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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至少他是这么计划的,他非得有个计划不可。现任总编斯泰格亚泽尔道哥非常危险,精神很不稳定,供稿员工走进他的办公室,若是手里没有经过校对的新文章,他光用眼神就能杀死对方,更何况房间里还有一组激光制导的枪械,连接着门框上的特殊扫描设备,能分辨出谁只带着好得没法挑剔的理由来解释为啥没写稿。一应措施保证了极高的出稿率。

福特扑向总编办公室的房门,门框劈裂松脱,他缩成一个球,滚过地板,打算到饮品推车背后停下——推车通常满载全银河系最有劲最昂贵的烈酒——然后抓住推车充当掩护,推着小车挡住自己,穿过办公室最开阔的地方,到极其昂贵但无比粗俗的“莱达与章鱼”雕像后藏起来。与此同时,保安小机器人从齐胸的高度飞进房门,喜出望外地自寻死路,替福特吸引火力。

不幸的是,饮品推车不在原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福特继续问道,“新的管理层是什么人?是什么时候并购的?我……唉,算了,”他说,小机器人在无法遏制的喜悦中开始狂呼乱叫,夹着腿使劲蹭自己。“我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福特绝望地滚向侧面,一个筋斗翻向“莱达与章鱼”的雕像,但雕像同样不在原处。他继续翻滚,在绝望中左冲右突,磕碰、旋转、撞上窗户——还好窗户能抵抗火箭袭击——弹回来,浑身淤青、气喘吁吁地倒下,面前是一张漂亮的灰色皱纹皮沙发,这儿从前可没有这种东西。

“太对了。对得太惊人了。对得太惊人、对得冒泡、对得冒烟、对得轰隆隆了。多么让人心醉神迷的洞察力啊!”

过了几秒钟,他慢慢爬上沙发背。房间里没有饮品推车,没有“莱达与章鱼”,让他大惊失色的是枪也不见了。他皱起眉头。实在太不对劲了。

“那时候你脑袋里还没插那一小段电线呢。”

“您就是福特先生吧?”一个声音说。

“好吧,好吧,”机器人喘息道,“《指南》被并购了,有了新的管理层。舒服得我都要融化了。旧管理层当然也很棒,不过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说话的家伙脸上没毛,表情虚伪,坐在宽大的陶瓷柚木镶嵌办公桌前。斯泰格亚泽尔道哥也许是个混账王八蛋,但不管你和他有什么过节,都不会说他脸上没毛或者表情虚伪。这家伙不是斯泰格亚泽尔道哥。

福特叹了口气。

“从你进门的方式来看,我猜你现在没有新材料要提供给……呃……《指南》,”脸上没毛的家伙说。他坐在那里,胳膊肘摆在桌面上,手指搭在一起;天晓得为什么,这么做到现在还没有被列为严重侮辱他人的手势。

“啊,谢谢,谢谢你!”

“我最近很忙,”福特说得不太有底气。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土。接着他心想,凭什么我要说得这么没底气呢?他得争取掌握局势。他得搞清楚这家伙是什么人,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到底是谁?”他喝问道。

“我什么都喜欢,”机器人呻吟道,“特别是你那么冲我嚷嚷。再嚷嚷一次,求你了。”

“我是你的新主编。不过前提是我们决定保留你的职务。我叫冯·哈尔。”他没有伸出手,只是继续说道,“你对保安机器人做了什么?”

“但你喜欢这种变化?”福特追问道。

小机器人在天花板上慢吞吞地滚来滚去,自顾自地轻声呻吟。

“无与伦比。”

“我让它非常开心,”福特叫道,“这是我的使命。斯泰格亚去哪儿了?更重要的,他的饮品推车去哪儿了?”

“呃,那在此之前是什么样子?”

“泽尔道哥先生已经离开这个机构。他的饮品推车大概正在帮他接受现实。”

“太对了,”小机器人尖着嗓子说,“最不可思议、最美妙的变化。我的感觉不可能更好了。”

“机构?”福特喊道,“机构?多么愚蠢的字眼,怎能拿来形容这个地方!”

