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舞坐在和式椅上很自然地一伸手,把录像带拿过来。
高野舞觉得轻松多了,此时,一盘录像带忽然映入她的眼帘。那是她在龙司家寻找遗失的原稿时顺手带回来的。她想先看看录像带轻松一下。
这盘录像带没有外盒,从卷标上的笔迹就看得出它不是高山龙司的东西,是经过第三者的拷贝,辗转来到高山龙司的公寓里,如今又来到她的房间。
忽然间,高野舞想起,她不必为添加内容而烦恼,可以减少内容啊。删减要比添加轻松得多,也不用顾虑会扭曲龙司的观点。
高野舞将录像带推进录像机里,很自然地开启了电源开关,按下播放键。碰到播放键的瞬间,一种本能的警告声在命令她:现在还来得及,快点扔掉它!但是这个声音被录像带发出的杂音遮盖住了。
高野舞频频仰头叹息。如果只需要誊写还好,问题是如何补上遗失的部分。上一篇文章的结尾很明显地起了转折性的变化,她无法预测龙司如何处理这个结局。如果用自己的观点来补上遗失的部分,下笔时会感到心虚。
“哧——哧——”
深夜,高野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桌上的原稿摊开着,她却双手抱头,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房间约十平方米大小,她一向以和式小桌代替书桌,坐在和式椅子上念书。一尺外有两组书架,书架之间放着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
高野舞终究无法战胜好奇心。一幅像漆黑的墨水在流动的画面立即映入眼帘。没有办法后退了,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录像带上也出现了一行傲慢的要求。
那时,她翻遍了高山龙司家所有的家具,仍然找不到原稿遗失的部分,她已经和编辑约好明天要交稿,在明天下午之前,必须将连载的最末章节誊写完交出去。
一定要看完它,否则会被亡魂吃掉哦!
现在回想起来,高野舞着实像中了圈套一样,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粗大的黑线条组成的文字威胁着高野舞,闪烁的光点直射到她的眼球中,她很不舒服,却无法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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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屏幕上出现的是意思不明的片段,给人身临其境的强烈压迫感。紧接着,画面上猛然跃出一团红色的岩浆,炽热的熔岩从火山口倾泻而出,往山谷间流窜。飞舞在夜空中的火苗交织成残酷的自然景象。不久,画面上现出粗而黑的“山”字,浮现一会儿,随即消失,换成两个骰子在圆形铅碗中滚动。接下来的画面中总算有人物出现。只见一个老婆婆坐在榻榻米上,面向正前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也许是某地的方言,高野舞听不明白,但是老人的神情给人一种在训话的感觉。
照在排气沟裂缝内侧的光线已升起,太阳逐渐西下,她身处的长方形空间渐渐被黑暗控制。高野舞感觉自己的肉体又被一股带有评价意味的视线窥视着,那视线来自自己的肚子,仿佛被胎儿的眼睛观察着一般。忽然间,仿佛要证明她的想法,她的腹部涌起一阵强烈的振荡。
忽然,高野舞听到一阵刚出生的婴儿的啼哭声,婴儿的身体逐渐长大。这时她竟然产生一股错觉,仿佛自己正抱着画面中的婴儿,摸着他温暖柔滑的皮肤。她吓得赶紧缩回双手。婴儿消失的同时,“说谎”“骗子”等喧嚷声一涌而出,近百张面孔都带着憎恨和敌意,人脸有如细胞分裂般持续地增加,化为无数的点,充斥着整个画面。接着,黑色的画面上浮现出“贞”这个字。
为什么她会怀孕?如果硬要找出原因,这是在看了那盘录像带之后才发生的。高野舞又想起另一个原因:看那盘录像带那天,刚好是自己的排卵日。排卵日,录像带,两个因素相加,造成了她身体上的变化。
一张男人的脸突然显现出来,他的脸上流下涔涔汗水,正呼呼地喘着气,背后有一些稀疏的树木。男人身穿无袖的运动背心,裸露的肩膀因布满汗水而闪闪发亮,暴晒过度的皮肤脱了一层薄薄的皮。从背后的景色和男人的穿着,可以看出那时正值夏季。男人双眼充血,带着杀意,嘴角斜斜流着口水。他脸朝上一仰,随即消失了。下一次出现的时候,男人肩头的肉被挖掉一块,汩汩的鲜血沾满整个画面。
之后,高野舞仍然接受许多男性朋友的邀约,却从不跨越最后防线。一想起这件事,那空白的十几秒马上变成恐怖的影像直逼而来。如果要再一次受到这种污辱,她宁愿一辈子当老处女。她绝对没有因为意识恍惚而失去记忆,也从没有过真正的性行为,连到医院检查都不需要。
