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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剧团疑云

当天的排练开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能单独相处。远山尽快打扫完厕所和排练场,坐到角落的一架旧钢琴前。这是一台琴键几乎坏了一半的立式钢琴,仅剩的几个琴键也走了音,他尽量不按坏掉的琴键,弹了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给贞子听。

剧团里的值日工作是两人一组,远山刚巧和贞子排在一起。九月的某一天,两个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剧团的排练场。中午过后的排练场里,除了远山和贞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贞子站在远山旁边,刚开始只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干脆和远山挤在一张椅子上,一同弹奏,两人的手指轻轻地穿梭在旧钢琴的键盘上,勉强弹出一首完整的曲目。虽然称不上四手联弹,但是每个音却异常地和谐。贞子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钢琴训练,但是她依样画葫芦地弹了一首似曾相识、透着哀伤气氛的音乐,然而远山想不起曲名是什么。

也许因为树大容易招风,贞子常常受到剧团前辈的恶意毁谤与中伤,甚至有人放出无中生有的恶毒谣言,相比之下,只有远山对她照顾有加,贞子满心难以言表的感激。

远山仿佛被人从椅子上推出去一般霍然起身,走到贞子的背后听她弹奏。贞子左手生硬地弹着和音,右手加以配合,弹着主旋律。弹奏的技巧不是很纯熟,却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让远山深深陶醉其中。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资质,可想而知,她在音乐方面的品味也不同凡响。

远山特别留意大家排练时经常犯错的地方,不时提出意见给贞子参考,并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贞子背后默默地鼓励她,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女演员。颇有女人缘的远山不断地表露自己对贞子的热情,贞子的心在他夜以继日的努力下逐渐敞开。

大概是受到音乐的催化吧,远山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看着贞子将前额快垂下来的刘海轻轻地拨到耳后,露出白皙的颈项。她的双手再次回到键盘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温柔婉约的气质,身上散发着混合少女与成熟女人气质的风情,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远山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这是远山第一次和贞子有心灵相通的感觉。之后,他随时提供给贞子许多宝贵的意见。

远山曾经听剧团中的几位前辈形容贞子是“令人恶心的女人”。以女性的眼光来看贞子,她拥有超乎寻常的魅力,引起同性之间的忌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则远山实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说贞子。他已经无法控制对贞子的感情,越陷越深,但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喜欢贞子,无法压抑这种情愫。

两个人静静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语,远山用诚挚的眼神注视着贞子。许是他的话产生了效果,许是被他的诚意感动,贞子相信了他的话,露出腼腆的笑容,点了点头。“好啦,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情不自禁地挪动身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正在弹钢琴的贞子。

“我真的没有骗你。听着,我不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如果你跳得不好,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

“贞子……”他低声呼唤着,从背后环抱她,她的体香让他意乱情迷,用脸颊轻贴着她的脸颊。但是贞子仿佛早就知道远山要做什么,自然地转身迎合他,轻轻地触摸远山的手。她站起身面对他,伸出双手环抱他的腰。

“鬼才相信你呢!”

贞子的反应真叫远山喜出望外。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一直在猜想贞子会如何回应,甚至还想过被拒绝的一刹那,会如何感到羞辱与尴尬。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贞子竟如此坦然地接受他。远山活了二十三个年头,和好几位女子交往过,但是从未像此时此刻在钢琴前和贞子拥抱这般快乐。

“不是,我觉得你真的跳得很好,绝对没有半点讽刺,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我只希望你能找回自信心。”

两个人先是一阵耳鬓厮磨,然后献上彼此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吻着对方。如果当时有偷窥者在场,应该也会觉得,这样一对年轻情侣的拥抱实在是毫无邪念、清纯动人。

贞子甩开远山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烂,你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稍微分开了一下,相互耳语。

贞子愤愤不平地转身打算离开,远山急忙从背后追上她:“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由此看来,贞子一定被一些资深女演员严厉批评过:“你的舞技跟我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呢。”所以,面对远山真心的赞美,她反而闹别扭,拒绝接受。

远山对贞子透露自己的爱意后,她回应道:“我也爱你。”

但是贞子只当远山在嘲讽,反而露出愠怒的眼神。“干吗这样挖苦我?只要努力练习,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别人好。”

那是出自贞子嘴里的爱语。

“你的舞跳得很棒啊。”

但如今他目睹的这一幕又算什么呢?远山站在螺旋梯中间,愤怒地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重森从贞子身边拉开。窝在墙角的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吻?远山痛苦不堪。

但是贞子对自己的舞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编舞老师耐心地指导她之后,有好几次,她一迈开舞步,就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面的动作。在远山看来很普通的舞步,对她却似乎变得复杂难懂。在休息时间上厕所时,远山刚好有机会在洗手台前和贞子单独相处,他衷心地称赞道:

今年四十七岁的重森,不论在导演还是在剧作家的领域,都受到观众极高的评价。在演艺界,重森也相当吃得开。如果远山冲动行事,到时候不仅自己吃亏,说不定连贞子的前途也会受影响。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懊恼,简直快要疯狂了,但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在那之前,远山从没有看过贞子跳舞。他亲眼见到贞子的表演时,简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跳得实在不是普通的好!一起接受入团考试以来,贞子一直显得十分特殊。远山对她倾慕有加,时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有她在,他的目光就无法移开。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贞子的舞竟然跳得这么好。初次见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全身犹如火在燃烧一般燥热,他的情欲就这样被挑起,灵魂像出窍般追随着她。

他看了一会儿两个人的动作,慢慢地恢复原有的冷静,开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重森在排练时对贞子痴痴凝望,此刻却变得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两眼充血,呼吸异常急促,仿佛要发狂一般,有时还用手按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来。

当时,下一期公演的节目是一部包含舞蹈场面的歌舞剧,飞翔剧团特地邀请两位舞蹈家加入演出,但是该团女演员的行程表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来参加排练,于是山村贞子临时上场,但只是候补性质,她并没有真正登台演出。

远山心中开始抱有一线希望:看样子,是重森在挑逗贞子,而她只是适当地敷衍,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碰触。贞子当初的话并不是骗他的。

追溯起来,是远山先向贞子表达爱意的。去年秋天为公演排练时,他碰上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问题是不久之后,贞子竟然做出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来。他以为躲在角落的贞子会趁机抽身而退,没想到她主动将嘴唇覆盖在重森的唇上,重森接受了贞子献出的香吻,还目瞪口呆地倒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

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演艺界,这种事就如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刚踏入社会不久的远山也明白。他在乎的是贞子,却又为贞子的反应纳闷。她无法对导演强硬地反抗到底,但是远山希望她能在不触怒对方的原则下,以婉转的方式拒绝。谁都知道这是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演艺界这个五光十色的职场上。远山希望贞子能做出适当的行为,否则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贞子所说的爱的誓言呢。他们虽然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但是远山始终深信贞子对他说的“我爱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贞子一个人。

远山可以想象此时浮现在重森脸上的惊愕,正好与自己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比。远山露出错愕的眼神,看着背对自己的贞子。

远山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无法原谅重森滥用职权,使出下三滥的卑鄙手段,对看中的女演员予取予求,随意玩弄年轻女性的灵魂和肉体。

贞子不是亲吻一下就算了,她后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宠若惊的重森的下体,顺势一把托住,好像在玩弄两个软球似的,不断地来回揉搓。

重森不时凑近贞子耳边喃喃低语,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摇晃她的身体。这不像导演对女演员应有的举动,更不像是在指导女演员的演技。

重森再一次倒退,对贞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反应不过来,既想享受被碰触的快感,又对眼前人的大胆作风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仿佛快要哭出来了……他的身体开始重心不稳,逐渐往下倾斜,是贫血引起的吗?他靠在墙上支撑着摇晃的身躯,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只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抚着脖子,明显是喘得非常激烈。

“贞子……”远山忍不住低低喊出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不可思议的是,远山刚才还在憎恨重森,这会儿竟然同情起他来。现在他和重森一样困惑不已,都对贞子的行为无法理解。为何贞子主动献上香吻,还做出那样猥亵的举动呢?这实在匪夷所思。

男人的半边身体被墙壁挡着,但能看到他的正面;女人背对着远山,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尽管如此,远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是在剧团里呼风唤雨的导演重森。而从女人的体形和穿着来看,不难判断她是谁。

贞子将身体不适的重森留在原地,离开了,她忽然转身往远山站的位置直直地望过来,一副早已知道远山站在那儿的模样。

远山停下脚步,朝声音的来源张望,进出观众席的门半开半掩,就在门后的角落,有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应该是一位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纤弱的女子面对面站着。远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忽然间,他觉得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却又无法移动脚步,于是屏住呼吸,小心地移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

两个人的距离至少有二十米,而且远山被楼梯的栏杆遮住。贞子并非突然察觉到他的存在,而是她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知道他在那儿,才一个劲对着他瞧。这情形和他当初站在钢琴背后环抱她时她的反应一模一样,远山只能解释为贞子天生直觉敏锐。

此时,他隐约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没错,是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对话,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压低声调交谈,仿佛在顾忌什么。

贞子迎上远山的视线,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明天是飞翔剧团第一天公演,大厅里将挤满数以千计的观众,远山想象着明天人头攒动的盛况,加快脚步通过大厅,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你看,明白了吧?”她仿佛在用眼神诉说自己这么做的用意,但是远山并不明白。他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一般迷惑,贞子却已从后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从休息室走到大厅,远山脚下的感觉忽然改变了。原本后台休息室外的水泥地走廊上铺的是长毛地毯,可是远山踩在脚下,觉得竟然又硬又冷,触感十分怪异。他走到观众席的大厅时,才觉出踩在地毯上的柔软感。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令他十分纳闷,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的。

贞子这么做一定有某种目的,因为她的目光中透露出坚定的神色,重森的眼神则显得空洞而茫然。他仍然朝上看,还没有察觉远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动迅速的贞子一比,重森显得十分迟钝,平常的神气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重森总算恢复意识,拖着沉重的身躯推开门,走入剧场。他的步履沉重了许多。

6

远山确信两人都离开了,才进入音效室。带子早已准备妥当,什么时候开幕都不成问题。

远山走回音效室,仔细思考大久保的话:在音效室里谈话会传到后台?对讲机的开关除了必要时刻以外,都是关着的,应该不会有失误。难不成我说的什么话传进了后台休息室里,被别人听到了?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现在开始第二幕。”很明显,重森在努力掩饰颤抖的声音。就算远山没有目击刚才那一幕,光听到重森战栗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他的恐惧。

远山回头一看,大久保一边叮嘱着,一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7

从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离,远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大久保在他背后喊道:“喂!远山,音效室里的对讲机不要开着,否则你说的话都会传到休息室来。”

第二幕的幕布拉上去了,彩排正式开始,但是远山仍然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刚才目睹的景象在脑海里盘旋不止,挥之不去。他害怕带子里会有异常的声音。忌妒和愤怒、惊讶和不安在他的胸口如波涛汹涌的浪潮,反复袭来退去,弄得他难以招架。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好!该进入第二幕了!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大约在半年前,远山和贞子开始确定彼此的关系。四下无人的时候,两个人经常相互拥抱、亲吻,私下里诉说甜言蜜语。远山曾经央求贞子发生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但贞子难以接受。他觉得遗憾,不过倒也心满意足。贞子才十八岁,两人也许不适宜发展肉体上的关系,这样纵然不能享受到强烈的欢愉,但有一种犹如青苹果般清甜的初恋滋味,让他喜不自胜。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贞子仍是个处女的事实,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贞子对两人交往的事过于小心翼翼,似乎小心得过了头。

远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结束没多久。他刚才在音效室里看到被导演指定的演员全站在舞台上,贞子也在那里,正在接受导演重森的指正。连远山都感觉得到,重森对贞子的关怀有点异常。排练时曾看到他对贞子现出爱恨参半、欲哭无泪的表情,让远山十分惊讶,因为重森从来没有流露过如此深情款款的神情。重森在剧团里拥有绝对的权力,女孩被他看中,就等于必须被迫与他发生肉体关系。这是深爱着贞子的远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只有当两人在一起时,贞子才似乎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但是周围一有剧场的人员出现,贞子的态度就会忽然变得冷淡,这让远山感到不安。远山不论在哪个场合,总是将贞子视为最特殊的人物;贞子却不同,一有别人在,她只把远山当成众人中的一个。

“喂,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戏?导演让她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训练呢。”大久保忽然改变演戏般的做作态度,一本正经地说。

远山有个愿望:即使有其他伙伴在场,贞子也可以坐在旁边凝视着他,这样就好,他不想在大家面前被贞子忽视。一被忽视,他就用视线去追逐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更热烈地抱住她、亲吻她。他也明白贞子不想被人逮到造谣生事的机会,只希望贞子能多为他牺牲一点,然而她总是回答:“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们要好的样子,我们的事情是两人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记住哦,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出去,如果你说出去,我将会失去你。”就算她一再地嘱咐,远山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要那么保密?难道他们的恋情见不得光吗?