“有了些变化,对不对?”福特咬牙切齿道。

“我们也这么认为。缺乏组织、人员过剩,缺乏管理、酒精过剩,”哈尔说,“这还只是编辑。”

“不行,”福特推开机器人。能被这么轻蔑地拒绝,机器人欢喜得都要昏过去了,于是开心地飞高飞低,胡言乱语,神魂颠倒。福特再次抓住它,按在面前一英尺的半空中。机器人努力待在那里,但禁不住还要微微颤抖。

“笑话留给我说,”福特吼道。

“噢,都是好事,先生,最最好的事情。能让我坐在你大腿上吗,求你了?”

“不,”哈尔说,“餐馆专栏交给你。”他把一小片塑料丢在桌上,福特没有去捡,而是说,“你什么?”

福特猛地拐进一个小凹室,一挽手,把飞翔的机器人拽过来。他蹲下去,瞪着胡言乱语的电子小淘气,喝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我叫哈尔,你叫大老爷。餐馆专栏交给你。我是编辑。我坐在这儿吩咐你做餐馆专栏。懂了?”

有人毁了这地方,用极其邪恶的品位糟蹋了它。

“餐馆专栏?”福特困惑得都愤怒不起来了。

现在这些都没了。

“请坐,大老爷,”哈尔说。他转动转椅,站起来,望着二十三层楼以下享受狂欢节的许多细小人影。

一道楼梯向左手边移动了几英寸。一段天花板稍微矮了一丁点。一个大堂经过了重新设计。尽管有点让人晕头转向,但这些事情本身没什么值得担心的,真正让他担心的是装修风格。这里曾经那么轻浮,那么炫目,那么昂贵——因为《指南》在银河系的文明和后文明地区卖得实在很好——但昂贵得很有乐趣。走廊里摆满了疯狂的游戏机。天花板吊着漆得五彩缤纷的三角钢琴。种满树木的中庭里,薇芙行星来的剧毒海洋生物跃出泳池。机器人侍应身穿傻兮兮的衬衫,见到有谁空着手就把冒泡的饮料塞过去。人们在办公室里用皮带拴着巨龙,让翼手龙站在架子上。人们知道怎么快活度日;要是不知道,有许多课程可供选择,直到学会为止。

“该让事情步入正轨了,大老爷,”他喝道,“我们无限维公司是……”

他经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他们不像他的同类。他们打扮得过于整洁,眼睛过于死气沉沉。每次他觉得在远处见到了熟人,可跑过去打招呼,却发现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发型过于利落,表情比福特认识的所有人都冷峻和专注。

“你们什么公司?”

但福特却不开心。

“无限维公司。我们并购了《指南》。”

电脉冲让小机器人快活得语无伦次。福特沿着走廊赶路,机器人跟着他高飞低走,不停说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能跟你说这些实在太开心了。

“无限危?”

这地方有点蹊跷。

“这个名字花了我们几百万,大老爷。赶紧喜欢,否则就打包滚蛋。”

好吧,差不多正轨。

福特耸耸肩,他没什么好收拾的。

机器人马上向中央控制系统报告,全宇宙都找不到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警报立刻解除,生活回到正轨。

“银河系正在改变,”哈尔说,“我们必须随之改变。跟着市场走。市场正在前进。新的灵感,新的技术。未来是……”

“我也很高兴,小伙子,”福特答道。

“别跟我说什么未来,”福特说,“我早就走遍了未来,在未来过了半辈子。和别处没有区别——不对,和别的时间没有区别。还是老一套,除了车子比较快,空气更难闻。”

“大老爷先生,主子!很高兴见到你!”

“那是一种未来,”哈尔说,“那是你的未来,是你接受的未来。你必须学会多维空间地思考问题。有无数个未来朝着所有方向延伸,以此刻为起点——以此刻为起点,以此刻。数以十亿计个未来,每个瞬间都在分岔!每个可能存在的电子的每个可能存在的位置都将膨胀,生成数以十亿计的未来!几十亿几十亿个闪闪发亮的未来!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机器人转过身,看见了福特。

“你的口水要滴下来了。”

福特麻利地爬起来,收起毛巾。机器人欣喜若狂地升上半空,飞行路线蜿蜒起伏。

“几十亿几十亿个市场!”