过了一会儿,屏幕里又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响亮得几乎令观看者战栗。高野舞再一次回想起婴儿皮肤的触感。画面的中央出现一个圆形的洞,好像一个人从黝黑的深渊里望向空中的满月。过了一会儿,从满月中掉落下一两块拳头般大的石头。
高野舞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怀着受创的心离开了杉山的住处,径直回家。两人的关系也因此结束。
“这个人正从井底望着天空呢。”
高野舞脑袋轰然一响,一时间呆若木鸡,随即涌上一阵阵的屈辱感,仿佛一具被夺去人格、可以随时变换面孔的木偶。她自问,两人互相沟通之后才决定发生性行为,为什么要中途退缩?难道是自己的肉体毫无魅力吗?是自己的胸部太小吗?不必把衣服剥光,穿着衣服也看得出来啊!
这个满月的画面,使高野舞日后凭着直觉,在临死前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命运。
杉山凑近高野舞的耳边低语道:“还是不要吧。”平常能言善辩的他却如此低调,一定是心理上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大可以找理由解释中途放弃的原因,却只用这样一句话来搪塞。
最后,画面上再次出现一段文字。
高野舞用目光询问杉山,怎么回事?
看过这部录像的人在一个星期后的这个时间会面临死亡。如果不想死,从现在起就依照下面说的去做……
但高野舞的期盼落空了,杉山将她的胸罩挪回原来的位置。高野舞感觉到对方的动作,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被穿回身上。她的身上连一滴唾液都没沾上,毫无污染地被遮盖起来。
这时,忽然插进一段耳熟能详的广告,将避免死亡的方法擦除掉了。
高野舞在这停滞的十几秒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她强烈地体验到,杉山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身体看。一股流动的气息正迅速地转变,高野舞十分不安:他到底在做什么?快点啊!
高野舞颤抖着手按下录像机的停止键,下巴变得僵硬,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高野舞身上只剩下胸罩和内裤时,杉山抚摸着她的胸部,将胸罩轻轻地往上一推,露出一对娇小的乳房。她原本就小巧的乳房现在变得更加平坦。她虽然闭着眼睛,但仍然想象得出杉山盯着自己胸部的样子。
高山龙司死后,浅川来问过她:“难道龙司真的没有对你说什么吗?譬如说录像带之类……”
那一次在杉山的住处,高野舞毫不犹豫地准备结束处女生涯,她按照对方说的,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由于心情紧张,她手脚僵直,和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杉山并没有试着舒缓高野舞的紧张感,反而觉得她僵硬的身体很有趣,沉默不语地动作着。高野舞的衣服一件件地被褪下,裸露出光滑的身体。他们既没有亲吻,也没有爱抚,这样淡然无味的前戏,没有经验的高野舞并不觉得奇怪。
录像带的确是放在高山龙司房间里的,他看了录像带一星期之后,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如果不是亲自看过这盘录像带,任谁也不相信这回事。每一个画面都充斥着异样的真实感,牵动着观看者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田径队时期,高野舞不止一次接到学长的邀约,当时他们都还是纯真的少年,大伙围在桌边谈天说地时,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男性气息环绕着她,经常让她备感沉重。而所谓中性的魅力,其实含有一种轻松的感觉。面对杉山时,她不需要时时抵挡男人紧逼而来的欲念,或是委婉地避开对方注意的焦点,可以安心而轻松地面对他。
高野舞茫然地坐在录像机前面。忽然,胸口涌起一阵恶心,她连忙跑到洗手间。
高中时期,高野舞热衷体育运动,进了大学,她决定全心攻读学术知识,碰巧遇上了才华横溢、充满中性魅力的杉山,不禁对他一往情深。擅长田径项目的她选了杉山做男朋友,让许多死党跌破眼镜,不禁狐疑地问:“咦?她不是喜欢体育系的男孩吗?”但如果让她在文才和武艺中选择,她肯定以文才优先,当然,如果对方文武双全更好。高野舞在遇到高山龙司以前,从不曾见过条件这样优秀的男性。