“对了,贞子现在在哪里?”远山用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着,问。

目睹了贞子对重森的行为,远山开始推敲了:既然进了剧团,谁都想成为著名的演员,贞子这个愿望更是强烈,远山时常可以感受到她对社会充满不友善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怀有敌意,也看到过贞子露出睥睨世间的冷漠眼神,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脊梁骨一阵凉飕飕的,有说不出的畏惧。

这时,远山忽然想起必须在第二幕开始前赶回音效室,但是他并不想独自进音效室,宁愿继续待在明亮的休息室里。

“其实人世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

大久保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让贞子感到害怕。其实这种谣传无论哪个剧场里都有,大可不必为这种事生气。大久保说,他听到的是女人的叫床声,因此告诉贞子那是性行为中发出的声音,可是贞子为什么要说是临盆前的呻吟声?难道只是单纯的误会吗?神龛前供奉脐带这件事,也未免太巧合了吧?远山想起耳机里传出的微弱的婴儿哭泣声,他耳边还余音荡漾,挥之不去。

不管他说过多少次,贞子总是听不进去,反而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教训他:“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来大久保真的不知道神龛的事,为什么贞子知道那里有神龛呢?大久保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远山不禁陷入了深思。

贞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悲惨的遭遇,才萌生如此愤世嫉俗的观念?远山也曾兴致勃勃地问过她,但是贞子总是故意将话题岔开,远山实在无法理解她为何对社会抱有这么深的敌意。

“不管你有没有说,在音效室里有神龛都非常不可思议。”

贞子认为,要报复这个世界,只有当上有名的女演员。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言,这是能引起社会关注的唯一方式,于是远山从这个方向来思考:贞子为了当大明星,首先要抓住机会。在这个剧团里,贞子能下功夫的人无疑是拥有重要权力的重森,只要两个人混得够熟够久,她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演出机会。果真如此,重森破格提拔贞子,使她得到大家盼望已久的正式公演机会。贞子入团才一年,与其他的团员相比可说是只小菜鸟,竟能一夕之间变成凤凰,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边的那个神龛,我每天都对它膜拜。”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了,这么说,就表示我并没有对贞子提起神龛的事。”

她是怎么做到的?远山不敢再往下想。那一幕在墙角里缠绵的形象不断在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着实困扰着他。从这个角度想,就不难明白她为何要隐瞒和远山的关系了。被别人知道她和远山是情侣,自然会传到重森的耳朵里,到时候她再费尽唇舌解释都没有用,处心积虑想争取的角色自然也会泡汤——重森知道贞子和远山的事情,铁定不高兴,更别说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给她了。

“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难道说我被一个才十八岁、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于股掌之间吗?远山头上仍然戴着耳机,双手抱着头,目光极力回避舞台。

“在下从未进过音效室。”

“喂,远山,你忘记铃声了。”耳机传来舞台监督的声音。远山一阵惊慌,连忙抬起头来。可能是他往旁边看的时候,错过了放音效的时机。他慌忙将播放键按下,播出电铃的声音。铃声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放出来,拉长了表演的间隔时间。幸好在台上的是位资深演员,他临时加了一段动作,等铃声响了一两次才拿起话筒。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远山还能忍受,可是今天他没心情开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他一边叹息一边慎重地说:“是啊,这样大小的一个神龛。”并比画了一下尺寸。

远山配合他将带子停下来,这一幕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音效室里有神龛?”大久保大声叫着,啪啪地连拍了两次手。他把眼睛闭起来,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经来。

突然传来舞台监督的咆哮声:“你这个混蛋!好好盯着舞台啊!”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音效室里有一个神龛?”

“对不起。”远山自知理亏,摸摸鼻子赶紧道歉。

“啊,根本没听到。”

“你用心点行不行?”

焦躁的远山郑重其事地问:“实际上,你并没有听到带子里有女人的声音?”

“是。”远山被这一折腾吓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了口气,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才会给大家造成麻烦。若要追根究底,也只能怪他已经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了。

“贞子是我们同期同学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导演的欢心,将来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头一次登台表演,显得非常紧张,我看在眼里,觉得她挺可怜的,希望帮她舒缓紧张的情绪,才说一两个鬼故事给她听。”

真是的!振作一点!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几乎要崩溃了,情绪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无法控制。他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想不到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堕落。远山用力将头一甩,想将这些荒诞不经的妄想从脑海里连根拔除,但是丝毫起不了作用。

“请不要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干脆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你到底是怎样对贞子说的?”

此时在舞台上,山村贞子已经登场。

“这下可弄假成真啦。”大久保以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贞子从舞台右边登场,“穿着黑衣的少女”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站在一个接电话的中年男人背后。灯光突然转暗,下一次灯光转亮时,“穿着黑衣的少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灯光和舞台搭配得天衣无缝,男人将话筒扔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后的少女亡魂,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观众只要知道整出戏的剧情,就会明白这场景是一个关键性的暗示。

接着,远山想起供在神龛里的脐带。

远山对着只出现一下就马上消失的“穿着黑衣的少女”轻轻地呼唤着:“贞子……”说是在喊她,倒不如说像在哀求一个即将飘然远逝的人,祈求她再回头。

“哎呀!哎呀!”大久保一听,便将脸挪开些,故意一脸惊讶地继续说,“这么一来就吻合了。如果你听到的是孕妇临盆前的呻吟声,那不是很合适吗?”

此时,远山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刚刚消失在舞台上的贞子,仿佛在暗示他们以后的关系也将不明不白地结束。

“音效室的耳机里。”

不行!不行!不要净往坏处想。远山努力盯着舞台,一动也不动,待会儿“穿着黑衣的少女”应该还有一次登场的机会。

大久保深吸一口气,露出异样的神情,靠近远山问道:“在哪里?”

这次贞子是从舞台正面的深处出现,“穿着黑衣的少女”站在正中央,牵动着嘴角好像想说什么,然而灯光随即暗下来,换成了完全不同的场景。“穿着黑衣的少女”究竟想说什么?观众恐怕无法知道了。

“婴儿的哭泣声。”

远山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剧情当中,他希望贞子将刚到嘴边的话大声地说出来,毫不保留地让剧团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希望贞子说:“远山,我爱你!”

“听到什么?”

如果能亲耳听到贞子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该多棒啊!如果不对众人隐瞒,将恋情公之于众,自己和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拥抱了。如果能将一切化暗为明,会多么痛快啊!远山希望不再顾忌任何人,光明正大地和贞子谈恋爱,这个消息最好能一字不漏地传到重森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贞子喜欢的是远山,而不是他。如此一来,重森一定不会做出刚才那种不当行为。远山的思想开始混乱了。他忽然想到,刚才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主动做出亲昵行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贞子。

“请你正经一点,其实我也听到了。”

“穿着黑衣的少女”耐人寻味地消失在舞台上,虽然出场的次数不多,却留下仿佛仍在原地的诡异气氛,既不多说什么,也不作任何告别,这种方式的确造成相当震撼的效果。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远山却不希望贞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才不是开玩笑哩。”大久保又哈哈大笑,自得其乐。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兴奋呢?

8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啊。”

排演很快就结束了,几乎没有地方需要特别提醒,因此导演只对大家说了声“辛苦了”,便匆匆走到观众席正中央坐下。这句寒暄从重森口中一说出来,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摆脱紧绷的情绪和一切束缚。远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在第二幕排演时有好几个地方出了问题,挨起训来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大久保两手一拍,笑着说道:“什么?女人临盆前的呻吟?别开玩笑了,女人发出呻吟声,是与男人共享性爱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女人不是都会发出叫声吗?贞子未免反应过度了吧?”

其实,与其说这是因为排练情况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说是重森自己暂时需要寻求解脱。工作人员、演员、制作人都站在舞台与观众席上,重森一字一句地陈述他对这出戏的感觉,并鼓励大家在明天即将开始的连续三个礼拜的公演当中,要好好地努力。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靠在椅背上,连站都不想站起来。可是明天就是首演的日子了,兴奋使演员的脸上闪着明亮的光辉。

“我负责调控音效和播放曲子,在意这件事是很正常的,希望你能如实回答。贞子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录音带里出现过女人的声音吗?我的意思是,出现了女人快要生产时的痛苦呻吟?”

“辛苦了。”大家彼此寒暄后,有人回家去,有人继续留下来练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剧场固定在十二点关门,所有的人必须离开。警卫下班前会检查剧场的每个角落。远山为了整理东西,又回到音效室里。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现在……”远山将思绪重新整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明天首演时该做而忘了做的事情。他借着排练将录音带检查一遍,却又找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他对自己的听力相当有自信,就算有些分心,如果真有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里面,也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连他戴上耳机都没办法发现的话,一般观众肯定无法听出来,对整出戏也不可能有什么影响。

“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觉得有些事很怪异。”

对了,还有录音专用的卡式录音机。远山从桌子下面的架子上拿出一台录音机。为了方便携带出门,录音机的两端绑着皮带。他一手抓住皮带,一手将录音机从里头拖出来。这是内置麦克风的最新型号,如果想收录街上杂乱无章的声音,只要背着它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录好音再到录音室里拷贝编辑,就成了可用的录音带。远山发现,这卡式录音机里录了一些不想让人听到的声音。就在昨天下午,排练场只有团员在的时候,大家一时兴起想恶作剧。事情是由大久保发起的,善于模仿的他表示想录下自己的声音听听,看看自己模仿的成果。

“你是指很不入耳的话吗?我不记得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大久保毫不心虚地回答。

当时卡式录音机非常少见,大久保请远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后召集同伴来凑热闹。大久保开始卖力地表演擅长的模仿绝活。大家看得兴高采烈,不断发出喝彩声。大久保倒带想听听自己的表演有多精彩。不听还好,一听他就笑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直打滚,又收敛起笑容,严厉批评自己的表演有哪些尚待改进的缺点。他的批评比表演更好笑,大家围着录音机玩得更起劲。大久保本来是模仿电视艺人的表演,不知不觉又将模仿的对象转到了周围的人身上。首先被他拿来当标靶的就是剧团干部,一个说话很有特色的演员被他当成笑话讲,接着导演重森也遭殃了。挖苦剧团里最有权势的人是严格禁止的行为,胆子小的伙伴还先跑到剧团事务所前看看重森到底在不在,不然被听到就不得了。

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远山单刀直入地问:“你是不是对贞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确认了重森不在排练场,大久保的模仿也进入最高潮。他模仿重森提醒演员时用的口气、骂人演技烂时的啰唆样子,甚至连追求女演员时用的话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听起来更是好笑。远山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模仿重森的声音便不断地扩散开来。这盘将当时的情况完全录下的录音带现在就摆在面前。

