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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好孩子!”格雷那万一遍又一遍地说。

“是我,小姐姐,”罗伯特回答,“我是来救大伙的!不过,别出声!”

“看好外面的土人。”罗伯特又说。

“是你!是你!”玛丽说。她是不可能弄错的。“是你,我的罗伯特!”

孩子的出现分散了一会儿穆拉第的注意力,但他立刻回到他的观察岗位上。

不管他叫这个名字时的声音有多轻,已经被屋里的动静弄醒的玛丽溜到格雷那万旁边,一把抓住那只满是泥巴的手,不停地亲吻。

“一切正常,”他说,“现在只有四个兵士在值班。其余的人都睡着了。”

“是罗伯特吗?”格雷那万轻轻问。

“加油!”威尔逊说。

墙里边和墙外边的人都没说话。明摆着,里边和外边的人都知道不能出声。

一会儿工夫,洞更大了。罗伯特钻进圣屋,他先和姐姐拥抱,然后又和格雷那万夫人拥抱。他的腰上缚了一根长长的剑麻绳。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或者孩子的手。一只欧洲人的手!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少妇轻轻说,“那些野人没杀你!”

约翰·曼格斯用他的匕首挡住在外面刨土的那把刀,但却抓住了拿刀的手。

“没有,夫人,”罗伯特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趁乱躲过了他们的眼睛,跨出了围栏;整整两天,我藏在树丛后面;晚上出来到处走,想见到你们。趁全部落的土人忙着参加头领的葬礼,我跑回来侦察牢房所在的地势,发现可以到你们这儿来。我在一个没人住的棚屋里偷了这把刀,还有这根麻绳;我踩着草丛和树枝,像踩着梯子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我偶然发现,圣屋背靠的那一大块山岩有个洞,只需要再挖几英尺就能通,而且土又软。这不,洞挖通了,我来了。”

又干了几分钟,突然,少校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个尖利的刀口割了一下,他连忙把手缩回,差点喊出声来。

回答罗伯特的是无数个无声的亲吻。

俘虏们加劲挖洞。他们的手指破了,在流血,但他们还是不停地挖。干了半个小时后,洞有一米深了。从愈来愈清晰的声音可以知道,只有薄薄的一层土隔在他们和外面的世界之间了。

“我们走吧!”他坚定地说。

这里的地面是疏松易碎的土,盖在硅质火碎岩上。因此,虽然缺乏工具,洞很快挖大。不久,他们清楚地看到,一个人,也许是几个人,攀在山寨的岩壁上,正在外壁上挖一条通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难道他们知道里面关着俘虏吗?或者,这项眼看就要完成的工程只是某个人的尝试,却正好和关在圣屋里的人的意图巧合?

“帕噶乃尔在下面吗?”格雷那万问。

这些野人一动不动地呆在炭火周围,根本不疑心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

“帕噶乃尔先生?”孩子反问。他听到这个问题很吃惊。

威尔逊和奥尔比奈特也凑过来,大家一起开始挖墙,约翰用他的那把匕首,其他人用从地上挖出的石子,或者用指甲,穆拉第则躺在地上,从草帘缝里监视那二十来个土人。

“是呀,他在下面等我们吗?”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少校回答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哇,爵士。怎么!帕噶乃尔先生不在这里?”

“谁知道呢,会不会是人呢?”

“不在,罗伯特。”玛丽·格兰特回答。

格雷那万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

“怎么?你没看见他?”格雷那万问,“那天,在一片混乱中,你没遇到他?你们没有一起逃?”

“有什么动物在打洞。”约翰·曼格斯说。

“没有,爵士。”孩子听到朋友失踪的消息,惊呆了。

刮声听得越来越清晰;可以听见小石头被尖尖的东西压得咯咯响,然后往外滚的声音。

“我们走吧,”少校说,“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不管帕噶乃尔在哪里,总不会比我们在这儿更糟。走吧!”

“你们听。”他轻声说,一面示意他们弯下身子。

的确,分分秒秒都很宝贵。必须赶紧逃出去。越狱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只是到了洞外,必须在几乎成九十度的陡壁上往下走,好在这段陡壁只有二十多英尺长。过了这一段,直到山脚下,斜坡都比较平缓。从那里,俘虏们可以迅速抵达下游的河谷,而毛利人,如果发现俘虏逃跑,必须绕一个大弯才能追到那里,因为他们不知道,圣屋的后墙和外面的岩壁之间挖了一条通道。

当少校确定是这么回事以后,他轻轻蹭到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身旁,把两人从痛苦的思绪里拉出来,把他们拉到圣屋的尽里头。

越狱开始了。为了一举成功,他们采取了一切可能的谨慎措施。他们一个一个爬过地道,来到石洞里。约翰·曼格斯最后一个走,他离开圣屋前,把所有挖出来的泥土和石块全收拾干净,然后才从洞口钻出去,并且让圣屋后墙上的麻席垂在洞口上。这样地道便完全给遮住了。

大概在凌晨四点钟左右,少校的注意力突然被一种轻微的声音吸引,那声音好像是从圣屋后墙的木桩后面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从靠在岩石上的那面墙壁里发出来的。麦克·纳布斯起先不太在意,后来这声音继续响,他便侧耳细听了。这声音一直不停,他觉得有些蹊跷,就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他觉得那是一种刮东西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刨地。

现在要做的是沿着九十度的岩壁滑到斜坡脚下。要不是有罗伯特带来的那根剑麻绳,这简直是办不到的。

这焦虑的一夜在一分一秒地流过去。山上一片漆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穿过这浓重的黑暗。几阵风刮到屋后的石壁上,棚屋的木桩咯吱作响。风吹过时,土人的火堆突然又旺起来,圣屋内也有了短暂的微光,刹那间照亮了挤在一起的俘虏们。这些可怜的人沉浸在自己最后的思绪里。死一样的静寂笼罩着棚屋。

他们抖开麻绳,将一头牢牢拴在岩石突出来的部位,将另一头抛出去。在让伙伴们吊在绳子上之前,约翰·曼格斯试了试这根麻纤维拧成的绳子;他觉得不够牢,而他们不应当不顾后果地冒险,因为如果绳子断了,人跌下去就可能送命。

圣屋背靠着山寨尽头的一块岩石,一块狭长的地把它的正面和山寨的平台连起来,只有这块狭长地能通向它。圣屋的另外两面立在峭壁上,峭壁下面是一百英尺深的深渊。从这两面下去根本行不通,从后面也无法逃,有那块岩石抵着。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圣屋的入口,可是毛利人守着那块狭长地带,它像吊桥似的连接着圣屋和山寨。所以逃跑是不可能的。格雷那万在无数次地目测了牢房的墙之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这绳子只能吃得住两个人的分量,”他说,“所以我们只能这么办:格雷那万爵士和夫人先滑下去,他们到了坡下面后,把绳子摇晃三下作为信号,后面的人再接着滑下去。”

但是在这里,监视俘虏的是充满仇恨和报仇心切的土人,不是漠不关心的监狱看守。如果说俘虏没给缚起来,那是因为不需要缚。因为圣屋只有一个出入口,而看守圣屋有二十五个人。

“我第一个下去,”罗伯特说,“我在坡下发现了一个深坑,先下去的人可以藏在那里等其他人。”

有人说,监狱看守和想逃跑的俘虏之间,机遇属于后者。因为,后者的动机比前者强烈。监狱看守可能会忘记自己在看守,而俘虏决不会忘记自己被人看管着。俘虏总在想着如何逃跑,而看守的人可能并不一直在想着如何防止他逃。因此,常有巧妙越狱的事发生。

“行,孩子,去吧。”格雷那万握住男孩的手说。

这时,约翰掀起门帘,数了数在圣屋门口看守的土人。一共二十五人。屋外早已燃起了一堆旺火,山寨高高低低的地方都给投上了瘆人的微光。土人中有的躺在火堆周围,有的一动不动地站着,在火光的背景上显出轮廓清晰的黑影。他们不时看看置于他们监视下的棚屋。

罗伯特从石洞口出去了。一分钟后,绳子晃了三下,告诉大家孩子已顺利滑到了坡底。

“这办法不是为我们而采取的。”格雷那万回答,“不管怎么死法,我们都不怕!如果光是我们男人,我早就会不止一次地对你们喊:朋友们,我们想法冲出去!向这些野蛮人进攻!可是,她们,还有她们呢!……”

紧接着,格雷那万和格雷那万夫人也壮着胆子走出石洞。天还很黑,但是耸立在东边的山头已经泛出一点灰色。凌晨刺骨的寒冷使海伦娜来了精神。她感到自己比先前有力气了。于是开始了冒险的潜逃。

“朋友们,这最后一招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我不太赞成采取无可挽回的办法。”

格雷那万在前,海伦娜在后,两人沿着绳子一直滑到绝壁与斜坡高处相接的地方,然后,格雷那万仍然在前,扶着海伦娜,倒退着下坡,他找能落脚的草丛和树枝,自己先用脚试一试,再把海伦娜的脚放在那个地方。几只鸟被惊醒了,轻轻地叽叽叫着飞走了。有时一块石头脱离了岩壁窝,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山下,把逃跑的人吓得打个哆嗦。

说完这些话以后,棚屋里一片深深的静默。终于,少校打断他们说:

他们已经下到斜坡的一半,忽然听到洞口有人说话。

“这里有一件武器,”约翰回答,一面拿出一把匕首。“这是卡拉特特倒在您脚边的时候,我从这个野人手里抢下来的。爵士,我们两人中,谁后死,谁就完成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的意愿。”

“停一停!”约翰·曼格斯轻声说。

“是的,约翰!可是我们没有武器!”

格雷那万停了下来,一只手抓住一丛番杏草,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妻子,屏住呼吸等待着。

“我想,在上帝面前,我有权利实践这个诺言。”约翰回答。

原来,是威尔逊发出了警报:他听到圣屋外面有点响动,就回到屋里,掀起门帘,观察看守圣屋的毛利人。约翰看了他的信号便叫格雷那万停下来。

“约翰,”他对年轻的船长说,“我答应过格雷那万夫人的事你也答应了玛丽。你决定怎么做?”

的确,一点奇怪的声音引起了一个毛利兵士的警觉,他起身走近圣屋,站在离棚屋两步远的地方侧耳细听,眼睛窥视着,这种姿势保持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长得像一个钟头,然后他摇摇头,像是在说自己听错了,他回到伙伴们那里,抱起一把枯树枝扔进炭火里,火苗又旺起来。他被火光照亮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担心,他注视了一会儿在头几道曙光下微微发白的天边,然后在炭火边躺下,暖和暖和冻得冰冷的手和脚。

说到这儿,格雷那万原本坚定的声音一下子变了。他停下来,控制一下自己的激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说:

“一切正常。”威尔逊说。

“亲爱的伙伴们,我们的生命,以及这两位可怜的女人的生命都属于上帝。如果天条中规定我们明天死,那么,作为勇敢的人,作为基督徒,我们一定会毫无恐惧地去见最高审判者,——上帝,因为上帝能看到我们的心灵深处,上帝知道我们在追求一个崇高的目的。既然等待我们的不是成功,而是死亡,那么这是上帝的意旨。不管上帝的决定多么严酷,我毫无怨言。但是,在这里,死亡不仅仅是死亡,而且是折磨,可能也是耻辱。看看这两个女人……”

约翰向格雷那万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往下滑。

玛丽·格兰特和格雷那万夫人回到自己的那个角落,在一张剑麻席上躺下来。睡眠能暂时消除痛苦,这时睡意使她们眼皮变沉。她们太累了,而且已有很长时间没睡,再也支撑不住,两人很快互相拥抱着熟睡了。这时,格雷那万把朋友们叫到一边,对他们说:

格雷那万慢慢在斜坡上往下滑,不久,他和格雷那万夫人的脚着了地,踩在狭窄的山间小路上。罗伯特在那里等着他们。

这项功课做完毕后,大家拥抱在一起。

绳晃动了三下。这回轮到约翰·曼格斯和玛丽·格兰特走这条危险的路程。他们下滑成功,并且在罗伯特说的那个坑里与格雷那万爵士和夫人会合。

有哪一个人死前不想到上帝呢?

五分钟后,所有越狱的人都顺利逃出圣屋。他们离开暂时藏身的洞,然后,不走有人住的湖岸,而是抄狭窄的小路,进入深山。

吃完饭,格雷那万夫人高声诵读晚祷词。她的伙伴们也脱下帽子,和她一同祈祷。

他们走得很快,尽量避开所有可能被人看见的地方。大家不说话,像影子一样悄没声儿地穿过树丛。往哪儿走呢?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们自由了。

“我们需要有足够的力量面对死亡,”格雷那万说,“必须给这些野蛮人看看,欧洲人是不怕死的。”

将近五点钟,天开始亮了,高高的云块间透出一点灰蓝色。雾蒙蒙的山峦从早晨的水汽中显露出来。不久就会升起,然而太阳将不再是行刑的信号,而是将向土人揭示,被判处死刑的俘虏们逃跑了。

这是他们死之前的最后一夜。虽然心力交瘁,刚才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他们还是在一起吃晚餐。

因此,在这要命的时刻到来之前,越狱的人必须逃到土人抓不着他们的地方,要逃得很远才能摆脱土人的追踪。可是他们走不快,因为山路陡峭崎岖。格雷那万夫人必须由格雷那万扶着,甚至抱着,才爬得上山坡,玛丽·格兰特也要靠约翰·曼格斯的胳臂支撑;罗伯特又高兴,又得意,心里洋溢着成功的喜悦,他走在队伍的前面开路,两名水手走在最后面。

当太阳渐渐在陶波湖的那一边落下去,消失在土阿瓦和普克塔普山峰后面时,俘虏们被押回牢房。在朝阳的红光照亮瓦希提兰杰斯山巅之前,他们再也不可能离开那里。

再过半小时,太阳就要从天边的雾霭中露出来。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刻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小时。没有帕噶乃尔给他们领路,——想到帕噶乃尔,他们不由得焦虑;少了他,他们重获自由的幸福就有个缺憾。他们尽量向东走,迎着美妙的曙光向前走。不久,他们来到一个高出陶波湖五百英尺的高地。由于地势高,早晨的寒气越发刺骨。影影绰绰的丘陵和山岳层层叠叠;格雷那万正是希望隐蔽在这个山区里,以后再考虑如何走出这峰回路转的迷宫。太阳终于出来了,把头几道光芒投在逃亡者前进的路上。

随后,丧葬队伍默默走下山。从此,任何人都不得登上芒阿那姆山,违令者要被处死。因为这座山已受“塔布”令保护,就像汤加里罗山一样,那里埋葬着一个在一八四六年新西兰地震中被压死的头领。

突然,天空中响起一阵吼声,是成百个人的呼叫汇成的吼声。叫声从山寨里发出来,但当时格雷那万不知道山寨的准确位置。而且他脚下是浓厚的雾,如幕帘一般,他无法看清下面的山谷。

卡拉特特的墓地围着栅栏。离墓穴不远竖着一些木桩,木桩上装饰着用赭石涂红的图像。死者的亲戚朋友没有忘记,死人的灵魂也要食人间烟火,像活在尘世时的躯体一样。所以墓穴里摆着各种食物,还有死者生前穿的衣服和使用的武器。总之,使他生活舒适的东西一样不缺。两具尸体并排放在了墓穴里,大家又哭号了一阵,然后把尸体盖上土和草。

但是可以肯定,土人已发觉他们越狱。他们能逃出土人的追捕吗?他们是否已被发现了呢?他们留下的脚印会不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呢?

若是普通毛利人死了,他的坟墓只是简单的一个洞和一堆石头。但是有权有势、八面威风的首领死后是要奉为神的,因此部落为他准备一个和他的战功相配的坟墓。

这时,山谷里的雾渐渐升腾,把他们暂时裹在潮湿的云气里,于是,他们看到,在他们脚下三百英尺的地方,聚集着一大群疯狂的土人。

部落里的人在一个八百英尺高的山丘上停下来,这就是芒阿那姆山顶。埋葬卡拉特特和他妻子的墓穴已准备好。

他们看见了土人,土人也看见了他们。于是爆发出无数声吼叫,还夹着狗吠。全部落的土人起先试图登上圣屋后面的山岩,没有成功,他们就冲出围栏,抄最近的小路,追赶那些正在逃脱他们报复的俘虏。

有半小时光景,送葬队伍在山谷里走,他们看不见。然后重又看见它在山丘的小路上蜿蜒而行。那长长的、弯弯曲曲的一行,忽高忽低地移动着,远远望去像个幽灵。

第十四章 “塔布”令保护的山

俘虏们始终被严密看守着。他们看见丧葬队伍离开山寨的第一道围栏,接着听见悲歌声、哭喊声渐渐远去。

到山顶还有一百多英尺。逃亡的人最好爬到山顶,翻过山梁,到山的背坡去,毛利人才看不见他们。他们希望碰到好走的山梁,让他们能到邻近的山峰去。这里山连山,峰峦层叠,构成复杂的山岳地形。要是帕噶乃尔在,他一定能辨清这地形。

墓址选在山寨外的芒阿那姆山上,这座山不大,位于陶波湖的右岸,离山寨约两英里,尸体将运往那里。人们抬来两顶原始的“轿子”——说实话就是两副担架——停放在土台下。两具蜷缩的尸体放在上面,尸体与其说是躺着,不如说是坐着,有一圈藤条把衣服固定在身上。四名兵丁抬起担架,全部落的人排成队,再一次唱起挽歌,跟在担架后面,一直走到下葬地点。

土人的叫骂声越来越近,威胁着他们,他们加快了爬山的速度。土人快要到山脚下了。

卡拉特特和他妻子的尸身被抬起来,手臂和腿弯曲收拢在胸前,这是新西兰的习俗。现在要把他们下葬了。但还不是一劳永逸地入土,而是埋到尸体的肉腐烂殆尽,只剩下骸骨的时候。

“加把劲!加把劲!朋友们。”格雷那万不停地喊着,用声音和手势激励他的伙伴们。

接着,土人开始跳起了葬礼舞蹈。他们喝一种从胡椒科植物里提取出来的烈酒,这种烈酒像辣椒精,加剧了野人的疯狂,使他们完全失去了人性。他们会不会忘了头领宣布的“不可触碰”禁令,对那些被吓坏的俘虏采取极端行动呢?但是,凯考姆居然在全部落的疯狂之中保持着他的理智。他给大家一小时大吃大喝的时间,让狂欢达到高潮,再平息下来。然后按习惯的宗教仪式,将上演葬礼的最后一幕。

不到五分钟,他们登上了山顶;他们回过头来,为的是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并且决定朝哪个方向走才能甩掉土人的追踪。

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惊吓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尽量挡住两位可怜的妇女的眼睛,不让她们看见这可怕的场景。他们明白,明天太阳升起时,什么样的死在等着他们,而且,死之前无疑会遭受什么样的酷刑。他们吓得说不出话。

从他们所在的高度望下去,陶波湖尽在眼底。湖水向西伸展,四面是景色如画的山。北面有皮龙亚山,南面是冒着火的汤加里罗山。但是向东看,山峦连着山包,一直与怀希提兰杰斯山相接,如同一道屏障挡住视线,这连绵不断的山脉从库克湾到东边地岬,贯穿整个北岛。看来必须走下山的背坡,进入狭窄的山谷,但也许那山谷如同死胡同,没有出路。

奴隶不像主人,他们的尸体不受“塔布”令的保护,而归部落所有,等于赏给为头领哭丧的人的一点小钱。所以,殉葬仪式一结束,所有的毛利人,头领、兵士、老人、妇女、小孩,不分男女老幼,如一群凶猛的野兽,扑向六个牺牲品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尸体很快被撕裂、分割、剁成块,甚至分成小碎片,两百个毛利人各人都抢到一份,他们还互相你争我夺,热乎乎的血飞溅在这些可怕的食客脸上、身上。他们的疯狂和凶残与对付猎物的老虎没有两样。接着,山寨的各处突然起了火,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臭味。要不是人肉盛宴上的喧哗,嘴里塞满肉的土人发出的狂叫,俘虏们也许能听见牺牲品的骨头在食人肉的人牙齿下咯嘣作响。

格雷那万焦急地看了看四周;浓雾已在阳光下消散,他能看清地上所有的坑坑洼洼。毛利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六个身强力壮的兵士挥起手中的棒槌,六个殉葬的奴隶被击倒,躺在血泊中。棒击声如同一声信号,令人毛骨悚然的吃人肉的一幕开始了。

土人离他们已经不到五百英尺,这时他们到了一片台地,台地上孤零零地兀立着一个山锥。

再说,他们会死得干脆利落,不会受漫长的痛苦。折磨将留给杀死了他们头领的人。这些欧洲俘虏站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他们转过眼睛,不愿看这愈来愈残忍的场面。

格雷那万和伙伴们一点不能多停留。不管他们是不是累得精疲力竭,他们必须走,否则就会被土人包围。

这些不幸的人似乎完全听天由命。他们早就预料到会被殉葬,所以一点不吃惊。他们的手没给捆起来,说明他们会毫不反抗去受死。

“咱们下山!”格雷那万叫道,“赶在路还没被切断之前下山!”

于是,六个可怜的奴隶被领到主人的遗体面前。他们原是仆人,无情的战争法律把他们沦为殉葬的奴隶。主人活着时,他们缺吃少穿,受尽虐待,没完没了地干着牛马的活,现在主人死了,按照毛利人的宗教规定,他们还要到阴世继续过奴隶的生活,永无尽头。

但是,正当两位可怜的女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来的时候,麦克·纳布斯叫住她们说:

卡拉特特的妻子在坟墓里和她丈夫团聚了,两具尸体并排躺在一起。但是为了他的灵魂能永生,他忠心耿耿的妻子伴随他还不够。如果他们的奴隶不追随主人而去,谁在另一个世界里侍候他们呢?

“用不着了,格雷那万。您瞧。”

四下里立刻响起可怕的喊声。上百条手臂举了起来,威胁那些已被刚才的血腥场面吓愣了的俘虏。不过土人们一个也不动,因为丧礼还没结束。

果然,所有的人都看到,毛利人的行动发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改变。他们突然停止追赶俘虏,也不再向山上进发,好像刚得到一个不可违抗的相反命令。这群土人遏制住他们的冲击,停了下来,如同海水碰到了不可逾越的岩石。

这时,凯考姆走到她身边。不幸的女人突然挺起身子;但是头领抡起手中一根吓人的棒槌,对她猛击一记,把她打倒在地。她像遭了雷击似的,倒下去,死了。

气红了眼的土人排在山脚下,大喊大叫,捶胸顿足,挥舞着枪和斧头,但是却不再往前走一步。他们的狗也像生了根,停在那里,只是一个劲地狂吠。

这个女人来了。她还年轻,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的哭喊声直冲云霄。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诉说亡夫是个多么好的人,她如何舍不得他,最后她痛不欲生,躺倒在土台下面,用头撞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挡住了土人?逃亡的人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明白,就怕束缚凯考姆部落的神秘魔力万一中断。

死者的亲戚朋友来到土台脚下,于是,仿佛有位乐队指挥突然打起挽歌的节拍似的,全场响起一片气势浩大的哭声、抽泣声、哀号声。哭的人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挽歌节奏缓慢沉重。近亲们一面哭一面捶打自己的脑袋;妇女们用指甲划破自己的面孔,她们流的血比眼泪还要多,似乎在认真地完成一项神圣而又野蛮的任务。但是,所有这些悲痛的表示好像还不足以抚慰死者的灵魂,而死者的怒火据说会使部落里的活人遭灾;另外,死者生前指挥的兵丁既然不能让头领死而复生,就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享有尘世的一切幸福,没有任何遗憾。因此,卡拉特特的妻子不应当让丈夫一个人呆在坟墓里。何况这不幸的女人也不会愿意在丈夫死后自己还继续活下去。在这一方面,习俗与责任一致,都要求她这样做。新西兰的历史上不乏妻子殉夫的事例。

突然,约翰·曼格斯发出一声惊叫,伙伴们都回过头来,只见他的手指着立在山锥顶上的一个小堡垒。

遗体停放在寨子中央一个不高的土台上,穿着一套华丽的衣服,衣服外面又裹一层织得很精细的剑麻。尸体的头上戴一个树叶编成的绿冠,上面插着羽毛。脸、胳臂和胸脯上涂了一层油,看不出有任何腐烂的地方。

“卡拉特特首领的坟墓!”罗伯特大声说。

卡拉特特死后,规定的三天已经过去。死者的灵魂已彻底离开了躯壳。葬礼开始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罗伯特?”格雷那万问。

俘虏们没给押回圣屋。这最后的一天,他们必须观看首领的葬礼和葬礼上的血腥仪式。一队土人把他们领到几步外的一棵大树底下。看守们站在旁边,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们。部落里的其他人全部沉浸在仪式要求的哀痛中,好像忘记了俘虏的存在。

“真的,爵士,这的确是他的坟墓!我认得出……”

这样,不幸的俘虏们将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起被处死。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抬眼望天,对上帝表示最崇高的谢意。

罗伯特没弄错。在离他们五十英尺的高处,山锥的顶端,一些新近涂上颜色的木桩围成一圈栅栏。格雷那万也看出这是毛利人首领的坟。他们慌忙逃跑中,造化把他们领到了芒阿那姆山峰。

“你们全体,”凯考姆吼叫着说,“明天太阳一出来,你们统统得死!”

爵士领着伙伴们爬完最后一段山坡,来到坟墓脚下。

这一来,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可就完了。

栅栏有个大豁口,地上铺着麻席,可通到里面。格雷那万正要走进去,突然迅速往后退。

“他死了!英国人已经把他枪毙了!”

“有个野人!”他说。

“他还活着?”

“墓地里有个野人?”少校问。

“见到了。”

“是的,麦克·纳布斯。”

“你见到被他们俘虏的托洪嘎了?”

“有什么关系!进去吧!”

“是的。”毛利士兵回答。

格雷那万、少校、罗伯特和约翰·曼格斯走进栅栏。那里果然有个毛利人,身上披着剑麻大氅;在坟墓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相貌。他似乎十分平静,正心安理得地吃他的早饭。格雷那万正要对他说话,土人却在他之前开口了,声音和气,而且操着纯正的英语:

“你从欧洲人的军营来吗?”

“您请坐,亲爱的爵士,早餐正等着您呢!”

这时,土人中出现一阵骚动。格雷那万迅速向周围扫了一眼。只见人群分开,一名兵丁走来,他浑身淌着汗,累得精疲力竭。凯考姆一见他,就用英语向他发问,明摆着要让俘虏们听懂他说些什么。

原来是帕噶乃尔!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冲进去了。他用他的两只长手臂拥抱了每一个人。帕噶乃尔找到了!他的出现意味着大家的得救!所有的人都想问个清楚,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芒阿那姆山顶上,他又是如何到这儿的;但是格雷那万的一句话阻止了大家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哼!要不是我们托洪嘎大司祭的命比你的命值钱!”凯考姆吼道。他的眼睛里表露出遗憾和凶狠。

“土人在下面呢!”他说。

“我一个人死吗?”格雷那万问。他的心在猛烈地跳。

“土人,”帕噶乃尔耸了耸肩说,“这些家伙,我才瞧不起呢!”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就被处死。”

“可是他们会不会……”

“是我。”爵士回答。

“他们!一群笨蛋!你们来看!”

“是你开枪打死了卡拉特特头领吗?”他问格雷那万。

大家跟在帕噶乃尔后面走出墓地。那群毛利人还停在原地,围在山锥脚下,声嘶力竭地叫骂着。

俘虏一到,毛利人首领立刻宣布他的判决:

“喊吧!叫吧!喊破嗓子吧,你们这些蠢人!”帕噶乃尔说,“我谅你们不敢爬上山来!”

他没能说完;门上的草席掀起来,俘虏们被带去见凯考姆;两位妇女只能听天由命;男人们隐藏起心中的忧虑,做出冷静的样子,这冷静的外表显示了一种超人的意志力。

“那是为什么?”格雷那万问。

“玛丽!”年轻的船长失声叫道,“啊,我亲爱的玛丽!”

“因为他们的头领葬在这里,因为这坟墓在保护我们,因为这座山受‘塔布’令的保护,不可触碰。”

“格雷那万爵士和夫人认为,为了避免过耻辱的日子,妻子可以要求丈夫亲手杀死她,那么,出于同样的理由,未婚妻也可以要求她的未婚夫这样做。约翰,在这最后时刻,我可以对您说,在您心灵深处,我早就是您的未婚妻了,不是吗?亲爱的约翰,我能像格雷那万夫人指望爵士那样指望您吗?”

“不可触碰?”

格雷那万把妻子紧紧拥在胸口。玛丽·格兰特走到约翰·曼格斯身旁说:

“是的,朋友们!所以我躲到这儿来,就像中世纪遭难的人躲进避难所一样。”

“记住我的要求。”格雷那万夫人对丈夫说。

“上帝站在我们一边!”格雷那万夫人大声说,一面把两手举向天空。

凯考姆做了个手势,于是一个兵士向圣屋走来。

的确,这座山受“塔布”令保护,而且,由于有法令确认,它就不受迷信的野人们的侵犯。

凯考姆也从他的屋子里走出来,在山寨中央一个几英尺高的土台子上坐下,他周围簇拥着部落里的主要头领。人群则围成半圆,站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碉堡里气氛肃穆。

但逃亡的人还没有最后得救,只是得到一段有益的喘息时间,他们尽量利用这个机会休息一下。格雷那万心里太激动,一句话也不说,少校则晃着脑袋,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

但是到了第三天,一个个棚屋的门打开了,男人、女人、小孩,约好几百个土人不声不响地、平静地聚集到山寨里。

“现在,朋友们,”帕噶乃尔说,“要是这些野人想在我们身上锻炼他们的耐心,他们就大错特错了。不出两天,我们就远走高飞,这些坏蛋再也抓不到我们了。”

毛利人认为,人死后的三天,灵魂还附在躯体里,因此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尸体不能下葬。这种推迟入殓的规矩一直被严格遵守。一直到2月15日,山寨里一片沉寂。约翰·曼格斯常常站到威尔逊的肩头观察外面的动静,但不见一个土人露面,只有哨兵轮班在圣屋门口严密守卫。

“我们逃跑!”格雷那万说,“可是怎么逃法?”

尽管麦克·纳布斯这么说,格雷那万还是不愿抱任何希望。又一天过去了,并未见土人对俘虏行刑。为什么他们迟迟不动手呢?下面就来解释其中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帕噶乃尔回答,“可我们还是要逃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凯考姆心里觉得你帮了他的忙呢。”

这时,大家都想了解地理学家的历险经过。然而,奇怪的是,一向讲话滔滔不绝的人,言谈忽然变得出奇的谨慎,很难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一向那么喜欢讲故事的人,现在却含糊其词地应付朋友们的提问。

格雷那万认为,凯考姆可能已经放弃了交换俘虏的想法,但是,在这一方面,少校却保留着一线希望。他提醒格雷那万不要忽视卡拉特特的死在凯考姆身上引起的反应,他说:

“人家把我们的帕噶乃尔改变了。”麦克·纳布斯想。

2月13日早晨。土人和受“塔布”令保护的欧洲俘虏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圣屋里存有一些食物,可不幸的俘虏们几乎没动它。他们痛苦得连饥饿都感觉不到了。这一天又过去了,既没带来什么变化,也没带来任何希望。也许,为死去的头领举行葬礼的丧钟会和俘虏们受刑的时刻一起敲响。

确实,可尊敬的学者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裹着一条宽大的剑麻披风,神情严肃,好像有意避开伙伴们好奇的目光。一谈到他自己,他就变得举止局促,这一点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但是,出于礼貌,大家装着好像没注意到的样子。再说,只要话题不是关于他,他便恢复了惯有的轻松。

至于越狱,明摆着,这是不可能的。十名武装到牙齿的土人看守着圣屋的门。

伙伴们靠着墓地的栅栏,在他旁边坐下,于是,他就把前几天的经历中他认为可以说的部分告诉了他们。

“可玛丽,我凭什么打死她?”约翰想。他的心都碎了。

卡拉特特被打死后,帕噶乃尔像罗伯特一样,趁土人乱哄哄的时候翻出山寨的围栏。但是他不及小格兰特那么幸运,竟一头撞进了一个毛利人的营地。营地的头领身材魁伟,看样子挺聪敏,明显比他部落里其他的人高一筹。他说一口正确的英语,并且用自己的鼻尖去蹭地理学家的鼻尖,表示欢迎。

他和他的伙伴们度过了多么难熬的一夜啊!有谁能描述他们的忧虑和痛苦呢!罗伯特和帕噶乃尔还没回来。对他们的噩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他们一定是成了愤怒的土人报仇的第一批牺牲品。没有任何希望了,连不轻言放弃的麦克·纳布斯也绝望了。约翰·曼格斯见玛丽·格兰特和她弟弟拆散后陷入极度的忧郁,自己也快急疯了。格雷那万想着海伦娜对他提出的那个可怕要求:为了不受折磨,不受奴役,她要他亲手把她杀死!他有这种残忍的勇气吗?

帕噶乃尔心中纳闷,是不是还应该把自己看成俘虏。但是眼看自己每走一步,那位头领总彬彬有礼地陪伴着,他很快便心中有数,知道该怎么办了。

然而,格雷那万对自己的命运不抱任何幻想。只有他的死才能抵那个头领的命。而在土人那里,死之前总要受漫长的折磨。所以,格雷那万预料,驱使他开枪杀人的那股义愤将要他付出残酷的代价。

这位头领叫“喜喜”,在新西兰土话里的意思是“阳光”。他一点不凶蛮。帕噶乃尔的眼镜和望远镜使他对我们这位地理学家很看重,并且想笼络他,不仅用恩惠,还用粗大的剑麻绳把他捆住,特别在夜间。

对那些给关在圣屋里的俘虏来说,这条专断的禁令刚才使他们逃过一劫。有几个土人——凯考姆的朋友和拥护者——听到头领的命令就立刻停了手,甚至还保护了俘虏。

这种新处境持续了整整三天。这段时间里,帕噶乃尔受到的待遇是好还是坏呢?“说好,也不好,说坏也不坏。”他这么回答,并不做进一步的解释。简而言之,他还是俘虏,除了不会被立即处死,他的命运并不比他不幸的伙伴们更值得羡慕。

总之,可以概括地说,这个奇怪的风俗指挥和改变着新西兰人的一切行为,包括日常的一举一动。这就是神对社会生活的时时刻刻的干预。“塔布”令就是法律,甚至可以说,它就是土人的一部法典,一部无可争议、也从未受到争议的法典。而且它简明扼要,始终得到贯彻执行。

幸好有一夜,他终于磨断了麻绳,逃跑了。他从远处观看了卡拉特特的葬礼,知道他给埋在芒阿那姆山顶上,也知道,这座山因此成了不可触碰的山。他不愿离开关押伙伴们的地方,就决定躲在这座山上。他的冒险行动成功了。昨天夜里,他到了卡拉特特的墓地,就在这儿一面恢复精力,一面等待,也许老天会把他的朋友们解救出来。

一件物品若受“塔布”令保护,那么谁也不能碰它,碰了就要被神处罚。一个人若受“塔布”禁令保护,他在规定的时间里就不准吃某些食物。假如他富有,他可以不受严令禁食的苦:他有奴隶帮忙,奴隶把他不应该用手接触的美味放在他嘴里;要是他穷,就只得自己用嘴去取食物。禁令把他变成了一只牲畜。

帕噶乃尔就讲了这些。他是不是有意没讲他在土人那里的生活情况呢?不止一次,他的尴尬神态让人这么认为。但是不管如何,同伴们一致祝贺他获得自由。过去的事讲完了,要回到现实中来。

“塔布”令常被头领们用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或者是为了私人生活中某种情况的需要。一个土人可以在多种情况下被宣布在几天内“不可触碰”,比如当他剪了头发,当他刚接受了文身手术,当他正在造一条独木舟或建一所房子,当他染了重病或要死的时候。如果因为无计划的捕捉,一条河里的鱼快要灭绝,或者田里新长出来的番薯快要被吃光,那么,出于保护经济的目的,就会对那条河或那块番薯田实行“塔布”禁令。如果头领不愿家里有不识趣的人来烦扰,他也宣布他的房子“不可触碰”。如果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想垄断与一条外国船的交往关系,他还是用“塔布”禁令宣布那条外国船不可触碰。如果他对某个欧洲商人心怀不满,要孤立他,他依然是用这条禁令。这条禁令很有些像过去国王的“否决权”。

眼下,形势仍然非常严峻。土人们虽然不敢违反禁令爬上芒阿那姆山,但他们指望,饥和渴会迫使俘虏下山,那时再抓住他们。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土人们有的是耐心。

“塔布”是波里尼西亚民族共同的禁令。一旦对某人或某物品施行“塔布”令,便立刻不准接触那个人,不准和那个人有任何关系,或不准使用那件物品。谁违反禁令,用手去触碰,就是渎神,就会激怒神而被处死。假如神没有立刻为自己受了亵渎进行报复,司祭也一定会很快替神报复。

格雷那万对处境的困难看得很清楚。不过,他决定等待有利条件,必要时创造条件。

按照新西兰的惯例,凯考姆既是部落首领,又兼有司祭的头衔。作为司祭,他便有资格宣布“塔布”令,即“不可触碰”令,对部落的成员或物品实行迷信的保护。

首先,格雷那万想仔细侦察一下芒阿那姆山,也就是他们的临时堡垒,倒不是为了保卫它,因为不用担心土人们围攻;而是为了从这里逃出去。少校、约翰、罗伯特、帕噶乃尔和他,对这座山做了一个准确的测量,并且观察了各条山路的走向和通达的地方,以及它们的坡度。山梁绵延一英里,把芒阿那姆山与瓦希提山脉相连,并且愈来愈低,延向平原。山梁狭窄,曲曲弯弯,一旦逃走的时机到来,这是惟一可走的路。如果他们趁黑夜人不知鬼不觉地从这儿出去,也许可以钻进兰杰斯的山谷里,从而摆脱土人的追踪。然而走这条路危险也不少。地势低的一段在枪的射程之内。要是土人从山寨的最下面一道围栏射击,子弹能打到这里,并且形成一张火力网,要冲出去准会有死伤。

第十二章 毛利人头领的葬礼

格雷那万和他的朋友们大着胆子,在最危险的那一段山梁上走了一趟,就招来一阵冰雹似的子弹,但没打中他们。有几个塞枪弹的东西被风刮到他们脚边,是印着字的纸头做的。帕噶乃尔完全出于好奇,从地上捡起填弹塞,费劲地撕开。

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被带回那间圣屋,那里成了他们的牢房。这时他们发现,罗伯特和帕噶乃尔不在他们中间了。

“妙哇!”他说,“朋友们,你们知道那些畜牲用什么东西塞他们的枪眼吗?”