不该看的。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用手指抠到喉咙深处,一直吐到胃里空无一物。此时此刻,她只想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仿佛要把身体里的异物全逼出来一般。她被胃液呛得涕泪纵横,趴在马桶上痛苦地喘息,感觉自己正逐渐被一股无形的魔力控制,整个人随即失去意识。
她以前差点献身给男朋友。当时她躺在床上,姿势也和现在一样,双手双脚伸直仰卧着。她和男友推心置腹地交谈过之后,下决心要献身给他。他是同一所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名字叫杉山,皮肤白净,体形纤瘦,五官俊秀,个子比她高一点,是个标准的美少年,和她很相配。高野舞并不是被他的外表吸引,而是佩服他学问广博。杉山的文学造诣极高,精通占星术和希腊文化。博学多闻的他在什么样的领域都能侃侃而谈,对她的问题也能迅速地给出正确的答复,让她敬佩不已。
她看过带子之后,时常在一瞬间失去意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中发生的事,她无法按照顺序去回想。等到她清醒过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根本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灵魂仿佛出了窍。
高野舞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
高野舞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肉体正逐渐被别的生命体支配,侵入体内的异物已经缓缓地成长了。是因为在排卵日看了带子,才让异物侵入体内吗?还是说,只要是看了录像带的人都难逃一死?高野舞想象着无数的精子冲向输卵管里的卵子的画面。是不是看了录像带,体内会产生大量病菌般的微生物,一口气杀到输卵管里呢?否则一个处女怎么可能变成孕妇?现在她的肚子里肯定有个生命,正反复地扭动身体,在紧绷的子宫中手舞足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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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露在裙外的肚子,里面的压力使腹部凹凸不平。这时,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情节,感到不寒而栗。
绳子的一端轻轻搔着高野舞弯曲的膝盖,位置好像比中午下降了些。到底是谁在这排气沟中放了一条绳子?
她不由得抬起头看看下方,却被隆起的腹部挡住了目光,只好用手摸索。在肚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猜想,这大概就是胎动吧,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还是个处女……意识又开始模糊,肚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野舞用双手感觉到,一条绳子正绑在屋顶的扶手栏杆上。黑暗中,她的双手曾被某种意志力操纵着,利落地将绳子打了个结。当时站在高楼顶上,强劲的风吹得她的双脚和腰不断摇晃,稍不小心就会失去平衡,但是她被一种无名的使命感驱使着,专心地将绳子绑好。绳子是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就准备好的,她想不起和绳子一起准备的东西是什么,但确实放在了塑料袋里,是个软绵绵的东西。
这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就完了。高野舞慢慢地将裙子往上翻,摸到裸露的腰骨,但是,就算她用指尖抓破自己的皮肤,也摸不着内裤——天啊!竟然没有穿内裤!这种事平常不可能发生,她从来不会不穿内裤就出门。
看了录像带以后,在子宫里徐徐生长的生命开始影响高野舞的肉体。她经常在深夜忽然清醒,竖着耳朵倾听腹中异物鼓动的声音。才四五天而已,她的肚子却大得像要临盆一般,胀大的乳头也开始渗出母乳。
高野舞继续摸索,这次摸到的是十厘米长的铁管,比刚才的小水泥块更重,能扔得更远。不过,如果无意中打到人的头,可能造成相当大的伤害。她不希望给别人造成伤害,也想记下自己的遭遇,便开始翻找身上的口袋,看看有没有什么布料可以绑住铁管,这么一来,捡到的人就不会误认为它只是无意中掉落下来的东西了。但她的口袋里并没有布条,撕破裙子也不是容易的事。她闭上眼睛,一个好主意忽然浮上心头:和铁管绑在一起的东西越醒目越好,最好一看就知道是女性用品。再没有比这个东西更合适的了——她准备将内裤脱下来紧紧绑在铁管上。