以前大久保待在远比飞翔剧团具有传统风格的著名剧团,进入那个剧团相当困难,这一点让他引以为傲。然而入团后,他却苦无发挥的机会,才沦落到加入飞翔剧团,这种不顺的际遇让他无法释怀,只好以个子矮小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远山明白,大久保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两种心态在作祟,他才常有滑稽又夸张的言行举止。

为了预防明天有突发情况发生,远山必须在卡匣里放进空白录音带,调到随时可录音的状态。可是找了半天,他也找不到备用卡带,便为了该如何处理眼前的问题大伤脑筋。将大久保模仿重森逗得大家笑成一团的实况录下来很危险,万一这盘录音带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听到,不是随便骂几句就可以了事的。那些听众还好,大久保模仿重森追求女人的习惯和动作,甚至重现他遭到女人拒绝的样子,把他当成笑话讲,就不知道下场会如何了。

远山和大久保把镜子前的椅子拉近身边,面对面地坐下来。个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来便显得有些渺小。他挺直腰杆时,英姿勃发,无可挑剔,因此任何时候都保持挺拔的身姿,极少摆出慵懒的姿态。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弥补身材矮小的缺点。

远山决定把这盘暗藏危机的录音带洗掉。他关掉麦克风,按下录音按键,录音带跑完后,应该恢复完全空白的状态,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如此一来,他们开玩笑的证据就被消灭了。此后,他便放心去做别的事。

“你先坐下来再说吧。”

在洗录音带的空当,他闲来无事地往舞台上张望,几位演员为了确认正确的台位,缓缓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山村贞子的身影也出现在中央,练习张开嘴巴好像要说什么的那一幕。此时,舞台突然转暗,贞子要一直练习到熟悉为止。

“发生了什么事?”大久保没有惊讶,反倒笑眯眯地问。

贞子想说什么呢?不,穿着黑衣的少女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呢?贞子的台词是不是隐藏在重森的脑子里呢?如果真有这些台词,远山很想听到贞子直接说出来。

“啊!对不起。”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国绅士夸张的语气,举止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带着舞台剧风格。他和远山的年纪差不多,两人在剧团里共处的时间也较长,交情虽然不坏,但是远山对大久保做作的态度曾经十分厌恶。此刻他只能苦笑,拉着大久保的袖子说道:“我有话想问你。”

远山把脸凑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视着贞子,贞子好像也注意到远山在看她,于是暂时停下,双手下垂,往远山的方向看过来。虽然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远山却感受到贞子与自己的视线交汇了。

远山正想从休息室走出来,不想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着。他抬起头一看,只见大久保夸张地斜过身子和自己打招呼。

音效室里有明亮的灯光,但是远山的脸背对着光,隔着窗户看起来朦朦胧胧的。舞台的地面上装着灯,此时正被一种与排演时迥然不同的气氛包围着,白茫茫一片,就连站在那里的贞子脸色看起来都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件黑色的戏服设计得有点奇特,裙子的下半身好像透明似的,隐约透露出一丝淫荡的意味。

“谢谢你。”

贞子从舞台上下来,走到观众席,往大厅走来。她要来音效室?

那位前辈暂停练习,筋疲力尽地说道:“他在帮有马先生提词,我想应该在舞台左边。”

远山看不到贞子的身影,他想象着贞子正在穿过大厅,慢慢地爬上通往这里的螺旋梯。贞子绝对不会急匆匆地赶来,她会以让对方焦急的步伐悠闲自在地走着,动作优雅而轻快。远山耐着性子在心里倒计时,等待敲门声。

远山冲进后台的休息室里,没见到大久保的身影,于是问正面对镜子练台词的前辈:“对不起,请问你知道大久保在哪里吗?”

没有听到敲门声,门却嘎的一声被推开了。贞子从门缝里滑进室内,随手关上门。“你在叫我吗?”

远山下楼到观众席大厅,经过商店柜台,朝后台通道快步走去。他心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问出个所以然来。

远山走近一看,发觉穿着舞台装的贞子更是娇媚动人,他不由得出了神。他既不说话也不笑,本来想露出夸张的怒容,却做不出来,真是让人生气。贞子不理会远山拼命装出的忧悒之色,穿过房间,架起导演椅坐了下来,仿佛刚注意到一直沉默的远山。

演完一幕以后,除了表演有缺点的演员继续留在舞台上训练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钟。远山担心导演责备他刚才播放开幕曲时太慢,于是战战兢兢地待在音效室里,不敢离开一步。但是等了一会儿,导演并没有说什么,他才暂时离开。

“讨厌,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5

贞子明明知道他生气的原因,还故作不知,这让他更加焦躁不安。“刚才是怎么回事?”

嘹亮的开幕音乐响起,婴儿的哭泣声被彻底地掩盖了。远山冒着冷汗,思考下一段音乐的播放时间。就在此时,一股柠檬般的淡淡清香蹿入他的鼻孔里。

贞子眉毛略微上扬。“啊,刚才什么呀?呵呵呵。”她捂住嘴巴,恶作剧似的捧腹大笑。

按下播放键!远山强迫自己伸出发抖的手,使尽全力完成这个本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

“你明知道我在看,才故意对老师做出那种举动吗?”在剧团里大家都称呼重森为老师,远山也习惯了,可是一提到重森,他总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终于看到导演做出手势了,彩排的幕布降了下来,这时远山应该立刻播放开幕曲,但他的手一直在发抖,无法控制地滑离播放键,错过了适当的时机。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失误,谢幕后铁定会被导演臭骂一顿,但是对远山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真可恶!重森这个家伙……”远山故意在贞子面前自言自语。

喀嚓一声,小门应声关上了。但是在那喀嚓声响起的同时,远山隐约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压在关门声之上,那是一种微弱的婴儿的叫声,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笑,或许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儿啼哭的声音。远山赶紧将视线移到录音带上,带子还没有开始转动。

“远山,你在忌妒吗?”贞子坐在导演椅上,双手撑着椅子想站起来。

女人临盆时的痛苦呻吟,哪有这种事?远山戴着耳机,缓慢移动身体,他用脚尖使劲推一下装饰柜的门,仿佛在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

“忌妒?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远山真是说谎不打草稿,这根本不是为了谁好,他的焦躁不安明明是被忌妒折磨的症状。

导演还没有发出开始的信号,场内的灯光已经变暗,只有桌子一端的一盏灯朦胧地照亮整个音效室。远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龛一眼,发现装饰柜的小门正半开半合,也许是刚才打开时没有将它合拢。

“远山,你能不能别管我?”她的口气虽然不严厉,却毅然决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既然这是和正式演出一样的彩排,录音带势必要从头到尾播放完毕。如果真像贞子所说,带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这次彩排倒是个确认的好机会。远山戴上耳机,在放音部分集中注意力,却无法不在意摆在身旁的神龛。

远山实在有点胆怯,“对不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拼了命才极力忍住。“就算你受到重森的赏识,我也不认为这样对你的未来会有帮助。与其用不光明的手段获得成功,不如靠自己的能力抓住机会,实现梦想。”

远山看着贞子妩媚又甜美的表情,仿佛看到一个女演员的成长。他忘我地盯着贞子一步步走下螺旋梯。比他小五岁的贞子在他眼里曾经是个可爱的少女,她蜕变成女人之后,其实还留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他就是被贞子这种多重的风情吸引,暗暗地爱恋着她。

多么肉麻的台词,像连续剧里的对白,连远山都觉得有点招架不住。

“终于该你出场了,加油!”远山喉咙干燥,发出的声音嘶哑粗重。他用右手推着贞子的背,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贞子有点不情愿地扭过身子说:“那回头见哦。”

“梦想……远山,我的梦想是什么,你知道吗?”

远山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平常最不爱听的声音,如今却像神明的呼唤般令人期待,还隐含着一股足以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强大力量。贞子也必须马上回到舞台上,不能在这里闲聊了。

“变成最当红的女演员啊,不是吗?”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中传来导演的声音:“好啦,开始彩排,演员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贞子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微笑,一只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山。

远山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贞子听到如此诡谲的事,却冷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乎有蹊跷。

“当一名舞台剧女演员,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呢?”

贞子将脐带重新放回神龛前,然后说:“他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那是一种呻吟,就像在生产一般痛苦地呻吟。大久保还说那是女人生小孩的声音。”

“演艺界不是只有舞台剧,还包括电视与电影啊。”

远山不愿在年轻女孩面前出丑,于是慢慢地调整呼吸,故作镇定地问:“大久保说了什么?”

“远山,你看那边闪着红光的东西……”贞子指着远山正在洗掉的录音带。那儿有一个小小的红灯亮着。

一刹那,远山从神龛前往后倒退几步,将手掌上的东西往贞子身上一扔。贞子用手接住脐带,平静地自言自语:“果真像大久保说的一般。”

“啊?录音机吗?”

这一瞬间,远山明白了:脐带,这是婴儿的脐带,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断的脐带。

“这种卡式空白带小多了,录音技巧也简单多了。”

远山无奈地一面观察,一面思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突然,贞子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将鼻子凑近那个东西用力闻。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进远山的脑海,脑中也响起一阵女人的低语声:“啊!生出来了。”

“确实很方便。”

远山和贞子一同端坐在神龛前面,神龛前摆放着供品。一开始,他们俩只觉得那是一小截晒干的牛蒡,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节那么长,已经失去水分,皱巴巴地缩在一起。贞子毫不犹豫地捏起那一小截东西,像放糖果般放在远山摊开的手掌上。

“记录影像的工具也会变成这样吗?我的意思是,不像在电影院里播放的胶卷那么长、那么大,只在小小的录音带里面,就可以记录许多影像?”

远山原以为里头放的是旧录音带或电线之类的杂物,但并非如此。它是个分成上下两层的金属架,上方放着贴上标志的录音带盒子,排成上下两排,应该是剧场以前录制的旧带子。问题是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盒,这就是贞子说的看起来像神龛的东西。远山只不过打开一道正方形小门,音效室的气氛就完全改变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边,忽然出现一个异样的空间,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错觉。就在这时,一股腐肉味扑鼻而来,但他已经弄不清到底有没有臭味了。

贞子说的事,远山并不认为是遥远的梦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在卡式录像带上收录影像。

远山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一个小空间,这是个边长为五十厘米的四方形,门没有把手,很容易误以为墙壁的一部分。用指头按一下门的中间,门就轻轻地弹开来。

“总有一天你会美梦成真的,所有你主演的电影,都可以轻易地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

“喂!你看,就在这里。”贞子拉着远山的手将他带离椅子,坐到装饰柜前面。就在离地面十厘米高的地方,有一组从中间向两边开的门。贞子望着远山的脸,又转头看看装饰柜,用眼神示意远山,打开来看看。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别吓我好不好?”再坐下来时,远山觉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是冰凉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有点泄气的意味。

“呵呵……把你吓了一跳?”

“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啊,你……”

站在门口的贞子举起左手,缓缓地指了一下。她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阴影下,从远山坐的位置看不到,但她这个举动却让远山背脊蹿起一股凉意,不由得跳起来。这个房间就像远山的城堡,他自认为清楚这里的一切摆设,怎么可能有一座神龛呢?

“可是等到实现时,也太迟了。”

“在哪里?”

“太迟?”

远山不止一次看到,舞台右侧深处的水泥地那儿有一座神龛,贞子却说还有另一个。

“等到了那一天,我都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就算贞子顺利地成为当红的著名演员,等到卡式影像系统普及的时候,她也不再年轻了。

“神龛。”

“这种事急不得。”

“另一个什么东西?”

“我不想变老,我希望永远年轻。你不这么想吗?”