一听这个词,人群在格雷那万面前停住,他的伙伴们也暂时得到一种神奇的力量的保护。

“不知道,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回答。

“塔布!塔布!”[14]他喊道。

“用《圣经》的书页!他们竟拿圣书派这种用场,我真同情这里的传教士!他们要建立毛利人的图书馆可太不容易了。”

终于,他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喧哗。

“这些土人朝我们胸口打来的是哪一节《圣经》呢?”格雷那万问。

凯考姆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格雷那万,然后,他一只手护住杀死卡拉特特的人的身体,另一只手挡住冲向俘虏们的人群。

“是万能的上帝说的一句话。”约翰·曼格斯说。他刚刚也读了在枪弹爆炸中沾上污迹的那一页纸。“这句话是要我们寄希望于上帝。”年轻的船长补充说,语气里含着苏格兰人不可动摇的宗教信仰。

听到枪响,土人们纷纷从各个棚屋涌向这里。碉堡里立刻塞满了人。成百条胳臂冲不幸的俘虏们举起来。格雷那万手里的枪被夺走。

“把这一节念念,约翰。”格雷那万说。

格雷那万一句话不说,抬起手臂。一声枪响,卡拉特特应声倒在地上,死了。

于是约翰念没有被火药炸坏的那一节:

“爱德华!”可怜的女人吓昏了头,大叫一声。

“《诗篇》第九十节——正因为他相信我,所以我将拯救他。”

说着,他推开其他俘虏,伸出手放在格雷那万夫人肩上。被他一碰,格雷那万夫人的脸顿时煞白。

“朋友们,应当把这段话转达给我们两位亲爱的、勇敢的女伴,可以使她们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不!她是我的老婆!”卡拉特特嚷嚷道。

格雷那万和伙伴们沿着通向山锥的陡峭小路向卡拉特特的墓地走去,他们想好好察看一下。

“她是你的老婆!”

一路上,他们惊讶地发现,每隔一小会儿,地面就好像颤抖一下。不是一次大的震动,而是连续的小颤动,就像水沸时冲击锅炉壁产生的那种颤动。很明显,地下火燃烧产生的一股股强大蒸汽聚积在山体里。

随后,他指着格雷那万夫人说:

逃亡者们当然不会赞叹这种地质特点,因为,不久前,他们刚从怀卡托江的热泉区经过。他们知道,北岛的这个地区基本上是火山带。它的地面如同一张筛子,让地下的蒸汽通过沸泉眼和硫气孔冒出来。

“你想拿假话来骗我凯考姆吗?你以为我凯考姆的眼睛看不出你的心事吗?”

帕噶乃尔早就观察到这一点,现在他提请朋友们注意这座山的火山特质。芒阿那姆山不过是耸立在北岛中部的很多火山锥中的一座,也就是说,它是一座未来的火山。它的山壁由灰白的硅质凝灰岩组成,只要受一点力的作用,就可能形成火山口。

毛利人头领冷冷地看了看他的俘虏。一个恶意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但他几乎立刻收住笑容,然后用压不住的嗓门说:

“确实如此,”格雷那万说,“不过,我们在这里并不比在邓肯号的锅炉边更危险,地壳可是一张结结实实的铁板!”

“这两位夫人,”格雷那万接着说,一面恭敬、优雅地向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鞠了一躬,“在她们国家里有很高的地位。”

“不错,”少校说,“但是,再结实的锅炉,用久了总是会爆炸的。”

格雷那万夫人想冲到丈夫那里去。少校拉住了她。

“麦克·纳布斯,”帕噶乃尔说,“我可不想在这火山锥上久留。只要老天给我指一条可走的路,我立刻离开这儿。”

“先用这两个女人去换你们的司祭吧。”格雷那万指着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说。

“唉!”约翰·曼格斯回答说,“既然芒阿那姆山下面蕴藏着那么大的动力,为什么它不能把我们带走呢!也许,我们脚下就有几百万马力的动力,但是没派用处,白白浪费了!我们的邓肯号用不了这动力的千分之一,就能载着我们到天涯海角!”

“我们毛利人的规则是一个换一个。”凯考姆说。

约翰·曼格斯一提到邓肯号,格雷那万的脑海里便重现出那些伤心的回忆;因为,不管他自己的处境多么令人绝望,但是一想到邓肯号的船员们遇到的噩运,他就为之悲叹,而忘了自己处境的凶险。

“换我一个人?不会,”格雷那万重复说,“换我们所有的人,也许会同意。”

他正想着,不觉已到了芒阿那姆山顶,和留在那儿的伙伴们相聚了。

“你们的人不肯拿我们的大司祭来换你?”

格雷那万夫人一看见他便向他跑过来。

“我不知道。”格雷那万又说了一遍。

“亲爱的爱德华,”她说,“你们侦察了我们这里的地形了吗?我们是该心存希望还是该担心?”

“这么说,你不敢肯定?”他说。

“应该心怀希望,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回答,“土人决不会爬上这座山,而且我们完全来得及制订一个逃出去的计划。”

凯考姆似乎也很吃惊。

“而且,夫人,”约翰·曼格斯说,“是上帝嘱咐我们要心怀希望。”说着,他把印着这一节圣诗的那页纸拿给格雷那万夫人看。格雷那万夫人和格兰特小姐认为,《圣经》的这段话预示着他们一定能得救,于是她们充满信心,期待着上帝的帮助。

帕噶乃尔被这句回话吓呆了,十分吃惊地看着格雷那万。

“现在,我们去墓地!”帕噶乃尔欢快地大声说,“那是我们的堡垒,我们的城堡,我们的餐厅,我们的书房!在那里,谁也不会来打搅我们!女士们,请允许我领你们去参观这个迷人的住地。”

“不能,”格雷那万回答,“我在我们的人里头既不是首领也不是司祭!”

大家跟着可爱的帕噶乃尔往那里走。土人看见那些俘虏又要亵渎受“塔布”令保护的墓地,气得又是放枪,又是喊叫,两种声音都大得吓人。所幸,子弹没有叫声传得那么远,都落在了半山腰,叫骂声则渐渐消散在空中。

“你说,”凯考姆接着问,“你的命能抵得上我们大司祭的命吗?”

格雷那万夫人、玛丽·格兰特和伙伴们看到,土人的迷信胜过了他们的愤怒,都完全放心了。他们进入陵墓。

“我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毛利人头领的陵墓是一圈涂成红色的木栅栏,木桩上刻着象征性图案,好像给木头文了身,这些图形记述着死者的高贵和功绩。木桩之间荡着一串串护身符、贝壳或者各式小石子。栅栏里面的地上铺满绿叶。中间微微隆起一个土包,那就是新近挖的坟墓。

格雷那万没立刻回答,专注地观察着毛利人头领。

那里放着头领的武器,装了子弹的长枪、长矛、一把精美的绿玉斧头,还有很多火药、子弹,数量足够他在另一个世界打猎用。

“你认为,英国人会拿我们的托洪嘎大司祭来换你吗?”

“简直是个军火库,”帕噶乃尔说,“我们会比死去的头领更好地使用它们。把武器带进坟墓!土人的这个主意真不错!”

停了一会儿,他冷静些了,又问:

“嘿!这些枪还是英国造的呢!”少校说。

说这番话时,原本一直能自持的凯考姆气得直发抖,他的脸上也显出一种凶残的冲动。

“毫无疑问,”格雷那万说,“但是,把火器当礼物送给野人,这种做法真够傻的!他们就用这些武器来对付入侵的人,而且,他们做得对。管它呢,反正这些枪对我们有用!”

“听着,”凯考姆又说,“我们的神,努依阿托瓦的大司祭,托洪嘎,落在你们的人手里了,成了白狗子的俘虏。神命令我们赎回他。我本来想挖了你的心,把你和你的伙伴们的头永远挂在这栅栏的木桩上!可是我们的神发了话。”

“但是,给卡拉特特准备的食物和水对我们会更有用。”帕噶乃尔说。

“他们做得不对!”格雷那万嗓音低沉地说,“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是这么想的,而不是因为你掌握着我们的命运。”

的确,死者的亲戚朋友做得很周到。他们备下的粮食和水,表示他们对头领的品德的赞赏。食品数量充足,够十个人吃半个月,或者说,够死者吃到地老天荒。主要是植物性食品,有蕨根,番薯和早先由欧洲人引进来的土豆。几个大瓶里装着新西兰人每餐必备的清水。还有十几只编得挺艺术的篮子,里面放着好几板绿色树胶,不知作何用。

“这无所谓!”卡拉特特粗暴地回答。“所有英国人都是我们的敌人。你们的人侵犯了我们的岛,烧了我们的村子!”

有了这些储备,逃亡者在几天内是不会受饥渴之苦了。他们毫不客气地用头领的食物做第一顿正餐。

“和我一样,也是英国人。我们是旅客,遇上了海难。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没有参加战争。”

格雷那万拿了些大家必需的食物,交给奥尔比奈特先生处理。司务长总是那么刻板,即便在最严峻的处境中也不会改变。他认为这食谱太清淡了,而且他不知道如何烹制那些块根;再说他也没有火。

“你的伙伴们呢?”凯考姆又问。

帕噶乃尔帮他解决了难题。他向司务长建议,把蕨根和番薯直截了当地埋在土里。

“是的。”爵士毫不迟疑地回答,因为,英国国籍可能使交换俘虏更容易些。

的确,表层土的温度已经很高。假如把一支温度计插在土里,温度计肯定会显示六十度到六十五度。奥尔比奈特差点被严重烫伤:他刚挖了一个洞准备放块根,突然从洞里冒出一股水蒸气,足有两米高。司务长吓得跌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英国人吗?”

“关上蒸汽龙头!”少校叫着跑过来,在两名水手的协助下,用碎浮石填满洞口。与此同时,帕噶乃尔却带着怪异的神情看着这个现象,口中喃喃道:

凯考姆问格雷那万:

“咦!咦!嘿!嘿!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凯考姆周围聚集了部落的主要将士,其中的一个就是在怀卡托江和波哈依文那的汇合口与凯考姆会师的人。此人约莫有四十岁,体格雄健,面目凶蛮。他叫卡拉特特,在新西兰语里的意思是“性情暴躁的人”。凯考姆对他比较尊重,从他文身图案的精细可以看出,他在部落里的地位相当高。不过,细心的观察者能猜出这两个头领之间有竞争。少校注意到,卡拉特特的影响让凯考姆妒忌,他们两人都指挥着怀卡托江流域人数众多的部族,两人的权力不相上下。所以,在谈话时,虽然凯考姆的嘴在微笑,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敌意。

“您没给烫伤吧?”麦克·纳布斯问奥尔比奈特。

爵士把手枪藏在衣服里。遮住棚屋出入口的帘子被掀起来。一个土人走进圣屋。他向俘虏们示意跟他走。格雷那万和伙伴们互相紧靠着,穿过山寨,在凯考姆面前停住。

“没有,麦克·纳布斯先生,”司务长回答,“只是,我没料到……”

“格雷那万,”麦克·纳布斯急促地说,“把手枪藏好!现在还不是时候……”

“您没料到老天给我们这么多恩赐!”帕噶乃尔兴高采烈地说。“先是卡拉特特的粮食和水,现在又是地火!这座山简直是个天堂嘛!我提议在这儿建立一个移民地,好好开发,然后我们就在这儿定居,度过余生!我们将是芒阿那姆山的鲁滨逊!真的,我真不知道在这座火山锥上我们还缺什么!”

“是的!毛利人不搜女俘虏的身!不过,爱德华,这把枪不是用来打他们的,是打我们自己的……”

“什么也不缺,如果山结实点的话。”约翰·曼格斯说。

“手枪!”格雷那万叫道,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得了!这座山又不是昨天才形成的,”帕噶乃尔说,“它顶住地下火的冲击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它会一直坚持到我们离开。”

说完,她递给格雷那万一枝上了子弹的左轮手枪。

“午饭好了。”奥尔比奈特先生宣布。他神态庄严,仿佛是在马尔科姆[15]的城堡里执行他的职务。

“爱德华,”她坚定地说,“我和玛丽·格兰特不能活着落在这些野人手里!”

于是,逃亡的人立刻坐到栅栏旁边,开始用餐。一段时间以来,恰恰在最严重的情况下,天公好几次给他们送来这样聚餐的机会。

这时,格雷那万夫人站起身来,抓住她丈夫的手臂。

对眼前的饭食大家一点不挑剔,但是,对可食用的蕨根却看法不一。有的认为它甘甜可口,另一些人则觉得它像一种胶,完全淡而无味,而且硬如皮革,嚼不动。相反,在滚烫的土里烤出来的番薯非常美味。地理学家说,看来卡拉特特在坟墓里的日子过得不错,没什么可抱怨的。

“快下来,罗伯特。”格雷那万说。

吃饱肚子后,格雷那万提议,不要耽搁,立刻商讨一个逃出去的方案。

“真的,麦克·纳布斯先生,”罗伯特回答,“只剩下凯考姆和他船上的士兵。啊!有一个朝我们这儿走来了。”

“这么快?”帕噶乃尔用可怜兮兮的声调说,“怎么!你们已经想离开这片乐土啦?”

“真的?”少校大声问。

“可是,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夫人回道,“就算我们是在卡普阿[16],我们也不能学汉尼拔,乐而忘返哪!”

“同意了!他们听头领的……”罗伯特接着说,“他们散了……有的回自己的棚屋去……有的离开了碉堡……”

“夫人,”帕噶乃尔回答说,“我不敢冒昧反对您的意见,既然你们想讨论,我们就来讨论吧。”

“很明显,”少校说,“头领保护我们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他想拿俘虏去交换他部落里的首领!可是,他手下的兵同意他这么做吗?”

“首先,我主张,要在饥饿逼我们不得不下山之前设法逃走。现在我们有的是力气,应当充分利用。明天夜里,我们试着趁黑穿过土人的包围圈,进入东边的山谷。”

“凯考姆讲话了……野人安静下来,听他讲……”

“很好,”帕噶乃尔说,“如果毛利人让我们通过的话。”

孩子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又接着报告:

“如果他们不让我们通过呢?”约翰·曼格斯问。

“他们聚在头领的周围,”他轻声向大家报告,“他们挥着胳臂,大喊大叫……凯考姆要讲话……”

“那么,我们就得用绝招了。”帕噶乃尔回答。

棚屋的门一关上,罗伯特就站到威尔逊的肩头,从屋顶和挂着一串串护身符的墙壁之间的一道空隙里探出脑袋。从那里,罗伯特可以将整个山寨一览无余,包括凯考姆的棚屋。

“这么说,您有绝招?”

“拿出勇气,亲爱的海伦娜,上帝不会抛弃我们的!”

“多得不知怎么用!”帕噶乃尔回答,但并不做进一步解释。

格雷那万把她紧紧抱在胸前,不断对她说:

现在只等黑夜降临,好越过土人的防线。

在这里,俘虏们暂时不受土人的怒骂,他们一个个在剑麻席上躺下来。格雷那万夫人已精疲力竭,精神崩溃,一头扑在丈夫怀里。

土人还呆在原地。他们的队伍好像更壮大了,大概加入了一些后到的人。

凯考姆怕管不住部落里的狂热分子,就命人把俘虏带到一间圣屋,那圣屋在山寨另一头的一块陡峭的台地上。这座棚屋背靠一个高出它一百多英尺的山丘,山丘的陡坡便是山寨这一面的边缘。在这座圣屋里,司祭——土人称“阿里基”,向新西兰人宣讲三位一体的神:圣父,圣子和鸟或称圣灵。棚屋相当宽敞,关得很严,里面放着精选的圣粮,毛利人的神通过司祭的嘴吃这些食粮。

山脚下,这儿、那儿燃起了一堆堆的火,形成了一圈火墙。当黑暗充满周围的山谷时,芒阿那姆山仿佛突立在一堆巨大的炭火中间,而山顶却隐没在浓浓的阴影里。可以听见从六百英尺的山下传来的敌营的嘈杂声、喊叫声。

于是,土人的痛苦愈演愈烈。女人威胁欧洲俘虏后,男人接着又来诅咒。辱骂声更响了,动作也更粗野了。叫骂之后可能会有暴力行为。

到了九点,夜色漆黑,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决定,在带领大家冒险突围之前,先进行一次侦察。他们悄没声息地往下走,走了大约十分钟,便到了那条狭窄的山梁,山梁穿过土人的防线,离营地五十英尺高。

还有一个原因使他们更悲伤,因为在土人眼里,这个原因更严重:他们哭死去的亲人朋友,不仅因为这些人不在了,还因为家族的坟墓里将没有这些人的骨头。而毛利人的宗教认为,死后留没留骨头,对一个人来世的命运至关重要。留肉身没用,肉是会腐烂的,要留骨头。亲人死后的骨头被小心收起来,洗清爽,刮干净,磨光,甚至还涂上漆,最后放进“鲁壮帕”,即“荣誉之屋”——坟墓里。这些坟墓用木雕装饰,雕的是死者生前的文身图形。可是,如今,坟墓里将是空的,宗教仪式将无法进行,亲人的骨头即使不被野狗吃掉,也将散落在战场上,一天天发白,得不到埋葬。

直到此刻,一切顺利。毛利人都躺在炭火边,似乎没发现那两个逃亡者。两人又走了几步。可是,突然,从山脊的左右两边响起枪声。

在野人那里,精神上的痛苦是用肉体的方式表现的。所以,战死士兵的亲人和朋友,尤其是女人们,一个个用尖利的贝壳划破自己的面孔和肩膀。血从伤口流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伤口划得愈深,表示痛苦愈深。那些不幸的新西兰妇女浑身鲜血淋漓,疯了似的大哭大叫,看起来真吓人。

“往后撤!”格雷那万说,“这些强盗的眼睛像猫,打枪像真正的射击手。”

这就是凯考姆一回来,大家便无比悲伤的原因。在这以前,有关失败的情况还一点没有透露,这个不幸的消息刚刚公开。

约翰·曼格斯和他立刻爬回陡峻的山坡,赶紧去叫被枪声吓得心惊肉跳的朋友们放心。格雷那万的帽子被两颗子弹打穿。看来,要在两排长枪手的左右夹击中走过长得没尽头的山梁是不可能的。

在所有响应威廉·汤普森的号召,起来为独立而战的头领中,只有凯考姆回到了陶波湖地区,也是他第一个把民族起义军在怀卡托江下游被打败的事,告诉了他部落的人。他指挥的二百个去保卫疆土的士兵中,一百五十个已经回不来了。有几个被入侵者俘虏,但更多的是战死在沙场,再也不能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了!

“明天再说吧,”帕噶乃尔说,“而且,既然我们不能逃过土人的警戒,就请你们让我用我的办法来对付他们!”

这时,一百来个新西兰人聚到寨子里,有老人、壮年人和青年人;有的不声不响,但面色阴沉,等着头领下命令;有的悲痛欲绝,呼天抢地,大哭大叫,这些人是在哭最近的战争中死去的亲人和朋友。

夜里气温相当低。幸亏卡拉特特的坟墓里有他最好的睡袍,还有暖和的剑麻被,每个人都毫无顾忌地裹上一条。不久,在土人的迷信保护下,在栅栏的守卫中,这些逃亡者躺在温暖的、在地下沸腾的岩浆冲击下微微颤动的地面上安然入睡。

毛利人头领盯着他的俘虏看了一会儿,不回答,然后做了个手势,命令那些大吵大骂的女人住嘴。格雷那万微微低了低头,表示感谢,然后慢慢走回到自己人中间。

第十五章 帕噶乃尔的绝招

“把她们赶走!”

第二天,2月17日,初升太阳的头几道光芒唤醒了在芒阿那姆山上熟睡的人。山下的毛利人早已在走来走去,但不离开自己的观察位置。他们一看见欧洲人从被亵渎的围栏里走出来,便报以愤怒的喊叫。

格雷那万不愿让海伦娜被老恶妇们这样骂下去,他径直向凯考姆走去,指着那群令人厌恶的女人对他说:

这些逃亡者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周围的山,看看依然隐在浓雾中的深邃的山谷和被晨风吹皱的陶波湖。

在这一片威胁和叫骂中,格雷那万夫人表面上装得很安详,其实心里绝不可能是如此。这位勇敢的女人做了极大的努力控制自己,为的是让格雷那万爵士保持冷静。可怜的玛丽·格兰特觉得自己快晕倒了。约翰·曼格斯扶着她,并且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谩骂,其他几个伙伴表现不一,有的不动声色,比如少校;有的愈来愈压不住心头的愤怒,比如帕噶乃尔。

然后,大家因为迫切想知道帕噶乃尔的新方案,便把他团团围住,一齐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一眼就把这一切扫视了一遍。他们站在一座空棚屋旁等候头领发落,同时被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辱骂。这群恶妇围着他们,伸出拳头威胁他们,嘴里又喊又骂。她们的厚嘴唇吐出几个英文字,那意思很清楚:她们要求立刻报仇。

帕噶乃尔立刻回答又好奇又担心的伙伴们。

棚屋旁边有几间仓库,里面放着头领的干粮,他收获的剑麻、番薯、芋头、可食用的蕨草,还有几只炉子,炉子里放上滚烫的石头就能把这些食物烧熟。在稍远一些的矮围栏里,养着几只猪和羊,它们是库克船长引进新西兰的家畜为数不多的后代。几只狗跑来跑去,寻找一点菲薄的食物。供毛利人日常食用的这些牲畜都养得不好。

“朋友们,”他说,“我的方案好就好在,即使它不能产生我所期望的全部效果,即使它失败,我们的处境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不过,这方案应该能成功,一定能成功。”

屋里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巴地,比外面的地面高出半英尺。地上铺着几张芦席和干蕨草垫,上面再盖一张用又长又柔韧的剑麻叶编成的席子,这就是床铺。屋子中间有一个石洞,那是灶;屋顶上也有一个洞,那就是烟囱了。烟太浓时就从这个洞口出去,但四壁已被熏得墨黑。

“那么,这方案是……”麦克·纳布斯问。

茅屋墙上只开了一个洞,让人进出,一张可以转动的厚厚草帘当做门。屋顶延伸出来做雨篷。缘梁顶端刻了些图案作为装饰。屋子的正面刻着些树叶花卉,还有象征性图案、鬼脸、盘绕的萝蔓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花样,都是土人装饰师的作品,供来客观赏。

“是这样的,”帕噶乃尔说,“由于土人迷信,这座山成了我们的避难地;现在必须让这种迷信帮助我们逃出去。如果我能让凯考姆相信,我们亵渎了圣山,所以触怒了天神,受到神的惩罚,简单地说吧,我们死了,而且死得很惨,那么,你们认为他们会不会放弃这块芒阿那姆山台地,回村子里去呢?”

凯考姆的屋子夹在其他几间略小些的屋子中间,建在山寨的最里头,屋后是一片开阔地,欧洲人可能会称之为“练兵场”。屋子的造法是用一圈木桩,木桩之间编上树枝,里面再围上一层剑麻。屋子长二十英尺,宽十五英尺,高十英尺,这三千立方英尺的空间,给一个毛利人头领住是足够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格雷那万说。

不过,在凯考姆的碉堡里,只有敌人的头颅装饰着可怕的“纪念馆”,而且其中肯定有不止一个英国人的头,眼眶空空的,列在土人首领的收藏品中。

“那么,您要我们怎么样惨死呢?”格雷那万夫人问。

毛利人往往也保存本部落首长的头,若是这种情况,眼睛不挖掉,仍在眼眶里直视着。新西兰人骄傲地展示这些遗体,供年轻士兵瞻仰,还举行隆重的膜拜仪式。

“像犯渎圣罪的人那样死,朋友们,”帕噶乃尔回答,“报仇的火焰就在我们脚下。我们让这火焰跑出来。”

地理学家从没有了眼睛的空洞,认出那是些人头,确实,土人先吃掉眼睛,然后用他们特有的办法烧煮人头:倒出脑浆,去掉头上所有的皮,用小木片固定住鼻子,鼻孔里塞上麻,嘴和眼皮都给缝起来,然后把人头放在炉子上熏蒸三十个钟头。经过这番泡制的头可以无限期地保存下去,不会变质或起皱,土人用这些头颅做胜利的陈列品。

“什么!您想造一座火山。”约翰·曼格斯吃惊地说。

一到碉堡前,欧洲俘虏给吓得非同小可:他们看见,组成第二道围栏的每一根木桩上都挂着一个骷髅头,作为装饰。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忙别转眼睛,她们对这景象的厌恶甚于恐慌,这都是战争中落入土人手中的敌方首领的头颅,身体早已被胜利者吃掉了。

“是的,一座人造火山,一座临时火山,由我们控制它的爆发!这地下有的是大量的蒸汽和火,只愁出不来!我们制造一次人工火山爆发,让它为我们服务!”

这座要塞防守严密:第一道是坚固的防御栅,高约十五英尺;第二道防线是一圈木桩;第三道是开有枪眼的藤条篱笆,围住碉堡所在的高地。高地上还有其他一些毛利式的建筑物,以及四十来座对称排列的茅屋。

“这主意不错,”少校说,“想得很妙,帕噶乃尔!”

绕了一个大弯以后,格雷那万、格雷那万夫人、玛丽·格兰特小姐和伙伴们来到了山寨里面。

“我们假装被新西兰冥王的火焰烧掉了,然后机敏地躲进卡拉特特的坟墓里,你们懂了吗?”

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一片陡峭的山岩上,毛利人建了一个山寨,它是一座防御工事,地势险要,难以攻占。俘虏们一个个下了船,手脚都给松了绑,土人士兵把他们带上山寨。通往寨子的小路穿过麻田和一片挺拔的大树,有四季常青、长着红浆果的“卡依卡提亚”树,有土人叫做“铁树”的澳大利亚龙血树,它的树梢可以当棕芽食用,还有“胡衣乌”树,土人就是用这种树的汁液把麻布染黑。几只肥大的鸽子,羽毛发出金属的光泽,若干只夹点灰色的绿羽鸟,还有一群长着红兮兮肉瘤的椋鸟,见土人走近都扑棱棱飞走了。

“我们在坟墓里躲三四天,甚至五天,如果必要的话,就是说,一直躲到土人确信我们死了,弃山回村。”

湖里,一队队鸭子在扑腾嬉戏,它们一身黑羽毛,夹点灰色和绿色,这种鸭子很容易家养。

“要是他们想看看我们受了什么样的惩罚,”格兰特小姐说,“要是他们爬上山来呢?”

因此,不管在两个岛上,还是在海岸、江边和湖畔,到处都长着这种宝贵的新西兰麻。在这儿,在陶波湖东岸,大片大片的田地被野生麻覆盖。它那褚红色的花很像龙舌兰,从交缠在一堆、难以分开的叶子中探出绽放的笑脸,它的叶子是长长的,可以当成锋利的刀,做装饰品。一群群风姿可人的神露鸟飞来飞去,它们是麻田里的常客,喜欢吸剑麻花里蜜一样的汁液。

“不会的,亲爱的玛丽,”帕噶乃尔回答,“他们不会这样做的。这座山已经受‘塔布’令保护。既然它吞没了亵渎它的人,土人就会更严格地遵守禁令!”

凯考姆的小船驶出怀卡托江后,穿过一个圆弧形的水区,那是江水入湖的漏斗,然后,又驶过一个尖尖的岬角,最后在湖东岸的沙滩边靠了岸,那是高六百多米的芒阿山的山脚下。这儿伸展着一片长满新西兰剑麻的田野。这种麻是极有用的植物,可以说浑身是宝。它的花汁像蜜一样甜;它的茎能产生一种胶性物质,可用来代替蜡或淀粉浆;叶子的用处就更多了:新鲜的时候可以当纸用;干了以后像火绒,是一种很好的引火材料;把它切碎后可以做绳缆和网;分成纤维,再经过编织,就变成被子或外衣,席子或缠腰布,毛利人中最爱美的人常把它染成红色或黑色穿在身上。

“这方案的确策划得很好,”格雷那万说,“它只有一种失败的可能性,那就是土人一直死守在山脚下不走,时间一长,我们就没粮食吃,没水喝了。不过这不太可能,尤其是如果我们把戏演得很巧妙的话。”

可是现在,帕噶乃尔没有心情讲这些,他的朋友们也不会有兴致听他讲。他们都在默默观察陶波湖的东北岸,令人沮丧的命运刚把他们带到这里。格拉斯神父在湖西岸的普卡瓦建立的传教点已不存在。神父本人也被战火赶到远离起义军根据地的地方。现在俘虏们孤立无援,只能任凭那些一心想报复欧洲入侵者的毛利人的处置,而且又恰恰被带到这个最蛮荒的、基督教尚未渗透到的地区。

“我们什么时候试这最后的一招呢?”格雷那万夫人问。

这些火山都有它们的神话传说,若不是处于现在这样的情况,帕噶乃尔一定会把这些传说讲给他的伙伴们听。比如他会告诉他们,有一天,汤加里罗和它的邻居兼朋友,塔拉纳基,为了一个女人争吵起来。汤加里罗像所有的火山一样,脾气暴躁,头脑容易发热,它大光其火,揍了塔纳拉基。挨了打、受了辱的塔拉纳基从旺阿努依谷地逃跑,一路上丢下两块山体。它逃到了海边,改名埃格蒙特峰,从此一直孤独地立在那里。

“今晚就试,”帕噶乃尔说,“等到天漆黑的时候。”

从湖的北岸看,汤加里罗火山俯视着若干喷着火的小山峰,它的山头也吐着浓烟和火苗。这座火山属于一个相当复杂的山丘形态体系。在它身后的平原上,孤零零地耸立着鲁阿佩胡山峰,高达九千英尺,山头插入云霄,至今还没有人走上它那不可企及的山锥;也没有人测量过它的喷火口的深度。而汤加里罗火山的山峰要低些,二十年中已被测量过三次,先是由里德维尔和迪森先生测量的,最近一次是德·霍斯泰特先生做的。

“好,就这么定了。”麦克·纳布斯说,“帕噶乃尔,你真是个天才。我一贯是个不容易动心的人,但我担保这方案一定成功!嘿,那帮坏蛋!我们要给他们上演一出小小的圣迹剧,这会叫他们晚一百年放弃迷信皈依基督教!但愿传教士能原谅我们!”

整个地区如同一只硕大的锅炉,吊在地下火焰上面,地面在地心火的熏烤下颤动。一股股热气从很多地方冒出来。地壳出现不少厉害的裂缝,好像一块发酵过度的蛋糕。若不是汤加里罗火山就在十二英里外,地下的蒸汽可以从火山口喷出去,那么,这片高地一定会塌陷在一个炽热的大熔炉里。

帕噶乃尔的方案就这样通过了。确实,由于毛利人的迷信思想,这方案可以成功,也应当成功。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实施。想法很好,做起来不容易。火山会不会吞掉给它挖了个喷发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呢?一旦地下的蒸汽、火焰和熔岩被释放出来,人能控制和引导它吗?整个山锥会不会塌陷在火的渊洞里呢?这涉及到惟有造物主才掌握的自然现象。

这就是奇特的陶波湖。它位于海拔一千二百五十英尺的高地上,周围被近千米高的群山环抱。湖的西面耸立着巨大的石壁;北面与几座覆盖着小树林的山峰遥遥相望;东边有一片宽阔的沙滩,一条布满浮石的路从沙滩上穿过,浮石在矮树丛下熠熠发光;湖的南边,先是森林,森林后面是一个个圆锥形的火山头,威武地环绕着这片浩淼的水域,有时湖上风暴咆哮,不亚于太平洋上的飓风。

帕噶乃尔早已预见到这些困难,但是他想谨慎行事,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只要造一个能蒙骗毛利人的假象就行了,不是搞一个真正的火山爆发,那太吓人了。

远在史前时期,岛中部的洞穴在熔岩中进一步塌陷,形成了一个长二十五英里,宽二十英里,深不可测的渊壑。年复一年,从周围山峰冲下来的水流入这个巨坑,深渊变成了湖,但是依然深不可测。

他们觉得这一天好长好长!每个人都在扳着指头数那过不完的时刻。逃跑的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他们把坟墓里的食品分成了好几份,打成不太大的包,又拿了几张剑麻和几枝长枪,这就是全部行李,很轻便。不用说,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在栅栏里面进行的,土人一点也不知道。

第十一章 陶波湖

下午六点,司务长给大家吃了一顿很能加强体力的晚饭。进入山谷后,何时何地才能再吃到东西,谁也无法预料。所以,为了以后的日子,要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主菜是六只肥大的老鼠,是威尔逊逮到的,埋在土里焖熟了。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说什么也不肯尝这种新西兰人青睐的野味,而几个男人则像地道的毛利人一样大快朵颐。这鼠肉很好吃,甚至可以说无比鲜美,所以六只老鼠被啃得精光,只剩下骨头。

中午,整个船队由开阔的江口进入陶波湖,土人一齐向在茅屋顶上迎风飘扬的一块破布行礼。那是毛利人的国旗。

黄昏来临,太阳消失在一大片浓浓的雨云后面。几道闪电照亮了天边,远远的雷声在高空滚过。

第二天,帕噶乃尔根据地图认出了右岸的山峰是陶巴拉峰,有三千英尺高。

帕噶乃尔欢迎下雷暴雨,这有助于实现他的计划,而且会使他导演的这幕戏更精彩。迷信的土人很容易受这类惊心动魄的自然现象的影响。新西兰人认为,雷鸣是他们天神的怒吼,闪电是他眼睛里冒出的怒火。所以,这会像神灵亲自来惩罚违反禁令的人。八点钟,芒阿那姆山顶隐没在阴森森的黑暗中。天公似乎张好了一幅黑色底幕,帕噶乃尔即将在这黑色天幕上投射出灿烂的火光。

土人使劲划桨,天黑之前又通过了两条激流。一条叫希帕帕土瓦,一条叫塔马提亚。晚上的宿营地离怀帕河与怀卡托江的汇合口已有一百英里。怀卡托江拐了个大弯向东流去,然后又向南流入陶波湖,如同一大股水注入一个水池。

毛利人已经无法看见他们的俘虏。行动的时刻到了。

在这个地方,怀卡托江的河床是不稳定的,它在地下火的作用下不停地震动。在东边,离罗托鲁阿湖不远的地区,胆子大的游客可以远远望见罗托马哈那湖和特塔拉塔湖的温泉,热气腾腾的瀑布,并且听得见哗哗的水声。这个地区到处是间歇泉、火山口和硫气孔。新西兰仅有的两座活火山——汤加里罗火山和瓦卡里火山,没能从火山口发泄出来的硫气便从这些洞眼冒出来。整整两英里,土人的小船在蒸汽的笼罩下,在缭绕于水面的热腾腾的气团里航行;接着,饱含硫磺的气雾消散,空气恢复了它的纯净,并且因江流的湍急而多了一份清凉,它沁入热得直喘气的胸脯,使人感到无比清爽。他们已走出了热泉区。

行动必须迅速。格雷那万、帕噶乃尔、麦克·纳布斯、罗伯特、司务长以及两名水手同时开始工作。

小船在浓厚的白色水雾中穿行。那水雾在江面上缭绕,层层叠叠地盘旋成穹面,令人眼花缭乱。两岸则有成百个间歇喷泉,有的吐着一团团热气,有的射出姿态各异的水柱,仿佛是能工巧匠设计的喷泉或瀑布。你简直会以为,某个舞台置景师按自己的意愿指挥着这些间歇泉的喷歇,使它们此起彼伏,错落有致。水和雾气在空中融合,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美丽的彩虹。

火山口的位置选在离卡拉特特的坟墓三十步远的地方。火山喷发时不能危及坟墓,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如果坟墓给炸没了,芒阿那姆山不可触碰的禁令也就不存在。帕噶乃尔早就注意到那里有一块大石头,石头周围喷出猛烈的蒸汽。这块石头盖住了山锥上一个小小的天然火山口,并且用它的重量压住了地下火的喷出。如果能把石头搬出它所在的凹窝,蒸汽和熔岩就会立刻从打开的洞口喷射出来。

原来,江岸下面有沸泉,地图上给观光客们标着。氧化铁把江岸的淤泥染成了鲜红色,脚要是踩上去也碰不到一寸结实的地方。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硫磺味,从土缝里散发出一股疫气,地下沼气太盛,地上直冒气泡。土著人不觉得难受,可那十来个欧洲俘虏却实在受不了。嗅觉虽然很不习惯这些气味,眼睛却不能不赞赏面前这壮观的景象。

他们从墓地的栅栏里拔出几根木桩,做成撬杠,使劲撬那一大块岩石。不久,在大家的协同努力下,石头摇动了。他们又在山坡上挖了一条小壕沟,好让石头沿着斜坡滚下去。随着他们渐渐把石头掀起来,地面的颤动也愈来愈猛烈。

这一天的航行中遇到一个奇怪现象。将近四点钟,小船在头领那有力的双手操纵下,冲过一段狭窄的山涧,没有一点迟疑,也丝毫不减慢速度。船过处,激起的涡流愤怒地撞击在江心的礁石上,碎成浪花,这很容易造成事故。怀卡托江的这一段很奇特,千万不能在这儿翻船,因为两岸没有任何插脚的地方。谁要是踩在岸边滚烫的淤泥上,那就准没命。

在这处变薄的地壳下面,能听到火焰发出的低沉的轰轰声和蒸汽的嘶嘶声。这些大胆的创造者真是大力神,要操纵地火。他们一声不响地干着。不久,地面出现了几条裂缝,同时,几股滚烫的蒸汽喷射出来,他们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已变得很危险。他们又使出最后一把劲,把石头掀了起来,石头沿着壕沟从山坡上滚下去,不见了。

这是毛利人的国歌,引领他们为争取独立而战。那个唱歌的土人,嗓音饱满、响亮,在山里引起回声。每当他唱完一段,其他土人就拍打自己的胸膛,像擂鼓一样咚咚响,一面齐声合唱雄壮的战歌。然后他们又使劲划桨。小船顶着江流,擦着水面飞驶。

很快,薄薄的地壳抵挡不住了。一股炽热的汽柱喷向天空,伴着巨大的爆炸声,一道道沸滚的水和熔岩向山下土人的营地和山谷流去。

依东嘎内……

整个山锥抖动起来,好像就要塌陷成一个无底的深渊。格雷那万和伙伴们刚刚来得及躲开,他们逃进墓地的栅栏里面,身上还是给溅了几滴水,水温达到九十四度。这水先是发出一股汤料的味道,然后很快变成浓烈的硫磺味。

帕帕拉提 瓦提提底

这时,泥浆、岩浆、火山碎石混在一起燃烧。一条条火流滚过,把芒阿那姆的山腰犁出一道道沟槽。强烈的火光照亮了邻近的山冈,甚至深谷。山下所有的土人都起来了,被流到营地中间的沸滚的熔岩烫得哇哇叫。没给火流碰到的人,慌忙往周围山丘上爬,然后回头惊恐万状地看着这骇人的现象,以为是他们的大神在发怒,正在烧死亵渎了圣山的人。有时,火山喷发的轰轰声稍微减弱,就能听到他们念咒语似的喊:

第二天一早,又开始了逆江而上的长途航行。从怀卡托江的几条支流又开过来其他一些小船,约有六十多个土人兵丁,很明显,都是刚从英国枪弹下逃出来的暴动分子,身上还带着或轻或重的枪伤,他们汇合在一起开回山区根据地。有时,齐头并进的小船上响起歌声。一个土人唱起爱国歌曲:

“塔布!塔布!塔布!”

