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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好吃,”她盯着三明治说。

翠丽安咬了一小口,然后是一大口,若有所思地慢慢咀嚼。

“我的毕生杰作,”亚瑟尽量说得骄傲自豪,希望听起来不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有点习惯了受到尊敬,此刻遇到突然状况,不得不调整脑袋里的挡位。

“尝一尝,”亚瑟说,“很好吃。”

“夹的是什么肉?”翠丽安问。

翠丽安拿起一块三明治端详,小心翼翼地闻了闻。

“噢,那个啊,呃,那是绝对正常兽。”

“像田园牧歌,”亚瑟斩钉截铁地说,“没错,确实像。估计你不会很喜欢,但我喜欢,唉,简直完美。来,请坐,坐舒服点儿。要点什么吗?呃,来个三明治?”

“什么兽?”

“听起来很,呃……”

“绝对正常兽。有点像母牛——或者公牛。其实更像水牛。体型庞大,喜欢冲刺。”

“非常不错,”亚瑟说,“无与伦比。我这辈子从没到过比这儿更好的地方。我很开心。村民喜欢我,我给他们做三明治,还有,呃……就这些了。他们喜欢我,我给他们做三明治。”

“那有什么特别的吗?”

“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翠丽安环顾亚瑟的茅屋。茅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厨具。有几个最朴素的橱柜和架子,角落里有张朴素的小床。后门通向翠丽安看不见的某处,因为那扇门关着。“不错嘛,”她用探寻的语调说。她实在认不出这算是个什么地方。

“没有,所以才是绝对正常。”

“翠丽安!”三明治师傅吸着淌血的大拇指说,“怎么……?谁……?几时……?哪儿……?”

“我懂了。”

所有人望向老唠叨巴格,但老唠叨巴格已经跪倒在地,念念有词,死死望天,不肯在想到应对说辞之前与任何人对视。

“不过它的来历有点特别。”

此时此刻,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女人却径直走向了三明治师傅的茅屋。师傅显然已是声名远播——虽说谁也不知道播到了哪儿去,因为按照老唠叨巴格说的,根本不存在别处。总而言之,不管她来自何方——大概又是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她现在都出现在这里,而且走进了三明治师傅的茅屋。她是谁?吊着脸在茅屋外踢石子儿、怎么看怎么不想来这里的女孩又是谁?真是奇怪,她既然不想来,又为什么会乘着战车——比送三明治师傅来的烈火战车显然强得多——大老远地从不可言说之处来到这里呢?

翠丽安皱起眉头,停止咀嚼。

村民让他先挑三明治。这么做似乎最简单。

“从哪儿来的?”她隔着满嘴的三明治说。在知道来历之前,她可不想贸然咽下。

一天,老唠叨巴格说全能鲍勃颁布律令:允许他先挑三明治。村民问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老唠叨巴格说昨天谁也没看见的时候。“不信神的,”老唠叨巴格说,“就处以火刑!”

“呃,特别的不只是它们从哪儿来,还有它们往哪儿去。没事,吞下去吧,绝对安全。我估计都吃了好几吨。非常不错。鲜嫩多汁,稍微带点甜味,余韵深沉而悠长。”

不过,他们好歹有了三明治。

翠丽安还是不肯咽下去。

这就是个问题了,因为唯一的字典在老唠叨巴格手上,谁去他都不借。他们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不该知道全能鲍勃的意志,他们又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后来有人趁老唠叨巴格游泳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茅屋,在字典里查“不可言说”。“不可言说”的意思是“不可知的,无法形容的,非言语可表达的,不能被了解或谈论的”。这就清楚了。

“它们从哪儿来,”她问,“又往哪儿去?”

也有几个村民琢磨过,全能鲍勃为啥要用烈火战车送他唯一受生的三明治师傅,而不是让战车悄无声息地降落,不必摧毁半个森林,让森林住满冤魂,还害得三明治师傅严重受伤。老唠叨巴格说鲍勃的意志不可言说,他们问“不可言说”是什么意思,老唠叨巴格说你们自己查字典去。

“它们来自洪都山脉稍微往东的一个点。洪都山脉在你背后,很高很大,你来的路上肯定见到了。它们数以千计,奔过安洪都大平原,然后,呃,没了,其实就这样。它们从这里来,往那里去。”