“不,我是指另一个。”

最怕老的人就是想当女演员的年轻女子,贞子也不例外。远山漠然地想。

大久保一定对贞子说了一些古怪的话。剧场里通常设有神龛,因此也容易流传灵异故事。也许是剧场这种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时,经常有人受伤或发生意外;又或许是演员之间长久的怨怼令人胡言乱语。如果是大久保对贞子灌输无中生有的事,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怪声就是无稽之谈。

“如果能跟你在一起,我倒是不讨厌变老。”远山若无其事地说出仿佛求婚的话,他绝对没有说谎,如果能和贞子一起共同生活,他并不害怕年华老去。身为人,都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轮回。当年华老去、得迎接死亡的时候,如果贞子就在身边,他会安心地死去吗?

“大部分的剧场都有神龛做摆设。”

一刹那,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贞子怀抱中死去的影像:世界不断地运转和进步,就在自己即将远去的时候,贞子看着我苍老的脸……不知为什么,他想象中的贞子却依旧保持青春的容颜,这影像鲜明得令他害怕。

“大久保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对了,舞台后面不是有一个小神龛吗?”

贞子明白远山想与她一起生活的真心,嘴角渐渐露出微笑。她皱了一下眉头,辩解道:“远山,你是不是误会我喜欢上老师了?”

“你知道是在哪一个场景吗?”只要知道是哪一个场景的音效,用耳机一听,马上可以检查出来。如果真的掺杂了不明的女人声音,必须处理掉。然而远山觉得连这种意外都不可能发生,在排练期间,他不知听过多少回录音带,编辑的时候也用耳机重复听过,这样仔细地检查再检查之后,绝不可能有怪声插入。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可是,看到你的举动……”

“不,不是那个地方。”贞子马上否定了,她的语气认真而强硬,远山不得不认真起来。

贞子用力地摇摇头,不让他讲完。

“我知道了,那应该是群众的喧嚷声,那是你一登上舞台时播放的背景音乐……”喧嚣的背景音效是从某一部电影中录下来的,众人喧闹的声音混在背景里,照理说不会出现单独的声音,但是有些人就是会陷入错觉,对某一种声音特别敏感。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请别误会。我非常讨厌老师,因为他常常纠缠不休,让我害怕。他给人的感觉很怪、很讨厌,好像有点钻牛角尖,难道他不能轻松一点吗?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和远山他们同一期的大久保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矮小的身材,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他也暗恋山村贞子。

遇到贞子这号人物,连重森也拿她没辙,说不定重森是到了四十七岁才真正开始谈恋爱。远山又开始同情重森。

“大久保说的。刚才你检查音乐带时,他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害怕什么。他说带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才会……”

“老实讲,我很痛苦,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感觉传达给你。我希望可以相信你,可是……”

“你在说什么呀?”

贞子从导演椅上探过身来,把手放在远山的膝盖上。虽然她只有十八岁,但似乎知道如何消除忌妒。她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安抚焦躁不安的远山。

远山不禁笑出声来。他从来没有单独录下一个人的声音,尤其在舞台上,当演员念台词的时候,如果再插入一个人的声音,岂不是干扰演员的表演?

贞子站起身来,把灯关掉。整个房间暗下来,只有舞台的地板上亮着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朦胧地照着贞子撩人的身体。不过,舞台上没有人了,地上的灯也关掉了,房间完全被黑暗包围,只有录音机的小灯在角落里红红地亮着。

带子倒转时,远山仍在鼓励着贞子,贞子却说出了令人惊讶的话:“这盘带子里是不是录了女人的声音?”

黑暗中,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贞子似乎将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接着,她轻轻地坐到远山的膝盖上。她的身体看起来纤细娇弱,却有些分量。远山闭上眼睛,靠着这份重量确定贞子的存在,并且配合她的引导,脱下身上的衣服。

原本一直望着舞台的贞子,此时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着转动的录音带。那是一卷没有录任何内容的空白带,远山检查完之后,并没有按下停止键。这时,远山将带子按停,再按倒带键。“第一次登台时,每个人都会紧张。”

贞子也拉下自己背后的拉链,将黑色外衣从头上脱掉。远山坐在椅子上,贞子只穿着内衣,跨坐在他的膝盖上。随着柔软肌肤的触感,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贞子凹凸有致的线条。脱掉黑色衣服的贞子,现在反而变成了“穿着黑衣的少女”。在黑暗中,远山虽然看不清楚贞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但这股神秘感反而更刺激他的想象力。贞子的裸体在他脑海中快速地膨胀起来,录音机的红色小灯把她的影子衬托得更黑。将贞子据为己有的满足感,使远山心里的忌妒和不安被驱除得干干净净。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帮你加油。”远山鼓励她,可是贞子却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沉醉在探索彼此的身体、抚摸头发、亲吻脖颈带来的快感中,远山的欲望已经像奔驰在原野中的骏马,再也停不下来,他一心想快点进入下一个阶段。可是,贞子时而温柔时而激烈地推开远山往她双腿间移动的手,在他耳畔用若有若无的声音嗫嚅着:“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从伊豆大岛的高中一毕业,马上到东京来发展,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以飞翔剧团团员的身份登上舞台,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纪录,难怪她会紧张不安。更何况八位同期入团的团员中,能在这次的公演中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个人。

贞子不是用嘴巴说的,那句话好像是魔音穿脑般,直接传输到远山的脑海中。

这句话大约是新人初登舞台前紧张的心声。

“远山,我爱你。”

“我好怕!”

是不是人的愿望越强烈,就越容易引起幻听呢?贞子的声音确实直接进到远山的脑海里。远山心想,如果自己真的听到了这句话,那么也希望让其他人听到贞子爱的呢喃,特别是重森,一定要让他听到。

远山等待贞子先开口,但是贞子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着他身后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客厅的道具,导演重森则在一旁指示适当的位置。

“贞子,如果你在大家面前说爱我,我会多么……”远山用沙哑的声音嗫嚅着,贞子却摇着头说“不要”。

远山伸手拉住面无表情的山村贞子,将她带进音效室,顺手把门拉上。音效室必须具备隔音效果,因此大门通常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远山的脚踢到柜子的一角,发出一阵东西倒下的声音。突然间,他被藏在那儿的神龛和供奉的脐带弄得心神不宁。

“原来是你啊,贞子。”

“远山,我爱你。”

远山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微微开启的门口站着一位少女,但是音效室里的灯光暗淡昏黄,无法看清楚少女的面孔,于是他起身将门打开。

这是直接传输到脑中的声音……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把贞子的话全盖住了。远山绝对没有听错,贞子的背后的确有刚出生的婴儿的哭声……

彩排过后,导演向大家提醒几个简单的注意事项,然后就解散了。

9

拿了晚餐的便当,远山设定好曲子,备妥特殊音效的录音带,将声音的顺序做了彻底的确认之后,自认为不会发生问题,静待彩排开始。

1990年11月

远山抬起头看着缓缓变化的舞台,透过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渐完成。看着许多人同心协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让人觉得长时间排练的辛劳得到了回报。远山相信,要上台表演的演员就算没有特别的工作要做,正悠闲地在后台休息,也一定和他有同样的想法。

一瞬间,山村贞子留给远山的记忆和肌肤的触感,让他每一个细胞都鲜活地苏醒了。不如说,记忆早已深深地刻进他脑细胞的DNA里。

剧团的工作人员在中午前整理好上场所需的道具,午后将其安排在适当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戏服进行彩排了。在音效方面,远山的工作相当轻松,只要搬运录音机就可以了,不必像布景组人员那样辛苦地把重物搬到舞台上。

他对吉野记者叙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岁月,并没有把当时的情景巨细靡遗地全盘托出,只是将排练当天的情况描述了一下。但回想起贞子昔日说话的口气、柔软的肌肤、头发的触感,他却感觉一切好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公演开始以后,重森对音效不再那么关心,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关吧——在排练场时,音效师的座位紧邻导演席,方便导演随时过来察看,便造成了无形的压力。

“远山,我爱你。”

从观众席大厅上了螺旋梯,马上可以看到灯光室,再往前一点,就是远山工作的音效室。演员休息室和舞台之间没有通道直接相连,因此演员往来于休息室和后台,必须走出大厅,再登上楼梯。幸好休息室里有对讲机,大伙可以用对讲机和后台取得联系,否则每一次联系时都要从观众席进出,未免太麻烦了。

贞子的声音还残留在远山的耳朵深处,这究竟是真的声音,还是幻听呢?远山无法分辨,只不过此刻他耳中确实重现了当时的声音,现场仿佛回荡着诡异的气氛。这声音来自那个女人,是他想与之携手共度一生的挚爱,是能为他带来幸福的女人。如果可以再见到贞子该有多好。她身在何处?生活是否如意?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可以确定,她没有成为大牌演员,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在音效上出现错误的噩梦,远山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不可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比起导演带来的压迫感,这些噩梦又算得了什么?他相信噩梦不会变成现实。

远山觉得像贞子这么有个性、有魅力的女人实在少见,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默默无闻。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甚至觉得光是向吉野记者询问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还是提出了心中积存已久的疑问。

排练时,导演重森经常坐在远山旁边,对音效提出很琐碎的要求。如果远山没有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忠实地执行,一阵怒骂马上排山倒海般扑过来。这位导演无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或音量有细微的不同,因此远山每天都紧张得胃痛如绞。相比之下,小屋剧场的音效室像座独立的小城,导演很少到这里来,只要音效出现的时机没有误差,就不会招来导演太多的注意或责备,因为演出一开始,导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舞台上了。到了小屋之后,导演对音效的要求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远山颇为费解。

“吉野先生,贞子现在怎样了呢?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坦诚地告诉我。”

结束了长达两个月的排练,团员们终于正式移到小屋剧场表演了。撇开正式上演前的紧张不提,绝大部分的人还是既兴奋又喜悦。

吉野用拿着钢笔的手碰了碰下巴,嘴唇触着笔盖,缓缓说道:“你这话实在挺矛盾的,山村贞子完全没有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怎样了。”

飞翔剧团第十一次公演的排演日,远山把自己关在音效室里进行最后的调整,明天是公演的第一天,必须仔细检查录音带和均衡器是否有误。远山愉悦地吹着口哨,独自操作眼前这台控制器。

“不,我想你们应该掌握了某些线索。你一直追问我过去的事,却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1966年3月

“可是……”

4

远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认真地将身体往前探。吉野的络腮胡几乎贴到他眼前。

“贞子……”远山情不自禁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山村贞子的身影历历在目。当时她十八岁,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动情的至爱,直到现在,都对她无法忘怀。

“贞子还活着吗?”除了单刀直入地追问,远山别无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故意把话题岔开。吉野不知是不是被远山的认真打动了,露出微妙的神情,头略歪了歪,微微地摇了两次。

并非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到贞子的身影,坐在偏僻死角的位置很难看得到她;即使她站在舞台正中央,也是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但是以戏剧的要求来说,这样的效果恰恰好。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这是穿着黑衣的少女初次登场的场景。随着音效扬升,她在舞台上仅仅出现一瞬间。远山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桌面——按下播放键。录音带转动着,开始发出声音。与音效同时出现在舞台上的,应该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这是不吉的征兆。

吉野说,这不是准确的消息,他是根据从同事浅川那儿听到的信息判断的,山村贞子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也许她卷入了某起事件当中。二十四年前她从剧团消失之后,接二连三遭遇不幸,才遇到不测的。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和谐的钟声混合着拥挤嘈杂的声音和人群杂沓的喧嚷。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远山害怕的那样,他并不惊讶。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就有这样的预感:贞子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M5——

可是,这个猜想当真从吉野口中说出后,远山的反应超乎预料,吉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家,竟然豆大的泪珠决堤而出,眼泪就这么簌簌地掉落下来。远山都是四十七岁的人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哭成这样,着实也吓了一大跳——这辈子唯一让我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和贞子热恋的这一段……可是,这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

从前,远山对女人根本不曾动过真心,甚至自认为是个恋爱玩家,可是听到贞子已经死去,却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这一幕真是太滑稽了。

……

吉野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赶紧起身找袋子,拿出纸巾默默递给泪流不止的远山。

剧场的幕布升起,舞台中央放着设计好的家具,随着投射进来的灯光,舞台上的客厅渐渐亮了起来。

“对不起,我……”远山原本想对吉野解释一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拿起纸巾擤了擤鼻子。

M1——主题曲

“我了解你的心情。”

他继续翻阅着。剧本是导演重森的作品,导戏的笔记和提醒演员的注意事项都用细小的文字,写在一行行台词与演员应注意的表情和动作之间。甚至什么时机该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详细记载着。

吉野的话听起来不痛不痒,远山觉得有些多余。他用力擤了一下鼻子,说出一直很想说的话:“对了,吉野先生,你说过曾用电话采访和我同期的团员。”

远山一开始并没有联想到这些,但是想到山村贞子所饰演的角色的特点和她本人不受岁月侵蚀的容貌,便更加肯定重森一开始就有意让她演出这个角色。这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穿着黑衣的少女简直太符合山村贞子的形象了。

“是的,是饭野、北岛、加藤三个人。”

但是叶月爱子的名字被斜线划掉,旁边用圆珠笔另外写上山村贞子的名字。掌握故事关键的重要人物并没有使用艺名,虽然那是个重要的角色,但是出场的次数很少,因此在剧情安排上,只要她每次出场,就要带给观众强烈的印象。这个角色原来是由剧团的中坚女演员叶月爱子担任,但是就在公演的前几天,叶月爱子忽然病倒,原本担任提词任务的山村贞子便得以顶替上台,这次的演出是她的处女秀,是因为临时发生意外,必须换角。可是回想起来,远山愈发觉得重森是在山村贞子的刺激下写出这个剧本的。

“你说,他们都知道我和贞子有特殊关系?”

