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左前方传来一声爆音，随即是混凝土垮塌的声音。
男人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男人这才回过神。
这……！
“喂喂！”男人摇晃着女孩的肩膀，“醒醒，醒醒。”
男孩大约三四岁，肩膀被女孩抱在怀中，女孩看起来七岁上下，脖子上扎着一条丝巾，两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尽管躺在在这样的爆炸中心，衣服却没有沾上一点儿污迹。
女孩睁开眼睛。
——巨坑的中央躺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你们没事吧？”男人问，“怎么会在这里？”
“呵。”男人确定了这是真实世界的东西。
女孩没有说话，神情显得有些茫然，似乎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指尖触及白色的棉质布料时，光晕似乎一下子变暗了。
“总之先出去，”男人环顾着四周，“这里太危险了。”
过了好一阵子，男人再次走上一步，单膝蹲下，向那片白色伸出手。
“弟弟，”女孩拽着小男孩的胳膊，“弟弟。”
男人放慢了脚步，“这——”他想要举起相机，但身体却无法动弹。
“明白，大家一起。”
白色的光团已经能够看出形状。
男人把还未清醒的小男孩背在肩膀上。
50米，30米，20米。
“你自己能走？”男人问。
简直像在发光。男人想。
“嗯。”女孩点点头。
坑底比预料中更深，周围黑成一团，焦土吸去了全部光线，只有前方视线中央的那个白点，随着男人的靠近摇晃着扩大。
“走。”
越接近中心越确定白点不是幻觉，坑壁十分平缓，几乎感觉不到坡度，男人没有减速一鼓作气跑到了坑底。
背着小男孩的男人走得比来时快，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危险的气息。
啊！他突然把相机甩到身后，跳下缓坡，向爆炸中心跑去。
女孩看起来没有受伤，默默地跟在男人身后，时不时注意着他背上的小男孩。
放大，放大，放大！男人瞪大眼睛凑近液晶屏，额头渗出了汗珠。
她的体能不错，男人几乎不用刻意等他。
男人对准白点按下快门，随即猛按放大。
“走我过来时候的路出去。”男人告诉女孩。
如果只是神经的幻觉，在取景器里看见的那东西、不会被记录像机的CCD上。
虽然看地图似乎向北能够更快走上大路，但男人不准备在这时候再探索未知。
男人笑了几下，喉咙中一阵干渴。
蘑菇云已经扩散了十倍以上，天空洒下黑雨，火光慢慢减弱，周围比来时暗了许多。
应该是化工爆炸，空气中含有扰乱神经的气体，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幻觉。
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幸好有GPS，走过的路也多少有点儿印象，离开了学校周围的核心爆炸区时，女孩的白色连衣裙已经变得脏兮兮的了。
男人突然笑了。
“要不要休息一下？”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地图上看，三人已经离开爆炸中心一公里开外，到了这儿大概算是脱离了险境。
是破裂的自来水管？男人放下相机，揉揉眼睛，再次举起相机，用广角找到白点之后，变换焦距把白点拉到了眼前。
“没事，继续走。”女孩说。
焦黑的坑底中央有白色的一点。
“嗯，那就再走一点。”男人点点头。
广角镜头覆盖整个巨坑时，取景器中似乎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
“爸爸，爸爸，爸爸！”突然冒出的声音让两人吓了一跳，背上的小男孩蹬着腿哭闹起来。
男人颤抖着举起相机。
男人放下了小男孩。
蘑菇云在巨坑上方升腾扭曲，仿佛那是它的巢穴。
“在这里，”女孩立即把他抱在怀里。
爆炸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巨坑，整体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直径恐怕超过了一百米。平滑的坑底冒出几缕烟柱，无限趋近的黑灰色扰乱了视力，无法准确估测巨坑的深度。
