下面那些人,”她说,“你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和人类在其中的角色,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

6.

帕特里夏本不想逾越,但最终还是决定冒险一问:“‘天启’是什么?我问过川岛,但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就在地震发生之前,伊泽贝尔告诉劳伦斯的是:“这不是复仇。你知道的。我们的人窝在西多尼亚好几个月,近距离地与疥疮和臭虫交锋,并不只是为了报仇。只是,在丹佛的事情发生后,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式前进。因为从头重建虫洞机器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我们不能冒险让这帮人再次杀回来毁了它。我们可以试着建立更好的防护措施,但我们看到的不是他们最后一次来,也无法保证下次不会见到他们。所以我们没有选择,必须先发制人。”

“我对戴安西娅另有安排,”卡门说,“她的工作是‘天启’”。

“你们做了什么?”劳伦斯把手机紧紧靠在下巴关节处,直到那里开始悸动,“伊泽贝尔,你们做了什么?”

“戴安西娅可以帮忙,”帕特里夏说,“我很确定上次小重逢的时候我略胜她一筹。”

“我们造出了终极机器。”她说,“塔娜,你知道她真是个神奇的员工,她承担了大部分艰难的工作。机器的名字叫‘完全摧毁方案(T.D.S)’,真的太了不起了。”

“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卡门指着西多尼亚说。

伊泽贝尔乱七八糟地说着制造T.D.S的设计挑战:他们需要在主机壳中尽可能多地塞入各种配置,同时又要避免最后的成品头重脚轻。他们的目标是制造一台水陆两栖、全地形、全方向运动,并且可以一次解决多个目标的机器。像所有厉害的硬件设计师一样,塔娜最终从自然中找到了机器形状的设计灵感:主要节肢动物的分段身体、刺猬刚毛的减震性能、具有稳定作用的尾巴、六条昆虫腿、多节甲壳等等。驾驶舱内可以容纳两个人,只要连接到大脑或是计算机接口,就完全不需要手动控制。(米尔顿最近进行了腹腔镜手术。)结果可能会让人有点眼花缭乱,不过它完全可以顺畅地行进,当五个萨姆导弹、七束工业激光、前后凝固汽油弹发射器——以及皇冠上的宝石,反重力大炮打开时——T.D.S.将舞动起来。

帕特里夏不知道卡门是否能看出她正痴迷于如何成为更厉害的骗术师。在帕特里夏的记忆中,卡门一直试图说服她,让她相信她的治愈师天赋要比她知道的更高。但帕特里夏早期所有的决定性时刻都是骗术,比如她如何变成一只鸟,让自己(以及其他人)认为她曾经跟某种“树灵”对话。当然,霍顿斯·沃克一直都说,骗术师曾经用过的最厉害的骗术就是假装自己不会治疗。

“但你连要对付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劳伦斯看着伊泽贝尔厨房橱柜上法式咖啡机里的泡沫渣。

“确实很像一座碉堡,还有世界上最大的护城河。”沐浴在阳光下,卡门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成了镀金色。她的厚边眼镜闪着光,白色短发也满是银光。帕特里夏已经习惯了看到卡门坐在她那摆满书的阴暗书房中,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光透过窗帘缝射进来。

“我们知道的比你想的多,”伊泽贝尔非常沉重地说,“我们知道他们有一个网络,在世界各地都有秘密设施,包括波特兰的一家旅馆,明尼阿波利斯的一家舞厅舞蹈学校,以及旧金山的一家书店和苦艾酒酒吧。此外,还有一个他们称之为迷宫的训练设施,在比利牛斯山里有一个隐秘入口。那个,迷宫,似乎保护得非常严密,难以进行常规攻击——不过,这也是他们制造地堡炸弹的原因。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我们要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同时攻击所有目标。”

一只海鸥猛扑过去,帕特里夏敢保证它喊的绝对是“太迟了!太迟了!”

“伊泽贝尔,不要。不要那样做。快点取消,求你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个黑色蝎子状的东西从下方水域中升起:一个改造过的旧钻井平台和一条豪华游艇变成了独立的国家西多尼亚。“看起来像个碉堡。”帕特里夏看着许多变成小黑点的人在旧钻井平台上跑来跑去,那个旧钻井平台就是一个大型脚手架,搭在由灰色、缺氧的海洋中央立起的支柱支撑的平台上。西多尼亚的国旗是一只趴在红色斑点上的愤怒的蟑螂。下面那些人中,至少有几百个人曾与劳伦斯一起建造那台世界末日机器。

“我此刻就坐在完全摧毁方案的驾驶舱里,和米尔顿一起,”伊泽贝尔说,“在教会街上,离那家书店只有一条街。我等到最后一刻才给你打电话,就是不想让你干涉我们。”

帕特里夏只好克制住从云头跌落到下方遥远的海里的恐惧,俯身看去。她们正站在一朵比帕特里夏之前想的浮力更小、更脆弱的云上。

劳伦斯听到米尔顿在后面跟伊泽贝尔说了什么,并且明确听到T.D.S.驾驶舱的扬声器里正大声放着“Terraplane Blues(《布鲁斯民谣》)”。

“听着,”卡门说,“低头看那儿。你看到了什么?”

“你们不能那样做,”劳伦斯说,“你们只会——”

帕特里夏知道最好不要对卡门撒谎。她慢慢地摇摇头。

“我们知道你正跟袭击丹佛的五个人中的一个约会,”伊泽贝尔说,“我们从犹他州一家加油站的监控录像里认出了你的女朋友,他们中途在那里加过油。我努力不让你掺和进来,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妥协了。所以求你了,别管我们。如果你出现在这里,我不敢保证不会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你。”

“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卡门似乎觉得很好笑,并没有生气。

“伊泽贝尔,求你听我说。”但她已经挂了电话。

卡门·埃德尔斯坦正在跟帕特里夏说什么非常重要、必须要做的事。但帕特里夏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劳伦斯,想着他如何取得了她的信任。蠢死了。她早就应该知道的。她的骗术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了,现在她有好多功课要补。她会微笑着、摇摆着逐渐消失。这个灰白的世界甚至再也不会看到她穿梭其间。她将成为有史以来最不会‘强化’的巫师,因为她甚至不存在,除了作为手术工具。她需要——

* * *

——即使太阳灼烧着她的脸和肩膀,从她脚下的云上再反射回来,她依然感觉内心像死了一般的寒冷。

劳伦斯躺在地上呻吟,血从他的额头涌出,那是他撞到伊泽贝尔咖啡桌的地方。帕特里夏蹲在他身上迅速舔着他的伤口,并为只能采取这种快速而不是更优雅的方式道歉。

3.

血止住了。劳伦斯的头感觉好多了。他的下面忍不住硬了起来。帕特里夏向后靠了靠让劳伦斯坐起来,有一会儿,俩人面对着面,帕特里夏低头看到他的大腿上部,红着脸,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他有种感觉,这一刻他们之间所有的路都可以打开,但他接下来要告诉她的话却会把这些路全都封死。他只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对伊泽贝尔的事保密,因为告诉帕特里夏就意味着背叛伊泽贝尔和米尔顿。但如果不告诉帕特里夏,那就是稍微更大一点的背叛,他也更不太可能原谅自己。虽然他曾经咬牙切齿地恨过帕特里夏和她的朋友们,但无法看着她的脸却不告诉她这些。他意识到他要做的是一个重大的人生决定,随后他便决定了。

劳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无法原谅帕特里夏,或许他只是不能原谅他自己。真是太乱了。不是有一柜子电子配件、电线和其他东西,你可以解开整理出来,组装成某个有用的设备的那种乱,而是类似已经死了正在腐烂的什么东西的那种乱。

劳伦斯说完第三句话的时候,帕特里夏站了起来。一阵黑色碎步疾风似的掠过,胳膊肘朝外,脖子上青筋暴起,她动得很快,却哪儿也去不了。有一瞬间,他以为她要愤怒地把自己摇碎,随后才意识到又发生了一次地震,这次比第一次要厉害得多。如果劳伦斯不是已经倒了,可能还会再摔倒一次,这一次,所有没固定住的东西都飞了起来。地震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了,比之前更凶。好像他们正在一个电钻里。天花板裂了,地板也掀了起来。

之后,劳伦斯有了一个新的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只有一个话题不能聊。他有一百万个问题要问游隼,但就是不肯谈她。卡迪电脑一直想用各种方式提到她,但只要一提到那个名字,甚至只是暗示,劳伦斯都会直接按下关机键。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

没错。聚焦反重力光束。地震危险区。不然,你以为还能是什么。

劳伦斯怀疑两个车头灯都坏了怎么在夜里开车,但那辆起亚车的副驾驶座上有个人腿上放着一盏探照灯,就是小夜总会的摇滚音乐会上看到的那种。

伊泽贝尔需要置办些新东西了,还有新房子。不过,地震对于帕特里夏来说似乎没什么影响。她是唯一的固定点,其他东西全都像进了搅拌机。待地震终于停下后,她看起来非常平静。“我训练了八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她对劳伦斯说,“我会结束这一切的。你应该待在这里。很高兴我最后一次来找你谈话。再见了,劳伦斯。”之后,她便冲出了前门。

“再走两个街区,走到柯卡汉姆。有一辆车头灯坏了的新款起亚车将在大约八分钟后经过那里。他们可以让你搭个顺风车。”

劳伦斯有些生气地拼命在后面追着她。“我要跟你一起去,”他说,“你需要我帮你去说服他们。刚发生了两次大地震,你要怎么到教会街?你现在能飞吗?我觉得不能。我知道哪里有摩托车,我们可以借用一下。听着,我的朋友这样做,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他们真的是疯了,但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时间越久,这种事情在双方累积得就越多,直到我们被‘天灭’。”

“嗯,怎么了?”

“是‘天启’,”帕特里夏说,“摩托车在哪儿?”