村民惊愕地望着女人毫无畏惧地走向三明治师傅的茅屋。三明治师傅是全能鲍勃用烈火战车送到这里来的——至少老唠叨巴格是这么说的,而老唠叨巴格在这种事上是专家。至少老唠叨巴格是这么声称的,而老唠叨巴格在这种事……等等等等,以此类推。不值得跟他吵这些。

翠丽安皱起眉头。她越听越迷糊了。

三明治师傅险些切掉大拇指。

“我说得大概不够清楚,”亚瑟说,“我说它们来自洪都山脉往东的一个点,意思是说它们是突然在那里出现,奔过安洪都大平原,然后就,呃,消失了。在它们消失之前,我们有六天时间可以尽量捕捉。春天它们会再跑一趟,只是方向相反,明白了吗?”

“哈啰,亚瑟。”

翠丽安不情愿地咽下食物。反正要么咽下去,要么吐出来,而三明治确实非常美味。

他边切肉边唱歌,把每块肉漂漂亮亮地摆上一片面包,切齐,把参差不齐的裙边拼完整。加点色拉加点酱汁,再一片面包,再一个三明治,再一段《黄色潜水艇》。

等她确认了自己没有出现不良反应,这才开口道,“明白了。那么为什么叫它们绝对正常兽呢?”

今天他做的只是普通三明治,不过这么精心制作的美食恐怕很难称之为“普通”。今天他的助手不在,所以三明治师傅亲手加配菜——他很高兴亲手加配菜,实话实说,他现在对什么事情都很高兴。

“唔,我猜是因为否则人们会觉得它们有点奇怪。我估计起名的是老唠叨巴格。他说它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来去都出于鲍勃的意志,就这么简单。”

最最好的肉要从盛宴上留下来,冷却后拿给三明治师傅。三明治师傅施展他从天神那儿带来的技艺,做出绝妙的第三季三明治。第二天,全村人共享三明治,然后开始准备度过漫漫严冬。

“谁——”

最好的肉直接烤食,在秋逝节的盛宴上享用。庆典持续三天三夜,大家纵情吃喝,唱歌跳舞,听老唠叨巴格讲述狩猎的故事——其他人忙着在外狩猎的时候,只有他坐在自己的茅屋里忙着编造故事。

“别问下去了。”

他用的是今年最后的腌肉。有点过了最佳时段,但仍旧有绝对正常兽的醇厚风味——远远超过了三明治师傅以前吃过的任何肉类。按照预计,绝对正常兽将在下周展开习惯性的大迁徙,整个村庄将重新投入狂热的运动:狩猎绝对正常兽,在数以千计的兽群经过时杀死七十甚至八十只。宰杀后必须尽快分割清理,腌制其中的大部分过冬,等明年春季回迁时再补充库存。

“好吧,你看起来很不错。”

就这样,三明治师傅一边劳作,一边唱歌。

“我感觉确实不错。你看起来也不错。”

三明治师傅会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助手,助手添上几片新瓜和松卜,涂一点呕莓酱,盖上最顶上一块面包,用第四把也是最平常的一把刀竖切三明治。倒不是说这些步骤不需要手艺,只是这些手艺不那么重要,交给有志于三明治事业的学徒更加合适。有朝一日,等三明治师傅金盆洗手,他就会接过师傅的衣钵。这是个尊贵的位置,学徒德林普很受伙伴的嫉妒。村里有人乐于劈柴,有人满足于挑水,但担任三明治师傅就是极乐了。

“我很不错,我非常不错。”

三把里最重要的当然是切肉刀。不能仅仅像面包刀那样向介质施以意志,而是要和介质合作,在纹理的指引下切出最连贯最半透明的肉片,从大块肉上剥离时会薄薄地叠出褶皱。三明治师傅轻轻一抖手腕,肉片落在比例恰到好处的下层面包片上,再前后左右顺势切掉多出来的裙边,最后表演起村里孩童最期待的戏法,孩童聚在他四周,全神贯注地等待奇迹。刀子又是轻轻四抖,裙边也被放上了主面包片,拼得分毫不差。对于每个三明治来说,裙边的尺寸和形状各不相同,但三明治师傅总能毫不费力且毫不犹豫地拼得丝丝入扣。第二层肉和第二层裙边,造物的主要任务就此完成。

“嗯,那就好。”