将近傍晚,凯考姆在山脚下靠岸,山的头几个支脉壁立于狭窄的河滩。二十来个土人在那儿下了船,做宿营的准备工作。树下生起几堆熊熊的火。一个和凯考姆的级别相当的头领一步步走过来,将自己的鼻子在凯考姆的鼻子上蹭了几下,表示向他致以诚挚的问候。俘虏被放在营地中央,土人非常警惕地监视着他们。

大量的蒸汽、燃烧的石头、岩浆,继续从芒阿那姆火山口喷出。这已经不像冰岛的埃克拉山附近的那种间歇热喷泉,而像埃克拉火山本身在爆发。在此之前,这些火山岩浆一直被包裹在山锥里,因为汤加里罗火山的喷口足够释放它了,但是当人类给它开了一个新的出口,它便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根据平衡法则,想必在这一夜,岛上其他火山爆发的强度会有所减弱。

中午时分,芒阿托塔里的山峰在西边显现。怀卡托江的江面开始变窄,两岸壁陡,江水成了一道激流,湍急地往前奔涌。这时,土人唱起了划船号子,加大了划桨的力度,合着号子的节拍拼命划,小艇在泛着白沫的水面上捷行如飞。湍急的一段过去了,怀卡托江又恢复了舒缓的态势,在曲曲弯弯的两岸间流去。

这座人造火山在世界大舞台上开始爆发一小时后,一条条宽大炽热的熔岩在山坡上流。只见成群结队的老鼠从已经无法居住的洞里钻出来,逃离这片焚烧的土地。

第二天,划艇继续飞快地逆流而上。十点钟时,小船在怀卡托江与波哈依文那河的汇合处停了一会儿,这是条小河,从右岸的平原弯弯曲曲流来。这时,一条小艇,载着十个土人,来和凯考姆的划艇会合。士兵们匆匆互相说了一声:“阿依雷迈哈”,这是见面时的问候,意思是“身体可好?”两只船便一道出发了。新到的人刚和英国军队打过仗,这一点,从他们身上褴褛的衣服、带血的武器、破衣烂衫下还在流血的伤口可以看出来。他们脸色阴沉,不吭一声。野人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很冷漠,他们也一样,一点不注意那些欧洲人。

整整一夜,在狂风暴雨下,火山不断喷发,其猛烈程度让格雷那万有些担心。火山口边缘已毁坏。

但是,格雷那万和毛利人头领交谈了几句话以后,他觉得不冒这个险更明智。应当耐心等待时机,这是最谨慎的办法。交换俘虏给他们提供了得救的机会,而拿起武器和土人拼,或者穿过这陌生的地区逃跑,都不是好办法。当然,这期间也许会发生很多事,会推迟甚至阻碍交换俘虏的谈判;但是,不管如何,最好还是等待谈判的结果。确实,面对三十来个武装到牙齿的野人,这十来个赤手空拳的俘虏能怎么样呢?格雷那万猜测,凯考姆的部落大概丢了一个很重要的头领,特别想把他要回来。他猜得不错。

逃亡的人躲在木栅栏后,注视着这惊心动魄的现象的进展。

在从凯考姆嘴里知道他打算拿他们去换回毛利俘虏之前,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曾经商量过用什么办法重新获得自由。他们在划艇上没能尝试,于是打算在陆地宿营时,借助夜晚的有利条件试一试。

到了早晨,火山的喷发并未缓和。火焰里夹着黄黄的浓厚蒸汽,岩浆如急流向四面八方涌去。

太阳就要在地平线后面消失,这时,划艇靠上了布满浮石的江岸。怀卡托江发源于火山,所以江水冲下很多这样的石头。岸上长着几棵树,看来可以在树下扎营。凯考姆叫俘虏下了船,男俘虏的手都给绑了起来,女的没有绑,他们都给放在营地中间,营地周围点起火、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火障。

格雷那万的心怦怦跳,眼睛警惕地用余光看了看围栏所有木桩间的缝隙,又看了看土人的营地。

下午三点,右岸耸起几座山,那是波卡华·兰杰斯山,很像拆散的护墙。陡峭的山梁上,有几个残败的防御工事,是早先毛利工程师造的,都建在无法攻克的险要位置上,看上去如同巨大的老鹰窝。

毛利人已经逃到火山喷不到的周围的高地上。山脚下躺着几具尸体,已被火烧得焦黑。稍远一些,靠近山寨那边,二十来座棚屋被熔岩烧着,还在冒烟。新西兰人,东一群,西一群,看着芒阿那姆喷火的山头,眼里充满对神的畏惧。

怀卡托江的这一段在广袤的平原上流过,江面开阔;往上游去两岸是丘陵,接着是山脉,怀卡托江在山谷里流,江面变窄。在汇合口往上十里的左岸,帕噶乃尔的地图上标着吉里吉里华岸,它果然在那里。凯考姆并不停下来。他叫人把从营地抢来的食品拿给俘虏吃,他自己,以及他的喽罗和奴仆们则吃土人的食物,比如可食用的蕨草,煮熟的根茎,还有南北两岛大量种植的土豆。他们的饭食里不见任何动物的东西,俘虏们吃的干肉好像一点没引起他们的兴趣。

凯考姆出现在士兵中间,格雷那万一眼便认出了他。头领一直走到山锥脚下没被熔岩烧着的那一边,但再不敢往前多走一步。他站在那儿,像巫师念咒驱邪一样伸开两臂,做了几个怪脸,逃亡的人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正如帕噶乃尔预见的那样,他在对复仇的芒阿那姆山发出更严格的“塔布”令。

在汇合口上游半英里的地方,划艇经过国王波塔托的故居,但是没停下来。江面上没有其他船只。江岸上稀稀落落散着几座茅屋,破旧不堪,说明刚受过战火的摧残。沿江的田野看上去已被抛弃,江边也荒无人烟。只有几只水鸟给这冷清凄惨的环境带来一点生气。有时,一只“塔帕伦嘎”,就是长腿涉禽,长着黑翅膀、白肚皮、红嘴巴,撒开长腿跑开了;有时几只不同种类的鹭,如呆头呆脑的苍鹭,一身白羽、黄嘴黑脚的漂亮白鹭,安详地看着土人的划艇在水上划过。江岸陡斜的地方水比较深,那里有翠鸟——土人称“科塔雷”——在伺机捕捉小鳗鱼。新西兰的江河里游弋着成百万条鳗鱼。岸边小树丛生的地方,几只傲气十足的鸡冠鸟、紫水鸡和秧鸡,在初现的阳光下做早晨的梳洗打扮。没有人,人被战争杀戮或赶跑了,禽鸟们充分享受着宁静和悠闲。

不久以后,土人排成队,从弯弯曲曲的小路往山寨走去。

格雷那万忧郁地看了一眼年轻的妻子和玛丽·格兰特,心想,她们现在被土人任意摆布,可能被带到一个野蛮的、别人救不到的地方。但是,他感觉到凯考姆在观察他,为了不让他猜到,两个女俘虏中有一个是他的妻子,他谨慎地把这些想法压在心里,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看着江岸。

“他们走了!他们走了!”格雷那万高兴地叫道,“他们放弃了营地!感谢上帝!我们的计策成功了!亲爱的海伦娜,勇敢的伙伴们,我们死了,被火山埋葬了!可是今晚,天黑以后,我们将复活,我们将走出坟墓,远远离开这些野蛮的部落!”

“但愿如此!”格雷那万夫人说。

墓地里一片欢腾,那情景别人是难以想像的。大家心中重又充满希望。这些勇敢的旅行者不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只想着现在!虽然在这陌生的地区,要找到一个欧洲人的居住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不管如何,他们已经甩掉了凯考姆的追捕,于是他们便以为已经逃出了新西兰所有野人的手掌!

“很难知道!”帕噶乃尔回答,“不过,战事大概已经蔓延到塔拉纳基省,英军很有可能集结在陶波湖那边,在山的背面,那里是暴动的根据地。”

至于少校,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毛利人的蔑视,而且他有的是表达这种蔑视的言辞。帕噶乃尔和少校在这方面展开了竞赛。他们骂毛利人是不可饶恕的畜牲,是蠢驴,是太平洋上的白痴,是疯子,等等,等等,简直没完没了。

“可英国军队的哨所布在哪里呢?”格雷那万问。

还要等整整一天才能离开这里。他们用这段时间讨论下一步逃走的方案。帕噶乃尔一直珍藏着那张新西兰地图,现在可以在地图上找最安全的路线。

“那么,”地理学家回答,“如果我们夜里停下来休息,小艇到陶波湖需要走将近四天。”

经过讨论,大家决定向东部普伦蒂海湾走。这样就要经过一些完全陌生的、很可能是荒无人烟的地区。不过,旅行者们已经习惯于应对自然界的困难,克服物质障碍,怕只怕碰到毛利人。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躲开毛利人,到达东海岸,那里有传教士建立的几个居住点。而且,到目前为止,那个地区没受到战争的破坏,土人的部队不到那儿去搜索。

为了不让土人听懂,帕噶乃尔用法语对约翰·曼格斯讲话,要他估计一下划艇的速度。约翰说大概是每小时三英里。

陶波湖到普伦蒂海湾之间的距离,估计大概有一百英里。每天走十英里,十天可以走完。这能做到,当然会很累,但是这支勇敢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怕走路。一旦到了传教士的住地,他们就可以在那儿边休息,边等待去奥克兰的机会,奥克兰始终是他们要去的城市。

他忙查地图,发现“陶波”这个名字是指一个有名的湖,这个湖位于奥克兰省南端,那是岛上高山最多的地区。怀卡托江穿过整个湖流出去。从它和怀帕河的汇合处到陶波湖有一百二十英里,怀卡托江在这段流程中变得愈来愈宽广。

这几点定下来以后,他们继续密切注意土人的行动,直到夜晚。山脚下一个土人都没留下,当夜幕罩住陶波湖四周的山谷时,山脚下没生一堆火,这说明没有土人来。逃出去的路是通的。

帕噶乃尔了解土人对新西兰这条大动脉的崇敬。他知道,英国和德国的博物学家几乎从来没到过怀卡托江和怀帕河汇合处以北的地方。凯考姆要把他的俘虏带到哪里去呢?如果不是头领和他的士兵之间常常提到“陶波”这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么,他是怎么也猜不到的。

九点钟,夜一片漆黑。格雷那万发出开拔的信号。他和伙伴们用卡拉特特的东西把自己武装和配备起来,然后就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山。约翰·曼格斯和威尔逊走在队伍最前头,他们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稍有一点声响就停下脚步,发现一点光亮就要看个究竟。可以说,每个人都是贴在山坡上顺势往下滑,恨不得把自己和山坡合为一体。

到目前为止,怀卡托江上几乎还没航行过外国船只。它的怀抱只向岛上居民的筏子敞开。难得有大胆的观光客敢冒险到它神圣的两岸来。怀卡托江的上游是绝对不让那些欧洲俗人靠近的。

滑到离山顶二百英尺的地方,约翰·曼格斯的水手到了那段曾被土人死死防守的危险的山梁。如果不幸,土人比他们更有计谋,假装撤走,以便把俘虏引出来;如果土人没有被人造的火山爆发现象蒙住,那么,这里正是他们会出现的地方。格雷那万虽然充满信心,虽然有帕噶乃尔轻松地开玩笑,他还是不免心惊胆颤。越过山梁需要十分钟,大伙的生死存亡将在这十分钟里决定。海伦娜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他能感觉到妻子的心跳。

怀卡托江是新西兰人的民族之江。毛利人引以为骄傲,并且拼死也不容别人占有它,就像德国人对莱茵河,或者斯拉夫人对多瑙河的感情一样。怀卡托江长两百英里,从惠灵顿省一直流到奥克兰省,灌溉着北岛最美丽的地区。沿江所有的部落都以这条江命名。他们桀骜不驯,从来没屈服过,现在正群起抗击入侵者,保卫他们的民族之江。

他不想后退,约翰也一样。年轻的船长走在前头,大家跟在他后面,依靠浓黑夜色的保护,在狭窄的山梁上匍匐前行。当一块石头脱离山体滚下平台,他们就停下来。如果土人还埋伏在山梁下面,这些奇怪的声音应该引来从山梁两边发出的可怕枪声。

这时,划艇在快速地逆流前进。帕噶乃尔是个性格很不稳定的人,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此刻他重新充满希望。他想,他们用不着自己找英国人的哨所,毛利人会把他们送去的,这倒是件便宜事。于是他听天由命,只管查地图,看怀卡托江流经平原和山谷的路线。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小姐控制着心里的恐惧,在低声与格雷那万谈话。即便最善于从看相来揣摸别人心事的人,也不可能从她们脸上觉察出她们心中的焦急和忧虑。

然而,要在这倾斜的山梁上像蛇一样爬行,逃亡者前进的速度就没法儿快。当约翰·曼格斯爬到山梁的最低处时,他离前一天土人扎营的平台只有二十五英尺;从这里开始,山梁又愈来愈高,有相当大的坡度,蜿蜒上行约四分之一英里,伸向一个小树丛。

格雷那万不再多问,但是他心里又有了希望。他估计,一定有几名毛利人的头领落在英国人手里,土人试图通过交换把他们要回来。因此还有得救的可能,他们并不完全处于绝境。

这一段低山梁总算平安走过,逃亡者接着又一声不响地往上爬。那片树丛其实看不见,但他们知道那儿有片树丛。只要土人没在那儿设下埋伏,格雷那万打算让伙伴们在那儿安全地休息一会儿。不过他注意到,从现在开始,他们已经没有了“塔布”令的保护。往上走的这段山梁不属于芒阿那姆山,而属于陶波湖东边地区的山系。这一来就不仅要提防土人的枪弹,甚至还可能遭遇肉搏。

“如果你们的人要你,就拿你去交换;如果他们不肯换,就把你杀了。”

这一小队人悄没声息地向上面的台地爬了十分钟,约翰还没看见阴暗的树丛,但是它应当在上面不到二百英尺的地方。突然他停下来,几乎要往后退。原来,他听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他迟疑不前,伙伴们也停止前进。

凯考姆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道光,然后,他用低沉的嗓音说:

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跟在他后面的人很害怕。大家静静地等着,心里的焦虑真是无法形容!会不会被迫向后转,回到芒阿那姆山顶上去呢?

“你打算拿我们怎么样?”格雷那万又问。

约翰见声音响了一下就没有了,便又开始在狭窄的山梁路上往上爬。不久,黑暗中隐隐约约显出树丛的轮廓。又爬了几步就到了。逃亡的人一起去浓密的树叶下蜷缩起来。

凯考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第十六章 腹背受击

“你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头领?”

黑夜有利于逃跑,因此必须趁黑夜离开陶波湖这一带险恶的地方。帕噶乃尔在队伍前头领路,他那了不起的旅行家的天分,在山区艰难的长途跋涉中又一次表现出来。他有惊人的在黑暗中行动的本领,能毫不犹豫地选择几乎看不清的小路,能始终保持正确的方向,不会偏离。当然,他的夜视能力帮了他的大忙,他那双猫一样的眼睛能在一团漆黑中辨别出最小的东西。

他毫无畏惧地问凯考姆:

他们在大山东麓的漫长坡道上走了三小时,没有休息。帕噶乃尔领着大家稍稍偏东南方向走,为的是到凯马纳瓦山脉和瓦希提兰杰斯山脉之间的狭窄山隘去,从奥克兰到霍克湾的大路就从那儿经过。一跨过山隘,他打算不走大路,而是利用连绵不断的大山的掩护,穿过无人居住的地区,沿海岸走。

这伙土人像所有野人一样,少言寡语,从离开宿营地到现在,还没怎么讲话。但是,从他们偶然交流时用的几个英语单词,格雷那万判断,他们对英语还算熟悉。于是,他决定问问那个毛利人首领,准备怎么处置他和他的伙伴们。

到上午九点钟,他们已走了十二个小时,十二英里路。两个女人够勇敢的了,不能要求她们再走下去了。而且这个地方正好适合扎营。他们早已到了两条山脉之间的山隘,去奥克兰的路仍在他们右边,向南伸展。帕噶乃尔手上拿着地图,折向东北。十点钟,小队到了一个山体突出处,有点像一个陡峭的凸角堡。于是他们从包里拿出干粮,大吃一顿。原本一直不喜欢食用蕨根的玛丽·格兰特和少校,这天也吃得不少。旅行者一直休息到下午两点,然后又继续向东走,到晚上八点才在离山八英里的地方停下来。大家二话不说,倒头便在露天里睡了。

他的伙伴们也的确有资格做他的伙伴;他们和他一样,怀着高尚的想法,而且,看他们脸上那安详而自豪的神情,简直不会相信他们正被带向死亡。遵照格雷那万的嘱咐,他们在土人面前一致装出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这是叫这些本性凶蛮的土人敬而远之的惟一办法。一般来说,野人,尤其是毛利人,都很有尊严感,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尊严,所以他们敬重那些以自己的冷静和勇敢令人肃然起敬的人。格雷那万深知,只有这样行事,他和同伴们才能免受无谓的恶劣待遇。

第二天,路途上出现了重大困难。他们必须穿过瓦希提兰杰斯山东边的一个奇怪地区,这地区布满火山湖、热间歇泉、硫气孔。他们饱了眼福,却苦了两条腿。几乎每隔四分之一英里,路就有曲曲弯弯,就会出现障碍,走起来十分累;但同时,大自然呈现给人们的是一幅多么奇特而又姿态万千的景色啊!

格雷那万一行人在即将到达期待已久的奥克兰港口,并从那儿返回家园的时候,被毛利人抓获,这真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但是,格雷那万神色冷静、安详,让人看不出他心里有多焦虑。这是因为,在严峻的形势下,他总能表现得临危不乱。他意识到,作为丈夫和领导,他应当是妻子和伙伴们的力量和榜样,而且,如果客观情况需要,他准备为救大家而身先士卒。格雷那万笃信宗教,他深知自己进行的事业是神圣的,因此,不肯对上帝的公正失去信心;面对一路上遭遇的艰难险阻,他毫不因为他的侠义冲动把他带到这野蛮地方而懊悔。

在这个二十平方英里的广袤地区,蕴藏在地壳下面的力量以各种形式迸发出来:透明得出奇的盐泉,带着不可胜数的昆虫,从茶树丛中喷出来,发出焦火药的刺鼻气味,并且在地面上积下一层像雪一样白得耀眼的盐霜。清澈的盐泉水温度能达到沸点,而邻近的其他泉眼喷出的水却冰凉。泉边长着硕大无朋的蕨草,它们生长的环境与古生代第三阶段植物生长的环境很相似。

这个毛利人头领叫“凯考姆”,这名字很吓人,在新西兰土语里的意思是“吃敌人的四肢的人”。他骁勇非凡,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极其残忍。绝对不可能指望他发慈悲。英军中人人知道他的名字,新西兰政府正悬赏要他的脑袋。

到处有蒸汽盘旋的水束从地面喷出来,如同公园里的喷泉,有的连续不断,有的呈间歇性,此起彼伏,仿佛有某个异想天开的地神在指挥。水束层层叠叠,阶梯式分布在一些天然阶地上,这些阶地像现代喷泉的承水盆一样高低错落;渐渐地,泉水在缭绕的白色蒸汽中汇流在一起,冲刷着巨大阶地半透明的梯级,然后形成沸腾的瀑布,流入一个个湖泊。

不久,他们抓住土人用的几个英语单词,知道这些土人是被英军打败、遭到很大伤亡的暴动队伍的残部,正回他们在怀卡托江上游的根据地。这个毛利人头领进行了顽强抵抗,他手下的打仗骨干都被英军第四十二团的士兵杀死了,他准备回去再一次发动怀卡托地区的部落,参加威廉·汤普森的部队,威廉·汤普森一直在和征服者作不屈不挠的斗争。

稍远些的地方,除了沸泉和湍急的间歇性热泉之外,还有硫气孔,像是地面上鼓起的一个个大疱。这些硫气孔其实都是半灭的火山口,口上还有不少裂缝,从裂缝里泄出各种气体。空气中充满了刺鼻难闻的硫酸气味。地面上铺了一层硫磺积淀的硬壳和结晶。经过漫长的年代,这里积累了难以计数的自然资源,未曾被开发利用。有朝一日,如果西西里岛的硫酸矿枯竭了,那么,新西兰的这个还鲜为人知的地区,将是提供这种工业原料的最佳地方。

昨天晚上,他们一行人被浓雾迷住了眼,误入一个人数不少的土人部落的地盘,在那儿扎营过夜。将近半夜时分,熟睡的旅人遭到土人袭击,成了俘虏,然后被押上小船运走。到目前为止,他们并未受到虐待,不过,他们要想反抗也枉然,因为武器弹药全部落入土人手中。若是反抗,他们就会被自己的子弹打死。

可以想见,旅行者穿过这个障碍重重的地区要经受多大的艰辛。此外,在这儿扎营很困难。猎枪遇不到一只值得奥尔比奈特先生费心烹制的飞禽。他们常常只好吃蕨根和甘薯,这种菲薄的食物根本不足以补充他们消耗的体力。所以,个个都想赶快走出这个荒凉艰苦的地段。

长长的划子中部,站着十个欧洲俘虏,互相紧紧靠在一起,他们的脚给绑着,手是自由的。这十个人就是格雷那万和他的夫人海伦娜、玛丽·格兰特、罗伯特、帕噶乃尔、纳布斯少校、约翰·曼格斯、司务长奥尔比奈特和两名水手。

然而,至少要四天才能穿过这个难走的地区。直到2月23日,格雷那万的小队才在离芒阿那姆山五十英里的一座无名山脚下宿营。帕噶乃尔的地图上有这座山,但没有名字。眼前伸展着布满小树丛的平原,大片森林重又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他身旁站着九个将士,级别比他低,但同样武装齐备,神情凶蛮,有几个身上还带着新近的伤口,他们都披着剑麻氅,纹丝不动地站着,脚边趴着三只野性十足的狗。船头的八个桨手看上去像是头领的仆人或奴隶。他们猛力划桨,加上怀卡托江的水流平缓,所以,小船虽然是逆水而上却行得飞快。

这是个好迹象,只要这个地区的良好居住条件不引来太多的居民。到目前为止,旅行者连一个土人的影子也没见到。

他身上披着一条宽大的剑麻席子,里面衬着狗皮。腰间缠一条布带,布带上还有最近打仗溅上的血迹。他耳朵上戴着绿玉耳坠,重得把耳垂都拉长了。脖子上围着几条“普纳姆”项链,项链互相碰撞,索索作响。在新西兰,“普纳姆”是一种神石,人们对它怀有某种迷信。头领脚边横着一枝英制步枪,还有一把“帕土—帕土”,就是双刃斧,翡翠绿的,长约十八英尺。

这天,麦克·纳布斯和罗伯特打到三只几维鸟,做成一道大菜,堂皇地摆在营地餐桌上,但是,老实说,摆的时间不长,因为几分钟内,从嘴到爪子,都被一扫而光。

回到驾船的这位头领,他的名气肯定很大。毛利墨刻师曾用信天翁的尖利骨头,先后五次在他脸上刻下又密又深的图案。现在他脸上的图案就是第五个“版本”,这一点从他高傲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

在吃甘薯和土豆作为饭后甜点时,帕噶乃尔提出一个动议,他建议把这座高三千英尺、山顶耸入云霄的无名山命名为格雷那万山。这个建议被大家热烈通过。于是,他细心地在他的地图上标上了这位苏格兰爵士的名字。

此外,毛利人的文身除了作为个人声望的标志外,还具有无可置疑的实用价值。文身使皮肤加厚,可以更好地抵抗风吹日晒和严寒,还可以抵御蚊叮虫咬。

余下的旅途相当单调乏味,不必在此细说,从湖区到太平洋沿岸,只有两三件比较重要的事值得记叙。

关于这一习俗,迪蒙·迪尔维尔曾提供过一些有趣的细节。他说,“墨刻”相当于欧洲某些家族引以为荣的纹章。这话很有道理。不过,他又指出两种尊贵标志之间的不同:欧洲的家族纹章,往往只能证明第一个给家族挣得这种殊荣的人的个人功绩,丝毫不能证明他的子孙的功绩;而文身,是新西兰的个人纹章,它却真正表明,一个人肯定表现了非凡的勇敢,才有权利刺上这些花纹。

在莽原上和树林里走了整整一天。约翰根据太阳和星星确定队伍行走的方向。天气相当温和,既不热也没下雨。然而,饱经艰辛的旅行者愈来愈累,再也走不快,巴不得赶快到达传教士的居住点。不过大家还能一面走一面讲讲说说,但不是泛泛地聊天。小队分成了三个一群,两个一组,倒不是由感情的亲密程度形成,而是由想法上的一致形成。

文身,新西兰人称“墨刻”,是身份高贵的标志。在战斗中有过赫赫功绩的人才有资格刻上这种尊贵的螺旋形花纹。奴隶和下层百姓是不可能存这种奢望的。有名的头领,身上的花纹刻得精细、准确,而且往往是各种动物的图像。“墨刻”十分疼痛,但有的头领身上文过五遍。在新西兰,名气愈大的人,文身愈厉害。

格雷那万常常是一个人单独走。随着队伍离太平洋海岸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执着地想着邓肯号和他的船员们。他忘记了在抵达奥克兰之前还有可能遇到危险,而是思念着那些被杀害的水手。脑海中一幅可怕的图像总是挥之不去。

他是个毛利人头领,而且级别相当高,这一点,从他身上和脸上刺的细而密的花纹可以看出来。两道黑色螺旋线从他鹰钩鼻的两翼出发,绕着黄色眼睛走一圈,再会合到脑门上,然后消失在浓密的头发里。他的牙齿洁白发亮,嘴唇上和下巴上都刺满了规则的、五颜六色的涡形花纹,这漂亮的花纹弯弯曲曲盘旋而下,一直到强壮的胸脯上。

大家不再谈格兰特船长。既然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谈他又有什么用呢?只有在他女儿和约翰·曼格斯的交谈中,还会提到船长的名字。

这个汉子是个土著人,身材高大,四十五岁左右,胸脯宽阔,四肢肌肉发达,手和脚壮实有力。他的前额隆起,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目光凶狠,脸色阴沉,所以让人望而生畏。

约翰从没对玛丽再提她在圣屋最后一夜对他说的话。他是个谨慎的人,不愿把别人在极端绝望的情况下说的话太放在心上。

划子长七十英尺,宽五英尺,深三英尺,船头翘起,像威尼斯轻舟,船身整个儿是用一棵杉树干凿出来的。船底铺着一层晒干的蕨草。船的前部装着八只桨,所以船在水上行走如飞。船尾坐着一个汉子,使一只活动的短桨,操纵划子前进的方向。

每当他谈起哈瑞·格兰特时,他还在作日后寻找老船长的打算。他向玛丽肯定,格雷那万爵士还会重新进行这桩中断了的义举。他这样说的依据是:那个文件的真实性是无可怀疑的,格兰特船长一定还在某个地方活着。因此,哪怕找遍整个世界,也应当找到他。这些话让玛丽非常兴奋。同样的思想把两个年轻人联系在一起,同一个希望使他们的心灵融合在一起。格雷那万夫人也常参与他们的谈话,但她对这件事不抱太大的希望,却又不忍心把两个年轻人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水汽散去后,就见一只划子在怀卡托江逆流而上。

在这段时间里,麦克·纳布斯、罗伯待、威尔逊和穆拉第常常到离伙伴们不太远的地方去打猎,而且每个人都能贡献一份野味。帕噶乃尔则总是裹着那条剑麻披风,默默地呆在一边沉思。

一块长着灌木的长条形陆地伸向两条水流的汇合口。怀帕河的水比较湍急,先是排开怀卡托江的水,流了四分之一英里后,才完全和江水融合。怀卡托江浩荡而平静,很快便制伏了狂奔的怀帕河,把它平稳地带到太平洋。

在考验、危险、疲惫、困苦之中,性格再好的人在一起也难免发生摩擦,脾气变坏。这是一条自然规律。然而——说起来真令人高兴,这些患难伙伴却能始终团结一致,忠心热忱,随时准备为别人牺牲自己。

第二天天亮时,一层浓雾在江面上沉重地移动。空气中饱和着水汽,一部分水汽遇冷凝成厚厚的云,笼罩在水面上。然而,阳光不久便穿透云团,云团在灿烂的阳光照射下渐渐消散。河岸从雾中显现出来,怀卡托江在晨曦中显得无比美丽。

2月25日,一条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从帕噶乃尔的地图上看,这应该是怀卡里河。大家涉水过了河。

第十章 民族之江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穿过一片接一片连绵不断、杂树丛生的莽原。陶波湖到海岸之间的路程,他们已走了一半,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只有疲劳。

大家走到树丛下,每个人都按照地理学家的嘱咐行事,悄没声儿地吃完冷餐。这些旅行者一天走了十五英里路,大家都累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时,出现了无边无际的大森林,使人想起了澳大利亚的丛林,只不过这儿的树是贝壳杉,不是桉树。虽然,旅行四个月以来,他们已欣赏过太多奇妙的事物,兴致有所减弱,但是看到这些完全可以与黎巴嫩的雪松和加利福尼亚的巨杉相媲美的贝壳杉,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还是禁不住赞叹不已。这些贝壳杉在植物学上称为“缎纹冷杉”,树的主干可达一百英尺高,然后才开始分出枝杈。这种树总是三棵一丛,五棵一簇,所以树林不是由一棵一棵的树组成,而是由不计其数的树群组成。每个树群在二百英尺的高空中伸展开它们的枝叶,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

“好,吃饭,”帕噶乃尔说,“不过,只能吃饼干和干肉,不要生火做饭。我们到这里时没有人知道,尽量做到走的时候也没人知道!很幸运,有浓雾,不会被人看见。”

这些杉树中,有的还比较年轻,才一百多年的树龄,它们很像欧洲一些地区的红杉,长着圆锥形的深色树冠;有的树龄已很高,有五六百年了,它们的树冠像其大无比的帐篷,由繁茂错综的枝杈组成。它们称得上是新西兰森林里的元老,树干的围圆可达五十英尺,格雷那万小队的所有人手拉着手也围不过来。

“明天我们就看得清这条路了,”少校说,“我们在这儿宿营吧。我想,那团黑影可能是一个小树丛,好像特意长在那儿掩护我们的。就在这里吃饭,睡觉吧。”

小队在这些巨大的树冠底下走了三天,脚下的泥土是黏土,还未被人踩过,这一点,可以从堆积在树根周围的一团一团松脂看出来。如果作为新西兰的物产出口,这些松脂足够出口很多年。

“怀卡托江到了。”帕噶乃尔大声说,“去奥克兰的路沿着江的右岸往北走。”

打猎的人看到成群成群的几维鸟,而在毛利人居住的地区却十分罕见。在那里,这些稀奇古怪的鸟被狗追逐得无处藏身,就躲进了人迹不到的森林里。现在,它们为旅行者提供了丰盛而又有益健康的食品。

幸亏,黑暗中虽然视觉不管用,却有听觉来代替。不久,他们听到,河水的潺潺声变成哗哗声,这表明两条水流汇合到一个河床里。八点钟,这一行人来到了怀帕河水注入怀卡托江的地方,波浪撞击发出咆哮。

帕噶乃尔远远瞥见,茂密的树丛里有一对硕大的禽鸟,这唤醒了他身上博物学家的本能。他招呼伙伴们去看。于是,少校、罗伯特和他,不顾疲劳,奔跑着追赶那两只大鸟。地理学家强烈的好奇心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认出,或者自以为认出,这种鸟就是新西兰特有的无翼巨鸟,属于恐鸟类,有些学者把它列入已灭绝的动物品种。而霍斯泰特和另一些旅行家却认为,这种无翼巨鸟在新西兰还存在。帕噶乃尔的发现证实了这一观点。

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加快了脚步。他们知道,在新西兰这样纬度较高的地方,黄昏是多么短暂,夜幕降临得多么快。他们必须在天漆黑之前抵达两河汇合处。但是浓厚的雾从地面升起,认路变得很困难。

帕噶乃尔追赶的大鸟,和大懒兽、翼手龙是同一时期在地球上出现的动物。它大概有十八英尺高,可以说是超级大鸵鸟,但是胆子很小,逃得奇快,逃跑时子弹也拦不住它们!猎人们追了几分钟,没追到,无翼鸟躲在大树后面不见了,猎人白跑了许多路,还白白浪费了子弹。

两个小时后,黄昏的阴影开始从山上往下移动。太阳在西方的天空消失之前,透过云层的缝隙,射出最后几道霞光,把远处东边的山峰染成绯红,好像是向旅人匆匆行礼告别。

3月1日那天晚上,格雷那万和伙伴们终于把大片贝壳杉林抛在了身后,来到伊基兰吉山脚下宿营。五千五百英尺高的伊基兰吉山峰插入云霄。从芒阿那姆山起,旅行者们已走了一百英里,离海岸还有三十英里。约翰·曼格斯本来希望用十天穿越这个地区,他当时不知道这条路上会有这么多困难。

地理学家的意见占了上风。格雷那万夫人宁愿露天过最后一夜,不想让伙伴们冒险。她和玛丽·格兰特都没提出要停下来歇息,而是继续沿着河岸往前走。

确实,由于路途曲折,障碍多,测量不准确,他们多走了五分之一的路。旅行者到达伊基兰吉山时,已累得精疲力竭。然而,到海岸还有足足两天的路程,而且,从现在开始,他们又重新需要高度警惕,因为他们又走入了一个土人常到的地带。

“我亲爱的爵爷,对毛利人宁可提防,不可信任。我不知道现在他们和英国人的关系怎么样;不知道他们的暴动是被镇压了还是胜利了,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正好碰到打仗。但是,我们也不必谦虚,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他们逮住了可是不小的收获。我可不想去试试新西兰人好客的程度。我认为,明智的做法是避开纳鲁阿瓦西亚村,绕过它,避免遇到土人。一旦到了德鲁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在那儿,我们勇敢的女伴可以称心如意地消除旅途的疲劳。”

大家都努力克服疲劳,第二天天一亮,小队又出发了。

“你总是害怕,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

他们把伊基兰吉山抛在了右边,左边耸立着三千七百英尺高的哈迪山,两座大山之间的路愈来愈难走。那里伸展着十英里长满“泡林藤”的莽原。这是一种柔韧的藤,人们称之为“绞死藤”很是恰当。每走一步,手臂和腿就被藤缠住。而且这藤完全像蛇一样,能用它弯弯绕绕的枝条捆住你的身子。小队在这片莽原上走了两天,两天里必须一面走,一面用斧子与这些“多头蛇”搏斗才能前进。帕噶乃尔真想把这种缠住人不放的讨厌植物归入植物形动物类。

“旅馆!”帕噶乃尔叫了起来,“在毛利人的村里找旅馆!那儿连小客栈、小酒馆也没有!所谓村子不过是土人的草棚集中在一起。我的意见是千万别在那儿找住地,还是小心躲开为妙。”

在这里,打猎是不可能的。所以猎人们拿不出任何野味贡献给大伙。干粮就要吃完,却没有东西可以补充;外加找不到水,由于累而更加渴的旅行者们干渴难忍。

“那好!夜里我们不是可以住在那儿吗?格雷那万夫人和格兰特小姐一定会毫不犹豫再走两英里路,找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旅馆。”

因此,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经受着极大的苦难。他们第一次感到精神上快要支持不住了。

“是的,”地理学家回答,“这张地图上标着呢,叫纳鲁阿瓦西亚村,位于两河汇合口以南约两英里的地方。”

最后,他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拖着两腿往前挪;肚子里空空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剩下活下去的本能。终于,他们到了太平洋边上的洛丹角。

“不过,她们都毫无怨言地挺过来了。”约翰·曼格斯补充了一句,“帕噶乃尔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说过,两条河的汇合处有一个村子。”

在这里,他们看到几座没有人住的棚屋,是不久前被战争破坏的一个村庄的残余,到处是没有人管的田地,到处是抢劫和火烧的痕迹。在这里,命运将为不幸的旅行者安排又一次可怕的考验。

“但愿如此,因为,对于海伦娜和玛丽,宿营过夜是艰苦的考验。”

他们正沿着海岸游荡,忽然,在离海岸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出现了一小队土人,这些人挥舞着武器向他们冲过来。格雷那万已退到海边,无法逃走;他正聚集起最后的力气,准备战斗,突然听见约翰·曼格斯叫起来:

“是的,”帕噶乃尔回答,“不过,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一条小船,一条小船!”

“这么看来,明天夜里我们还得宿营?”格雷那万问。

果然,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条独木舟,装着六只桨,搁浅在沙滩上。只一会儿工夫,他们便把小船推下了水,大家跳上船,逃离这危险的海岸。约翰·曼格斯、麦克·纳布斯、威尔逊和穆拉第抓起桨,格雷那万掌起舵,两位妇女、奥尔比奈特和罗伯特躺到他的旁边。

到下午四点钟,他们已经愉快地走完九英里路。帕噶乃尔不停地查看他那张宝贝地图,从地图上看,他们离怀帕河与怀卡托江的汇合口已不到五英里,去奥克兰的路就在那儿经过,他们也将在那儿扎营过夜。距离首府还有五十英里,两到三天能走完。假如他们运气好,碰上来往于奥克兰和霍克湾之间的邮件马车,那么最多几个小时就能到。邮件马车半个月一班,兼载旅客。

只用了十分钟,独木舟向大海划出了四分之一英里。海上风平浪静。逃亡的人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他们一行人正轻松地走下怀帕河河岸。这个地区一片荒凉,根本看不到土人的踪影,也没有一条小道说明有人到过这里。河水有时在高高的灌木丛之间穿过,有时在沙滩上流淌。视线可以一直看到东边河谷尽头的小山包。山包的形状奇怪,笼罩在雾中的侧影让人产生错觉,以为那是史前的巨兽,是一群巨鲸突然化成了石头。坎坷起伏的山峰表明,它的地质主要属于火山岩性质。的确,新西兰是最近一次火山爆发形成的。它在水面以上的部分不断扩大。有些地方二十年来已增高近两米。它的地底下,火还在奔突,使它振动、抽搐,有时,地火从多处间隙泉口和火山口喷出来。

约翰不想驶离海岸太远,准备下令继续沿着海岸划,忽然,他手中的桨停住不动了,原来他刚刚看到三条独木舟驶出洛丹角,其意图很明显,要来追赶他们。

帕噶乃尔庆幸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他把两只鸟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拿着,打算回国后献给巴黎植物园。自信的地理学家仿佛已经看见,植物园最漂亮的鸟笼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雅克·帕噶乃尔先生赠”。

“往海上划!往海上划!”他高声喊,“宁愿沉到海里!”

这种动物,新西兰人管它叫“几维”,博物学家称为“澳洲无翼鸟”,吃昆虫和它们的幼虫,或者植物的种子。这种鸟是新西兰所特有的,欧洲动物园也很难引进。它们那没有发育好的形状和蹒跚滑稽的动作,总能吸引游人的注意。星盘号和热情号在大洋洲作大规模探险时,科学院交给迪蒙·迪尔维尔的一项主要任务,就是带回这样一只珍稀鸟儿做标本。然而,尽管他答应给土人很高的报酬,还是没能弄到一只活的几维鸟。

四个桨手飞快地把船划回到海上。半个小时内,他们一直能和追来的船保持相当的距离;然而,不幸的逃亡者已精疲力竭,不久便体力不济,慢了下来,而那三条独木舟却明显赶上来,离他们只有不到两英里了。船上的土人已端起长枪,准备开火,看来,要躲开土人的攻击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也有幸运的事,他碰到一只稀有的动物,这种动物被人、猫和狗追捕,逃到荒无人烟的地区,快要在新西兰绝迹。罗伯特像只白鼬一样到处搜索,在一个盘结的树根做成的鸟窝里,发现了两只类似母鸡的动物,没有翅膀,也没有尾巴,爪子上只长四个趾,长长的喙,全身覆盖着头发似的白羽毛,真是怪异,它仿佛标志着卵生动物到哺乳动物的过渡。

格雷那万这时在干什么呢?他站在船后,幻想天边出现救兵。他在期待什么?他想要什么?他是不是有什么预感?

