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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可以看出,在接受了兽人的存在之后,恐惧的性质其实悄然发生了转变。对凶猛的野兽和冷漠的人类的害怕,在“我”看来都是可以愈合的。但这种“失序”,使得“我”对社会失去了信心,因为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最大区别,正是人创造的秩序。人的秩序一旦崩塌,人类社会是否会退化?

我转而陷入了一种病态……我必须承认,我对这世界的“正常”失去了信心,这座岛上创造了无数痛苦的失序,使得“正常”岌岌可危。

其实这一问题,在作者创作小说时的维多利亚时代,是社会学界很流行的焦虑。在达尔文提出了自然选择的进化论之后,出现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试图将进化论应用于社会学领域,用“进化”的概念解释在人类社会内部发生的政治或意识形态的冲突与变革。

“我”对莫罗的恐惧,起初是害怕自己成为活体解剖的对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第十六章的末尾有这样一段议论:

借由“进化”阐发的社会学理论似乎完美地适用于飞速发展的维多利亚时代,正好印证了眼前仿佛永远在进步的社会。但到了19世纪末,有学者对此提出了质疑: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快速推进,贫富差距悬殊、犯罪率上升等社会问题越来越明显,这是否意味着,人类文明其实也会发生退化?

小说中,兽人在失去了莫罗与“法”的约束后,不仅是形体,智力也退回了野兽的状态,最终发生血案。这或许就是作者对当时社会的一种担忧。作者起初将这样的担忧形容为“深切而持久”的“病态”,是在心上留下的永远的伤疤。

小说开篇,“我”和另外两人搭上了救生艇,幸免于海难。但饥渴至极时,竟然有人提议牺牲其中一人,给其他两个人机会。这样的行为,放到兽人的语境中来看,性质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生存而茹毛饮血。这段情节如果不细看,好像只是为了表现“我”的九死一生。但仔细一想,正是有了这样的经历,才让“我”登岛后很快就开始怀疑莫罗会对人类做活体解剖,因为在内心深处,“我”对人类,或者说对人性,已经失去了信任。

小说的最后一章,专门描绘了这样的厌世情绪。只要是身处人群之中,“我”就会陷入恐惧,担心周围的人会在某一时刻变成兽人;最让“我”反胃的,是“火车里和公共马车上漠然、毫无表情的人脸。”此处的恐惧,已经不是小说开头出自动物本能的害怕了,而是对缺乏温度的社会的抗拒。

对于博士来说,人性的湮灭是对于科学的盲目追求,或者是寻求社会认可(博士提到过,有了研究成果就告诉伦敦)。这样的缘由听起来有些遥远,但小说的另一个情节,就让人性的脆弱与游移变得更加现实,让人和兽的界线,变得有些模糊。

在这一刻,对人的害怕远远超出了对野兽的害怕。“我”觉得被活体解剖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命途”,会让自己“沦为一个迷失的灵魂”。在“我”与莫罗言和后,即使莫罗把真相告诉了“我”,“我”也并没有安心半分。其实在“我”眼里,冷漠无情的莫罗是没有人性可言的。

好在小说并没有在绝望中结束。作者借由叙事者说:

小说前半部分有一处很有趣的转折,“我”被不明身份的野兽追赶,好不容易逃回了院子。但当我目睹被活体解剖的动物时,“我”第一次意识到了内心的害怕,“犹如一道电光划过浑浊喧腾的天空”,“我”选择逃回野外。

……我们体内那超越动物本性的部分,一定要在广阔、永恒的万物之法之中,而非在琐碎的日常、人类的罪过与困扰之中,寻求慰藉与希望。我必须要有希望,否则我无法生存。

兽人是否真的能变成人的悬念,常常将另一条线索遮蔽。“我”对兽人的恐惧是本能的,除此之外,推动小说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动机是“我”对莫罗的恐惧。这两种恐惧的对立,让人和兽的界线,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这里的“万物之法”(eternal laws of matter)耐人寻味。这法则究竟是什么,作者没有明说,只是说通过观察星空或许可以求索。这里的星空代表的是更广阔的宇宙,那么对比之下的“狭隘”,可能既是违反科学规律拼接人兽的莫罗博士,也是无视社会规律只求经济发展的人类社会。

最显而易见的悬念,是“我”能否在兽人之中活下来,也就是说,兽人究竟有多少人性,会不会伤害“我”。“我”第一次与兽人相遇,是在“吐根号”上看见蒙哥马利的仆人。虽然他闪着幽光的双眼唤起了“我”童年的恐惧,但“我”当时并没有想明白,更多的只是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当“我”来到岛上时,陆续见到许多奇怪的人,迷惑不解依旧占据主导。直到“我”独自来到野外,看见兔子的尸体,恐怖的氛围才真正弥漫开来。从这里开始一直到小说最后,“我”独自与兽人相处,这种恐惧都没有消失。

19世纪70年代,通过活体解剖动物进行科学研究的观点传入欧洲,引起了广泛的不满。莫罗博士的“痛苦之屋”就是这种研究手段的化身。从美洲狮的哀号,到目睹活体解剖现场,作者用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表现了活体解剖的残忍,同时更加突显了莫罗的冷血无情、不负责任。

《莫罗博士岛》虽然哲学意味浓厚,但情节本身并不复杂。叙事者爱德华·普伦迪克遭遇船难,流落荒岛,认识了从事活体解剖实验的莫罗博士,以及博士创造的兽人。人性和兽性的二元对立,是小说的核心。

莫罗在小说中的形象,不仅是弗兰肯斯坦那样疯狂的科学家,而是接近于上帝,或者说扮演上帝的人。莫罗不仅残忍地肢解动物,并给他们制定了“法”,像是在模仿基督教的“十诫”。这或许就是作者对其进行谴责的哲学或宗教根源:没有人可以凭借自己的理解来左右自然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这也是为什么作者会提到星空,因为人类所能观察和了解到的世界,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创造兽人不过是一个比喻——以湮灭人性和牺牲自然环境为代价的工业化,与莫罗博士又有何异呢?

“我”最后选择了孤独,才获得了希望。或许作者并不是在提倡避世,而是已经有所预料,小说传达的观点与当时社会发展的浪潮必定是格格不入的。身处向上的浪潮之中,个体的出路是阅读前人留下的智慧,同时不断寻求更广阔的“万物之法”。

创作于一百多年前的《莫罗博士岛》也一样,以一个“正常”人的视角,叙述了一段离奇、惊悚的经历,毫不隐讳地探讨了人究竟为何为人、科学与伦理、人与自然等母题。我们在阅读这一段虚构的经历时,也可以跟着叙事者一起,去辨认他眼中所见的,究竟是人是兽,思考人与兽的界线究竟在哪里。

2021年2月18日

当我们在观看科幻影视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去辨别那些奇特的怪物哪里像人,哪里与人类不同。我们会说大肆屠戮的角色“没有人性”,会在怪物流露出善良时觉得它可以亲近。以人性的标尺去认知世界,大概已经是我们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