总共需要三把刀。第一把切片,刀锋要硬朗而专断,向面包施以明确而不容置疑的意志。第二把涂黄油,尺寸小而弹性好,不过还是要有铮铮铁骨。刚开始的几把刀都有点太软,现在这把糅合了柔韧的外表和强硬的内心,能完全施展出涂抹之道最高境界的柔滑和优雅。

“对。”

合适的工具当然也至关重要。在很多个日子里,只要三明治师傅不和面包师待在烤炉前,就在和刀匠斯特林德称量与平衡刀具,一次次回炉锻造。柔韧性、强度、锋利程度、长度和平衡都经过激烈争论,他们提出一个个理论,测试、优化。许多个傍晚,落日和炉火映着三明治师傅和刀匠的剪影,他们用一把又一把刀缓缓划破空气,对比这把刀的重量和那把刀的平衡,第三把的柔韧性和第四把的刀柄捆扎手法。

“好。”

切片的几何形状也要精益求精:宽度和高度有着精确的比例,厚度要让成品拥有合适的厚重感——轻盈仍旧是优点,但密实和丰腴、能激起食客对鲜嫩多汁与风味的期许则是最强烈的三明治体验的标志。

“好。”

制作三明治自有其奥义,只向有时间深入探索的极少数人展露真颜。制作三明治虽然简单,但通向满足的道路却众多而深邃:比方说,选择合适的面包。三明治师傅花了许多个月,每天和面包师格拉普探讨和试验,终于创造出了符合所有要求的面包:紧密得足以干净利落地切出薄片,同时又轻盈而潮润,拥有细致的坚果香味,最能增强烤绝对正常兽肉的风味。

“你能来看我可真是太好了。”

老唠叨巴格不知如何是好,决定求助于吟唱。他一仰头,开始哭号,但三明治师傅的茅屋里突然又迸发出一首歌,打断了他的叫喊。女人猛地扭头张望,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她连看也没看老唠叨巴格一眼,就抬脚走向了那个茅屋。

“谢谢。”

女人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她洋溢着坚定的气概,显然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不知道去哪儿找而已。好奇的村民围上来,她端详着一张张面孔,但似乎没有见到她要找的东西。

“呃,”亚瑟四下张望。隔了那么近不见面,想找个话题委实难得让人吃惊。

所有人都瞪着她们——除了皮卡鸟,它们有别的东西需要瞪。

“你应该在想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吧?”翠丽安问。

个子比较矮的是个女孩。她动作笨拙,面色阴沉,身上衣服汗津津、皱巴巴的时候尤其难看,更糟糕的是,她大概也很清楚这一点。

“对!”亚瑟说,“我正在想这个。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个子比较高的是个女人,非常漂亮,身穿满是褶皱的柔软衣衫。老唠叨巴格不知道这身衣服的材质是莱普隆(注册商标),这种合成纤维特别适合星际旅行,因为汗津津、皱巴巴的时候看上去尤其迷人。

“唔,不知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为一个大型亚以太新闻网工作——”

他决定轻快地放下胳膊,就仿佛他早打算这么做似的。他的胳膊疼得要命,所以他根本没得选。他偷偷朝收起来的舷梯做了个刚发明的手势,接着后退三步半——至少要先看清来者,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知道,”亚瑟忽然记了起来,“对,你混得很不错。了不起。激动人心。干得好。肯定很有乐趣吧。”

是继续举着胳膊站在这儿?还是俯首下跪,伸出手杖指着他们?还是仰天倒下,像是被内心的惊涛骇浪淹没了?要么干脆逃进森林,在树上过一年,不和任何人说话?

“累死我了。”

老唠叨巴格愤怒得猛嚼胡子。

“到处跑来跑去,累是必然的嘛。”

几乎与此同时,飞船远离老唠叨巴格的那一面放下了另一条舷梯,两个人影出现在舷梯上,人影还在吵架,没有搭理任何人,包括老唠叨巴格在内,因为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见他老先生。

“我们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信息。我在一艘坠毁飞船的乘客名单里看见了你的名字。”

这倒是给了老唠叨巴格方便。来的是魔鬼,被他赶走了。他之所以没有预言过,是出于谨慎和谦逊。

亚瑟大吃一惊。

突然,舷梯又收了回去。

“你是说外面知道飞船坠毁了?”

