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隐约的波浪声,以及围绕在周身的风声,礼子只觉得一片静寂。她试着降低高度。大地逐渐在眼前扩大,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感。礼子缓缓接近地表,坠落的姿势就像跳降落伞一般。
她看到从沙丘蜿蜒到海岸的小径上有一个人影,似乎在寻找什么,一直在松林覆盖的斜坡上来回乱跑。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开阔的地方,一个能直接晒到阳光的地方。人影终于在开阔的草地上坐下,抬头望着礼子这边的空间。
抱着膝盖坐在斜坡上的人,在真实世界的名字叫二见馨,在“环界”则叫高山龙司。“环界”的时间比现实世界足足快了六倍,对礼子来说才过了两个月,在“环界”已经过了一年。这一瞬间对阿馨非常重要,他终于能再次感受到礼子就在眼前了。
礼子很快便察觉遮蔽视线的是云。她拨开云朵,从云间看出去,见到突出海面的半岛状海岸。她将视野放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曲折的海岸。海岸陡峭地斜入海中,放眼望去,除了稀疏的松林,四下净是土黄色的沙丘。沙丘上有条蜿蜒的柏油路,在阳光下闪烁着灰色光芒。礼子没有直接面对日光,但从路面反射的光和波浪间的闪烁来看,她知道“环界”的太阳就在身后。
礼子从相距数米的上空往下望,贪婪地注视着阿馨,从额头到鼻梁,到坚韧的唇角……阿馨也像是看着浮在空中的礼子的容貌一般,微笑地凝视着天空。他知道礼子看得到自己。
系统开始运作,礼子觉得整个人仿佛切换到了另一个空间,四周一片白茫茫,还可以看到无数雾粒子漂浮在空中。礼子穿过雾粒间的空隙,感觉像漂浮在云端,身体十分轻盈,但她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像禁锢已久又突然得到自由一般,通体舒畅。
礼子稍微调整一下位置,来到和阿馨相同的角度,脑海中浮现的净是与阿馨共处的回忆。他们共有的时间和场所并不多,交换爱的誓言的地方几乎都是医院,但一想起那里是儿子自杀的地方,快乐与痛苦的回忆就像双刃剑般困扰着礼子。她闭上眼睛,试着从杂乱的回忆中找出与阿馨有关的部分。
“环界”时间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七日,刚过下午两点。经纬度的数字正好在指定的位置上,从这时开始,礼子可以通过视听设备亲身体验“环界”的立体影像。
很快,那些与阿馨在一起的影像在礼子的脑海中展开了。他一边走过医院的走廊一边注视自己时的眼神,高兴时便展露着愉悦的天真笑容,都让礼子万分怀念。她也记得阿馨抱着自己轻轻地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时的感觉;更记得两人站在医院的顶楼紧紧拥抱,一边眺望都市风景,一边谈论着如果病好了要先做什么事、实现什么梦想……
3
我究竟想唤起过去的回忆,还是想重温旧梦?不,都不是,礼子想和阿馨一起前进。但他已经死了,不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礼子可以与之携手的人不见了。
就像通过装设在天国的摄影机一般,时隔两个月,礼子再次见到了阿馨——这个在真实世界已经死亡的身影。她渴望看到那张沉稳安详的面孔,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礼子睁开眼睛,看到阿馨已经来到自己眼前。他的嘴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但听不到他说的话,她只听到天野说,要立刻调整机器,激活自动翻译装置。
礼子一听便不再犹豫,立刻戴上头罩和手套。她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她一面调整呼吸,一面用手帕擦拭被咖啡弄湿的头发,让它整齐地垂在肩后。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女性爱美的本能,礼子仍然希望在爱人面前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阿馨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坚定的意志,他一字一字简洁有力地说着。机器已经调好,原本如杂音般混乱的声音,开始清楚地传进礼子的耳朵里。经过翻译装置,阿馨的声音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十分清晰。
“可以更立体、更真实地看到影像,戴上数据手套还可以触摸到阿馨的身体。”
“放——心——吧!”阿馨说着,用力点着头。
“用了会如何?”
他是要我放什么心呢?这是他对自己挺身而出保护世界的行为做出的保证吗?面对自己牺牲生命一心想拯救的礼子和孩子,阿馨的一句“放心吧”,不仅肯定了世界的未来还有希望,也消除了礼子的疑问。礼子不知道阿馨的自信从何而来,但来到研究所的短短几个小时内,她的人生观转变了无数次,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天野绕过屏风进入研究室,在计算机内输入时间和地点,礼子则坐在指定的椅子上。天野问她是否要用头罩和数据手套。
我要活下去——这个念头贯穿礼子全身的细胞,尽管以前有许多厌世的理由,此刻也全部消散,她重新找回了生命的价值。
“好,那我们换个地方吧。阿馨可能有话想对你说,才一再叮嘱艾略特博士。现在要让你看的影片,并不是利用全息存储器使影像再现,而是在同一时间和场所再现阿馨周围的场景,让阿馨能感觉到你在眼前。”
阿馨去美国旅行前,曾经强迫想自杀的礼子许下约定:“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而现在,阿馨已经找到解决方法,并亲身实现了他的承诺。
即使只能单方面见到阿馨,礼子也急切地想有和他生活在同一空间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几分钟也可以,她也想沉浸在见面的欣喜中,重新唤起肌肤相亲的感觉。
礼子戴着数据手套,伸出两手轻轻碰触阿馨的身体。她把手放在阿馨的肩上,感受那强壮肌肉覆盖的肩胛骨。阿馨的身体和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我懂了,请让我和阿馨见面吧。”
阿馨盘腿坐着,两手向前伸出。礼子想握住阿馨的手,但他没有回应礼子的动作,因为他看不到礼子。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礼子仍然不放弃,继续做握手的动作,她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会传达给阿馨。她沿着阿馨的手腕摸到手掌,想让自己的手指和他的纠缠在一起。
如果把子宫比作“环界”,应该更容易明白。母亲可以看到子宫中的胎儿的模样,但是胎儿却绝对看不到母亲的整体形态,在这种情况下,对对方的认识通常是单向的。现实世界可以观察“环界”,反过来却行不通。礼子能够接受这一点。
这时,阿馨却向空中挥挥手,搔着头,动作与礼子希望的完全相反。突然,他仿佛察觉到什么,两手轻轻伸向前,这并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意志,而是由礼子的意志决定的。礼子将手放在阿馨的双手上,似乎是为了传达彼此的想法,也似乎是不想切断与对方的联系,她慎重地移动手掌,阿馨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然而,礼子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人与神的关系。几天前,她到常去的那家妇产科做产检。她躺在床上掀起罩衫,让医生将超声波仪器贴在肚皮上。医生一面看着屏幕上浮现的影像,一面解说胎儿的成长情况,因为子宫中的情况可以通过超声波进行了解。
阿馨察觉到了!他虽然看不到礼子,但确实感觉到礼子的手就在自己的掌中。礼子战战兢兢地将阿馨的两手贴上自己的胸口,缓缓向下移动。紧紧相系的两只手,看起来就像连接现实世界与“环界”的脐带。
“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们无法窥见神明的世界一样。”
“你听。”礼子引导阿馨的手贴上她腹部接近肚脐的位置,想让小小的心音传达到对方的皮肤上。阿馨低下头,再一次说出同样的话:
礼子的质问是正确的。从我们这边可以观察“环界”,从刚才那两部影片中可以明确体验到这一点。但反过来是否可以,又是另一回事。当然,这是外行人才会萌生的想法。
“放——心——吧!”
“在‘环界’的生命体看得见我们吗?”
也许是听到了父亲的话,胎儿在子宫中大大地回应了一下。
礼子终于领会了“阿馨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的意义,但再怎么说,阿馨在现实世界已经死亡的事实也无法改变。他在假想空间中没办法和现实世界的礼子一起享受肉体上的欢娱,也无法沟通心灵。就像刚才的影片一样,阿馨只能像连续剧中的主角一般让旁人欣赏,却无法与观众对话。尽管爱人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礼子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
4
“当然。”
穿过医院门的一刹那,礼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里是儿子亮次跳楼自杀的地方,本以为会唤起痛苦的回忆,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只想着自己与阿馨见面的光景。
“也就是说,阿馨还记得我的事?”
