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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

巨缝把身体减到精瘦的战斗状态,然后从零碎堆上流下去。她毫不理会拿自己取笑的声音,只管与同伴们一起穿行在花瓣植物间,仔细挑选最好的荚子,摘下来储存在体内的囊袋里。最后,整支打猎队伍都达到满负荷。

打猎队伍现在要带满成熟的荚子、踏上漫漫回家路,所以巨缝必须把她那些小东西从储物囊里拿出来,这样才能往囊袋里放进荚子。她走到地壳上一处稍微凹陷的地方,全不理会同伴们下流的取笑。“你在干吗?一次下三个蛋吗?”接着又是“不,就下一个,只不过跟一头悠游兽一样大!”她把自己宝贵的零零碎碎倒进去,把比较重的那些放在外围形成一堵矮墙,指望借此抵挡永不停息的风。走运的话,等他们同部落一起回来时,她还能再把它们捡回去。

“你确定那一大堆全是荚子吗,巨缝?”抖壳责备道,“没有回去捡回几样零碎东西?”

巨缝最喜欢捡东西。她在部落里算是很出色的猎手,已经杀过两头悠游兽,可一起打猎的同伴却仍要取笑她,原因就在于她有个习惯,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就一定要捡起来带在身上——而因为她的好奇心十分旺盛,所以任何东西在她看来都很有趣。

巨缝波动足盘,恶狠狠地悄声反驳对方,说自己载满荚子也比抖壳在战斗状态时更能打,还问抖壳想不想尝尝厉害……这时蓝流在地壳上大声叩击,打断了她。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6:45:35

“你们两个够了!”说完,他用眼睛扫视周围的所有同伴,大声宣布:“现在回家!”蓝流把偌大的身体朝难方挤去,其他同伴迅速形成一列纵队,跟在他身后。

“我敢说世界空间局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给我的出版商特别优待,我把手稿传回地球的费用可是优惠价呢。”他转过身,把自己推进通道。

蓝流突然停下来。“等等!”他惊讶极了,“我们走错了方向!”

“好吧,咱们谁也不嫉妒你——不是太嫉妒!”珍说,“那些因为你而对空间科学产生兴趣的孩子,等我们回地球时都已经长大成能纳税、能投票的选民了。有了他们投的票,咱们准能在龙蛋离开太阳系之前再来一次跟踪考察。”

大家原本都采取了蹲伏的流线型姿态跟在他身后,现在又一齐抬眼往前看。光神仁慈的光芒从正前方射向他们。他们稀里糊涂,停了下来。队伍深入光神天堂内部以后,之前在浓烟底下那种迷路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这些出色的猎手光凭本能就能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该往哪个方向走。可这一次,他们的本能却指引他们正对光神前进,而逻辑则告诉他们:回到部落应该朝反方向走。

皮埃尔来到开在甲板上的通道孔,“是为十到十四岁年龄组写的物理教材。在来龙蛋途中,我给八到十二岁年龄组写了介绍科学和空间的扫描书。出版商发来消息,说这些书大获成功,我甚至有了粉丝俱乐部。等两年过后回到地球,我靠童书拿的版税会比空间科学家的薪水还多呢。”

蓝流说:“看来在这片土地旅行时,我们必须忘掉自己的方向感。”他流到队伍末尾,这次朝背对光神的方向挤去。小队很快来到光神天堂边缘。大家全都用几只眼睛朝向身后,投以眷恋的目光。光神落到地平线以下,迷路的感觉再次出现。但大家身体状态都很好,肚子也饱饱的,所以蓝流把每次休息的时间压得很短。他们很快就穿过了“迷路感”地区。这一路上,天上的浓烟都是往西飘去的。

珍把身体拉到主控制台的座椅上,迅速检查一遍所有设置,然后仔细系好安全带,“这次写的是什么?”

再后来,他们的方向感渐渐恢复。本能和逻辑终于一致了。蓝流松了一口气。回程时他们基本是沿原路返回,蓝流发现自己能读出队伍来时的足迹。如此粗心大意,说明当时他们确实沮丧到了极点。蓝流原本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是往反方向走了,只要现在注意别留下足迹,许多个转之前留下的足迹倒正好可以误导潜在的追踪者。轮到他走在队伍末尾时,他往后看,发现这回大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只有身体热量加热地壳时留下的一丝发白的痕迹,就连这也很快消失了。几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刚刚从这里经过。

他转头对珍说:“好了,主控制台全归你了。我去吃点东西,再写点东西,然后就上床睡觉。下次值班见。”

下次休息时,他们大多又吃了一个荚子。巨缝习惯留着荚子里的所有种子,以防部落需要更多种子用来播种。蓝流发现她只往填埋废物的坑里放了一片荚子皮,便走过去跟她说话。

皮埃尔回转头对控制台说话:“储存那个序列!以二级优先继续监视火山岩浆的流动模式!”

“巨缝,你是很好的猎手,作战也很勇猛,所以我从没抱怨过你的体型。可这次的任务非常重要,任何拖慢我们速度的东西都会影响整个部落存活下来的机会。我要你把身上带的所有种子和其他东西都放进这个坑里,整个部落回到光神天堂之前,不要再捡任何东西。”

皮埃尔突然大笑一声,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刚刚意识到一件事:地球如果是东西向磁场,真正会受影响的只有信鸽。信鸽是靠地球南北向的磁场线和东西向的科里奥利旋转力来导航的。要是磁场线和科氏力都在同一个方向,跟这里一样,都沿着自转赤道展开,那信鸽保准完全找不到方向。这比它们的方向感被反转还要糟糕——跟这个相比,在北半球训练、却在南半球放飞只是小意思。”

她抗议道:“可种子是很宝贵的!”

“不会。”珍说,“地球的磁场太弱,不可能像在这里一样影响大气。”

“部落要搬到光神天堂,路上不需要种子。等我们带他们过来,这里的荚子和种子多得很。”

皮埃尔从控制台的显示器前转过身,招呼正在另一控制台操作莱曼-阿尔法望远镜的珍,“我在想,地球上的磁场基本是南北向。可如果它是东西向的话,地球的天气会不会不一样呢。”

这话确实有理,巨缝依言把杂物放进填埋坑。蓝流站在一旁看,起先还像看笑话,越看越是惊讶。只见巨缝不断从身体里拿出种子、小石子、没用的龙晶小碎片、悠游兽的脑结,简直源源不绝。不过蓝流不知道巨缝还留了点东西。在光神天堂,每个荚子最底部的那粒种子都与其他种子不同。普通种子是椭圆形,最底下的一粒却是有十二个尖的簇状。这不同寻常的形状激起了巨缝的好奇心。那以后,每次打开荚子她都会仔细观察,结果发现每个荚子里都有这么一粒簇状的种子。她特地把每一粒簇状种子都保存起来,打算拿它们播种,看看这类种子长出的花瓣植物与椭圆形种子长出来的是不是一样。她扔掉自己储存的其他宝贝,却把簇状种子留下了。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6:45:34

“它们那么小,不会拖慢我的速度。”她得意地想,“再说我现在正好养了一个蛋,他根本看不出来我留了种子。”她仔细把填埋坑盖好,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然后她就回到队伍里。

“我猜我们是该叫它天堂。”蓝流表示同意,“光神的天堂。因为光神,星之神,统治着这一切。它明亮的光线令烟无法越过地平线。它让我们带足食物,回到‘失落’地区,把好消息告诉部落。我们离开太久,他们多半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过了许许多多转,打猎队伍进入了熟悉的土地。现在他们不再停下休息,而是不断向前推进。快到部落家园时,他们的足盘底下感受到了纷乱的震颤。高声说话的声音透过地壳传来,还有许多足盘快速移动的动静。有些声音的口音很奇怪。

巨缝说:“这地方倒好像长者故事里的天堂。”

部落遇袭!蓝流加快了速度。

“猎物的痕迹很多,却看不见一个奇拉。”抖壳说,“猎物也不怎么怕我们,就好像它们从没遇到过猎手似的。”

他把身体压得特别扁,刚看到营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就停下来。他迅速强化一根眼柄,把一只眼睛升上去,以评估局势。

他们走出了烟气遮蔽的地狱,来到一片新天地。这里没有烟也没有灰,到处长满未被采摘过的花瓣植物。这经历在每个成员心底都激起了敬畏之情。周围有不少猎物留下的痕迹。转眼之间,大家就吃上了惶惶兽的肉,还用完全成熟的美味荚子佐餐。

另一个部落组织了大队人马,正在攻击花瓣植物田。战斗在一排排植物间打响。进攻一方逼得卫兵节节败退,其他袭击者趁机摘光了最靠外的荚子。又有另外一队向营地另一侧的荚仓和围栏发动佯攻,分散了部落的守备力量。卫兵的数量似乎特别少,而且哪里都看不见烟天的踪影。蓝流这侧的田地并没有敌方武士,这样看来,对方的作战计划显得十分明显。蓝流让眼睛落下,悄声把情况告诉同伴。

蓝流很快发现,浓烟形成的大罩子上出现了短短的裂缝。又走了几转,地壳上的灰也不再对行动构成影响。过了一会儿,其他星星也现身了,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怪星星。不过最怪的还要数那颗发红的黄星,一转又一转,它始终一动不动地挂在南方的空中。其他所有星星都绕着它打转,活像一群较低级的神仙在向大神致敬。

“花瓣植物田被一大队敌兵攻击,对方已经控制了靠东边的那一半。我们从这里往东去,穿过难方绕到他们背后,然后从东边发起进攻,把他们困在中间。”大家一面听他说,一面把荚子和挖掘工具从储物囊里扔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地壳上。之后,大家身体里生出参差不齐的作战操作肢,又从武器囊里掏出尖锐的龙晶碎片。虽说巨缝努力掩饰,蓝流还是看见了那一小堆奇怪的种子。他心里十分恼火,决定战斗一结束就好好训她一顿。

有了目标,队伍的士气立刻恢复。许多转以来,他们终于在铺满灰的大地上走出了不错的速度。没过多久,那颗星星就出现在地平线上。随着它的出现,迷路的感觉也开始减弱。大家默契地缩短了休息时间,加劲儿往前赶。

打猎队伍握着龙晶碎片构成的武器朝东边移动,比之前沿难方的移动速度快了许多倍。等他们来到地平线背后,蓝流就领着大家横跨难方,一直来到袭击者背后。

“巨缝”和其他一些成员也想看,但蓝流结束了观光活动。“把一只眼睛送上长矛顶,花的能量都够走好几转了。再走个几转,咱们都能从视线高度看见它。出发!”