穿着黑衣的少女——叶月爱子

“是的。”

发现自己的名字在上头,远山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仿佛面对着二十三岁的自己。接下来是角色的名字。

远山实在难以理解,贞子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护这段恋情,连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谨慎,不可能对外公开两人的关系。远山也曾答应贞子的要求,绝对不说出去,时时提醒自己小心,为什么大家还是知道他们的事情呢?

音效师——远山博

“我不明白,我们这段恋情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

第一页里记载着工作人员的名字。

吉野等到远山的情绪稳定下来,才露出笑容。“你太天真了,相爱的两个人不管怎么隐藏,旁边的人还是看得出来。”

远山翻阅了一下,二十四年前他也有一本相同的剧本,应该放在书架上,但是经过第一次结婚和离婚,后来又搬过一次家,已不慎遗失了,现在就算在房间里埋头找也找不到。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当然,但是这种演戏用的剧本,我就算看了也不懂。”

吉野发出似笑非笑、似叹息非叹息的声音。“啊,对啊,你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有点像恶作剧。”

“你都看过了吗?”

“恶作剧……”

“这是我向剧团事务所借来的,向他们保证一定归还。一九六六年三月,山村贞子参加了这次公演,表演结束后随即失去踪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和剧团的公演应该有关联……”

“毕竟这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你听了恐怕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听你叙述往事之后,我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豁然开朗,情节也十分吻合。”

“这东西你是怎么找到的?”远山脱口而出。

吉野大略说明他从北岛那里打听到的各种逸事。当然不是和盘托出,他只是将北岛提供的信息加上刚才从远山那里听来的故事,梳理了一下。

这是一本用钢版誊写后印刷,再简单装订的正式公演剧本。远山伸手接过发黄的剧本,打开内页的刹那间,隐约飘来一阵许久以前的令人怀念的香味。

当时,三个礼拜的公演即将结束,四月初的一天,是最后一次公演。那天午后,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面,团员们比平常更开心地度过休息时间。

编剧/导演 重森勇作

下午的公演结束后,这部戏就顺利结束了。整理好散落在四处的大道具和照明灯具之后,大伙儿就要去参加庆功宴,接下来是一段期待已久的假期。他们三个月没放过半天假,这会儿终于可以尽情地舒展身心了。大久保又把同伴招呼到一起,开始表演擅长的模仿秀。这一次北岛也加入大伙儿的聚会,为大久保的表演热烈鼓掌。

“穿着黑衣的少女”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大久保正表演到兴头上,有人突然谈起上次的模仿已经录了音。

第十一回公演二幕四景

嬉闹之时突然回想起这件事,大久保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开来,露出担心的神色,坐立难安。那盘录音带后来到哪儿去了呢?

飞翔剧团

那是大久保对导演不敬的证据,他四处询问同伴,但没有人知道录音带的下落。大久保不禁脸色发青,他认为除了负责处理录音带的远山,不会有人知道它在哪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说不定难得的假期就泡汤了。不把录音带赶紧处理掉,他实在无法安心地度过公演的最后一天,便提出了要去音效室找那盘录音带的建议。

“对了,我给您看一样好东西。”吉野找了一下公文包,取出一本剧本,破损的封面上印了题目。

北岛看到大久保不再继续模仿,顿时兴味索然。这时,他感到肚子不舒服,于是走出休息室,往位于大厅的厕所走去。通常在观众入场以前,大厅的厕所不会有人用,北岛想上大号的时候多半会用这里的厕所。北岛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厅,接着两人分道扬镳,大久保走上螺旋梯,进入音效室,北岛则在没有人的厕所里慢慢解决。

“开什么玩笑?”可惜,远山并没有任何信息提供给对方。为什么山村贞子不告而别?如果他知道的话,这二十四年来应该活得更朝气蓬勃。

过了不知多久,北岛上完厕所,又打公用电话确认过票务的事情后,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差点跟面红耳赤、横冲直撞的重森撞上,吓得他脸煞白,赶紧向后倒退躲回厕所去。可是重森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当时的气氛来看,重森仿佛知道那盘录音带存在,才会气急败坏。不过,北岛特地留意重森接下来的举动,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吉野一定认为他和山村贞子关系匪浅,不可能不知道她失踪的事,起码可以说出她为何失踪。吉野像一头饥饿的恶狼,贪婪地直逼过来。

重森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开女用休息室的门,压低嗓音不断叫喊山村贞子的名字。北岛的身体有一半藏在厕所里面,他只能探出头去左右张望。

“为什么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季大型公演结束后,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您应该知道吧?”

不久,北岛感觉有个女人走到门口附近,大概就是贞子。她站在房间里面,与站在走廊这边的重森正好面对面,北岛不仅看不到她的脸,连身体也看不到。不过,从重森说话的内容来看,站在那里的一定是贞子。

“告诉你什么?”

“贞子……你这个家伙……”

远山收起下巴,视线低垂,刚好迎上吉野充满好奇的眼神。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重森把手放在贞子的肩膀上拼命摇晃,他的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可是态度又像在恳求一般,脸部的肌肉扭曲得十分厉害,眼神也锐利地凝视着贞子。北岛甚至感到重森泛着泪光,似乎是爱恨交加。重森唠叨了将近十分钟,终于放开贞子离去了。下午公演的时间就快到了,为了准备服装和小道具,贞子也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告诉我。”

北岛始终无法忘记贞子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无法用别的字眼来形容。

当时大家都是剧团的成员,然而面对要好的同一期伙伴,远山刻意隐瞒了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感情。但是,事实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而且经过二十四年,他们还记得这件事,可见这一定令人印象深刻。远山感到意外:一定是山村贞子特殊的行事风格,使大家好奇自己和她的关系。

贞子原本只是个临时演员,突然被指定上场代演,自然是兴奋莫名。更何况这是她的第一部戏,她必然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观众的反应普遍不佳,随着公演的进行,贞子越来越沮丧。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贞子的表情似乎沮丧极了。平常,贞子全身散发出一股灵气,可是现在的她光彩尽失,全身无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楼梯。北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伤痛。

“原来是这样,大家早就知道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北岛并不清楚。他离开剧团后进入举办活动的公司工作,几年以后才知道那天的真相。

远山顿时失去力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天花板。

离开飞翔剧团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隔了一段时间,北岛和大久保凑巧有机会一起喝酒,谈到了舞台剧上演的最后一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难道您不明白吗?那三个人都说您和山村贞子有特殊关系啊。”

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录音带,大久保来到音效室,他不管远山在不在,就擅自在房间里乱翻。不久,他发现放在架子下面的录音机,便从头听起里面的录音带。从贴在录音带上的卷标可以知道,这盘录音带就是他上回模仿重森时录的,可是并没有听到以前录下的表演。他快速倒带重新播放,并且小心操作,以免漏听任何细节,可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模仿重森的内容。

吉野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带着一种“意在言外”的表情盯着远山看,好像在说“那还用说吗”。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怎么?早就洗掉了啊?”大久保正准备松口气,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声。

“我知道,但对他们三位,你是在电话里完成采访,为何只需要和我当面谈?”

“啊!啊!”

“我也是事先用电话联系您啊。”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声。还没有和女人温存过的大久保一开始还不知那声音的意义,只是觉得很有兴趣,继续听下去。不过,呻吟声渐渐转成话语声,他终于明白了那些话的意义,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过了一会儿,远山不再沉浸在对年轻时代的感慨中,对吉野提出疑问:“你只是打电话给饭野、北岛、加藤三人吧?”他故意要让吉野听出弦外之音:为何只和我当面谈话呢?

“贞子……”大久保喃喃地念着。没错,这是贞子的声音,她从鼻子里吐气,发出快乐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唤远山的名字,等于宣告了自己诚挚的爱情。

事实上,真正想要一个艺名的是山村贞子。“贞子”这个过于传统的名字和她具有现代感的漂亮脸蛋格格不入,而且导演突然决定让她在舞台上独挑大梁,照理说应该有一个响亮的艺名,但是重森却让她用本名首次登台,让她深感遗憾与不解。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加藤,她的名字应该叫惠子,由于名字不够响亮,重森导演为她取了一个很特殊的艺名“龙宫友娜子”。惠子是个脸蛋十分漂亮的女孩,但是她无意争取第一女主角的荣耀。拥有主宰权的导演亲自为她起艺名,反而给她造成莫大的压力。无法拒绝,却又左右为难,这种心境在她脸上表露无遗。每当大伙一起饮酒作乐,都会拿她的艺名开玩笑,害得她每每为了争辩几乎要哭出来。远山的印象十分深刻。

贞子呼吸急促,时而停下,发出无奈的声音。

北岛个子小小的,长相并不吸引人,说台词的功夫却是一流,在团里经常被派作旁白,听说他也默默地爱恋着山村贞子。

“远山,我爱你。”

饭野这个姓,远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擅长演哑剧,很得前辈女团员的疼爱。

……

他们的面孔迅速地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人物,脸部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每个人都是刚满二十岁的样子。

大久保听得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姑且不论贞子说的是什么,那声音包含着刺激听者感官的魅力。大久保全身血脉贲张,整个人浸淫在一种难以自制的感情里。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他对贞子的爱慕也被强烈地催化了——大久保和远山一样,对贞子怀有爱慕之意。

“饭野、北岛和加藤。”

从排练期间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一连串事情发生。自己所爱的女人因为取悦导演而获得演出的机会,他难以忍受;而她比自己早一步登台,让他有种被打败的心情;又从录音带的内容得知贞子爱着远山,他几乎无法招架。他对远山产生了强烈的忌妒,一个残酷的想法逐渐在心里成形:他要让想引诱贞子的重森看到这个证据。

“和谁谈过了?”

远山,你更适合扮演被甩的角色!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纠结在一起,大久保无法静下心来,他感觉脸颊突然热起来,紧接着做出了失去理智的举动。

吉野用力地摇摇头。“只用电话联系过。”

大久保把录音带略微倒带,按下播放键,再提高音量。他确认那是贞子的声音之后,就按下后台休息室的对讲机按键。顿时,贞子呼唤远山的喜悦之声传到了休息室。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人你都联系过了?”