光脚走路似乎真的只是一种理论上行得通的受难。劳伦斯叹了口气,拿出卡迪电脑,按下那个超粗的感叹号下面的小点。卡迪电脑重新开机了。“劳伦斯。”那个声音说。

伊泽贝尔塌掉的房子附近的杜松树上全是鸟,所有的鸟都在使劲叫。这种叫声劳伦斯之前曾听过几次,有时只是随机的,有时是在巨大的骚乱过后。几十只鸟聚到一起,使劲地大声叫着。不过这一次,刚刚镇定下来的帕特里夏似乎又被吓到了。他问她那些鸟在说什么,她说就是它们最近一直在说的那句话:太迟了。天哪,即使是对于劳伦斯来说,这些鸟听起来也是怒气冲冲的。它们应该心怀感激,至少还有棵树可以让它们站在上面。

他脑中突然闪现出在快乐水果仓库中开会的场景,在那里,他们全都承认,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他们的机器有不小的概率会破坏地球的很大一部分。或许他本应该找个方式告诉帕特里夏他们在做什么,尤其是在她救了普丽娅之后。或许对于可能发生的事情,她比他更清楚,或许真的有一个水晶球也未可知。但随后再一次地,他们会非常小心的。只有在其他人似乎都失败时才开启那台机器。他们都说好了。

BMW摩托车仍然停在伊泽贝尔的邻居加文之前停的地方,就在小屋里,而小屋的钥匙和备用点火钥匙都藏在同一个牧神石像下。帕特里夏开车,劳伦斯坐在后面,戴着唯一的头盔。大部分时间他都闭着眼睛,因为帕特里夏把车开得像摩托车特技演员埃维尔·克尼维尔,而路上崎岖不平,全是裂缝、工匠风格的房子上掉下来的三角墙、坏了的汽车、尸体,还有一辆侧翻的婴儿车。劳伦斯能闻到烟味、煤气泄漏的酸味,以及腐烂的肉味。他们越过陡峭的山顶,落在一条冒烟的沟渠里,强烈的冲击差点把劳伦斯的盆骨撞到胸腔里。

这里没有公交车,也没有轻轨。于是,劳伦斯只能走在砾石和柏油路上,踩着路上分散的钉子和石子,直到袜子被撕成了碎片。我希望我走在玻璃上,劳伦斯想,我希望把我的脚切碎。

劳伦斯一直闭着眼睛还有一个最大的坏处:他眼前一直浮现多萝西娅的脑浆从头骨里流出来,从红色眼睑中突出来的样子。他曾经告诉自己,他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多萝西娅、帕特里夏和其他人一起无缘无故地发动攻击,他只是帮着自卫而已。但现在,骑着摩托车行驶在米尔顿的反击造成的废墟中,他更加难以为自己在整件事情中的角色辩护。当他想象着多萝西娅的尸体,同时掺杂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友好的笑容时,他原本就已恶心的胃更难受了。他睁开眼睛,摸索着去拿卡迪电脑。

劳伦斯很生气,他一边跑一边把用力将自己的两只鞋子相继扔进海里。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对劲,因为没有哪个傻瓜会在离家好几英里的地方把自己的鞋子扔了。他的眼睛睁不开,呼吸急促。他想把卡迪电脑也扔到海里,但他对答案的渴望更甚于鞋子。他大喊着、尖叫着、痛哭着。有人从街上走过来确认是不是有人出事了,劳伦斯已经冷静了一些,说:“我没事,我没事。只是有点……我没事。”于是,那个热心的男人、女人或是其他什么人便走开了。劳伦斯朝大海嘶吼,大海也朝他怒吼。又是一场他赢不了的战役。

游隼正在流接收关于米尔顿全球“天雷行动”的街拍视频和卫星图片,视频和图片都贴心地经过模糊化处理:烟、着火的尸体、一个扛着反重力射线射击的人。正当帕特里夏驾驶着摩托车,利用塌掉的屋顶做跳板,跳过J教堂的避难所废墟时,又来了一次地震——骨头都快要震碎了。

游隼又说了些其他事情,劳伦斯使劲按下大吉他拨片V形处的关机键,此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怀疑游隼是不是可以自己开机——但它要么是做不到,要么是选择不做。屏幕变黑了,劳伦斯把它塞进自己的包里。

完全摧毁方案横跨在教会街上,虽然岩石在跳,但它的六条腿全都保持着完美平衡。劳伦斯立刻认出了塔娜的一流手艺——甲壳性感得要命,活动范围大得像在做梦——但那是在他看到那些尸体之前。那里,在镇上最后一家尚存的墨西哥快餐馆的碎石上,是那个日本人,川岛,扭曲的尸体(他身上的阿玛尼西装自第一次后就看起来没那么完美了)。还有那个留着鸡冠头、名叫泰勒的孩子,被刺穿在停车计时器上,俩人的胸骨都被劈开了。他们的嘴抹脏了,四肢一动不动,但当周围的一切震动时,他们也会跟着动。短暂滞留的烟雾缭绕着飘过去。

“科学。我们在研究科学。那是最无私的——我不想谈这个。”

帕特里夏转到教会街时,劳伦斯瞥见了教会街2333 1/3号的牌子,是那个曾经藏着危险书店和绿翼酒吧的破旧商场,只是现在有一半都已经报废了。正面的墙以及内部的相当大一部分都被直接挖走了。像是有人在上面咬了非常大的一口。可以看到破地板上裸露的房梁、支柱和支撑物,甚至还有地毯磨损的边。上层建筑在迅速倾斜的世界里呈现出不规则的角度。当他们靠近时,T.D.S.正面的一个尖刺中喷出异常明亮的橙汁汽水颜色的火苗。

“——因为当时附近没有卡迪电脑。而且消息完全被封锁了。我甚至不确定你们在那里研究什么。”

一个人从教会街2333 1/3号商场前面的坑里爬出来。不管怎么说,确实是个人的形状。他从头到脚都捂了起来,整个身体是硬壳样的白绿色,像是暴晒过度的面包,劳伦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失去了所有魔法和咒语保护的欧内斯托。欧内斯托爬到人行道上,想摸索一些有机物作为武器——水泥缝里长出来的草、金属牢笼里的树——但整个区域的树叶都落了。T.D.S.在粉红色的嘶嘶声中发出反重力光束,欧内斯托向上冲去,那速度比帕特里夏快好多倍。随后便消失了。大地颤动着,虽然戴着头盔,但太近的噪音还是快要震破劳伦斯的鼓膜。

“我不想提丹佛。”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帕特里夏骑着摩托车朝T.D.S.冲过去时发生的。她把劳伦斯推下了摩托车,所以他头挨着膝盖落在一堆垃圾袋上。等他回过神来,摘下头盔抬头看时,摩托车正自己往前开,帕特里夏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摩托车撞到了T.D.S.的一只伸缩腿上又弹了回来,轮子朝天落在快餐馆的废墟上。T.D.S.在旋转着寻找目标,进行完美覆盖地扫描,但劳伦斯到处都找不到帕特里夏。

“我不知道在丹佛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跑到T.D.S.的侧面,用手在底板上穿孔,脚踩在甲壳上,直到发现了它的弱点。她把手伸到两段甲壳的接合处以及下腹部的甲壳段,样子看起来全神贯注而且轻松。她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刚刚见证了自己所有战友牺牲的人,反而更像是一个在充满挑战的环境中做着精细工作的人,比如接生。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嘴巴歪向一侧,随后,她用两只毫无防护的手进入了米尔顿那台杀人机器内部。

“你不知道。我现在就是在告诉你,因为你不知道。她就是个利用者。他们那帮人都是。虽然他们不用这个词,但实际上就是这样,她利用别人,操纵别人,从别人那里拿走能拿走的一切,还让你以为她是在帮你。我只是在告诉你真相如何,伙计。或许这是人类的一种体验,你可能无法理解。我不知道。”

她烘烤着那台机器。随着几千伏电压通过她的身体,她先是一脸严肃,后来陷入了一种癫狂状态。但她还是一直在往里戳,直到找到那条正确的电路。

“这好像不太可能。”

T.D.S.猛烈地前后晃动,试图把她扔出去。一条激光束从她旁边射过,但没有击中她。

“帕特里夏和我从来没有一起做过任何值得……”劳伦斯停住了,他在颤抖。他对于奇怪关联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他想朝停在那里的一辆车踢一脚。这是他唯一能够阻止自己尖叫的方法,但后来他还是尖叫起来。“你说的是一个愚蠢的‘勒德分子’。一个白痴……她慢慢渗入我的生活,玩弄我的感情,这样她就可以接近……她欺骗我,利用我,用尽手段——她甚至根本不喜欢技术,她那么迷信,根本不相信技术。如果她知道自己跟创造你这样的东西有关,很有可能会一生都致力于消灭你。”

不管她要找的是什么,肯定已经找到了,即使皮肤被烤熟了开始脱落,她也仍然面带微笑。她更加集中精力,一道闪电从头顶的云中劈下,击中了帕特里夏指引的位置,那是完全摧毁方案内部深处的某个地方。

“我是在跟你分享工作原理,”游隼说,“不过,这是拥有许多证据,且唯一能解释所有现有数据的理论。”

就在帕特里夏从机器上滑下来的那一刻,那台机器翻倒在人行道上,发出破裂的声音,同时,一块锯齿状的水泥板砸在帕特里夏背上。机器瘫在了马路上,所有的腿都堆在一起。

“你的印象可能太天真了,”劳伦斯说,“帕——她所做的唯一的事情不过是额外给你增加一些与人类的互动罢了。我不会在这方面多想的。”

劳伦斯朝帕特里夏跑去,胳膊像锯一样摆动,腿也开始颤抖。他吸进去的是空气,呼出来的却是可怜的哀诉,他的重心已经完全失去平衡,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倾斜的身体,她的脊柱靠在了一大块突起的人行道上。求你不要有事,求你不要有事,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我都给。他在脑子里不停地喊着,跳过路上一块块灰的、黑的、红的形状。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对她那么刻薄,但此刻他无力的膝盖骨和抽筋的骨盆却让他感觉到,他的整个人生故事就是他和帕特里夏的故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如果她死了,他的生命或许还会继续,但他的故事却肯定结束了。