礼子登上三楼,穿过宽敞的大厅,换搭连接B栋大楼的电梯,来到三楼这间露天咖啡厅,这里的空间十分宽敞,其中一面对着中庭。
“想让和阿馨一模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复活,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使用上世纪发展出来的无性生殖繁衍技术,可以复制出和阿馨一样拥有相同DNA的新生命。但即使拥有相同的遗传因子,新的生命也必将过着和阿馨完全不同的人生。那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与阿馨不再有任何关联。但是在‘环界’再生的阿馨,虽然无法拥有和我们一样的肉体,但他的思考方式乃至感情,都和原来的阿馨一样,也拥有同样的记忆。”
礼子第一次见到阿馨,正是在这露天咖啡厅。有一天,礼子注意到有道视线一直注意着自己,那正是阿馨的视线。礼子面貌娟秀,经常吸引男人的眼光,所以她像往常一般瞪了回去。但没想到对方一动也不动,反而更热切地注视着她,让她无法逃离。几天后,她有了和阿馨说话的机会,知道了他是个内涵深厚的人,渐渐被他的气质吸引。当时她拜托阿馨当儿子的家庭老师,其实私底下也希望有机会多和他接触。
“不能让阿馨再次在现实世界复活吗?”
但是和阿馨相爱,却逼得儿子亮次选择自杀之路。母亲趁着儿子去接受痛苦治疗的空当,与阿馨沉溺于肉体的欢愉,亮次对母亲相当失望。他误以为自己是个妨碍者,应该早点消失,便失去了生存的欲望。“我不在了,你就自由了。”这宛如遗书般的话留在亮次的笔记本上,像魔咒般一直纠缠着礼子。
“总之,阿馨就像是背负着神的任务一般,他在死亡的同时,便出发到‘环界’去。当他到达‘环界’的时候,已经冻结二十年的‘环计划’将再度展开,我们要在‘环界’灭亡之前先纠正它的发展路线。”
虽然礼子不断地说服自己,她和亮次两人都感染了病毒,总有一天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现在科学家已经从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信息中发现了扑灭癌细胞的方法,亮次的死不禁让人遗憾。如果他能忍一时之气活下来,就可以利用新的治疗技术了。
“阿馨留下了贵重的分析资料,虽然他在现实世界已经死亡,但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利用这些资料,阿馨则在‘环界’再次重生,承担起使‘环界’恢复正常的多样性的责任。
电梯停在七楼,礼子走出电梯来到大厅。她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瞬间有一种空间被扭曲的错觉。她想阻止自己的想象,却徒劳无功。
“正如你理解的,‘环界’与现实世界就像胎儿与母体的关系,彼此间有微妙的影响,若不设法让‘环界’恢复生命界特有的多样性,就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走廊中间有一道紧急出口,打开紧急出口,能看见一座昏暗的楼梯连接楼上楼下。逃生梯的平台上,有一扇发生火灾时可以从外向内打开的三角形小窗户。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亮次就是从那窗户跳下去的,鲜血染红了医院前的水泥地。
天野又继续说道:“阿馨的死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我刚才说过很多次的,可以利用他的分析信息,将传染性癌病毒从我们的世界驱除。另一个则是通过将他全部数据化的过程,让他再次在假想空间‘环界’里重生。
跟阿馨幽会,紧接着是亮次的诀别……两件事发生在同一个场所,因此礼子一见到医院的各个角落,内心总是五味杂陈。
天野的话顿时让礼子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如果说阿馨以死来换取自己和腹中孩子的生命,那自己的生命是多么贵重、多么有价值啊。
礼子试着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再三确认纸条上的号码,敲了敲门。
“知道。New Cap会将人类瞬间的感情实时数据化,如果强迫他使用装置,即使用中微子照射,也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因为人如果被恐惧、厌恶以及对现实的否定等感情支配,肉体便会僵硬,没办法分析出最自然的信息,所以要让你知道这一点:阿馨是自愿使用New Cap的。为了分析出最准确的信息,他保持平常心,秉着牺牲自己拯救全人类的崇高动机,平静而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我说得更明白一点,阿馨特别想救的人是你,还有即将诞生的孩子,还有他的父母。”
“请进。”房里立刻有人回应,接着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知道使用那装置会死吗?”
门打开了,睡衣前襟大敞着的二见秀幸,正以不自然的姿势靠在墙壁上。他身体的分泌物让病房内充满腐臭的味道。礼子朝房内走了一两步,反手关上房门。她猜测这位身上带有腐臭味道的人应该是阿馨的父亲,不由得担心起他的病情。
天野为了解开礼子的疑问,开始解释:“我必须先告诉你,阿馨完全是在自由的意志下使用New Cap装置的。”
“初次见面,非常荣幸,我是杉浦礼子。”
突然,礼子的脑袋一团混乱。即使和两个月前就已死亡的阿馨有过约定,但这约定又能发挥多大效力?她有些怀疑。
一听到礼子的自我介绍,秀幸的身体立刻弹离墙壁。“欢迎你来,快请坐。”
“阿馨。”
秀幸满面笑容地让礼子坐在塑料椅上,他知道礼子会来拜访。儿子与礼子是一对恋人,而且礼子已经怀孕,阿馨早在出发前就告诉秀幸这些了。
“跟谁?”
虽然两人是初次相见,礼子也知道秀幸是对着自己和腹中的胎儿微笑,但那毫不虚伪的真情让她觉得温馨。礼子照他的话坐下,她并不知道癌症患者该如何应对末期的症状,但是光看外表,实在看不出秀幸是个癌症末期病人。出于这样的好奇心,再加上他是养育阿馨长大的人,礼子希望了解有关秀幸的一切。
“啊,还有十分钟左右,已经和别人约好时间了。”
阿馨是由假想空间的遗传因子合成之后,植入受精卵中,再借着女性的子宫诞生出来的。他在二见秀幸夫妇的细心呵护与养育下长大成人。即使没有继承二见夫妇的DNA,他也是秀幸的儿子,一样备受宠爱。然而现在礼子腹中的生命,却是千真万确地继承了阿馨的DNA。照理说,礼子腹中胎儿生命的本源是人工生命,应该有怀着异物的感觉,但她一点也没有异样之感,反而泰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她深切地感受到了一股从秀幸传到阿馨,再传到腹中孩子身上的坚强意志力。
天野一直在看手表,礼子也注意到这情形。“怎么了?”
一个月前,礼子在屏幕上与阿馨相逢后,更加确信这一点。从阿馨那里得到的讯息让礼子重新萌生出生存的意志力。秀幸正在奇迹般地恢复健康,是因为阿馨牺牲生命换来的信息使治疗更有效,所以礼子更加确信这种想法。她抱着好奇与感谢交织的心情望着秀幸。
要恢复心情,礼子得花点时间。她用手抹一抹脸颊,再整理一下头发,借着拖延时间来缓和情绪,然后遵从天野的指示再次坐在沙发上。
“您的身体好像好多了。”礼子并不知道秀幸以前的状态,但她从阿馨那里听说,他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不能动手术,几乎只能等死。但此时此刻从外表判断,秀幸实在不像个快死的人。
“来,坐下吧。”天野指指沙发,请礼子坐下。
“最近我总觉得身体好像变轻了。也难怪,因为很多内脏都被摘除了。”秀幸开玩笑。接着,两个人简单地聊了聊最近的生活情况。
礼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咖啡从她的发梢滴落下来,但她丝毫未曾察觉,脸色有些苍白。
礼子将阿馨在“环界”重生,传达出强有力的讯息一事,详细地描述给秀幸听,好让他高兴。秀幸也像个科学家般以自己为例,说明如何将阿馨细胞端粒部分的DNA排列,植入感染传染性癌病毒患者的细胞内,得到划时代的治疗效果。这让也感染病毒的礼子安心。
“当然,他在那个世界还活着。”
不久,秀幸的兴趣转到怀孕的礼子身上。“怎么样?胎儿还好吧?”
“见面……我可以和阿馨见面吗?”
礼子笑着轻轻拍着腹部,表示胎儿没问题。秀幸接着询问礼子的预产期,礼子回答说大约在三个月后,但她却没有答复胎儿的性别,只是笑一笑。
“是的,让你和阿馨见面就是我的任务。为了解救人类,出发前,阿馨与我以及艾略特博士有过约定。为了报答他伟大的行为,我也有义务遵从他的指示,安排时间让你和阿馨见面。”
礼子当然知道胎儿的性别。上个月,她到妇产科去做B超时,从屏幕上看到胎儿的两腿间有个可爱的凸出物。
听到阿馨的名字,礼子不再抵抗,静静地等待天野的下一句话。
“啊,是男孩。”当时礼子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影像,惊讶地脱口而出。医生的态度却十分慎重,不发一语,但从旁边护士的表情可以看出,礼子的猜测没有错。礼子不想让秀幸知道胎儿是男孩,是怕秀幸误会甚至期待孩子是阿馨转生的,她只能含糊地搪塞过去。
“你可以再听我说几句吗?这是我跟阿馨约好的。”
聊到这里,礼子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告辞。秀幸也从床上爬起来,想送她到门边。
礼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但天野并不打算松手。就像阿馨有自己的使命一般,天野也有他的使命。他必须遵守跟艾略特博士——不,跟二见馨的约定。
“您还是躺着休息吧。”
“请你放手!”