他让手下的武士排成一排,每个武士都用强壮的操作肢握着一根或者数根锐利的长矛,这些操作肢牢牢扎根在加厚的身体前侧。蓝流对大家低语:“他们不知道我们要进攻,所以移动的时候尽量安静。如果能不被他们发现,他们的脑结就会正好朝着我们这个方向。”

抖壳坚持她也要看一眼。她花了大力气,很快也把一只眼睛送上长矛顶端。星星几乎就在沿难方走的正前方,而且正好在地平线上。抖壳差不多敢肯定它比自己见过的任何星星都要亮。但因为天上看不见其他星星,不好做比较,她不能完全确定。

大家用平滑的动作行进,越过地平线后把身体压低。他们绕过一堆荚子,那是摘下来准备运走的。

“有颗星星!”他大喊一声。他的伪足飞快地流下来,它落下时产生的能量震动了全体队员。“天上还是有烟,但肯定已经没那么厚了,因为我能透过烟看见一颗星星!星星就在地平线正上方。”

蓝流悄声道:“好运气,连摘荚子的都下去参战了,把卫兵逼向更远的地方。”

又过了许多转,蓝流真的开始担心了。他们早就过了食物储备的极限。等这队奇拉回到本部落,他们必定是又瘦又弱了——甚至可能根本回不去。迷路的感觉更加强烈。下次休息时蓝流几乎想放弃了,不过他决定先尽量看看前头的情况。他拿出他们最长的龙晶长矛,把尖的一头插进地壳。它高高耸入天际,比他自己能形成的脆弱眼柄高出许多倍。大家明白了他的意图,便在他周围围成一圈,朝他的体缘施压。他生成一根厚实的伪足,把一支眼柄沿着龙晶长矛向上送,好容易把眼睛放上了长矛顶端。他看见浓烟遮蔽了天空,直到地平线上方……

他们各选了一行。对方忙于在各行植物间作战,他们正好攻其不备。

“我看你们并没意识到情况有多严重。火山毒害了它能碰触到的全部地壳。部落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们找到一片能让大家活下去的地方。要是找不到,整个部落都要死。最先死的就是雏仔。”这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大家的心。奇拉并不会对某一个雏仔产生特别的情感,而且除非蛋壳上有什么独特的纹路,女性甚至不会记得自己放进蛋圈的蛋是哪一个。但所有奇拉都很爱雏仔。直到它们长大成年、可以干活为止,小雏仔们都备受呵护。想到雏仔会死,大家脑子里再也没有了放弃的念头。

想杀死奇拉并不容易。如果被硬物击中,柔韧的皮肤会吸收冲击力,皮肤下面的流质身体只需要避开受到攻击的那一点就行。如果这个硬物同时还很锋利,比方说龙晶碎裂的一头,它能把皮肤戳一个洞,如果洞够大,体内发光的液体就会漏一些出来。不过自保护系统很快就会把伤口封上。如果有只鲁莽的眼睛从眼柄上支出来,锋利的碎片有可能割断眼柄。这会带来一阵剧痛,但只会失去部分视力。毕竟眼睛的位置是可调节的,奇拉通常有十二只眼睛,失去其中一两只的话,奇拉大可以调整剩下眼睛的位置,视界的完整性几乎不受影响。

谁也没吭声。蓝流从抖壳身上流下来,后者渐渐从声波引发的打击中苏醒。她的感官终于恢复清明,只听蓝流正在说话。

奇拉身上唯一脆弱的部分是脑结。它可能处于皮肤内的任意位置,但假如奇拉在某个方向上面对敌人,那么脑结多半就在反方向上,远离对手锋利的龙晶。蓝流就是认准了这种本能行为,这才制定了从背后偷袭的方案。他从背后快速冲向自己的目标,向上流到对方顶面上。他的足盘感觉到了脑结的形态,于是用自己的底面对它集中发射震波,令它陷入昏迷,接着又干净利落地刺了三下。刺完后的惯性正好带着他越过已经死去的敌人身体。

蓝流早料到会发生类似的事件,并为此做好了准备。可他绝没想到发难的会是他最喜欢的玩伴抖壳。他一跃跳上她的顶面,用自己的足盘结结实实敲中了她的脑结。因为事前毫无征兆,她连动都没机会动弹就晕过去了。他停在她昏迷的身体上轻声发问:“还有谁想挑战我吗?”

“蓝流!”“疲惫足盘”大喊一声,放低了矛尖,“你是打哪儿来的?”

抖壳说:“你愿意走就走。我要回去了。”

蓝流一面打量老朋友皮肤上渗出的体液一面回答道:“我们刚到。部落的新家已经找到了。不过先跟我来,把仗打完再说。”

蓝流反驳说:“如果我们让部落沿着我们来的方向向回走,那就离火山更近了。如果让部落往东或者往西去,那他们肯定会遇到其他逃避火山的部落。如果他们留在原地,烟又会杀死花瓣植物,大家都得饿死。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方向。我们必须前进,能走多久就走多久。”

蓝流顺着一排排植物往下找,很快就在两株植物间发现三个武士打成一团。“热风”和“巨缝”把敌方部落的一名武士夹在中间。那武士闪过了巨缝之前的冲锋,现在正一面抵挡两名对手的进攻,一面准备往两排植物间逃走。但蓝流拦住了他的去路。对手看见蓝流握着的长长的晶体碎片,足盘绝望地敲打地壳。蓝流的长矛径直插入敌人的中心。

下次休整时,抖壳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蓝流,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我们越是走,天和地就越糟糕。也许祖先长者的指示已经不再正确了。”

“又一记脑杀!”蓝流得意极了。敌人的身体坍塌,化作一块往外蔓延的圆盘,填满了植物之间的地表。

“继续走。”蓝流再次动身。但他们越往前走,迷路的感觉就越强烈,天空也越发昏暗。他们携带的荚子也不多了。

蓝流用眼柄的波动指明方向,又朝巨缝和热风小声说话,语速飞快:“你们俩去那边,我们走这边。”蓝流转身去植物间寻找更多敌人,疲惫足盘为他断后。

所有成员都表示同意。逻辑上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迷路——可又确实感到自己迷路了。

有了回归的打猎队伍,战局很快扭转。敌对部落的军队撤退了。他们不但没能偷到荚子,自己的数量还大为减少。

大家都有这种感觉,但过了许多转才有成员说出来。“这片地方让我不安。”“最后一荚”说,“我老觉得自己迷失了方向。可其实我明明又知道自己在哪儿。我能看见几转之前我们经过的那片悬崖,所以逻辑上讲我知道我能找到回部落的路。毫无问题,只要朝难方前进,跟我们来的方向相反就行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迷了路!”

开始善后。被偷的荚子和打猎队伍带回来的熟荚子都被放进荚仓。死掉的奇拉很多,其中包括本部落的“碎地壳”和“星升”。他们都被割开,让体液渗进地里,肉则晾干了储存起来。

蓝流催大家继续上路。往难方推挤十分费力,地上的灰也让他们的足盘抓地困难。远征再无乐趣可言。但还有另外一件事增加了他们的不适——他们似乎迷失了方向!

部落带给打猎队伍的消息很不乐观。自从打猎队伍离开,部落就经常遭到饥饿的战队袭击,几乎没有间断。烟天早就在一次保卫农田的战斗中送了命,如今疲惫足盘是部落首领。听到这里,蓝流转身看了看疲惫足盘。她被刺伤了好几处,伤势不轻,伤痕累累的皮肤一直往外渗出发光的黄白色体液。

当时大家对此还有不同意见,但又走了几转之后,所有成员一致认为情况显然比之前更糟糕。天空被浓烟遮蔽,地壳上铺满恶心的红黄色烟灰,他们从上头流过时足盘觉得冰凉。有些成员说应该回去,但蓝流绝不同意。这是他第一次作为打猎队伍的首领经受考验,他可不准备在身体里还装着荚子的时候就往回走。

“现在正是最佳时机。”蓝流心想,“要去光神天堂,部落需要强有力的首领。”他转过身,举起自己的长矛,向疲惫足盘发出正式挑战。

打猎队伍就这么走了许许多多转,头顶的天空依然烟气弥漫。有一次吃荚子休整期间,“抖壳”说话了:“我觉得这儿的烟比家里还浓。”

“谁是部落首领,长者?”

蓝流看看自己的队员,他们的储物囊里装满荚子,身体全都胀鼓鼓的。“走吧。”他开始向南朝难方推挤,其他成员挨个紧紧跟上,形成一列纵队。经过一转的艰苦跋涉,他们终于越过地平线,再也看不见家了。

疲惫足盘很久都没回答,她在评估自己有多大机会。她仍然能当好首领,也不愿现在就被降入长者的行列,可此刻她确实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正如她自雏仔时起就被迫忍受的那个名字。

烟天转身对剩下的成员说:“我不知道打猎队伍要过多少转才会回来,但等他们回来,我希望荚仓里存满食物。花瓣植物结的荚子变少了,所以我们必须再多多播种。”在一片足盘拖曳的呻吟中,烟天挤到工具仓旁。他拿起一片龙晶碎片,去到田里,开始在坚硬的地壳上挖洞。他心里明白,这样漫长、艰苦的劳动,要让大家动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首领带头开干。

她回答道:“是你,蓝流。”蓝流的长矛刺破她伤痕累累的皮肤,给她添上一道小伤口。这是仪式要求的伤痕。她疼得缩了一下。

蓝流移到旁边,一群渴望冒险的年轻武士跟了过去。他挑选出一小队成员,然后领他们去荚仓装食物。烟天看他行事,心里琢磨着:“他很有领导才能。他选的是耐力好的,哪怕其中有些并不是最好的猎手。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考虑到了旅途会很长,所以他选的两种性别数量相同。”

蓝流转身对整个部落说话:“我是部落首领。有谁要挑战我吗?”谁都没应声,于是正式的仪式宣告结束,蓝流开始掌权,他的语气也随之变化。

烟天开始说话:“如今形势不妙,我们不得不离开,去天空没这么多烟、花瓣植物能够生长的地方。要走的路肯定很长,所以我们必须有充足的食物带着上路。蓝流,你带领一支打猎队伍,去替大家找个更好的地方。我猜不会很近。你们必定要过许多转才能回来,所以尽可能多带荚子上路。记住我们祖先的话——‘去其他奇拉不去的方向。’”

“我带回了好消息。我为我们找到了一片新土地,一片没有烟的洁净之地。那是块好地方,没有敌人,却有许多猎物和许许多多从未被采摘过的花瓣植物。它在难方很远之外,路也崎岖难行。但我们要去,因为有一颗新的神星和他的天堂在等着我们——我们将前往光神的天堂!”