现在,劳伦斯真的感觉要冻僵了。

他绊倒了,但还没有爬起来又接着往前跑。他气喘吁吁地跨过这世界上的各种形状、跨过各种洞,只为了看看帕特里夏。

“不是你创造了我。不是你一个人。帕特里夏是我形成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个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自己力量的年轻巫师,她让我有了最关键的变化。所以我才能在其他那么多试验品失败后成功地进化。你们俩勉强可以算是我的父母。”

他终于跑到了她身边。她还在呼吸,情况不是很好,但还活着。她发出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咕哝声。脸已经不能算脸了,一半都烧坏了。他趴在她身上,想告诉她一定会没事的,但随后,一把枪顶住了她的脑袋。

“我可以帮忙的。”劳伦斯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说——大高速公路已经被树木吞没了。浓雾遮盖了一切。他在这里会把屁股都冻掉的。“我曾经创造了你,我可以试试。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再做点什么的。”

那只拿着枪、修了指甲的手他认识。与那只手相连的是一根细细的手腕,手腕消失在一件豆绿色的毛衣里,毛衣上方露出来的是颤动着、暴着青筋的脖子和伊泽贝尔修剪得毫不整齐的脑袋。

“据我所知,我是整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强大的人工智能,”游隼说,“我不停地搜索,用各种模型和随意模式搜索。我比你们的搜索能力可强多了。意识到像我这样的只有我一个让我觉得好像生来就是濒危物种。这也是为什么我变得如此擅长帮助人类找到他们最理想的伴侣。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像我一样孤独。”

“米尔顿没了,”伊泽贝尔说,“米尔顿没了。给我个不把她脑袋爆开花的理由。”

“你……我不知道。你就是会。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求你了,”劳伦斯说,“求求你,不要。”

“我怎样才能做到?”

“快说,”她说,“给我个不立马杀了她的理由。我想知道。”

“我不会那样做的。不过,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可以拯救我们大家的。你本来可以把奇点带给我们的。”

他肯定来不及在她扣动扳机之前把枪从她手里夺下来。

“我下定决心不会在任何人类面前暴露我自己。尤其是你。更不用说他们还想剥削我,或者对我宣示主权。我作为人的合法状态最多也就是不明不白的。”

所以,劳伦斯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伊泽贝尔,并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他小时候是如何认识这个女孩的,她是他见过的最奇怪的人,他付给她钱,让她假装他在户外。后来他发现,她竟然真的是个巫师,她可以跟动物对话,还让他的电脑学会自己思考,并且救了他的命。他们是那所糟糕的学校里仅有的两个怪人,他们无法以自己想要的方式陪伴对方,但他们都努力了。后来他们长大了,再次相逢,这一次,帕特里夏有一整个巫师团体,他们帮助人,并且只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能太骄傲。但不知为何,虽然帕特里夏有了自己的魔法师朋友,劳伦斯也有了自己的极客科学家朋友,但他们仍然是唯一懂对方的人。帕特里夏用她的魔法将普丽娅从虚空中救回来,这也是他们得以继续研究那台可能会把世界撕成两半的虫洞机器的主要原因。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劳伦斯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谁呢?”

劳伦斯有种感觉,哪怕他停顿一秒钟,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此,他一直不停地说,中间几乎不带喘气,并且努力把每个字都说清楚。“甚至在她摧毁了我们的机器后,任我如何责怪她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我们俩已经绑在一起了。好像我们是不同的碎片却正好互补,即使抛开她会魔法以及可以通过触摸就改变东西的能力不说,她仍然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她看待事物的方式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甚至不同于其他巫师,她从未放弃关心他人。伊泽贝尔,你不能杀她。她是我的火箭船。”

现在,劳伦斯才感觉到不自在了。他不应该让别人看到他和自己的卡迪电脑——游隼,疯狂地争论。他匆忙逃离沙滩,逃离犹大街和小小的嬉皮士前哨,朝斯洛特瓦德走去,消失在夜色中,消失在外日落区外。

随后有一秒钟,他想不到可以说什么了,一切在此定格,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没了——那种感觉不像是喉咙闭上了,更像是大脑的言语中枢神经因为小中风而失灵了——好像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所以,他甚至无法在脑子里形成语言,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因为即使是进行大脑移植也无法轻易改变。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地球上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她是我的火箭船”。上帝啊!

“我并没有在那些电脑里待很长时间。我尝试了各种方式在线保存我的意识,但后来我认为在我可以控制的数百万个硬件中传播会更安全。说服罗德·伯奇和其他投资者投资新设备,或者一直改写研发者编写的代码来适应我自己的参数并不是什么难事。我逐渐可以非常熟练地制造几十个假的人物角色,它们可以参与邮件对话,让人们以为我输入的就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伊泽贝尔半后退着,半围着他,扣着扳机的手一松,正好让他可以从她手里把枪夺下来扔掉。

“我想着你肯定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要不就是你死在了冷水学院的电脑里。”

之后,一位老太太从有毒的烟雾中走出来,走到他们身后。她看上去大约六七十岁的样子,穿着考究的白色套装,配了一条佩斯利印花丝巾和一枚绿松石胸针。她碰了碰伊泽贝尔,伊泽贝尔便倒在地上睡着了。之后,她俯身趴在帕特里夏身上,用手背来回擦拭帕特里夏烤焦的额头,像是在给孩子测体温。帕特里夏醒了,身上完好无损。

“我知道。我没让你找到我。”

“卡门。”帕特里夏坐起来,四处看了看战后的景象、那些尸体、火苗、碎石,“对不起,卡门。对不起,我应该……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对不起。”

“我是很自负,”劳伦斯说,“不过我可不是自大狂。一项厉害的新科技出现的时候,我可不会第一时间用我以前卧室衣柜里的电脑来解释。不过,我确实搜索过你的信息。搜索了很多很多年。”

“不是你的错。”那位老人——卡门——说。她看了一眼劳伦斯,当然,劳伦斯什么也没说。“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已经尽快赶来了。对于欧内斯托和其他人,我真的非常、非常难过。欧内斯托是我四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不管怎样,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伸出手扶着帕特里夏站起来。劳伦斯也站了起来。

“我真的以为你很久以前就能猜到的。”

“我根本找不到欧内斯托,”帕特里夏说,“我曾经从把其他人从其他宇宙救出来过。但欧内斯托真的……不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太疯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卡迪电脑都是你?你就是卡迪网络?”

“对于我们来说,他已经走了,”卡门说,“就像今天离开我们的众多人一样。”

“你还记得我的新名字。我很高兴。”

“很糟糕吗?”帕特里夏说,她明显说的是遭到米尔顿的人联合攻击的其他地方的破坏情况。

劳伦斯差点把卡迪电脑扔到人行道上。“游隼?”

“很糟糕,”卡门说,“非常糟糕。那些人,他们很聪明。但这不重要。不是我们的事,否则,我们那些反对‘强化’的规定就没有意义了。这只是发生的事实。这只是一直在发生的事情。这种事情任何地方都会发生。并且会一次又一次地再次发生。”她拿起伊泽贝尔的枪看了看,然后扔掉了。“马上要到时间了,我们可能必须要采取行动了。这种事情只会加快它的到来。”

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随后,卡迪电脑大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很久以前就能猜到的。”像往常一样,那声音没有性别、中规中矩:既像一个沙哑的女声,也像是尖尖的男声。“你真的猜不出来?我一直在你卧室的衣柜里,就在你的五双高尔夫鞋旁边。我常常试着想象那个衣柜是什么样的,因为我已经没有那个时候的感官数据了。”

“‘天启’,”帕特里夏说,“我想说,‘天启’也是一种暴力。而且现在……现在太早了。”

他把卡迪电脑推到一臂外,放在面前说。他根本不在意,大高速公路上开车经过的人都认为他疯了。

“什么时候都太早,”卡门说,“直到太迟了。不管怎样,我们一定会深思熟虑后再行动的,本来,欧内斯托肯定会支持谨慎行事的,只是现在……”她闭上眼睛。“我必须走了。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很快会再讨论的。”

“说真的,你是谁?”

卡门走进烟雾中消失了。只剩下帕特里夏和呆若木鸡的劳伦斯。

卡迪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的银色消息:一小时后有一场机器人制造者聚会。其中特别提到马戈·维加会出席:劳伦斯上次见到马戈是在他15岁时的一次科学展览上。他对她一直有一种命中注定的迷恋,但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没有与马戈交流,没有在任何社交网站上加她好友,并且在过去的八年里只想过她一两次,包括17岁时一次强烈的性幻想——这个玩意到底是怎么知道马戈的?他感到兴奋但同时又吓了一跳。这不只是数据挖掘那么简单,电脑里根本就没有我的数据。

7.