可惜,帕噶乃尔抓不到一只“土依”做样品,好让抱怀疑态度的少校看看它的胸脯上血淋淋的伤口。他遗憾极了。

突然,他的眼睛发亮,手指着空间的一个黑点。

“太奇怪了,我都不敢相信真有其事。”

“一条大船!”他叫道,“朋友们,一条大船!快划!用力划!”

“冬天,‘土依’变得很肥,”帕噶乃尔对少校说,“肥得生病,再也飞不动,于是它用喙啄开自己的胸脯,把肥肉去掉,减轻身体的分量。您不觉得奇怪吗,纳布斯?”

四个桨手没有一个回头看那只意外出现的船,因为他们知道,划桨一拍都不能慢。只有帕噶乃尔站起来,把他的望远镜对着格雷那万指的那个黑点。

至于帕噶乃尔,他不大在乎猎物的营养价值,倒更希望保留一只新西兰特有的鸟。在他身上,博物学家的求知欲战胜了旅人的好胃口。他记起——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地一种“土依”鸟的奇怪习性,这种鸟有时被叫做“嘲鸫”,因为它的鸣叫声像冷笑,有时被叫做“神甫”,因为它的黑羽毛上面还披了一层翻领似的白毛,活像教士的长袍。

“是的,”他说,“是一艘船,一艘汽船!它在全速前进!它在向我们开过来!伙计们,加油!”

少校和罗伯特在离伙伴不远的地方,打到几只停歇在矮林下的丘鹬和山鹑。奥尔比奈特,为了节省时间,边走边把它们拔了毛,准备做菜。

逃亡的人再次使出浑身的力气,在半个小时内和后面的追船保持着距离。桨手快速划,小船行如飞。那艘蒸汽船变得愈来愈清晰了。已经能辨得出两根没有张帆的桅杆,和大股大股的黑烟。格雷那万把舵盘交给罗伯特,抓起地理学家的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看着蒸汽船的每个动向。

在大树的枝桠间,在灌木丛的顶上,几只鹦哥唧唧喳喳飞来飞去,有颈下长一道红羽毛的绿袍“卡卡里奇”,有装饰着两撇漂亮黑胡须的“托波”,还有一只大如鸭子的八哥,浑身褚红,翅下的羽毛色彩尤其鲜亮,博物学家称它们为“南方的涅斯托耳”[13]

可是,当约翰·曼格斯和伙伴们看见爵士的脸抽搐起来,脸色发白,望远镜从他手上掉下来,他们该怎么想呢?一句话便解释了爵士绝望的原因:

暗绿色的草丛间,这儿那儿耸立起几棵开猩红色花的“铁心树”、诺尔福克松、浓密树枝垂直挂下的侧柏,还有一种新西兰人叫做“里穆”的柏树,和它们的欧洲同类一样让人感伤;所有这些树的树干都被各种各样的蕨草所包围。

“邓肯号!”格雷那万惊叫道,“邓肯号和那些逃犯!”

他们眼前是一个景色迷人的山谷,谷底,几条清澈的小溪在小树下欢快地流淌。据植物学家霍克说,到目前为止,新西兰有两千种植物,其中五百种是这片土地特有的。这里花儿不多,色彩也单调。一年生的植物几乎完全没有,而羊齿草科、禾本科、伞形科植物却遍地都是。

“邓肯号!”约翰也叫起来,一面丢下手中的桨,立刻站起身。

因此,这一小队旅人穿过哈卡里华塔山脉所在的那片原野时感到非常困难,不过,中午前,他们总算到了怀帕河岸边,然后便轻松地沿着河岸向北走。

“是的!前后都是死路!”急得走投无路的格雷那万低声说。

这一天,头几个小时还有杂树丛阻碍他们行进。他们走的地方,连车马也过不去。他们不禁有点怀念穿越澳大利亚时用的那辆车。也许,在车辆可以行驶的路开出来之前,新西兰布满茂密植物的土地上只能走步行的人。品种繁多的蕨类植物也和毛利人一样,以无比的顽强捍卫着国土。

确实,那是游艇邓肯号,大家不会看错,邓肯号和那帮强盗船员!少校忍不住朝天咒骂了一句。太受不了了!

“那么,我们出发吧。”格雷那万说。他看见两位女伴已准备好上路。

这时,他们听任独木舟自己走。往哪儿划?往哪儿逃?在土人和海盗之间能做什么选择呢?

“不会,”帕噶乃尔回答,“我们要沿着怀帕河河岸走,那里没有障碍,相反,路很好走。”

离他们最近的一只木筏上的土人开了一枪,子弹打中了威尔逊的桨。他们只得往邓肯号那边划几下。

“但是,如果前面还有这些没完没了的荆棘丛挡住我们的路,就会耽搁我们很多时间。”

游艇开足马力,离他们只有半英里了。四面受阻,约翰不知道该怎么走,往哪儿逃。两个可怜的女人,失魂落魂,跪在船上祈祷。

“十五英里,和昨天走的路程差不多。”

土人连续射击,子弹像雨点似的落在小船四周。这时,响起猛烈的爆炸声,游艇上射出的一颗炮弹从逃亡者的头上飞过。逃亡者腹背受击,夹在邓肯号和土人的小船之间一动不动。

“还要走多少路,才能到怀帕河和怀卡托江汇合的地方?”格雷那万问。

约翰·曼格斯急疯了,抓起斧头,正要凿船,让小船载着他和不幸的伙伴们一起沉入海底,忽然听到罗伯特一声喊叫,他停住了。

“所以,我想,”他对格雷那万说,“这段小小的漫步会顺利结束。今晚我们就能到达怀帕河和怀卡托江汇合的地方。过了这个地方,就不必害怕在去奥克兰的路上遇到土人了。”

“汤姆·奥斯汀!汤姆·奥斯汀!”孩子叫道,“他在船上!我看见他了!他认出我们了!他在挥帽子!”

第二天是二月八日。帕嘎乃尔一觉醒来时放心多了,几乎已消除了对这个地方的反感。他最害怕的毛利人并没有出现,他甚至没梦见这些凶恶的家伙威胁他要把他吃掉。早晨,他向格雷那万谈了自己的满意心情。

约翰手中的斧子悬在空中,没有砍下来。

闲话少说,一夜平安无事,除了有几只当地土话叫“纳嘎姆”的沙蝇,把他们叮得很难受,还有一群大胆的耗子,拼命咬他们的干粮袋。

又一发炮弹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把三条独木舟中离他们最近的那条炸成了两段;与此同时,邓肯号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土人吓得惊慌失措,急忙逃跑,划回海岸。

这天,大家一口气走了十四英里路,是可以考虑休息了。没有车子也没有帐篷,大家便各自准备在高大挺拔的松树下睡觉。植被倒不缺,正好充当临时床铺。格雷那万为夜间安全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他和伙伴们都武装好,两人一组,轮流守夜,直到天亮。他们没生火,虽然火障对付野兽是很有用的,但新西兰没有狮子老虎,没有熊,没有任何猛兽。新西兰的野人倒可以代替这些猛兽,而点了火只会把这些两条腿的野兽引过来。

“快来救我们!快来救我们,汤姆!”约翰·曼格斯响亮地叫道。

远方看上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估计走在上面会像散步一样惬意。可是当他们来到这片绿野的边缘时,不禁大失所望。原来不是什么草地,而是一片开着小白花的灌木丛,其间还夹杂着一簇簇高高的羊齿草,新西兰的空地上特别爱长这种草。必须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路,这很费了一些力气。不过到晚上八点,他们已经绕过了哈卡里华塔兰杰斯山脉的头几个山包,并且立即安排宿营。

一转眼工夫,十个逃亡者已平安地上了邓肯号,他们甚至不明白是怎么上船的。

休息过后,大家继续沿着海湾往前走。只见在锯齿状的岩石上,在悬崖绝壁的高处,栖息着一大群各色各样的海鸟,有军舰鸟、鲣鸟、海鸥,还有硕大的信天翁,一动不动地停在壁立的崖尖上。到下午四点钟,大家已轻松地走了十英里路,并不感到累。两位女伴提出继续走,到晚上再休息。路在这一段可能改变了方向,他们将要绕着北边几座山的山脚走,然后进入怀帕河的河谷。

第十七章 邓肯号为何在新西兰的东海岸巡航

十点钟时,他们在一些巨大的岩石脚下休息、吃饭。这些玄武岩排列在那儿,像凯尔特人的石棚。海边有一群密集的牡蛎可供他们大量食用。这些牡蛎很小,味道也不好。但是,司务长奥尔比奈特按照帕噶乃尔的建议,把它们放在炭火上烤熟。这样烹制后,一顿饭工夫好几十个牡蛎被大家吃掉了。

当格雷那万和他的朋友们耳边响起古老的苏格兰歌曲时,他们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他们的脚踏上邓肯号的甲板那一刻,风笛手吹起玛尔科姆氏族之歌,同时一阵阵有力的欢呼声迎接爵士回到他的船上。

果然,不一会儿,五六只吞足了石子的海豹,拖着笨重的身躯,沿着海岸爬下去,很快消失在海水里。可惜,格雷那万一行人的时间很宝贵,不能呆在那儿等海豹回来,观察它们如何吐出石子,减轻身体重量,帕噶乃尔感到十分遗憾。中断的行军又继续下去。

格雷那万、约翰·曼格斯、帕噶乃尔、罗伯特,甚至一向冷静的少校也在内,大家一起抱头痛哭。这首先是快乐、狂喜的眼泪。地理学家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他又蹦又跳,还用他时刻带在身边的望远镜瞄准正在向海岸逃跑的最后两只独木舟。

“这些两栖动物吞卵石不是为了填饱肚皮,孩子,是为了能在水里沉下去。这是一种增加身体比重,好沉到海底的办法。一回到岸上,它们就毫不客气地把石子吐出来。你马上就会看到它们潜入海水。”

但是,当船员看见格雷那万和他的伙伴们衣服破烂,脸色憔悴,带着受过可怕苦难的印记,便都停止了欢笑。三个月前,这些勇敢、出色的旅行家,满怀希望去寻找遇上海难的人,而现在,他们回到船上时却苍白、消瘦得像幽灵。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再看见邓肯号,是造化,完全是造化,把他们带回这条船上来!然而他们回来时是一副多么虚弱、多么衰竭的样子啊!

“好奇怪的食物!而且多难消化呀!”罗伯特说。

即便是这样,格雷那万首先想到的不是疲劳,也不是迫切要解决的饥和渴,而是询问汤姆·奥斯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不是吗!千真万确!”帕噶乃尔说,“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些家伙吃沙滩上的鹅卵石。”

邓肯号为什么会在新西兰的东海岸航行呢?怎么没有落到本·乔伊斯的手里呢?是什么神奇的命运把它带到逃亡者经过的路上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同时向汤姆·奥斯汀发来,老水手不知道该听谁的。于是,他决定只听格雷那万的,也只回答他的问题。

果然,好几只海豹在贪婪地吞食海岸上的小石头。

“那些逃犯呢?”格雷那万问,“你怎么对付那些逃犯的?”

“呀!海豹吃石子儿啦!”

“逃犯?”汤姆·奥斯汀问,那语气好像是一点不懂他的问题。

海豹中间夹着三四只海象,灰蓝色的身子,长二十五到三十英尺。这些巨大的两栖动物懒洋洋地躺在一层厚厚的巨大昆布上,竖起它们能勃起的鼻子,滑稽地抖动着光亮、卷曲、像花花公子的胡子似的长须。罗伯特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群有趣的动物,突然他惊叫起来:

“是呀!就是那些抢了游船的该死的逃犯?”

上涨的海潮舔着海岸,几只海洋动物在岸上嬉戏,有人走过,它们也不逃走。海豹那圆圆的脑袋、宽宽的拱起的前额,很有表情的眼睛,显出一副温顺甚至亲热的样子。看着它们,你就明白,为什么寓言以其特有的方式诗化这些有趣的海洋居民,把它们写成歌声迷人的美人鱼,其实海豹只会发出并不悦耳的哼哼声。新西兰海岸上的海豹数量很多,是抢手的商品。人们捕捉它们是为了取它们的油和毛皮。

“什么游船?”汤姆·奥斯汀问,“爵士阁下的这条游船吗?”

白天,有一段时间,这一小队旅人在沙滩上走,沙子里全是贝壳和墨鱼骨头的碎屑,还夹着大量过氧化铁和低氧化铁。如果拿一块磁石靠近地面,磁石准会立刻裹上一层亮晶晶的水晶似的东西。

“当然啦!汤姆!邓肯号,还有到邓肯号上来的那个本·乔伊斯?”

他们各人背着自己的那份干粮,开始顺着奥特亚海湾走。出于小心谨慎,大家彼此靠得很近,不敢走散,而且把卡宾枪装上了子弹,一面走,一面本能地密切注视着东边那片地势起伏的旷野。帕噶乃尔手上一直拿着那张出色的地图,不时像艺术家一样兴致勃勃地指出,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在地图上都标得多么精确。

“我根本不认识本·乔伊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奥斯汀说。

帕噶乃尔在地图上测量过,卡鲁瓦角到奥克兰的距离是八十英里。如果昼夜兼程,每天行十英里,需要走八天。不过,帕噶乃尔觉得,与其沿着曲曲弯弯的海岸走,不如先到三十里外怀卡托江和怀帕河的交汇处的纳鲁阿瓦希亚村,横贯陆地的邮路打那儿经过。这条路其实可以称为羊肠小道,但能通车子,它贯穿大半个新西兰,从霍克湾上的内皮尔直到奥克兰。这样,可以比较方便地到达德鲁里,在那儿的一家舒适的旅馆里休息,博物学家霍斯泰特先生特别推荐那家旅馆。

“从来没见过他?”格雷那万叫道。老水手的回答使他惊呆了。“那么,汤姆,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邓肯号这个时候会在新西兰的东海岸巡航呢?”

2月7日,早晨六点钟,格雷那万发出了上路的信号。雨已在夜里停了,天空还布满灰蒙蒙的小云朵,把阳光挡在离地面三千米的高度。气温不算太高,人们还能顶得住白天旅行的疲劳。

如果说,格雷那万夫人、格兰特小姐、帕噶乃尔、少校、罗伯特、约翰·曼格斯、奥尔比奈特、穆拉第、威尔逊不明白为什么老水手对格雷那万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那么,当他们听到老水手平静的回答时就更吃惊得目瞪口呆了。

第九章 向北三十英里

“邓肯号在这一带巡航是奉阁下的命令呀。”

“唉,夫人,不用怀疑!”帕噶乃尔回答,“因为,直到1864年8月,也就是他们出事后一年,他们也没露面……在新西兰这个地方,如果一个人有一年不露面,”帕噶乃尔喃喃道,“那就是说,他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奉我的命令?”格雷那万惊讶地说。

“但是,怎见得他们不是平安无事,留在新西兰某个部落里呢?”格雷那万夫人说,“至少,对他们的死可以怀疑。”

“是的,爵士阁下。我是完全按照您在1月14日的信中签发的命令办事的。”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帕噶乃尔回答,“我也常这样想。是一种什么连带关系使豪维特几乎在同样的情况下丧命了呢?谁也说不清。查尔顿·豪维特受主管政府工程的怀德聘用,负责开一条从胡鲁奴依平原到塔拉马考河入海口的马道。1863年1月1日,他带着五个助手出发了。他以无与伦比的智慧完成了这项使命,开出了一条长四十英里的路,到塔拉马考河一个无法通过的地方为止。他回到克赖斯特彻奇。虽然冬天快要到了,他还要求继续开路工程。怀德先生同意了。豪维特又出发为营地准备粮食,以便顺利度过冬季。就在这段时间,他收留了雅各布·鲁帕。6月27日,豪维特以及他手下的两个人,罗伯特·李特和亨利·穆里,离开了营地。他们乘小艇渡过布伦纳湖。自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只发现他们乘坐的那只单薄、扁平的小艇搁浅在岸边。大家找了他们九个星期也没找到。很明显,这几个不幸的人因为不会游泳,淹死在湖里了。”

“我的信!我的信!”格雷那万又惊呼道。

“是啊!”约翰·曼格斯说,“灾难像链环似的一个接一个,好像有一条命运的纽带把旅行家们拴在一起,纽带一断,他们全部丧命。”

这时,十个旅行者围着汤姆·奥斯汀,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这么说,在斯诺威江写的信,邓肯号收到了?

“几何学家维特孔伯,还有查尔顿·豪维特。还记得我们在威默拉地界停留的时候,我给你们讲的那次难忘的探险吗?就是维特孔伯在那次探险中找到了伯克的残骸。维特孔伯和豪维特,每人指挥两个组,在南岛进行考察。1863年初,他们从克赖斯特彻奇出发,目的是寻找穿越坎特伯雷省北部山脉的各种可能的通道。豪维特从省的北界翻过了山,在布伦纳湖上建立了指挥部;维特孔伯则相反,在拉凯阿河谷找到一条通往廷德尔山峰东面的路。维特孔伯有一个同路人,叫雅各布·鲁帕,他的游记后来登在利特尔顿时报上。根据我的记忆,1863年4月22日,这两位探险者来到一座冰峰脚下,拉凯阿河就从那儿发源。他们一直登上峰顶,然后又开始寻找新的通道。第二天,维特孔伯和鲁帕又累又冷,精疲力竭,不得不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厚厚的雪上宿营。他们在山里和谷底转了一个星期,山壁陡峭,不可能有任何出路。他们常常没有火烤,有时甚至没有干粮,随身带的糖化成了糖水,饼干成了面糊,衣服和铺盖都是湿淋淋的,还被虫咬了很多洞。他们有时一天能走三英里,有时一天还走不到两百码。4月29日,他们终于看到一座毛利人的茅屋,还在一个园子里拿到几把土豆,两个朋友分着吃了,这是他们一起分享的最后一餐。当晚,他们到了离塔拉马考河入海处不远的海岸。他们必须到河的右岸,然后向北往格雷河走。塔拉马考河又宽又深。鲁帕找了一个小时,找到两只破损的小划子,他尽可能作了修补,然后把两只划子拴在一起。傍晚时分,两个朋友上了划子,可是刚到河中间,划子就灌进了水。维特孔伯跳进河里,往回向左岸游。鲁帕不会游泳,只好牢牢抓住划子,这倒救了他的命,当然他也受了不少惊吓。他被水流推向岩礁。第一个浪头把他沉入海底,第二个浪头又把他抛到海面,撞在岩石上。晚上到了,那是最黑的一夜。天上下着倾盆大雨。鲁帕身上好几处受伤,流着血,又在海水里泡得肿胀。他跟划子一起被浪头颠簸了几个小时,最后他失去了知觉,被海浪抛到岸上。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向一个泉眼爬去,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离他昨天想过河的地方大约有一英里。他站起身,沿着海岸走,不久发现了不幸的维特孔伯,头和身子陷在烂泥里,已经死了。鲁帕用手在沙子里挖了一个坑,掩埋了伙伴的尸体。两天后,饿得半死的他被几个好客的毛利人——毛利人也有好客的——收留了;5月4日,他到达了布伦纳湖查尔顿·豪维特的宿营地。但是六个星期后,豪维特也像不幸的维特孔伯一样死于非命。”

“来,我们把事情解释清楚,我真以为在做梦呢。”格雷那万说,“你收到过一封信,汤姆?”

“他们的名字是……”玛丽·格兰特问。

“是的,是阁下您的信。”

“遵命,夫人,”地理学家说,“不过,我的讲述不会长。我要讲的不是那些和澳大利亚吃人怪物展开肉搏的大胆发现家。新西兰国土不大,很容易被人考察遍。我的故事的主人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家,而是一般的观光客,他们在毫无浪漫意味的事故中成了牺牲品。”

“在墨尔本收到的?”

“我们也要听。”格雷那万夫人说。“坏天气倒让我们有机会受教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帕噶乃尔先生,您就讲给大家听吧。”

“是的,在墨尔本,在我快要修好邓肯号的时候。”

“谢谢您,帕噶乃尔先生,我专心听着呢。”

“那封信呢?”

“当然,孩子。既然你迫不及待想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我来讲给你听。”

“信不是您亲笔写的,但是有您的签名,爵士。”

“您知道他们的故事吗?”小格兰特问。

“正是这样。我的信是由一个叫本·乔伊斯的逃犯捎给你的。”

“有几个,孩子,比如胡克医生,布里扎特教授,博物学家迪芬巴赫和尤利乌斯·哈斯特。但是,虽然他们为自己热爱的探险事业献出了生命,他们还是不及澳大利亚或非洲的旅行家有名……”

“不,是一个名叫艾尔顿的水手,布里塔尼亚号上的下士。”

“帕噶乃尔先生,”罗伯特又问,他一想到远途航行作地理考察便两眼发亮,“新西兰有没有像澳大利亚的伯克和斯图尔特那样有名的旅行家?”

“是的!艾尔顿和本·乔伊斯是同一个人。那么,信里说什么了?”

“是的,孩子。他是一个科学考察团的成员,1858年,这个考察团乘奥地利的军舰诺瓦拉号作环球航行。”

“命令我立刻离开墨尔本,到东海岸来……”

“他是个旅行家吗,帕噶乃尔先生?”罗伯特问。

“澳大利亚的东海岸?”格雷那万问,语气那么激烈,问得老水手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能吧,夫人,”地理学家回答,“但是,我可不抱这样的希望。孤立的小部队一般不在荒野里走,因为任何小树丛、小荆棘丛里,都可能躲藏着机灵的射手。我不指望能受到第四十团士兵的保护,不过,我们要沿着西海岸向北走,那里有几个传教团所在地。我们可以一站一站走到奥克兰,很方便。我甚至考虑沿怀卡托江走,就是德·霍斯泰特先生过去走的那条路。”

“澳大利亚东海岸!”汤姆瞪大眼睛重复了一下。“不,不,是新西兰的东海岸!”

“也许我们能碰上欧洲军队的某个小分队?”格雷那万夫人说,“那就算我们运气了。”

“是澳大利亚的东海岸!汤姆!澳大利亚!”格雷那万的伙伴们异口同声地说。

“的确,向北走最为明智。”帕噶乃尔回答,“毛利人对欧洲人很恼火,尤其对英国人。所以,我们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这时,奥斯汀好像感到一阵晕眩。格雷那万说得那么肯定,以至他害怕真是自己看信时看错了。他,一个忠心耿耿、办事严格的老海员,竟会出这样的差错?他脸红了,惊慌不安起来。

“那么,我们向北走比较明智。”格雷那万说。

“别自责了,汤姆,”格雷那万夫人说,“这是天意……”

“正是。我们上岸的地方在卡菲亚港以北几英里。也许毛利人的大旗还在卡菲亚港飘扬呢。”

“不对,夫人,对不起,”老汤姆又说,“不对!这不可能!我没有弄错!艾尔顿也读了信,相反,是他要我到澳大利亚东海岸去!”

“就是麦夸里号搁浅后,把我们扔下来的地方?”

“艾尔顿?”格雷那万吃惊地问。

“我想是的。”

“正是他!他坚持说信上写错了,您要我到图福湾和您会合!”

“按你的看法,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这场战斗要打到塔拉纳基省和奥克兰省?”

“那封信还在你那儿吗,汤姆?”少校问。他感到事情蹊跷极了。

“没有,我的朋友,”帕噶乃尔回答,“英国人决定进军塔拉纳基省,包围玛泰塔瓦,这里是威廉·汤普森的堡垒。但是,他们要以重大伤亡为代价才能占领这个堡垒。我离开巴黎的时候,听说总督和将军刚接受了塔兰加各部落的投降,并且让他们保留四分之三的土地。还听说,叛军主要首领,威廉·汤普森也考虑投降,但是,澳大利亚各家报纸并没有确认这条消息;相反,很可能就在此时此刻,抵抗运动正以新的活力重新组织起来。”

“还在,麦克·纳布斯先生,”奥斯汀回答,“我这就去找。”

“怀卡托县被占领后,战争是不是结束了呢?”约翰问。

奥斯汀跑去艏楼舱室。他不在的那一会儿,大家面面相觑,一句话不说,除了少校。少校眼睛盯着帕噶乃尔,两臂交叉在胸前,说:

“成功过,夫人,连英国人自己也常常赞叹新西兰人的勇敢。新西兰人善于打游击战,作小范围的偷袭,向小部队进攻,抢劫殖民者的据点。英国兵不得不搜索乡村的每个灌木丛,所以卡默伦将军觉得有些难以应付。经过长期血腥战斗后,1863年,毛利人占领了怀卡托上游的一个要塞。要塞建在一道陡峭山脉的尽头,有三道防线保卫。土人预言家号召所有的毛利人起来保卫自己的土地,并且预言一定能把白人全部歼灭。卡默伦将军指挥三千名士兵作战,自从上校斯普伦特被毛利人野蛮杀死后,这些士兵抓到毛利人一律格杀勿论。双方进行了残酷的交战。有些仗一打就是十几个小时,而毛利人面对欧洲人的炮火毫不退却。威廉·汤普森统率的怀卡托部落异常凶猛,是独立大军的主力。这个土人头领起初指挥两千五百名士兵,后来指挥八千士兵。松基和赫基这两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酋长,也派自己的部属去助战。在这场圣战中,妇女们参加了艰苦的工作。但是,正义的一方没有好的武器。经过多次激战后,卡默伦将军终于占领了怀卡托县城,一个没有人的空城,因为居民们已经从四面八方逃走了。战争中有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一次,四百个毛利人被卡雷准将手下的一千英国兵围困在奥拉康碉堡里,没有粮食也没有水,但是他们拒不投降。然后,有一天正午,他们在第四十团的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逃进沼泽地。”

“啊呀呀,帕噶乃尔,要是那样,就得承认错得太过分了!”

“到目前为止,反抗成功过吗?”格雷那万夫人问。

“嗯?”地理学家哼了一声。他躬着背,眼镜推在脑门上,整个人像个巨大的问号。

“一个世纪以来,他们的人数已经大大减少。”地理学家回答,“1760年,库克估计他们有四十万之众。1845年,根据‘土人保护协会’的统计,这个数目已降低到十万九千。‘文明人’的杀戮、疾病、烈酒,造成毛利人大量死亡;不过,两个岛上的土人加起来还有九万,其中三千个精壮兵丁,他们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不让欧洲人的部队得逞。”

奥斯汀回来了,手里拿着由帕噶乃尔书写、格雷那万签名的那封信。

“毛利人多吗?”约翰·曼格斯问。

“请阁下自己看。”老水手说。

“这个冲突发生在1860年,”帕噶乃尔说,“在北岛西南海岸的塔拉纳基省。一个土著人在新普利茅斯附近拥有六百英亩土地,他把这块地卖给了英国政府。可是丈量员来测量这块地时,酋长金基不同意。三月份,他在这块有争议的六百亩地上造了营房,四周围上高高的栅栏。几天后,戈尔德上校带领他的部队抢占了营房,就在那天,打响了这场民族战争的第一枪。”

格雷那万接过信,念道:

“那么,这个冲突……”格雷那万问。

命令汤姆·奥斯汀即刻驾邓肯号出海,经由37度纬线,驶往新西兰东海岸!……

“也许应该说‘重新开始’,亲爱的小姐,”帕噶乃尔回答,“因为,1845年已经有过第一次起义。大约在1863年末又重新开始。其实,在此之前,毛利人早就在准备打破英国人统治的枷锁了。土著人的民族党一直为毛利人当选头领积极地进行宣传活动。他们想要老波塔托当国王,想把他住的位于怀卡托江和怀帕河之间的村子变成新王国的首都。这个老波塔托胆量不大,可诡计多端。他的首相果断而又聪明,是恩加蒂哈华部落的后代,在外国人占领这个部落前,住在奥克兰地峡上。首相名叫威廉·汤普森,成了这场独立战争的灵魂。他巧妙地组织了毛利人部队。在他的思想启发下,塔拉纳基省的一个头领也把分散的部落联合起来,为同一个事业斗争。另一个怀卡托地区的首领组织了‘土地联盟’,这是一个真正保卫国家财产的联盟,它的宗旨是阻止当地人把土地卖给英国政府。他们举行了一次次宴会,就像在文明国家那样,这些宴会往往是一场革命的前奏。英国报纸已经开始注意这类令人惊慌的迹象,政府也很为‘土地联盟’的活动担心。总之,民众的思想已经被鼓动起来了,炸药随时可能爆炸,只差一个火星点燃它,或者,更准确地说,只要两种敌对利益发生冲突,就能引起爆炸。”

“新西兰!”帕噶乃尔蹦起来叫道。

“这场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玛丽·格兰特问。

说着,他从格雷那万手里一把抓过信来,揉了揉两眼,把眼镜在鼻梁上架好,然后也读信。

“我们离开欧洲已经整整半年了,”帕噶乃尔说,“我无法知道我们走后发生的事,除了穿越澳大利亚时,在马利伯勒和塞姆尔的报纸上读到几则关于战事的消息。那时,北岛的战争打得很激烈。”

“是新西兰!”他以一种无法描述的语调说,同时信从他手里滑落下来。

“现在,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打得怎么样了呢?”约翰·曼格斯问。

这时,他感到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直起身子,发现少校站在自己面前。

“夫人,英国人才不管什么战争不战争呢!”帕噶乃尔回答,“他们一面打仗,一面展出自己的产品。这丝毫不影响他们。他们甚至在新西兰人的枪口下修筑铁路。在奥克兰省,德鲁里铁路和梅尔梅尔铁路都穿过叛乱部落占据的主要地点。我敢打赌,铁路工人从火车上开枪呢!”

“好哇,我的好帕噶乃尔,”少校神情严肃地说,“还算运气,你没有把邓肯号派到交趾支那去!”

“什么!也不管英国人和这里的土著人正在交战?”格雷那万夫人问。

这句玩笑话叫可怜的地理学家完全无地自容了。游艇上的所有人一起纵声大笑起来。帕噶乃尔像疯了似的走来走去,两手捧着脑袋,狠命揪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机械地由艉楼舷梯下到甲板上,在甲板上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然后又爬上艏楼。在舷梯上,他的脚给绊在一卷缆绳里,打了个趔趄。他随手抓住一根绳子。

“当然是,亲爱的约翰,”帕噶乃尔回答,“霍布逊少校占据了北岛,后来当了那里的总督。从1840年到1860年,英国人在两个岛上条件最好的地方,陆续建立了九个殖民区。由此就有了现在的九个省。四个省在北岛:奥克兰省、格拉纳基省、惠灵顿省和霍克湾省;五个省在南岛:纳尔逊省、马尔伯勒省、坎特伯雷省、奥塔戈省和南部省。到1864年6月30日,人口总数为十八万零三百四十六人。四面八方建起了商业大城。等我们到了奥克兰,你们一定会由衷地赞赏这个南太平洋上的科林斯[11]的地理位置。城市俯瞰着狭长的地峡,像一座架在太平洋上的桥。奥克兰已经有一万二千个居民。它西边的新普利茅斯,东边的阿胡里里,南边的惠灵顿,都是很繁荣、很热闹的城市。南岛上有纳尔逊城,它堪称这个岛国的蒙彼利埃[12],新西兰的花园;库克海峡上有皮克顿城。奥塔戈省资源丰富,全世界的淘金者都涌到这里。克赖斯特彻奇、因弗卡吉尔和达尼丁是这个省的重要城市。请注意,这里讲的城市决不是什么野人部落聚居、小茅草屋集中的地方,而是名符其实的城市,那里有港口、码头、教堂、银行、植物园、博物院、动植物驯化园、报馆、医院、慈善机构、哲学研究所、共济会员之家、俱乐部、合唱团、剧院、万国展览会等等,一样也不比伦敦或巴黎少!如果我的记忆准确的话,就在今年,也许就在此时此刻,一个世界工业产品展览会正在这个有食人肉习俗的国家举办呢!”

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艏楼的炮开火了。一阵霰弹打在平静的海面上。原来,倒霉的帕噶乃尔抓的是大炮的引绳,大炮是装了炮弹的。扳机压在了雷管上,所以发生雷鸣般的爆炸。地理学家从艏楼舷梯上仰面朝天跌下去,又从舱口一直跌进船员室里,不见了。

“但是,英国人不是已经成了新西兰主要地区的主人了吗?”约翰问。

爆炸声先引起一惊,然后是一声恐怖的大叫。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幸。十名水手奔到中舱,把缩成一团的帕噶乃尔抬了上来。

“夫人,”他回答格雷那万夫人的问题时这样说,“我再一次重复我已经说过的话:新西兰人是一个勇敢的民族,他们曾一度做了让步,现在正拼命抵抗英国入侵者。毛利人的部落组织很像从前苏格兰人的氏族,每个部落就是一个大家庭,部落公认一个酋长,酋长要求部落成员对他绝对敬重和服从。毛利人骄傲、骁勇,有的身体高大,头发平直,像马耳他人或巴格达的犹太人;有的个儿比较矮小、粗短,像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儿,但个个身强体壮,高傲好斗。他们有过一位闻名遐迩的酋长,叫喜喜,是个十足的韦辛格托里克斯[10]。所以,如果毛利人和英国人的战争在北岛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著名的怀卡托人部落就生活在那里,他们在威廉·汤普森的带领下保卫自己的土地。”

地理学家不再说话了。

大部分头领都觉得,女王的保护所要的代价太高,因此不肯同意,但是最终,许诺和礼品比霍布逊的说教对这些野人的影响更大,于是,新西兰的土地归英国女王的事就这样确定了。自1840年到邓肯号离开克莱德海湾,这期间发生的一切,没有一件帕噶乃尔不知道,而且他随时准备把它们讲给伙伴们听。

大家把他瘦长的身躯搬到艉楼甲板上。他的伙伴们急得束手无策。少校在重大的关头总是扮演医生的角色。他准备脱掉帕噶乃尔的衣服,好给他包扎伤口;他的手刚碰着像是快要死的帕噶乃尔,不料,这一位像通了电流似的一骨碌坐起来。

次年的1月5日,新西兰人的主要头领被召集到帕亚村的英国驻官的寓所。霍布逊千方百计要他们答应归顺,他说,维多利亚女王已经派部队和军舰来保护他们,他们的权利会得到充分保障,他们仍享有完全的自由,不过,他们的土地将归女王所有,他们必须把自己的财产卖给女王。

“决不脱!决不脱!”他叫道,一面把破衣服往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拉,还扣好衣扣,动作快得出奇。

果然,1840年1月29日,三帆舰使者号来到了北岛北边的两岛海湾。海军少校霍布逊进驻了科沃拉雷卡村。他命令村民们到新教教堂集合开大会,会上他宣读了英国女王的任命书。

“可是,帕噶乃尔……”少校说。

自从阿贝尔·塔斯曼于1642年12月16日到过库克湾以后,常有欧洲船只去那儿考察,但新西兰人在他们的岛上仍然过着独立、自由的生活。没有一个欧洲强国想到来占领太平洋上的这组群岛。只有定居在岛上几个地方的传教士,给这些新发现的岛屿带来基督教文明的好处。不过,他们中有些人,尤其是英国国教教徒,想让新西兰人的头领屈服于英国的统治。这些头领被他们的巧妙手段所笼络,在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一封信上签了名,请求女王的保护。但是,比较有远见的人感到这样做很愚蠢。其中的一个,在信末盖上他的文身图案后,说了下面这几句预言性的话:“我们失掉了自己的国家;从此,它不再属于我们;外国人不久会来占领它,而我们则会成为外国人的奴隶。”

“不!我说不嘛!”

在被迫休息的时间里,大家谈话的主题是正在新西兰进行的战争。为了认识和正确估计麦夸里号的遇难人处境的严峻,就必须了解这场血染新西兰北岛的斗争。

“必须检查一下……”

约翰指望,这场倾盆大雨既然来得猛也会去得块。谁知并非如此。几个钟头过去了,天气仍然没有一点改变。中午时分,风力渐渐加大,使雨势更猛。面对这种情况,世上最有耐心的人也会烦躁不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车,冒着这样的暴雨上路简直是发疯。再说,到奥克兰,走几天就够了,晚十几个小时抵达也无妨大碍,只要土著人不来这里。

“你不能检查!”

威尔逊正好在这时发现了一个石洞,是玄武岩在海水长年累月的冲击和侵蚀下形成的。于是旅行者们带着武器和食物躲进洞里。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海藻,是过去被波浪冲进来的,如今已经干了。这正是一张天然的床垫,大家凑合着在上面坐卧休息。他们又在洞口堆了几块木柴,生了火,尽量把身上的衣服烤干。

“你可能摔断了……”麦克·纳布斯又说。

格雷那万本想一个钟头也不耽搁,立即沿着海岸北上去奥克兰。但是,从早晨起,天空就布满乌云,将近十一点钟,他们上岸后,愈集愈浓的水汽凝成了暴雨。他们不能上路了,而是必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是的,”帕噶乃尔回答,两条长腿已经直挺挺地站立起来,“但是我弄断的东西,木匠会修好的!”

第八章 所在国家的现状

“是什么?”

格雷那万、罗伯特、威尔逊、穆拉第都跳进水里,用缆索将木筏牢牢拴在附近的礁石上,又一个个用双臂把两个女伴传到岸上,甚至她们的裙子都未被弄湿。接着,所有的人,带着武器弹药和食品,全部踏上了新西兰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海岸。

“船员室的撑柱。我摔下去的时候弄断的。”

所幸——这一回是幸运——木筏突然撞上了什么,停了下来。原来它搁浅在一片离海岸约五十米的暗沙礁上。

听了这句答话,大家又哄堂大笑。同时,这句答话也让可敬的帕噶乃尔的朋友们放了心,因为,这说明,他在艏楼的大炮那里闯了祸却还安然无恙。

退潮会把他们重新带到海上吗?约翰焦虑地交握着双手,恨恨地看着那片无法靠近的陆地。

少校却想,“无论如何,这个地理学家害羞得叫人奇怪!”

十点钟,木筏几乎停住不走了,而他们离海岸还有三链远。已经没有锚可供停泊了。

然而,从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的帕噶乃尔还必须回答一个他无法回避的问题。

不过,到九点钟时,他们离陆地已不到一海里了。海岸上布满了碎浪礁,而且十分陡峭,必须找到一个可以靠岸的地方。风渐渐减弱,不久完全停了。疲软的帆拍打着桅杆,桅杆受力很大。约翰命人把帆落下。现在只靠海水把木筏推向海岸,木筏已经无法驾驭了,而大片大片的墨角藻又阻碍它行进。

“现在,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对他说,“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承认,你的心不在焉反而救了我们。没有你,邓肯号肯定落在逃犯手里了;没有你,我们肯定再一次被毛利人抓走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是什么奇怪的联想,是什么荒谬的想法,使你把澳大利亚写成了新西兰呢?”

帆张了起来,木筏缓缓向陆地驶去,那陆地是灰蒙蒙的一大团,显现在朝阳照亮的天幕上。木筏巧妙地避开或绕过礁石。但是海上风向不稳定,木筏不像在接近海岸。要抵达这片新西兰陆地真不容易!而上了岸又会是多么危险!