“姐……姐？”小男孩揉着眼睛。
喂喂——难道真是陨石撞击？男人目瞪口呆，这已经改变地球的地貌了吧。
“嗯。”女孩点点头，用手背擦掉了他的眼泪。
男人踩着瓦砾走上了一道缓坡，向前方抬头的瞬间停住了脚步。
“爸爸呢？”小男孩问。
300米，250米，200米，150米。
“现在就去找他，”女孩说，“很快就到。”
学校，教堂，医院，监狱，被人为赋予了意义的建筑，在这种程度的湮灭中连意义也被一同抹去了。
“还要走多远？”小男孩问。
像是整个儿被丢进焚化炉的孤儿，男人心想。
“不远了。”女孩抚摸着他的脑袋。
这里就是爆炸中心500米。如果未经地图标注，怎么也无法猜到这儿半小时前还是个学校。
小男孩这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男人，顿时显得有些紧张。
围墙不复存在，从靠近地面的地方整个儿地折断。男人踩在断裂的墙体顶端，感觉它过于坚固了。
“别怕。”女孩向男人使了个颜色，“这个叔叔带我们去找爸爸。”
在GPS的引导中，男人走到了学校东侧的围墙边，软件上显示距离爆炸中心还有五百米的距离。
“对，我就是你爸爸妈妈派来的。”男人信口开河，同时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他想起包里还有矿泉水。
不为了拍照，男人一边小心翼翼地踏着瓦砾往前走，一边对自己说，只是去看看。
放进包里时是冰水，现在握在手中发热。
男人搜寻着相关的记忆。半年前曾被叫到港区拍照，不是也经过了吗？在仓库和厂房密布的工业园中央，早操广播与飞扬的红旗显得清新别致。
男人掏出一瓶递给女孩，“喝吧。”
然而——是呐，那里似乎是有一所学校。
女孩拧开瓶子喝了一口，很快把瓶子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捧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个不停。
蘑菇云的菌柄部分此时已经脱离地面，菌伞则持续扩散，几乎笼罩了头顶的整片天空。在菌伞下方，动物，植物，人，所有的生命迹象都消失了。
“没事，还有一瓶。”男人拿出另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女孩摇摇头，“叔叔你也喝吧。”
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可怕，男人不由得这样想。
被她这么一说，男人这才察觉嗓子已经干得发痛。
从刚才起风景就没有什么变化，零星的火苗摇曳起伏，混凝土建筑的残骸在热风中微颤，空气中混合的复杂气味也不觉得像一开始那样难以忍受了。
“嘿，你喝了我再喝——”男人不禁对女孩有些刮目相看了，“不过，叫叔叔什么的，虽然我看起来有点老，其实也才二十几岁嘛。”
——爆炸中心是一所学校。
“那个——叫哥哥怎样。”男人有些不好意思。
但答案却没有丝毫改变。
“不过，称呼什么也随意啦。”男人抓着脑袋。
不可能！
“好的，哥哥。”女孩立即这样说。
男人再次挥舞手机，校准指南针，重启地图。
“呼……”男人叹了口气。
不可能！
女孩有着一双抚慰心灵的眼睛。蹲在她的面前，男人在一瞬间错觉被拯救的人是自己。
爆炸中心滑出屏幕边缘的一瞬，手机差点从掌中滑落。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火光映照着男人的侧脸，男人一共拖动了四次屏幕。
女孩看了看他，从裙子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条。
男人没有缩小比例尺，耐心地拖动着屏幕。
“爸爸说去这儿。”
从这儿距离爆炸中心差不多——1.2公里，那个坐标还在屏幕之外。
男人打开字条，被上面的名字惊呆了。
男人点击指路模式，地图一阵乱晃，把手机绕着8字水平挥舞了三圈后电子指南针才恢复了正常。
“喂喂，”男人说，“确定？这、这个人可是——”
至少可以知道是哪个工厂的仓库。男人心想。
“嗯。”女孩说，“这是爸爸写的。”