现在,高野舞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排气沟底部了——因为要分娩。
阳光渐渐向东倾斜,高野舞想,中午是人较多的时候,于是用右手抓起一块石头往空中一抛,却连一点回声也没有,它仿佛凭空消失在空气中一般。她望着狭窄的天空怅然若失。眼前细长的天空就是全部的世界,她不禁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和外界联系上。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腹中的东西是自己的孩子,怀疑自己怀的是不是人类,甚至不觉得那是个有生命的东西。一种使命感驱使着她到不为人知的地方把这个异物产下,因此,她得做好“金蝉脱壳”的准备。
高野舞双手往头上方一伸,指尖碰到两三块水泥块。她拿起其中一块,差不多有大拇指大,这种东西就算打到行人的头,也不至于造成严重伤害。在初中和高中,她是田径队的短跑选手,又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垒球高手,不过像现在这样平躺着,究竟能把水泥块扔多远,她倒没有试过。如果要扔的话,只能用右手往脚的方向抛,而且要让它越过屋顶的栏杆掉到地面才行。
在前一晚的此时,高野舞脱了内裤,趁人不注意溜出房间,来到仓库街一栋大楼的屋顶。那是一栋沿海的旧建筑,到了晚上人迹罕至,往来的车辆也十分稀少。
高野舞开始思索其他办法:得设法引起人们的注意,让他们上楼来,比方说如果有东西从天而降,来往的行人应该会看到。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往下扔。
高野舞跨越二楼的楼梯拐角,顺着螺旋状的防火梯爬上屋顶,再爬上水塔的梯子,来到机械室上面。在靠近海的那一面,有一个排气用的沟槽,宛如浮在空中的棺材。这是让蝉脱壳的最适当的地方,把这具没有灵魂的壳放在这里再好不过。高野舞抓着垂下的绳子慢慢地往排气沟滑下,一不小心将脚踝扭伤了。白天还可以借着光线的变化知道大概的时间,但是到了漆黑一片的夜晚,仅靠闪烁的星光无法推算时间。
“救命啊!救命啊!”她试着喊了几声,头上一览无遗的天空吞没了她的声音,外界任何反应都没有。如果没人凑巧有事到顶楼来,她叫破喉咙也是白费力气。
忽然,高野舞悲从中来。她待在这里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只有两三个小时能保持清醒,其他时间几乎都失去了知觉。她好几次感到惊愕、恐惧,以及没来由的恶心,但觉得悲哀倒还是头一次。
高野舞冒着冷汗,忍着疼痛,尽管她一心逃出困境,却连上半身都无法抬起来。
也许高野舞知道,自己肉体正逐渐接近毁灭。她想起身却起不来,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相反,腹中的胎动却愈来愈强烈,充满了生命力。
从墙壁垂下来的绳子是唯一可以和外界相通的救生索。往上看去,只看到一个打成圆形的结。这条绳子恐怕支撑不了高野舞的重量,但是没有其他方法能出去。绳子的一端刚好垂在她脚尖旁,距离地面有几十厘米。高野舞勉强坐起上半身,想试试看能移动多少,但是疼痛的左脚踝撞到墙壁,她不由得发出惨叫声。这证明她的意识仍然很清楚,反而为她增添了勇气。
高野舞一想到这二十二年人生岁月,便备感辛酸: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异物占据,它为了来到这世上利用自己的身体,那自己过去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她不觉流下眼泪,对无常的人生悲痛万分。
我只能在这里等人救援吗?高野舞开始为自己的无助生气,她讨厌消极地等待。
十一月中旬,白天虽然还算暖和,到了夜晚也非常寒冷。水泥的冰冷感从背部渗进骨头里,让她愈加悲伤。
没来由地,高野舞脑海里浮现出一幕景象:井底有一位楚楚可怜的少女。这景象应该是某个东西引发的才对,但是完全不知道它的来源。一股柑橘香味刺激着她的想象力,少女的面孔化为一个具体的影像,时而紧贴她的身体,时而飘然而去。同时,少女的影子逐渐成形。高野舞侧耳倾听四周的声音。她孤零零地待在这儿,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因此盼望有人在身边,期待赶快有脚步声过来,不管是谁都可以。
这时,不知道从何处渗出涓涓的液体,暖暖热热的感觉逐渐蔓延开来。
照理说,她应该感到恐惧或悲观,但她像局外人似的观察着自己。她觉得意识模糊,似乎无法把握自我,不由得一阵恐惧。
救命啊!救命啊!