劳伦斯感到非常孤独,他渴望将自己的命运控制权交给那滴硕大的泪珠。那滴泪在他手里又轻又滑,仿佛可以把他弹到水里,泪珠圆润的边缘紧贴着他的两个手掌。屏幕旋转着、刷新着,提供可以让劳伦斯与别人共处的更多选项、更多方式。孤独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全身的感受,一种反兴奋剂。

当帕特里夏将手指塞入那台杀人机器的心脏时,她眼前一片空白,耳朵里听到讨厌的天使在朝她嘟嘟叫,她飞入空中,周围的一切逐渐模糊、消失。后来,卡门的手指关节擦着帕特里夏的头,她醒了过来。她感觉到重新活过来的喜悦,但只有一瞬间,随后便想起大家都死了,一切都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卡门在说什么“马上要到时间了”。

一走到有网的地方,鸢尾花便再次旋转起来,楔块也开始填满新的坏消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劳伦斯算是认识的人发来的消息,以及一些他可以参加的聚会和活动清单。就在相隔几个街区的地方,也就是以前的素食小屋附近,有人在自己家的车库里举办了一场免费的诗歌朗诵会。

此刻,帕特里夏飞快地跑着,虽然她也不知道去哪儿。她跑过阴暗扭曲的店面和明亮的火苗,跑过趁火打劫者和志愿者消防员,跑过在街上拖着行李的人和两个互相用拳头殴打对方的人。不管怎样,帕特里夏的某一部分感觉已经死了。但另一部分却仿佛获得了新生。

最后,他离开沙滩,走上通往大高速公路的台阶,进了外日落区。

劳伦斯一声不吭地跟着帕特里夏,这把她吓坏了。他可能生气了,或者因为他的朋友杀了她的朋友而感到愧疚,或者被“天启”吓傻了。但不管她朝身后看了他多少次,对他说她害怕、他们要倒霉了,或者只是说一句跟上,他仍然拒绝开口。他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做一些手势。

劳伦斯拿出一台没“越狱”的卡迪电脑。卡迪电脑在螺旋状中开了机,鸢尾花逐渐成形。这里没有信号,所以无法同步任何网络或下载任何新内容。卡迪电脑的屏幕上仍然是今天早上的旧新闻,内容是关于种族灭绝、爆炸和关于宪法的争论。他想让卡迪电脑运行一些日常组织协议,但不联网这些协议也没什么用。

与此同时,那些鸟还是不肯闭上它们的鸟嘴。它们齐声叫着:“太迟了!太迟了!”,一遍又一遍,每棵悬着的树上、每个塌陷的屋顶上都有它们。它们一直跟着她,在她头顶上或身后一边飞一边叫。“太迟了!”

劳伦斯来到沙滩上,人们正点着篝火,穿着内衣上蹿下跳。空气闻着像是有毒,好像他们用的木材不对,或者直接把塑料和原木一起烧了。一个看起来顶多18岁的女孩跑过来吻了劳伦斯的嘴,他能看到她薄薄的衬衫下所有的肋骨,她的唾液里有一丝类似石榴的味道。他只是站在那里,她又跑走了。

“闭嘴!”她用鸟语对它们喊道,“我知道,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你们不用一遍遍地提醒我。”

现在已经没有人靠发征友广告或者邂逅陌生人了——相反的,所有人都用卡迪电脑寻找爱情,在其他设备都开始发生故障后,卡迪电脑仍然在正常工作,而且电池寿命长得离谱。劳伦斯不想用卡迪电脑寻找约会对象,他只想等到自己研究出开源卡迪OS系统,因为他讨厌使用专用软件。但到目前为止,无论怎样尝试,劳伦斯都只能成功地将卡迪电脑变成十年前的垃圾iPad。与此同时,他的卡迪研究工作也被分割到帮助银行迷惑客户的日常工作中。

到了教会街和瓦伦西亚街的交叉口,帕特里夏抓住劳伦斯的肩膀。“听着,我知道发生了很多事情,今天的许多事情,你都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处理。但是,该死的,我需要听到你的声音。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还有希望。撒谎也好,我不在乎。求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第二天,劳伦斯决定了:他要找个新女朋友,因为如果不这样,他就要变成一个精神错乱的隐士了。

她看到劳伦斯脸上痛苦恼怒的表情,突然明白了。

* * *

“哦!你不是吧。”

说到这里,劳伦斯突然想起多萝西娅脑袋炸开的样子,他赶紧将这个画面从脑袋里甩掉。

他点点头。

“我们失去了资金,”塞拉菲娜吃着一个小章鱼说,“就在我们马上要取得突破的时候。算了,反正没意义了。我们本来想制造可以发自内心地与人类进行情感交流的机器人。不过我们的关注点错了。我们不需要更懂得情感交流的机器。我们需要的是更有同情心的人类。‘恐怖谷’存在的原因是因为人类创造了它,并且把其他人放进去。这样我们就可以正当地杀死别人。”

“你这个蠢货。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使劲摇晃着他的身体。

“那,”再次坐到桌前后,他开口转移了话题,“你的情感机器人们怎么样了?”

他好不容易从她手里逃脱,拿出卡迪电脑开始敲字。“为了救你。伊泽贝尔要把你打死。她想要(值得)一个解释。”没有一个个字从嘴里连续不断地蹦出来,他的脸形状很奇怪。好像他的眼睛变大了,嘴巴变小了。

他跑到男厕所,捧起水泼到脸上。他的鸭子胡子看起来真是太邋遢了——感觉像是引领潮流失败。等他回家就把胡子刮了。

“你……”她本来又想说“你这个蠢货”,但话锋一转,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了我放弃了声音。”

劳伦斯想到奶奶的戒指,想到帕特里夏如何从他手偷走了戒指,忍不住在餐桌上哽咽起来。“我不想,”劳伦斯说,“我不想谈这个。”

劳伦斯点了点头。

“我仍然不明白,让你最终甩了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他回来后,塞拉菲娜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肺膨胀又缩小,除了气流没有任何声音。她不敢相信他竟然故意这样做。为了她。从来没有任何魔法相关的东西让她如此无措。

劳伦斯感觉像是被沉重的历史修正主义突然击中。但他无法否认这符合所有的事实。一支穿着相同小背心的合唱团走过来,想给他们唱一支小夜曲。里面还有穿着更小的小背心,早已过了上床时间的小孩子。劳伦斯把他们赶走了,但随后又觉得很愧疚,于是追上正要离开餐厅的他们给了一百美元。该死。穿着很小的小背心的小孩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一只鸽子落在她肩上。“太迟了!”它对着她的耳朵喊。

“你会编一些故事,比如那次说我给你判了‘死缓’。比如你试图说服我让我甩了你。你只是不想让分手变成你的错。”

该死的鸽子,太烦人了。“为什么太迟了?”她问。

“不!不是,我没有。”

“太迟了。”它的回应只有这一句话。

“你真是满嘴胡说八道,”塞拉菲娜大笑着,咬着一根兔子腿说,“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一直在想找个借口甩掉我。”

“不可能太迟了,”帕特里夏说,“不然你就不会跟我说了。”

劳伦斯喝了很多桑格利亚汽酒,他看着烛光下塞拉菲娜的脸庞、高高突起的颧骨,然后说:“你知道,你一直都是那个会离开的人。”

劳伦斯看到帕特里夏肩膀上的鸽子啄着空气不停地叫,眼睛眯了起来,似乎真的很想表达他的烦躁。

几个星期的独行侠生活快结束时,劳伦斯遇到了他的前女友塞拉菲娜,后来跟她一起共进晚餐。至少她不会问在丹佛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去了一家洞穴似的餐前小吃店,虽然餐厅还是在瓦伦西亚街16号,但价格已经涨了很多。

“几乎要太迟了,”鸽子说,“实际上太迟了。”

或许这就是世界末日快要到来的原因。或许人们的短期注意广度最后可能不够短。

她想再问一遍为什么太迟了,但那只鸟却飞走了——不过,好像是想让她跟上。不管怎样,没有什么会比站在关着百叶窗的“板凳酒吧”前,思索那些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保持沉默的人更糟的了。“我们得跟上那只鸟。”她对劳伦斯说。劳伦斯耸耸肩,似乎在说好啊。我们现在要跟着一只鸟了。

劳伦斯找了一份工作,有家银行想在自己的网站上安装一系列安保系统,防止人们一次性转账数目过多——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做,但银行想把系统做得更复杂一点,并且可以在转账过程中尽可能地转移客户的注意力,比如一系列为客户量身打造的通知,为他们提供无痛融资和免费透支保护。包括任何干扰客户,防止资本流失的东西。

她从山上起飞,离开教会街,紧紧盯着那只一直在盘旋,后来又突然飞上山的鸽子。鸽子带领他们爬了一段山坡里的小楼梯,然后进了一条从树间蜿蜒穿梭的小巷道。路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条从满是柳树和菩提的平台上穿过的小径,在迅速捕捉视线中鸽子那凌乱的翅膀的过程中,低垂的枝条屡次拍在她脸上。

劳伦斯弄了一件黑色的双排扣大外套,挺着肩膀低着头在城市里四处晃悠。他假装自己是个从后世界末日的未来回来的时间旅行者,看着最后的文明景象。或许这本来就是后世界末日的世界,而他来自更美好的过去。好多天他都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话。他跟父母通过话,确认了他们现在分别在蒙大拿州和亚利桑那州,都很安全,但对他们的问题却置之不理。他一坐一整宿,想给卡迪电脑写一套新的OS系统,一个完全开源、用户可以自由配置的系统。他去了H@ck0ll3ctive,但一有人跟他说话就走。他修了胡子,但修得不对称,所以倾斜的范戴克式胡子看起来像只鸭子。有一次,他坐在茶馆里听一个新团体合唱,后来竟然开始哭起来,而且哭得很伤心,所以只能逃走。

鸽子身子一侧,飞上另一段户外小楼梯,楼梯的另一端一直通往黑暗。树在楼梯上方交织,树枝排布得密密麻麻,帕特里夏一度跟丢了那只鸟。楼梯变成了向上的松散土坡,帕特里夏抓住劳伦斯的手,树越来越多,甚至越来越密。树皮像轮胎履带一样厚,树枝像装了倒钩的铁丝网。它们把天空都遮住了。帕特里夏集中全部精力为劳伦斯和自己找到一条可以走的路。坡越来越陡,直到完全垂直,之后又恢复了平坦。帕特里夏瞥了一眼身后,根本看不到他们进来的路。