男人向那个方向停顿了数秒，随后掏出手机，打开离线地图。GPS工作稳定，从这儿可以比较准确地目测爆炸中心的位置。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去爆炸中心。另一个声音说，都已经走到这儿了。
“明白了。”男人把字条折起来还给女孩，“一定把你们送到那里。”
别再往前。一个声音突然跳出脑海，到此为止吧，再往前走就真的没法回头了。
左前方的远处忽然传来了人声。
男人犹豫不决。
是搜救队！男人的心中一阵欢呼，想大喊：这里有人。但干渴的嗓子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一切都被湮灭，火焰在混凝土建筑的残骸背后熊熊燃烧，街道城市一概消失，没有什么东西还可以继续存在了吧。
几秒之后，相同的方位又传来一声惨叫。
“咔咔，咔。”
男人的心在刹那间收紧了。
在铁壳与铁壳的走道中，丢着好几个焦炭一般，像是服装模特儿的东西，有些摆出自由泳式的姿势，还有的四肢伸开，朝向天空，像是被巨人从空中抛下的玩具。
“我先过去看看，”男人把姐弟两人藏在一处混凝土废墟后面，“你们躲在这里别动。”
男人举起相机，用长焦镜头拉近一辆，这才发现连轮毂附近的铝圈都融化了。
女孩点点头抱着小男孩的肩膀蹲下。
天空仍在燃烧，赤色的天空中，蘑菇云菌柄部分汹涌着上升，推动红黑相间的菌伞部分向周围持续地扩散。坡底是一大片开阔的露天停车库，数以百计的汽车一般无二地化成了焦黑的铁壳。
男人猫着腰往声音方向跑去。
男人第一次觉得视力出色是件可怕的事。
天空和大地都是黑色的，中间隔着一条暗红的色带，在色带前方，几十个深白色的柱状物等距离地一字排开，缓缓从地平线方向靠近。
“啊……”
……不是消防救援队，男人脖子里流出冷汗。
面前是座瓦砾堆成的小丘，男人咬咬牙登上了坡顶。
那是——
再往前走会拍到什么？男人心想那大概已经是无法作为新闻出售的东西了。
“人民军特生化部队……”男人瞪大了眼睛，立即举起相机。
男人按下了快门。
“啊，救命！”取景器下方钻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黑影扑到一个身穿隔离服的士兵脚前，“救命！”
队伍中倒数第二个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不动了，后面的一个撞在他的背上，两人贴在了一起就站住不动，这样保持着行走的姿势死去了。
士兵举起枪托猛砸黑影的脑袋，随即把他踢翻在地，身旁的两名士兵同时踏上一步，三支冲锋枪齐射，黑影无声无息地打了个滚，消失在了取景器之外。
他们确实是人。
人民军在射杀幸存者？男人的心头一阵混乱。
男人努力回想学生时代看过的“世界十大神秘爆炸事件DVD特典”——他们的皮肤是被爆炸产生的热辐射烧成水泡，随后又被冲击波剥落了。
一列士兵重新整理好阵线，继续向爆炸中心推进。
别怕。
男人屏住呼吸慢慢向后退，退出十几米才飞奔起来。
六人不约而同地把胳膊抱在胸前，背向火光挪步。他们的行走姿势诡异得可怕，极其缓慢，无法形容，一边挪步一边发出近似昆虫嘶叫，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挂了下来，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生物。
“喂！”
男人使劲大喊，挥舞手电他们都没有反应。走上前去才明白他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已经丧失了。
姐弟两人还蹲在原来的地方。
一行六个迎面走来，头发被烧得精光，衣服粘着焦黑的肉体，一眼望去别说男女，连正面还是背面都分不清。
回头回头回头！男人打着手势，指向靠近爆炸中心的一片混凝土废墟。
在靠近爆炸中心一公里的地方，男人看见了最后一批“活人”。
三人跑进废墟，男人找到一块混凝土板，中间裂开了刚够小孩子爬进的缝隙，用手机照了一下，恰好可以容纳姐弟两人。
越接近爆炸中心，景象越是惊人，路边随处可见内脏爆裂而死的狗、猫，一只只还维持着被冲击波击中时的表情。
“有人来了。”
“走吧。”男人拍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她终于走了起来。
“是谁？”小男孩问。
“鸟飞着飞着烧起来了。”