高野舞觉得意识开始成块地脱落,清醒和恍惚互相交错。从醒来到现在的几个小时里,她半睡半醒地打着盹,唤醒过去的记忆。现在,最紧急的事是想办法逃离这里。
高野舞想喊叫,却叫不出声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有如巨大的海啸,将一切悲伤与寒冷统统带走。
光线逐渐落到裂缝底部,直接射进高野舞的眼睛,原来太阳已经升到中天了。她虚弱地抬起左臂。手上没有戴表,她只能利用光线的高度来推测时间。
海的味道好像越来越浓烈了,应该到了涨潮的时分。
高野舞现在十分后悔从龙司的老家把录像带拿回来,只不过是要找几张原稿,为什么要被那盘录像带吸引呢?不理它不就好了吗?
小时候,母亲曾经对她说:“你啊,是在涨潮的时候出生的。”母亲还说,人类的生活作息都是随着自然界的运作而变动,在涨潮时生下来,退潮时死去。这时,生与死或许将同时发生,那么是在涨潮时还是退潮时?
这标题写得很不高明,无法说明带子的内容。高野舞猜想,这盘录像带应该不是揭发内幕的物证之类,也许只是拷贝了其他录像带。
高野舞感觉阵痛稍微缓和了一些,它的频率比海浪的起落缓慢些,仿佛可以在固定的节奏上听到低沉的旋律。船的汽笛声、远处街上的汽车喇叭声也为这旋律添加了不少音节。然而,这究竟是夜晚街头传来的声音,还是大楼里某个房间播放的音乐流泻到这个地方来?高野舞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音乐,此刻她根本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只觉得听着这固定的旋律可以让心情稳定下来。
莱瑟·米里尼、法兰克·辛那屈、沙米·迪贝斯·Jr·1989
神秘的旋律舒缓了肉体的痛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突然间,她明白了这音乐的来源,但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腹部。是谁在里面唱歌?
带子上写着奇怪的标题:
高野舞想象着肚子里的生命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而唱歌的模样。它待在充满羊水的漆黑子宫里,和她身处的环境类似,但是,它快要诞生了。
高野舞回想起在龙司的老家,将录像带从录像机中抽出的那一瞬间,从里头吐出来的录像带仿佛一张咧开的嘴巴,正扮着鬼脸嘿嘿笑。她触摸录像带时,虽然那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却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仿佛有生物身上的温暖传到了她的手指上。
从歌声听起来,那是一位年轻女人的声音,一会儿靠近自己,一会儿在脚下徘徊。不久,声音的主人停止唱歌,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以前曾经死在这个井底。”
高野舞越来越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地方并非偶然,说不定是谁早已安排好的。她现在躺的地方是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和录像带长方外盒的形状颇为相像——不,应该说和录像带的外壳更相像。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天空逐渐晴朗,染上越来越浓厚的蓝色。光线从龟裂的排气沟缝隙里照进来,形成明暗的光影,快速地向下移动,有如射进录像带盒子里的那道光线般迅速转动……
这个女人说自己是山村贞子,简单地述说了她过往的经历。高野舞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声音告诉她,录像带的画面不是用摄影机拍摄出来的,而是通过五官用意念拍摄的。她不由得认同对方的说法,因为她看录像带的时候,这个素不相识的山村贞子的感觉竟然和她的感觉完全一致。此时,鲜活的婴儿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忽隐忽现。
3