“没关系,没关系。对了,你打算在哪儿生呢?”
礼子无视天野的忠告,右手正要拉开门上的把手。天野趁机用力握住礼子的手,礼子感到疼痛。
秀幸用一只手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礼子赶紧扶着他,说出附近一家妇产科医院的名字。秀幸立即停下脚步问道:“不在这里生吗?”
“不,你什么也不明白。”
礼子发觉他的话中隐含着责备的意味。这所医院是大学附属医院,院内工作人员有很多是秀幸的同事或后辈,阿馨也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秀幸对这所大学十分熟悉,觉得比起在小医院生产,万一发生紧急情况,这里的应对措施应该更好。当然,礼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在这里生产,但她很介意这里是儿子亮次自杀的地方。
“不,我已经很明白了!”
“我也很犹豫……”礼子猜想秀幸不知道亮次在这儿自杀,但是这种不祥的事实在说不出口。
“不,我的话还没说完。”
“在这边生比较好。”秀幸几乎是半恳求半命令地说道,礼子明白,他想早点抱孙子。
“我受够了!”
虽然秀幸躲过了眼前的死亡威胁,但真要健健康康地出院,恐怕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如果礼子在同一个医院生产,他不但可以立刻见到孙子,以后见面的机会也很多。
“你要去哪里?”天野慌忙追上去,拉住礼子的手问。
礼子内心多少有些动摇,虽然两人只交谈了半个多小时,但她对秀幸的性格有了不少了解。即便他不是阿馨的父亲,礼子也会对秀幸这个人很有好感。
礼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烈的动作将桌上的咖啡杯带翻,弄湿了膝盖,但她毫不在意,愤然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会考虑的。”
即使从阿馨的身体分析出来的信息可以治疗自己的病,礼子也忍受不了了。就算治好癌症,她还可以再活几十年,悲苦的心魔也将永远纠缠她。一想到将来要过着如此痛苦的人生,礼子便笃定地说:“我绝对不要过那种生活!”
秀幸开心地伸出双手,礼子握着他的手,那双手就像阿馨的手一般,温柔又慈爱。
在前来研究所之前,礼子就已经有强烈的厌世之感。她得知阿馨的死讯后,对生存的无力感完全转变成自杀的念头。为了彻底切断这种悲苦,除了让作为感情发源地的肉体消失,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
“礼子,你要常来玩哦,我等你。”
除了这句话,礼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两年前,丈夫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死亡;几个月前,同样受此病之苦的儿子自杀;两个月前,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恋人又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方法消失在这世界上。接连的不幸打击让礼子再也无法承受了,她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意志。
秀幸说话的态度让礼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热情的招呼和握手的方式都与阿馨很像,只是慰问者与被慰问者的立场好像反过来了。
“为什么……”
礼子关上房门时,开始觉得,或许转到这家医院生产也是不错的主意。
礼子先把脸转开。她泪流满面,也不管头发会不会浸到咖啡,突然趴向桌子,整张脸埋在手臂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5
天野与礼子对望了许久,他看着礼子瞪大的双眼,没有避开,等着承受礼子爆发的感情。
三月初,正值早春时节,半年匆匆而过。
天野十分同情深受打击的礼子,但为了让她面对现实,还是狠下心宣告道:“阿馨在这个世界等于已经死亡了。”
距离生产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礼子再度陷入郁闷不安。夜晚,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满室的寂寞与不安逼得她几乎发狂。
礼子愣愣地重复这句话,拼命想象阿馨的身体被溶化的过程,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阿馨会怎样,结果已经非常明白,但礼子不肯说出口。她的嘴一张一合,想说话却又犹豫着吞下。
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子,有八十平方米大的客厅,加上三个房间。礼子和丈夫、儿子三人同住时,宽敞的房子让人觉得心情舒适,然而此刻,宽敞的空间却成了心理上极大的负担。偌大的空间象征着空虚,让本已寂寞难耐的礼子更加无法忍受。心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只留下她一个人。虽然还有腹中的胎儿陪伴她,但是她不得不与之奋战的对象,已经从传染性癌病毒变成现在的孤独了。
“溶在水中,消失了……”
客厅里陈列着各式各样极尽奢侈的家具,那些都是企业家丈夫用财力换来的东西,满室的珍宝对礼子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礼子呆坐在沙发上,脸埋在两手中悲伤地呜咽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填补心中的空虚感。虽然她坚定意志要活下去,但一想到未来要面对的人生如此荒凉寂寞,心情立刻又陷入沮丧。
礼子那几近哀号的声音让天野大受影响,他的话语中隐含着无处发泄的怒火,似乎在抱怨自己接受这个任务也是无可奈何。
想有个说话的对象。这是礼子最深切的期望。阿馨的父亲秀幸应该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切肤之痛。但光与秀幸谈话无法治愈随时袭来的孤独,此刻面对敌人,礼子只能束手就缚。
“……肉体溶在水中,消失了。”
礼子闭上两眼,想将满室的寂寞从脑海中赶出去,却不断浮现出回忆的一点一滴。从幼儿时期到上小学、初中、高中,再到大学,这些经历如影片般在脑海中播放出来。
礼子再也无法压抑焦虑,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她一个劲摇晃脑袋,头发凌乱不堪。
过去的人生经历为何会像电影一般陆续浮现,礼子很清楚原因。前些日子整理储藏室时,偶然发现一个保存胶卷的塑料盘。那是十二年前为了在结婚喜宴上放映而制作的V8影片,礼子十分喜爱那部影片,所以看了好几次。这些影像是朋友胡乱剪辑组合的趣味人生特辑,太久没看过了,礼子重新看时也忍不住笑出来。
“为了得到最完善的信息,必须极为仔细地曝露在中微子的照射中,直到细胞被破坏为止,所以……”
结婚喜宴上,巨大的屏幕上播放出来的画面,是从礼子婴儿时期的影像开始,到二十二岁结婚为止。最后一幕是与当时的恋人——未来的丈夫站在一起的照片。虽然说这是礼子的人生回顾,其实也只是从新生儿到二十二岁之间的大致流程。播放到最后一幕时,礼子暂时定格。那不是V8拍摄的影像,而是一张静止的照片,以海为背景,礼子与丈夫两人站在一起。比较特别的是,礼子并非正面朝着照相机,而是侧着身体,把腹部对着丈夫的方向挺出来。为什么要摆出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呢?
“阿馨的身体到底会变成怎样?”
礼子还清楚地记得当天拍照时和丈夫说的话,那时两人还没结婚,但礼子腹中已经有了丈夫的孩子。为了留下这一幕,礼子特地将腹部挺出来,还把手放在上面强调大腹便便的模样。结婚典礼上,他们也没有隐瞒怀孕的事,甚至放完影片后,司仪还告诉大家,二十二岁的新娘礼子已经怀有新郎的孩子,赢得满堂喝彩。
礼子根本不在意这个试验的过程,她只担心阿馨的身体是否会受到伤害,因此有些焦躁,声音中也略带怒气。
礼子闭起眼睛回想,几乎还可以听到当时来宾的拍手声。那时候礼子什么都不缺,双亲还活着,丈夫在身边,还有孩子在肚子里成长。她抱着头沉思,无法让沉沦在回忆中的自己苏醒过来。回想起过往的事情不但无法医治寂寞,反而让空虚更加强烈。一个人过日子一点也不好,人一孤独,就会被过去的影像支配,做任何事都不起劲,有如行尸走肉。
“他们首先去除阿馨身上所有外在物品,让他躺在直径两百米、装满纯水的圆筒状水槽中,然后从圆筒表面放射出中微子光,穿透阿馨的身体。穿透身体的过程中,分析信息便源源不断地列出来。”
“对了!”礼子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朝着放视听设备的房间走去。房间里有一面连接计算机的巨大屏幕,那是天野特别为礼子安装的,可以观看“环界”。它有一套简单的系统,能让人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
“使用New Cap装置,会使人类的身体产生怎样的变化?”
但这套装置还是不能与“环界”取得联系,只能从现实世界单方面观察那里的情形。或许这么做会让人越来越难以满足,但礼子不想辜负天野的好意,便照着他教的方法连上“环界”。
“是的。”
在安装时,天野已经将这装置的焦点设定在高山龙司身上,因此一开始便出现阿馨的面孔,礼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叫出来。
“阿馨正在使用New Cap吧?”