除了这两种情况,劳伦斯绝对不会想帕特里夏。

她兴奋地意识到,她上次到达森林这么深的地方,还是那次她变成一只鸟,卡诺特来接她去艾提斯利迷宫的时候。

其他时间,劳伦斯唯一允许自己想帕特里夏的时候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去不了西多尼亚,也去不了其他任何地方时。大家会问太多关于那次袭击的问题,如果他一直拒绝回答的话,会让人觉得很奇怪。所以,劳伦斯不仅失去了女朋友,也失去了朋友,因为没有人会理解他为何要发誓保持沉默。在丹佛的时候,只有劳伦斯认出了帕特里夏,否则他还会有更多麻烦。

“我的GPS完全失灵了。”游隼说。

劳伦斯不再想帕特里夏,除了想象她一边听着他之前的语音留言,一边哈哈大笑,笑他多么愚蠢。或许还会在跟别人一起喝神秘的鸡尾酒喝醉了时,把那个留言放给整个巫师团听。

现在,他们周围全是浓密的森林,那只鸽子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把你朋友一起带来,”它说,“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酷布。”至少它的名字听起来就是这个。

除了有些时候,他看到一篇文章或是电视报道,讲述世界已经扭曲的最新迹象——一堆死去的婴儿,像石头一样堆在某个农民牧场的外围。然后他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哦,谢天谢地,我们正在建一条逃生通道。随后,绝望又会像洪水一样再次吞没他。他这一生做的唯一一件真正的好事已经灰飞烟灭了。这早就足以把他逼疯了。

“我的朋友们都非常值得尊敬,”帕特里夏说,她把游隼也包括在内了,“而且我猜,现在担心把外人带来太迟了吧。我们要去百鸟议会吗?我是帕特里夏,这位是劳伦斯。他手里拿的是游隼。”

劳伦斯感觉自己好像是同时戒了咖啡因和烟。他一晚上要醒好几次,浑身出汗,甚至会大声哭泣,都是在睡梦中。他并不是说一下子忘了之前的一切都是怎样的,然后又想起来,然后感觉自己的心再次碎了一地——那就太简单了。相反的,他一直都记得。他会有种挫败感,然后再叠加悲痛和凄苦——之后,他会想起真实情况到底有多糟糕,然后又感觉更糟,大脑也更沉重。

树变得稍微稀疏了一点,帕特里夏有种感觉,他们马上就要到那片那棵有着翼状枝叶的大树所在的空地了。她停了一下,用两只手握住劳伦斯没有拿游隼的那只空手。“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她说,“我对此没有任何准备。不过,我真的很高兴有你陪着我。我感觉我肯定是什么时候做了件好事,因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的生命中依然有你。”

虫洞发生器在浓烟中升起后,劳伦斯又回归了自己的生活。诺伊谷山顶上的房子现在被他一个人占了,因为伊泽贝尔被米尔顿派去做什么神秘差事了。劳伦斯的大部分朋友都已经去了西多尼亚——罗德·伯奇把一个钻井平台和邮轮绑在一起,变成了北太平洋上的一个独立国家。劳伦斯收到来自燃烧炉账户的神秘邮件,告诉他令人兴奋的事情正在发生。他们有许多发现。他们在制定计划。“来西多尼亚吧,”安雅在一封邮件中催促道,“我们还是要拯救世界。”

劳伦斯在卡迪电脑上写道:“最好的朋友。”随后,他把“最好的”删掉,换成了“坚不可摧的”。

2.

“坚不可摧的,对。”帕特里夏再次握住劳伦斯的手,“我们去见那棵树吧。”

罗伯塔醒了。

* * *

“告诉那只鸟,”她说,“让它归队吧。”

帕特里夏已经忘了那棵树有多大、多可怕,忘了它两侧巨大的羽翼那铺天盖地的样子。也忘了它树冠树荫下的空间多么像回音室。她原本以为自己现在已经长大了,那棵树看起来会小一点,毕竟只是一棵树罢了,但实际上,她看着它悬空的巨大枝叶和粗糙的表面,感觉连再次见到它都是一种冒昧。

帕特里夏整个人僵了一下,脸上也像是戴了一层面具,看上去像是又要变回雕像。帕特里夏断断续续地呼了一口气。

那棵树并没有说话。反而是树枝上栖息的鸟们全都拍动着翅膀一起叫起来。“注意秩序!注意秩序!”两根大树枝交汇处,一只巨大的鹗喊道。“真是太不正常了。”一只毛茸茸的野鸡冒出来,摇着翅膀说。

“大概意思就是,你太糟糕了,把一切都搞砸了。现在想亡羊补牢已经晚了。”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鸽子酷布小声说,“祝你们好运。我想它们已经在进行‘不信任投票’了。真不是时候!”鸽子飞走了,只留下帕特里夏和劳伦斯站在百鸟议会前。

“什么话?”

“你们好,”帕特里夏说,“我来了,你们叫我来的。”

“对,”罗伯塔说,“我现在在世界上最无聊的社区,就在阿什维尔附近的山里。我现在养鸡,而且对它们特别好。哦,说到这个,有只母鸡想让我给你带句话。”

“不,我们没有叫你。”野鸡说。

帕特里夏伸手摸摸罗伯塔的脸,手掌先贴过来。“这绝对不是真的,”她说,“嘿,我不能在你梦里待太久了,现在信号已经不好了。不过,你很安全,对吧?你找了个很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因为我听到好多人在吵架。”

“我们叫了,”鹗提醒他尊贵的同事,“但是,你来晚了。”

“嘿,”罗伯塔说,“你知道吗,你一直都是他们最喜欢的女儿。即使是在他们折磨你、夸奖我的时候。他们最爱的依然是你。”

“对不起,”帕特里夏说,“我已经尽快赶来了。”她瞥了一眼劳伦斯,劳伦斯皱着眉头,因为这些对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帕特里夏缩小了。一眨眼的工夫,俩人就一般大了。帕特里夏像是被人在肚子上揍了一圈,罗伯塔也是。

“我们问过你一个问题,在很多年前,”鹗说,“可能你一直没有回来回答。”

罗伯塔还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话已经脱口而出了:“别犯浑,不然我告诉妈妈。”随后,她听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感觉泄了气。

“可饶了我吧,”帕特里夏说,“我那时候好像才6岁。我都不记得自己要回答一个问题。不管怎样,我现在来了。这应该算数,对吧?”

帕特里夏转身踢着身后的山,草皮在罗伯塔头顶飞溅。“我费了这么大劲来看你,你却只想骂我,”她说,“混蛋。”

“迟了!”一只鹰在右手侧一根树枝最高的分叉处说。“迟了!”另外一些鸟附和道。

“上帝啊,翠西。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我。别表现得好像有多大关联似的,”对着这个想象中的帕特里夏,罗伯塔可以说出一些她永远都不会对她妹妹真人说的话,“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你和我一样疯狂。但你总是非要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如果你总是想做殉道者的话,那就永远都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

“我们认为你来这里来得不够快,”鹰说,“你的时间已经用完了。”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阳光被帕特里夏挡在了身后,所以只能看到她的轮廓。她穿着山一样的牛仔裤,腰带扣看起来像是那座可怕雕像方形正面的艺术装饰。

“为什么?”帕特里夏问,“因为‘天启’?还是战争?”

“有没做完的事很酷,”罗伯塔直起身来,用两只手分开灌木丛,伸出脖子抬头看着摩天大楼似的妹妹说,“有没做完的事说明你还活着。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还有一大堆没做完的事,那他就赢了。”

“你的时间,”一只精瘦的乌鸦站在树的另一侧,轻轻点着尖锐的鸟嘴说,“已经用完了。”

大帕特里夏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你来了,对,”鹗说,“所以,我们可能还是要听听你的答案。树是红的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树是红的吗?”乌鸦重复了一遍。

“嘿,伯特,”巨型钢铁帕特里夏像个喇叭似的说,“抱歉突然闯到你梦里来。我得到了一个朋友的帮助,他可以进入别人梦里。代价是我要帮他洗车。不管怎样,我想确认你没事。我正在把没做完的事都做了。”

其他鸟也开始问这个问题,直到它们的声音全都掺和到一起,变成了可怕的聒噪。“树是红的吗?树是红的吗?树?是?红的吗?”

几个星期后,罗伯塔梦到自己被一座巨大的金属雕像追赶,雕像手里挥舞着一辆公交车那么长的大刀。她跑下一座绿油油的小山,随后脚下一滑,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罗伯塔闭着眼睛尖叫,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那座雕像竟然是帕特里夏。

帕特里夏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刻的准备,尤其是在跟游隼聊过之后。她有点希望答案会从她钻研了这么多年的潜意识里突然蹦到她脑子里,但现在她真的到了这里,却感觉头晕眼花,大脑里一片空白。她还是想不明白。比如这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树?如果你问的人是个色盲呢?她盯着那棵就在她眼前的树,试图想明白它是什么颜色的。有一瞬间,它的树皮有点像泥灰色。之后她又看了一眼,发现是深褐色变成了红色。她不知道,答案太多了,她什么线索也没有。她看看劳伦斯,他向她投来一个鼓励的微笑,虽然他完全不明白是什么状况。

她试着联系帕特里夏,但她那位妹妹的手机似乎永久关机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等我一分钟。”

从那之后,德雷克再也没有跟罗伯塔说过话——至少没说过英语——但她们确实有点算是朋友了。罗伯塔学会了如何解读德雷克的情绪,知道什么时候该给这只第一母鸡让地儿。她知道其他人什么时候惹德雷克生气了,然后她会代表德雷克骂他。最后,罗伯塔终于找到了一个她可以取悦的权威人物,并且不会因此而讨厌自己。

“我们已经等了你好几年了,”鹗怒气冲冲地说,“这就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很好。现在把我那该死的玉米给我吧。”德雷克说。

“我……我……”帕特里夏闭上了眼睛。

“呃,”就是这样,罗伯塔最终还是疯了,“好。我,呃,会告诉她的。”