子宫颈完全扩张了,高野舞配合阵痛的节奏使尽全力。痛苦的呻吟声响彻狭窄的空间,再反弹回她的耳朵里。在她听来,那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始终有一种拂不去的陌生感。和初次的阵痛相比,这回的阵痛节奏急促而强烈。生命将要诞生,高野舞更为强烈地凝聚精力,也更强烈地释放自己,子宫和腹部的收缩不停地重复。
这句话引发了高野舞的好奇心,她立刻将录像机的电源插上。
高野舞的脑袋仿佛被巨大的波浪不断地拍打,她随着那节奏深深地呼吸,强忍住极欲嘶喊而出的声音,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下半身。
高野舞不得不回头看去,背后有一个被她的粉红毛开衫盖住的黑色东西。她将毛衣拿开一看,原来是一台黑色外壳的录像机,虽然没有插上电源,但仍有微弱的红色信号在闪烁。这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浅川的话:“难道龙司真的没有对你说什么吗?譬如说录像带之类……”
想必月亮正绕着地球走,牵动着地球上的海水,缓缓地达到涨潮的状态。
如同当时感受到的强烈视线一般,她觉得有一股锐利的视线刺入脊背,透过皮肤挖她的肉,深入骨骼。
突然,高野舞被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侵袭,下腹那股凝聚的精力化成一团东西,即将弹跳而出。高野舞无助地伸开手臂,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紧握的东西。
当她还是高中生时,有一次,美术老师邀请她做油画的模特。虽然穿着衣服,她仍然可以感受到老师的视线仿佛穿透衣服,抚摸着她的肌肤,深入她的骨骼一般,使她产生掺杂着羞怯和陶醉的兴奋感。事情过后,她听说画家在画人物的头部时,目光可以穿透皮肤观察头盖骨的形状,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原来美术老师的眼睛清楚地掌握了我的骨架结构。
生了!
高野舞向龙司的母亲说明原委,便来到龙司住的二楼找寻。从小学到大学二年级,龙司一直将这房间当书房用。从书到衣服、电器、小家具,所有的物品全装在纸箱内,杂乱地堆积着,隐藏的死角很多。找了一阵子,也许是疲惫感使然,高野舞强烈地感觉被某种“东西”从身后窥视着。
然而,她已经不省人事。
高野舞将原稿最后的部分交给杂志社编辑前,才发现长达一年的连载,结论部分竟然缺了几页。她寻遍龙司的房间,仍然找不到那些缺页,只好到龙司的老家相模大野去找。
7
高山龙司在写完连载的最末一节后突然去世。解剖遗体的法医安藤满男判断,他的死因是围绕心脏的冠状动脉发生阻塞,引起急性心肌梗塞,但在真正的死因上仍然存有许多疑点。连龙司的朋友浅川都始终暗示,一盘神秘的录像带才是直接致死原因,这更为他的死增添了重重疑云。
也许高野舞只昏迷了两三分钟,恢复意识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下体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蠕动。婴儿一声不吭地扭动着身体,扬起上半身爬出来。她两只小手摆出游泳般的姿势,没有啼哭,默默地向前移动,这些动作传达出坚定的意志力。
高山龙司在大学里是教逻辑学的,经常在杂志上连载哲学论文。负责重新誊写论文的就是他的学生高野舞。龙司的字迹非常特别,看惯了的人才能理解,高野舞本着拜读老师论文的心思,主动争取到了誊写的任务。
然而,高野舞丝毫没有为人母者应有的喜悦和感动。总算将婴儿生了下来,仿佛将异物排出体外一般,她大为安心,如释重负。
龙司看到了惊人的影片,惊吓致死,这种滑稽假设是高野舞自己捏造的,否则如何对外界说明一盘录像带会致人死地的内幕呢?如果不这样假设,就无法理解浅川的话。高山龙司死后,浅川问她:“难道龙司真的没有对你说什么吗?譬如说录像带之类……”仿佛暗示高山龙司的死是录像带造成的。当时高野舞并没有相信他,但不知这是不是变成了暗示。似乎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牵引,她看了影片的内容。
高野舞的眼睛逐渐习惯光线以后,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小婴儿全身被羊水覆盖,在星光的映照下,皮肤看起来湿漉漉的。她用两只手死命地抓着一条绳子,这条连在她身上的绳子满是皱纹……啊,她抓的好像是脐带,高野舞真想将它一刀切断,但是体力透支,只能虚弱地躺着,无能为力。