礼子不知道阿馨先前的遭遇,搞不清在“环界”重生为高山龙司的阿馨究竟在何处,只看到他横躺在沙发上。她把焦点往后挪,很快便知道那是医院的候诊室。
为了提供全身的分析信息,阿馨的肉体会如何,天野什么也没有提到,只是含糊其辞,暧昧不明。
“环界”时间一九九四年,“环计划”再次开始执行之后,已经过了三年。阿馨为了扑灭在现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而牺牲自己,为了让“环界”的癌变现象恢复正常,他重生为当时三十四岁的高山龙司,现在应该是三十七岁了。与礼子相爱时二十岁的阿馨,在这半年内成长为比她大三岁的健壮男人,从脸上可以看出,他成熟的魅力与日俱增。
“全身的信息都加以分析”,这句话猛然蹿进礼子的耳朵里。其实天野一开始解说时,礼子留心的话,应该不难察觉阿馨正是这New Cap装置的试验者。
礼子发现高山龙司的身体似乎哪儿不舒服,他正在医院的候诊室等待看病。护士一叫到他的名字,他立刻睁开眼睛。可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一下子不清楚身在何处,四处张望。
“当然。岂止有帮助,只要将他全身的信息加以详细分析,可以找出划时代的治疗方法。这都是阿馨的功劳。”
观看影片时,礼子应和着高山龙司的举手投足,弥补两人无法交谈的遗憾。有好几次,礼子误以为他与自己四目相交,感到如窒息般的喜悦。
“阿馨对治疗传染性癌病毒有帮助吧?”
高山龙司进入诊疗室后,坐在医生面前脱去上衣,露出健壮的体魄。从背后望去,他的背上有一道几十厘米长的伤疤。礼子认识的阿馨并没有这道伤痕,这应该是他在“环界”奔走时遭遇意外留下的吧。伤疤周围的皮肤红肿凸起,显示着意外事故的严重。光是想想伤口不知曾流出多少鲜血,礼子便感到坐立难安。
礼子突然想起阿馨说过的话。他预感到,传染性癌病毒的产生和治疗的方法都和他有很大的关联。他之所以诞生,是担负着某种使命的。
诊疗大约花了“环界”时间十分钟。高山龙司穿上衣服,再次来到候诊室,他站在挂号处等待处方,在他身后还有十多个人坐在长椅上等待诊疗。礼子见到其中一个人的面孔,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那是一位面貌端庄的年轻女子,有秀气的额头、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以及带点薄情味道的薄唇,怎么看都是造物主手下最完美的作品。礼子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美人,而是因为曾经见过这个人。她将影片定格在女人的面孔上,仅仅几秒钟,便想起那女子的姓名。
“我真不知该怎么开口……总之,这正是这世界期待的结果,我们发现扑灭传染性癌病毒的线索就在阿馨身上。”
山村贞子!她就是使“环界”癌变的女人。她可以不使用任何工具,便在录像带上录上自己看到的影像,看过录像带的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后死亡。后来她制作的录像带产生突变,转变成各种媒介形式,一旦正值排卵期的女性接触到,便会产下拥有和山村贞子相同DNA的个体。
“那太好了……”这应该是个好消息,但礼子内心的忧虑并没有平息,反而因New Cap的存在而逐渐扩大。
礼子还记得那个摔落在屋顶排气沟内的女人生产的影像。山村贞子从她的子宫里爬出来,用还没有长牙的牙床咬断脐带。看过那段影片后,怀孕的礼子无法把它当成一般的恐怖电影一笑置之。那虽然是不同的空间中发生的事,但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恶心和害怕。就这样,山村贞子这单一的DNA在“环界”里呈几何级数增加,而突变成各种媒介形式的录像带也如洪水般侵袭整个“环界”。
“是的,他的细胞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病毒而癌变。”
现在礼子看到,导致“环界”癌变的山村贞子就站在高山龙司身后,若无其事地等待医生的治疗。拿到处方的瞬间,高山龙司似乎注意到山村贞子的存在,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转身走出医院,看起来和平常一样。
“你是说阿馨绝对不会感染传染性癌病毒?”
在医院门口,高山龙司又和另一个山村贞子擦身而过,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对方,朝各自的方向走去。高山龙司走向停在医院门口的车子,山村贞子则搭上医院的电梯朝上而去。
“我们已经知道,阿馨的细胞在端粒部分的DNA排列并不是TTAGGG,而且传染性癌病毒使得端粒酶末端显现。实验证明,即使在他的DNA末端附加上TTAGGG,也会因为不稳定而立刻分解,换句话说,阿馨对传染性癌病毒具有抵抗力。”
高山龙司的车子驶离停车场,不知要往哪里去。不久,车子来到高速公路,龙司突然脚踩油门,加快速度,窗外的风景以极快的速度被抛在车后。
“阿馨在那里吧?”礼子充满期待地问道。但天野只是露出一脸困惑,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礼子无言地看着他,内心不断地说服自己:不管天野要说什么,自己都可以承受。
礼子忘了时间的流逝,只是专注地看着。
礼子对天野的解说置若罔闻,但听到New Cap装置设在横越北美大陆的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科罗拉多州这四州交界的地下深处时,她一脸惊愕地抬起头,因为阿馨前去寻找扑灭传染性癌病毒方法的地方正是那四州的交界点。
她无法再用看连续剧的心情观看影片,因为她看的是一个男人的人生。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是无可取代的,他的真实生活就呈现在眼前。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但是他说的依旧不是阿馨的消息,而是中微子扫描捕捉系统(New Cap)这种科学仪器的构造。这是一种利用中微子振荡,详细地将生物的三次元构造、蛋白质和电流的状态数据化的系统。也就是说,经过中微子的照射,可以将生物的脑部活动、内心世界以及记忆等信息彻底地数据化。
6
不久,一位年轻的女子端着咖啡出现。天野有些心神不宁地将咖啡端到嘴边,低垂着眼睛说道:“先喝杯咖啡吧。”
之后的一个月,礼子每天都在固定时间连接上“环界”,观察高山龙司的人生,说这件事是她人生唯一的乐趣也不为过。
天野稍微叹口气,摇摇头。他看着手表,思考了一会儿,缓慢地站起来,朝对讲机点了两杯咖啡。礼子看着天野的神态,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环界”的时间流逝速度大约是现实世界的六倍,到了现实世界中第二天的固定时间,“环界”已经过了六天。虽然这种观看方法只能看到片段,但礼子觉得长时间观看一个人所有的生活颇为浪费,抓住些许的片段,剩下的用想象来补充就可以了。
“阿馨现在在哪里?”
礼子大致可以了解龙司的生活。为了阻止“环界”癌变,恢复原本的多样性,高山龙司非常活跃,经常四处走动,这也是让礼子心情振奋的最佳娱乐。她越来越沉迷于“环界”的发展过程。虽然最初是为了摆脱生活中的孤独,但她逐渐与其中的人物起了共鸣,高山龙司生龙活虎的处事态度让她的心情也随之振作。
礼子想知道的并不是“为什么”,而是现在阿馨究竟在何处。
正如先前所说,“环界”曾经面临灭亡,看过录像带一周后会死的讯息已是众所周知。录像带此后甚至转变成其他形态,以更快的速度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使“环界”的每个人都陷入恐慌。最讽刺的是,人人惧怕病毒的心理反而加速了病毒的蔓延,没有人愿意平静地等待一周后面临死亡,也不甘心只有自己看过录像带,因此刻意让更多的人观看的蓄意杀人事件比比皆是。
“你能理解,那最好。”
礼子从屏幕上可以体验到“环界”发生的各种情形,有些人为了录像带互相残杀,也有相爱的男女因录像带反目,也有人为了所爱的人用尽权谋……那些行为就像真实世界一样,充斥着利己主义的自私心态。
从礼子口中听到这句话,天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礼子无法理解这个道理,他势必得应付如山的问题,也得苦恼要浪费多少时间向她解释。
虽然“环界”看起来要灭亡了,却没有这样演变,因为高山龙司已经降临在“环界”了。
“我能理解阿馨并不是因父母的性行为而诞生的事,但这与他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无关。”
为了防止“环界”癌变,高山龙司采取了两种手段。
即使知道了阿馨出生的秘密,礼子的心情仍然没有改变,反而更加确信自己的爱。但天野并不在乎这一点,科学家多少有些怪癖,他在乎的是生命诞生过程的正确性。
三个月前,在天野的研究所中和礼子见面的时候,高山龙司已经制造出可以对抗病毒的疫苗,因此他才信心十足地让礼子放心。此后,疫苗也果真如预料一般逐渐发挥功效。
“我爱他。”
新研发出来的疫苗首先针对接触过录像带的突变物、会在一周后死亡的人,以及被“RING病毒”感染而怀孕的人,开始测试。高山龙司拥有阿馨的记忆,根据阿馨在真实世界掌握的理论,他成功地开发出疫苗。他知道“环界”的构造,制造疫苗对他而言并非难事。疫苗有两种作用,一是解除感染,二是增加抵抗力,让人们即使接触到病毒也不会死亡或怀孕。
“环界”的个体拥有DNA,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协助,要使这个个体再次合成为生命体,应该可以办得到。礼子想让自己迅速理解这个说法,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几乎以为,阿馨是个生化人的事实只是自己的错觉。礼子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精子到达卵子并使之受精的过程,但即使清楚,记忆中浮现的也只是两个人的亲密行为,以及自然流露的思念,腹中的孩子只是随着爱恋而诞生的新生命。
疫苗大量制造后,接种的人数大增,《铃》这本书不再是杀人的凶器,原本蔓延的书本逐渐变得毫无影响力;即便是录像带,也只剩下原始的娱乐功能。但经过这件事,没有人会为了兴趣而观看这盘录像带。
阿馨的DNA是如何产生的,礼子根本不在意。生命原本就是从零开始,腹中的孩子也是由精子与卵子结合而成,在受精之前,这个生命根本不曾存在于世界上。对礼子有意义的是过程。她利用护士带亮次去做化疗的空当,将医院病房当爱情旅馆,与阿馨沉溺在肉体关系中。这绝对不是没有感情的肉体冲动,而是相爱之下自然发生的行为。在爱的驱使下,诞生了寄宿在腹中的新生命。即使如此……
“以前这录像带又叫杀人录像带,你有没有勇气看啊?”