这样就够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机器人都会很高兴。

“我懂了,”福特说,“你就可以卖出几十亿几十亿本《指南》了。”

福特从毛巾上抽出一小段织在毛巾里的电线,一头插进芯片左上角的洞眼,另一头插进右下角的洞眼。

“不,”哈尔伸手去取手帕,却怎么也找不到。“抱歉,”他说,“但想到这个,我就无比兴奋。”福特把毛巾递给他。

福特取出的芯片里有很多电脑指令,规定了满足哪些条件,机器人会感到高兴。若是有微小的电脉冲从芯片中间靠左边一点点的地方流到中间靠右边一点点的另一个地方,机器人就会感到高兴。芯片决定电脉冲是流还是不流。

“我们之所以不卖几十亿几十亿本《指南》,”哈尔擦掉口水,继续道,“是因为费用太高。我们打算把一本《指南》卖几十亿几十亿次。我们利用宇宙的多维特性来削减制造成本。而且不卖给身无分文的搭车客。多么愚蠢的念头!找到一块细分市场,怎么看怎么没钱,居然还想把东西卖给他们。没门。我们要在几十亿几十亿个不同的未来,把书卖给富裕的商务旅行者和他去度假的老婆。这将是整个多维无穷时空可能性里最激进最兴旺最生机勃勃的投机生意。”

他趴下去,用两个膝盖夹住机器人。机器人的各种感官仍旧盖在毛巾底下,但逻辑线路已经被福特拆得露了出来。机器人乖戾地呜呜叫嚷,但只能扭来扭去,没法动弹。福特用撬棍起出一枚小芯片。芯片一取出来,机器人顿时安静下去,瘫在那里陷入了昏迷。

“而你要我负责餐馆评论栏目,”福特说。

福特马上就要改正这个问题。

“我们会很重视你的成果。”

被福特困在毛巾底下的机器人此刻并不高兴。这个机器人能四处活动的时候很高兴,能看见其他东西的时候很高兴,能看见其他东西四处活动的时候更加高兴,要是四处活动的东西正在做不该做的事情,它就尤其高兴,因为这样它就能心花怒放地跑去举报了。

“杀!”福特喊道。他对毛巾喊道。

控制机器人遇到各种情况时做出反应,这本来非得写无数坨复杂电脑代码才行,如今你很容易就能踢开这些代码,只需要让机器人能够无聊或快乐就行,再设定几种满足了便能引出无聊或快乐的条件,剩下的就全交给机器人自己了。

毛巾从哈尔的手中一跃而起。

这是最最重大的突破。

这不是因为毛巾自己有了能动性,而是因为哈尔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又吓了他一大跳的是福特·大老爷蹿过办公桌,拳头比人先到。实际上福特只是在扑向那张信用卡,但想哈尔在这种组织里已经爬到了这种位置,一个人不可能不培养出强烈的多疑人生观。哈尔明智地采取了预防措施,使劲向后一闪,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防火箭弹玻璃,随即坠入一连串令人揪心而高度私密的梦境之中。

研究员的科学家因此发现了生命中一切变革、发展和创新的驱动力:鲱鱼三明治。他们就此结果发表论文,但广受批评,被抨击愚蠢到了极点。他们检查试验结果,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发现的东西是“无聊”,更准确地说,是无聊的实际应用。兴奋之余,他们再接再厉,发现了“恼怒”、“郁闷”、“勉强”和“黏糊”等情绪。接下来的重大突破随着他们不再使用鲱鱼三明治而来,可供研究的新情绪犹如浪涛般袭来,例如“解脱”、“欣喜”、“雀跃”、“胃口大开”、“满足”和最最重要的:想要“快乐”的欲望。

福特趴在办公桌上,惊讶于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他瞥了一眼攥在手里的塑料片——这张“随便吃”信用卡刻着他的名字,有效期两年,福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激动人心的东西——然后翻过办公桌,查看哈尔的情况。

机器人接着弯腰用鲱鱼三明治铲铲起鲱鱼三明治,但不幸的是,机器人的构造使得直起腰就会让鲱鱼三明治从鲱鱼三明治铲上滑下去,掉在机器人面前的地面上。于是机器人心里就想:啊哈!鲱鱼三明治……等等等等,周而复始又周而复始。要不是鲱鱼三明治是两块面包夹一片死鱼,比机器人还不了解究竟在发生什么,它早就会厌倦这件该死的烂事,爬走找点别的事情消磨时间了。