高山龙司的死牵涉一盘录像带,这是高野舞从龙司的友人浅川那儿无意间听来的,但到底是什么情况,浅川并没有告诉她。
和虚弱的高野舞相比,婴儿显然活力十足,她用两只手将脐带拉成圆环状,含在嘴里想咬断它。当然,婴儿还没有长出牙齿来,只能用嫩红的牙床衔住脐带的中央。她将头往旁边甩动,小小的脸上像鬼一般露出扭曲狰狞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最后,婴儿硬生生将脐带咬断,再从滚落在脚下的塑料袋里取出湿毛巾,开始擦拭身体。那条湿毛巾好像是和绳子一起准备的,大概是高野舞从顶楼滑下来时不慎掉落在脚边的。
不管是得到录像带也好、看了片子也好,全是自然地发生的。她似乎是偶然看到那盘录像带,但并不知道背后到底有没有人为的力量在操纵。她过于畏惧肉眼看不到的力量,缺乏知道真相的勇气,于是说服自己,将它看作偶然事件。
高野舞自始至终对事情的发展毫无印象,也许她是不知不觉被子宫中的胎儿指使,准备生产要用的东西吧。
2
高野舞的子宫继续收缩,她稍微使点力,便感觉胎盘排出了体外。婴儿和子宫内膜都已娩出,她的肚子变得扁平多了。从肚子上方看过去,可以看得很清楚,婴儿一直在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要将皱纹抚平般用力。她似乎在胎内就能预知出生以后要做什么事,动作熟练。将全身都擦拭过一遍后,婴儿很悠闲地蹲下来,嘴巴开始嚅动。从脸和手的动作来看,她好像在吃某种东西。她那饥渴的吃相刺激了高野舞的食欲。不久,婴儿的嘴边沾上深褐色的血液,不时发出咬肉的声音,好像正在吃胎盘。她两腮鼓起,努力嚼着有丰富营养的胎盘,适时地补充了必需的养分,身体更加绽放出生命力。婴儿一边吃着饥肠辘辘的高野舞肉体的一部分,一边露出满足的笑容。
当时,高野舞明明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看了那盘录像带。她回想起将带子放进录像机,按下播放键的情景,手指上的触感仍然十分清晰。
黑暗中,高野舞与婴儿四目相对,一瞬间,她脸上流露出哀伤的表情。
“我不小心看到了……”
“你是山村贞子吗?”高野舞吃力地发出声音。婴儿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垂下额头,柔软的头发贴附在头上。从这个动作,高野舞看得出来她承认自己是山村贞子。
事情的开端是一盘录像带。
斜上方,有一条绳子垂落在高野舞肩头附近。婴儿伸出手抓住绳子,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注视她。高野舞可以感受到她想逃到外面去的念头。
从这时开始,她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片段的影像,逐渐理解了自己为何在这里。
不出所料,婴儿抓住绳子,不停地往上攀登,中途还停下俯视高野舞。她眨着眼睛,颇有深意地看着高野舞,似乎在诉说什么。她的表情中没有敌意和哀怜,也没有憎恨。难道是因为她那小小的脸庞上布满了皱纹,无法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惊愕感退去后,高野舞抚摸着肚子,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大脑一片空白。她仿佛事不关己地观察着自己高挺的肚子,猛然间,脑海里浮现出“孕妇”这个词。
过了一会儿,婴儿终于爬到排气沟的边沿。在星光的照耀下,婴儿周围浮出一圈黑色的轮廓。还有一小段脐带连在她身上,看得十分清楚,有如野兽的尾巴,又像魔鬼头上的角。婴儿站在排气沟边沿看了高野舞一会儿,高野舞想向这个黑影求助。
忽然间,脚底传来一阵痛楚。高野舞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朝脚下看去,吓了一跳,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脚。一时间她弄不懂是什么东西遮蔽了视线,于是眯着眼睛仔细一看,那竟是自己隆起的肚子。她惊恐地瞪大双眼——套装半裙下的腹部竟然莫名其妙地胀大了。她忘了脚痛,用手轻轻抚摸肚子,发觉异物并不是夹在裙子与肚皮间,因为腹部的皮肤是从内向外膨胀的。她记得自己的身材原来属于纤瘦型,胸部也不丰满,纤细的腰肢更是让她一向引以为豪。
救救我!