听到这里,远山发出接近呐喊的哀号。

“一九六五年进入飞翔剧团的人,现在联系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个人。”

“怎么会这样……”

“其他的人,你都打听过了吗?”同一期团员除了山村贞子以外,他印象里只有两三个人,和这些人早就没有来往了,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

远山暗自忖度着吉野找到自己的经过。吉野首先拜访飞翔剧团,得到相关资料以后,再锁定一九六五年二月入团的学员,当初入团的试题至今仍被剧团事务所保留着。同一期团员应该有八个人。吉野想必是通过这些人找出山村贞子的消息。他应该不会只向我一个人打听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

远山为了辨别吉野话中的真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解读不出说谎的成分,但仍然觉得吉野隐瞒了一部分实情。

远山做梦都想不到当时发生过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当天有朋友来看戏,他找我出去,到外面吃午餐。”大部分的团员中午休息时间都在剧院内吃便当,如果有朋友来访,大家会趁机到剧场外面吃午餐。

“关于这个嘛……浅川隐瞒了全部的内容,想不到碰上车祸失去意识,于前天死亡。他为什么非要得到山村贞子的信息不可,谁也不知道。”

“有人曾经严格要求,不准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什么案件?”远山将身体前倾,继续问下去。

“是谁要求的?”

吉野只好两手一摊,说道:“好吧,那么我就老实说,我们社出版部有个记者叫浅川和行,他为了调查一起案件,需要山村贞子的信息,但是浅川有其他的任务无法抽身,所以托我调查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所有资料。”

“当然是重森了。”

“请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远山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怒,露出微愠的神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重森听到录音带的内容了吧?”

远山无法相信。大报的资深新闻记者煞费周章去打听一个许久前出现在大都市某个角落的女人,苦苦追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却说不清目的为何,谁会相信!

“大概是,当时重森在休息室听到从对讲机放出的贞子的声音,才情绪混乱地跑了出去。”

吉野和上次一样抱着头,露出迷惘的神情。“……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后来重森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远山与吉野都知道了,就是北岛在厕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这次你应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要打听山村贞子二十四年前的消息?”远山单刀直入地问。

最后一天公演顺利结束,大家整理好舞台,照预定计划举行庆功宴。宴会结束时,按照惯例,重森邀集剧团的干部一同喝酒、打麻将。根据吉野的叙述,重森当时听到有人提起贞子拥有特异功能的传闻,便气势汹汹地说:“我现在要去突袭山村贞子的房间。”

上一次见面时,远山已经毫无保留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问题,吉野觉得再也无法从他身上问出什么来,谈话便匆匆结束,留给他满腹的疑惑。这次远山可不愿意重蹈覆辙,准备掌握谈话的主导权。为什么这位新闻记者到处打听山村贞子的事?他知道多少山村贞子的事?他的来意是什么?

团员们从来不曾喝过这么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没人有力气去管重森的言行。这时有人说,再喝下去会对身体不好,就草草结束,回家休息了。大家都以为重森不会真的这么做。于是,事实永远被埋葬在黑暗之中。重森在情绪激动之际,是否真的深夜去突袭山村贞子的房间了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是啊。所以……山村贞子的事……”看来吉野的思索徒劳无功,便一下子将话题转向山村贞子身上。

第二天,重森在排练场出现了,却判若两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到处走来走去。后来,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都以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着一般断了气,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失调。最后,大家都认为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公演过于忙碌,使他猝死。

吉野的眼睛忽然快速地转动,拼命地思索什么,随即又露出否定的神色。

这件事实在非常具有讽刺性。远山想起当时在音效室度过的烦闷日子。虽然他确定贞子是爱他的,但在重森面前也必须隐瞒,每天都受到忌妒的折磨。他曾经想过,如果贞子坦诚的爱语能传递到大家的耳朵里,那该多棒啊!他也曾私下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就算是惩罚重森利用权力玩弄女人的行为也好。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早已成为事实了,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远山说完后,才发觉他提出的疑问带给吉野更多的恐惧。同事猝死,曾经见过面的年轻女子也因为不明原因死亡,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刑事案件,但很容易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贞子,如果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你爱我,那有多好……”

远山窥见吉野脸上明显露出不安,该说比不安还要恐惧。“两人的死都是偶发事件吧?”

录音带的声音是从音效室里播放出来的,音效室的主人是远山,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在外面吃午餐。把这件事与他平常的愿望联系起来一想,贞子一定会判断出是谁把呻吟声放出来的,就算远山捶胸顿足也没用了。

吉野很快地摇头。“倒不是直接认识,我只见过她一面。她是今天举行葬礼的往生者——也就是我的同事浅川的朋友。”

那天晚上她和重森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今远山也无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确定,贞子的失踪与自己有关。贞子大概以为自己遭到远山的背叛。被最信赖的人背叛,还从扩音器中放出自己的呻吟声,她一定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所以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剧团,离开了远山。

远山听出蹊跷来,灵机一动便问:“这个叫高野舞的女孩,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贞子似乎已经死了。远山觉得全身一阵虚脱。

“一切都还不能确定。年纪轻轻就发生这种事,真是可怜啊。还是个头脑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令人惋惜……”吉野把脸扭向一旁,摸着胡子努力思索着,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此刻怎么解释都没用了,就算悔不当初,也没办法弥补什么,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大久保的恶作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远山的愿望,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

吉野瞄了一下远山的脸,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眼神仿佛在问:为什么你只对从电话听来的片段感兴趣?

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久保的脸。好久不见了,真有点想见他。希望见到他之后,可以问清楚当时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刚才我听到你说,死者临死以前有生产的迹象……”

“对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联系地址吗?”贞子失踪后两个月,远山也离开了飞翔剧团,他不知道同期团员们的联系地址。而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团员的联系地址和电话。

“可能性不大,大概是意外吧。”

“有,不过大久保已经去世了。”

“是他杀吗?”

“咦?去世了?”太意外了,远山不禁微微发抖,像打了一阵寒战。

“是的,在东品川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里,是很深的排气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

“同期团员里面现在还联系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个人。”

“这附近的大楼吗?”

“另外四个人呢?”

“到底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还不知道……听说在大楼楼顶发现一具年轻女尸。”

“都死了。”

“没什么。哦,对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件?”远山稍微调整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问道。

远山与大久保是同期团员里面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是四十七岁。团员大部分都比他们小两三岁,有一半同期学员还不到四十岁就去世,这意味着什么呢?远山感觉有点奇怪。

“你怎么啦?”远山满脸惊讶与虚脱相杂的表情,吉野担心地开口询问。

“大久保的死因是什么?”生病或意外?一定是其中之一。

吉野去打电话的这段时间,给远山一种非常突兀的不可思议感。在这几分钟内,远山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拎起胳膊,砰的一声扔进异次元空间里,十分迷惑。

“我只听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没问死因。去问北岛先生如何?我的信息来源也是北岛先生提供的。”

高野舞这个名字,远山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但为何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他的脑海里马上勾勒出一幅画面:一具开始僵硬的尸体旁边,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婴儿跨过母亲的尸体独自离去。远山忽然一阵寒战,“高野舞生产事件”带给他一股强烈的直觉,暗示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从吉野口中说出的片段已经形成一幕具有真实感的景象,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就像曲子的片段经过编辑,变成一支流畅的乐曲。远山仰起头闭目养神。电话的声音中断了,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只见吉野已经回到座位上。

远山当然想去问他。“你知道怎么和北岛联系吗?”

远山听着听着,大概可以理解整个情况。三天前在这附近发现一具女尸,死者的名字叫高野舞,经过解剖后,法医发现她在临死前曾经生下一名婴儿,而且婴儿行踪不明。这好像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件,但毕竟是别人的事,死者是谁,怎么死的,都与远山无关。就算这个女人在死前生下了什么,也和他没有关系。不过奇怪的是,那女人生产后,婴儿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即使不关自己的事,远山的神经也开始紧绷。

吉野找出公文包,拿出笔记本念出电话号码。那是东京都内的电话号码,远山撕了一张纸迅速写下数字,心中盘算着明天就打电话去问。

吉野稍微弯着背对着话筒,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说话,原本透露着沧桑的面容,现在因为重新出现线索而精神抖擞,流露出一般新闻记者的干劲。“三天前……地点是……东品川……什么?不就在附近吗?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到现场……啊!哪里?我是问你,到底是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啊?好!我知道了……是这样啊!死后九十个钟头。什么……死前有生产迹象?脐带?真的假的?那婴儿呢?……咦?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10

高野舞……远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原本不打算仔细听,后来吉野说出山村贞子的名字,才吸引了他的注意。

走下地铁站,远山从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有好几次都感觉后背在冒冷汗。都快十二月了,天气还是很温暖,天空万里无云,让人看了神清气爽。可是,远山的心却没有办法放晴。昨天和北岛联系上,两人谈话的内容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让他久久无法忘怀。

“什么?你说发现高野舞的尸体了?”吉野音量不小,话语传入远山的耳中。

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处游移。根据北岛所说,大久保等四个同期团员在这几年间,一个个接连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样,都是急性心肌功能失调或狭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脏疾病,真是可怕的巧合。

远山和吉野一起走到海滨公路上的咖啡店。刚点了咖啡,连招呼还没有打,吉野的传呼机就响起了,他随即走向角落的公用电话,一副新闻记者的姿态,将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熟练地拨电话号码。

因为大久保的恶作剧,贞子的呻吟声通过对讲机传到休息室里。当时,在休息室里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见真由等三位同期团员,包括碰巧进入休息室的重森在内,正好是四个人。当时听到声音的人全都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

远山是头一次在京滨急行线的新马场站下车。往东边走会看到运河,再往前走应该是南北走向的海岸线。路边是一条冷清的仓库街,还可以听到东京湾里此起彼伏的船舶汽笛声从头顶传来。

重森在听到录音带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三个人则在二十年后死亡,时间各不相同。可是,如果说是巧合,概率未免太高了点。在音效室放录音带的大久保是最早死的,他在三十七岁便因为心肌梗塞去世。这个事实让远山觉得很不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和吉野打过照面,远山觉得他比一个月前更憔悴。或许是他刚参加完年轻同事葬礼的缘故吧,比自己年轻的人却早早去世,这种事通常会使人心情消沉。

我听到了吗?远山在意的是这一点。他并没有实际听到录音带的声音,但觉得那声音仿佛直接刻进脑子里一般,生动得有如贞子的声音重现。过去远山以为那是贞子在享受鱼水之欢时说的爱语,现在看来是别有用意。

这是个乍寒还暖的初冬,夕阳西沉得特别快。午后,天空仿佛被雾气凝住似的,很快便暗了下来,四周陷入黑暗,空气也更加冷冽,已经透出浓郁的初冬气息。

另外,前几天与吉野谈话的时候,有件事情远山忘了说:贞子的声音应该没有录在录音带里面,他绝对可以确定。即使过了二十年再回想起来,他还是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录音,他按下录音键。而制作空白录音带时,他必须把内藏的麦克风关掉,才不会录到任何东西。这是很重要的事,他小心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当天,标示录音音量的指针没有动过,一直指着零的位置,因此他应该没有录到贞子的声音。

3

走在人行道上,远山突然觉得有点头昏,身体摇晃了一下,只好靠在电线杆上休息。今天的头昏和呼吸困难似乎特别严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可是现在还伴随着呕吐感。远山休息了一下,还是没有改善。

远山确认了见面的场所和时间,记在笔记本上。

远山穿过公司的大门,进入玄关,走进正面的会客室。他并没有走到位于五楼的办公室,而是坐在沙发上,静待无力感和呕吐感稍好些。现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舒服多了,但如果要回去工作,还得再休息一下。

吉野在电话那头说“那倒不必了”,他简单说了下明天的行程:昨天新闻社的同事在品川的医院病逝,他明天到品川参加葬礼,葬礼之后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和远山见面。“明天下午四点,我在京滨急行线新马场站的检票口附近等候。”

整个会客室看起来白茫茫一片。

为何M新闻社的记者到处打探山村贞子的消息呢?这个单纯的疑问一直在远山脑海里打转。他直截了当地询问吉野,温和地说,希望再见一面,好了解详细情形。他还礼貌地表示,如果有必要,他可以亲自到横须贺一趟。

“远山。”什么地方好像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通过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层薄膜包裹着。远山揉了好几次眼睛,始终无法看清影像的轮廓。

也许当时吉野有急事在身,对远山提出的问题都含糊其辞地回应,而且一直紧盯着他问个不停。问不出所以然来,吉野便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去,留给远山满腹疑云。他觉得吉野这个人未免太自私,而且做事欠周到。

“远山。”那声音渐渐靠近,好像就近在耳边。一只手碰到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

上一次那个电话是毫无心理准备时接的,远山被约出来时,自始至终都被动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事。

“远山,你怎么了?我刚才叫了你好几次,你怎么都没有反应?”