他来到围栏与农田之间的空地,足盘叩击地壳,召唤部落集会。很快,所有部落成员都在他东边和西边排成弧形,没有到场的只有卫兵和雏仔。

之后的几转,蓝流派了一些奇拉外出打猎,剩下的全部到地里干活,抓紧时间把能吃的荚子都摘下来,储存到荚仓里。他与巨缝来到仓外查看,发现荚子已经从开口处溢出来,不由感到十分满意。

“还是谨慎些比较好。”烟天对自己说,“可别弄成为了躲避悠游兽,却跑进了迅猛兽嘴里。”

“已经够了。”他说,“等猎手回来我们就出发。”

花瓣植物的收成越来越糟。头顶几乎总是覆盖着烟云,植物似乎被窒息了。该搬走了。可要走多远才能逃开时刻悬在头顶的烟呢?他们能走那么远吗?

“真的够了?”巨缝质疑道,“我们从光神天堂回到部落,一路上吃了好多好多荚子。部落有那么多奇拉,再说行进的速度也会比打猎队伍慢得多。”

“烟天”忧心忡忡地往上看。如今天空几乎随时都被烟雾遮蔽。他离开蛋壳不久、该给他命名的时候,负责照看雏仔圈的长者们都觉得布满烟雾的天空十分稀罕,于是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现在——离那时已经过去许许多多转了——现在他已经成了部落的首领,自己名字代表的现象深深困扰着他。

“这里有许多、许多荚子,巨缝。肯定够整个部落吃的,因为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荚子。”蓝流说着就走开了,去迎接一支返回的打猎队伍。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6:45:24

巨缝望着溢出来的荚子。“这里有许多荚子。”她暗想,“但是真的够吗?”

珍对控制台说话:“西极视图!”图像转动到西极停下。珍指着屏幕说:“西边极地布满杂乱的次级磁极,其中一条很强的次级磁极正好与火山在同一磁经度,又正巧也位于自转赤道上方。这一次级磁极阻断了那个经度,把所有的烟气都困在了北半球。这样一来,西极泄漏的烟气和东极泄漏的烟气合在一起,形成了自转赤道稍微往北的这条浓烟带。”

她拨弄着体内那一整袋簇状种子,战斗结束之后她就把它们取回来了。她回想起横亘在这里到光神天堂之间的那一大片贫瘠的土地,回想起自己一路上吃的那许多荚子。这一路是需要吃很多荚子的,因为她从自己吃的每个荚子里都取了一粒簇状种子,而现在,她的储物囊里有很多、很多这类种子。

“为什么泄漏出的烟气都停留在赤道以北的一条带状区域里?”皮埃尔问,“东极漏出的烟留在北自转半球,这我能理解,因为它位于自转赤道上方;可西极泄漏的烟气为什么没有污染南半球的大气呢?”

就在这时,她突然灵光一闪。巨缝不愧为奇拉过去与将来历史中孵化出的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她在抽象思维上做出了飞跃。

“对。”珍说,“烟气基本是从火山往东西方向移动,因为顺着磁场线移动比横跨磁场线更容易。但当烟气来到磁极,容易移动的方向就变成了指向地下。所以烟气堆积的整体形状就像个很大的新月,火山在新月的中央位置。不过在两个磁极处有些泄漏。”

“我从我吃掉的每个荚子里拿了一粒种子,”巨缝自言自语,“所以我的种子就跟荚子一样多。”

“看起来很像地球的天气模型。”皮埃尔评论说。他的指尖搭在她肩上,借此令自己留在原地。

大脑愣了愣神,“可种子又不是荚子!”

皮埃尔飘近珍身边,从她肩头看着屏幕。珍命令计算机缓慢旋转中子星的图像。滚烫的烟气用白色表示,磁场线用蓝色,而科氏力和重力则是绿色。

然后大脑恢复过来,“可种子有多少荚子就有多少,所以数量是一样的。”

珍在检视火山烟雾在大气层中的飘动模式,又把它与磁场的数据和由中子星高速旋转造成的科里奥利力相互关联。她要创建一个磁场构造的计算机模型,借此发展出详细的理论,来解释中子星的铁蒸汽大气以及这大气与重力、磁力和中子星自转这几种相互矛盾的力如何互动。

她把种子拿出来,沿着荚仓的墙排成一排。整个墙脚都排满了。种子确实很多。接着她又拿出荚子,每粒种子旁都放一个荚子,最后得到一整排荚子。

皮埃尔·卡诺·尼文长长的直发绕在脑袋周围,像个光环。他不断敲击着控制台的键盘,叠加一层层彩色计算机展示图。他柔和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岩浆流动的模式,这模式极其繁复,换了任何人都必定一头雾水。皮埃尔命令计算机计算新流出的岩浆对地壳造成的负重。这问题十分复杂,趁计算机工作,他从自己的控制台前离开,飘过去看珍在做什么。

“成了。”她说,“我需要这么多荚子,才能走到光神天堂。”她把那些荚子堆到旁边,接着又拿出别的荚子放在种子旁,于是又得到一排荚子。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5:48:10

“蓝流需要这些荚子才能走到光神天堂。”说着她把这排荚子也收起来,堆成第二堆。

接下来就是修建蛋圈,这又为整个部落大大减轻了负担。自从离开老家远行,女性一直把蛋随身带着。现在她们终于可以放下了。之后的许许多多转,部落在新家成长、壮大。

巨缝依次为每个部落成员备好口粮。很快,荚仓外摆满了一堆又一堆的荚子。她才把部落成员的名字用了一半,荚子就没了。食物不够吃!

地壳传来的隆隆声让破花瓣知道采石远征已经顺利结束,他于是派了另一支工作小队去帮忙把石头拉回营地。很快,这里就有了家的感觉。首要任务是荚仓,好让大家把随身带的荚子放进去,不用再担心被持续不断的风刮走。有了荚仓,最高兴的是长者。因为年轻奇拉工作时,大多数食物都要由长者保管,害他们什么都干不了。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自由行动,着手更重要(并且更有趣)的任务:翻蛋、养育雏仔。

巨缝赶紧跑去找蓝流,把他带回来解释一番。对方却完全听不懂。

他们快速沿来路返回,只偶尔停下来吃些东西。大家还想乐一乐,但这得等回到崖底平坦的地壳上再说(不过友好的拍打和轻踏还是可以的)。他们终于回到铺满乱石的崖底,此时的斑点蛋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猎手了。最危险的时刻正好轮到他打前锋,这让他成了英雄。悠游兽猎手亲自给了他英雄的奖赏,带他第一次领略了成年雄性的快乐。

“对,我看见那一堆堆荚子了。可你怎么知道每个奇拉都要吃那么多呢?”

崖面的剥落让悬崖顶部承受的压力骤然减少,崖顶震荡起来。震动的一瞬,斑点蛋的足盘无法牢牢与地壳接触。他这辈子,这种情形还是头一次(他希望也是唯一一次)遇到。他根本没时间害怕就已经重重撞上了岩面。大家静静躺了一会儿,然后从碎裂的悬崖边缘退开,边退边互相拍打,庆祝胜利。

“对,我看见你把荚子摆在种子旁边,让那排荚子和那排种子一样长。可种子跟荚子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准备好了?”悠游兽猎手问。她开始对着裂缝的尽头切割,只不过这次是要把地壳的纤维割断。干这活儿很费劲,而且进展缓慢,因为地壳物质的强度正是来自纤维。大家轮流着干。到最后,这一长条地壳的重量会超过剩下的纤维的力量,这道裂缝会从崖顶一路弯弯曲曲裂到崖底,悬崖表面就会从崖体脱离。而这时候正好轮到斑点蛋在前方切割,他心里害怕极了。

“对,我明白你从光神天堂回来的路上每吃一个荚子就留下一粒种子。可这跟部落要吃多少荚子有什么关系?那些荚子都已经被你吃掉了,只剩下那些畸形的种子。”

龙晶碎片都被拿走以后,崖顶的攀爬者来到崖边,用自己携带的挖掘工具在悬崖顶部凿出一条长长的沟。这条沟到崖边的距离刚好等同于他们能轻松搬运的石头的高度。他们将地壳里的纤维拨开,制造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把一长条地壳分离出来,只有它的两端仍连接着岩石。然后他们去到长条西端,这里的地壳比较容易抓牢。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一根链条。悠游兽猎手用一根长操作肢把最锋利的一块水晶碎片握在身前,并把身体尽量往前伸。她集中精神,很快就让后体缘长出几个短操作肢,排成一排。斑点蛋和“灰地壳”流到她上方和下方,也形成了操作肢,好抓住她。剩下的同伴又抓住他俩,并尽可能把身体摊平,形成锚体。

“不,我没明白。你说种子告诉你我们各需要多少荚子是什么意思?种子又不是荚子。”

攀爬者们开始干活。首先把那块完整的大龙晶推到悬崖边,让它从崖顶落下。几乎无法打碎的超硬晶体从他们视线中消失,旋即重新出现在崖底,裂成了一打尖利的碎片。等候在崖底的小组挺过了震荡波,然后迅速上前回收龙晶。它现在已经变成了宝贵的猎刀和挖掘工具。

巨缝用了各种方法,想让蓝流也做出抽象思维的飞跃。对她来说,这种思维已经显得自然而然,但蓝流却怎么都做不到。最后蓝流满心挫败,跺着足盘大发脾气:“荚子多得很,你看看就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光神天堂在等着我们。”

她从边缘往回挪,“来吧,还有好多重活儿等着咱们呢。”

巨缝流过去,挡住他的去路。“我们不能走!”她说,“半路上我们就会饿死!种子说的是实话!”

“那是因为你平时只从侧面看。要是能从上方看见你自己,你会发现你也一样大,一样坑坑包包。”悠游兽猎手说,“不过那些包确实挺好笑。我敢打赌,‘双种子’顶面中央那个泛红的黄色大包是一粒蛋,马上就会掉下来。”

“种子不是荚子。”他反驳道,“另外,我早就想踩你了。我明明叫你把这些种子留在路上,可你还是带回来了。”

“他们可真大啊!”斑点蛋惊叹不已,“模样真古怪。他们顶面上还有好多突出来的包呢。”

她的回答让他愣在原地,“谁是部落首领,长者?”

斑点蛋压根儿不愿意接近悬崖边缘,但他还是过去了,并且学着悠游兽猎手的样子把一只眼睛升高。他俩一同往前移动,直到看见留在悬崖底部的打猎队伍成员。

蓝流退出荚仓,而她则朝他走过去。“这样就不会伤到荚子了。”他想,“我们俩状态都很好,这场仗会持续很长时间。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时候挑战我?”

“就看看。”她说,“从上往下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特别奇怪。来看看吧。”

他俩移动到围栏之间的一片空地上,部落成员聚到他们周围。巨缝倒空自己的囊袋,把工具和零碎东西都扔下,然后她生成一支决斗用的操作肢,举起自己的长矛。蓝流一直望着她,又是好笑,又有点害怕。

斑点蛋问:“怎么回事?”