“嗨!还用说吗!”帕噶乃尔大声说,“是……”

他们试了足足半小时,没能成功;约翰急着起航,便决定割断锚缆,弃锚于海底。这个破釜沉舟的决定意味着,如果涨潮的时间不够他们抵达海岸,即使遇到紧急情况,他们也不可能在海上停泊了。然而约翰不想再耽搁了,一斧头砍断了缆绳,于是木筏在时速两海里的海水推动下,随波逐流,顺风前行。

但是,这时,他的目光移到罗伯特和玛丽·格兰特身上,于是,他戛然停住;然后,他回答说:

海水渐渐涨潮,风又开始从海面吹向海岸。现在是早晨六点钟。时间紧迫。约翰准备起航。他命令起锚,可是锚爪在锚缆的不断震动下,已深深嵌进沙里。虽然威尔逊装了吊锚滑车,但是,没有起锚机还是无法把锚拔出来。

“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格雷那万,我是个不理智的人,一个疯子,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到死都是个出名的粗心人……”

狭小的木筏就要被黑暗吞没,木筏上的乘客面临的处境真是令人担忧!他们中有的在迷迷糊糊打盹儿,睡眠中仍忧心忡忡,很有可能会做噩梦;有的干脆一点儿也睡不着。天亮时,所有的人都感到很累。

“除非剥掉你的皮。”少校接上去说。

黄昏持续了几分钟,不久,显现在东面和北面天边的陆地融进了夜色。

“剥掉我的皮!”地理学家怒气冲冲地叫道,“这是个暗示吗?”

夜幕渐渐降临。日轮在水光折射下成了长圆形,殷红如血,眼见它即将消失在水天交界线的后面。最接近天边的几道水波在日落的地方粼粼发光,如同一片片流动的水银。在那边,天和水之外只有一个明显的黑点,那就是搁浅在暗礁上一动不动的麦夸里号的船身。

“暗示什么,帕噶乃尔?”麦克·纳布斯用他平静的声音问。

约翰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他担心锚缆会断,或者锚会滑脱,而遇到其中任何一种情况都将是一场灾难。

帕噶乃尔没有回答,这件事也就没下文了。邓肯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已经弄清楚;旅行者们得救完全是奇迹,现在,他们只想赶快回到舒适的船舱里,赶快吃午饭。

奥尔比奈特从食品箱里拿出几块干肉和十几块饼干。司务长为自己只能给大家这么点菲薄的食品感到惭愧。但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了下去。连两位女人也不例外,其实她们被海浪颠簸得几乎没有了食欲。确实,木筏顶着海浪,锚缆被震得直抖动,这种猛烈震动使人很疲惫。木筏在短而急、起伏不定的波浪上不停地上下晃动,即便撞在水下的岩脊上也不会比现在颠得更厉害。有时简直让人以为木筏真的触礁了。锚缆绷得很紧,每过半小时,约翰就命人放一英寻绳子,好让它松一松劲。假如不采取这种措施,锚缆肯定会断,那时,木筏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迷失在大海上。

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让格雷那万夫人、玛丽·格兰特小姐、少校、帕噶乃尔和罗伯特回艉楼,而把汤姆·奥斯汀留在身边,还有事要问他。

“也只好吃晚饭了。”少校加了一句。

“现在,汤姆,”格雷那万说,“请你回答我,你当时没觉得,命令邓肯号开往新西兰有点奇怪吗?”

“爵士,”年轻的船长回答,“您被一种光学假象迷惑了。海浪看似往岸边涌,其实不然,只不过是水分子在晃动罢了。您要是往浪里扔一块木头,就会看到,只要没有退潮,木头在那儿是静止不动的。所以,我们只好耐心等待了。”

“是的,爵士,”奥斯汀回答,“我当时是很奇怪,但是,接到任何命令,我都从来不提出争论,这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我服从了。我能不这样做吗?如果由于我没严格执行您的指令,出了事,我不成罪人了吗?如果是您,您会不照办吗,船长?”

海上掀起相当大的波浪,仿佛在不断朝海岸涌去。所以,当格雷那万知道他们要在木筏上过一整夜时,便问约翰,为什么不借助波浪的推动接近海岸。

“不会!汤姆。”约翰·曼格斯回答。

晚上九点之前,海水不会再涨潮。既然约翰·曼格斯不想在夜间航行,他便让木筏一直停泊到次日早晨五点。陆地遥遥在望,离他们不到三海里。

“但是,你心里怎么想的呢?”格雷那万问。

穆拉第已准备好执行这个命令,他在海深五寻的地方下了锚。木筏倒退了近四米,缆绳给绷得紧紧的。临时帆也收了起来。大家做好了停泊一段时间的准备工作。

“爵爷,我当时想,为了找哈瑞·格兰特,应当到您命令我去的地方。我还想,由于出现新的情况,大概有一条船会把您带到新西兰,所以,我应当在新西兰的东海岸等您。再说,离开墨尔本时,我保守秘密,没说我们要去哪里,直到船开到大海上,已经看不见澳洲陆地时,船员才知道。不过,那时船上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大惑不解。”

海水涨潮还会持续一小时左右,木筏可以前进两海里,然而,这时海上风却几乎完全停了,而且似乎有从陆地刮过来的趋势。所以木筏很难前进,不久,甚至开始被退潮推向大海。约翰一刻也不迟疑,立即命令停泊。

“你说什么,汤姆?”格雷那万问。

“出发,威尔逊,”年轻的船长说,“径直向海岸划。”

“我是说,”汤姆·奥斯汀回答,“起航的第二天,当艾尔顿知道邓肯号开到哪里去时……”

“你看着办吧!”

“艾尔顿!”格雷那万吃惊地说,“那么他现在就在船上?”

“只好放弃它了,帕噶乃尔先生,”约翰·曼格斯说,“再说,海上颠簸得这么厉害,我倒宁愿乘我们的木筏,不乘这只单薄的小艇呢!轻轻一撞就能把它撞成碎片!爵士,看来我们在这儿已无事可做了。”

“是的,爵爷。”

“真可惜,”帕噶乃尔说,“否则,这条交通艇可以把我们送到奥克兰。”

“艾尔顿在这儿!”格雷那万反复说,一面看着约翰·曼格斯。

“毫无用处,”约翰·曼格斯回答,“废物一堆,只能当柴烧。”

“真是天意!”年轻的船长回答。

“毫无用处了吗?”麦克·纳布斯问。

顷刻间,艾尔顿的所作所为,他长期酝酿的阴谋,格雷那万受伤,穆拉第遭暗害,小队陷在斯诺威江沼泽地,行进艰难……这坏蛋过去所做的一切,像闪电似的飞快展现在两个人的眼前。现在,由于客观情况的奇妙变化,这个逃犯落在他们的手掌之中了。

“是的,船长,空的,而且包板都绽开了,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他在哪里?”格雷那万急切地问。

“空的吗?”约翰·曼格斯问。

“在船头的一个舱房里,有人看守着。”汤姆·奥斯汀回答。

站在前面的穆拉第设法不让木筏和小艇相撞,而让侧翻着的小艇缓缓靠上来。

“为什么把他关了起来?”

于是,威尔逊改变了木筏前进的方向,可是海风渐渐平息下来,这样,木筏划了两个小时才到了小艇所在的地方。

“因为,艾尔顿看到游船开往新西兰,恼火极了,他想强迫我改变航向,他还威胁我,又唆使我手下的人起来造反。我明白了,这是个危险的家伙,不得不对他采取了防备措施。”

“真的,”约翰·曼格斯说,“威尔逊,朝小艇那边划!”

“这以后呢?”

“这只小艇对我们也许有用。”格雷那万说。

“这以后,他一直待在他的舱房里,并没有想办法跑出来。”

木筏上的乘客们静默了一会儿。大家看着那只单薄的小划子渐渐漂近。它显然是在离岸四海里的地方翻掉的,划子上的人一个也没能幸免于难。

“很好,汤姆。”

“但愿老天可怜他们!”玛丽·格兰特轻声说。

这时,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被请到艉楼去。午饭已经做好,他们太需要这顿饭了。他们在军官饭厅的餐桌前坐下,缄口不谈艾尔顿的事。

“是的,夫人,”约翰·曼格斯回答,“想必他们是遇难了,周围是岩礁,海上风浪那么大,又在漆黑的夜里,他们必死无疑。”

但是,吃完饭后,当恢复了体力和精神的旅行者聚在甲板上时,格雷那万告诉他们,艾尔顿就在游船上。同时,他宣布,要把这个下士水手叫出来,在大家面前审问他。

“不幸的人!”海伦娜惊呼,“他们遇难了!”

“我可以不参加审问吗?”格雷那万夫人问,“老实对你说,亲爱的爱德华,看见这个坏蛋,我会非常非常不舒服。”

“是的,爵士。是麦夸里号的救生艇,船底朝上!”

“这是一次对质,海伦娜,”格雷那万爵士回答,“留下来吧,求你了。必须让本·乔伊斯面对他所有的受害人!”

“麦夸里号的救生艇!”格雷那万也叫道。

听了这句话,海伦娜留下了。她和玛丽·格兰特在格雷那万身边坐下。少校、帕噶乃尔、约翰·曼格斯、罗伯特、威尔逊、奥尔比奈特围坐在格雷那万四周,他们都曾被那个逃犯的奸计害得好苦。游艇上的船员虽然还不明白这一幕的重大意义,但都安静地待在那儿,一声不响。

“是的!”约翰·曼格斯叫道,“船上任何东西都不会漂在海上,随着海浪沉浮的。”

“把艾尔顿带上来!”格雷那万说。

“不可能,”格雷那万回答,“船上任何东西都不会漂那么远。”

第十八章 是艾尔顿还是本·乔伊斯

“会不会是麦夸里号上的一截桅杆?”格雷那万夫人问。

艾尔顿出来了。他沉着地走过甲板,登上艉楼舷梯。他目光阴沉,牙关咬紧,两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整个人倒显得不卑也不亢。当他站在格雷那万面前时,他把两臂叉在胸前,默默地、平静地等着人家审问。

“不是礁石,”他观察了一会儿以后说,“是一样东西漂在海上,随着海浪沉浮。”

“艾尔顿,”格雷那万说,“你瞧,你和我们又聚在邓肯号上了,你曾经企图把这条船送给本·乔伊斯那伙逃犯。”

约翰专注地看着它,为了看得更清楚,还向帕噶乃尔借来望远镜。

听了这句话,下士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不动声色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因为愧疚而脸红,是因为失败而感到耻辱。他曾想当这条船的主人,却成了俘虏,给关在船上,而且,他的命运很快要在这儿决定。

半个小时内,他们前进了半海里。但是,很奇怪,那个黑点始终露在海浪外面。

但是,他并不答话。格雷那万耐心地等着。艾尔顿顽固地保持绝对的沉默。

“是,船长。”威尔逊回答,一面以全身的重量压在木筏后部的大桨上。

“说话呀,艾尔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格雷那万又问。

“它正好在山脊北边。”约翰·曼格斯说,“威尔逊,注意往海中间划。”

艾尔顿迟疑了一下,额头上堆起深深的皱纹;接着他平静地说:

“确实,”帕噶乃尔说,“我们要设法把它的位置记下来,以免撞上去,因为海潮不久就会把它淹掉。”

“我没什么可说的,爵士。我太傻,让人给逮住了。您想怎么样就请便吧!”

“在那里。”格雷那万夫人回答,一面指着前方一海里远的一个黑点。

说完,这个下士水手把目光移向伸展在西边的海岸,摆出一副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看他那神情,就好像他和这件重大的事毫无关系似的。但是,格雷那万早就下决心要保持耐心。一个强大的动机促使他去了解神秘的艾尔顿的某些细节,尤其是涉及哈瑞·格兰特和布里塔尼亚号的事。因此,他继续审问,说话的声音非常柔和,捺住心头强烈的愤怒,命令自己一定要十分冷静。

“在哪里,夫人?”帕噶乃尔问。

“我想,艾尔顿,”他接着说,“你不会拒绝回答我想问你的某些事吧。首先,我该称呼你艾尔顿呢,还是本·乔伊斯呢?你到底是不是布里塔尼亚号上的下士水手?”

“还剩下一个。”格雷那万夫人说。

艾尔顿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海岸,对任何问题都装聋作哑。

十二点半,帕噶乃尔叫大家看,所有的礁石都消失在上涨的海水下面了。

格雷那万的眼睛开始冒火,他继续问下士水手:

行到中午时分,他们离海岸还有五海里。在明亮的天空下,已能清楚地辨出那片陆地的地形起伏:东北部耸立着一座高约两千五百英尺的山峰,在天幕上勾画出奇怪的轮廓,有点像一个做着鬼脸的猴子脑袋倒过来的剪影。这就是皮龙亚山,地图上标明,它正好位于三十八度纬线上。

“你能告诉我,你怎么离开了布里塔尼亚号,为什么到了澳大利亚吗?”

开始,航行很顺利。渐渐地,黑色礁石露出水面的部分,以及一片片黄色沙洲,被涌起的海浪淹没了。精神必须非常专注,动作必须十分灵巧,才能避开这些隐在水面下的岩礁,才能操纵这个不易驾驭、动辄偏航的木筏。

还是沉默,还是不动声色。

不过,他还是怀着成功的希望。风力渐渐增大。涨潮是在十点钟开始的,那么他们大概能在下午三点靠岸,否则就要抛锚,或被退下来的海水带回到大海上。

“你听好,艾尔顿,”格雷那万又说,“说出来对你有好处。坦白是你最后的出路,如果你态度老实,我们会考虑的。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海岸就在九海里之外,这点距离,一只装有几把好桨的划艇,三小时之内就能走完。然而,他们乘坐的是一只木筏,速度便要大打折扣了。假如风力保持下去,也许他们只需趁这一次海潮,就能抵达海岸。万一风平息下来,退潮会把木筏带走,那么,就必须停泊下来,等下一次涨潮。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约翰·曼格斯不免忧心忡忡。

艾尔顿朝格雷那万这边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爵士,我没什么要回答的。应当由法庭,而不是由我自己来提供我有罪的证据。”

帆张开了,在风和海潮双重力量的推动下,筏子开始向陆地进发。

“要证据很容易!”格雷那万回答。

格雷那万夫人、玛丽·格兰特小姐通过一张粗大的绳梯,从麦夸里号下到木筏,坐在桅杆脚下装食物的木箱上。伙伴们站在她们身旁。威尔逊握住木桨,约翰抓着收帆索。穆拉第割断那根连着木筏和麦夸里号的缆绳。

“容易!爵士?”艾尔顿用讥讽的口吻说,“爵士好像过于自信了。我呢,我敢肯定,法院里最有本领的法官也拿我没办法!谁能说得出我为什么来澳大利亚,既然格兰特船长不在,没人知道了?谁能证明我是警方通缉的那个本·乔伊斯,既然我从来没落在警察手里,而且我的伙伴也都没给抓住?除了你,谁能指控我犯过什么罪,甚至哪怕是一桩可以指责的行为?谁能肯定我企图劫持这艘船,然后把它送给逃犯?没有一个人,您听好,没有一个人!您有怀疑,可以,但是,必须有确实的证据,才能判一个人有罪,而您缺少证据。在您掌握了相反的证据之前,我还是艾尔顿,是布里塔尼亚号上的下士水手。”

“上木筏!”约翰大声命令。

说着说着,艾尔顿激动起来,但是很快又回复到起初的冷漠状态。他大概以为,他的声明会结束审问;但是格雷那万接过话头又说:

“都准备好了,船长!”威尔逊回答。

“艾尔顿,我不是一个负责对你进行预审的法官。这不是我的事。我们必须明确各自的身份、地位。我不要求你做任何对你自己不利的事。这是法院的职权。但是,你知道我正在寻找什么,而你的一句话可能给我提供我失掉的线索。你愿意说吗?”

“大家准备好了吗?”约翰·曼格斯问。

艾尔顿摇摇头,表示坚决不愿开口。

十点钟时,大家感到海水开始上涨,从西北方吹来轻微的海风,海面皱起小小的波浪。

“你愿意告诉我格兰特船长在哪里吗?”

一只小锚也运上了木筏,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海水涨潮时筏子还不能靠岸,约翰就必须在海上下锚。

“不,爵士。”艾尔顿回答。

首先装食品,数量要足够吃到奥克兰,因为不能指望那片贫瘠的土地能提供什么吃的东西。奥尔比奈特的专门库房里还有点罐头肉,那还是上麦夸里号之前购买的,已所剩不多。还得靠船上的粗劣食品,航海人吃的劣质饼干,还有两桶咸干鱼。奥尔比奈特真是感到脸上无光。这些食品给装进木箱,木箱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水。木箱运上木筏后,用粗缆绳拴在临时桅杆的脚下。接着大家又把武器弹药运上筏子,放在干燥保险的地方。很幸运,旅客们有卡宾枪和左轮手枪,武装得相当好。

“你愿意给我指出布里塔尼亚号搁浅的地点吗?”

这样妥善装备起来的木筏,完全禁得起海浪的颠簸。然而,假如风向转了,它能听从驾驭吗?能抵达海岸吗?这还是个问题。九点钟,他们开始把一应物品装上木筏。

“也不。”

这天早晨,约翰见风向有利,叫人在木筏中央竖起小顶帆的帆架,充当桅杆,帆架用帆索牢牢固定,并装上了一张临时的帆。木筏尾部安了一只桨叶宽大的木桨,在风力使木筏达到相当大的速度时,好控制木筏前进的方向。

“艾尔顿,”格雷那万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如果你知道哈瑞·格兰特在哪里,你至少可以告诉他可怜的子女吧?他们只等你的一句话。”

在这个牢固的基础上,威尔逊安放了一层用麦夸里号的舱口格子板做的镂空木板,海浪扑上来后,水就不会滞留在甲板上,乘客们也就不会站在水里受潮湿之苦。何况,还有几块防水板牢牢拼在一起,组成弧形舷墙,可以防止大浪头打到甲板上。

艾尔顿迟疑了片刻。他的面部抽搐了一下,然后他低沉地说:

下桅、主桅和顶桅的桅杆都给锯成了段,做木筏的主要部件,大家把它们和前桅桅杆的断片牢牢地捆在一起。约翰想得周到,又在木头之间的缝隙下面安了六个空酒桶,这样可以使木筏更高地浮在水面上。

“我不能,爵士。”

威尔逊和穆拉第动手干起来。他们在横帆下角索的部位把帆缆索具割断,又用斧头把主桅杆从根部砍倒,桅杆倒下时压在船的右舷墙上,舷墙咯吱直响。这时,没有了桅杆的麦夸里号,光秃秃的,像一座浮桥。

接着,他好像怪自己刚才那一秒钟的软弱,又粗暴地补充说:

第二天,即2月5日,八点钟时木筏已经造好,为了安装筏上的配件,约翰可算费尽了心思。曾用来投锚的前桅桅楼不够装乘客和食品。他们需要一只结实的、便于驾驶的、并且能在九海里的航行过程中禁得起海浪颠簸的交通工具。只有用全部桅杆做材料,才够造这样一只木筏。

“不!我不会说的!叫人把我吊死好了,随您的便!”

“明天上午十点钟,”约翰·曼格斯回答。“那时海水开始涨潮,正好把我们送上陆地。”

“吊死!”格雷那万叫道。一股猛然冲上来的怒气占据了他。

“我们什么时候走?”格雷那万问。

他随即控制住自己,用严肃的声音回答:

至于能否有船来营救他们,理智地讲,不应当对此抱任何希望。麦夸里号搁浅的地方,不在那些想在新西兰靠岸的船只行驶的路线上。那些船要么驶往更北边的奥克兰,要么驶往更南边的新普利茅斯。而麦夸里号恰恰搁浅在这两点之间,也就是在北岛最荒凉的海滩上。这部分海岸地势险恶,又常有坏人出没,过往船只都尽量避开它,若是不幸被风刮到这里,它们就想办法赶快离开。

“艾尔顿,这里既没有法官,也没有刽子手。到第一个停泊地,就把你交给英国当局。”

帕噶乃尔讲的事实无可争议。新西兰人的残忍毋庸置疑。因而,下船登陆是极其危险的。然而,即使危险再大百倍,他们也必须迎难而上。约翰·曼格斯意识到,离开这条注定要被海浪冲坏的船已是刻不容缓的事。他们面临着两种危险:一种是肯定的,无法避免的;而另一种仅仅是有可能碰到;在二者之间选哪一种,难道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这正是我希望的!”下士水手回敬道。

第七章 终于到达了本该逃避的地方

然后,他平静地回到关押他的舱房。两名水手奉命守在舱房门口,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亲眼目睹了刚才的审问的人,也都气愤而又灰心地退去。

“我的第二个故事会回答你,我的孩子,”帕噶乃尔接着说,“一天,一位传教士责备一个野人说,吃人肉是一种可怕的、违背上帝意志的习惯。而且,人肉一定很不好吃!‘啊,神父,’野人回答说,一面贪婪地觑了传教士一眼,‘您可以说上帝禁止吃人肉,但是您不能说人肉不好吃!穀!要是您尝过人肉的味道……’”

格雷那万在艾尔顿的顽固面前失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当然是继续实行在埃登制订的方案,回欧洲,哪怕以后再重新进行这桩遭到挫败的义举。因为,这时,布里塔尼亚号的踪迹似乎已完全找不到了,对那个文件又做不出任何新的解释。在三十七度纬线的那条路上,甚至没有别的国家。邓肯号只好回欧洲了。

“什么!味道真的好?”罗伯特问。

格雷那万征求了朋友们的意见后,又单独和约翰·曼格斯讨论回国的问题。约翰查看了一下货舱,煤的储备最多够维持半个月,因此,必须在最近的停舶地加燃料。

“第一件事记载在巴西耶稣会教团编年史里。一天,一位葡萄牙传教士遇到一个病得很重的巴西老妇人。她已经活不了几天了。传教士给她讲了些基督教的教义,垂死的老妇人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给过精神食粮后,教士想到物质食粮,于是给了她一点欧洲甜食,老妇人说:‘唉!我的胃受不了任何食物。只有一样东西我想尝一尝;可惜,这儿没有人能给我。’——‘什么东西?’教士问。‘噢,年轻人,我想吃小男孩的手!啃啃那一根根细骨头一定很有味道!’”

约翰向格雷那万建议,朝塔尔卡瓦诺海湾开,邓肯号在进行环球航行之前,曾在那里加过燃料。这条路线比较直,而且正好在三十七度纬线上。游船备足燃料后,可以往南行,绕过合恩角,走大西洋的路回苏格兰。

“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事实吧,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

这个方案通过了,格雷那万命令技师加大气压。半小时后,船头已朝着塔尔卡瓦诺湾方向。这时海上风平浪静,和太平洋的名字很相符,到了晚上六点钟,新西兰的最后几座山渐渐消失在天边的热雾中。

“是的,我们应当抱这种希望,”帕噶乃尔回答,“不过,一个尝过人肉滋味的野人很难放弃吃人肉的习惯。你们读读这里记载的两件事实,就能做出判断。”

回国的旅程开始了,对于这些勇敢的寻找格兰特的人来说,旅程是令人伤心的,因为他们没带回哈瑞·格兰特!所以,出发时那么意气风发、那么充满信心的船员们,在回欧洲的路上却沮丧、失望。水手中没有一个为即将重见故乡而兴奋,相反,为了找到格兰特船长,他们宁愿继续与海上的危险进行长时间搏斗。

“说到最后,”约翰·曼格斯说,“归根结底是不能让自己落在他们手里。还有,但愿有那么一天,基督教能清除这种罪恶的习俗。”

这样,迎接格雷那万回到邓肯号时的欢呼声,不久便被灰心丧气的沉默所代替。旅客间再也没有讲不完的话,再也没有使旅途愉快的交谈,而是各人在一个地方,孤独地待在自己的舱房里。很少有人走到甲板上来。

“不管如何,麦克·纳布斯先生,如果这能让您心里舒服些,”帕噶乃尔又说,“我要告诉您,新西兰人总是把肉烧熟了吃,或熏了吃。他们是很有教养的人,而且精通烹调。不过,对我来说,想到被人吃掉,心里就特别不舒服!在一个野人的胃里结束自己的一生,呸,太恶心了!”

帕噶乃尔呢,在他身上,不管是欢乐还是痛苦的感情,一向都表现得比较夸张,必要时他甚至可以编造希望,可是现在,他也变得阴郁、寡言少语。大家几乎见不到他。他那天生的健谈和法国人的活跃如今变成了沉默和沮丧,而且他显得比伙伴们更灰心。每次格雷那万讲到重新开始寻找格兰特船长的事,他就像一个不存任何希望的人那样摇头,好像他的信心完全建立在布里塔尼亚号遇难者的命运上。看得出,他认为那些人已经完了,再也回不来了。

“事实是,”少校反驳道,“给我半个皇冠,我也不放弃这种选择的可能性。”

邓肯号上有一个人能决定这场灾难的结局,可是他始终不肯开口。这个人就是艾尔顿。毫无疑问,即便他不了解格兰特船长的现状的全部,至少知道布里塔尼亚号出事的地点。但是,当然,格兰特一旦被找到,就会是对他很不利的一个证人,故而,艾尔顿顽固地缄口不语。这激起了大家强烈的愤怒,尤其是水手们,他们想狠狠整他一下。

“好!少校,”帕噶乃尔说,“不过,这是为了确信您是被活生生地煮熟的!”

格雷那万好几次又做艾尔顿的工作,但是许诺和威胁都无效。下士水手是那么固执,他的固执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致少校最后以为,此人可能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少校的观点,帕噶乃尔也同意,而且这更加深了他个人对寻找哈瑞·格兰特的想法。

“为了确信自己不是活生生地被吃掉的。”

但是,如果艾尔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老实承认自己不知道呢?承认不知道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利呀。他不开口,格雷那万就很难制定一个新的方案。在澳大利亚遇见艾尔顿,从这里能得出格兰特船长在澳洲大陆的结论吗?必须尽一切努力让艾尔顿把这件事讲清楚。

“为什么?”

海伦娜见丈夫没成功,就要求丈夫让她去和顽固的下士水手斗一斗。有些事情上,男人失败了,而女人也许能用以柔克刚的办法取得成功。有一则寓言说,暴风无法刮走旅行者身上的大衣,而和煦的阳光一照,很快让他自动把大衣脱掉,这不是同样的、永恒的道理吗?格雷那万知道妻子聪慧,便让她完全按她的想法去做。

“怎么没有关系,我的孩子,”少校一本正经地回答,“假如有一天,我在一个吃人肉的魔鬼牙齿下送命,我宁愿被烧熟了吃!”

3月5日那一天,艾尔顿被带到格雷那万夫人的舱房。玛丽·格兰特也参加了这次谈话,因为姑娘的在场可能会起很大作用,格雷那万夫人不愿忽视任何成功的因素。

“咳,这和您有什么关系,麦克·纳布斯先生?”罗伯特问。

两个女人和布里塔尼亚号的下士水手关在舱房里谈了整整一个小时,但他们谈话的内容一句也没走漏出去。她们说了什么,用了什么样的理由去挖出这个逃犯心中的秘密……总之,这次审问的所有细节都秘而不宣。再说,她们离开艾尔顿的时候,也不像是成功的样子,而是显得十分灰心。

“他们还挺挑剔哩!”少校说,“这人肉,不管白的,还是黑的,他们是生着吃,还是烧熟了吃呢?”

所以,当下士水手被带回他的舱房时,他所经之处,邓肯号上的海员都对他摆出威胁的架势。他呢,只是耸耸肩膀,这更激化了船员的愤怒,以致约翰·曼格斯和格雷那万不得不出来干预,才把大家的情绪控制住。

“当然,我亲爱的爵士,而且即使那样,也还需要好些年头,才能让毛利人改掉吃新西兰人的习惯。新西兰人的肉是他们最喜欢吃的肉,因为他们的祖先喜爱的东西,他们也一直会喜爱。按他们的说法,新西兰人的肉有猪肉的味道,只是再多一点人肉香。至于对白人的肉,他们倒不那么贪馋。因为白人在食物里加盐,所以他们本身的肉就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精于品味人肉的毛利人不太欣赏。”

格雷那万夫人不服输。她要和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斗到底,所以,第二天,她亲自去艾尔顿的舱房,以免下士水手从甲板上走过时激起的愤怒场面再次出现。

“照您这么说,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只有等到新西兰的草地上牛羊成群,吃人肉的现象才能消失。”

这个善良、温柔的苏格兰女人单独和逃犯的头子面对面待了长长两个小时。格雷那万非常焦躁不安,在艾尔顿的舱房附近踱来踱去,一会儿决定用尽一切成功的机会,一会儿又想把妻子从这场艰难的谈话中拉出来。

“因为他们没有牲畜。”帕噶乃尔回答,“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倒不是为他们吃人肉的习惯辩护,而是为了解释这种习惯。在这个荒凉的地方,飞禽走兽很少。所以毛利人一直都靠吃人肉活下来。甚至还有‘吃人肉节’,正如在文明社会里有狩猎节一样。于是在这种时节就大举围猎,也就是说,进行大规模征战。有时整个部落的人被杀死,给端上胜利者的餐桌。”

可是这次,当格雷那万夫人露面时,她满脸洋溢着信心。难道她已经弄到了秘密,并且感动了这个坏蛋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同情心?

“为什么不是牲畜的肉呢?”格雷那万问。

麦克·纳布斯头一个看见她,忍不住有点不相信,这是很自然的事。

“是的,是饥饿。”帕噶乃尔回答。“但更是因为,食肉动物需要用动物的血和肉里含有的氮来更新自己的血和肉。虽然,吃含有淀粉的块茎也能为肺和其他器官的工作提供养料,但是,要想真正强壮和充满活力,还得摄取能促使肌肉恢复的营养食品。只要毛利人还没有成为素食者协会的成员,他们就要吃肉,而对他们来说,肉就是人肉。”

但是,船员中立刻传言,布里塔尼亚号的下士水手在格雷那万夫人的一再请求下终于让步了。这个消息如同一次电振荡。所有的船员一下子都聚集到甲板上,即使汤姆·奥斯汀吹哨子召集他们出海,他们集合的速度也不会这么快。

“饥饿?”约翰·曼格斯怀疑地问。

这时,格雷那万冲到妻子面前,问:

“是的,少校,”帕噶乃尔说,“如果您读过圣徒吉罗姆描写苏格兰的阿提科里人的某些段落,您就知道该怎么看您的祖先了!甚至不用回溯到远古年代,就在伊丽莎白统治下,也就是莎士比亚构思他的夏洛克的时代,苏格兰强盗索内·宾不是因为吃人肉被处死了吗?那么,是什么驱使他吃人肉的呢?是宗教吗?不是,是饥饿。”

“他说了吗?”

“真的?”麦克·纳布斯问。

“还没有,”格雷那万夫人回答,“不过,在我的一再请求下,艾尔顿让步了,他要求见你。”

“确实,”他又补充说,“即便是最开化的民族,他们的祖先中也长期存在过食人肉的现象,别以为这是一种个性,在苏格兰人中尤其如此。”

“啊!亲爱的海伦娜,你成功了!”

然而,帕噶乃尔坚持认为,是感官享受,尤其是生理需要,驱使新西兰人吃人肉,不仅大洋洲的野人是这样,欧洲的野人也是如此。这位地理学家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我希望是如此,爱德华。”

此外,新西兰人认为,把死了的敌人吃掉,便消灭了敌人的灵魂,同时自己便拥有了敌人的灵魂、力量和本领。而一个人的灵魂、力量、本领都包在脑子里,所以,人体的这一部分在筵席上被视为最上乘、最贵重的菜肴。

“你有没有做什么许诺,需要我批准?”

再者,在毛利人看来,人与人之间互相吞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传教士们曾多次问他们,为什么竟然忍心吃自己的兄弟。酋长们回答说,鱼吃鱼,狗吃人,人吃狗,狗和狗之间互相吃,人为什么不能吃人呢?在毛利人的宗教神学里,甚至有一个神吃另一个神的传说。既然有这样的先例,怎么能抵挡得住吃自己的同类的欲望呢?

“只有一个许诺,就是你将运用你的所有影响,来缓和等待着他的厄运。”

帕噶乃尔说得对。在新西兰,一如在斐济群岛或托雷斯海峡,吃人肉现象如同慢性病,一直存在。在这种可恨的习俗里,宗教迷信固然有一定的作用,但是,另一方面,之所以有吃人的人,是因为有时猎物稀少,而饥饿难熬。野人吃人肉起初是为了满足很少能填饱的胃口;后来,祭司把这罪恶的习惯定成规矩,并且把它神圣化。人肉餐成了一种宗教仪式。事情就是这样。

“好,亲爱的海伦娜。叫艾尔顿马上来。”

“好,我的朋友,”帕噶乃尔回答说,“您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即食人肉习俗的起源问题。究竟是宗教还是饥饿驱使人们互相吞食呢?讨论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在眼下。为什么存在人吃人的现象,这问题还没解决,但是现象的确存在。而且我们现在太有理由去关心这个严酷的事实了。”

海伦娜回到自己的房间,玛丽·格兰特陪着她。下士水手被带到军官餐厅,格雷那万爵士在那儿等着他。

“不过,”约翰·曼格斯说,“我想,迷信仍然起一定的作用。所以,如果宗教信仰变了,习俗也会变。”

第十九章 一笔交易

“我承认有夸张的成分,”帕噶乃尔回答说,“但是,有些可信的人也讲过,比如传教士肯达尔·玛德森、船长迪翁、杜尔维尔、拉普拉斯,还有其他一些人。我相信他们的讲述,而且应当相信。新西兰人天性残忍。当他们的酋长死了,他们宰活人作祭祀的供奉品,以为这样可以平息死者的怒气,否则他会拿活人出气。他们还给死去的酋长送去仆人,在‘阴曹地府’为他服务!但是,他们把这些死后当仆人的人杀了吃掉,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这样做并非出于迷信,而是出于吃人的欲望。”

把下士水手带到格雷那万爵士面前后,看守他的人就退出去了。

“够了!够了!”少校说,“我看,这些故事大部分是旅行者杜撰的,不是吗?有的人就喜欢扮演从危险的地方、从吃人肉的野人胃里逃生的角色!”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艾尔顿?”格雷那万问。

“您以为新西兰人全都是基督教徒吗?”帕噶乃尔反问道,“基督教徒在他们之中只是少数,而且传教士还常常成为那些野蛮人的腹中餐。去年,尊敬的沃尔克内尔教士就被毛利人抓住,殉了教。他受的残酷折磨令人发指。毛利人把他吊死,他们的女人挖了他的眼睛,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脑子。这桩谋杀发生在一八六四年,在离奥克兰仅仅几公里的奥波蒂基,可以说,就发生在英国当局的眼皮底下。朋友们,要改变一个种族的天性,需要好几个世纪呢!毛利人以前是什么样,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会是那样。他们的历史是用血写成的。从塔斯曼的水手,到霍斯号上的海员,毛利人屠杀并且吃掉了多少船上的船员啊!并不是白人的肉刺激了他们的胃口。早在欧洲人到来之前,新西兰人已经靠屠杀来满足他们贪馋的本性。不少在他们当中生活过的旅行家,亲眼目睹了他们的人肉餐。他们特别喜欢吃精细的东西,比如女人和孩子的肉!”

“是的,爵士。”下士水手回答。

“帕噶乃尔先生,”少校回应道,“这还有待讨论,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不管被人吃掉是不是不符合逻辑,反正我们不愿意人家把我们吃掉。可是,时至今日,基督教怎么还没铲除可怕的吃人习俗呢?”

“对我一个人讲?”

“我丝毫不夸大,”帕噶乃尔说,“罗伯特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把他当男子汉对待,不对他隐瞒真相。新西兰人是最残酷的,甚至可以说是最喜欢吃人肉的民族。不管什么,落到他们嘴里他们都吃。对他们来说,战争就是猎取人这种最美味的猎物。必须承认,这是惟一的一种符合逻辑的战争。欧洲人杀死敌人后把他们埋掉。野人杀死敌人后把他们吃掉。我的同胞图斯内尔说得好,把已经死了的敌人烤来吃,并不比杀死一个不想死的人罪过更大。”

“是的,不过,我想,如果麦克·纳布斯少校和帕噶乃尔先生也在场,就更好。”

“什么也别怕,我的孩子,”格雷那万安慰孩子说,“我们的地理学家帕噶乃尔有点夸大其词!”

“对谁更好?”

“我的姐姐!格雷那万夫人!”

“对我。”

然后就听见他不断低声重复两个人的名字:

艾尔顿讲话时很平静,格雷那万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叫人通知麦克·纳布斯和帕噶乃尔,两个人立即应邀前来。

“吃人肉的人!”罗伯特惊叫道,“吃人肉的人!”

“说吧,我们听着呢。”两位朋友在餐厅的桌子前面就坐以后,格雷那万说。

“不是什么可怜虫,”帕噶乃尔摇着头说,“新西兰人结成很厉害的部落,抵抗英国统治,抵抗入侵者。他们常常打赢,而且总是把俘虏吃掉!”

艾尔顿凝神静思了一会儿才说:

“野人!”格雷那万反驳道,“我们不能沿海岸走,躲开他们吗?再说,十几个武器精良、决心自卫的欧洲人,不至于为几个可怜虫的进攻犯愁。”

“爵士,按照惯例,双方订任何合同,或者做任何交易,都必须有证人在场。所以我要求帕噶乃尔先生和麦克·纳布斯先生出席我们的谈话。因为,我要向您提出的建议从本质上讲是一桩交易。”

“因为有野人。”帕噶乃尔回答。

格雷那万已经习惯了艾尔顿的行事方式,所以听他这么说毫不奇怪,尽管和这个人做交易,对他来说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们干吗要那么害怕新西兰呢?”格雷那万问。

“什么样的交易?”他问。

“什么都比在一条搁浅的船上等死强。”约翰·曼格斯说。

“是这样的,”艾尔顿回答,“您想从我这儿知道某些对您有用的详细情况。我呢,想从您那儿得到一些对于我是很宝贵的好处。我们双方进行交换,爵士,您说行不行?”

“朋友们,”帕噶乃尔回答说,“我丝毫不怀疑我们的勇敢,也不怀疑两位女伴的胆量。二十海里!要是在任何别的国家旅行,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在新西兰……你们该不会疑心我是个胆小懦弱之辈吧!是我第一个带你们穿过了南美洲和澳大利亚。可是,在这里……我再说一遍,什么都比冒险去这个险恶的地方强。”

“你说的详细情况是什么?”帕噶乃尔问。

“怎么!我们走过了潘帕斯草原,穿越了澳大利亚,经受过艰险和劳累的历练,难道二十海里的路程能把我们吓倒吗!”

“不,”格雷那万纠正道,“你想得到的好处是什么?”

“上岸,这正是我想尽量避免的事。”地理学家回道。

艾尔顿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格雷那万注意到了其间的细微区别。

“有什么办法呢,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我们只能乘木筏上岸。”

“我想得到的好处是这样的。”艾尔顿说,“爵士,您始终想把我交给英国当局吗?”

“他们活该!”帕噶乃尔说,“不过我们也倒霉,否则那只小艇对我们会大有用处。”

“是的,艾尔顿,这样做才公正。”

“哼!那帮人,”约翰·曼格斯说,“他们当时都喝醉了,又在漆黑的夜晚,我想,可能他们已经为他们的不仁不义行为付出了生命。”

“我没说不公正,”下士水手心平气和地回答。“这么说,您不会同意放我了?”