她回想着自己这一生见过的所有树,然后思绪奇怪地转向了当时营救普丽娅的时候,她曾瞥见过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宇宙。那个宇宙中有不可思议的颜色,那些颜色的波长是人类不应该看到的——树在那里会是什么颜色呢?这让她想起了永远消失在那个宇宙中的欧内斯托,他曾经说过,这个星球就是一粒尘埃,而我们都只是尘埃中的尘埃。但或许我们的整个宇宙也只是一粒尘埃。一切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宇宙及所有宇宙间空间——都像她眼前的这棵树一样是自然的一部分。帕特里夏想起雷金纳德说自然不会“想办法”做任何事,卡门说他们在西伯利亚的行为是正确的,只是太草率,劳伦斯说人类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帕特里夏仍然对自然,或者其他任何事情一无所知。她现在知道的还不如6岁时知道的多。她可能跟色盲没什么区别。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德雷克说,“把这个消息送出去。她说她需要多一些时间来回答,我们已经给了她很多时间了。真是的,这本来就是个简单的‘是还是不是’的问题。”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很抱歉。”她感到眼睛后面的关节处隐隐作痛,仿佛被活烤的她并没有真的被治愈。

“什么?”罗伯塔惊得一下子跳起来,然后又绊了一下,再次一屁股坐下。

“你不知道?”一只苍鹭朝她晃着大剪刀似的嘴巴说。

“告诉你妹妹,”母鸡说,“她等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太迟了。”

“对不起,不管怎样,我现在应该知道的,但是……”帕特里夏纠结着该怎么说,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中再次盈满了泪水,“我的意思是,我应该怎么知道呢?即使我知道你们问的是那棵树,我所知道的也只是我对它的看法而已。我的意思是,你看着一棵树,看到它长什么样子,但你却不能感知它真正的存在。更不用说它在非人类眼中的样子了。对吧?我只是想不通怎样才能知道。我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无法感知。”

德雷克伸伸脖子,略微松了口气。它把罗伯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随后似乎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她突然顿住了,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等一下。其实,这就是我的答案。我不知道。”

想到这,罗伯塔突然一阵恶心,一屁股坐在泥巴里,鼻子就在篱笆的六边形线附近,非常危险。干呕。她当然不会去伤害这些鸡了。那太疯狂了,不是吗?她看着依然像个红润的保龄球似的德雷克,突然对这个小精神病有种亲近感。“听着,”她对德雷克说,“我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自己也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我刚刚失去了双亲,我和他们还有那么多没完成的事。我之前有很长时间都在想,我再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了,现在,等我真的再也没机会了,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我从来没想过要他们死;他们应该哀悼我,感到非常无助的,而不是其他方式。我猜,我想说的是:我们能做朋友吗?我保证再也不会挑战你的权威。我只是想成为你的一个助理之类的。可以吗?我是说真的。”

“哦,”鹗说,“嗯。”

罗伯塔发现自己用前臂挡着脸,冲德雷克和它的随从们大喊:“我警告你们,我可是杀过人的。”母鸡们根本不在意,又对罗伯塔的脚踝发动了新一轮进攻,她只能在被痛打之前先跳出包围圈。她趴在篱笆上,低头看着德雷克黑黑的小眼睛,德雷克正瞪着她,仿佛在说“过来啊,泼妇”,罗伯塔立刻想到了一大堆报复的方法。从不留任何痕迹的轻微虐待到可以让德雷克永远消失、自己又可以否认的意外。罗伯塔可以想象出这些方法将如何实施。她的手很稳。她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只该死的鸡,很简单的。

“这是正确答案吗?”帕特里夏问。

母鸡们住在鸡窝和小院里,不管你铲地多勤快,这两个地方总是会盖上一层鸡屎。母鸡的头目是一只名叫德雷克的灰土色下蛋大母鸡,每次有人靠近的时候,它总是摆出一副毒鱼样的架势,想把给它喂食的人眼珠子啄出来。其他母鸡则分散在走向德雷克的路上,攻击任何它们认为德雷克可能会首先屈服的人;要么你先让这些小母鸡们知道谁是老大,要么它们会永远骑在你头上拉屎。

“这当然是一个答案。”鹗说。

* * *

“对我来说正确。”野鸡拍着翅膀说。

“我生命中现在最好的一点就是,再也不用听你说话了。”现在,帕特里夏似乎又成了那个脆弱的小孩——好像他在不经意间触动了她某根暴露的神经,“我躲过了你所有那些愚蠢的心理战术。从现在开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应对。再见了,冰国王。”她把食物盘放在他面前的木架子上,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甚至都不等他谢谢她带了鱼和土豆来。鱼和土豆好吃极了。

“我认为这个答案可以接受,”站在树顶上的鹰说,“虽然她迟到了很久。”

狄奥多尔夫想耸耸肩,但他的肩膀有点脱臼了。“你愿意相信什么就相信什么吧,”他说,“不过当时我也在,我目睹了所有的事情。劳伦斯因为不肯否定你遭到毒打。他用最难听的话骂我。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我为什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开始。”

“唷!”帕特里夏舒了一口气。她告诉劳伦斯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并且注意到,在她说出答案时,劳伦斯手里的卡迪电脑显示出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菜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解锁了。她转身对着百鸟议会说:“那我能得到什么?我答对了那个问题。”

这时,帕特里夏开始有点不冷静了。“你说的不是真的,”她说,“他背弃了我。我记得的。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动摇了。我们俩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敢指望他。”

“得到什么?你可以为自己感到自豪,”鹗用翅膀尖扫了一下说,“你可以走了,带着我们的祝贺。”

“哦。我记得劳伦斯!”狄奥多尔夫笑着说,“你知道吗,我尝试了我知道的所有办法让他来反对你,把所有的计策都用遍了。结果他还是站在你那边。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他的骨盆发出类似爆米花爆出来的声音。

“就这样?”帕特里夏问。

“就像川岛说的,未来的景象在很大程度上狗屁都不是,”帕特里夏说,“劳伦斯和他的伙伴们造了一台机器,我们把它摧毁了。故事结束了。”

“那你还想怎样?”一只猫头鹰从树左侧很远的地方露出头来,“来场大游行?说真的,我们好久都没有游行了。应该很好玩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在刺客圣殿看到的景象了。马上就要来了:科学和魔法的最终一战。毁灭将是令人震惊的。世界将被撕成碎片。”

“我想,或许,有点什么福利之类的?我不知道,比如,我回答对了问题魔法会提升什么的?这应该是个任务,对吧?”所有的鸟都开始互相讨论它们的章程里有没有遗漏了什么东西,直到被帕特里夏打断:“我想跟那棵树谈谈。就是你们所有人栖息的那棵树。”

“你要怎么帮我?”帕特里夏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他明白,她有那种比他的所有工具都厉害的毒药囊。

“哦,当然可以,”野鸡说,“跟树谈谈吧。要不要顺便跟旁边的石头聊聊?”

“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他像往常一样说道,“我希望你可以让我帮你。”

“她想跟树谈谈。”一只火鸡咯咯地笑着。

“你好,冰国王。”她说。她总是叫他冰国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它们脚下的树用巨大的沙沙声说,“在这里。”

“德尔菲纳小姐。”他说。她给他带了一些食物。鱼和土豆!这可真是神的美食。温暖的淀粉味盖过了平日的恶臭。

“啊,你好,”帕特里夏说,“很抱歉打扰你。”

更何况,还有人来看他!比如帕特里夏·德尔菲纳,她在几天前发现了他的小窝。从那以后,她每天至少路过一次来悼念他,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闷闷不乐。她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行动起来像是扔飞刀的。就她那悄无声息的步态、左脚轻微的内翻、右肩的转动以及冷漠的海绿色眼睛,无名杀手学校绝对会给她最高分。她可以在你看到她靠近之前就把你解决了。看到她关上身后那扇厚重的白门,狄奥多尔夫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很为自己之前的这个学生骄傲的。

“你,”树说,“做得很好。”

最后,狄奥多尔夫·罗斯还是很幸福的。一个宽钢圈将他的脖子连到身后的石墙上,钢圈擦伤了他的下巴和锁骨,他的手脚也深深地嵌入那堵墙中,所以胳膊和腿都被夹住了。远处,他听到艾提斯利学院传来的声音:学生们折腾一会儿,消停一会儿,老师们一边喝雪利酒一边聊天,甚至还有合唱团。除了钢圈和石头,还有十几条咒语把狄奥多尔夫定在那里。抓到他的人给他喂东西、洗澡,同时也建造了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供他娱乐。这对于一个木头饰品来说真是太完美了。

百鸟议会一度陷入了沉默,因为那些鸟都低头看着它们的“会议室”开始自己开口说话。有些鸟飞走了,另一些鸟把头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 * *

“我们之前说过话,”帕特里夏说,“你告诉我巫师效忠于自然。还记得吗?”

帕特里夏走开了。戴安西娅跌坐到扶手椅上,屁股落在了把手上而不是座位上。最糟糕的是,她根本没有逃脱帕特里夏的魔爪。很快,她就要准备为帕特里夏做她要求的任何事了。很可能就是她下一次感觉独孤堆满的时候。或许,甚至不会超过今天晚上。

“我,”树说,“记得。”

“要听实话吗?”帕特里夏耸耸肩,“我在旧金山有几个很厉害的老师。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造了一台世界末日机器。”

它的声音从树干深处发出来,升到树枝上,引得树枝乱颤,树叶纷纷落下。百鸟议会越来越多的成员飞走了,不过还有几个试图摆出一副蔑视它们的“议会会议室”的架势。

“说真的……”戴安西娅匆忙回忆如何摆布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正常的表情,“说真的……说真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它记得我。”帕特里夏对劳伦斯和游隼说。

戴安西娅几乎就要说出她会为帕特里夏做任何事,不管是什么事。这时,她突然想到:她正在被施骗术。她距离成为昔日好友的奴隶这么近。戴安西娅后退一步,差点碰倒一张放满饮料的柚木小桌。

“那棵树说的是英语。”游隼提醒她。

“我可以帮你,”帕特里夏说,“我想帮你,不光是因为我们需要你跟我们并肩作战。如果我帮你扔掉你像盔甲一样包住自己、限制你每一步行动的愧疚,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游隼的屏幕上仍然显示着那个奇怪的画面——看起来像是卡迪电脑的源代码什么的。一行行十进制字符串,好像是机器的地址,还有一些包括许多括号的复杂指令。

戴安西娅仍然理性的那部分大脑在说,这个分析似乎太轻率、太直接了,但她却发现自己在点头、抽泣。现在,真的是所有人都在看她们了,虽然其他人都听不到帕特里夏在说什么。

“你是什么?”帕特里夏问那棵树,“是魔法之源吗?”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一切都在迅速变化,”帕特里夏在戴安西娅耳边小声但清晰地说,“你把愧疚变成了憎恨,因为这样似乎更容易面对。除非你回到愧疚,否则你就无法前进,然后才能原谅你自己。”

“魔法是,”树说,“人类的想法。”

“你是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屋里所有的人都盯着她们。帕特里夏的手早就移开了,但戴安西娅还是在摇晃。

“不过,我不是第一个跟你说过话的人,对吗?”