哈尔的呼吸颇为顺畅。福特想到,若是减掉压在他胸口的钱包的分量,他的呼吸也许会更加顺畅,福特于是掏出哈尔胸袋里的钱包,一格一格看过去。颇为可观的现金。信用令牌。超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其他俱乐部的会员卡。某人的老婆和家人的照片——大概是哈尔的老婆和家人,但现如今谁说得准呢?忙碌的高管往往没空照看全职的老婆和家人,周末租个临时的也就够了。

程序让机器人相信它喜欢鲱鱼三明治。这其实是整个试验中最困难的一部分。一旦你用程序让机器人相信它确实喜欢鲱鱼三明治了,就会有一个鲱鱼三明治摆在它面前。于是机器人心里就想:啊哈!鲱鱼三明治!我喜欢鲱鱼三明治。

哈!

任何东西,只要能逻辑思考,就可以被其他认为自己至少能和前者一样逻辑思考的东西愚弄。要愚弄一个完全逻辑机器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重复灌输同样的刺激序列,直到机器人陷入死锁为止。这套理论的最佳演示来自几千年前MISPWOSO(至高超加隆缓慢而痛苦地得出明显得难以想象之结论研究院)著名的鲱鱼三明治试验。

他不敢相信他找到了什么。

逻辑虽然很了不起,但正如演化过程揭示的,逻辑也有其特定的缺陷。

他慢慢从钱包里的一沓收据里抽出一张让人兴奋得精神失常的塑料片。

福特立刻把机器人拽过来,死死按在地上。机器人可怜兮兮地哀叫起来。福特的动作很麻利,久经训练,一只手握着三号撬棍伸到毛巾里面,打开机器人顶部的塑料小盖板,露出逻辑电路。

它的外表并不让人兴奋得精神失常,其实还挺无趣的。它比信用卡略小略厚,是半透明的。要是举起来对着光,你会看见表面以下几英寸埋着许多全息记录的信息和图片。

机器人身上突出着各种各样的传感器,所以没法在毛巾里机动转向,只能前后扭动,无法转身面对抓住它的人。

这是一张“我即我”,尽管完全能够理解,但把这东西随随便便塞在钱包里,哈尔可实在太顽皮,太愚蠢了。现如今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要你确凿无疑地证明自己的身份,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生活变得极其无聊,就别提要在一个从认识论上说意义不明的物理宇宙里以连贯意识活动所引出的深刻的存在主义问题了。举例来说,咱们看看提款机。人们排着队等待读取指纹、扫描虹膜、颈背皮肤采样和瞬时(近乎瞬时——在乏味的现实中需要足足六七秒)基因分析,然后回答一堆有关他们都不记得他们还有的亲属的问题,还有以前记录过的“喜欢什么桌布颜色?”。这还只是取现金度周末而已。你要是想贷款买喷气车、签订导弹协议或付整个餐馆的账单,那时候才叫够瞧呢。

这给福特争取到了宝贵的一秒钟,趁着机器人转到反方向,他用毛巾盖住飞行的机器人,逮住了它。

因此有了“我即我”。这东西编码记录了有关你、你的身体、你的人生的每一丁点信息,存储在一张全能机读卡里,你可以塞在钱包里到处走,代表着当今科技的伟大胜利——败下阵来的不但有科技自己,还有最起码的常识。

福特看准机器人的来势,横向射出玩具箭,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箭穿过走廊,颤颤巍巍贴在了对面墙上。箭还在半空中,机器人就用传感器锁定了它,转动九十度追上去,看那鬼东西究竟是什么和要去哪儿。

福特揣起“我即我”。他忽然想到一个精彩纷呈的好主意。不知道哈尔还会昏迷多久。

过了不到三十秒,一个小甜瓜尺寸的保安机器人从齐腰高度飞进走廊,左右扫描,寻找异常。

“喂!”他朝还在天花板上狂喜迷醉的甜瓜尺寸机器人喊道,“想一直这么高兴吗?”