2
“杀人录像带?别开玩笑了,谁有兴趣看啊。”
“阿馨!”礼子看到影片中的主角的一刹那,嘴里喃喃念出与高山龙司完全不同的名字。天野预想中的惊讶并没有出现在礼子的脸上,在屏幕上看到爱人的身影时,她只是习惯性地叫出名字来,因为她还无法立刻明白高山龙司与二见馨是同一个人。
很快,杀人凶器沦为时间的遗物,被人们从记忆中遗忘了。
天野按下按钮,将高山龙司的身影放大。影片的背景是在某大学的研究室中,画面映出正在上逻辑学研究课程的高山龙司的背影。镜头渐渐转向前方,高山龙司面朝桌子,脸朝上望着天花板。
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以几何级数增加的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该如何处理。
“请你不要太惊讶。很抱歉,不管怎么说,我相信这件事对怀孕的你绝对是很大的打击,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天野似乎对自己这个任务有些懊悔,但他很快恢复原有的温柔表情,继续说道:“准备好了吗?他就是‘环界’里的高山龙司。”
山村贞子是雌雄同体,个体就能完成生殖,并以与病毒同等的速度繁殖。尽管突变之后的病毒不再对人有威胁性,但如果山村贞子占人口的比例不断增加,一样会给“环界”的生态带来极大影响。但是在“环界”里,并没有很多人赞成断绝她的生存机会,因为除了隐藏的危机之外,山村贞子并没有带来实质上的伤害。任意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违反人道精神,该由谁去抓捕山村贞子、该如何处理她等问题,都使他们踌躇不前。
“我想,还是先让你看这部影片再说。”天野要放的是第三部影片。
但事情仍然圆满地解决了,因为有一种新的病毒散播开来。没有人知道新病毒究竟是以前存在于“环界”的病毒产生突变,还是出于某种目的被制造出来的,但的确发挥了功效,它使山村贞子受到感染,让元凶消灭,最后回归自然。
“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苏醒,是二十年前的事。”天野特别强调二十年前,似乎有某种言外之意。这正好和阿馨的年龄一样。
这个决定性的成果让整个“环界”的人心生警惕。社会同一化之后,必定会造成相当大的危险,“环界”社会开始激烈地讨论一个主题:生态如果失去多样性,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
天野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礼子。礼子注意到他的表情别有一番深意,下意识地生出防备之心。
个体之间的差别可以加强生命的强韧度,例如有住在山里的人,也有住在海边的人;有住在冰天雪地的人,也有在赤道周围生活的人;有肌肤白皙的人,也有肤色黝黑的人。每个个体间的差别越大,承受各种打击和避开危险的能力也越高。比如说有种病毒会伤害居住在热带地区的人,但或许不影响居住在寒带的人。一旦病毒肆虐,即使前者被消灭了,还有后者存活下来。只要生态界有多种个体存在,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又能形成多样化的新世界。但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拥有相同的DNA,一旦遭受病毒攻击,人类灭绝的可能性就非常高。
“但是运气不太好,高山龙司曾经感染‘RING病毒’。我们现在怀疑是在做DNA解析或再合成的过程中,因某种缘故导致‘RING病毒’从大肠杆菌中外泄,突变成传染性癌病毒。因为我们比较后发现,‘RING病毒’与传染性癌病毒的DNA碱基排列类似。”
袭击山村贞子的病毒证实了这种理论,或许这也反映出山村贞子的特色,病毒只让她们走向自然死亡。山村贞子原本就不是经由有性生殖行为诞生的,她拥有能在一周内长为成人的特性。然而一旦感染病毒,她们也以相同的速度老去,迎接自然死亡。礼子看着倒在路上的山村贞子们,心中有无限的感慨。贞子曾经是剧团里的女主角,对年华老去是多么恐惧,但此刻面对着急速袭来的老化,却毫无阻挡之力。
“在‘环界’,有个个体感染了‘RING病毒’,他叫高山龙司,也是从假想空间移植到现实世界的唯一的个体。艾略特博士将已经在‘环界’死亡的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再次合成,使龙司在现实世界复活。当然,要解析全部的分子材料,再加以合成,这种技术目前不可能达成,所以博士将高山龙司的遗传因子植入受精卵中,让他以婴儿形态出生在现实世界。
同样身为女性,对山村贞子的悲惨遭遇,礼子实在不忍卒睹,更凄凉的是,这种不幸的故事不止一个,“环界”里到处充斥着山村贞子,这悲哀的故事不断地在各地上演。
天野暂时将“假想空间的病毒能否在真实世界发挥作用”这种疑问撇在一边,先说明为何“RING病毒”会传到现实世界,然而这段内容着实将礼子打入了惊愕的深渊。
在“环界”,大家都以为导致山村贞子死亡的病毒是自然产生的,可是礼子并不这么想。制造出病毒的人应该是高山龙司,也就是阿馨。他体内DNA的端粒排列跟普通人的不一样,能运用现实世界的知识制造出让细胞加速分裂的病毒。礼子曾经从天野那儿听说,细胞分裂的次数与老化有密切关系,而分裂次数就是由端粒的长短来决定的。
“是的,一定会有眼睛看不到的影响力,当然,也会产生原因明确的影响。总之,在‘环界’产生的‘RING病毒’已经侵入现实世界,逐渐演变成传染性癌病毒的雏形。”
在“环界”,高山龙司做了两件事,一是制造出能避免因观看录像带导致感染或怀孕的疫苗,另一件则是散播让山村贞子的细胞加速分裂的病毒。在疫苗和病毒的相互作用下,“环界”很快又恢复了多样性。
礼子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在心中咀嚼一番,又问道:“‘环’如果灭亡,也会影响现实世界吗?”
礼子将视线的焦点往后挪,一刹那间,更广阔的视野出现在眼前。她将焦点提高一百米,视野也随之爬升数千米。这时,屏幕上的影像跳出了大气圈外,这个叫作“环界”的球体,整体的色调也起了微妙的变化,看起来几乎与现实世界一样美丽。起初,“环界”的表面可以看到污浊的斑点零星地覆盖在各处,然而现在“环界”恢复了多样性,外表也恢复了原来的美丽。各式各样的颜色混杂其间,形成微妙的色彩。礼子不由得抚摸着胸口松了一口气。
其实礼子只是把那些荒诞无稽的说法换成自己能理解的语句。在她看来,“环”的地位就像子宫一般,那是另一个世界里因为父母的爱而诞生的生命体准备居住的空间。母体的健康状态会影响胎儿,相对地,胎儿的健康也会影响母亲的安危。不仅是母体生理上的状况,就连无法换算成质量的情绪,也会带给胎儿微妙的影响。如果母体的心情舒适安详,胎儿的呼吸会保持平稳的状态;母亲若是焦躁、生气,那么胎儿的心跳也会快速跳动。任何一方生病都会给另一方带来伤害,这是经医学证明的事实。
降临“环界”是阿馨的使命,他成功地完成任务了。礼子从屏幕上能清楚地看到“环界”的美丽与繁华,这影像比言语更快速地传达出来。
“嗯,这是很好的假设。”天野露出打心底佩服的表情。
一旦安下心来,疲倦也跟着袭来,礼子关上计算机电源轻轻躺下,心里想着明天还要继续观看。这时,腹内的胎儿激烈地踢动,礼子已经到了随时会生产的阶段。为了紧急之需,她特意将电话挪到枕头旁边。
“就像是母亲与胎儿的关系?”