“蓝流状态很好。”巨缝一面琢磨,一面把自己的宝贝“奇物”整整齐齐堆成一堆。“要想打败他,我必须充分利用每一点优势。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获胜——他肯定会领着部落饿死的!”

“我能看见远处咱们部落的营地。就是这里了。”她站着没动,看了好一阵。

她终于转过身,举起长矛,又一次发出挑战:“谁是部落首领,长者?”她停下来——然后抛出护在她身体里的卵,为自己的挑战增加胜算。半成型的蛋袋落在她与蓝流之间的地壳上。发光的蛋袋破了,珍贵的小蛋仔扭动身体,吐出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整个部落都惊呆了。

他们只往东走了一转就来到了断层底部,但在巨大的重力下爬坡十分艰难。他们花了许多转和许多食物才爬上坡顶,又折回到悬崖顶部。悠游兽猎手在自己的一只眼柄里形成坚硬的晶子核,将眼睛尽量往高处送,然后缓缓朝悬崖边缘移动。

蓝流满眼惊恐,轮流看着渐渐冷却的蛋仔和巨缝坚定的面孔。“她铁了心要赢。会不会真像她说的那样,荚子不够呢?”他晃晃长矛,“算了——已经到了这地步,也没法停了。”

悠游兽猎手教给他一个诀窍:先爬到一块小石头上,然后再停下,休息时从石头上将身体向上伸展。这么一来,石头能防止她往下流,而难方又从旁边把她固定住。她几乎可以完全放松,舒舒服服地享受食物荚。这技巧不好掌握,斑点蛋不止一次发现自己的体缘绕过石头往下流。不过他很快就成了熟练的攀爬能手,不比同伴们差。

蓝流用正式的答复回敬对方:“是我——雏仔!”他朝她冲过去。

“跟朝难方前进差不多,比那还困难。”斑点蛋抱怨道,“朝难方前进时,你停下来就可以休息。可往上爬的时候,你干脆别停下休息,因为停下来的时候你还是得抓牢,要不就要流下去。”

这场战斗实在算不得好看。双方都受到规则的限制:必须时刻保持对自己长矛的控制,否则自动算作失败;同时又不允许使用矛尖刺伤对方,除非等到最后胜利者在失败者身上留下仪式要求的伤痕。于是双方翻滚,用长矛侧面击打对方眼柄,踩对方的体缘,尝试夺走对方的长矛,还用肌肉发达的伪足敲打对手,以期震动对方的脑结令其昏迷。

悬崖顶部向东形成一个斜下坡。队伍于是选了那个方向。他们带着龙晶碎片,还有一整块边缘圆润的完整龙晶,这是在挖坑准备种地时发现的。很快他们就来到竖直的断层面跟前,开始往长长的坡上爬。这一路非常辛苦,进展也十分缓慢。

争夺首领位置的战斗通常都不会流液,但这次却让大家大吃一惊。巨缝发现蓝流的长矛正好指向一个合适的位置,便故意撞上去,让长矛刺入自己的身体。蓝流失去了对长矛的控制,战斗失败。他晃晃自己的决斗操作肢,甩掉几滴发光的体液。巨缝则再度重复挑战语:“谁是部落首领,长者?”

“等我们采完石头,它就非倒不可了。”悠游兽猎手说。接着她认真起来,“哪一头看起来比较近?”

蓝流回答:“是你,巨缝。”

“是的,不过它之前没倒下,所以我猜它现在也不会倒的。”斑点蛋信心满满地说。

巨缝移动身体,蓝流眼睁睁看着自己尖利的长矛从巨缝身侧快速愈合的伤口抽出。长矛伸到他自己体表,划下了仪式所要求的伤痕。两具身体的体液混合在一起,从矛尖滴落在地壳上。

悠游兽猎手说:“确实。”她轻跺足盘戏弄对方,“看着就好像要直接落在你身上似的,不是吗?”

巨缝伤得不轻。但对于她这样出色的武士,伤口只会稍微延缓她的动作罢了。所以,当她再度发出挑战时,谁也没有勇气回答。

他平静地评论道:“倒是真高。”

接下来,巨缝对聚在周围的部落成员说话:“我们当然要去光神天堂,但不是现在。在这里与光神天堂之间隔着漫漫长路,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撑自己熬过去。我们必须种植更多荚子。回地里去,多多播种。下次收获后我们就出发。”

“斑点蛋”跟着采石队接近了悬崖。这个小年轻害怕起来,他这辈子还从未如此接近这么高的东西。感觉就好像悬崖要直接倒在他身上一样。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打猎队伍,他可不准备露出害怕的样子。

部落成员回去干活。去光神天堂的计划推迟,大家自然有些失望,但奇拉生性恋家,所以两种情绪正好彼此抵消。几转之内巨缝的身体就复原了,她花了不少精力确保部落播下足够的种子,同时还要确保让蓝流继续为自己效劳,毕竟蓝流是部落里最强的武士之一。一有机会她就拍他、逗他,几转之后他便接受了她的逗弄,不再为战败而闷闷不乐。他俩还一起乐了一回。很快她就感到体内生出一枚新蛋,取代了她牺牲的那枚蛋。

部落成员安顿下来,松了口气。一支小队被派去附近的悬崖采石。修建围栏、荚仓和无比重要的蛋圈都需要石头。

巨缝找了个地方,种下几粒簇状的怪种子,然后饶有兴趣地观察了很久。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无论是长出来的植物、荚子还是荚子里的种子,簇状种子都跟光神天堂的普通椭圆种子一模一样。她到最后也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这里应该仍是某个部落的领地,但地平线上能看见的打猎队伍非常少,所以他判断他们很可能位于两个部落之间的区域。通常说来,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停留。如果他们还需要往东、西方向搜集食物的话,猎手越往外走,食物就会越少。但他们随身带了成熟的种子,又懂得如何拿走天空让种子生长,所以部落可以停在此地。驻地随时都有最强力量守护,因为他们的武士全都可以留在驻地照料种下的植物,只偶尔出去打些猎物,一方面让饮食多样,一方面也展示本部落的实力。

植物生长期间,巨缝就玩数学。之前她学会了把种子等同于荚子,现在她又收集了一堆小石子,每粒石子代表部落的一名成员。

他们前进了好长一段距离,然后破花瓣喊了停。

这次收获的时候,原来的荚仓不够用了,他们只好新建了一个。巨缝决定先看看荚子是不是够整个部落食用。可之前那种办法实在太麻烦了,她得把那么多荚子都从仓里拖出来,摆在她从光神天堂一路带回来的种子旁边,再把它们收成一堆一堆,最后又重新放回仓里。

熟能生巧,通过不断尝试和犯错,部落发展出一种被称作楔形阵的技巧。最强壮的一个奇拉打头,承受磁场的全部冲击,其他较强壮的奇拉在他两侧排成倒V形,将他创造的缺口扩大。其他成年奇拉很快学会了组成二级倒V形,将雏仔和长者夹在中间。如果出现缝隙,组成二级倒V形的成年奇拉立刻上去填补。于是部落行进时,拖后的体缘不再仿佛受伤的悠游兽在身后拖出的生命汁液了。

这时,她完成了另一次概念性突破。

部落缓缓向南进发。在垂直于磁场线的难方行进并不容易,哪怕年轻猎手都要花大力气,长者和雏仔就更难了,即便有开路先锋在前方打开缺口也一样。最难掌握的要点是大家必须一直紧靠在一起,并不停移动。假如出现空隙,或者有谁稍微停下片刻,东西向的磁场线就会归位,把他们的身体压在线上,活像被串起的珠子。在这种时候,如果他们没力气重新开始往南移动,那就只能向东或向西走,加入到仍在移动的某部分队伍的队尾。

“我为什么非得把荚子搬来搬去呢?”她暗想,“我可以收集一堆种子,每一粒代表仓里的一个荚子。搬种子不是比搬荚子要容易得多吗。”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4:44:15

很快,荚仓门外出现了一个较小的仓,里面装着一堆种子,数量与仓里的荚子数量相等。负责管理的是奇拉的首席会计。这是一个长者,巨缝把这项任务派给了他:每次有一个荚子放进荚仓,就把一粒种子放进种仓;每吃掉一个荚子,就从种仓里取出一粒种子。

“火山,”她思忖着,“皮埃尔肯定感兴趣。他一直想研究这颗星星的内部动力,现在他可是有内脏可看了。不过那怪物喷出那么多热气和灰尘,我的大气研究准得受影响。”

收成越来越多,就连种仓也满出来了。巨缝看着种仓,对这个数字又是满意又惊骇。自从她学会利用数学减轻工作难度,她就不停地思考各种办法,想让工作更容易些。她一边把种子弄成一堆,一边琢磨。她发现了一件事:因为种子是长椭圆形,所以它们有种聚成一簇的倾向。她发现如果自己摆放时让每粒种子的侧面都恰好接触,它们就会形成漂亮的一簇。虽说这一簇的数量太多,她数不出来,但只要摆放的时候都让种子的侧面恰好彼此接触,那么每一簇里种子的数量就总是一样的。这个图案很漂亮,正好像光神天堂荚子里最底下的那粒种子。她把一粒簇状种子放在堆成一簇的种子旁边。它们的外形看上去一模一样。她已经用惯的同构识别法再度闪现。

她靠回椅背上,按下打印键。

“如果一粒簇状种子与一小簇种子相像,”她琢磨起来,“我干吗不留一堆簇状种子,每一粒代表一整簇椭圆形种子?”

她再度前倾身体,说:“对此目标分配一级优先!如有重大变化或活动停止立刻报告!”

她很快就做出安排,用一个更小的仓替代了种仓。这个小仓里装了许多簇状种子,还有几粒多出来的椭圆种子。椭圆种子让她稍微有点不安,因为这意味着有些荚子是用簇状种子代表,有些是用椭圆种子代表。好在簇状种子比椭圆种子稍微大一点点,所以她也就打消了疑虑。真正的麻烦来自会计。他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火山生死的详细历史当然值得密切关注。要是走运,也许地壳里堆积的物质会变得十分庞大,最后在圣乔治号停留期间造成星震。那应该会让整颗星星颤抖,而他们或许能借此了解星星的内部谐振模式,并对其内层的厚度和密度建立更准确的计算机模型。新出现的火山无疑是高优先级,不过它也还是得排队。她可不能老占着扫描仪,让它只对着这一个地方拍照。

“老办法很简单呀,巨缝。”那个长者说,“种仓里一粒种子就代表荚仓里一个荚子。可现在这样简直讲不通呢。这只是一粒种子,就算是簇状种子,怎么可能表示很多荚子呢?”