“坏人。”男人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鸟？”男人皱起眉头。
“躲在这里等他们过去，不要出声，”男人叮嘱两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鸟……”女人在笑。
“哥哥你呢？”女孩问。
“什么？”男人凑近了耳朵。
“我再找一个地方躲起来。”男人用碎石匆匆掩盖了洞口，走出一步，又迅速转过身，把一张小小的记忆卡塞进女孩手中。
“……”女人小声地说着一句什么。
“如果……如果……”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混蛋，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喂，你，”男人小心走近哭嚎的女人，从她手中拿走玻璃片，“往那边走，看到蓝光就是警车。”
“把它交给你爸爸的朋友。”
“呜……呜……呜……”
男人转身跑去，女孩抱着小男孩的脑袋，把脸凑近裂缝凑，只见男人钻进二十多米外的一个墙洞，向她挥了挥手就不见了。
男人话音未落，玻璃片被她的同伴向上拔除，一股红色的喷泉从孔隙中喷出，被拔去玻璃片的女人像被突然断电的机器人，一声不吭地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忽快忽慢，突然就听见了脚步声。
“喂！别碰！”
“哇呜。”小男孩吓得叫了一声，女孩立即捂住了他的嘴巴。
前方道路中央站着两个浑身血污的女人。衣物都只残留下一小部分粘在身上，右边女人的头顶插着一片玻璃，露出小学生手掌大小的一点儿，右侧的手脚时不时一阵痉挛，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脚步声停在两人藏身的混凝土板正上方。
这儿距离爆炸中心差不多两公里，但受损程度和之前的所见无法相提并论。
“通知各班确认数字。”
“这……”
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说话的人穿着皮靴，足音和其他穿胶底靴的人明显不同。
男人一边教准电子地图，一边向爆炸中心走。荒地简直没完没了，记忆中港区并没有那么大的废地。男人原地踏了两步，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废土，一道双黄线隐约露了出来。
“是，长官！”
前方道路中央拉起了警戒线，一辆警用SUV闪烁着红蓝警灯。两个警察正倚着车头看蘑菇云。男人迅速以蘑菇云为背景拍下警车的照片，随即摸下路基，翻过围栏，绕过岗哨踏入了荒地。
“A班，9。B班，21。C班，13。D班，17。E班，13……”
呵，反应真快。男人立即躲到路旁。
“总数：117。”
男人把自行车丢在路边，再抬头时吓了一跳。
“通知各班。”皮靴说，“从这里向前就是核心爆炸区，目标数肯定会有下降，但绝不允许松懈。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每一个尸体都要检查，每一块石板都要给我翻过来！”
靠近爆炸中心三公里的范围就没法骑车了，小块的混凝土和其他残骸铺满了路面。
“是！”
虽然爆炸中心靠近港区，但仍有许多住宅，陆续有人迎面走过来，他们裸露的肌肤都被划伤了，一个个浑身是血。
皮靴跺了跺脚，混凝土板发出几乎要断裂的“嘭嘭”脆响，一些石屑洒在女孩颤抖的肩膀上。
越靠近爆炸中央，空气中化学品的味道就越浓，虽然此刻还能支持，但不知再往里走会是怎样，男人后悔没带口罩。
“比如这个，”皮靴跳下混凝土板，“你，你，给我把它翻过来。”
没问题！男人抬头看了一眼蘑菇云，踏上了自行车。
“是！”
低头检查设备，相机中的电池只用掉了一格，包里还有备用的电池和卡。
两名士兵向混凝土板走进，女孩抱着小男孩拼命往里面缩，只挪了一寸脊背就顶到了坚硬的后壁。
衣服，空调，沙发，床头柜，书架，烫衣板，电子琴……地上遍布着各种坠落物品，绕着人工湖走了半圈，男人掀开一张浅紫色的被单，在绿化带里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
女孩看着白色的橡胶手套插进缝隙，握住了泥板的边缘。
男人没掏手机，只是把相机挂在胸前用超焦距边走边拍。