第二天,礼子在同一时刻打开计算机。“环界”虽然只过了六天,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高山龙司的身体却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龙司出现的地方依然是医院,而且是在诊疗室内,他照样在医生面前袒露上身。
“这么说也可以。”
礼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背。除了那条斜斜的伤痕之外,还有褐色的斑点出现在皮肤上,脖子那儿也有好几条皱纹。他原本乌黑的头发中也掺杂了许多灰白,连掀起衣服的手也显得干枯细长。由此可以想见,在这短短几天内,他的身体产生了急剧的变化。
“也彼此影响吗?”
礼子将焦点转回前方,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见到高山龙司的脸,立刻证实了预感,那是一张已经老化的面孔。毫无疑问,这个人是高山龙司,但是他并非全身都遭到老化的袭击,胸部的肌肉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健壮。这种不平衡的老化方法让人联想到是非自然力量在作祟,礼子心中生出了更大的不安。
“正是如此。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互相呼应、反映彼此。”
诊查完毕,高山龙司依旧在挂号处等待处方。拿了药,他有气无力地摇摇晃晃走出医院。这时,屏幕上出现候诊室的远镜头,他曾经在很短时间内遇到两次的山村贞子,这次没有再出现,这代表山村贞子应该完全从“环界”消失了。
“‘环界’的遭遇好像预先反映出了我们这个现实社会即将面临的命运,真恐怖。”礼子两手交叉,手掌轻轻地摩擦手腕。
高山龙司离开医院,沿着马路走着。和上回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开车,而是用双脚一步步缓缓地向前走。那微驼的背、缩小的背影诉说着极度的疲劳与衰弱。高山龙司的身体似乎已经衰弱到极点,就连走路都感到辛苦万分,偶尔还会停下脚步,倚靠着电线杆或墙壁,手抚着胸大口地喘气。有时见他取出从医院拿回的药含在口中,但好像也知道吃药只是暂时安慰自己。
癌变和灭亡这些字眼激起了礼子的好奇心,因为天野提起癌症这个名词,表示话题终于要转到现实上了。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急速老化的症状袭击了高山龙司。原因是什么,礼子很清楚,高山龙司也感染了能让山村贞子老化的病毒。
“假想空间失去了多样性,退化成山村贞子这个单一遗传因子,将导致人类癌变而灭亡。人类如果失去多样性,除了灭亡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就在‘环界’面临灭亡的同时,‘环计划’也因预算的关系遭到冻结。这是二十年前的事。”
高山龙司是开发病毒的人,一定也能预料到事情会如何发生。他知道自己与山村贞子在“环界”再生的方式很相近,让山村贞子急速老化的病毒也会给他带来影响,甚至令他死亡。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再一次牺牲自己,解救了“环界”中所有的人。这种屡次为人类牺牲的命运,也只能说是他的宿命了。
“那结果呢?”礼子急着想知道。
高山龙司已经衰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他穿过楼群,来到公园,坐在台阶上。礼子看到他坐在水泥地上,自己也感同身受,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传到她的臀部。从过往人群的服装判断,“环界”现在应该是微寒的秋季。坐在水泥台阶上的高山龙司在人群中更显得孤寂,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每个人都毫不在意地走过他的身边,扬长而去。
不论“环界”这个假想空间面临多么大的危机,对礼子来说,就像是别人家的事一样,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不安。礼子半信半疑地听着天野说话,回想影片中看到的影像,想象着一周后会为人类带来死亡命运的录像带蔓延之后的情况。录像带产生的“RING病毒”会袭击女性的子宫,让她们产下单一的生命体,如果现实世界有这种情况发生,恐怕全球将掀起大恐慌,使得谣言四起,蔓延的速度将更加迅速。如果人类不再遵守秩序,世界必定在瞬间灭亡。
礼子伸出手来,她好想碰触他的身体,想借着触摸治愈彼此的孤寂。两个人的距离虽然这么近,却连握手都做不到。这是礼子接触“环界”以来第一次如此焦急。
“我这样解释,你应该就能明白,刚才看到的第一段影片,正是被‘RING病毒’侵犯而怀孕的高野舞产下山村贞子的镜头。”
高山龙司把身体弯向前方,两手无力地垂放在膝盖上。偶尔,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不可思议的是,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懊悔,反而有种仿佛尽享天年、心满意足的安心。礼子看得出,经历死亡与再生的他,心中此刻充溢着任务圆满达成的满足,从容面对死亡的来临。
“然而在复制过程中,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导致录像带产生突变,进而转变成不同的形态,如燎原之火般迅速扩散开来,这种情形就像传染病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看过录像带的人体内的确产生了某种病毒,‘环界’里把这种病毒叫‘RING病毒’。感染病毒的人会在一周后死亡,正值排卵期的女性如果感染,即使没有与异性发生任何性行为,一样会受精,并产下山村贞子这个生命体。
高山龙司伸长弯曲的身子,靠在身后的台阶上,表情比刚才多了几分快乐。礼子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情绪的变化。或许他是在注视大楼间的天空,但是她更愿意相信,高山龙司可以透过屏幕看到自己。
“好,现在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我刚才告诉过你,在‘环界’,山村贞子这个特异分子能够制造一种录像带,让看过的人在一周后死亡,而逃避死亡的方法,就是再将录像带复制,让其他没看过的人看。照这种做法推论下去,录像带将以几何级数的方式激增。
高山龙司对着空中像是要说些什么,嘴巴张开又闭合,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礼子依照天野所教的方法操纵键盘,将视线的焦点锁定在高山龙司身上,如此一来,她也可以看见高山龙司看到的影像。
“这问题和我们为何存在于这世上是一样的。你我已经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人类为何会诞生,与如何使社会朝更好的方向前进是两码事。人类为何会拥有现在这样的形态,为何会被各种欲望支配,即使知道原因,也不代表我们知道该如何使生活更好、使社会更和谐,所以只能尽人事。但也请你不要误会,阿馨的发现的确有价值,至于原因,就必须从病毒的演化过程说起。
果真如礼子预想的一样,风景徐徐地旋转,屏幕上呈现出大楼间小片的蔚蓝晴空。通过高山龙司的眼睛,礼子正在眺望“环界”。原来在他的眼中,“环界”是这个样子。她仔细一瞧,空中似乎还浮现着一张人脸。礼子一眼便认出那张脸是谁,那是她每天照镜子都会看到的脸——没错,那正是礼子自己。
礼子的脑袋已经是一团混乱。依照天野的说法,查出传染性癌病毒的发生源是不是也不能解决问题?礼子不敢想象阿馨将白费心血,于是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天野则严肃地回答了。
“现在他正在想我的事,所以眼前浮现出我的脸来。”即使他闭上眼睛,眼睑中也残留着礼子的影像。礼子感受到了阿馨对她强烈的思念。
“你刚才看到的两段影片,是一切事情的起源。你是知道的,山村贞子用意志便可以在录音带上录音,这是‘环界’的科学法则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如我说过很多次的理论,我们存在的现实世界与假想空间‘环’几乎以相同的法则来支配,也就是说,应该已经死去的山村贞子,在二十四年后借助高野舞的肚子复苏这类事情,都是常理无法解释的现象。当然有人认为是计算机病毒作怪,但真正的原因我们还不了解,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查或解决问题。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该如何处理这个偶然诞生的病毒。”
空中的影像逐渐变得朦胧不清,礼子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她抚着胸口,想象他刚才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高山龙司在面临死亡的一刹那,还不断地回忆和她共处的幸福时光。这比任何亲昵的话语都让礼子高兴。
天野并没有回答礼子的疑问,依旧滔滔不绝地说明。
这时,礼子可以感受到,高山龙司的脉搏正以一定速度慢慢地递减,四肢的感觉也逐渐消失,死亡将在下一秒降临。龙司的脸依然朝着同一个方向,但是眼前的风景已经逐渐模糊了……终于,风景消失了,大楼、树木、人群也都消失了,屏幕变成一片黑暗,只有礼子脸部的轮廓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在死亡的余韵中依依不舍地残留着。
这是礼子第一次从天野口中听到阿馨的名字,她立刻感到全身血液不停地翻涌。他真的做到了!她不知道发现病毒的起源对日后的治疗会有什么帮助,只是单纯地为阿馨的功劳感到高兴。“这么说,已经发现治疗的方法了吗?”