“这么说,那帮坏蛋把我们扔在船上……”

格雷那万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一个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也许,格兰特船长的命运就取决于他将如何回答!然而,对法律应负的责任高于一切,所以,他说:

“那还勉强可以,”约翰说,“但必须在白天航行,晚上停泊。”

“不,艾尔顿,我不能让你自由。”

“乘木筏不行,那么乘船上的小艇行不行呢?”帕噶乃尔又问。

“我也不求您放我。”下士水手傲慢地说。

帕噶乃尔问约翰·曼格斯,能不能乘坐木筏沿着海岸一直划到奥克兰,不要在中途上岸。约翰·曼格斯回答说不可能,因为木筏毕竟太简陋。

“那么,你要什么?”

将近八点,大家已吃罢晚饭。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小姐在甲板舱的卧铺上休息;帕噶乃尔和他的朋友们则在甲板上踱来踱去,谈论一些重大问题。罗伯特不肯走开,这个忠诚的少年全神贯注地听着大人们谈话,并且随时准备为大家办事,甚至准备赴汤蹈火,献出自己的生命。

“一个中间的办法,爵士,介于等着我的绞架和您不可能给我的自由之间。”

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要的是行动。大家立即动手造筏子。当夜晚来临,中断了他们的工程时,工程已有很大进展。

“这个办法是……”

于是他提议再造一只木筏,用海员的话来说,就是造一只“划子”。这只划子必须非常结实,能运载全部乘客和够他们在新西兰海岸生活的食品。

“把我丢在太平洋的某个荒岛上,给我留几件最必要的用品。我会想办法对付,而且我会悔过自新,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约翰尝试的第一个自救办法失败了。必须毫不延误地采用第二个办法。很明显,他们无法让麦夸里号浮起来,同样明显的是,只有扔下这只船。在船上等待毫无把握的救援,那是极不谨慎的,甚至是一种荒唐的做法。等某只船来到麦夸里号搁浅的地点,那无异于等待奇迹发生,而在此之前,麦夸里号很可能已被海浪冲成碎片!只要再来一次风暴,或者只要海上波浪大一些,船就会被抛在沙礁上,摔得四分五裂,然后被海浪冲走。约翰决定,赶在船被冲坏之前登上陆地。

格雷那万没料到,艾尔顿的回答如此开诚布公,他看看他的两位朋友,这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考虑了片刻后,他回答说:

第六章 食人肉习俗的理论探讨

“艾尔顿,如果我同意了你的要求,你会告诉我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事吗?”

但是仅此而已,船还是没动。尝试没有成功。海水已开始退潮。很明显,即使有风力和潮水的帮助也不够,船上的人手终究太少,无法让船浮起来。

“是的,爵士,也就是说,所有我知道的有关格兰特船长和布里塔尼亚号的事。”

两个年轻女子忙跑来和同伴们一道用力。锚机的绞盘转到了底,发出最后一声喀哒响。

“全部真实情况?”

“海伦娜!玛丽!”格雷那万喊。

“全部。”

受锚机的强力绞动,锚链和绳缆绷得紧紧的。大锚和小锚都抓得很牢,一点未滑动,操作必须一举成功,因为满潮的时间只持续几分钟,潮水不会使船尾降低。于是大家又加把劲,风猛烈地吹刮,把帆刮得贴在了桅杆上,船壳颤动了几下,船好像就要浮起来了,也许再增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把它从沙床里拉出来。

“可是谁能向我担保?”

“使劲!使劲!”年轻的船长喊道,“协调一致!”

“哦!我知道您担心什么,爵士,要您相信我,相信一个坏蛋的话!真是!可您说怎么办呢?形势摆在这儿。行就行,不行就算,您看着办吧。”

这是台装有手柄的锚机,像灭火泵。格雷那万、穆拉第、罗伯特站在一边,帕噶乃尔、少校、奥尔比奈特站在另一边,一齐压在手柄上,手柄把压力传递给锚机。与此同时,约翰和威尔逊操纵下压杆,给同伴们增加了一份力量。

“我相信你,艾尔顿。”格雷那万很干脆地说。

“转动锚机!”约翰喊道。

“您相信我就对了,爵士。再说,如果我欺骗您,您今后总有办法报仇!”

这时,海水渐渐涨高。海面上掀起小小波浪。原先露出水面的岩礁慢慢看不见了,如同海里的动物回到了水下。进行重大行动的时刻就要到了,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都处于精神亢奋、心情焦躁不安的状态。谁也不讲话,都看着约翰,等他下命令。约翰·曼格斯伏在艉楼的栏杆上观察着海潮。他担心地看了一眼已全部拉开而且拉得很紧的锚链和绳缆。下午一时,海水涨到最高点,这时海是平静的,也就是说,在这短暂的一刻,海水既不再上涨,也还没有开始下落。必须立即操作。主帆和桅帆被完全松开,在风力下盖住了桅顶。

“什么办法?”

这时是早晨九点。离涨潮还有四个钟头。这段时间并没浪费:约翰在船头竖他的临时桅杆,代替折断的前桅桅杆,这样,一旦船浮起来就能开出这危险地带。在船员们又一次的艰苦努力下,十二点前,作桅杆用的前桅帆架已牢牢地固定住。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小姐也派上了用场,她们把一张备用帆系在顶桅的桁上。能为大家脱离险境效点微薄之力对她们来说是最大的快乐。系帆工作完成了。虽然麦夸里号看上去不大美观,但至少能航行,只要不太偏离海岸。

“到荒岛上去抓我,我不可能从那儿逃跑。”

天亮了。约翰·曼格斯的预见在一个个成为事实。海上刮起了北到西北风,而且风力渐渐加大。这是一个额外的有利因素。船上的人全部动员起来:罗伯特、威尔逊、穆拉第在主桅上部;少校、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在甲板上,他们协同操作,要在确定的时间把帆张开。桅帆的帆架整个升起来。主帆和主桅留在它们的收帆索上。

艾尔顿对任何问题都能有解决办法。他能预想到困难。他提供对付自己的论据,而不进行反驳。看得出,他要显出他是以无可置疑的真诚态度做这笔“交易”的。这使人不可能不完全相信他。这还不算,他还要进一步表现他的无私。

他提出的理由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格雷那万和帕噶乃尔这两个最性急的人也同意等到第二天再行动。一夜平安无事。不过还是安排了一个四小时轮班制,主要为了注意锚的情况。

“爵士和两位先生,”他接下去说,“我希望你们相信这个事实,就是,我做事正大光明。我一点不想骗你们,而且还要再给你们一个证据,证明我是诚心诚意做这笔交易的。我做事坦率,因为我也希望你们诚实。”

“我的理由是这样的:首先,我们都很累了,而起船需要我们拿出全部力气;其次,即使船浮起来了,天这么黑,我们又处于这么危险的岩礁地带,怎么航行呢?不如等天大亮再行动。另外,还有一个理由也让我宁可等一等,那就是风向预示着能帮我们的忙,我很想利用一下。我希望在海潮把船托起来的时候,风能把这个老态龙钟的船壳往后送。要是我没弄错的话,明天会吹西北风。我们把主桅帆升起来,可以帮助船往上浮。”

“说吧,艾尔顿。”格雷那万回答。

约翰·曼格斯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告诉了格雷那万,并建议,把起船的工作推迟到第二天。

“爵士,我还没听到您说同意我的建议,可是我可以马上告诉您,关于哈瑞·格兰特,我知道得很少。”

当时,海风渐渐平息,海面上时而掠过几阵任性的轻飑。约翰观察着天边,注意到风向有从西南风转成西北风的趋势。水手是根据云团的特殊排列和颜色做出判断的,不会有错。威尔逊和穆拉第也同意船长的看法。

“很少!”格雷那万叫道。

最后这些工作结束时,已是夜里十二点。船上的人都干得筋疲力尽。这种情况令人遗憾,因为接下来要转动锚机,还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于是约翰·曼格斯做出一个新决定。

“是的,爵士,我能够告诉您的都和我自己有关,是我个人的一些事,几乎不能帮助您重新找到失掉的线索。”

约翰·曼格斯已经叫大家把很大一部分货物扔进了海里,余下的一捆捆皮子、沉重的桅杆圆材、备用帆架、压舱用的几吨压载铁,都搬到了船的后部,威尔逊和穆拉第又滚过去一些空酒桶,往桶里装上水,这样船头容易翘起来。

格雷那万和少校脸上流露出强烈的失望。他们原以为下士水手掌握着一个重大秘密,而他却坦白承认,他能提供的情况对他们几乎没用处。至于帕噶乃尔,他倒是始终不动声色。

这时,奥尔比奈特在帮忙干了各种活儿后,回到厨房,为大家准备了一顿很能补充体力的晚餐。这顿饭来得太是时候了,所有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觉得又浑身是力气,可以再大干一场了。晚饭后,约翰·曼格斯又采取了最后几项保证船浮起来的措施。确实,要使这一重大举动成功,任何事都不容疏忽。往往由于少减轻了一点船的重量,陷在沙床里的龙骨起不来,导致操作失败。

不管如何,艾尔顿还没得到对方的保证就这样坦白承认,这使听的人非常感动,尤其是他最后又说了下面的话:

约翰·曼格斯把自己的水手夸奖了一番,又暗示帕噶乃尔,只要他有勇气,好好干,总有一天能成为一名下士水手。

“这样,我已经预先告诉您,爵士,您从这笔交易里得到的好处不会有我多。”

锚链和绳缆在锚机上卷好后,大家等下一次涨潮。涨潮将在凌晨一时开始,而现在才晚上六点。

“没有关系,”格雷那万回答,“我接受你的提议,艾尔顿。我答应你,保证把你放在太平洋的一个岛上。”

然后,约翰和威尔逊顺着锚链往上爬,回到麦夸里号。

“好,说定了,爵士。”下士水手说。

他们确信锚在水下扎得很牢,不会滑脱,才回到大船。还要抛一只大锚。把它弄上木筏很费了点事。木筏又去送锚。这第二个锚比第一个更靠船尾,那里水深十五英寻。

这个古怪的人对这个决定感到满意吗?谁都说不准,因为,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上没有一点激动的表情,好像他在替别人谈交易,不是为他自己。

造木筏的工程在继续进行。到两点钟时,木筏造好了。大家把小锚搬了上去,约翰和威尔逊把锚缆系在船尾,然后乘着筏子送锚,海水退潮正好把他们往外送。他们在离船半链远的地方把锚抛下,那里水深十英寻。

“我准备回答你们的问题。”他说。

大家等着,忽然听到几声咯吱声。这声音如果不是船在往上浮产生的,至少是它陷在沙里的部分开始松动而发出来的。约翰对下一次涨潮抱有很大希望,不过总体来说,船并没有动。

“我们没有问题要问你,”格雷那万说,“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艾尔顿,首先申报你是什么人。”

船的方位既已确定,大家又接着干活。午时一刻,海水正在涨潮。约翰没能利用这个时机,因为锚还没有投下去。他看着麦夸里号,还是有些担心:船能借潮水的力量浮上来吗?五分钟内就能见分晓。

“各位先生,”艾尔顿回答,“我确实是汤姆·艾尔顿,布里塔尼亚号上的下士水手。1861年3月12日,我乘哈瑞·格兰特的船离开了格拉斯哥。十四个月里,我们一起穿越了太平洋,想找一个位置有利的地方建立一个苏格兰移民地。哈瑞·格兰特是个干大事业的人,但是,我们之间常常发生重大的争执。他的性格和我不合,可我又不肯屈服;哈瑞·格兰特呢,一旦他做了什么决定,任何人反对都没用,爵士。这个人对自己,对别人,都像铁一样硬。但是我敢起来反对他,而且带领船员和我一起反对他,我还想做船上的主人。我是对还是错,咱们不去管它。反正哈瑞·格兰特下了决心,1862年4月8日,他在澳大利亚海岸把我赶下了船。”

“所以,”约翰·曼格斯应声说,“我们要尽一切可能把麦夸里号弄出沙床。”

“澳大利亚的西海岸,”少校打断艾尔顿的讲述,“那么,你是在卡亚俄停泊前离开布里塔尼亚号的?”

“走海路不算什么,走陆路就又长又艰难。”帕噶乃尔说。

“是的,因为,我在布里塔尼亚号上的时候,船从来没在卡亚俄停泊过。我在帕第·奥摩尔的农场提到卡亚俄,那是因为,我从你们的讲话中刚刚知道了这个细节。”

“这么看来,我们最多还有二十五海里的路程,”格雷那万说,“这不算什么。”

“接着讲,艾尔顿。”格雷那万说。

约翰又查了帕噶乃尔在埃登买的那张约翰斯顿绘制的地图,发现船出事的地点是奥特亚海湾口,卡瓦角的北面,奥克兰省的海岸上。奥克兰城位于三十度纬线上,那么,麦夸里号往南偏了一度。因此,应当往北航行一个纬度的路程才能到达新西兰的首府。

“就这样,我被扔在一个几乎是荒无人烟的海滩上,不过那儿离澳大利亚西部首府珀斯的监狱只有二十英里,我在海滩上游荡时,碰上一伙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犯人,我就加入了他们一伙。爵士,那两年半的生活,请您别叫我讲了。您只需要知道我成了逃犯的头目,化名本·乔伊斯。1864年9月,我去那个爱尔兰人的农场找工作,被收下当仆人,我恢复了真实姓名。我在那儿等待时机,劫持一条船,这是我的最高目标。两个月后,邓肯号来了。你们参观农场的时候,您讲了格兰特船长的整个故事,我知道了原先不知道的事:布里塔尼亚号在卡亚俄停泊,从1862年6月以后,也就是我离开船两个月以后,有关布里塔尼亚号的消息,文件的事,船在三十七度纬线上的某个地方失踪的事,还有你们为什么穿过整个澳洲大陆寻找格兰特船长。于是,我毫不迟疑,决定把邓肯号弄到手。因为,这是一条好船,能把英国海军最好的军舰甩在后面,只不过有严重的损坏需要修理。我等船开到了墨尔本,就以下士水手的真实身份到您的船上效力,并且自愿领你们去布里塔尼亚号失事的地方,我编造说那地方在澳大利亚东海岸。一路上,我手下的那伙逃犯有时远远跟在后面,有时走在前面,就这样,我领你们探险队穿过了维多利亚省。我的人在康登桥犯了一桩大案,但是对我毫无用处,因为邓肯号一开到海岸,就逃不出我的手。有了这条船,我就是太平洋上的霸主。我把你们一直领到了斯诺威江,一点也没引起你们的怀疑。你们的马和牛陆续被我的人用胃豆草毒死。我让大车陷在斯诺威江沼泽地里。在我的要求下……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爵士。而且,请您相信,要不是帕噶乃尔先生心不在焉,把澳大利亚写成了新西兰,我现在已经在指挥邓肯号了。诸位先生,这就是我的故事,可惜,我讲的这些事情并不能帮助你们找到哈瑞·格兰特,所以,你们看,和我做这笔交易,你们吃亏了。”

这样,麦夸里号所处的位置确定为经度一百七十一度十三分,纬度三十八度。由于仪器不精密,可能会有点微小的误差,但可以忽略不计。

下士水手停住不说了,习惯地把两臂交叉在胸前,等着。格雷那万和他的两个朋友默不作声。他们感到,这个古怪的坏人刚才已讲完了全部事实。只是由于一个不受他的意愿控制的原因,他才没能占有邓肯号。他的同谋确实到过图福湾,格雷那万发现的那件囚犯号衣就是证明。他们遵照头目的命令,曾在那儿等邓肯号,最后,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大概在新南威尔士的农村又重操旧业,干起了抢劫放火的勾当。少校第一个重新开始审问,想弄清楚和布里塔尼亚号有关的几个日期。

他用六分仪测出太阳在地平线以上的高度。高度是六十八度三十分。那么,太阳到天顶的距离就是二十一度三十分,因为这两个数字加起来正好等于九十度。那天是二月三日,根据格林威治年鉴,太阳的方位角是十六度三十分,把它和太阳的天顶距离相加,便得出纬度三十八度。

“那么,”他问,“你确实是1862年4月8日在澳大利亚西海岸下船的?”

船搁浅在新西兰的西海岸,因此约翰已经知道它所在的经度。还算幸运。否则,没有必要的仪器是无法计算出经度的。现在约翰惟一不知道的是它的纬度。要设法得到这个数据。

“确实是。”艾尔顿回答。

在看不到真实地平线的情况下,可以用人造地平线代替。通常是拿一只平底盆,盛上水银,在水银上面测量,因为水银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完全水平的平面。可是麦夸里号上哪来水银呢!约翰另想办法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在一只木桶里面装上液体沥青,沥青的表面也足可以反照出日影。

“你知道当时哈瑞·格兰特有什么计划吗?”

这仪器的功用是,通过一套活动的镜子,使中午的太阳,也就是升到最高点的太阳,和地平线重合。因此,观察时,六分仪的望远镜必须瞄准真实的地平线,就是海水和天空相接的地方。然而,在这里,陆地恰好呈岬角形向北伸展,插在观测者和真实的地平线之间,所以无法观测。

“知道一些,不很清楚。”

约翰·曼格斯让格雷那万照看工程,他自己负责测量船的方位,因为确定船的方位是非常重要的。所幸,此前,约翰在威尔·哈雷的舱房里发现了一个六分仪,连同一本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年鉴,六分仪已很脏,但仍然可以用来确定方位。他把仪器擦拭干净,拿到甲板上去。

“说说吧,艾尔顿,”格雷那万说,“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也可能帮我们找到线索。”

将近正午时,工作已完成了一半。

“我能说的,只有下面这些,爵士。”下士水手回答,“格兰特船长当时想看看新西兰。但是,我在船上的那段时间,这部分计划一直没有能实行。所以,布里塔尼亚号离开卡亚俄后,就来考察一下新西兰陆地,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和三桅船出事后,文件上指的1862年6月27日这个日期相吻合。”

水手和乘客都上了甲板,人人动手,各司其职。大家用斧头砍断连着前桅的索具,下桅杆倒下来时上部已经断了,因此桅楼很方便地给摘了下来。约翰·曼格斯准备用桅楼的平台做只木筏,木筏下面支上空酒桶,这样就能载得起锚。筏上装了一个橹,以便把握筏的方向。同时,退潮会把木筏推向船尾。把锚抛到海底后,顺着船的缆绳可以相当容易地回到大船上。

“当然。”帕噶乃尔说。

“好,那就抓紧时间干吧,约翰。”

“但是,”格雷那万说,“文件上残存的字句中,没有一点符合新西兰。”

“我们可以用断了的前桅桅杆和空酒桶做个划子,”年轻的船长回答,“这事做起来会很困难,但并不是办不到的,因为麦夸里号的锚都不大。锚投下去后,如果不滑脱,就大有希望。”

“这,我就回答不出了。”下士水手说。

“可是没有划子,怎么办呢?”他问约翰。

“好,艾尔顿,”格雷那万说,“你答应的事,你做到了,我也要做我答应的事。下面我们要决定,把你放在太平洋的哪个岛上。”

格雷那万是航海的行家里手,知道上面这些操作的必要。为了把落潮时搁浅的船弄出来,就必须下锚。

“咳!哪个岛,无关紧要,爵士。”艾尔顿回答。

然后,要在船尾和龙骨的方向投下一只锚,也许要两只。为了在涨潮时把船拉起来,拉力必须作用在这些锚上。如果有一只小船,投锚丝毫不难:取一只小锚,乘上小船,把锚投在预先测好的合适地方。可是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小船,那就必须想其他办法。

“你回到你的舱房去吧,”格雷那万说,“等着我们的决定。”

约翰首先叫他们卷起还留在帆索上的帆。少校、罗伯特和帕噶乃尔在威尔逊带领下,爬上了主桅桅楼。主桅帆在风力下张得满满的,有可能妨碍船体浮起来,所以必须把它卷起。这事好歹做成了。接着,经过顽强艰苦的努力,这些不习惯干这类活儿的人又把主顶帆收了下来。年幼的罗伯特像猫一样灵活,像真正的水手一样胆大,在这项困难的操作中帮了大忙。

艾尔顿在两名水手的押送下,回自己的舱房去了。

他的几个临时水手立刻听从他的命令。

“这恶棍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少校说。

“干活吧!”约翰·曼格斯下令说。

“是的,”格雷那万回答,“这是个天性要强,又很聪明的人!为什么他的才能朝坏的方向发展了呢!”

余下的工作是要选取好方位,让麦夸里号浮起来。很明显,这工作将会费时又费力。午时一刻的满潮是赶不上了。只能先看看,已减轻了一部分重量的船,在海浪的作用下如何变动它的位置,等到下一次涨潮时再加劲干。

“哈瑞·格兰特的事呢?”

太平洋的潮水并不很大,但是约翰还是指望涨潮能让船浮起来。麦夸里号是在满潮前一小时左右触礁的,从开始退潮起,船向右舷的倾斜愈来愈明显。到早晨六点,低潮时,船倾斜到了最大程度。不过,看来还不需要用撑柱把船支撑起来。这样,船上的帆架和其他圆材就能保留下来。约翰准备拿这些材料造一根船头的临时桅杆。

“只怕他是永远失踪了!唉!谁能告诉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在哪里呢?”

原来,麦夸里号搁浅在海岸礁岩周围的淤泥和沙子形成的高滩上,船头朝北到西北。船艏的下部和龙骨的三分之二在泥沙里陷得很深。其余部分直到艉柱都浮在水面上,水深五寻。船舵一点没被卡住,能运转自如。约翰认为没有必要再减轻船的重量了。这是件好事,因为一有需要就立刻能使用它。

“我!”帕噶乃尔回答,“是的,我能!”

威尔逊看过船里面,又潜入水中,为的是确定船在暗礁上处于什么位置。

大家可能也注意到,平时那么健谈、那么性急的地理学家,在审问艾尔顿的过程中,几乎没说话。他只听,不开口。但是,这最后的一个“我”字,足以抵一万句话。格雷那万听了,第一个跳起来。

检查完船壳后,约翰发现,船在岩礁上搁浅时并未受到多大的损伤。龙骨的一部分很有可能会陷在沙子里起不出来,不过,缺了它问题不大。

“你!”他叫道,“你,帕噶乃尔,你知道格兰特船长在哪儿?”

经过测量,底舱的积水不到两英尺,很容易用泵抽干,而且,水抽掉后船也就相应地又轻些。

“是的,别人也能和我知道得一样多。”地理学家说。

他们拼命地干了三个小时,现在能检查船底了。左舷,在腰外板的高度,船底包板有两处接缝裂开。所幸,麦夸里号是往右侧倾斜,左边浮在水外,坏了的接缝处不在水里,水不会由那里进船。不过威尔逊还是赶紧把船底包板的接合部塞上麻絮,又用铜片仔细钉牢。

“你从谁那儿知道的?”

格雷那万、约翰和穆拉第打开舱盖,下到底舱。那里堆着两百吨左右硝过的皮子,捆得不紧,可以用挂在撑木上的滑车来搬,不会太费事。约翰立刻叫人把一捆捆皮子扔一部分到海里,好减轻船的重量。

“还是从那份文件。”

“我们先看看船的情况吧,这是头等重要的事。”少校说。

“噢!”少校哼了一声,那语调表示很不相信。

“我想坏得不严重,夫人,”约翰·曼格斯回答,“我准备在船头装一根临时桅杆,代替前桅。当然,船只能慢慢开,不过我们总能到达要去的地方。假如,不幸,船壳的底穿了,或者船浮不起来,那么我们就不得不上岸,从陆地上取道去奥克兰。”

“你先听我讲,麦克·纳布斯,”帕噶乃尔说,“然后再耸肩膀。我没有早点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而且,早说也没用。我之所以今天才决定讲,是因为艾尔顿的意见恰好证实了我的想法。”

“可船已经坏了呀!”海伦娜说。

“那么,新西兰?”格雷那万问。

“尤其是我们已经偏航得相当远。”约翰又说,“哈雷漫不经心,把我们领到南边了,这是明摆着的。中午我测量一下,如果像我所估计的,我们在奥克兰的南面,我会设法让麦夸里号沿着海岸往北走。”

“你们先听,然后下定论,”帕噶乃尔回答,“我犯了那个救了我们大家的错误,不是没有原因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一个原因的。我在格雷那万口授下写那封信的时候,‘新西兰’这个词总在我头脑里转。原因是这样的:你们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坐在大车里,麦克·纳布斯刚给格雷那万夫人讲了逃犯的事;他把那份报导康登桥案件的《澳大利亚与新西兰日报》递给了格雷那万夫人。我写信时,那张报纸掉在地上,折叠着,只露出报名的两个音节。这两个音节就是‘aland’。我的头脑顿时豁然开朗!‘aland’恰好是那份英文文件中的一个词,我们一直把这个词译成‘登陆’,其实,这应当是地名狕ealand(新西兰)的词尾。”

“我们应当避开海岸,”帕噶乃尔补充说,“不能不提防新西兰人。”

“嗯!”格雷那万应了一声。

“是的,爵士,因为一旦上了岸,没有交通工具怎么行?”

“是的,”帕噶乃尔信心十足地接着说,“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个解释,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研究当然是根据法文文件,它比较完全,但是法文文件上没有aland这个重要的词。”

“如果船能浮得起来,我们还是把船抬高,”格雷那万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哦!哦!”少校说,“想像力太丰富了,帕噶乃尔,但是你好像过快地忘记了你以前的推论。”

“爵士,我们有两种办法脱离目前的处境:要么把船抬高,使它离开沙床,重新开到海上;要么乘独木舟上岸,造独木舟不难。”

“说下去,少校,我准备回答你。”

年轻的船长用目光扫了一下海面,又审视了一下船上残缺不全的桅杆,思考了片刻后说:

“那么,”少校说,“你怎么解释austra呢?”

“我们该做什么?”格雷那万问。

“还是按起初的意思,它是指australes(南半球地区)。”

听了格雷那万这番话,少校、帕噶乃尔、罗伯特、威尔逊、穆拉第,还有奥尔比奈特都鼓掌赞同,大家在甲板上排好队,听从约翰·曼格斯的调遣。

“好。那么indi呢?这两个音节第一次被认为是indiens(印度的,印第安人)的前一部分,第二次又被认为是indigènes(土人,土著的)的前一部分,现在你怎么解释?”

“我也这么认为,”格雷那万回答,“再说,船上还有船长约翰,也有几名勇敢的、甚至是灵巧的水手,那就是我们的伙伴们。你指挥吧,我们随时准备服从你的命令!”

“好!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解释是,它是indigence(极度贫困、匮乏)一词的前两个音节!”帕噶乃尔回答。

“这帮坏蛋溜了,”约翰·曼格斯说,“也好!爵士,这倒给我们免去不少不愉快的事!”

“那么,contin仍然是大陆的意思吗?”麦克·纳布斯大声问。“不是!因为新西兰只是个岛!”

毫无疑问,威尔·哈雷和他的船员们,趁着夜色漆黑,趁着乘客们都在睡觉,乘坐船上惟一的一只小艇逃之夭夭了。船长的责任本来要求他坚守在船上直到最后一刻,可他却丢下乘客,第一个跑了。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格雷那万问。

第五章 临时水手

“亲爱的爵士,”帕噶乃尔回答,“我来按照我的第三次解释给您翻译那个文件,然后您自己去判断。我只提醒您注意两点:一、尽可能忘掉以前的解释,把您的思想从以前关注的事中解脱出来;二、某些段落会让您觉得‘牵强’,而且我可能翻译不好,但是它们无关紧要,比如agonie(临终挣扎,垂危)这个词,我就觉得很别扭,但又无法做别的解释。再说,我的解释是根据法文文件,请别忘记,这法文文件是一个英国人写的,他可能不熟悉法语中的习语。这几点说清楚以后,我现在开始翻译。”

威尔逊和穆拉第跟在后面,准备把那只交通艇放下海。但是小艇也不见了。

于是,帕噶乃尔读出下面的文字,他把每个音节都发得很慢、很清楚:

“上交通艇!”

“1862年6月27日,从格拉斯哥起航的三桅帆船布里塔尼亚号,经过长时间挣扎后在南半球海域的新西兰海岸沉没。两名水手及格兰特船长上了岸。在那里,他们一直受极度贫困的折磨,故在经度……纬度37°11′处将此文件投入海中。请速来救援,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随后,他向船尾走去,一面说:

帕噶乃尔停住了。他的解读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正因为和前两次的解读同样可信,所以也可能同样是错的。格雷那万和少校不想提出异议。不过,既然在巴塔哥尼亚海岸和澳大利亚海岸,三十七度纬线经过的地方都没有布里塔尼亚号的踪迹,那么,就有可能是在新西兰海岸。帕噶乃尔的这个看法特别使他的两个朋友震惊。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约翰·曼格斯说。他对这些人的失踪很觉蹊跷。

“现在,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两个月来,你一直将这第三个解释秘而不宣?”

“难道他们掉进海里了?”帕噶乃尔问。

“因为我不想再一次让你们产生空虚的希望。何况,我们在往奥克兰走,奥克兰正好在文件中指明的三十七度纬线上。”

“什么!一个人也没有?”格雷那万说。

“可是,后来,我们被带着离开了这条路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讲话呢?”

穆拉第和威尔逊到船头下面威尔·哈雷的舱房去了,两分钟后他们回来说舱房里没人。他们又到中舱和其他地方去找,连底舱也看了,但是既没找到威尔·哈雷,也没找到他的水手们。

“因为,不管这个解释多么正确,也无助于救出格兰特船长。”

“去找他们,”格雷那万说,“不能把他们丢在船上不管。”

“那是为什么呢,帕噶乃尔?”

“大概像他一样喝得烂醉了。”麦克·纳布斯说。

“因为,既然格兰特船长在新西兰海岸失事这个假设被肯定,既然时间已过去了两年,而他没出现,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在海难中丧命,或者死在新西兰人手里了。”

“像他一样,不见了。”

“那么,你的看法是……”格雷那万问。

“他的水手们呢?”

“我的看法是,我们也许能找到那次海难的遗迹,但是布里塔尼亚号上的人已经彻底失踪,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爵士。”约翰·曼格斯回答。

“这一切千万别说出去,朋友们,”格雷那万说,“让我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把这个伤心的消息告诉格兰特船长的两个孩子。”

“威尔·哈雷哪里去了?”格雷那万问。

第二十章 夜间呼声

伙伴们被他的声音喊醒了,都冲到甲板上来,默默地看着显现在天边的海岸线。不管它是好客之乡,还是凶险之地,他们都将去那里。

船员们很快得知,并没能从艾尔顿的口供中弄清格兰特船长扑朔迷离的情况。船上一片灰心失望的情绪,因为,本来大家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下士水手身上,而这个人却根本不知道任何能帮助邓肯号找到布里塔尼亚号的踪迹的事。

“陆地!”约翰·曼格斯喊道。

于是,游船按原定的路线航行。余下的事就是选择一个岛,把艾尔顿送到那个岛上。

约翰等着。天边越来越亮,渐渐泛出红色。在这片广袤的背景上,雾幔缓缓升起。于是看到水面上露出了黑色岩礁,然后是一道白色浪花上显出一条线,这条线上亮起一个点,如同山峰上的灯塔,亮光投射在还看不见的日轮上。那就是陆地,离船不到九海里。

帕噶乃尔和约翰·曼格斯查了地图。正好,在三十七度纬线上有一个孤岛,地图上标的名字是:玛丽亚泰雷莎。实际上,那不过是茫茫太平洋中间的一大块岩石,它离美洲海岸三千五百海里,距新西兰一千五百海里。北边,离它最近的陆地是法国领地波莫图群岛。南边,直到南极那长年不化的大浮冰,中间除了一片汪洋,什么也没有。没有一条船来考察这个孤岛,世界上的任何消息都传不到这里。只有海鸥在长途飞行中停在这儿歇息。很多地图甚至不标出这块被太平洋的浪头冲击的岩石。

将近四点钟,东方露出头几道曙光。在黎明的微光中,天上的云显出深浅不同的色调。约翰又走上甲板。天边垂着雾的帷幔,浓浓的水汽中能隐约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轮廓,但都在相当的高度上。海上波浪不兴,逐个远去,消失在天边凝然不动的晨雾中。

如果世界上真有绝对与世隔绝的地方,那就是这个人迹不到的小岛。他们把岛的位置告诉了艾尔顿。艾尔顿同意远离他的同类在那个岛上生活。于是,船头朝向玛丽亚泰雷莎。这时,船的轴线、小岛和塔尔卡瓦海湾正好处在一条笔直的线上。

约翰这么思索着,一面希望黑暗的天空能有一点光。此时,两位女客在卧铺上休息,约翰的话让她们放心,而且船不再摇晃,也使她们能享受几个钟点的平静。格雷那万、约翰和其他伙伴,因为不再听到喝得烂醉的水手们的嚷叫声,也都很快入睡了,在睡眠中恢复自己的体力。凌晨一点钟时,船上一片静寂,船本身似乎也在它的沙床上睡着了。

两天后,下午两点左右,瞭望岗的水手报告,天边出现一块陆地。那就是玛丽亚泰雷莎,形状是长长的一条,地势很低,勉强露出水面,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鲸。它离游船还有三十海里。邓肯号劈波斩浪,以十六节[17]的速度向小岛开去。

约翰靠在油布罩上,一面考虑着处境的危险,一面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他竭力想透过漆黑的夜幕看到点什么,心里想,不知道船离那片既想赶快到达、又害怕到达的新西兰大陆究竟还有多远。岩礁往往会沿海岸伸展十几公里,单薄的交通艇能走那么长的路吗?

渐渐地,岛的轮廓在天边显得更清楚了。西沉的太阳用明亮的余辉衬托出它奇形怪状的剪影。这儿、那儿,有几座不高的山峰兀立在阳光中。

当时,麦夸里号停在那里纹丝不动。海上渐渐风平浪静。这样,船身还能抵挡几个小时。约翰想等太阳出来再观察陆地。如果看到便于靠岸的地方,就可以把船上仅剩的一只交通艇放下水,运船员和乘客上岸。交通艇一次只能载四个人,所以至少需要往返三次。至于那条救生艇,前面说过,它早已被一排海浪卷走了。

五点钟,约翰·曼格斯似乎看到岛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升上天空。

水手们大概也看出,那些乘客决意不让他们近身,因为他们虽几次企图抢劫,但终究没敢下手,后来就走开不见了。约翰也便不再理会这些醉鬼,只心急地等天亮。

“是不是一座火山?”他问帕噶乃尔。地理学家正对着望远镜观察这片新的陆地。

“哪个坏蛋敢走近甲板室,我就像打死一条狗一样击毙他!”少校平静地说。

“我也说不清,”地理学家说,“玛丽亚泰雷莎是个不太有人知道的地方。不过,如果它起源于某次海底岩浆爆发,因而是火山型的,那也不足为怪。”

约翰·曼格斯根本不想劝慰威尔·哈雷。他叫伙伴们都拿上枪,处于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击退来犯的水手,这些水手正在往肚子里灌白兰地,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粗话。

“那么,”格雷那万说,“既然它是由于火山爆发形成的,只怕它也可能在某次火山爆发中消失,不是吗?”

“我破产了!我完蛋了!“他连声喊叫着,不停地从船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这不大可能,”帕噶乃尔回答,“地球上有这个岛已经好几百年了,这个事实可以说是一种担保。当初,朱利亚岛从地中海里浮出来,在海水外面没逗留多久,几个月后就消失了。”

这段时间里,威尔·哈雷像疯子一样在甲板上奔来跑去,他的几个水手已经从惊惶失措中恢复过来,他们打开一桶白酒,喝了起来。约翰预见到,他们一喝醉,准会闹得不可开交,又不能指望船长去管住他们。这可怜的家伙正急得又是揪头发又是绞手指,他心里只有船上运的货,那货物没保过险。

“好,”格雷那万说,“约翰,你认为天黑前我们能在岛上登陆吗?”

“那就待在这儿等天亮吧,约翰。”

“不能,爵士。我不能让邓肯号在黑暗中冒险靠岸,而且是我不熟悉的海岸。我打算降低气压,慢慢航行,和风向保持很小的角度。明天天一亮,我们派一只小艇上岸。”

“海浪这么大,海上又这么黑,我看不行!再说,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靠岸。”

晚上八点钟,玛丽亚泰雷莎岛离船虽然只有五海里,但是,看上去如同一长条黑影,勉强看得见。邓肯号还在慢慢靠近它。

“不能把救生艇放下去吗?”

九点,黑暗中亮起一团相当强的光,一团火光,这团火光一直亮着,而且不移动。

“是的,爵士,只能等天亮。”

“瞧,这就证实了岛上有火山。”帕噶乃尔说,一面专注地观察着。

“现在是半夜了吧?”

“可是,”约翰·曼格斯回答,“如果是火山,在这个距离上,我们应当能听到火山爆发时总会有的轰隆声。而现在,东风没吹来任何声响。”

“爵士,”约翰·曼格斯答道,“情况是这样:船不会沉,至于会不会被海浪冲坏,那就难说了。不过我们还来得及想办法。”

“确实,”帕噶乃尔说,“这座火山只发光,不出声。而且,这火光似乎是间歇性的,像闪光灯塔。”

“情况究竟怎样,约翰?”格雷那万冷静地问。

“您说得对,”约翰·曼格斯又说,“可是这带海岸并没有灯塔,啊!”他突然叫道,“又有一团火!这次是在海滩上!您看,火光在晃动!在变换位置!”

船舱的玻璃撞成碎片。乘客们纷纷跑到外面来。然而海浪扫荡着甲板,待在那儿有危险。约翰·曼格斯知道船牢牢卡在沙里,请乘客回他们的甲板舱。

约翰没看错。又有一团火光出现了,它好像有时熄灭,然后又很快重新燃起来。

不可能,因为风力突然暂时减小,船回到顺风位置,调头的运转顿然停止。一个高大的海浪从下面把船托起来,送到礁石上面,然后船重重落下,前桅桅杆,连同所有的配备装置,一起倒下来。船艉龙骨触了两下海底,然后船停住不动了,往右舷倾斜了三十度。

“难道岛上有人住?”格雷那万说。

突然发生了一记猛烈的碰撞。原来,麦夸里号撞在一块岩石上。船艏斜桅支索断了,这就影响了前桅桅杆的稳定。船是否能完全调过头来而不会有其他的损坏呢?