爸爸——女孩闭上了眼睛。
所有人一齐安静下来，低头去按手机。
“——哇哈哈哈哈哈，说什么一个也不放过，我不是已经在搜索圈外面了吗？”一个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忽然有人大喊：“有信号了！”
……
整个小区乱成一团，周围的人都在乱跑。“天呐！”，“哎哟！”，“妈妈——”，各种声音哭喊着亲人的名字。
“刷拉——”
橙色的天空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男人吁了口气，暂时是活下来了。仰头再看大楼，床单被罩挂满了每个窗户，被一阵阵诡异的热风鼓动着疯摆。
周围的枪口一致对准了男人。
人群被引向地下一层，辗转从B1的车库回到地面。
“喂喂，穿靴子的长官。”男人说，“你的地毯式搜查似乎也不过如此嘛。”
“这里这里！”另一个声音喊。
男人一边说一边走近两步，“你们是从那边过来的吧，我可一直在这儿，这不就把我漏过了吗？”
“呀。”有女人立刻哭了起来。
“……”皮靴好一阵没有说话，随后问：“是谁？那个位置，是谁。”
下到二层时前方一阵混乱，有人嚷着一层的出口处被塌陷的楼板封死了。
“报，报告——！”
“喂！别挡道。”一个穿着白背心的老头从后面挤过男人身边，三级一跳地奔下楼去了。
“呯！”皮靴一拳把那个士兵打翻在地。
消防楼梯中传来沙沙声。男人踏入之后看见两条自发形成队列。老弱病残沿着内侧的扶杆慢慢向下挪步，另一列则贴着外侧往下跑。
“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皮靴挥了挥手枪，“明白？”
更新任务：离开大楼。男人来到了消防楼梯前，33层的大厦，自己身处第9层。
“是！”
简直像廉价恐怖电子游戏的一个场景。
“至于你，”皮靴说，“军队？媒体？普通人？”
走道背向火光，男人用手电确认地面仍然存在后跃入走道。手电的光团扫过之处，壁砖、天花板、玻璃碴洒了一地，不知名的液体汩汩流过脚下。楼层报警器，住宅防盗锁，汽车警报，机械们像重获自由的无期犯兴奋地疯叫，四下不时传来破裂声，夹杂着大概是人类的尖叫。
“我嘛，只想做一个小小的交易，”男人指了指胸前的相机，“你们可不想我把这里拍到的照片发出去吧？”
男人绕到厨房，这里的防盗窗也被挤破了，龙头中兀自流出清水。男人洗了把脸，关上总阀，从翻倒的冰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插进包中，跳上洗手台一脚踹开防盗窗。
“照片？！”
通向走廊的房门卡住了，墙壁明显变形，握住把手用力一拉，咔，把手应声而落。
“十万块，全给你们。”
即使用上了200mm的焦段，图片看上去依旧缺少一种决定性力量，男人迅速回看完图片，背上相机向外走去。
“交出相机。”皮靴说着举起手枪。
男人退回了室内，找出另一支镜头。
“别激动别激动，我投降。”男人举起双手，相机落在他的胸前。
好险，阳台与楼体的接合处断裂了，只由几根钢筋连着，摇摇晃晃地向下倾去。
“R3，R4，R5，去拿相机。”
“呼——！”
三个士兵走向男人。
男人边拍边向阳台移动，向外踏出一步身体立即失去了重心。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爆炸了！所有人一齐卧倒。
蘑菇云正在扩张，从这里看去，像是正在扩大的充气玩具，不知最后会变成什么形状。
“哟嘿——拜拜啦。”
“滴滴，咔，咔咔。”男人试拍了几张，立即把镜头转向蘑菇云。
“哈哈，”男人向着趴在地上的皮靴边跑边嚷，“闪光灯都没见过？”
阳台门消失得干干净净，像一开始就没安上似的，转身之后发现它飞到了卧室的另一侧，扭曲成现代雕塑的形状。脚架抵在墙上，云台也折断了。男人赶紧寻找相机，相机摔在被子里，UV镜碎了但其余部分似乎并无损坏，机身仍在继续录影。
“射击！”
男人对着蘑菇状云团愣了几秒，跨上两步走向阳台。
“射击！”
是自发的爆炸……还是……陨石……？
“射击！”
这会儿才发现电力中断了。唯有红光照亮了室内的一切，男人转过头，巨大的蘑菇云在窗外升起，所有朝向爆炸中心的玻璃都震碎了，满地的玻璃碴都闪闪发亮。
子弹擦着男人打在废墟上。
男人命令自己闭嘴，之后摇摆着站起身。
皮靴原地打了个滚，从身旁的士兵手中夺过冲锋枪迅速扫射。