“环界”的风景对礼子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和听到高山龙司死亡的消息比起来,在屏幕前亲眼目睹他的死亡,礼子的感受更强烈。
“其实,我们知道传染性癌病毒的发源地就在‘环界’,而发现这个事实的人就是阿馨。”
礼子解除锁定,怅然若失地呆呆望着“环界”的风景。她原本以为高山龙司能够从容迎接死亡,自己也可以冷静地接受他的死,但此刻她的大脑无法再活动了。呆愣了好一会儿,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移开视线,不再注视着屏幕。高山龙司不在了,她对“环界”的兴趣自然也消失殆尽。
全世界的患者已经攀升至数百万人。更可怕的是,专家也发现这种病毒除了经血液、淋巴液传染以外,还有其他的传染途径,并间接证实了这种病毒已经殃及其他动物和植物,地球即将灭亡的流言也开始在世界各地流传。
“再见了,阿馨。”
虽然礼子与儿子的家庭教师阿馨相爱,并有了腹中的孩子,但她也感染了病毒,与她有性关系的阿馨也逃不过被感染的命运。阿馨的父亲也是癌症末期的患者,和亮次住在同一家医院。阿馨的母亲据说也有同样的遭遇。放眼四周,到处都是因感染传染性癌病毒遭遇不幸的案例。
礼子关掉电源,让假想空间的风景从眼前消失。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观看“环界”了。
礼子一家遭受不幸,都是因为传染性癌病毒。这种病毒不但让组织细胞癌变,还会增强癌细胞的力量,使它转移到别的地方,简直像恶魔一般可怕,这是礼子有生以来最憎恨的东西。她的丈夫在两年前因癌细胞扩散去世,儿子亮次则在两个月前因无法忍受化疗的痛苦,在医院跳楼自杀。
此时,礼子察觉自己的身体也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并不是很明显的阵痛,但直觉告诉她:快要生了。
礼子闻言不禁全身僵硬,惊讶地叫出来:“什么?”
礼子拿起话筒,依照指示按下号码。
“请问……”礼子正想转换话题,天野两手在胸前一比,希望礼子再等一下。不过他的话题也逐渐切入核心,转到传染性癌病毒上面。“‘环界’与在真实世界肆虐的传染性癌病毒,不能说毫无关系。”
7
但如果想让大多数人接受现实世界也是假想空间,而且与计算机的仿真程序完全不同,恐怕超出人类的认知范围,因此只能推论有未知的力量在操纵宇宙的发展方向。抓住这一点,应该就不会有人反对这种理论了。
分娩前,第一期的阵痛是节奏缓慢的轻微疼痛。活泼好动的胎儿缓慢地在母体内移动到较低的位置,礼子觉得胸口附近有种轻轻软软的感觉。
不,其实就是假想空间。宇宙在诞生之前,是没有时间与空间存在的,这是一种很难想象的状态,但如果拿“环界”做例子,就能简单说明时间和空间不存在的状态,所以把现实世界设定为假想空间,并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坐进出租车后,礼子报出大学附属医院的名字。
礼子突然回忆起,曾经听阿馨这么说过——现实世界或许也是一种假想空间。
“要生了吗?”司机亲切地问道,尽量平稳地开车。
天野再次开始说明:他们将碳、氮、氦等构成宇宙的一百一十种元素依照性质和类型打散,置入计算机里,但具体的组合方式如何,没有人知道。礼子只能依自己的想象理解天野的说明。对礼子而言,那些都是科学上的疑问,也不是她关心的事情,能知道“环界”的生命存活在“环界”之中就足够了。她想知道腹中孩子的父亲——阿馨的事情,可是天野却一直没完没了地向她说明“环”这个假想空间。
礼子的膝盖上放着一只大旅行包,里面装着事先准备好的生产要用的东西。亮次出生的时候,礼子什么也不需要准备。她坐在车上,母亲和丈夫坐在两旁,两人紧紧握着礼子的手,不断地鼓励她。但现在她是一个人生产,内心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礼子知道天野没有说谎,因为在第二段影片中有恋爱情节,连男女互相爱抚的场面也出现了;就连忌妒这种情绪,也和人类的一模一样。从理论上来说,“环界”与地球是以共同的理论来支撑的,礼子对这一点没有疑问。
到达医院时,正好是晚上七点钟。换好衣服后,礼子躺在床上,等待子宫口完全张开。一波波的阵痛让人联想到巨大的海浪,来势汹汹,礼子忍受不了痛苦,痛歪了脸,不由得唤出阿馨的名字。她心想,如果阿馨在身边守着,或许痛苦可以减轻一些。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想象游戏里的角色是活着的真人,就可以了吧?”礼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天野同意地点头:“是的,这么想也可以。在‘环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拥有DNA,也确实活着,就像你看到的,他们像我们一样拥有人类的容貌,可以分出男女,也会恋爱……”
阵痛之间的空当中,礼子隐约听到音乐声。开始她以为是隔壁病房传来的音乐,但仔细听又不是。她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黑暗。礼子有一种预感,胎儿出来恐怕要拖到深夜以后。
听到天野的说明,礼子的脑中浮现出几个假设:前一个世纪即将结束时,有一种十分精密的虚拟游戏问世,其中有几种她在孩提时代也玩过。游戏设定的原则是随着时间流逝,角色会逐渐像人类般进化。在这类游戏中出现的角色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无法证明他们是活着的人;但是在假想空间“环界”中活动的生命,却不是人类制造出来,而是靠DNA进化出现的。
不久,礼子发现音乐是从黑暗的另一边传来的,好像是医院为了让婴儿听而播放的,但不能确定。这低沉而神秘的美妙旋律缓解了她的痛苦。礼子突然想到,那不甚明确的音乐源头会不会是腹中的胎儿在唱歌,但很快便责备自己不该抱有这种荒唐的幻想。不过她还是抬起头,看着肚子说道:“孩子,别在里面唱歌了,赶快出来吧。”
天野等礼子看完影片,询问她的感想后,又继续说道:“虽然影片看起来不太真实,却是如假包换。你刚才在影片中看到的人曾经真的活在世界上,也是真的步入了死亡。”
礼子想象着儿子为了缓解母亲的痛苦,在黑暗的子宫中唱歌的模样。或许是“环界”的影像还强烈地残留在脑海中,她已经把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的关系弄混了。
这是以某剧团为背景发生的故事,内容充满青春气息,情节发展也与前一段影片大不相同。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女人可以不通过录音装置,便将声音录进录音带中,甚至听过那录音带的人都会因心脏病而死。影片中的男主角也是如此,他偶然得到这盘录音带,听到女人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声后,突然遭到死亡的威胁。最后一如他的期望,他躺在二十四年前爱恋的山村贞子的膝头迎接死亡的降临。这样的剧情怎么看都像虚构的连续剧。
刚过夜里十二点,子宫口已经完全扩大,礼子被护士从准备室移往分娩室待产。在医生与护士的指导下,礼子使劲配合阵痛的节奏。与刚开始的阵痛比起来,现在的疼痛间隔缩短了,子宫与腹肌不断地收缩,礼子感觉身体正在凝聚一股气力,将胎儿使劲地往外推。
至于第二段影片,时间要回溯到二十四年前,场景也全然改变,只不过登场人物中有一个人是相同的,那就是从高野舞腹中爬出来的婴儿——山村贞子。
按照护士的指示,礼子想采取腹式呼吸,却怎么也办不到。疼痛与紧张让她只能短浅而急促地呼吸。她知道必须放松心情才能顺利生产,于是想象阿馨的面庞,试着和他说话。
第一段影片是年轻女子高野舞以处女之身怀孕后,摔落在大楼屋顶的排气沟内,在那长方形的空间内分娩的镜头。刚出生的婴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但用牙床咬断脐带,而且沿着细绳攀援而上,离开排气沟来到外面的世界。对于怀孕中的礼子,这是一段令她十分不舒服的影片。
“别出声!”礼子剧烈地喘息和呻吟,呼唤阿馨的名字时,护士在一旁提醒,不能出声,否则只会徒然浪费生产所需的精力。
天野尽可能详细地说明“环”计划的全貌,因为并不是在做学术发布会,他略过专业用语,仅仅用简单的字句说明,让礼子有初步的理解。但他觉得光口头说明还是无法让礼子了解,不如先看实际的影片,便拿出与“环界”癌变关系密切的两段影片让礼子看。
“啊……”突然间,护士有些惊讶地看向医生,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可以从礼子的外阴看到胎儿的头。医生小声说了句什么,他戴着口罩,礼子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是他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疑问。
所谓的“环”计划,是使用超过百万台计算机,创造出另一个仿真世界的国际研究计划。这个所谓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于空间里,只是由计算机屏幕呈现出来的影像。在计算机空间里,我们无法看到生命自然产生,但只要植入与现实世界相同的生命基本元素DNA,计算机空间中的生命群体也能开始进化。因此在“起源相同”的理论推演下,“环界”开始和现实世界一样有生命诞生。
“送到分娩室时,子宫口不是已经打开了吗?”他不是在询问护士,而是喃喃自语。刚才应该已张开的子宫口,此刻又闭合起来。
礼子在研究所招待室里,倾听天野讲解“环”这个庞大的研究计划。听说阿馨也曾经在同一个房间听天野说明,她才感到研究所的气氛有些亲切。
“怎么了?”礼子从护士与医生的对话中感受到紧张的气氛,于是抬起头询问道。“没什么。”医生或许是怕孕妇担心才含糊其辞,但礼子一点也不恐惧,反而将医生的疑问很干脆地说出口:“我的孩子又躲回去了吗?”