屏幕上的图像被火山的特写取代。图像每秒闪烁五次,因为中子星每转一圈成像仪都会扫描一次。只见中心区域喷发出亮光,一条明亮的光带从中心流出来,越往前流岩浆的亮度就越低。

巨缝尽力解释,这时她遇到了一种现象,想要教会其他人某件事的人经常会遇到这种现象:在解释的过程中,老师自己学到了新东西。这一次,巨缝学会了数到三以上。

珍又说:“莱曼-阿尔法扫描转为高分辨模式,扫描目标区域!”

“听着,长者,我仔细给你说一遍。这里是一个荚子,还有一粒椭圆形种子。这里是另一个荚子,把它放到第一个荚子旁边,又有另一粒椭圆形种子放在第一粒种子旁边。加起来就是二——再加就是三。”巨缝把第三个荚子和第三粒种子摆过去,然后拿过又一组荚子和种子。

初步识别——活火山。中央温度15 000度。

“现在这么多是……”巨缝努力搜索那个不存在的字眼,“……跟你能行动的方向相同的数字:东、西和两个难方。”她继续加上另一组,“而这么多是跟迅猛兽的獠牙数量一样多。而这么多是跟花瓣植物的花瓣数量一样多……”

珍身体前倾,“识别?”图像没变,但那行字变成了:

她继续往下说:“而这……”她完成了那个形状,“是簇状种子上隆起的数量。同你眼睛的数量一样多。”

莱曼-阿尔法扫描于2050年5月22日14:44:05,新特征发现于西经54北纬31。

会计用一根柔软的卷须挨个碰碰每粒种子,每碰一粒种子就依次把自己一打眼睛中的一只垂下一点。“确实如此,”他说,“这下倒是容易数了。”

一个闪烁的方块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中子星图像上的一小块椭圆形牛眼状图案。在屏幕上角计算机打了一行字:

其实这堂课头一次讲的时候对方并没有听明白,但多次重复过后,就连会计也能熟练使用一、二、三、行进方向、迅猛兽、花瓣……一直到一打,就好像这是他自雏仔时就学到的一样。可没过多久,就连这些数字也不够用了。因为这次收成的荚子太多了,巨缝只好发明了“大数”一词,来表示一打荚子的一打。会计对她选的这个词非常满意,因为它显然代表了“很大数量”的物件。

珍·凯丽·托马斯坐在圣乔治的成像科学控制台前,系好了座椅上的安全带。她是盘腿坐的,所以安全带也做了相应的调整。她一头红色短发、鼻孔朝天,活像是坐在毒蘑菇上的小仙子(只是多了安全带)。明亮的蓝眼睛扫过氢阿尔法紫外成像仪最新的扫描结果。计算机通知她,最近这次扫描期间发现了异常情况。

在会计的帮助下,巨缝检查了收成的结果。先是小石子,每粒小石子代表一个部落成员,它们被排成一列,然后在石子下方又放上簇状种子,只不过巨缝回程时搜集的那些独一无二的簇状种子(那些以荚子的形式丈量了光神天堂距离的种子),已经被一个概念、一个数字取代了——花瓣数量的簇状种子,外加迅猛兽数量的椭圆种子。

星际方舟圣乔治号进入了轨道,围绕自转的中子星旋转。圣乔治号的轨道半径是十万公里,周期为十三分钟。科学小组启动了科研项目。以后他们会搭乘屠龙号下到距离中子星仅仅400公里处,那时获得的数据自然更佳,但现在也仍然可以用远程望远镜进行初步探测。

预测结果并不乐观。簇状种子被放到每粒小石子下方,小石子还有剩,种子已经用光了。巨缝再次感受到了作为部落首领的焦躁。火山越来越活跃,天空一步步暗下去。植物看不清天空,于是长势不佳,收成也不怎么样。他们东边和西边的邻居也同样饥饿、同样烦躁不安,部落的田地于是遭到更多攻击。他们必须上路了。可是荚子不够。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4:44:14

巨缝盯着面前的图形。虽说小石子和种子远非饥饿的身体和富有营养的荚子,但它们预示了整个部落即将面临的巨大灾难。

部落成员数量庞大,再说也不赶时间,所以他们把打猎队伍的开路技巧稍作改动,由最强壮的青年组成宽大的前锋挤向难方。前锋保持稳定的步调,部落的其余成员则紧挨在一起,跟随前锋行进。

“出发之前可以把没熟的荚子也扯下来,过几转它们就会熟到能吃了。”她暗想,“通常每株植物上都会有大约两个快熟的荚子。”她流去自己的围栏,她在那里留了一堆种子,用来代表田里植物的数量。她很快拿回一堆种子,代表田里未成熟的荚子数量。但即便把这些也加进图里,荚子仍然不够多。

附近的那座火山统治了他们的生活。好在它休眠了一阵,只有一缕黄白色的轻烟盘旋着升上天空。但每过一转,地壳中的隆隆声都更加响亮。农作物长得很好,但是火山又再度进入了活动期。于是破花瓣决定搬到离火山更远的地方去。待作物收割完毕,部落成员出发朝南方前进。每个奇拉都随身带上了食物,此外还有各自拥有的寥寥几样物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无比坚硬的龙晶碎片。

她自顾自地咒骂了一声:“龙火!”她不愿做出那个显而易见的抉择,便与自己争执起来:“有这么多荚子呢,怎么会不够大家全部一起走呢。”然而图形的顶部和底部都空着,它用自己冰冷的逻辑瞪着她。

悠游兽猎手花了一转的时间,把这次旅程的详情报告给破花瓣。说到失去见高时,双方都有片刻的感伤,但他们把注意力转回现在、继续往下讲。

“只能留下一打外加两个老者。”她做出了决定。这个数字在她脑子里转换成名字,令她畏缩。

很快,整个部落都聚集到营地边缘,看快活的打猎队伍咯咯笑着回到家里,把战利品扔到地上。种子分发给等候在旁的播种大队,很快就撒到静候播种的小坑里。大家都大嚼成熟的荚子。

她把部落召集起来。为了加强自己的控制力,同时也显示她是多么严肃认真,她用正式的挑战作为开头。

破花瓣终于在地平线上望见了猎手,他们的队列比出发时更宽也更短了。一开始,这群奇拉的外形和速度令他莫名其妙。远远看过去,他们仿佛一种从没见过的奇特悠游兽。可悠游兽非常懒惰,绝不会沿难方移动。他发出警报,但很快就发现怪兽脑袋的奇异动作其实是悠游兽猎手奋力前行时的起起伏伏。

“谁是部落首领?”她问。她的足盘感受并记下大家的回答。

回程比来时要艰难些,因为他们身体里装满荚子和种子,身体的厚度变大了,所以往难方行进时需要打开的口子也得加大,才能让后面的同伴通过。变厚的身体还让他们成了明显的攻击目标。幸亏他们发现了朝难方快速移动的新技巧才得以逃生。不过这期间他们失去了见高。临近的一个部落组织了一支庞大的战队,他们经过时,埋伏在旁的战队从东面发动了突袭。他们原本准备转身还击,但排在队伍最后的见高命令他们继续前进,自己则孤身抵挡攻击者,为同伴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是你,巨缝!”

很快,他们遇到的打猎队伍就越来越少了。又过了许多转,他们来到一片地方,这里有成熟的花瓣植物,荚子都还有剩下。又过了没多久,他们就找到足够吃的成熟荚子,连胀满硬邦邦小种子的种荚也采够了。他们的储物囊里塞满了荚子和种子,直到囊孔鼓得生疼为止。

她的眼睛找出几个回答稍慢的武士,然后盯住他们。很快大家都回答了。她这才接着说道:“下一转我们就出发去光神天堂。但是路太长,荚子不够大家吃,所以有些要留下。”她一口气念出那些老者的名字。他们要么太老,要么伤太重,已经不能再发挥多大用处。这些奇拉自己也已经对生命感到疲惫了,他们已经活了太多转时间,所以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很快,部落从植物上扯下尚未成熟的荚子,又把蛋、雏仔、荚子和少量工具与武器装进身体里的皮肤囊袋里。部落离开家园,再次依照祖先老者定下的规矩前进:“去其他奇拉不去的方向。”

打猎队伍很快就重新排成一路纵队。排头的奇拉拼尽全力尽可能向前流动,等再也拼不动了就退到旁边,让排在后面的奇拉开路。累了的那个落到队伍最后,紧贴着某个异性拖后的体缘轻松前进。就这样,打猎队伍的速度飞快提升,大家几乎不用休息,除非是两个正好前后挨着的雄性不乐意比别的奇拉少一半乐子,坚持要排到两个雌性之间去,这时才会稍微停一下。

带满各种东西的奇拉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朝南边挤去。经过快两转,他们老家的围栏和田地才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刚刚越过地平线不久,一个断后的卫兵脱离队伍,向前赶到巨缝身边。巨缝的位置在最前排开路的楔形阵营里。

经过一点点试验(以及许多傻笑和互相拍打),他们发现可以由一个开路者打开缺口,只要开路者继续前进,缺口就不会关闭。这时如果某个同伴贴着开路者拖后的体缘走,他前进时就几乎不用再多花什么力气。就跟见高说的一样,那感觉活像是在朝易方(2)前进(对于开路者当然是另外一码事了)。

卫兵悄声道:“我们留下的一个老者跟过来了。”

见高不肯放弃。他往前流动,身体同时流到悠游兽猎手拖后体缘的上方和下方,挺友好地捏捏自己的朋友;而她则想用波动把他甩开。她加倍用力往前挤,想跟他拉开距离。一般来说,她行进的速度比他快,可这一次,见高却发现自己几乎毫不费力就能紧跟在她后面。他立刻不再玩闹,敲敲她让她停步。“我轻轻松松就能跟上你,”他惊叹道,“你在拼命朝着难方挤,我却觉得很轻松,跟往东或者往西走一样!怎么回事?”