“那就一定是野人。”帕噶乃尔回答。

这一刻,大家的忧虑和焦急难以形容。海浪白得发亮,好像突然被荧光照亮似的。海在咆哮,仿佛它有一副希腊神话中那些有生命的礁石的嗓子。威尔逊和穆拉第伏在舵轮上,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往下压。舵柄几乎压到头了。

“可是,这一来,我们就不能把下士水手丢在这个岛上了。”

麦夸里号开始接近又一道暗礁。不久,海水碰到隐在水下的岩石溅起白沫。

“当然不能,”少校说,“即使是给野人送礼,这礼物也太坏了。”

“舵柄朝下!”约翰·曼格斯对威尔逊喊道。

“我们另外找一个荒岛。”格雷那万说。他对少校的“体贴”忍不住要笑。“我答应保住艾尔顿的性命,我要说到做到。”

果然,不久,在右舷前方,拍岸浪的声音更响了。必须再调转船头,让它顶风。约翰又把舵柄往下压,转动帆桁,使它和龙骨成锐角。船艏下面的岩礁越来越多。必须迎着风转弯,才能回到海上。可是,船失去平衡,帆又大大减少,这样的操作能成功吗?没有把握,但是一定要试一试。

“不管如何,我们要提防,”帕噶乃尔又说,“新西兰人有一个野蛮习俗,就是用移动的火光欺骗海上的船只,就像过去康沃尔[18]的居民那样。玛丽亚泰雷莎岛上的人可能也知道这个做法。”

幸亏约翰·曼格斯眼疾手快,及时干预,使船离开了礁石。但是他不知道船的位置。也许船处在一个礁石带中。风朝着正东方向吹,船每次前后摇晃都有可能触礁。

“转舵一个向位格。”约翰·曼格斯对掌舵的水手喊道,“明天,太阳一出来,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威尔·哈雷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顿时慌了神。他的几个水手喝醉了酒还没完全清醒,不明白他下的命令。再者,威尔的话本来就前言不搭后语,他的指令甚至互相矛盾,说明这愚蠢的酒鬼已经晕头转向。他原来以为陆地还有三四十海里远,没料到只在下风八海里,可以说近在眼前了。海流把这走老路的可怜虫冲出了他习惯的航道,弄得他措手不及。

十一点钟,乘客们和约翰·曼格斯都回到自己的舱房。航向值班水手在船头甲板上走来走去,船尾只有掌舵的人留在自己的岗位上。

有半分钟的光景,船的右舷艉部沿着礁石擦过去。虽然夜色一片漆黑,约翰看到,在离船四链的地方,有一道白花花的浪线在轰鸣着。

这时,玛丽·格兰特和罗伯特登上了艉楼。格兰特船长的这一双儿女伏在栏杆上,忧伤地看着波光闪闪的海水和邓肯号亮亮的航迹。玛丽想着罗伯特的前途;罗伯特想着姐姐的未来。同时两个人都在想着他们的父亲。他们亲爱的父亲还活着吗?难道只能放弃吗?不,不能。没有父亲,生活会成什么样?没有父亲,他们今后怎么办?他们又想,要是没有格雷那万爵士和格雷那万夫人的帮助,他们早不知怎么样了。

“解帆!解帆!”年轻的船长喊着,一面操作,设法让船升起来,离开礁石。

男孩在噩运中已变得成熟了,他猜得到姐姐在想什么,于是握住姐姐的手说:

哈雷耸了耸肩,约翰不知有没有看见,反正这对他无关紧要,他奔向船舵,把舵柄向下压,威尔逊则扔下水砣,拼命拉桅帆的转桁索,让船掉头顶风行驶。掌舵的水手被猛地推到一边,还不明白人家为什么突然把他推开。

“玛丽,千万不能绝望。还记得父亲怎么教导我们的吗?他说,世界上,有了勇气就有了一切。所以,我们要有勇气,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这种勇气使我们的父亲能超越一切。在这以前,都是你为我工作,姐姐,从今以后我也要为你工作。”

“船长,”约翰喊,一面向威尔·哈雷跑去,“船搁在岩礁上!”

“亲爱的罗伯特!”姑娘回答。

“水深三英寻[9]!”威尔逊喊道。

“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罗伯特又说,“你不会生气吧,玛丽?”

站在船头的船老大似乎还没意识到当前的处境。威尔逊抓起盘在箱子里的水砣绳,冲到前桅帆的横索架那里,把铅砣扔进海里,铅砣的绳子在手指间往下滑,滑到第三结时,铅砣停住不动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的孩子?”

“放水砣!威尔逊!放水砣测水深!”

“你会让我干的,对吗?”

约翰从舷墙上俯下身,看看黑黝黝的海浪,叫道:

“你指什么?”玛丽有些担心地问。

“最多!陆地就在那边!”

“姐姐!我要当海员……”

“离海岸最多两链远?”

“你要离开我?”姑娘叫道,一面紧紧握住弟弟的手。

“是的,”威尔逊回答说,“浪头打在沙洲上破碎的声音。”

“是的,姐姐!我要当海员,像父亲一样,像约翰船长一样!玛丽,亲爱的玛丽!约翰船长,他可没有完全绝望!你要像我一样相信他的忠诚!他答应我了,要把我培养成一名优秀的海员,一名伟大的海员!在这以前,他将和我一起找我们的父亲!姐姐,说,你愿意!我们的父亲会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至少是我,也有责任为他做!我的生活有一个目的,我完全为这个目的而生活,那就是寻找,一直寻找我们的父亲。只要他活着,他决不会抛下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亲爱的玛丽,他是个多好的人哪,我们的父亲!”

“拍岸浪!”

“而且那么高尚,那么侠义!”玛丽说,“你知道吗,罗伯特,他已经是我们国家的荣耀。要不是噩运阻挡了他的前程,他会是我们国家的伟大人物之一。”

将近十一点钟,一直冒着大风呆在甲板上的约翰·曼格斯和威尔逊听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声响,这声响唤醒了他们航海人的直觉。约翰一把抓住威尔逊的手说:

“我当然知道!”罗伯特说。

另外,有一个更大的危险在威胁着麦夸里号,而要避免它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玛丽把弟弟搂在胸口。男孩感觉到有泪水滴在他额头上。

约翰·曼格斯不禁担心起来。其实,说到底,这浪涛并不算太骇人,换了别的船也许可以满不在乎地随浪沉浮;然而这条船太笨重,约翰担心它会直往下沉,因为船每次跌入波谷,甲板上便积满水,而水又不能及时从甲板的泄水孔流出去,就有可能使船淹没。为了防止出事,明智的做法是用斧头劈开船盾,让水快些流走。但是,威尔·哈雷不肯采取这个预防措施。

“玛丽!玛丽!”他大声说,“不管我们的朋友说或者不说,我还存着希望,我一直会存着希望!像我们父亲那样的人,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前是不会死的!”

又过了两小时,海上涌起波涛。麦夸里号底部受到强烈振荡,摇晃得厉害,简直让人以为船的龙骨擦着了礁石。其实不是这样,只是因为船身笨重,爬出波谷升上浪尖很费劲,于是浪头打来时,大股水便泼到船上。挂在左舷吊杆上的小艇也在浪退下时被卷走了。

玛丽说不出话,抽泣哽住了她的喉咙。想到为了找到哈瑞·格兰特,大家还将进行再一次的努力,想到年轻的船长约翰的无限忠诚,她心里真有千种感情,万种滋味。

威尔·哈雷骂骂咧咧叫来他手下的人,命他们拉紧顶桅,张起夜航的帆。约翰·曼格斯心里很赞成他的做法,嘴上却什么也不说。他早已决定不和这个没教养的水手讲话。不过,他和格雷那万都不离开甲板。过了两小时,海上刮起大风。威尔·哈雷叫水手降低前帆。若不是麦夸里号有美式双层帆架,五个人操作会很困难。现在只需要把上层帆架往下拉,就能让桅帆的体积缩到最小。

“约翰先生还抱希望吗?”她问。

然而,他们将度过惊心动魄的一夜。晚上七点钟,天色几乎是突然黑了下来。天空预示着将有暴风雨。威尔·哈雷身上,水手的直觉战胜了酒醉后的迟钝。他走出舱房,揉揉眼睛,甩了甩红发蓬乱的大脑袋。他深深吸了口海上的新鲜空气,就像有的人喝一大杯凉水,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他开始察看桅杆。风渐渐大起来,风向往西转了一个相位角,正好把船送向新西兰的海岸。

“是的,”罗伯特答道。“他像兄长,永远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我会当海员,是吗,姐姐?当海员,为了和约翰一起找我们的父亲!你愿意吗?”

约翰·曼格斯说得对。碰上邓肯号对麦夸里号会是一场灾难。而他们有理由担心碰上它,因为这一带海域狭窄,海盗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劫过往船只。不过,至少这一天,游艇没出现。从图福湾出发后的第六个夜晚来临了,约翰·曼格斯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怎么不愿意!”玛丽答道,“但是,要我们分开!”姑娘轻轻说。

“放心吧,爵士,”年轻的船长回答,“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麦夸里号开得很慢,但毕竟在往前走。威尔·哈雷是个粗鲁人,可是有我在这儿呢!如果靠岸的时候有危险,我会想法把船再开到海上去。所以,在这方面,问题不大,甚至可以说没有问题。至于碰到邓肯号,但愿上帝别让这事发生!假如阁下想看见它,那也应该是为了避开它,离它远些!”

“你不会孤单的,玛丽。我知道!我的朋友约翰对我说了。格雷那万夫人不会让你离开她的。你是个女人,你可以,也应该接受她的好意。不接受倒是忘恩负义了!可我是个男人;父亲对我说过无数次,男人应当创造自己的命运。”

“不是为我自己,约翰,是为我所爱的人,也为你所爱的人!”

“可我们怎么处理邓迪的房子,那座亲爱的、充满回忆的房子呢?”

“您害怕,爵士?”

“我们要保留它,小姐姐!我们的朋友约翰和格雷那万爵士已经安排好一切了,安排得很好!爵士将把你当女儿,留在玛尔科姆庄园!爵士告诉过我的朋友约翰,我的朋友约翰又告诉了我!你在那儿会像在家里一样,能找到人和你谈谈我们的父亲,一面等着我和约翰把父亲找回来!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呀!”罗伯特大声说,他兴奋得容光焕发。

“可怜的女人们!”格雷那万轻声说。“约翰,我的心都碎了,有时我感到心里充满绝望,我觉得新的灾难在等待着我们,好像老天在和我们作对!我害怕!”

“亲爱的弟弟,我的孩子,”玛丽回答说,“要是父亲能听见你的话,他会感到多幸福啊!你真像他,罗伯特,像我们亲爱的父亲!等你长大成人,一定和他一模一样!”

“是的,爵士!我们想逃也逃不掉!我们会被抓走,那帮可恶的罪犯可以随意摆布我们。本·乔伊斯的行径已经表明,天大的罪他也敢犯!我倒不在乎我们自己的性命,我们会自卫一直到死!可是我们死了以后呢?想想格雷那万夫人,想想玛丽·格兰特小姐,爵士!”

“愿上帝听见你的话,玛丽。”罗伯特说,同时,一种圣洁的、做子女的自豪使他的脸红起来。

“你说逃,约翰?”

“可是,我们怎么还得清格雷那万爵士和夫人对我们的恩德呢?”

“阁下忘了我们现在的处境!如果邓肯号追赶这条帆船,我们在船上能干什么!我们甚至无路可逃。”

“噢,不难的!”罗伯特满怀年轻人的自信心大声说,“我会爱他们,尊敬他们,并且告诉他们我爱他们,尊敬他们。我会紧紧拥抱他们。然后,一旦有机会,我就为他们献出生命!”

“为什么,约翰?”

“相反,你应当为他们活下去!”姑娘大声说,一面在弟弟的额头上盖满了吻,“他们更愿意你为他们好好活着,——我也是!”

“上帝保佑我们别碰见它,爵士!”

然后,格兰特船长的两个孩子,在茫茫黑夜里互相对望着,沉入难以描述的遐思。不过,他们还在思想上交谈,还在询问对方,回答对方。平静的海面上,轻轻晃动着长长的波浪,邓肯号的螺旋桨在黑暗中搅起闪亮的水涡。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真正不可思议的事。也许是一种神秘的磁力把两颗心灵联系在一起,姐弟两人在同一时刻产生了同样的幻觉。玛丽和罗伯特似乎觉得,从时明时暗的海浪中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一直传到他们的耳鼓,那声音深沉而悲怆,使他们的心弦颤动。

“找我的游艇,我的邓肯号!”格雷那万怒气冲冲地说,“它应该就在这一带,正在沿海抢劫,干着该死的海盗勾当!它在那里,我跟你说,在那里,约翰,就在这条海路上,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间!我有预感,我们会碰见它。”

“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声音喊道。

“那么,您在找什么呢,爵士?”

“玛丽,”罗伯特说,“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为什么,约翰?”格雷那万说,“我并不是在找陆地!”

两人一下子挺直了伏在栏杆上的身子,然后,俯下去察看黑夜里奥秘的大海。

“陆地不在那边,”约翰·曼格斯说,“阁下最好往右舷的方向看。”

但是,除了伸展在他们面前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格雷那万不回答。他一直在观察。有一分钟时间,他把望远镜对着船的上风处的天际。

“罗伯特,”激动得脸色煞白的玛丽说,“我好像……是的,和你一样,我也好像……我们两个都在发烧吧,罗伯特!……”

“不过,您一定恨不得马上离开这条船。我们本该在三十六小时前就看见奥克兰港口的灯火了。”

但是,又一声呼唤传到他们耳中,而且,这次幻觉是如此清晰,以致两人同时叫起来:

年轻的船长又说:

“父亲!父亲!……”

格雷那万摇摇头。

玛丽受不住了,她太激动了,一下子晕倒在弟弟的臂弯里。

“阁下在寻找陆地吗?”

“救命!”罗伯特喊,“救我姐姐!救我父亲!救命!”

约翰凑近他,问道:

掌舵的水手奔过来扶起玛丽。航向岗的值班水手也跑来了。接着,约翰·曼格斯、格雷那万夫人、格雷那万都一下子惊醒了。

约翰·曼格斯不离他的左右,和他一起忍受着狂风暴雨。这一天,只要海面上的浓雾稍有缝隙,格雷那万便从雾隙中搜索天边,那股劲儿比平时更执着、更顽强。

“我姐姐要死了,我们的父亲在那里!”罗伯特喊道,一面指着海浪。大家听了他的话都莫明其妙。

于是,她们的朋友想方设法为她们消遣解闷。帕噶乃尔试着用他知道的各种故事来打发时间,但是不太成功。确实,在这漫漫旅途上,人们心神不定,情绪低落。过去,这位地理学家有关潘帕斯草原或澳大利亚内陆的高谈阔论,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而现在,他对新西兰的思考和想法却让他们无动于衷。何况,去这个名声不好的新地方本不是他们的愿望,而是被客观形势所迫,他们对此行毫无热情,毫无把握。麦夸里号的乘客中,最值得同情的是格雷那万爵士。大家很少在甲板室里看见他,他在那里呆不住。他天性神经质,容易激动,不习惯像蹲监牢似的呆在这四块木板隔成的狭小空间里。白天,甚至晚上,不管大雨如注,不管巨大的浪头扑上船来,他总是呆在甲板上,有时倚着船栏杆,有时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大海。遇到天气暂时晴朗,他便用望远镜锲而不舍地搜索海面,仿佛在询问那无言的波涛。他真想一下子撕开笼罩着大海的浓雾和郁积不散的水汽。他不甘心听天由命,因而他的面容流露出焦灼和痛苦。他原是个精力充沛、刚毅果敢的男人,在此之前,一直是幸福的,无所不能的,而现在,幸福和权力突然消失了。

“是的,”他重复说,“我父亲在那里!我听见我父亲的声音了!玛丽也听见了!”

然而,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小姐却毫无怨言,虽然连绵不断的雨迫使她们呆在甲板室里,那里空气不好,船身又摇晃得厉害,她们很不舒服。有时她们顶着恶劣的天气到甲板上来透透气,直到一阵阵难以抵挡的狂风暴雨把她们逼回小屋里。那狭窄的空间其实只能堆货物,不适合住人,尤其不适合住女客。

这时,苏醒过来的玛丽·格兰特神情迷惘,失去理智似的也叫着:

所幸,威尔·哈雷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不去使劲扬帆,否则,全副桅杆就不可避免地会倒下来。约翰·曼格斯只希望这条蹩脚船能平安抵达奥克兰港口。但是,看着自己的伙伴们在船上住得那么差,他心里很不好受。

“我父亲!我父亲在那里!”

艰难的航行拖得很长。2月2日,即起航后第六天,麦夸里号还望不到奥克兰的海岸。风倒是顺风,一直保持着西南方向;但海流和风向相反,船勉强能逆流而行。波涛汹涌的大海猛烈地冲击着船的干舷;船肋格格作响,每次爬出波谷都很费劲。船的桅杆横索、后支索以及牵桅索都没拉紧,因此桅杆有点活动。每次船一颠簸,桅杆便猛烈摇晃。

不幸的姑娘站起来,从栏杆上俯下身子,想冲到海里。

第四章 岩礁

“爵士!格雷那万夫人!”她合起手掌一遍又一遍地喊,“我跟你们说,我父亲在那里!我向你们保证,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海里传来,好像一声悲叹,好像在道永别!”

这就是新西兰,麦夸里号便是开往这样一个地方,而且这条船由一个醉鬼指挥,由一群愚蠢的船员驾驶。

说着,可怜的孩子浑身又是一阵抽搐和痉挛。她挣扎着,大家不得不把她抬到她的舱房里,格雷那万夫人也跟了进去,好照顾她,罗伯特则一直在重复说:

在结束这个血淋淋的名单之前,还必须加上两笔:1815年,兄弟号遭到新西兰人攻击,1820年,博伊德号的全体船员及船长汤普森被屠杀。最后,1829年3月1日,在沃尔吉塔,土人酋长埃那哈罗抢劫了从悉尼来的英国双桅帆船霍斯号,他手下那群吃人的家伙杀了好几个水手,把尸体煮熟,大吃一顿。

“我父亲!我父亲在那里!我敢肯定,爵士!”

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几艘大船中有一艘叫探险号,由中校福尔诺指挥。12月17日,中校派小艇去岸上收集野草来储备。小艇去后一直不见回来,艇上载着一名见习船员和九名水手。福尔诺很不放心,派中尉布尔内去找他们。布尔内一到登陆的地方,便看到一幅野蛮的吃人肉的图景,说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沙滩上这儿那儿散着我们兄弟的头、肠子和肺,不远处,几只野狗正在吃另一些残骸……”

目击这悲痛场面的人最后明白了,格兰特船长的两个孩子是受了幻觉的捉弄。但是,他们被幻觉蒙蔽得这么厉害,怎么才能使他们的理智清醒过来呢?

这就是那场灾难的经过。踏上新西兰海岸的每一个旅行者都不该忘记这不幸事件。任何一位船长,倘若不能从中吸取教训,就不是一个审慎的船长。新西兰土人凶险和吃人肉的本性未改。库克于1773年第二次到那儿时也见证了这一事实。

格雷那万还是想试一试。他搀着罗伯特的手说:

他们把这些杀人和吃人肉的铁证收集起来,怀着悲痛和崇敬埋葬了死难伙伴的遗骸,然后放火烧了塔库利和他的同谋皮基奥尔的村子。1772年7月14日,两艘船离开了这片祸害之地。

“你听见你父亲的声音了,亲爱的孩子?”

桅杆工程终于结束。余下的工作,一是要弄清,那十六个遇难的人中是否还有劫后余生者,二是要为死者报仇。几名军官带着一个人数相当多的小分队,乘小艇前往塔库利的村子。阴险而又卑怯的酋长一见小分队来,立刻逃跑,肩上还披着马里恩船长的大衣。村子里所有的木屋都被仔细搜查了一遍。在塔库利的小屋里,发现一个刚煮熟的人头,上面还可以看到吃人者留下的牙齿印。一条人腿穿在一根烤肉叉上。地上有件衬衫,衣领血迹斑斑,大家认出那是马里恩船长的衬衫。接着又找到了年轻军官沃德里库的衣服和手枪,小艇上的武器,还有一些已撕成碎片的衣衫。在稍远些的另一个村子里,发现一些人的内脏,已洗净或煮熟。

“是的,爵士,在那里,在海浪中间!他喊:‘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一个月过去了。这期间,土人曾几次企图夺回莫图阿罗岛,都未成功。每当他们的独木舟出现在舰船火力能及之处,水手们便用炮火把它们摧毁。

“你听出是他的声音了?”

第二天,又一支小分队前去增援。他们要清除掉岛上的土人,还要装满水箱。莫图阿罗村有三百个居民,法国人向他们发起进攻,把六个头领全部打死,其余的土人被刺刀砍倒,村子给放火烧了。然而,卡斯特里号没有桅杆不能出海,而那片雪松林已被迫放弃,克罗泽船长只得造组合桅杆。淡水补充工作也在继续进行。

“我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声音呢,爵士!是的!是的!是他的声音,我向您发誓!我姐姐也听见了,她也听出是父亲的声音!您想,怎么可能我们两个人都听错了呢?爵士,我们去救我的父亲!派一只小艇,派一只小艇!”

克罗泽船长和玛斯卡兰号会合,并立即派小艇去莫图阿罗岛。一支小分队驻扎在岛上过夜,原先在岛上的病号被送回大船上。

格雷那万明白了,他不可能让这可怜的孩子清醒过来。

土著人在他们后面追,一面喊着“塔库利已经把马里恩宰了!”想用船长的死来吓倒水手们。水手们愤怒极了,要向这些万恶的野人冲去。克罗泽船长好不容易才拦住他们。就这样,小分队走完八公里路,抵达海岸,和第二工地的人一起登上小艇。在这段时间里,上千个土人坐在地上按兵不动。可是等小艇离了岸,无数石块向船上飞来。四个水兵,个个都是好射手,立刻向土人开枪,把几个酋长悉数击毙。土著人大吃一惊。他们还不知道火器的厉害。

不过他还想最后再试一次,他叫来掌舵的水手。

结集成队的土人占据了所有的高地。克罗泽船长命令带走主要的工具,其余的埋藏起来,然后他烧掉工棚,率领六十个人开始撤退。

“霍金斯,”他问水手,“格兰特小姐受到奇怪的打击时,你在舵位上吗?”

前面说过,克鲁泽船长没在船上,他在工地,故而他还一点不知道自己人被屠杀的事。下午两点钟左右,他看见小分队出现在工地,便预感到发生了不幸。他忙走上去,了解了全部真相。他禁止把事情告诉伙伴们,以免他们惊慌失措。

“在,爵士阁下。”霍金斯回答。

克罗泽船长不在船上,昨夜他睡在桅杆工地,船上级别最高的军官迪克莱莫尔便采取了几项紧急措施。他派一名军官率领一个小分队,乘玛斯卡兰号的小艇首先去营救木工场的人。这名军官带着士兵出发了。他们沿着海岸进发,看见马里恩船长的小艇搁浅在海滩上,他们上了岸。

“而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两艘大船上的人听了这件事先是骇呆了,接着爆发出一阵“报仇”的喊叫。但是,在为死者报仇之前,应当先救出活人。陆地上有三个工地,被几千个嗜血的、食人肉的土人包围着。

“没有。”

这时,图尔耐趁土人看不见,跳进了海里……玛斯卡兰号的小艇把他捞上来时,他已奄奄一息。

“你看,罗伯特。”

霎时间,土人们手执长矛、狼牙棒、短棍向他们扑来,十个对付一个,把他们打死了。水手图尔耐,被长矛刺中两下,但没被敌人抓住,躲进了一个矮树丛。他便是从那里目睹了惨无人道的场景。野人们剥掉死人身上的衣服,把他们开膛破肚,剁成块……

“如果是霍金斯的父亲,”男孩执拗地回答,“他就不会说他什么也没听见了。可那是我的父亲,爵士!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倒霉的马里恩上午七点在村子脚下靠了岸。土人们欢天喜地跑来迎接客人,还把军官和水手背上岸,因为这些人不愿下船时弄湿脚。随后这群法国人便被拆散了。

罗伯特一声抽噎,说不出话了,他脸色煞白,张着口,出不来声音,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格雷那万叫人把孩子抬到他床上,孩子因过度激动,精疲力竭,一下子睡着了。

大家忙问他是怎么回事,并且很快知道了这次惨剧的全部经过:

“两个可怜的孤儿!”约翰·曼格斯说,“上帝在让他们受严酷的考验!”

他叫图尔耐,是马里恩船长乘坐的那只小艇上的成员之一。他的腰部有一个伤口,是被长矛刺的。他是前一天离开大船的十七个人中惟一生还的人。

“是的,”格雷那万应道,“可能是过度的悲伤使姐弟俩同时产生了这样的幻觉。”

九点,马斯卡兰号的值班水手瞥见海上有一个人向大船游来,这个人看上去已精疲力竭了,人们立刻放了一只小艇去救他,把他带回大船。

“两个人同时!”帕噶乃尔喃喃道,“真是怪事!科学不会接受这种解释。”

次日早晨五点,卡斯特里号的小艇像惯常那样去莫图阿罗岛取淡水,取完水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随后,他也从栏杆上向大海俯下身子,先做了个手势叫大家别说话,然后他侧耳细听。四下里一片寂静。帕噶乃尔扯开嗓子大叫一声,没听到任何回应。

当晚,马里恩船长没回大船来睡觉,对此谁也没感到不安和担心。大家以为,他顺便去视察桅杆工地,然后就在那儿住一宿。

“真是怪事!”地理学家又说了一遍,一面回自己的舱房去。“思想和悲痛的一致不足以解释这个现象。”

小艇离开大船向陆地驶去,不久,两艘大船上的人就望不见它了。

第二天是3月8日。早晨五点,天刚亮,乘客们已经聚集在甲板上,玛丽和罗伯特也在他们中间,因为,实在无法叫他们留在船舱里。每个人都想好好察看一下这块前一天只是隐约瞥见的陆地。

6月12日两点钟,船长的小艇装饰一新,准备去塔库利酋长的村子脚下去捕鱼。马里恩上了船,陪同他的有两名年轻军官——沃德利库尔和勒鲁,一名志愿兵,兵器总管以及十二名水手。塔库利和另外五个头领陪着他。没有任何迹象让人预感到,一场可怕的灾难正等着这十七个欧洲人中的十六个。

所有的望远镜都贪婪地对着岛上主要的几个地方。游船在离岸一海里处,沿着小岛的海岸慢慢航行。人们可以看见岛上细小的东西。突然,罗伯特发出一声叫喊。他说看见两个人在跑,在挥舞手臂,还有一个人摇着一面小旗。

自从玛斯卡兰号和卡斯特里号来到两岛海湾,三十三天就这样过去了。桅杆的制造和更换工程进展顺利。船上的水箱在莫图阿罗淡水补给站装水。克罗泽船长亲自指挥木工们工作。一切都会圆满结束,对此,大家完全有理由充满信心。

“英国国旗!”手拿望远镜的约翰·曼格斯叫道。

而新西兰人则显得加倍的殷勤和忠诚。他们的酋长和法国军官们相处得亲密无间。有好多次,塔库利把他的儿子带到船上,并且让他在舱房里过夜。6月8日,在一次隆重的拜访中,马里恩被封为整个地区的“大酋长”,土人给他头上插了四根白羽毛,这是最高荣誉的标志。

“不错!是英国国旗!”帕噶乃尔很快转身向罗伯特喊道。

在此之前,马里恩船长并没有忽略采取某些防范措施。比如,土著人决不能持武器上他的船,而小艇总是全副武装才上岸。然而,后来,船长,甚至军官中最存戒心的人,都被土人的友好表现蒙住了眼睛。于是船长下令,小艇上岸时不再带武器。克罗泽想说服马里恩撤回这道命令,可是没能成功。

“爵士,”罗伯特激动得发抖,说,“爵士,如果您不想让我游水过去,就请您放一条小艇。啊!爵士,我跪下来求您让我第一个上岸!”

马里恩船长在两岛海湾停泊是想更换卡斯特里号上的全部桅杆,因为那些桅杆在不久前的海上风暴中严重损坏。他于是到内陆去搜寻造桅杆的材料。5月21日,他在离海岸八公里的地方发现一片极好的雪松林,这片松林附近有个海湾,离他们的船只有四公里。于是,在那里建了营地。三分之二的船员,带着斧头等工具,负责砍树和整理出几条通向海湾的路。他们又选择了另外两处作为工地,一处在港口中间的莫图阿罗小岛上,船上的铁匠、箍桶匠到那儿干活,船上的病号也被抬到那里;另一处在大洋边的陆地上,离船约有六公里的路;这第二个营地和木工场有路相通。几个工地上都有强壮、勤快的土人帮助海员干各种活儿。

船上没有一个人敢讲话。什么!位于三十七度纬线的这个小岛上竟有三个人!三个海难中幸存的人!三个英国人!于是,每个人都回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想到玛丽和罗伯特夜间听到的呼声……两个孩子可能只在一点上弄错了:他们有可能听到了一个声音,但是,这个声音能是他们的父亲的声音吗?唉!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想到一个残酷的失望正等着两个孩子,每个人都担心他们的身心承受不住这又一次的痛苦。可是怎么能拦住他们呢?格雷那万没有这份勇气。

假装畏惧欧洲人之后,为了进一步给欧洲人安全感,麻痹他们的警惕性,塔库利真是什么都想到了。他和他的伙伴们常常在马里恩和克罗泽的船上过夜,给这些欧洲人送些挑选出来的好鱼,还让自己的妻子女儿陪伴法国军官。他们很快知道了船上军官的名字,并邀请他们去参观自己的村子。马里恩和克罗泽被他们的殷勤建议所吸引,确实走遍了这片有四千居民的沿海地区。土著人赤手空拳跑来迎他们。千方百计骗取他们的绝对信任。

“上小艇!”他大声说。

毛利人的荣誉观是:任何毛利人受了侮辱就必须用血来报复。塔库利当然不可能忘记他的部落受过的欺侮。他于是耐心等待欧洲船只的到来,精心筹划他的报仇行动,然后以骇人的冷静实施他的计划。

只一会儿工夫,小艇放下了水。格兰特船长的两个孩子、格雷那万、约翰·曼格斯、帕噶乃尔冲上小艇,十个水手奋力游,在他们的推动下,小艇很快离开了游船。

他们的酋长塔库利是个精明的家伙。如果迪蒙·迪尔维尔的说法可信的话,他属于旺加卢瓦部落,而且是被苏维尔背信弃义地抢走的那个土人的亲戚。那是马里恩船长到这儿之前两年的事。

离岸边还有二十米左右时,玛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1772年5月11日,在库克第一次来此之后,法国船长马里恩带着他的玛斯卡兰号,克罗泽船长指挥着他的卡斯特里号,来两岛海湾停泊。新西兰人假惺惺地欢迎这些新来的客人,甚至显出一副胆怯的样子。法国人送他们礼物,热心帮助他们,跟他们友好相处和长时间交往,他们这才肯上船。

“父亲!”

在这里殉难的航海家可以列成一个长长的名单。阿贝尔·塔斯曼的船上有五名水手被杀,并且被吃掉,这部血淋淋的吃人历史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在他之后,塔克内船长和他的一只小艇上的全体船员也遭遇到同样的命运。在福沃海峡的东段,悉尼—海湾号上的五个渔民在土人的牙齿下丧生。此外还有兄弟号三桅帆船上的四个人在莫里纳避风港遇害;盖特将军的好几名士兵以及玛蒂尔达号的三个逃兵被杀;然后就要提到令人悲痛的著名船长马里恩·迪弗莱纳的名字。

岸上站着一个男人,另外还有两个人在他的左右,他的身材高大魁伟,面容既和蔼又果敢,在玛丽和罗伯特的脸上都能看到他的五官的特征。这个人确实和两个孩子曾经多次描绘的一样。孩子们的心灵感应没有错,这的确是他们的父亲,这的确是格兰特船长!

帕噶乃尔的担心太有道理了。新西兰的名声很坏,在探险家和航海家们发现这个地方的过程中,每一个事件都是一个血腥的日子。

格兰特船长听见了玛丽的喊声,他张开双臂,随后,像遭了雷击一样,倒在沙地上。

“不,在海岸地区还是应当去找的,”地理学家回答,“因为我们也许能找到布里塔尼亚号的痕迹,但是在内陆不行,找也徒劳。所有冒险去那可怕地方的欧洲人都会落到毛利人手里,一旦落到毛利人手里就准定没命。我曾经鼓励我的朋友们去穿过南美大草原,穿越大洋洲,但我决不会把他们带上新西兰的羊肠小道。愿上帝的手引领我们,千万别让我们落入凶残的土人手里。”

第二十一章 塔博尔岛

“那么,如果格兰特船长是在新西兰海岸失事,您就不主张去那儿找他了?”少校问。

人不会因为快乐而死。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把他们抬到船上,格兰特船长和他的两个孩子已经苏醒过来了。怎么才能描绘出那狂喜的场面呢?语言是不够的。看见父子三个无言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船上的人都哭了。哈瑞·格兰特走上甲板时,单膝跪了下来。对于这个虔诚的苏格兰人,甲板意味着祖国的土地,所以在踏上甲板时,他首先要感谢解救了他的上帝。

“是的,我的朋友。他们的名声早传到印度洋了。他们可不像胆小、呆头呆脑的澳大利亚人,而是一个聪明、好斗的种族,喜欢吃人肉,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别指望他们会可怜你。”

随后,他转向格雷那万夫人、格雷那万爵士以及他的伙伴们,用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向他们致谢。刚才,乘着游船绕小岛一圈时,他的孩子们已经用几句话简要地向他讲述了邓肯号的经历。

“您是在说毛利人吗,帕噶乃尔先生?”约翰·曼格斯问。

他欠了格雷那万爵士、格雷那万夫人和他们的伙伴多少情啊!从爵士到最低微的水手,所有的人不是都曾为他而历尽艰险、备受苦难吗?哈瑞·格兰特向他们表达了洋溢在他心中的感恩之情,语言是那么朴素而又高贵,他坚毅的脸上闪着那么纯洁而又温柔的感情,船员们都感到自己得到了最好的报偿,而且这报偿超过了他们所受的苦难。一向不动声色的少校,眼睛也湿润了,他也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泪。至于可敬的地理学家,他更哭得像个孩子,而且根本不想躲着别人哭。

“那只是实在不得已的做法!”帕噶乃尔说,“因为新西兰的海岸绝对不是好客的地方,岸上和海上一样危险。”

哈瑞·格兰特怎么也看不够自己的女儿,觉得她那么美丽!那么可爱!他高声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还让格雷那万夫人证实他的感觉是对的,好像为了表明,不是他的父爱蒙蔽了他的眼睛。然后他又转向儿子。

“是的,麦克·纳布斯先生,如果时间许可的话。”

“他长大了好多!他是个男子汉了!”他陶醉地赞叹道。

“在这种情况下,船上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上岸避难啰?”少校问。

同时,他恨不得把两年半来聚积在他心里的吻,一下子全给他的两个亲爱的孩子。

“没有这一带的海岸图,我是不能的。这一带的海岸很险恶,是一连串不规则的、奇奇怪怪的峡湾,像挪威的峡湾一样,暗礁很多。必须有丰富的经验才能避开。要是撞到隐在水面下几英尺的岩石上,再结实的船也会完蛋。”

罗伯特把自己的朋友一一介绍给父亲,并且设法变换介绍时的表达方式,虽然,关于每个朋友,他要说的是同样的话,那就是:父亲不在时,所有的人对他和玛丽都好得无以复加。当他介绍到约翰·曼格斯的时候,年轻的船长像姑娘一样脸红了,而且,回答玛丽父亲的问题时,声音有些发抖。

“这么说,必要时您也不能把麦夸里号开到奥克兰了?”麦克·纳布斯问。

格雷那万夫人于是和格兰特船长讲了一路上经历的事,使船长很为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骄傲。哈瑞·格兰特知道了小英雄的功绩,也知道了,他欠格雷那万的那份情,儿子已替他报答了一部分。接着,约翰·曼格斯谈玛丽一路上的表现。他的言辞那么地充满感情,已经从格雷那万夫人的几句话中明白了一点情况的哈瑞·格兰特,把女儿的手放在年轻船长的有力的大手中,然后转身对格雷那万爵士和夫人说:

“但愿快靠岸时他头脑清醒起来。”

“爵士,还有您,夫人,让我们为这两个孩子祝福吧!”

“嗬!嗬!”约翰·曼格斯接着说,“我可不相信船会自己往前开,假如驶近海岸时威尔·哈雷还醉醺醺的,那我们的处境就难了。”

当所有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以后,格雷那万就把有关艾尔顿的事告诉了格兰特船长。格兰特证实了下士水手坦白的关于在澳大利亚海岸被他赶下船的事,又补充说:

“他大概以为,”帕噶乃尔说,“他的船认得路,自己会往前走。”

“这个人聪明、胆大,是贪欲把他引上了歧途。但愿他能反省、悔悟,重新学好!”

“真的。麦夸里号只在埃登和奥克兰之间做点沿岸买卖,而且这个威尔·哈雷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根本不测航行方位。”

但是,在把艾尔顿送上玛丽亚泰雷莎岛以前,格兰特船长想先在他的荒岛上略尽地主之谊,请他的新朋友们参观自己的小木屋,并且坐在太平洋的鲁滨逊的桌子前面吃一顿饭。格雷那万和伙伴们高兴地接受了。罗伯特和玛丽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父亲曾在那儿含着眼泪想念他们的地方。

“真的?”

小艇武装好之后,哈瑞·格兰特和他的两个孩子、格雷那万爵士和夫人、少校、约翰·曼格斯和帕噶乃尔不久便到了岛上。几个小时就足够把哈瑞·格兰特的领地走个遍。这个岛其实是一座海下山的山峰,一个平台,到处是玄武岩和火山爆发后的碎片。在地球的地质形成期,这座山在地下火的作用下,从太平洋的深处冒了出来,但是近几百年以来,火山变成了一座安静的山,火山口也堵塞了,岩浆成了一个小岛。后来形成了腐殖土;植物占领了这块新的陆地;过往的捕鲸船在岛上放了几头山羊和猪等家畜,这些动物在野生状态下繁殖起来。从此,这太平洋中的小岛上,大自然的矿物、植物、动物三界都齐全了。

“这很难,”约翰回答,“你们相信吗,船上连一张海图都没有!”

布里塔尼亚号上的遇险者在岛上栖身后,人类的手开始调整大自然的成果。在两年半的时间里,格兰特船长和他的两名水手使小岛变了样。他们精心耕种的好几英亩地,已产出品质优良的蔬菜。

“您不能领航吗?”帕噶乃尔问。

客人们来到木屋,屋子造在绿油油的桉树阴底下,窗前,壮美的海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哈瑞·格兰特叫人在高大的桉树阴下摆了桌子。大家在桌前就座。一只小山羊腿、一点大柄苹做的面包、几碗羊奶、两三棵野菊苣、几杯清纯的山泉水,是这顿简餐的主要食品,但是却能和阿尔卡底山区牧羊人的饭食相媲美。

“这办法无疑是有用的,麦克·纳布斯先生,”约翰·曼格斯答道,“而且,如果绝对必须,我会这样做的。只要船还在大海上行驶,我们看着点就行了;我和我的水手不会离开甲板。但是船靠近海岸时,如果威尔·哈雷还喝得昏头昏脑,我承认事情会很难办。”

帕噶乃尔高兴极了。他脑子里不由得又想起鲁滨逊的故事。

“如果您觉得这个措施有用的话,那么,约翰,”麦克·纳布斯说,“您不能犹豫了,您应当掌握指挥权,或者说,由您来掌舵,等我们在奥克兰下了船,再让这个酒鬼当他的船长,他愿意船翻掉,也随他的便。”

“那个无赖艾尔顿,他的处境不错!”他兴高采烈地大声说,“这个小岛简直是天堂嘛!”