与其在公司打电话引人侧目,倒不如到外头打公用电话。远山拿起名片和电话卡,走到人行道尽头的电话亭,按下了M新闻社横须贺分社的号码,接电话的人正是吉野贤三。

远山睁大眼睛,又眯起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助理导播藤崎和担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旁边,他们是远山的直属部下。藤崎低下头看着远山恍惚的脸,皱起眉头说:“真伤脑筋啊。”

“我非打个电话给吉野记者不可。”远山想。如果今天能将工作处理好,明天——十一月二十七日会空出很多时间,即使要走一趟横须贺,他也不嫌麻烦。

什么事叫藤崎伤脑筋呢?远山想问原因,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不论是哪一种假设,远山的答案都是“山村贞子”。如果她忽然出现在面前,并且愿意接受他,他愿意抛弃一切与她共度余生。只要能再次触摸她白皙的肌肤,即使立刻失去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远山先生,你不要紧吧?”

如果一生当中只能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她会是谁……

“对……对不起,请帮我……帮我拿水来,好吗?”

如果人生能够重新来过,会和谁一起过?

“好的。”藤崎走到会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动售货机前面,买了罐运动饮料递给他。喝完之后舒服多了,远山说出刚才想说的话:“到底怎么了?”

如果地球毁灭的那一天到来,会和谁一起度过?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请您过来一下。真是伤脑筋。”

如果和山村贞子结了婚,会如何?

远山沉重地站起来,在藤崎和安井的带领下,搭电梯往三楼的第二录音室走去。第二录音室常常用来录制古典音乐节目,如果要录制大型的管弦乐曲,这里备有相当多的器材。

他第一次婚姻失败后,第二次婚姻总算安定下来。有了下一代以后,日子便在娇妻和幼子的围绕中变得十分充实。即使如此,他还是经常有“如果……”的幻想。

昨天,藤崎和安井为了录制淳朴的自然界的声音,陪着音乐家下乡,在空气清新的山间表演,收录到效果不错的声音,然后带回录音室剪辑。藤崎他们报告说,录音顺利进行,只要经过录音室的编辑作业,就可以做出唱片,近期也可以压成CD,陈列在唱片行发售。

但是,打从他在吉野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便开始梦到贞子。一时之间,他内心大乱,不知道该从何想起,因为山村贞子是这一生之中,唯一使他心动的女人。

“发生了什么问题吗?”远山一问,藤崎拿起耳机说:“请您先听听看。”

当时整个音乐界处在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中,远山不管身在哪个领域都可以遇到相当大的挑战。优厚的待遇不用说,工作之余想出去玩的时候,也不愁找不到玩伴。即使必须在公司加班,也多半是不需要劳力的工作。远山难以置信自己碰到这么好的时机,有这么好的际遇。除了身体有点不舒服以外,他生活中事事顺遂,并没有什么烦恼。

远山戴上耳机,坐在混音装置前面使眼色做暗号,藤崎按下播放键,音乐开始流泻出来。听到美丽的钢琴声,远山对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觉得音乐没有问题。

毕业以后,远山在一家唱片公司担任导演,他将在剧团担任音效师的经验应用在工作上,不想发现这个工作十分符合自己的兴趣,简直是天职。进入摄影棚录音,远山一点都不觉得辛苦。除了和上司开计划会议时有些厌倦,他与舞台剧演员接触时不但没有压力,还深切地感受到了成就感。

“就是这里。”藤崎说着,把录音带倒转回去重新播放。从略强到稍弱这一个小节中,除了钢琴声之外,还夹杂着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以远山受过充分专业训练的耳朵来听,声音虽小,却听得非常清楚。远山的双眼骨碌碌地翻转着,明显地表现出情绪的波动,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

大学三年级,远山突然下定决心要成为剧作家,于是进入飞翔剧团的文艺部门实习。但是剧团里已经有许多优秀的剧作家和著名导演,根本没有发挥才能的机会,于是他回到音乐系慢慢地学习,比同班同学迟了一年才毕业。

“怎么说呢?好像是婴儿的哭声。”

“再联系吧。”远山用唇做出亲吻状,随即转身离去。走了几步,他再回头看,发现女人的眼神透着眷恋,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山再一次对她挥手,飞快地从乃木坂穿过一条林间小道向前走。他说工作堆积如山并非谎言,确实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回去完成。

婴儿软弱的哇哇哭声……可是,不只是这样。藤崎可能听不见吧?在更深处,有些话语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那是令人怀念的声音。

远山想,是时候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刚才那种胸痛不知道还会发作几次,谁也不敢预料什么时候会陷入危险。

“远山,我爱你。”

“你每次都这样,在这个地方永远待不住。”女人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远山的下体。

可能藤崎和安井都没听到,他们听到的只有婴儿的声音,误以为可能有车子停在剪辑室后面,车里刚好有个婴儿,麦克风连那声音也收录进去了。

“是啊,一堆工作等着我呢。”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远山无言地不断叫喊着。

“你现在要回公司吗?”女人一派天真地问道,轻轻地摇晃被远山牵着的手。

“伤脑筋啊,远山先生,该怎么办呢?这是母带啊,而且是仅有的一盘带子。录音的时候,我敢肯定绝对没有这个声音!”藤崎还在继续仔细聆听,远山抛下藤崎,想冲出录音室到外面透口气。

远山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趁着人少时握住女人的手,压低嗓门说道:“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远山先生,你要去哪里?”

在这晚秋时分明亮温暖的午后,远山清楚地感受到,这秋高气爽的季节即将结束。

远山在录音室的出口回过头,闷闷地说:“这房间好闷,我出去走一下。”光是说出这些话,他就使尽了全力。

走出饭店,阳光刺眼地射进远山的瞳孔,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也许是刚才在旅馆里的行为让他深感心虚,因而格外在意这强烈的光线。

远山离开录音室,等电梯的时候,他把脸贴在大厅的玻璃窗上,眺望着街道。午后的太阳光很强,过度刺眼的光与影看起来十分模糊。远山并没有白内障症状,可是街道看起来竟然一片白茫茫。过了一会儿,整条街道居然变成黑色的带状。他吓得额头冒出冷汗来,汗水沿着玻璃窗滑落,里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湿又黏,令人反胃。

2

在白色与黑色颠倒、失去颜色的世界里面,有一个小点进入远山的视野里,再逐渐慢慢放大。那是一个身穿无袖橄榄绿连衣裙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适合这个季节。这个女人让远山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里度过的快乐时光。那时,他一边沉溺于与贞子的欢愉,一边看到在漆黑的房间里,录音机里闪着光亮的小红灯。在黑暗中亮着的红灯,使黑暗显得更加深邃。

山村贞子的消息,远山不可能知道,他才想知道贞子的消息呢。如果知道她的行踪,他的人生应该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很清楚自己再次做那个噩梦的原因,很可能是从吉野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唤醒了他的潜意识。

现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证了音效室里的体验,黑漆漆的风景中,只有橄榄绿的连衣裙努力维持着原来的颜色和所带来的强烈的不和谐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里掀起狂风暴雨一般,那个小小的绿点坚持着它统合一切的力量。

“一九六六年,飞翔剧团最后一次公演之后,山村贞子就失去音讯了吧?”吉野迫切想知道山村贞子离开剧团以后的消息。他虽然不急不徐地提出问题,但从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山村贞子深切的关心。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唰地开了,他来到一楼,走出玄关到了外面,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只是胸口那阵被勒紧似的疼痛还没有散去。

他答应和吉野见上一面,对方希望和他当面谈一谈山村贞子的事,这也是远山感兴趣的话题,两人约定在公司附近赤坂的一间咖啡厅见面。吉野果然是老派记者的作风,不时捻着络腮胡,企图用殷切的眼神唤醒远山久远的记忆,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山村贞子失踪前后打转。

11

每当远山想起贞子姣好的脸庞,胸口总是被勒紧一般心跳加速。他意识到,如今心里的伤痕还没有痊愈。

远山的喉咙突然渴得不得了,刚才喝光了藤崎给的运动饮料,现在又渴得无法忍受。他在楼下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罐柠檬汽水,一口气灌了一大半,身体一定正需要水分,可是这汽水只是让冷汗再次流满全身而已。远山把手中的柠檬汽水扔掉,走上人行道。

远山至今仍记得,吉野当时努力压抑着焦躁的情绪,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语气说话。从素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山村贞子”这个让他怀念不已的名字,难怪他会深刻地记住对方的声音。这段他只能在内心偷偷想起的回忆,想不到竟然从第三人嘴里说出来。

从观光电梯上俯瞰街道的时候,远山一阵眩晕,感觉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颜色,那唯一一个绿色光点散发出的色彩,强烈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那天午后,远山用过午餐回到公司,便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远山拿起听筒,对方立刻说了他的名字和他一九六五年曾经加入飞翔剧团的事,并且自我介绍一番。停顿了一会儿,对方说:“是这样的,我想请教您几件关于山村贞子的事情。”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一直想着那一点绿光,想走到大马路上看看。

M新闻社横须贺分社 吉野贤三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经历,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已然在脑海中苏醒。刚才在录音室听到的好像被婴儿哭声掩盖住的嗫嚅声,绝对是山村贞子的声音,这是远山挖掘记忆的导火索。过去二十四年的时光,突然从记忆中整个儿被抽离出来,与当时和贞子一起待过的音效室连接在一起。

从那天以后,二十四年来不再出现这样的梦,为何最近又开始出现了呢?他自认为知道原因。大概在一个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闻社一位姓吉野的记者打来的电话,现在名片夹里还有一张吉野的名片。

当时,远山还注意到音效室里飘荡着一股奇特的气味。刚开始他并不知道,可是进进出出,他渐渐地闻到了这股气味,并试图找出它的来源。这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特殊气味,不是东西腐烂的味道,也不能说是香气,不是很强烈,但会给鼻子里的黏膜一种奇妙的刺激。

二十四年前,远山也做了同样的噩梦。当时他以飞翔剧团音效师的身份坐在音效室里,亲身体验了那类似梦境中的现实。

这时远山的想象里出现了柠檬。也许在房间的某个地方有人放了柠檬,可是成熟的柠檬如果长期放在房间里,应该早就腐烂了。那气味是更新鲜的东西发出的,接近剥皮时发出的刺鼻气味——不是黄色的柠檬,而是鲜绿色的未成熟的柠檬发出的。

二十四年前,当他还是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时,这样的噩梦已经重复了好几次。梦中有许多情节,譬如在剧场的音效室放出的曲子不对;或是断掉的录音带用胶带粘起来,忽然啪的一声又断掉;或是出现不合剧情的怪声。但结果都是让头一次登台的女演员面对难以应付的场面,整出舞台剧也因为音效的差错破坏殆尽。而且,都是发生在他喜欢的女人第一次上台演出之时,他播放出来的怪声毁了这场戏,也毁了她的演艺事业。

远山找了一下房间里面,打开所有的柜子,连铁柜里都找过了,可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他唯一发现的,就是供奉在神龛里的干掉的脐带已经消失了。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拿走的呢?远山猜不出来。知道这儿有脐带的人只有山村贞子,也犯不着专程去问贞子,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诡异的供奉物消失了,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这个话题。

远山因为工作上的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趁着午休时间约了旧情人到旅馆缠绵一番。美食与性都得到满足之后,他连日累积的疲倦被突如其来的睡魔唤醒了,因此坠入十几分钟的梦魇。

以前远山在某个写真集里面,看过子宫内胎儿的摄影照片。它将十二周左右的胎儿拍下来,颜色十分鲜明。胎儿的头比身体还大,双手双脚略微往前突出,在子宫里面缩成一个球形,大约只有五六厘米长,但可以判断出性别,也有人的基本体形,甚至有可以用肉眼辨认的性器官。

远山浮现出一丝苦笑,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他很清楚那女人会怎么想:一个四十七岁的男人,有老婆和孩子,还到处花天酒地,在梦中被老婆发现挨了骂,才冒出一身冷汗。事实上他没有喝醉,况且现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后两点,大白天,无论如何都不该做噩梦。如果现在走出饭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万里晴空。

最让远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儿与母体相连的那条绳子,比胎儿的手脚还粗,红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脐带。脐带卷成环状,与胎盘紧密结合,是母亲供给胎儿氧气和营养的管子。对胎儿而言,子宫就是全部的世界,因此,脐带是自己居住的世界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为接口。

“大概有十五分钟吧。我看你睡着了,只好自己先冲个澡,回来看到你在床上不断地痛苦呻吟。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得太多,在梦中受到惩罚吧?”