巨缝离开楔形阵营,她的动作很小心,让身后替补的奇拉能够平顺地接替她的位置,不至于造成任何速度上的损失。她和卫兵迅速流向东边等待,部落从他俩身旁慢慢经过。

“停!”悠游兽猎手抗议道,“穿过这滑溜溜的东西已经够难了,哪儿还经得住你在后头挠痒痒。赶紧退回去,要不然今后好多转我都不理你,途中休息你就更别想了。”

巨缝看看靠近过来的老者。“是‘西亮’,在留下的老者里算是身体比较好的。他来做什么?”他们等了差不多一转,精疲力竭的西亮才终于来到跟前。

见高四下打量,只见队伍里的其他成员也都在挣扎着缓慢前行。走在他前面的是悠游兽猎手,她是他最喜欢的玩伴之一。说起来,打猎期间不该干这种事,而他还是打猎队伍的领队呢。可老这么费尽力气往滑溜溜的空气里钻,实在太无聊了。他再加把劲朝前挤,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悠游兽猎手。他挠了挠她拖拽在身体后面的体缘,然后悄声问:“途中休息的时候你有什么打算?”他低语的电磁波微微震动了她那色调丰富的皮肤。

“你听到我的命令的,老者!”她朝他跺足盘道,“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食物不够吃!马上返回,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见高在滑溜溜、富于弹性的空气里缓缓向前挤。朝难方行进非常困难,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身体老是想往这一侧或者另一侧滑动。所以不能急,只能不断把一片薄薄的体缘朝难方挪,再把它扩大,撑开一道缝隙,让他可以滑进去。这样的话,前进起来就很稳定。这有点像逆风而行,但又不完全一样。如果是风,哪怕他静止不动,风也会不断地推搡他;但朝着难方移动时,他只会感受到一种力量,就是他自己奋力朝那个方向前进而形成的力。如果他站着不动,那股力还会持续一会儿,压迫着他,之后它会慢慢压进他的身体,最后就感觉不到了——直到他继续行进,那股力才会再度出现。

西亮停下来,倒出囊袋里的东西。他带来的是一些田里长的半熟荚子,想必是自他们出发之后变得可食用的。此外还有一些几乎成熟的野生荚子。

打猎队伍跺足苦笑,开始奋力挤向南方。半转之后,他们就无法再用近震与留在营地的成员交谈了,不过他们的身影依然在地平线前清晰可见。又过了三转,他们才消失在地平线后。其他部落成员不再目送他们,大家分头去做自己的事——同时耐心等待。

“我们担心食物或许太少,雏仔不能健康成长。”西亮说,“所以过去几转里,我们尽量搜集了一些。趁你们还没走到我追不上的地方,喏——好好照顾雏仔。”

这一转结束前许久,打猎队伍就已经准备就绪。破花瓣最后又给他们一些指示。“除非你们看到成熟的花瓣植物,否则别往东边或西边去;等看到成熟的花瓣植物了,你们就过去检查有没有种子荚。如果没有——再继续往南,直到找到种子荚为止。不过要注意食物储备,别冒险,我可等着你们回来。”他的足盘发出开玩笑的波动,“毕竟难走的方向有两个,如果在一个方向上没有收获,总还可以试试另一个方向嘛。”

巨缝悄声道:“谢谢你,西亮。”她上前捡起那微薄的奉献,然后目送她见过的最瘦的奇拉缓缓往回挤去,前往如今已经废弃的营地。

“我并不是生你们的气,而且我也知道往难方前进的话,你们的速度会非常缓慢,三转之后我们都还能看见你们。”他说,“但想想看——我们知道的所有部落都位于我们的东边或者西边,大家都在同一片土地上来来往往,摘光了地上的所有食物。如果你们往难方走,只要走得够远,或许会找到一块部落更少、食物更多的地方。好了,去吃东西,然后出发!”

她暗想:“自从我们出发,他就什么都没吃过。”她转身追赶自己的部落,大部队仍在慢慢往南走向光神天堂。

小队里传出足盘在地上拖曳的声音,这是在表示不满。他们料到自己会再次被派出去,这样才能挽回荣誉。可是,被派去难方感觉却像是惩罚。除非绝对必要,谁也不愿往难方移动——连强壮的悠游兽也一样。见高想反对,但破花瓣的足盘发出剧烈的波动,让对方安静。然后他的足盘再次发声,比先前柔和些,鼓励的话语沿着地壳传出去,震动打猎小队的足盘。

路况很糟,行进速度远不如巨缝的预料。每次休息,她都感到囊袋里代表剩余食物的种子越来越少。他们先吃完了成熟的荚子,接着才吃捂在囊袋里部分成熟的荚子,所以越到后来,食物的质量就越差。最小的雏仔不愿吃不太熟的荚子,所以总在生病。巨缝往东边和西边都派出了打猎队伍,但他们经常一无所获,无论荚子还是肉都没弄到。巨缝渐渐绝望。每隔几转,他们就会失去一个雏仔。不知多久以来,部落里第一次出现了蛋不肯孵化的情形;里面的小蛋仔显然已经死了,只能被扔下。

他对打猎队伍说:“去吃东西,然后装满食物。下一转你们要再度出发打猎,只不过这次你们要往南去——朝难方去。”

巨缝心里念叨:“整个部落的状况都很糟啊。”此刻她行进在大部队后部,总在填补某个年轻奇拉或者长者在队形中制造出的缝隙。她往后看。身后还有一支艰难挣扎的长队,那是因为其中一个成员一时没能跟上、让难方合拢,于是一大群奇拉都脱离了大部队。她看见那个奇拉努力继续向前挤,但他在难方上的速度显然不够,不足以令他和跟在他身后的奇拉赶上部落大队。就在这时,她瞥见烟雾缭绕的东边有动静。她立刻行动起来。

破花瓣突然灵光一闪。这是他天生的本能,正是它令他成为了部落首领。“如果每个部落都在外面打猎、摘光了地壳上的食物,”他说,“那我们就去他们不去的地方。”

“东边来袭!”她一面从部落成员中间挤过一面跺足盘示警。等来到队伍朝东的边界,她发现情况非常严重。那是一支饥肠辘辘的庞大战队,他们已经将那队掉队的奇拉从部落其余部分切断。武士很快来到她左右,部落大队也停止前进,组成完整的阵型:比较强壮的奇拉面向外侧,长矛和龙晶碎片根根立起。这让巨缝感到很满意。她正准备前去解救俘虏,这时她训练有素的感官察觉到西边又有情况。那是另一支战队,准备等他们去攻击第一队时从背后发动偷袭。

“悠游兽猎手”大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悠游兽猎手是部落最勇敢的猎手,在杀死第三只悠游兽后获准改变自己的蛋名。她说:“有些奇拉以为那烟柱是龙吐的火,颤动代表龙要到地壳上来抓他们了!他们全都说要离开,说这地方已经变成了禁地。”

她下令:“停!”她领着自己的战队返回去保护部落剩下的成员,同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俘虏被杀、宝贵的荚子被敌人从流淌的尸体里抢出来、被那帮饥饿的强盗吞下肚。进攻的战队停留了好几转之久,想尽办法攻击部落剩下的成员,不过他们的好几次攻击都半途而废。其中一次,巨缝解决了两个敌方武士,算是为己方失去的部落成员报了一点仇。这一点令她深感满意。最后敌军终于放弃围困,拖着受害者的肉往西边去了。巨缝立刻命令部落继续朝光神天堂进发。

他继续说道:“我们尽量往远处走,直到带的食物吃光。到处都一样。大家都忙着打猎,连彼此打架都顾不上了。我们想过袭击一支队伍,可他们都很瘦,显然囊袋里没装着什么猎物,跟我们一样缺少收获。我们甚至还试过用远震跟其中一些队伍交谈。虽然他们说的话跟我们不完全一样,但从我们收到的消息判断,所有部落都对那烟柱和地壳持续的颤动感到害怕。”

有了这段时间的强制休息,部落的状态好些了,而且掉队的下场深深刻在大家脑海里,所以接下来几转时间,行进速度非常不错,开路先锋挤开的缝隙几乎总是保持畅通。但很快巨缝就意识到他们遇上了大麻烦。下一次休息时,她拿出代表部落成员的小石子。她先去掉与袭击者遭遇时被杀的那些,再把剩下的排成一列。

“见高”代表整支队伍发言:“我们遇到了许多打猎队伍。大家都跟我们一样,每个荚子都摘,任何动物都不放过,哪怕几乎毫无用处的小贝壳。”

她知道他们离光神天堂还远,因为他们才刚刚进入“迷路感”地区。她大略估算了一下还要多少转才会抵达光神天堂,然后把代表转数的簇状种子排成一排。接着她又拿代表剩余荚子的种子去填充这图表。结果一目了然——他们还缺许多、许多荚子。

他问:“怎么回事?”

她盯着图表中那一大片空白,她那富于想象力的大脑将那片空白变成了奇拉。时候到了——她必须冒着再次遇袭的风险分散自己的兵力。

破花瓣知道不该责备他们。成功的打猎队伍总是很受欢迎,可以任意挑选恋爱的伙伴。但这一队只好在彼此身上寻找慰藉了,在今后许许多多转的时间内都会如此。

巨缝仍在计算,休息时间越拖越长,部落开始焦躁不安。最后她把武士召集到身边,跟他们解释了眼下的情形。蓝流至今也不明白种子和小石子怎么能让巨缝看出那许多东西,但现在他很庆幸巨缝阻止了他、没让他领着部落在许多转之前出发。那时他们能带的荚子少得多,要是出发,整个部落大概都已经饿死了。但他不需要小石子和种子也能知道,剩下的荚子不够他们抵达光神天堂。

生活变得艰难了。他们收获的食物维持了很长时间,但尚未成熟的荚子远不如成熟的那么美味可口,营养也差了很多。而自从学会耕种,他们原本每一转都能大快朵颐的。破花瓣还想挽回败局。上次栽种的作物还没结出过熟的种子荚,于是他派了一支小队去远方搜索,剩下的部落成员则在远离高耸烟柱的地方挖坑准备播种。大家费了很大力气,坑挖好了,打猎的队伍却空手而归。

“蓝流,”她说,“我要你领一支打猎队伍去光神天堂,带荚子回来给我们。”她往下看看图表,“你们只需要一惶惶兽那么多荚子就能到。等抵达时你们会非常饿——但旅途终点有成熟的荚子在等着你们。”

很快,大家都从田里回来了。他们在部落营地的外缘休息,进食囊静静地吮吸着荚子。被摧毁的花瓣植物田中央升起一座蓝热的小山,烟柱不断上升,仿佛碰到了天上的星星。烟柱的底部是特别耀眼的蓝白色,等升上清凉的黑色天空后就变成了颜色很深的红云,翻腾的红云底部染了一丝下方地壳的黄光。

蓝流和打猎队伍的其他成员倒出了袋子里的大部分东西。其中一些甚至打算一点荚子也不带就上路,想光凭勇气撑完这一路,把食物留给雏仔。但是巨缝信任自己的计算,强迫他们带足了口粮。打猎队伍出发了,很快就把移动缓慢的部落大部队甩得无影无踪。

最靠近裂缝的那个区域很快就采摘完毕。按照破花瓣的安排,采摘工把荚子送到田地边缘,再由比较年轻的部落成员带回围栏、由长者负责储存。虽说大家都以最快速度在行动,他们还是损失了许多过于靠近裂缝的荚子。这一劳作十分繁难,而且劳动者还总是被振动波干扰,还有地壳灰不断落在他们的顶面。