接着,她竭尽全力地回想自己的背景,包括到目前为止的种种经历——二十二岁,文学系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要进哲学研究所。
没想到她求助的对象竟是从自己体内产下的生命,原本应该是被保护者的人,现在竟然变成施救者。
“高野舞……”这名字应该没错吧?她有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协调:一种拂不掉的异物蹿入了身体,自己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
高野舞的希望终究落空了,婴儿自顾自地抓住绳子往上爬,就像硬把脐带咬断一样坚决。高野舞希望她留下绳子。如果她把这唯一能和外界相连的工具带走,自己势必无法从这个地狱逃出去。
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很明显,她的记忆有一部分已经消失,甚至连究竟有多少地方是空白都不知道。她不禁在内心低唤着自己的名字。
“拜托!不要抛弃我!”高野舞拼命地恳求,婴儿仍然冷静无比,完全不理会高野舞的哀求。绳子被拉上去,婴儿的脸也从排气沟的边沿消失了,但还是听得到窸窣的声音,表示她并没有走远。
她挺直身体抬高头部,试着朝脚底看去。不知是眼睛的错觉还是思维不集中,先前以为是铁条的东西,竟然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定神一看,不是铁条,而是和服腰带。她不知道另一端绑在哪儿,只见它在脚边飘啊飘。一瞬间,她联想到《蜘蛛之丝》这本小说,接着又想到地狱,顿时觉得全身的毛细血管都收缩起来。她实在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记忆仿佛打碎了的瓦片,四处散落,极力回想也凑不出有意义的片断,每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搅得一团乱。
婴儿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排气沟边沿,她飞快地挥挥左手,扔下一件东西。微亮的天空照进一丝光线,高野舞看出那是缠成螺旋状的绳子,盘成一团落在她的肚子上,没有多少重量。莫非婴儿在恶作剧?如果真是这样,她分明不怀好意。
她抬高下巴,看到两条生锈的水管横在头顶旁,两边的水泥墙紧贴着身体,肩膀和手臂完全无法动弹,整个人直挺挺地仰卧着,都没办法侧卧。裂开的水泥墙凸出几根铁条,像箭头一般尖锐,稍一动弹就会被刺到。
婴儿诡谲地笑了一下,随即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中。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高野舞看到身旁短短的脐带,似乎还有所依恋地残留在那儿。她仍旧无法摆脱那个小魔鬼的影响。
从这儿无法直接看到阳光,通过皮肤感觉到的冰冷气息,她知道现在是早上。偶尔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苍凉的乌鸦叫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却看不见它的踪影,接着听到船上的汽笛声。她可以肯定这里靠近海边,海洋特有的潮汐味道刺激着鼻孔。渐渐地,她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应该是在面朝东京湾的大楼的楼顶上。
从东京湾传来了汽笛声,听起来仿佛是狼在远处嗥叫,唤醒了住宅区某个角落的家犬,传来一阵阵狗吠声。这排气沟离海很近,也接近居民区,却完全被另一个世界的规则控制。潮水涨满之后,接着就是退潮,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个空间里,生和死没有矛盾,一直和谐地并存。
她从睡梦中醒来,感觉仍在半睡半醒之间。身体两边紧贴着水泥墙壁,后背底下也同样是冰冷僵硬的感觉。如果上面的天空是圆形的,她还可以猜测自己身在井底,但是照现在的形状来判断,自己好像在一条狭长的排气沟内。
高野舞无力地笑着,她恨婴儿的残酷,也为自己被他人的意识控制而悲哀。她环顾漆黑的四周,开始遥想未来。她期待黎明快点到来,但长夜依然漫漫无尽。自己的意识能否保持清醒,直到天亮,她没有自信。
意识清醒以前,她一直茫然地盯着天空。所谓天空,其实只是一片狭长的范围罢了,蓝色以外的部分全被黑色的边框住。一开始她搞不清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此刻,她忽然感觉到星星降临到附近,身体开始漂浮起来……这种感觉真不错。
1990年11月
然而,死神已经来到她身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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