胎儿出生后来到母体外面,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想见胎儿会有多惊讶。远山看着照片里面的脐带,想象着胎儿的心情:只要胎儿在子宫里面,就绝对无法知道外面世界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远山看着手表问那女人:“我睡了很久吗?”

远山走在人行道上,肚脐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阵抽痛袭来。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冷汗直流,两边的肩膀很疼。他想把手往上举,却没有办法动弹,心跳加速,光是往前走就已经很吃力了。

他战战兢兢地试着翻个身,确认没有什么大碍,才静静坐起,背对着女人,将梦与现实细细回想一遍,不禁惆怅地叹一口气。他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却仍然耿耿于怀。

二十四年前,音效室里放出贞子的声音,听到的人都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这件事在远山的脑海中闪过。

“啊,啊啊!”远山维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如果乱动,说不定会引起头晕倒下,还是等呼吸平稳一些再说。

“不,我不在场,也没听到录音带的声音。”他拼命地否认。可是,又有别的声音告诉他:你不是直接从她那里听到声音了吗?还是穿透鼓膜,直接刻进脑海中的。

“你做噩梦了。”女人察觉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东西,带着揶揄的笑容望着他。

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吧,又不是心电感应,言语怎么可能直接钻进脑海里呢?远山想。

他抬起头看到女人的脸,突然胸口传来一阵被勒紧似的剧痛,一股战栗感从后背侵袭过来,他涔涔落下冷汗。最近,他常常觉得后背和胸口有些疼痛,被一种“又来了”的不安笼罩着,觉得应该找时间让医生诊断一下。

“远山,我爱你。”

远山一时间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调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总算明白了周围的情况。镶嵌镜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圆形大床,一位裹着浴巾的女子正坐在旁边望着他,这些景象终于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贞子如果重新复活,这肯定是会对他说的最贴心的一句话,但是,也可能是最令他害怕的、甚至会让他失去生命的一句话。

远山一直希望她成名,如今却因为他的失误,夺走了她的大好机会。他不禁痛心得咬牙切齿。自己是那么爱她,又为她做了什么?他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惧而沁出汗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远山现在十分不安,为什么录音室里的录音带会录到相同的台词?婴儿的哭声之后,还传来贞子当时细诉衷情的嗫嚅……

当初远山与她同期进入剧团,和她一同面对许多挑战,互相勉励,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情愫。这是她初试啼声的机会,远山当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扯了后腿。

听到录音带,恐惧、惊讶、不安、怀念与矛盾突然涌现在远山的心头,也唤起他昔日对贞子的热情。二十四年前的感情以这种形式重现,恐惧与爱情就像只有一纸之隔,远山明显感觉心脏在异常地快速跳动。

这迫切的呐喊声将所有人的责备都堵了回去,如同火上浇油,强烈的谴责气氛笼罩了整个剧场。在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神当中,年轻女演员投来的视线最为锐利,令远山无法招架。

远山并没有回头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边的人行道的斜后方,有一个穿着绿衣服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自己的稍微快一点。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远山还是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走不可,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此时,绿衣服的女子刚好走到与远山平行的位置,两人以同样的速度走着,她一边闪避来往的车流,一边穿越马路,要来到这边的人行道。远山闻到一股熟烂前的柠檬的香气,与二十四年前的气味一模一样。

远山虽然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心中不断地呐喊。情急之下,内心的声音竟通过麦克风大声播放出来,响遍了整个剧场。

现在,穿着绿衣服的女人已经走到远山身旁,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与他并排走着。远山步履不稳,摇摇晃晃,他的手掌碰到了她的手。对方确实是活生生的,那份活着的真实感从她的指尖传递过来。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远山将视线转向身旁的女人,观察她的举动。她穿的是绿色连衣裙,远山看到她这身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无袖衣服、垂到背部正中的长发和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觉得毛骨悚然。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她显得特别醒目,一副坚持自我的模样,和以前的贞子一模一样。

此时,舞台上所有的演员都停止表演,观众也好奇地转过身朝着音效室看。几百双眼睛同时射向音效室,远山实在无法承受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光。

“你看,我在这里。”她似乎全身都在传达这个讯息。远山仔细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经裂开了;往脚下看去,她没穿丝袜,光脚套了一双无带凉鞋,脚踝上有一颗紫色的痣,身材匀称而苗条……这也和贞子完全一样。

拜托!我怎么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解释?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远山想道。但有再多的理由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被铁链紧紧捆绑在座椅上。

胃抽痛得越来越厉害,远山再也走不动了,他崩塌似的坐倒在人行道上。穿绿衣裙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体,他感觉世界的轮廓正在逐渐变窄,女人柔软的肌肤被蕴含丰富脂肪的汗水渐渐浸湿。他就这样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过了一段时间。

视力良好的年轻女演员眼神中透出责备,朝音效室望过来——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搞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往来的行人中有人探头看,大家说了一些话,可是他几乎听不到了。他隐约感觉有人提到“救护车”这几个字,还有许多人探过头来看是怎么回事。对远山来说,这是一种麻烦。他很想把那些人赶走,安静地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想举起手去碰女人的脸颊,却没办法做到,只能让愿望在那里空转。身体与心神渐渐地分离了,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台上的年轻女演员经验不足,此时也慌了手脚,无法像老到的演员那样做出即兴表演,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差错。她只能愣愣地停止表演,抬起头无助地往音效室瞧。观众席上的灯光在戏一开演时就已关闭,而为了操作方便,音效室内的灯光是亮着的,从舞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音效室的动静。

自己怀念的山村贞子就近在眼前,远山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她仍然和二十四年前一样年轻貌美……她有没有死都无所谓了,但是为什么没有变老呢?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能碰触到还活着的贞子,就足以让远山高兴万分了。他极力忍耐着,把死亡逼近的恐惧驱散,然而世界的轮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消失。

远山来不及细想,整个人陷入慌乱之中,接下来一个场景的音效又成了与场景完全不合的电话铃声,急切的铃声响彻剧场,局面更加无法收拾。

远山实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赶快消退。他感觉远方正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从肩膀到胳臂肘完全不能动弹了,手指好像还可以稍微动一动,远山用手触摸着贞子,将自己的几根手指与贞子的手交缠。贞子用另外一只手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包包,那是包着什么东西的纸巾,有一些地方已经变成茶褐色。她打开纸巾,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远山的手掌上。远山觉得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相同的情形,他紧紧攥住掌心的东西。

他按下播放键。奇怪的是,音箱里播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异常模糊,不像音乐,也不是特效,反倒像人类的呻吟声,听起来极为阴森怪异。在明朗辽阔的场面里突然出现这种声音,的确十分诡异。录音机播放的姑且称之为音乐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远山亲自编辑的曲目。照理说,对在什么场合应该出现什么样的声音,他了如指掌,但是现在出现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诡谲。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插入这些怪声怪调的呢?

为了看清手掌上的东西,远山收紧下巴,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那东西拿在手里,完全感觉不到重量,也毫无不协调之感。他勉强拉着贞子的手,在发抖的手掌上,那东西好像活着似的一直在颤动。

这场戏的情节是演员随着音乐低声哼唱,远山只要按下播放键,事先录下的曲调就会从舞台正面的音箱里播放出来。

远山马上就明白了,那东西就是脐带。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里的干掉的脐带,而是附着新鲜的血的脐带。它可能切断才一个礼拜左右。这是连接子宫与母体的管子,也是连接母体内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的接口。奇怪的是,脐带上有被人硬生生扯断的痕迹,很明显,不是用锐利的剪刀剪断的。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练的年轻女演员是远山最心爱的人,她正在认真地诠释得来不易的角色。这是她头一次登台,这次的表现足以影响今后的演艺生涯,因此她全力以赴。远山将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时特别慎重,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手指上。也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汗水一滴滴从他的指尖渗出来。

远山的视野越变越狭窄,眼中只剩下贞子的脸。他无从得知身体出问题的原因是什么,但有一种冷漠的关于死亡的预感。更有讽刺意味的是,他似乎实现了死在贞子怀抱里的愿望。他想露出微笑,也希望贞子能回应,可是她一直面无表情。

在这个剧团,导演对音效的要求相当严格,甚至要求演员的动作和台词必须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音乐出现的时机不对,整出戏就会被破坏无遗。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导演有时会对音效师做出不尽合理的要求。负责音效的人员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从戏剧开始上演到结束都要严阵以待,完全无法放松。

远山按照以前的习惯,轻轻地移动食指。每当要放结尾主题曲的时候,他总是慎重地让食指与拇指互相摩擦,才按下播放键。这时,贞子张开嘴巴想说话。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灯光室的旁边。音效与灯光虽然都不是戏剧的主轴,但少了它们,整出戏剧将无法展现张力,更无法挑起观众的情绪。音效在戏剧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随着情节的进行,音效师要配合舞台导演的暗示、灯光的步调,天衣无缝地流泻出恰当的音乐;在剧情转折或特殊场景处添加必要的特效,引导出剧情的高潮,让观众浑然忘我地融入导演构思的情节里。

咦?什么?你想说什么?远山想道。

最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的意识是那么清楚,在梦幻与清醒的边界来来往往,处在混沌不明中。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存在着令人无法理解的模糊状态。

可是,即将说出口的话又被贞子吞回喉咙里,没有传到远山的意识里。也许“穿着黑衣的少女”根本没有话要说。

直到现在,远山只要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记得录音机与调音管的位置,当年的主题配乐也在耳畔响起。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甚至可以预料接下来的发展,他却无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播放键啪的一声打开了。

隐藏在装饰架里的调音管和大型录音机,在强光照射下似乎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录音机的播放键,左手调整调音管的音量,同时还要紧盯着舞台上的演出。

远山动了动食指,试着轻轻握住脐带。这是谁的脐带呢?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剧场,远山在学生时代经常在这里排练和演出,对它再熟悉不过。这个剧场也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好几次午夜梦回,他总是在梦中的剧场里醒过来。对他来说,整个剧场最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观众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观众席后方的音效室。在那儿,他可以俯视舞台正中央,因为他负责的是音效工作。

无须怀疑,贞子转生了。

1990年11月

一刹那,四周转暗,宣告远山的人生已经落幕。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鼓掌的声音,众多视线也聚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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