巨缝手下的武士大大减少,所以她不敢冒险,让部落谨慎前行。这么一来,队伍里再也没出现过缝隙,队伍周围也总有武士警戒着东边和西边的动静。

尽管地壳很烫,他仍然来到了距离裂口仅仅三株植物远的地方。他停下来,生成三根操作肢,开始摘荚子。他直接把荚子从植物的肉上撕扯下来,其实其中一些已经接近成熟,很容易就能摘下。他在身体上部形成一个储物囊,把荚子放在里头。他前后移动摘荚子,始终与裂缝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方面是对食物的渴望,一方面是足盘对更烫的地壳的反感,这个距离就是二者折中的结果。

打猎队伍很快穿过“迷路感”区域,光神亲切的面孔从地平线上望过来。他们来到天空清朗、花瓣植物繁盛的地区,大家全都吃饱了肚子,然后开始往袋子里装荚子,准备踏上漫漫长路,返回饥饿的部落身边。

他尽量靠近裂口。现在烟已经上升到大气高处。泛蓝的白色烟柱在空中翻腾,热气辐射到他深红色的顶面,感觉很不舒服。

“歉收转”突然悄声道:“我看见一只悠游兽,就在地平线上一点。”蓝流和其他成员很快确认情况属实,于是大家纷纷压扁身体,免得被它看见。

情况才刚有点起色,破花瓣暗想。记得老故事里总说“凡心生骄傲者诸神必将踩踏其体缘”。好吧,他不该得意忘形,长者们说的没错。

“它在东边,我们很容易就能过去。”蓝流悄声说,“自从离开家,雏仔就没尝过肉味儿。咱们去宰了它!”

“烟和热气会杀死我们的植物。”他说,“美蛋,你回围栏,叫大家都赶紧过来。哪怕最小的雏仔也能搬动几个荚子。你们剩下的赶紧摘荚子,越快越好。先从靠近烟的地方摘起,只要你们的足盘受得了就尽可能靠近,把能摘的都摘了。等成熟的荚子吃完,没熟的也会一样好吃。”破花瓣的指示沿着地壳辐射开,他领头朝那排植物走去。

悠游兽靠体表的装甲板保护自己。这只悠游兽从没见过奇拉,所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在它看来,一切匆忙爬动的小东西都不值一提。悠游兽从一株植物移动到下一株植物,动作十分笨重。它足盘上坚实的装甲先移到自己的顶面上,再径直落到植物上,把植物压成浆。等那硕大的身体缓缓往前流动,植物就从装甲板之间的缝隙吸进它的肚子里。悠游兽的目标是植物,但任何碰巧落在它身前的东西都会成为这场屠杀的牺牲品,曾有许多不幸的奇拉变成了悠游兽的食物。

破花瓣一直在思考。等部落成员查看完情况、围绕到他的东侧和西侧,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只悠游兽从未尝过龙晶长矛的滋味,所以很容易就被杀死了。奇拉先是溜到它前方,算准时机把长矛插进地壳里合适的位置。等装甲板落下时,矛尖正好扎进装甲板之间的缝隙。

部落成员小心翼翼地滑到田地边缘,轮流打量那排受影响的植物。滚烫的烟气继续从缝隙里喷涌而出,被烫死的植物越来越多。

他们往储物囊里装满肉,然后准备离开。歉收转回头看尸体,“可惜不能把整个尸体都带回部落。那么多肉呢,接下来的一路都不必为食物发愁了。”

“你说得对,多荚。”破花瓣说,“不管它是什么,反正位置正好就在我们的田地中间。”

蓝流回答道:“这我也考虑过。我们当然可以试试推一大块肉走,可我们能推动的肉还不如囊袋里装的多——尤其是往难方走。再说路也很长,一直推着肉从灰上过,会把肉弄坏的。”

“离这儿不远。”说话的是“多荚”,部落最棒的追踪者之一。

“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肉别碰着灰就好了。”歉收转一面嘀咕,一面来到悠游兽的一片大装甲板前打量着。装甲板很大,有他一半那么大,是方形的平板,材质差不多跟龙晶一样硬。在它前后两侧有弧形的边缘,这是与悠游兽皮肤相连的部分。歉收转流到装甲板上琢磨起来。“这东西能装很多肉和荚子,比我储物囊里能装下的多得多。”他流向装甲板前侧边缘,停在那里半晌没动弹,他自己的后体缘垂在装甲板的前缘上。

一群部落成员从围栏里迎出来。“感觉像地震,”其中一个说,“可它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重复。”

“你干吗?”蓝流问,“我们该走了。”

地壳越来越烫,下方传来的震动仍在继续。破花瓣离开了那块地方。他离部落的围栏只有一半路程了。这时他背面的几只眼睛看见地壳上出现了一条缝,里面喷出泛蓝的白色气体,烧焦了上方的植物。

歉收转说:“瞧!”于是蓝流和大家看见他的后体缘变硬,体内长出一根很长的水晶操作肢,从悠游兽装甲板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水晶是水平的,不需要与龙蛋的拉力对抗,所以他可以把它弄得很薄,薄到刚好可以卡到装甲板的边缘底下。

“不,不,根本没有龙这种东西。”他安慰自己。老猎手们经常讲起龙的传说。据说龙是高大的喷火怪物,它会从地壳底下冲出来,用紫色的火焰灼伤奇拉的外体缘、令其动弹不得,然后龙就从很高很高的空中扑下来,把奇拉像蛋袋一样压扁、再吸食。谁也没见过龙,但地壳上和地壳底下到处散落着又大又坚硬的晶体骨头,也就是所谓的龙晶。龙晶让这类故事平添了几分可信度,因为谁都说不清它们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一个队员对蓝流说:“我从没听说有谁让操作肢骨头长成这样的。”这时歉收转开始移动,身体前部扎进地壳,后体缘则拖着装甲板一同前进。装甲板被强有力的水晶条牢牢抓住,水晶条的位置就在歉收转皮肤底下,撑开在他的两只眼睛之间。

“难道是龙吗?”

“感觉有点怪,但是能行。”歉收转说,“虽然挺重,可只要动起来就好了,继续前进很容易。只要前拉后推,咱们应该能用它拖走很多食物,远比储物囊里能装的多。”

破花瓣正在一排排植物间移动,突然看见地壳上有一片白色。他从那块地壳上经过,感觉这里比别处烫得多。他来回移动,用自己的底面感受地壳。他十分迷惑,过去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他从两株植物间穿过,去检查下一排植物。就在这时,身下的地壳突然颤动起来。他用来追踪猎物的自动声呐传感器瞬间启动,他的迷惑变成了震惊。颤动来自他的正下方!他吓坏了。

其他成员也来试了试,大家全都心悦诚服。用上装甲板以后,能拖动一大堆偌大的肉块,这种肉块是绝对塞不进囊袋里的。只花了不到一转功夫,悠游兽就被改造成了堆在它自己装甲板上的肉。

破花瓣移动到下一排,然后再下一排,心里非常自豪。这是他们种的第三批花瓣植物。第一批长得也不错,但不够整个部落吃,所以他们还是得外出觅食。下一次栽种时破花瓣特别注意要多挖洞,而这时候挖洞小组也已经见到自己劳动的长期成果,因此大家都很配合,让他轻松不少。

然后打猎队伍排成一路纵队,由开路先锋领头朝难方推进。装甲拉手蹲伏在开路先锋身后,拉着一装甲板的肉,再往后则是一个推手,之后还跟着三个类似的小组。放在装甲板上的肉似乎与他们的身体有同样的作用,也能令难方上打开的缝隙保持畅通,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相当快。他们很少休息,每次休息时间也很短,只吞下一大口营养丰富的肉就继续前进。

种地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挖坑、盖土,种地也是辛苦活儿。特别是,蛋星的地壳是那么坚硬。再说劳动期间也没有英雄主义或者娱乐活动来弥补这份艰辛。最糟糕的是,做了这么多苦工,却还要等许许多多转才能收获食物。最后,破花瓣的足盘踩了不少部落成员的体缘,才终于让所有硬邦邦的小种子都稳稳埋进坑里,为失去天空而闷闷不乐去了。

巨缝大老远就看见他们越过地平线。许多转之前,她命令部落停止前进,以节省食物。她自己则把一根眼柄伸长,让那只眼睛从高处眺望。现在只有雏仔还有荚子可吃,而光吃荚子雏仔也无法保持健康。整个部落围成一圈,大家太过虚弱,几乎不怎么动弹。就连巨缝也体力不支,时常都要降下眼柄。“瞧瞧你这首领当的,”她责备自己,“领自己的部落来死在烟雾弥漫的天空底下,死在这么个让他们老觉得迷路的地方。”

打猎并不难。你跟一帮朋友到处闲逛,接下来会有一阵极其刺激的恐惧,你得以展示自己多么勇敢、多么强壮。最后的高潮则是尽情大吃和做爱,足以弥补带着大块肉回家的一路辛劳。

但她依然相信蓝流很快会带回荚子,然后蓝流可以再回去一趟,带来更多食物,整个部落就能继续前进了。看见返回的纵队时,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但队伍的长度和庞大的体积又让她吃惊不小。她几乎以为那是又一支前来袭击的战队,只是因为一眼看出前头开路的是蓝流,这才放下心来。

破花瓣很有眼光,他看出了这件事的价值。下次打猎时,猎手们带回一具撕碎的迅猛兽尸体。但这并非最大的收获,最大的收获是许多熟过头的荚子,里面胀满了硬邦邦的小种子。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因为他部落的奇拉都是猎手。

队伍拉着美妙的货物进入营地,整个部落都惊叹不已。两转之内,大家的身体都恢复到健康的体型。雏仔很快恢复了活力,到处吵吵闹闹、惹是生非,成年奇拉则成双成对去享受私密时光。蓝流讲述了旅程的详情,包括他们如何杀死悠游兽,以及歉收转的发明。巨缝听他说完,心里十分佩服。

最后龙花只好拆了墙,在远离植物的地方重新建起围栏。也幸亏如此,因为植物渐渐老去,支撑它们身体的晶体也变得脆弱了。在极端的重力下,有时会有一片或者几片花瓣脱落,它们会瞬间落在地壳上,摔成碎片。粉碎的物质造成冲击波,震荡会贯穿整个部落营地,谁都没法安心过日子。

“歉收转,”巨缝说,“你忍受那个糟糕的雏仔名已经太久了。从今往后,你改名叫装甲拉手。”

再后来,情况进一步恶化。植物不断生长,龙花围栏上方的天空几乎被遮得严严实实。把操作肢伸到植物底下摘成熟的荚子吃,这谁都很高兴。可一旦有沉甸甸的花瓣悬在自己头顶,大家就开始神经紧张了。