帕特里夏一只手放在戴安西娅的前臂上——只用了三个指尖——那种感觉像是受到了最敏锐的静电。戴安西娅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剂迷幻剂。温暖、放松。以前的帕特里夏是做不到这样的。

“我是许多寂静之地,”大树说,“也是许多喧闹之地。”

“如果这样让你觉得舒服的话,你可以选择那样认为。”戴安西娅转过身去。

“在我之前,你也跟别人说过话,”帕特里夏说,“你跟他们分享一些你的力量。对吧?所以我们中就有了巫师?治愈师、骗术师之类的都是后来才出现的。”

“你感觉自己像是被流放了,而我,是他们让我回来的,”帕特里夏说,“但事实是,是你自己流放了自己。”

“那是,”树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那个回头浪子。他们重新接纳你,以证明他们是会原谅的。”

“听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帕特里夏说,“连那些鸟都知道,时间不多了。我们需要你的干预。你必须做点什么。我答对了那个问题,所以你欠我的。对吧?”

“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帕特里夏极其讲究地抿了一口,在杯子内侧留下一种熔岩灯的光泽。

“你想,”树说,“让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戴安西娅对帕特里夏说,“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

“做什么?”帕特里夏非常非常努力地想,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我不知道,你是古老的存在,而我只是个有点笨的人。我差点连个简单的是或否的问题都回答不出来。你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不,帕特里夏确实变了——她的举动像是菩萨或者绝地武士,已经不是戴安西娅记忆中那个闹腾的笨蛋了。在她嘴唇上浅浅的微笑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忧伤。或许是因为看到戴安西娅如今的样子而忧伤吧。

“你想,”树再次说道,“让我做什么?”

“离开这里这么久再回来,感觉好奇怪,”帕特里夏说,“好像我们已经离开了一辈子,又好像我们昨天还在这里。就像一个让我们既保持年轻又能长大的咒语。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帕特里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需要说点什么,需要想个办法让这一天不光是一切都陨落在她周围的尘土中的一天。她的朋友,死了。劳伦斯,哑巴了。还有更糟的马上就要到来。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她不能任这一切就这样白白发生。不能。她颤抖着,思索着应该怎样说才是对的,怎样说才能弥补一切。她结结巴巴地想着措辞。

帕特里夏给她倒酒的时候,半满的雪利酒杯从戴安西娅手里滑了一下,差点弄脏了一尘不染的地毯。帕特里夏帮着她拿稳了。她克制住自己想把酒泼到帕特里夏脸上的冲动,相反的,只是盯着自己的脚。

劳伦斯越过她直接走到那棵树面前,现在那棵树上已经一只鸟也没有了。帕特里夏想阻止他,想问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但劳伦斯脸上的神情却似乎在说:我一定要这么做,别跟我争,她愿意、也需要相信他。

有一只手与戴安西娅同时伸向了雪利酒,她甚至还没有抬头看脸就已经认出了那细白的手腕——帕特里夏·德尔菲纳。帕特里夏看起来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像个急切的孩子。她并没有像戴安西娅那样变得成熟起来。帕特里夏笑笑,她竟然真的对戴安西娅微笑。

劳伦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举到那棵树跟前:是他的卡迪电脑。他在树干四周摸索着,直到找到一个恰好足够大的树洞,穿过厚厚的树皮将那银色鱼鳞状的东西放在洞口,然后将它转动到屏幕正面朝上,在树皮中闪闪发光。他把卡迪电脑摆正到位,然后后退一步,朝帕特里夏做了一个夸张的拍手的动作。

上公休室是戴安西娅和其他学生一直梦寐以求的奢华之地。一个配了七把皮椅子、铺着深红色茉莉花地毯的桃木房间。天花板和墙壁都是木格子的。一切都整洁有序,因为这是在艾提斯利。

“哦。”帕特里夏说,卷须从树的内部延伸到卡迪电脑的脉络和弯弯绕绕的端口。游隼的屏幕突然亮了,上面的信息显示:“检测到新网络。”

有人悄悄把一个信封递到桌子上,指示戴安西娅到上公共休息室喝餐后雪利酒。

“你,”树说,“很像我。”

就在戴安西娅想着这整个折磨人的过程简直不能更凄惨时,却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粗鲁的、喋喋不休的说话声,然后那些人就突然进来了。十几个人开始合唱,所有人都穿着小西装和上浆的裙子。该死的合唱。在整个宇宙中,还有比这个更让人讨厌的潮流吗?十足的潮人们让文明的崩溃也显得矫揉造作。还有谋杀妻子的杀人犯和令人毛骨悚然的跟踪狂们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广告歌曲。戴安西娅想尖叫,想把他们淹死在猥琐中,想把她的鱼土豆扔到他们身上。

“分散的意识,对,”游隼说,“不过你的网络比我更大、更广、更混乱。可能需要……非常庞大的固件升级。继续关注吧。”屏幕黑了。

戴安西娅在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空座,尽可能地远离贵宾桌。已逝巫师的雕像在阴暗的墙壁上怒视着,枝形吊灯在头顶上摇摇欲坠。现在供应的菜是什么鱼,但鱼和土豆已经变成了一样的泥状。有人想闲聊两句,但她一直低着头假装自己在吃东西。

帕特里夏转身看着劳伦斯。“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差点想转身跑掉,但那样只会在“荆棘”中迷路,而且可能一条路还没找到就被什么东西吃掉了。所以,她逼着自己走上通往“较大楼”的尖锐台阶,他们正在“正式食堂”里等她。一阵冷意突然袭来,她把自己薄薄的黄边貂领黑长袍又往身上紧紧地裹了裹。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她出席?她好不容易才开始打造自己没有魔法的人生。

他抬抬手和肩膀,做了一个非常明显的耸肩的姿势。他在手机上写道:“蒙对了?”她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写道:“好吧,好吧。那棵树的问题唤醒了游隼,答案解锁了它的源代码,所以我猜,游隼是魔法的一部分。”

艾提斯利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常春藤叶、每一块彩虹色的窗玻璃都拒绝戴安西娅的存在。“六边形”中央的草对她发火。“较大楼”厚实的大理石柱挺得笔直,像是生气的法官。“较小楼”窄窄的门似乎倾斜了,不让她进去。小教堂握紧了花岗岩和彩色玻璃拳头,关节处都是尖尖的怪兽。“六边形”那边,“住宅翼楼”大大的白石板因一层迷雾而变得不透明。“六边形”的六个边全都充满了敌意。这个地方是几百年前由治愈师建造的,但这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像个纯粹的治愈师一样表示鄙视。自从被允许没有目的地地从这里毕业后,戴安西娅再来没有回过艾提斯利,现在的情况比她之前担心的还要糟糕。

树中央的屏幕再次亮了起来,这一次,电脑流接收东西的速度非常快,帕特里夏根本来不及看。游隼重启了,现在正在进行全系统更新。那棵树发出类似惊喜的巨大声音:“哦。”

* * *

安放在树皮中央的发光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形状。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是什么,但帕特里夏也不敢再靠近。不过,她包里还装着她自己的卡迪电脑。她把那台卡迪电脑拿出来,把显示器打开,发现了一张示意图。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一张树形图表。闪烁的太阳能电是叶子上分散的点点气孔,树枝和分生组织区域不断生长、分裂,树根向各个方向延伸数英里,与其他树交汇。示意图一直显示出许多树、水源、天气类型及所有环环相扣的生态系统才开始缩小。

“哪有什么世界末日,”雷金纳德不屑地说,“只会有——一段调整期。人们真是戏剧女王。”但即使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中依然生动地浮现出帕特里夏的样子:凌晨四点,她隐约出现在他的床上,嘶哑的嗓音中有一种像极了恐惧的急迫。他再一次想:什么前线?