情况渐渐明朗,飞船里似乎有人在吵架。时间慢慢过去,老唠叨巴格的手臂渐渐酸痛。

“呃,当然知道。一架宇航班机彻底消失,不可能谁也不知道的。”

但还是毫无动静。

“你的意思是说,外面知道飞船坠毁在哪里?知道我幸免于难?”

他大踏步上前,把孩子向后推,举起双臂和疙里疙瘩的古老手杖。傍晚斜射的温暖阳光恰到好处地捕捉住他的身影。他准备迎接飞船里的天晓得什么神灵,扮出他一直在等待他们的样子。

“对。”

有些村民——特别是几个男孩——向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加真切。老唠叨巴格想把他们赶回去。老唠叨巴格最不喜欢见到的就是这种事情。他没有预言过,一个字也没预言过,要想办法把整件事前后连贯地编进故事里,难度也着实大了点儿。

“可谁也没有来勘查、搜寻或营救。什么都没有。”

随着轻轻一声咔哒和一声嗡,飞船的舱门忽然向外向下展开。接下来的一两分钟似乎毫无动静,只有左手边最后一间茅屋继续传来响亮的歌声,飞船动也不动地停在那里。

“呃,本来就不会有。牵涉到的保险事务非常复杂。他们干脆把事情一埋了之,假装从没发生过。保险业如今就有这么离奇。知道吗?保险公司老板现在可以被判死刑了。”

另外,左边最后一间茅屋里仍旧不停歇地传来喧嚣噪音和跑调的歌声。

“真的?”亚瑟说,“不,不知道。什么罪名呢?”

好吧,不是每个人。让皮卡鸟吃惊的东西与此完全不同。出乎意料地见到一片绝对正常的树叶躺在一块石头上,皮卡鸟会因为大惑不解而逃开;每天早晨的日出都会打皮卡鸟一个措手不及,但来自异世界的外星飞船降落却没能吸引到皮卡鸟的半分关注。皮卡鸟继续一边“咔咔”、“哩哩”、“呼呼”地叫着,一边啄着地上的草种。河流继续发出空洞而平静的汩汩声。

翠丽安皱起眉头。

尽管前一秒钟还有二三十个人在四处闲逛、聊天、劈木头、挑水和逗弄皮卡鸟,甚至只是笑容可掬地给老唠叨巴格让路,但后一秒钟所有人都突然停下了动作,一起扭头讶异地望着那个奇怪的物体。

“罪名,什么意思?”

所有人陷入沉默。

“我懂了。”

当然了,村民并不知道这些。行星拉缪拉很偏僻,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见过飞船,特别是完好无损的飞船,看着它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他们觉得自从克普抓到前后各有一个脑袋的那条鱼以来,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

翠丽安盯着亚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换了个语气说,“亚瑟,现在你该负起责任了。”

这艘飞船并不大。要是村民里有飞船专家,马上就会认出这个流线型的小东西相当时髦,是一艘唬隆蒂四舱位小型兜风飞船,拥有销售手册里的所有可选配件——除了高级矢量稳定系统,只有娘娘腔才要高级矢量稳定系统,装上那东西,你就没法绕着时间轴表演三角急转了。好吧,有了确实比较安全,但操作起来会沉闷异常。

亚瑟努力理解这句话。他早就发现自己经常要过一两秒才能想明白别人到底要说什么,于是让一两秒钟就这么从容流逝。他最近的生活既愉快又放松,有的是时间让事情水落石出。他等着水落石出。

飞船嗡嗡响了一小会儿,响声很快停下。

可是,他仍旧不明白翠丽安在说什么,最后不得不实话实说。

飞船来得突然,出乎意料,但没掀起什么波澜。前一秒钟,这还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初秋下午。树叶刚开始变红变黄。北方山区下了雨,河流刚开始重新涨水。皮卡鸟的羽毛刚开始变得厚实,准备迎接冬天的风霜。绝对正常兽随时有可能开始雷鸣般的平原大迁徙。老唠叨巴格刚开始自言自语,绕着村庄蹒跚兜圈,那是他在背诵和编排过去一年的各种大事。到了冬天,入夜后人们无处可去,只能坐在火堆边听他讲故事,然后抱怨说他们记得的可不是这样。后一秒钟,一艘飞船就那么停在了地上,温暖的秋日阳光照得它闪闪发亮。

翠丽安冷冷一笑,转身对着茅屋门喊道,“任意?进来见见你父亲。”

飞船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宽阔空地的边缘,离村庄大约一百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