“……”
弹片击中了男人的小腿，男人摔倒在瓦砾上。两个士兵把男人架回来后从上到下搜了一遍。
男人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报告，相机中没有记忆卡。”
一个颤抖的嗓音由远及近。
“我只问一遍，”皮靴走到男人的面前，“卡在哪。”
“啊……啊……”
“嘿嘿，”男人吐了吐舌头，皮靴看见了他舌尖上的记忆卡，但一瞬之后就被男人吞进了肚子里。
男人抱着脑袋，不知过了多久，手指最先恢复了被割破的痛感，之后地面也回到固态，男人终于又能听见声音了。
“哈啊哈——”男人张开嘴给他看空空的舌头，“一百万。”
我的人生就到这里了啊，男人想，整个世界寂静无声，一大片细碎而冰凉的雨点滴洒在男人的脖子里，用手一抹，指头立即破裂了，是玻璃片。
“算你有胆，”皮靴冷冷地说。
男人摔倒在地，努力翻身趴下，他感觉自己飘浮起来，固体地面海浪般起伏，手肘像支着海绵，体内剧烈翻腾，五脏六腑被无形的巨手一把攥住，男人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感觉全部内脏就要冲口而出。
“被解剖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皮靴把手枪顶在男人的脑袋上，“你到底是谁？”
脑袋瞬间崩裂，像用两把匕首同时扎进耳孔。
男人抬起下巴，舒展了额头，天不久就要亮了吧。
“呯！”
“我的名字是——”男人笑了，“无名的士兵安杰！”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声真正的巨响迎面劈来。
“呯！”
烟从男人的嘴边掉落。
……
“我……草……”
拿到储存卡时皮靴看了看表，比原计划延迟了——五分三十秒，皮靴向地下瞥了一眼。这就是庶民么，为了区区十万元。
白光在无限膨胀后缓缓收缩，数以百计橙色的火球扯着细线，从光芒中心抛向夜空。
看看这家伙到底拍了什么，皮靴把储存卡插进电脑。
“呜——”地壳深处传来低沉的闷响。
读出图片的瞬间，皮靴的五官扭曲了。
尽管大脑给出了正确的提示，但眼球怎样都无法从那光线中挣脱，男人感觉自己失明了，眼泪机械性地涌出眼眶。
储存卡中从头到尾是某个电商的新品发布会，再看日期，是好几天前的照片。
会瞎！别看！
“报告，随身物品中未发现储存卡。”
白光——只在电影中见过强光霎时充满了视网膜。
“混蛋！”
按下打火机的同时，夜空突然从中间裂开。
皮靴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向自己刚才踏过的混凝土泥板。
“哒，”
“射击准备！”
男人叼上烟随手扔了烟盒，将同一个裤袋中掏出的塑料打火机凑到嘴旁。
皮靴拔出手电插进缝隙向里照——那里一无所有。
“Lucky.”
天空正在变亮，色调由暗红转向乌青，已经能够隐约看清地面的高低起伏。
嘿。男人从裤袋中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倒出最后一根。
辽阔的荒原中央奔跑着两个小小的白点。
男人从脚边拉过三脚架放在阳台上，装上相机，调整焦段，按下ERC键，相机就自动开始了录影。
女孩的右手紧紧地拉着小男孩，左手攥紧了拳头。
这种程度的火灾卖不了钱，不如就在这里拍一下。
小男孩则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烧起来了呐。男人看着火焰犹豫。
“快跑呀！”女孩大喊着，“快跑呀！”
大概是仓库，也可能是工厂，那是港区的方向。
“我跑不动了，姐姐。”小男孩突然松开手呜呜地哭了。
起火点目测在五六公里之外，如果不是因为摇摆的光焰渲染着天空，火光看起来和周围的灯光也没什么区别，只是黑暗中渺小的一点。
女孩停下叹了口气，蹲在他的面前，“再跑一会儿好不好？跑到车站前给你买冰激凌球。”
什么地方着火了？男人伸了个懒腰，推开键盘，起身走到阳台上。
“嗯。”
一颗晃动的橙点倒映在电脑显示屏里，男人因此把头扭向窗外，这才发现那是火光。
女孩拉着小男孩重新跑起来，两人消失在渐渐变亮的地平线上。
最初发现火光时男人看了一下表：23点23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