他在储物柜后蹲下,舔了舔玩具箭头上的橡胶吸盘,接着把玩具箭扣在弓弦上。

机器人咯咯笑着说当然。

这意味着要触发楼里的几乎所有警报,只有会计科除外,这正中福特的下怀。

“那就跟着我,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能犯错。”

《搭车客指南》熟悉的H形办公大楼在城区外围拔地而起,福特·大老爷用熟悉的办法闯了进去。他总是走通风竖井,而不是经过大堂,因为大堂有机器人巡逻,机器人的任务是检查雇员的报销单。福特的报销单恶名昭彰,复杂而难以理解,他早就发现大堂机器人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脑力理解他试图建立的观点,因此,他更愿意换条路进办公室。

机器人说谢谢,算了,我在天花板上待得很开心。没想到一块上好的天花板就能带来这么多纯粹的愉悦,它想深度挖掘它对天花板的感受。

他发现萨考皮利亚·亨沙之所以弥漫着狂欢节的气氛,是因为当地居民正在庆祝一年一度的圣安特卫姆猜想节[1]。圣安特卫姆在世时是一位广受欢迎的伟大国王,他有个广受欢迎的伟大猜想。安特卫姆国王的猜想是这样的: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每个人想要的都是快乐、享受和尽可能长久的欢聚。他辞世时留下遗嘱,以全部个人财产赞助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让大家享用美食,唱歌跳舞,玩“狩猎袋怪[2]”这种傻乎乎的游戏,提醒所有人记住这一点。他的猜想委实震古烁今,人们因此封他做圣人。不止如此,先前因为受石刑惨死或头朝下住在粪桶里而封圣的那些家伙立刻降级,现在大家想起他们只觉得丢人。

“要是留在那儿,”福特说,“很快就会被逮住,换掉调适芯片。想一直高兴就跟我走。”

他从挎包里掏出他在某个街头集市买的玩具弓箭。

机器人打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激烈地抒发郁闷,不情愿地从天花板降落下来。

警报以他非常熟悉的方式响个不停,声音有点像是音乐,他几乎能跟着哼歌。实在太亲切了。外面是个陌生的世界,福特这还是第一次踏上萨考皮利亚·亨沙,他挺喜欢这颗星球。这地方有点狂欢节的气氛。

“听我说,”福特说,“能让保安系统的其他部分也高兴几分钟吗?”

他掏出三号撬棍。

“真正快乐的喜悦之一,”机器人带着颤音说,“就在于分享。我满溢、我泛滥、我充盈着……”

这件事本身并不稀奇,福特边想边掏出他的轻量级投降毛巾。他生命中的所有东西,无论多少都有点蹊跷。稀奇的是眼下的蹊跷和他习惯了的蹊跷有着细微的区别,但此刻他看不清问题究竟何在。

“那好,”福特说,“把欢乐洒遍保安网络吧。别给它任何信息,让它高兴就行,免得它认为有必要问这问那。”

但今天有些地方很蹊跷。

他捡起毛巾,开开心心地跑向房门。生活最近有点无聊。现在总算怎么看怎么要变得非常弗洛德[3]了。

地面不止离通风竖井比记忆中多了三英寸,而且还在和他记忆中不同的另一个星球上,但真正让他猝不及防的还是那三英寸。《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办公室时常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更换星球,理由不外乎所在地的气候、所在地的敌意程度、电费账单和税率,但总是以同样的方式重建大楼——连原子都换不了几个。对于公司的许多员工来说,在他们个人彻底扭曲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恐怕就是办公室布局了。

[1] 猜想和升天节是同一个单词Assumption。——译者

脚腕疼得要死要活,这点可不照例。

[2] Wocket,苏斯博士创造的角色,是个活在口袋里的小怪物。——译者

整幢大楼里,警报照例兴奋狂叫,他照例缩起身子,躲在储物柜橱背后,左看右看,确定自己没有被发现,飞快地在小挎包里摸来摸去,寻找此时照例需要的东西。

[3] 《指南》第一部里作者杜撰的单词,大致意思是非常老练、非常带劲。——译者

福特·大老爷落地就跑。从通风竖井到地面的距离比记忆中多了三英寸,他算错了落地的时间,过早开跑,笨呼呼地绊了一下,扭伤了脚腕。该死!但他还是顺着走廊跑了下去,只是步履有点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