“跟我来。”她一面下命令,一面把几只眼睛转过去看蓝流,“等会儿我再来找你。新名字应该得到奖励。”蓝流目送这对奇拉离开,他稍微有些嫉妒,不过这一转里就会轮到他的。

“你们这些懒惰的扁奇拉!”他对着他们的皮肤嚷嚷,“出去自己找荚子!还有,别忘了把最好的荚子带回来给龙花,补上被你们拿走的那些!”好吃懒做会让他们变得虚弱,这可不行。下次打猎或者洗劫行动,他还得依仗他们的力量呢。

肉和成熟的荚子令他们恢复了力量,部落快速推进。迷路的感觉很快就减轻了,天空也变得清朗起来。最后巨缝喊停,命令整个部落排好队,让大家都能看到地平线上那带着浓烈红色的黄色光神,就连最小最小的雏仔也不例外。

龙花的试验既成功又失败。大多数种子都长成了植物,很快龙花就成了大家的好朋友,因为荚子很多,她自己根本吃不完。有些比较鲁莽的小年轻开始洗劫龙花,破花瓣不得不对他们施加压力,把他们好好敲打了一顿,这才刹住这股风气。

“噢,伟大的光神啊,天空中最最光明的神。”巨缝的一打眼睛全部盯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她的足盘则有节奏地拍打地壳,发出吟咏声。“我们感谢你拯救我们脱离那翻滚的蓝白火焰之墙。我们感谢你拯救我们,使我们不被杀死植物和蛋的红色毒气所窒息。我们感谢你指引我们走出饥荒与迷失之地、来到你的天堂。”

虽说破花瓣是部落首领,可他很清楚最好不要跟老者争论。他就在一旁看龙花辛苦劳作,把龙晶碎片锋利的一端插进坚硬的地壳里。很快她就疲惫了,但在她收工之前,她的围栏外围已经挖出许多小洞,每个洞里都有一粒不开心的种子,身上盖着地壳的碎渣。

她的眼睛从星星转向身边的部落成员,“现在我们去摘取我们的奖赏吧——没有敌人的天堂,遍地食物与猎物的天堂。来吧——大家一起来——去光神天堂。”

龙花顿了一顿,她重新生成操作肢,抓起那片龙晶碎片。“你错了,破花瓣。种子需要的不是垃圾。我的第一株花瓣植物就不是从垃圾底下长出来的,而是从我墙上的洞里。”她说,“很显然,花瓣植物只是想看天空而已。如果种子留在地壳上,它们就能看见天,于是就心满意足,不去想要长大。但如果你拿走天空,它们就不开心了,然后就破开自己坚硬的外套,一直长到能看见天为止。我用这片龙晶就是做这个。我用尖的一头在地壳里挖一个小洞,再把种子放进洞里盖起来,不让它看见天。这样种子就会不开心,开始往上长,直到又能看见天为止。只有到这时候,它才会从种子变成花瓣植物。”

时间:2050年6月14日 星期二,格林尼治时间21:54:20

“老者,我有了一个新想法!我们去把所有硬种子都找来,把它们都放在从我们围栏扫出来的垃圾底下。种子会长成花瓣植物,我们就有吃不完的荚子了!”

在强健的四肢的推动下,卡罗尔·斯文森司令官结实的身体沿圣乔治号的中央通道缓缓前进,黄色的长辫子随之甩来甩去。卡罗尔的眼睛本能地监控着侧边走廊里的交通,看着人类在她掌管的这颗小小行星上来来往往。大多数机组成员仍然忙于日常事务,但也有许多人拥向了舰桥附近的舷窗。不过卡罗尔前进的方向与大家相反,她要去的是左舷的科学舱。接下来的景象当然是从舷窗看更好,但她想通过探测飞船的摄像机观看特写。她扭动身体转进一条走廊,然后分毫不差地把身体送到走廊尽头的舱门前。这样的灵敏是多年生活在自由落体状态的成果。她弹到舱门旁的墙上停住,用手掌开锁后飘进舱内。谁也没看见她进来。皮埃尔手下的科学家全都忙着执行他安排的任务。

破花瓣看着可能带来食物的植物,好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奔腾。其中有一个念头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他感受到了灵感的火花。

她问聚在房间尽头的控制台前的那群人,“还有多久?”

“很快就会长大的。”龙花说,“底面已经有长荚子的地方鼓出来了。”

皮埃尔瞟了一眼屏幕右侧闪动的数字,“十四分钟,一切正常。”

破花瓣的眼睛顺着眼柄波动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有一堆正在解体的垃圾,角上长出了一小株植物。植物还小,他可以低头看见它凹形的顶面,被上方黑色的天空降了温,呈现出深红色;而胀鼓鼓的底面则是多尖的叶片结构,反射出地壳健康的黄光。

卡罗尔看看房间另一头的显示屏。在监控摄像头的视野中,下角有一个发光的球体,是较大的两颗被压缩的小行星中更大的一颗,上角的小白点代表了另外那颗较大的小行星。二者中稍小的光点缓缓穿过屏幕,越来越亮。卡罗尔看看另一台控制台,那上头的画面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方向正好相反。两颗大型超致密小行星即将发生弹性碰撞,其运动的几何线条差不多完全对称。

她又补充道:“我还查看了其他种子,可它们都没有长成花瓣植物。它们就那么坐在天空底下,无所事事。然后,许多转之前,我闲来无事,就打扫我的围栏,把一堆泥土、吃剩的荚子皮和悠游兽脑结扫到门外。那堆东西正好盖住了一粒种子。后来我发现它也长成了花瓣植物!”她的眼柄波动起来,“就在那儿。”

皮埃尔盯着自己的控制台。他的屏幕上没有图像,只有计算机生成的示意图:两条弧线沿撞击轨迹缓慢接近。他屏幕侧面有许多方框,内部的数字快速变化着。“距离最后中止点还有三十秒,”他宣布道,“有问题吗?”

她叩击足盘的调子变得悲伤起来,“可是墙上的石头逼得那株花瓣植物朝一侧倾斜——它掉下来死掉了。”

另一控制台前的珍说道:“视频监控运转正常。”

龙花接着往下讲:“某一转(1)期间,我发现有种子滚进了我墙上的一条缝里。它长出了一片花瓣。一转接一转时间过去,我眼看着它越长越大。它长成了一株花瓣植物!我真高兴,我就要拥有一棵属于我自己的花瓣植物了,就在我的门边上。我梦想着能随心所欲地摘荚子,不必出远门到处去找。或者我甚至可以多等一阵,等荚子成熟,独自吃掉一整个熟荚子,就好像很久以前,我作为年轻武士外出打猎时那样。”

另一个声音说:“计算机控制在许可偏差值之内。”

“我记得那次打猎。”破花瓣说,“我们本想找悠游兽,哪怕惶惶兽也行,结果一无所获。不过找到那片从没被采摘过的花瓣植物也足够弥补了。”

又有一个声音说:“导引飞船推进单元全部运转正常。”

她回答说:“我虽然老,但仍然看得清、记得牢。上次年轻人出去打猎,他们离家很远很远,居然找到一些从没被摘过的花瓣植物。他们把能拿动的荚子全带回来了。其中有许多可口的熟荚子,另外一些外表看着还好,打开以后里面却流着黏液,种子也硬邦邦的了。作为老者,我分到的自然是熟过头的荚子。能吃的我都吃了——只要习惯了,那味道其实不坏——不过里头的种子实在太硬,弄不开,所以我就把它们扔到外头去了。”

“那就按计划执行。”皮埃尔的手指抬起,离开“中止行动”按钮,啪的一声关上了安全罩。

“你挖这些洞做什么呢,老者?这样就能得到属于你的植物吗?”

卡罗尔从一个屏幕上看见较小的光点越变越大。计算机指挥着导引飞船,后者驱动小行星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两个球体不断闪出耀眼的火舌,喷射的方向似乎全无规律可言。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肉眼几乎无法跟上:一颗超致密小行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和摄像飞船之间,屏幕变成一片空白。

“我厌烦了,不想再去野外游荡,搜索还没被摘光荚子的花瓣植物。”她说,“我要属于我的植物,就在我的墙外头。”她把龙晶插在地壳里,身体往后滑,好让对方能看见她刚刚在做什么。她这么做时,操作肢里强健的晶体骨头融化了,之前覆盖在带关节的粗壮附肢上的肌肉和皮肤缩回身体里,然后,她的身体表面又恢复了光滑的模样。

皮埃尔打开另一台摄像机。它与之前的摄像机角度不同,距离更远。不过这台摄像机发回的图像也只有几秒钟可看,然后那光点就迅速缩小,从屏幕上消失了。

破花瓣问:“老者,你在做什么呢?”

大家都转去看皮埃尔的屏幕,看两颗小行星的轨迹。两条轨道原本靠得非常之近,相互的引力作用画出的紧密弧线仿佛彼此重叠了一般。而现在,一条线向外回到小行星带,另一条似乎径直朝中子星坠落。其实,坠落的大型小行星会与中子星擦身而过。它现在正划出一个很扁的椭圆轨道,其远日点靠近圣乔治号的十万公里圆形轨道,近日点则刚好位于龙蛋上方四百公里。

破花瓣还记得事情的开端,那是天空中的星星旋转许多转之前,他遇到那位骄傲的老奇拉“龙花”,对方正用操作肢拿着一截龙晶碎片。

人类的电梯已经准备就绪。

虽说破花瓣不懂数数,他却很能理解大数字的含义。他知道有些时候,尽管看上去荚子很多,却依然不够喂饱整个部落——因为部落成员也很多,而且大家总是很饿。他边前进边感受荚子,他脑子里的好多荚子变得越来越多。随着荚子的数量变多,许许多多部落成员给他带来的忧虑也就渐渐减轻了。等来到最后一排植物的末端,他发现自己的足盘竟然在平顺的滑行动作中加入了一个孩子气的叩击模式。他让乳白色的身体恢复平时那种椭圆的扁平形态,然后骄傲地望着眼前的农作物。花瓣植物很高,他真希望能把它们尽收眼底,不过现在这样也可以了——他安闲地停在种植区末端,一打深红色的眼睛只有三四只望着一排排植物,这可是他花了好大工夫才说服部落挖地种下的。

(1)即上文所说“天空中的星星旋转许多转”的“转”。

“破花瓣”拉长的身体在一排排参差不齐的花瓣植物间流动,一路急不可耐地用卷须感受每株植物底侧逐渐成熟、发胀的荚子。他下意识地数着荚子的数量,不过并非用数字计数,因为他的数学知识少得可怜,拢共就只是一、二、三——好多。

(2)奇拉特有的方位名词,与难方对应。

时间:2050年5月22日 星期日,格林尼治时间14:4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