天野没有否定这个疑问,但也没有肯定,只是不断强调在电话中无法说清楚,要求礼子务必到研究所来一趟。礼子拗不过天野热情的邀约,终于来到研究所。
“嗯,好像是。”由于礼子的语气十分轻松,医生也不再有什么顾忌,“再等一下看看吧。”
三天前,礼子接到一位自称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员的人的电话,他说自己叫天野,有一些关于二见馨的消息要告诉她,当时礼子半信半疑。起初,天野不断地拜托她亲自到研究所来,但礼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这或许是不想听到噩耗的自我防御本能在作祟。天野的语气十分温和有礼,礼子越发觉得对方可能是知道噩耗,才抱有同情和顾虑,不免心生防备。
因为母体与胎儿的情况良好,医生认为继续等待子宫口自然打开应该不会有问题。生命的诞生有一定的规律,人类不能妄想操控它的流程,于是礼子又被推往准备室继续等待。
对今年三十四岁的礼子而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生孩子的机会,然而这个生命却是礼子的儿子——她二十二岁时生的男孩亮次——选择了自杀这条路后,上天给予她的补偿。考虑到生与死之间微妙的关系,或许腹中的生命带有让亮次重生的意味,因此,礼子必须好好珍惜这个生命。但是,礼子已经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会受到影响,可以想见孩子未来的路将走得多辛苦。
如果说刚才的阵痛是大风大浪,那么现在就像是傍晚时分的风平浪静,然而礼子对现在的平静有些害怕。她还记得刚才有一瞬间,似乎有股力量在改变生产的过程。护士惊讶地叫出声时,礼子听到了声音中隐含的意思,她也差点叫出来,因为她的确感觉到了空气的流转与变化。
过了约定的两个月,怀孕三个月的胎儿如今也成长为五个月了,但阿馨仍然没有消息。礼子不再期望能把孩子生下来,或者自己苟活下去了。
“快出来吧,孩子。”
“两个月后再见。在那之前,不管出什么事,你一定要活下去。”
婴儿还在犹豫,似乎想躲在母亲的子宫中窥视外面,评估这个世界值不值得造访。礼子看着白色墙壁,轻声地对儿子说道:“这是个好地方哦。”她把两只手放在腹部,想看看孩子的动静,但胎儿却没有反应。
阿馨即将出发时和她约定过,礼子还记得他当时的话。
礼子看了看床头的时间,闭上眼睛休息。马上就要凌晨一点了,入院后才过了六个小时,感觉却有一世纪那么长。礼子不断说服自己,风浪现在才要开始,必须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两个月前,阿馨到美国的沙漠地带去旅行,他要寻找有效的方法,扑灭逐渐蔓延到全世界、可能引发人类灭亡危机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但在一个月前,礼子接到阿馨打来的电话,他提起很可能找到扑灭病毒的方法,之后便音讯全无。凭自己的力量到美国找寻一个骑摩托车在荒野流浪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的,礼子只能束手无措地等待。
又过了一个小时,刚才那位护士又出现了。她确认情况没有变化,留下一句“加油”便离开了房间。
接到素未谋面的天野的电话时,正是礼子最失意的时候,当时她已经失去任何生存的意愿。腹中缓缓成长的胎儿有如不断胀大的不安,使她对生存越来越失去留恋。在生不生孩子这个问题上,礼子没有勇气做出选择,只是习惯性地过着每一天,甚至连自杀这种过激的解决方法也未曾在头脑中停留一分钟。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传染性癌病毒侵蚀了,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她没有丝毫力气去抵抗,只是冷眼旁观自己的身体逐渐衰弱,每天过着麻木的生活。唯一能带给她生存希望的是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就是二见馨。
护士离开后,礼子突然感到剧烈的阵痛,下腹部有股强烈的力量在往外推,她痛得不住地扭动身体,伸手想找床边的紧急按钮,却怎么也找不到。
天野的语气十分优雅。他是个研究者,从经历来判断,他应该超过四十五岁,但是看起来却非常年轻。银框眼镜、略微苍白的面孔,怎么看都不像个有不良企图的人,这让礼子安心不少。三天前,礼子从电话那端听到天野的声音时,就觉得他说话的方式让人安心,否则再怎么邀请,她也不会到这地方来。
“真的要生了!”
天野笑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看《环》这部影片时,也觉得像在看戏。”
礼子体内萌生出母亲的直觉,同时,意识也逐渐远离……
礼子说出刚才的想法。“总觉得像在看戏一样,似乎无法相信真实世界中会发生这种事。”
第二天,礼子气色安详地躺在床上。昨夜为生产而奋斗的记忆仿佛是遥远的过去,她懒洋洋地沉浸在满足感中。生产时的痛苦在婴儿出生的一刹那变成了感动,体内涌现出满满的喜悦。
天野切断电源,等影片要传达的意念融入礼子的大脑,才平静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一旁传来婴儿的哭声,但是婴儿并不是躺在礼子的病床旁边,而是由护士抱着。礼子看着被护士抱在胸前的儿子,正如她所想,是个男婴,长得很像父亲阿馨。
或许是这故事与礼子的遭遇颇为相似,她格外能体会那男人的心情;又或许是礼子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在影片中,才会有看戏般的心情。
在礼子与婴儿之间有一片厚实的玻璃,那是隔开外界与新生儿的玻璃窗,好让新生儿室保持在无菌的状态下,以免脆弱的婴儿遭受细菌的感染。那面玻璃也发挥了镜子的功能,映照出护士和婴儿的影像,现实的风景与那映照出的景象重叠。
这部片子的确很特别。一位摔落到大楼屋顶排气沟内的女子,在沟里生下了婴儿。刚出生的婴儿自己咬断脐带,再沿着一根细绳攀上墙壁。这种诡异的景象在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发生。而接下来的影片更是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把头枕在一个女人的膝盖上,迎接死亡降临。那女人由婴儿长大成人,仅仅只需要一周。她正是男人以前的恋人。
从玻璃反射的影像中,礼子看到婴儿正专注地看着上方的巨大人影。那影子弯着身体,不知在婴儿耳边说什么。一会儿,影子逐渐鲜明起来,面孔也逐渐清晰。
假如今天观看的是描述他人日常生活的录像带,应该不会觉得像在看戏,甚至会产生偷窥他人私密生活的不安。或许因为影片播放的不是普通的日常生活,而是特殊的奇异事件,才让人觉得像在看电影或连续剧一样不真实。
“阿馨!”
事实上,屏幕上的主角并不是由演员扮演的,而是某个人演出自己的人生。礼子如果不这样一直提醒自己,恐怕脑袋早已混乱不清了。但是看完影片后,她仍然觉得像在看一出戏。
礼子抬起头,热切地呼唤影子。那句阿馨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现在终于从他的嘴中听到了。
在看影片之前,礼子已经从专业研究者天野博士那儿得知“环”的计划,也对这个计划有了大致的了解。听完讲解后,她以为可以接受这种理论,但看了影片,却还是无法置信。
“生日快乐。”
天野考虑到影片或许会给胎儿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就一边看一边提醒礼子。
这是阿馨祝福儿子诞生的话语。
礼子虽然没有戴上连接电子仪器的头罩,手上也没有戴数据手套,只是单纯地观看屏幕中播放的影像,但对怀孕的她而言,这影片却让她感受到震撼与不安。与戏中的主角一起体验求生与死亡,也让她受到惊人的冲击。这种几近死亡的体验会给观众带来巨大的精神伤害。
礼子告诉自己,等儿子长大之后,她要将那部影片拿出来给儿子看,让儿子自己评论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看完影片时,杉浦礼子压抑着胸口的骚动,喃喃自语。她有这种想法,也不是毫无缘由的。
礼子想象着未来的光景,内心兴奋不已,她相信儿子一定也会为父亲感到骄傲。
“好像在看戏一样。”
于是,礼子也跟着阿馨一同祝福儿子。
1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