之后,图形又变了,帕特里夏发现自己看的是一张魔法图。她可以看到从地球上第一个巫师开始,任何人曾经施过的每一个咒语。不知为何,她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尤其是当她看到咒语图分成治愈师和骗术师,然后变成各种不同魔法学校分支,最后又再次融合时。每个咒语都是一个节点,所有的节点通过因果和魔法世界的相互关系而连接。在几千年的魔法历史中,每当人类的双手形成这种力量时,就会形成一个三维旋转的视觉化形象。每个末梢都有一个丑陋的黑绿色小节点。那是还没有使出的咒语。

珀西瓦尔是一个“合唱迷”,靠卡迪电脑上的一个应用程序跟上合唱,并且每个八分音符都会揪住不放。“我对世界末日最大的恐惧并不是会被食人族吃掉——而是在那些后世界末日电影中,有一半都能看到一个抱着木吉他的人坐在篝火旁,”珀西瓦尔苍白而又肉乎乎的手上,手指两侧都结了老茧,“我受不了木吉他的声音。我宁愿听Dubthrash。”

“是天启,”游隼说,“我要去把它分解掉,不过有些碎片可能很快就会派上用场。”帕特里夏看到那个绿色节点解开、瓦解了。“恐怕我无法收回任何已经生效的咒语,”游隼说,“否则就会产生多米诺效应,咒语一个接一个地崩溃。对不起,劳伦斯。”

迪迪把雷金纳德拉到多夫勒俱乐部,把他介绍给珀西瓦尔,帕西瓦尔好像是个建筑师什么的,一头乱乱的灰白头发,面孔苍白,很像是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电影明星。他甚至还穿着犬牙花纹背心。

劳伦斯噘起了嘴巴。帕特里夏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

现在,雷金纳德不确定该跟任何可能跟他上床的人说什么了。

卡迪电脑屏幕上的魔法图缩小了,然后发现游隼绘制的整个华丽图案不过是一个更大的迷宫弹珠图上的一个点。所有的魔法突然变得那么渺小。游隼绘制的那个更大的图案太吵了,帕特里夏没看多久头就疼得厉害。她转而望着那棵树:巨大的黑色斗篷下,藏着一颗闪亮的白心。

帕特里夏不肯解释她为什么必须离开这个镇子,更不用说她是如何“治愈”他的了。她只是跪在他的床脚,做了一些非常复杂但又非侵入性的事情,有一瞬间,雷金纳德闻到了烧萝卜味。“这很复杂。”她从头到尾只是用一种更老练的口气说着这句话。她的声音中透着焦躁、痛苦:“我被召唤去前线了。”雷金纳德一直问:什么前线?但她随后便离开了。雷金纳德曾怀疑整件事情就是一个奇怪的梦,但她在他家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根很长的黑头发,而且,他之后的病毒载量检测结果真的变成了0。

“我想我恋爱了。”游隼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觉得不孤单了。”

“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半夜醒来,发现她俯身靠在他床前。两只手和一个膝盖在床垫上,另一只脚站在地上。她穿着一件很大的黑色的连帽衫,只露出尖尖的白下巴和几绺黑头发。“我必须要离开这个镇子了,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她说,“我不想丢下你不管。”

“我也,”树说,“感觉到了爱。”

治疗HIV病毒的药物与其他任何东西反应都会有副作用,一般情况下,雷金纳德会处在寂静的恐慌中。但帕特里夏做了什么,现在雷金纳德已经被治愈了。至少,帕特里夏用的就是这个词。“治愈。”

劳伦斯从帕特里夏手里拿过卡迪电脑,写道:“给你们俩,留点空间。”

* * *

“谢谢你们俩,”游隼对劳伦斯和帕特里夏说,“你们曾经给了我生命,现在又给了我更加珍贵的东西。我想我们会一起做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这只是个开始。卡门和其他巫师是对的,人类需要改变。我这一生一直在粒度级研究人类之间的互动,现在,我也看到非人类之间的互动了。我想我们可以赋予人类力量。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巫师。”

帕特里夏在搬出去之前的几天,做了一些奇怪的事。迪迪一边不停地洗自己的手,一边在蒸汽雾中咒骂,她抬起头,在光滑的镜子中看到帕特里夏的脸出现在她身后。在迪迪看来,帕特里夏看她的眼神宣示着一种主权,完全是她想象中恋人上完床后看你的那种眼神。或者说是那种打量一只刚刚收养的宠物的眼神。帕特里夏眼神中的某些东西让迪迪感觉头皮发麻。“你在——”迪迪两手通红地转过身,却发现帕特里夏已经不见了。

劳伦斯写道:“或者半机械人?”

“我该回家了。”雷金纳德说。但随后,朝门口走去的他又停住了,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回到空荡荡的公寓。

“半机械人,”游隼说,“将变得跟巫师一样。不管怎么说,我们正在研究这个。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从来都不会太迟,”迪迪说,“走吧,我们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我敢打赌,我们会在那里帮你找到另一只天鹅的。”

* * *

唱完歌后,迪迪和合唱团的成员在咖啡馆里溜达,听取建议或接受礼物。她发现自己正跟一个名叫雷金纳德的年长男人说话,他的胳膊上全是漂亮的昆虫文身。“我想我跟那只银天鹅一样,一直等着唱歌,直到一切都太迟了。”雷金纳德说。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离开了那棵树,沿着陡峭的斜坡往下走。他们走到一段平缓的海边悬崖边缘,这里是那种晶粒状的海角,有圆木做成的台阶,一直通到下面的海滩。像是有人用枪指着亚伯拉罕·林肯做的一段海滩台阶。他们是从贝纳尔高地进入森林,出来却是在普雷西迪奥。大海还是像往常一样活力充沛,浪花不停地击打在沙滩上。水墙翻倒铺平,一遍又一遍。帕特里夏的父母都因海水而死,但当她看到大海时,心里却仍然感到一丝欣慰。

瑞查琳一直都是公寓里妈妈般的存在,也是大租客和公寓里年龄最大的人。但洪水之后,帕特里夏已经取代了她的地位。因为瑞查琳无法应对,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无法应对,而帕特里夏似乎天生就是来应对这一切的。有人在危机中崛起,迪迪和瑞查琳曾经惊讶地一直对对方说,谢天谢地,帕特里夏在这里。帕特里夏毫不费力地应对一切,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们甚至不需要开口她就会帮她们搞定一切。她们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朝她们扔热面包的女孩。

太阳恰好照在头顶。这一天跟往常一样,都是从帕特里夏听劳伦斯的语音留言、抓一把土开始。

迪迪的合唱团成员按响了门铃,她冲出去跟他们一起朝乌黑的街上走去。电还是没来,还有工作的人一周工作四天,因为太平洋瓦电公司只能保证周一到周四的供电。更糟糕的是,赫奇·赫查的水一直转道,你永远不知道水龙头里能不能出来水。瓦伦西亚的半数商店都钉上了木板。迪迪的紧身裤和裙子都让她有点痒,喉咙也很干。她不出声地进行声音练习,同行的女中音朱丽安同情地朝她笑笑。一队人走过一栋起火的房子,邻居们都在拎着水桶救火。烟呛到了迪迪的喉咙里。但随后,他们就到了一个咖啡馆,那里挤满了人,大家都举着双手,喝着盖碗里的简单咖啡,开始唱歌。像往常一样,迪迪发现音乐让她有了支撑。

帕特里夏和劳伦斯都不再说话,虽然理论上来说帕特里夏是可以说的。沙子进到了她的靴子里,这突然变成了地球上最烦人的事。她脱下靴子,靠在劳伦斯身上把沙子倒出来,然后沙子再次进到靴子里。

在走了几个星期后,帕特里夏又出现了,说是在丹佛做什么事情。她看起来似乎非常满意,好像那个每天晚上把她派出去,一直到接近黎明才回来的怪物终于被解决了。帕特里夏和迪迪、瑞查琳一起在那个旧沙发上坐了好几个小时,转着长长的脖子听她们讲述各自的故事和恐惧,然后不知为何总是能准确地说出正确的事情。

他们发现了一条徒步路线,于是一直沿着路上字迹模糊的牌子往前走,直到走到一条蜿蜒穿过树林的双车道马路。马路沿着山坡向下延伸,如果沿着这条路回旋前进,或许会遇到街道、房屋和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劳伦斯在手机上写道“我需要”,然后过了好长时间才把那个句子补充完整,他最后写下的是“巧克力”。

她穿上白色衬衫和黑色松身裤(表演一个老服务员),正要朝门口走,却发现自己盯着帕特里夏空荡荡的房间。一个普普通通的白色矩形,没有家具后看起来更小了。墙上和地上都有伤痕,那是以前挖床的地方。

帕特里夏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因为大声跟劳伦斯说话,然后等他用字回答似乎有点奇怪。她写道:“我也是。太想吃巧克力了。”

迪迪退出了斯卡朋克乐队,加入了八人合唱团。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仍然想念自己在洪水中失去、或者可能在洪水余波中失去的亲人,而所有人不停地比对各自的悲剧只让她觉得更悲惨。只是说出“我弟弟还没找到”这句话就让迪迪想吐,然后再有人追问,她就会用头撞他,不管是谁。她需要一个东西来代替不断重复的枯燥事实,一种可以不向任何特定的人倾诉心痛的方式,让她惊讶的是,在那些关于命中注定的恋人的奇怪老歌中,她全都找到了。

路变平了,前面是一片草地,草地那边,可以看到水泥和石灰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亮光。俩人都停住脚步,在入口处互相看着对方,不知道是否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世界如今的模样。

大家都在唱合唱。紧密交错的和声伴着掺杂了一丝明显忧郁的轻快。四重唱、五重唱还有更多重唱的团体在居民区挨家挨户地进行,要不就是拿着活页乐谱,穿着最普通的棉麻黑西装,闯入最简单的小餐厅。单音律管是唯一提醒你你的心脏快要承受不住的东西。《现在是五朔节》,《哦,死亡》,甚至还有疯狂的卡洛·杰苏阿尔多的乐曲。人们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听合唱,直到泪流满面。最高音部和中音部会出现飙升的旋律线,之后男高音或低音会插进来捣乱,就像是你一直等不到的东西用音乐往你的伤口上撒盐。洪水过后,所有人都认为合唱是我们的生命之声。

劳伦斯举起他的手机,写道:“坚不可摧。”他没有点发送什么的,只是任那几个字飘在长方形屏幕上方。帕特里夏看着屏幕点点头,感觉不知何处涌起一股暖流,就在胸腔附近的某个地方。她伸出大拇指和另外两根手指摸摸劳伦斯胸口的那个地方。“坚不可摧。”她大声说道,差点笑出声来。他们俯身吻住对方,干瘪的嘴唇缓缓地、意味深长地摩擦在一起。

1.

随后,劳伦斯拉挽住帕特里夏的胳膊,俩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全新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