这种状况让约翰很不放心;但为了不让格雷那万担忧,他只告诉少校和帕噶乃尔,麦克·纳布斯向他提出的建议与穆拉第和威尔逊相同,只是说法不一样:

“是的,”哈瑞·格兰特回答,“是上帝赐给三个遇险海员的天堂!可是很遗憾,玛丽亚泰雷莎不够大,不够富饶,没有河,只有一条小溪,也没有波浪扑击的海湾做港口。”

船长既是如此不可原谅地漫不经心,约翰·曼格斯便不得不时时刻刻关注水手们的操作。不止一次,帆船因为猛然偏航差点侧翻过来,幸亏穆拉第和威尔逊冲上去扳正舵柄。有时威尔·哈雷也出来干预,满口粗话地骂两个水手。这两位不是那种能忍辱的人一心想捆住这个酒鬼,把他扔到底舱去,让他呆在那里,直到走完剩下的航程。但是约翰·曼格斯阻止了他们,并且费了好多口舌才平息了他们正当的愤怒。

“为什么遗憾呢,船长?”格雷那万问。

1月31日,也就是麦夸里号起航后的第四天,船还没走完澳大利亚到新西兰之间那条狭窄海路的三分之二。威尔·哈雷不大过问船上的操作,任水手们去干。乘客们很少见到他,对此谁也不抱怨。假如这个粗鲁的船长不是每天在那儿灌杜松子酒或白兰地,那么他即便整天关在自己的舱房里,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然而,上行下效,他的水手也学他的样。这样一来,图福湾的麦夸里号便完全听天由命。真是从来没见过航行得这么糟糕的船。

“因为,否则我就可以在这里建一个苏格兰的移民地。”

第三章 新西兰的大屠杀

“啊!格兰特船长,”格雷那万说,“您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吗?这想法曾经使您在我们古老的苏格兰那么出名呢!”

帕噶乃尔的头脑里就这样烦躁地翻腾着,把新西兰的历史重新过了一遍。然而这部历史中没有任何一点能让人把这由两个岛屿组成的地方称做“大陆”。虽然文件中有几个词激起他的联想,但是“contin”这几个字母总是堵住他的思路,使他无法对文件进行新的解释。

“不,没有放弃,爵士。上帝通过您的手救了我,就是为了让我能实现这个想法。必须让我们古老的喀里多尼亚的可怜弟兄们,让所有受苦的人有一块新陆地,在那儿不受穷困之苦!必须让我们亲爱的祖国在这带海域有一个属于她的,仅仅属于她的移民地,在那里,她能得到在欧洲享受不到的独立和幸福。”

再者,在这些野蛮地区,战争像慢性病一样难以治愈。新西兰人不像澳大利亚土人,澳大利亚土人懦弱,遇到入侵的欧洲人便逃跑;新西兰人会抵抗,会自卫,他们仇恨入侵者,眼下他们正怀着这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反对英国移民。新西兰两个岛屿的未来如何尚不得而知。等待它们的是立即开化还是持续千百年的野蛮?这要看两种势力的较量。

“啊!这话说得真好,格兰特船长,”格雷那万夫人响应道,“这是个美好的计划,不愧是有雄才大略的人的计划!可是,这个小岛……”

可惜,传教士的影响没有超出他们传教团所在地的范围,对游牧部落起不了作用。食人肉现象只在基督教徒中被消灭,即便如此,也还不能让这些新入教的土人受到太大的诱惑,因为嗜血的本能还在他们身上蠢蠢欲动。

“不是这个岛,夫人。这个岛只是一片礁岩,最多只能养活几个移民,而我们需要一片广阔富饶的陆地,拥有原始时期所有宝藏的陆地。”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传教团在那里渐渐发展壮大起来,尽管有从杰克逊港逃来的罪犯在败坏土著人的道德。1821年,《福音教团报》报道了两个重要的传教团所在地,一个设在基迪基迪,在一条由两岛海湾注入大海的小河河岸上;另一个设在派希亚,在卡瓦卡瓦河边。皈依基督教的土著人在他们尊敬的教士带领下,在莽莽丛林中开出道路,在湍急的河流上架起桥梁。传教士们轮流去偏远的部落,传布教义,教化土人。他们用树皮或白藤搭起小礼拜堂,为当地少年儿童建学校。在这些简陋的建筑物屋顶上,传教团的旗子迎风招展,旗子上有耶稣十字架和新西兰文“Rongo-Pai”几个字,意思是“福音”。

“好吧,船长,”格雷那万兴奋地说,“未来属于我们,我们将一起来寻找这样一片陆地!”

开头是艰难的。但后来土著人终于懂得尊重传教士的生活,接受他们的关怀和教理。有几个特别凶顽的土著人也被感化,他们残忍的心灵里萌生了感激之情。1821年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当有野人水手侮辱传教士,并威胁要加害于他们时,新西兰人站出来保护他们的“arikis”——尊敬的教士。

哈瑞·格兰特的手和格雷那万的手热烈地握在一起,好像表示,这个计划已被一致认可。

传教士们曾为改变土人这种嗜血本性而斗争,但都没有成功。早在1808年,英国圣公会传教会[8]曾派了些最能干的使者——用这个词称他们很合适——去北岛主要的土著人居住地区。但是新西兰人太野蛮,传教会不得不暂时停止在那里建立传教点。直到1814年,玛斯敦,就是杜瓦塔拉的保护人,以及霍尔和金格在两岛海湾登陆。他们用十二把铁斧从土人酋长那里换了一块二百英亩的地皮。以后那里成了英国圣公会所在地。

接着,就在这个小岛上,在这座简朴的木屋里,大家想了解,布里塔尼亚号的三个被遗弃的遇险者,在这漫长的两年半中是怎么生活的。哈瑞·格兰特赶紧满足这些新朋友的愿望。

船长拉普拉斯也同意这一点。1831年他曾在两岛海湾停泊。那时,土人之间的厮杀已经比过去激烈得多,因为他们已经能非常准确地使用火器。结果,北岛原先的一些比较繁荣、居民较多的地区成了荒凉的无人区。有些部落整个儿消失了,像羊群那样,被烤着吃了。

“我的故事,”他说,“是所有被扔在荒岛上的鲁滨逊的故事。在荒岛上,他们只能依靠上帝,依靠自己,他们感到应当和自然力作斗争,求得生存!

从这些完全相反的事件,从这些野蛮与温和交替出现的情况,我们应当得出的结论是:新西兰人的残暴行为往往是出于报复。船员受到当地人好的对待或是坏的对待,完全取决于船长的好坏。当然,土著人也会毫无理由地进攻,但是,总的来说,都是欧洲人激起的报仇行为;不幸的是,惩罚有时落在不该受惩罚的人身上。在迪尔维尔之后,新西兰的人种志由一个大胆的探险家补充和完善。这位探险家曾多次走遍世界各地,可谓是科学界的漂泊者、流浪汉,他就是英国人厄尔。在考察南北两岛无人知晓的地区期间,他本人没受到土著人的伤害,但却多次亲眼目睹了吃人肉的场面。新西兰土人互相撕食时那种享受美食似的快乐真令人恶心。

“那是1862年6月26日到27日的夜里。布里塔尼亚号经过六天风暴的折腾,终于无法驾驭,撞在玛丽亚泰雷莎的礁岩上,船身破裂。海上波浪汹涌,又不可能有船来救援,我的船员都不幸在海难中丧生,只剩下两名水手,博布·里尔斯、若拜尔和我。我们设法上岸,经过无数次努力都没成功,最后总算爬到了岸上。

翌年,由约翰·詹姆斯指挥的英国双桅帆船霍斯号却经历了截然不同的遭遇。船驶抵两岛海湾后向东海岬进发,土著人中一个叫埃那哈荷的酋长很是歹毒,让船上的人吃了不少苦头。约翰·詹姆斯的好几个同伴横遭惨死。

“我们所到的陆地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荒岛,宽两英里,长五英里,岛上有三十来棵树,几块草地和一眼清泉,我们很幸运,这泉水从不枯竭。我和我的两个水手被扔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但我并不绝望。我相信上帝,准备作不屈不挠的斗争,博布和若拜尔成了我的患难伙伴和朋友,他们给了我有力的帮助。

1827年3月,星盘号舰长,闻名遐迩的迪蒙迪尔维尔[7],不带防身武器,在陆地上和土著人一起度过了好几天,还和他们交换了礼物,各自唱了家乡的歌曲,他夜里就睡在土著人的小屋里,白天平安无事地进行测绘工作,为海军提供了准确精细的地图。

“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成了我们的榜样,我们学着他,先打捞沉船的漂浮物。我们捞到几件工具和武器,一点火药,一袋宝贵的种子。头几天日子非常艰苦。不久,通过打猎和钓鱼,食物有了保证,因为岛内野山羊成群结队,岸边有很多海洋动物。我们逐渐把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

在他之后,1827年,英国捕鲸船墨丘利号来这里时不得不抵御土人的抢劫和杀戮。而同一年,狄翁船长两次在那儿停泊,都受到了最客气的接待。

“靠着从海难中抢救出来的仪器,我知道了这个岛的准确位置。它不在任何船只的航线上,所以不可能有船来营救我们,除非出现奇迹。我想到也许再也见不到的亲人们,就勇敢地接受了这个考验,每天祈祷的时候总念着我的两个孩子的名字。

1824年,杜佩雷指挥的贝壳号在两岛海湾停泊了半个月,他对那里的土人非常满意。

“与此同时,我们顽强地劳动,很快就开出了好几英亩地,播上了从布里塔尼亚号拿来的种子;马铃薯、菊苣、酸模,改善了我们日常的饭食;后来又有了其他蔬菜。我们捉到几只小山羊,很方便地把它们养驯了,这样就有了羊奶、黄油。干涸的海湾里长着大柄苹,可以拿来做面包,相当有营养。从此,我们不用为物质生活担忧了。

新西兰再一次被人遗忘了。直到1816年,来了汤普森,1817年来了利迪亚德·尼古拉斯,1819年来了玛斯敦,他们走遍了南北两岛的各个地区。1820年,步兵八十四团上尉理查德·克鲁伊兹在这儿待了十个月,他对土著人风情习俗的认真考察大大丰富了人类学的研究。

“我们用布里塔尼亚号的木板造了一所房子,房顶盖上帆布,又把帆布仔细涂上焦油,住在这样结实的房子里,我们平安地度过了雨季。也是在这所房子里,我们商讨了很多计划,做了很多美梦。最美的梦想刚刚已变成现实!

1805年,也就是巴顿来的那一年,朗基霍酋长的侄子,聪明的杜瓦塔拉登上了泊在两岛海湾、由巴顿船长指挥的阿尔戈号。杜瓦塔拉的遭遇也许能作为某个毛利族诗人写荷马式史诗的素材。他确实饱受了灾难和不公正的待遇。这个可怜的野人在船上勤恳服务,而得到的回报却是被剥夺信仰自由、被监禁和毒打。他对那些自称为文明人的人会怎么想啊!他被带到伦敦,当了个末等水手,成了船员们的出气筒、替罪羊。若不是遇上可敬的传教士玛斯敦,他可能会受虐待而死。玛斯敦关心这个年轻的土人,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少优良品质:有头脑、勇敢而又温和、有天赋而又和蔼可亲。玛斯敦给了这年轻人几袋麦子,几件农具带回他的家乡。可是这点不值大钱的东西被偷走了。不幸和灾难重又把可怜的杜瓦塔拉压得抬不起头。直到一八一四年,他终于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安定下来,就在他将要收获生活的坎坷给他的果实时,死亡降临在他的头上。那时他只有二十八岁,而且正准备改造野蛮的新西兰。这不可弥补的损失无疑使新西兰的开化推迟了很多年。这么一个聪明、善良、把对善的爱和对祖国的爱集于一身的人是无可替代的!

“起初,我想用沉船漂在水上的木头做一只小船,然后乘小船出海,但是,我们离最近的陆地,就是说离波莫图群岛,有一千五百海里。任何小船都不能做这么长的航行。我只好放弃这个打算,等待神仙下凡来救我们。

1791年,温哥华[6]在松布勒湾停泊了二十天,但在动植物和地理研究方面一无所获。1793年,丹特尔卡斯托对北岛北部二十五海里的海岸进行了测绘。这以后,商船船长豪森和达尔林普,然后是巴顿,理查德逊,穆迪,都曾在这儿短暂地停留过。萨维奇博士则在那儿逗留了五个星期,搜集了不少有关新西兰人风俗习惯的有趣轶事。

“啊!我可怜的孩子们!我们多少次站在海岸的岩石上,等待海上出现船只啊!我们住在岛上的这段时间里,天边只出现过两三只船,但很快就不见了!就这样,两年半过去了,我们不再存希望,但是也还没有完全绝望。

库克在第三次航海旅行中又考察了这片他特别感兴趣的土地,而且他决意要补全这里的水文地理测绘图。1777年2月25日,他最后一次离开了这里。

“终于,昨天,我站在岛上最高的山顶上,突然发现西边有一股轻烟。这股烟愈来愈粗大,不久,一只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好像在朝我们这边开过来。

果然,1773年,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又出现在霍克湾,并且目击了人吃人的场面。不过这要怪他的伙伴们,因为事情是他们引起的:几个军官在陆地上发现了一个年轻野人的残肢,便带回船上“烧熟”了,然后把肉送给土著人,土著人扑上去贪婪地抢食一空。多么荒唐的奇思怪想!竟然充当了一顿人肉餐的厨师!

“但是,它会不会绕开这个岛呢,因为这儿没有可以供船停靠的地点?我当时这么想。

10月20日,奋进号在托科马鲁湾停泊,那里住着二百来个土人,都平和温厚。船上的植物学家在这个地方进行了考察,成果丰富。土著人用自己的独木舟把他们运到岸上。库克参观了两个村子,见村子都围着栅栏、护墙和两道壕沟作为防御。这说明那些土著人已经相当懂得设营术。最大的防御工事造在一块岩石上,周围是汹涌的海潮,岩石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岛屿,甚至比岛屿更险要,因为它不仅被海水环抱,而且还有一个高约六十英尺的天然拱门,海水咆哮着在拱门下穿过,碉堡便造在拱门上。库克在那里逗留了五个月,这五个月里,他搜集了大量稀奇有趣的东西,多种当地的植物,以及人种志和人种学方面的资料。3月31日,他用自己的名字给两个岛之间的海峡命名,然后离开了新西兰,不过,在后来的航海探险中,他还会来这里。

“啊,我们度过了多么让人焦虑的一天哪!我真不明白,我的心怎么没在胸膛里碎掉!两个伙伴在玛丽亚泰雷莎的一个山峰上点起了一堆火。天黑了,但是,游船没有发出任何信号表示看见我们了!可是,救星就在那儿,难道我们能眼看着它走掉吗!

1769年10月6日,赫赫有名的库克[5]出现在这一带海岸。他指挥他的船奋进号在塔维罗阿湾停泊,并力图通过种种善待的手段笼络当地土人。然而,要善待某人,首先得接触他。库克毫不犹豫地抓来两三个土人,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强迫他们接受他的恩惠。这些人得到很多礼物和优待后,被放回陆地。很快,好几个土人听了同伴的讲述都动了心,自愿到船上来,而且和欧洲人进行一些物物交换。几天后,库克向霍克湾行驶,这个海湾在北岛的东海岸形成一个很大的弧形。在那儿,他碰到一群好斗的土著人向他寻衅找事,吵吵嚷嚷。他们闹得太厉害了,库克不得不发射了一阵霰弹让他们安静下来。

“我不再迟疑。夜色愈来愈浓。船可能在夜间开过我们的小岛。我跳进海里,向大船游去。希望使我有了三倍的力量。我以超人的劲头破浪前进。我已经靠近游船,离它只有六十米左右了,可就在这时,船头调转了方向!

此后的一个多世纪中,塔斯曼的发现被人遗忘,新西兰仿佛不存在似的。直到一个叫苏尔维的法国航海家由南纬三十五度三十七分来到了这里。起初,他对土著人没什么可抱怨的。有一天,狂风大作,暴雨来临,载着探险队病号的小船被海浪抛到了“避风湾”的海滩上。在那里,一个叫那吉奴依的土人头领很友善地接待了法国人,并且在他自己的小屋里招待了他们。一切都很好,直到苏尔维发现他的一条小艇被偷。苏尔维向土人讨还小艇,但毫无结果,于是他认为应当为这次偷窃惩罚一整个村子,便放火把整个村子烧了。这次可怕且又不公正的惩罚与日后在新西兰发生的血腥报复行为不是没有关系的。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叫喊,只有我的孩子听见了我的叫声,这不是他们的幻觉。

“但是,”帕噶乃尔心里想,“17世纪的海员称它为‘大陆’,19世纪的海员就不能这样称它了!这种谬误是不能容许的!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我没弄清楚!”

“然后,我游回岸边,精疲力竭,身心交瘁。我的两名水手把我拉上岸时,我已经半死了。我们在岛上过的这最后一夜是最难受的一夜,我们以为从此永远被人遗弃在这里了,可天亮时,我发现游船减低了速度,在沿着岸慢慢行驶。你们放下一只小艇……我们得救了,啊,感谢上帝的恩德!我的两个孩子,我亲爱的孩子在小艇上向我伸出双臂!”

原来,这位荷兰航海家以为,这地方与美洲南端火地岛东边的斯塔腾相毗连。他以为自己发现了“南部大陆”。

哈瑞·格兰特在玛丽和罗伯特的亲吻和抚慰中讲完了自己的经历。这时他才知道,他们能得救要归功于那份字迹相当潦草的文件。他遇险一周后写了这份文件,把它装进一只瓶子,扔进海里,让任性的海浪随便把它送到什么地方。

这次流血事件后,塔斯曼只得拔锚起航,他的报复行动仅限于向那些土人放了几火枪,而且很可能没打中。他离开了那个海湾,给它留下个“屠杀湾”的名字。他沿着西海岸向北航行,1月5日在北角附近停泊。但这个地方不仅激浪拍岸,而且土人凶蛮,他的船无法补充淡水。于是他永远离开了这片土地,并且管它叫“斯塔滕兰德”,意思是“国家的土地”,以纪念全国三级会议。

格兰特船长讲述的时候,帕噶乃尔在想什么呢?可敬的地理学家在上千遍地翻来覆去回想文件上的词句!回忆先后对文件所作的三种解读,而这三种解读都错了!玛丽亚泰雷莎的岛名是如何在海水浸泡的文件上指明的呢?帕噶乃尔实在忍不住了,他抓住哈瑞·格兰特的手大声问:

这是欧洲人和土著人的第一次会晤。这次会晤似乎预示日后他们之间可以建立长期的友好关系。然而第二天,当塔斯曼的一只小艇去寻找一个更靠近大陆的停泊地时,七条独木舟载着一大群土著人向小艇发起猛烈攻击,小艇侧翻在海里,灌进了水。艇上的指挥官首当其冲,被一根长矛那磨得很粗糙的矛头刺中喉部,掉进水里。他的六个同伴中四个被杀死,其余两个和他一起奋力游到大船那边,被捞上船才得救。

“船长,您能把那份难以辨认的文件的内容告诉我吗?”

阿贝尔·塔斯曼派了几只小艇登陆,他们回来时跟着两只独木舟,独木舟上坐着一群叽里哇啦的土著人。这群土人个头中等,肤色棕黄,骨节粗大,粗嗓门,黑头发像日本人那样结在头顶,发结上面插一根长长的白羽毛。

地理学家的问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因为,寻找了九个月的谜底就要揭开了。

北边的岛叫伊卡那玛乌伊,这是新西兰土话,意思是“玛乌伊鱼”。南边的岛叫马海普那穆,意思是“产绿玉的鲸鱼”。

“那么,船长,”帕噶乃尔问,“您能准确记得文件上的一字一句吗?”

1642年12月13日,荷兰人塔斯曼[3]在发现了范迪门地区[4]后,来到了尚不为人知的新西兰海岸。他沿着海岸又航行了几天。17日,他的船进入一个宽阔的海湾,海湾尽头有一条狭窄的航道,连接着两个岛屿。

“记得非常准确。”哈瑞·格兰特回答。“我没有一天不回忆那些字句,因为,我们惟一的希望和这些字句联系在一起。”

于是他在回忆中追寻那些发现了南太平洋中这两个大岛的航海家们的足迹。

“文件是怎么写的,船长?”格雷那万问,“请说吧,出于自尊心,我们也急于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猜对了。”

“Contin……Contin……”他不断重复着,“意思就是大陆嘛!”

“我马上满足你们的要求。”哈瑞·格兰特说,“但是,你们知道,为了增加获救的机会,我在瓶子里装了三份文件,分别用三种文字书写,你们想知道哪一份?”

但是在它的历史中,有没有一个事实或事件能让发现这两个岛屿的人把它们看成一个大陆呢?任何一个现代地理学家或海员,能给它们“大陆”这个称谓吗?很明显,帕噶乃尔总是回到文件的解释上来。这成了一个萦绕在他脑际、挥之不去的想法。到过巴塔哥尼亚和澳大利亚之后,现在他的想像力在一个词的刺激下,拼命围绕着新西兰转。不过,牵挂着他的只是一点,惟一的一点。

“三份文件写得不一样吗?”帕噶乃尔急切地问。

那么,这位可敬的地理学家在想什么呢?他在想新西兰,命运正把他们领向那里。新西兰的整部历史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这个国家凄惨的过去仿佛重现在他眼前。

“不,都是一样的,除了一个地名。”

于是各人徜徉在自己的思绪中。大家很少说话。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也是难得交谈几句。格雷那万在一个地方呆不住,总是走来走去,少校则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约翰·曼格斯不时走上甲板观察大海,罗伯特总跟在他后面。至于帕噶乃尔呢,他缩在一角,嘴里喃喃着一些模糊不清而且意思不连贯的词句。

“那么,请您背法文文本吧,”格雷那万说,“法文文本没有被海水泡得太厉害,我们的解读主要是以这个文本为基础的。”

晚上七点,澳大利亚的海岸和埃登港的灯火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海上波涛相当大,船航行得更加吃力。它常常重重地跌入波谷。乘客们感到阵阵激烈的摇晃,在甲板室里呆着很不舒服。但是他们又不能到甲板上去,因为外面下着大雨。这样,他们不得不像蹲监牢似的关在小屋里。

“爵士,法文文本是这样的,我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哈瑞·格兰特回答。

没有办法,只好如此了。好在,不管麦夸里号行得多慢,五天时间,最多六天,总该到达奥克兰港了。

“1862年6月27日,从格拉斯哥起航的三桅帆船布里塔尼亚号在南半球离巴塔哥尼亚一千五百里的海上遇难沉没。格兰特船长及两名水手被海浪冲到岸边,登上塔博尔岛……”

在船主咒骂下,五个水手花了很长时间,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帆都挂到了位。麦夸里号后侧受风,以左舷风行驶,它的桅帆、第三层帆、后桅帆、三角帆全都升起来,后来连辅助帆、顶帆也用上了,但是,尽管用了很多帆,却不见船行进多少。原因在于船的形状是前部鼓起,底部像喇叭口似的扩大,后部笨重,是一只典型的“木头鞋”,注定走不快。

“嗯?”帕噶乃尔疑惑地哼了一声。

这话是冲约翰·曼格斯说的,他看见某些笨手笨脚的操作觉得好笑。听了哈雷这几句话,他知道不便过问了,但是,如果水手的笨拙影响了航行的安全,他还是有权干预的。

“在岛上,”格兰特船长继续背,“他们一直受极度贫困的折磨,故在经度一百五十三,南纬三十七度十一分处将此文件投入海中。请速来救援,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到了十二点半,趁着退潮,船起航了。好不容易先拉直锚绳,然后从海底拉起了锚。从西南方吹来阵阵微风。一张张帆渐渐都拉了起来。船上的五个水手慢腾腾地操作着。威尔逊想帮他们一把,但是哈雷叫他呆着别动,不要瞎管闲事,还说他一向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要别人插手,也不要别人多嘴。

听到塔博尔岛这个名字,帕噶乃尔猛地站起来;随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了起来:“什么,塔博尔岛!可这儿明明是玛丽亚泰雷莎岛呀?”

次日,即一月二十七日,麦夸里号的乘客们在船上窄小的甲板室里安下身来。威尔·哈雷没提出把自己的舱房让给乘客中的夫人小姐。不过,他这么不礼貌也没什么可让人遗憾的,因为他那个窝只配给狗熊住。

“帕噶乃尔先生,”哈瑞·格兰特回答,“可能在英国和德国的地图上是玛丽亚泰雷莎岛,但是,在法国地图上是塔博尔岛!”

第二章 新西兰的过去

这时,帕噶乃尔的肩上挨了狠狠的一拳,打得他弯下了腰。必须说实话,这一拳是少校打的,他第一次违反自己一向严格遵守的礼节。

“不是,我的朋友!俗话说,‘去新西兰则有去无回’!但是,毕竟……总之,您也知道人的本性:只要有一口气就心存希望!我的座右铭正是‘一息尚存,希望不灭’。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格言之一!”

“还是地理学家呢!”麦克·纳布斯以非常瞧不起的口吻说。

“是不是您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约翰·曼格斯忙问,“是不是您又抓住了失掉的线索?”

但是,帕噶乃尔甚至没感觉到少校的重拳。和他在地理学上所受的打击相比,这一拳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去新西兰让我既快乐又绝望。”

正如他告诉格兰特船长的那样,他是一步步接近文件的真实内容的!他把这份像密码似的无法破译的文件几乎全部解读出来了!巴塔哥尼亚、澳大利亚、新西兰这几个词先后被他很有把握地辨认出来。Contin,起先以为是continent(大陆),后来逐渐恢复了continuele(一直不停)的真正意义,Indi,曾先后被理解为indiens(印度的,印第安人),indigènes(土人,土著的),最后才是indigence(极端贫困,匮乏)——它的本来面目。只有被海水腐蚀的“abor”蒙蔽了地理学家智慧的眼睛!帕噶乃尔一直固执地把它看成是动词aborder(靠岸)的前两个音节,怎么也没想到这是地名,犜abor(塔博尔岛),是玛丽亚泰雷莎岛的法文名字,布里塔尼亚号的遇险者就在这里栖身避难!不过,这个错误难以避免,因为,邓肯号上的地球平面图给这个小岛的名字是玛丽亚泰雷莎。

“您既快乐又绝望?”

“不管如何!”帕噶乃尔气得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不该忘记这个岛有两个名字!这是个不能原谅的错误!一个地理学会秘书长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呢!我真是颜面扫地!”

“我一方面快乐,另一方面又绝望。”

“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夫人说,“您也别太难过了!”

“什么事不是您能控制的?”

“不,夫人,不!我简直是头蠢驴!”

“咳!有什么办法呢?”地理学家挥舞着手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一头驴,而且是一头不会玩把戏的驴。”少校回应道,作为对地理学家的安慰。

“帕噶乃尔先生,”约翰又说,“您心里有个秘密,压得您透不过气来!”

吃完饭,哈瑞·格兰特把木屋里的所有东西整理好。他一样也不带走,他要让那个罪人继承他这个正派人创造的财富。

“约翰,我的朋友,我像平时一样,并没有烦躁不安呀!”帕噶乃尔含糊其词地回答。

大家回到邓肯号上,格雷那万打算当天就起航,于是命令把下士水手送下船去。艾尔顿被带到艉楼上,站在了格兰特船长的面前。

于是,这天晚上,约翰送他回房间时问他为什么这么烦躁不安。

“是我,艾尔顿。”格兰特船长说。

帕噶乃尔却极度地骚动不安。从斯诺威江出事开始,约翰·曼格斯就在观察他,感到地理学家有事要说,但又不愿说。有好多次,约翰向他提出一个个问题,逼他开口,但帕噶乃尔都没回答。

“是您,船长,”艾尔顿回答,重新见到哈瑞·格兰特,他没表现出丝毫的惊讶,“看见您身体健康,我很高兴。”

即将远行的人们心情沉重地度过了在这儿的最后一晚。他们翻来覆去想着这块发生过那么多不幸的地方,回想着在贝努依角时曾满怀希望,而这些合情合理的希望在图福湾残酷地破灭了!

“当初,我把你丢在一个有人住的地方,看来是个错误。”格兰特说。

报过案后,格雷那万回到维多利亚旅馆。

“看来是的,船长。”

只剩下一个手续要办,就是向警官报告新近发生的事件。当天晚上便向托马斯·邦克斯报告了。这位长官在笔录案情时,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满意之情,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本·乔伊斯和他那一伙离开了当地。全城的人和他一样高兴。罪犯们离开了澳大利亚,虽说是由于犯了又一个罪行,但他们终究走了。这个重要消息立即被电告了墨尔本和悉尼当局。

“你将代替我呆在这个荒岛上。愿上帝启迪你悔过自新!”

悲痛使格雷那万面部的线条显得更坚毅了。他对着无边无垠的波浪凝望了几分钟,也许在最后一眼寻找某只消失在海上的船。随后,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他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他没再说一句话,没再做一个动作,只纵马飞奔,踏上回埃登的路。

“但愿如此!”艾尔顿平静地回答。

“该死的逃犯!”格雷那万愤怒地说,“要是他们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为我的船员们报仇!……”

随后,格雷那万对下士水手说:

“是啊!”约翰回答,声音很低沉,“他们肯定没下船,死在海上了……”

“艾尔顿,你坚持你的决定,要我们把你丢在这里吗?”

“约翰!你瞧,逃犯们来过这里!”格雷那万说,“那么,我们可怜的邓肯号上的伙伴们在哪里呢?”

“是的,爵士。”

这东西就是一件灰黄两色的水手上装,很旧了,打着补丁,几乎成了惨兮兮的烂布,被扔在一棵树下。衣服上打着珀斯监狱囚犯登记号。囚犯已不在,可他丢下的又脏又破的衣服在替他回答。这件囚徒的号衣曾为某个可恶的人蔽体,如今在这荒凉的海岸上渐渐腐烂。

“塔博尔岛对你合适吗?”

不过,约翰·曼格斯在海岸边发现了有人在那儿扎过营的明显痕迹。几棵孤零零的垂枝相思树下,有新近生过火的余烬。难道几天前曾有土著人的某个游牧部落打这儿经过?不是。因为有一件东西吸引了格雷那万的目光,这件东西无可争辩地证明,有些逃犯曾经来过这处海岸。

“很合适。”

没看到海难的痕迹,也没看到邓肯号的任何遗物。澳大利亚濒临太平洋的这一带是一片荒凉。

“现在,我最后对你讲几句话,你听好,艾尔顿。在这里,你远离所有的陆地,而且不可能和你的同类有任何来往。奇迹难得出现,所以,既然把你丢在这里,你逃不出这个岛了。你将孤身一人,但是上帝的眼睛看着你,他能看到你的心灵最深处。你既没有完蛋,也没被人忘却,正像格兰特船长过去那样。虽然你不值得人们怀念你,但是有人会记得你。我知道你在哪里,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我永远不会忘记。”

这是一次令人黯然神伤的探索。格雷那万和约翰骑着马往前奔,两人都不说话。但是他们互相理解。同样的思想,同样的忧虑折磨着他们的心。他们看着被海水侵蚀的岩石,互相不需要提问,也不需要回答。约翰的热忱和聪慧是信得过的,故而可以肯定,海滩的每块地方都经过认真搜索,岩石的每条裂缝以及斜滩底部和沙丘高处——太平洋海潮虽说不很猛,也可能把什么漂浮物冲上来留在那里——都经过仔细察看。但是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能促使他们在这地方再度进行搜寻。

“愿上帝保佑您!”艾尔顿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于是,格雷那万在忠实的约翰陪伴下进行了一次侦察。维多利亚旅社的总管提供给他们两匹马,他们便再一次走上环绕图福湾的那条北边的路。

这就是格雷那万和下士水手之间交谈的最后几句话。小艇已备好。艾尔顿从邓肯号下来,上了小艇。约翰·曼格斯已预先叫人把几箱干粮、几件工具和武器,以及一些火药、子弹抬到了小岛上。下士水手可以通过劳动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什么也不缺,包括书,其中就有英国人特别珍视的《圣经》。

第二,即使不谈布里塔尼亚号,至少邓肯号是在这里落到逃犯们手中的。可能还发生过激战呢!有什么理由认为,在海滩上不会发现一场搏斗或最后抵抗留下的痕迹呢?如果船员是死在海浪中了,那么海浪不会把几具尸体冲到海滩上来吗?

分手的时刻到了,船员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他们中间不止一个感到心里有些酸楚。玛丽·格兰特和海伦娜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心情。

一是想再看看那个被推测为海难发生地的地方。因为,艾尔顿的确是布里塔尼亚号上的下士水手,而且布里塔尼亚号确实是在澳大利亚的这一带海岸沉没的,不在西海岸,就在东海岸。这地方今后不会再来了,不应当不看就轻易离开。

“必须这样做吗?”年轻妇人问她的丈夫,“必须把这个不幸的人遗弃在这荒岛上吗?”

这一天还有几个小时,格雷那万想再到三十七度纬线与海岸相切的那个地方走走。他这样做有两个动机。

“必须这样做,海伦娜,”格雷那万爵士回答,“这是让他赎罪。”

威尔逊负责给乘客们在麦夸里号上清理出住的地方。经他一番打扫和洗刷,甲板室变了样。威尔·哈雷看了只是耸耸肩,随那水手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他对格雷那万和他的男女伙伴们几乎不闻不问,甚至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而且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船上增加了几个乘客,给他换来了五十英镑,如此而已。在他眼里,这些乘客还不及堆满了底舱的两百吨鞣革值钱。皮革最重要,人其次。他是个做生意的。至于他当水手的本领,据说他是惯于在这片暗礁遍布、危机四伏的海域航行的好手。

这时,小艇在约翰·曼格斯指挥下离开了大船。艾尔顿站在小艇上,始终不动声色,他脱下帽子,郑重地向大家告别。

穆拉第这时的健康状况不错,曾经几乎叫他送命的伤口现在已经不疼痛了。在海上航行几天就可能让他彻底痊愈。他打算让太平洋上清新的风把他完全治好。

格雷那万脱下帽子,船员们也都跟着脱下帽子,就像在一个即将死去的人面前一样。小船在一片深沉的静默中渐渐远去。

至于帕噶乃尔呢,他买到一张极好的新西兰地图,是约翰斯顿绘制,在爱丁堡出版的。

到了岸边,艾尔顿跳到沙地上,小船又回到大船上来。

这段时间里,少校忙着在一个兑换商那里将格雷那万汇给墨尔本联邦银行的汇票换成现金。他不愿意手头缺钱,也不愿意缺枪支弹药;故而他重新充实了他的武器库。

这时是下午四点。从艉楼上还能看到下士水手,他两臂抱在胸前,站在一块岩石上,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看着大船。

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得知第二天出发都很高兴。格雷那万告诉她们,麦夸里号可不像邓肯号那么舒适。但是,两位女子已经历过那么多艰辛和考验,不会为这点小事犯难。大家请奥尔比奈特负责储备食物。这个可怜的人自从邓肯号被劫后,常常哭他不幸的妻子,奥尔比奈特太太当时留在船上,因此肯定和全体船员一起成了流放犯暴行的牺牲品。但是他仍然以一贯的热忱履行他司务长的职责。“伙食在外”就意味着要选购些双桅船上通常不可能有的食物。奥尔比奈特在几个小时里便把食品置备齐全了。

“我们出发吗,爵士?”约翰·曼格斯问。

“管他呢!”格雷那万说,“他是麦夸里号的船长,而麦夸里号开往新西兰。反正从图福湾到奥克兰,我们不会常看到他,到了奥克兰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是的,约翰。”格雷那万急速地说。他内心比外表流露的更激动。

“而且,我猜想,”约翰·曼格斯补充说,“这只狗熊当年大概做过贩卖人口的交易。”

“开航!”约翰对技师喊道。

“一只地道的狗熊!”少校反驳道。

汽笛鸣叫,螺旋桨拍打着海浪。晚上八点钟时,塔博尔岛上的最后几座山峰消失在夜的黑影中。

“嘿,他倒挺合我的意。”帕噶乃尔回道,“一只地道的海狼。”

第二十二章 雅克·帕噶乃尔最后一次心不在焉

“好一个粗人!”约翰说。

邓肯号驶离塔博尔岛后,过了十一天,即3月18日,到达南美海岸,次日,在塔尔卡瓦诺海湾停泊。

说完,格雷那万、少校、罗伯特、帕噶乃尔和约翰·曼格斯离开了船。威尔·哈雷甚至没用指尖碰一碰他那顶扣在红头发上的油布帽子。

经过五个月的航行后,邓肯号又回到这里。船始终严格地沿着三十七度纬线航行,绕地球走了一圈。在这一令人难忘的探险中,旅人们穿越了智利、潘帕斯草原、阿根廷共和国、大西洋、阿肯哈群岛、印度洋、阿姆斯特丹岛、澳大利亚、新西兰、塔博尔岛和太平洋,在航海家俱乐部的编年史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呢。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最终把布里塔尼亚号上的遇险人带回了家园。

“我们会准时到。”

在点名清查人数时,这些听从爵士的召唤远行探险的正直的苏格兰人,一个也不缺,全都回到了他们古老的苏格兰。因此,这次探险使人想起古代历史上一场“没有眼泪”的战役。

“明天上船,”他说,“中午之前到。到时候不管你们来了还是没来,我开船不误。”

邓肯号在塔尔卡瓦诺湾补充了给养之后,继续沿着巴塔哥尼亚的海岸航行,然后绕过合恩角,穿越大西洋。

“这是旅费的一半,二十五镑。”约翰说,一面数钱给船主。这一位把钱装进口袋,连一声“谢谢”都不说。

这次归航比任何一次旅行都太平。游船满载着幸福和欢乐,船上的人互相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连约翰·曼格斯对玛丽·格兰特的爱慕也是公开的事了。

“定金呢?”

不,还是有一个谜,这个谜使麦克·纳布斯感到好奇和困惑:帕噶乃尔总是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衣服里,连脖子也深深缩在围巾里面,那围巾一直遮到他的耳朵。这是为什么呢?少校迫切想知道地理学家有这种奇怪癖好的原因。但是,不管少校怎么盘问,怎么暗示,怎么猜疑,帕噶乃尔就是不肯解开这个谜。即便当邓肯号经过赤道,天气热到五十度,甲板的接缝都快熔化时,他也不解一个衣扣。

“嗯?”

少校见地理学家身上仍然穿着一件大大的宽袖长外套,好像天冷得连温度计里的水银柱也冻住了似的,便说:“他那么漫不经心,可能还以为自己是在圣彼得堡呢!”

“说定了。还有呢?”威尔说,一面伸出手。

邓肯号离开塔尔卡瓦诺海湾以后,又航行了五十三天,终于,5月9日,约翰·曼格斯观测到了坎泰尔角的灯火。游船驶入圣乔治运河,穿过爱尔兰海,5月10日,开进克莱德湾。十一点钟,游船在丹巴顿停泊。下午两点,乘客们在苏格兰高地人的欢呼声中走进玛尔科姆城堡。

“行,伙食在外。”

哈瑞·格兰特和他的两个孩子注定会得救。约翰·曼格斯注定会在古老的圣芒戈大教堂娶玛丽·格兰特为妻,就是在这座教堂里,九个月前,帕克顿神甫曾祈求上帝救格兰特船长,如今又为女儿和她的救命恩人的结合祝福!罗伯特注定会像他父亲一样当海员,像约翰·曼格斯一样当海员,而且他注定会和他们一起,在格雷那万爵士的有力保护下,继续进行格兰特船长的宏伟计划!

“伙食在外。”

但是,雅克·帕噶乃尔不会打一辈子光棍,这也是注定的吗?很可能。

“行,只是船钱。”

确实,这位学问渊博的地理学家,在完成了那些丰功伟绩后,少不得名声大振,有关他的心不在焉的故事在苏格兰上层社会脍炙人口。他成了一个十分抢手的人物,已经无法应付众多的盛情邀请。

“不过这只是船钱。”威尔·哈雷补充说。

就在这时,一位三十岁的可爱小姐迷上了与众不同的地理学家。这位小姐不是别人,是麦克·纳布斯少校的表妹。她本人也有点喜欢标新立异,但是心地善良,而且风韵犹存。她愿意和他牵手,她的手里可掌握着百万家财哩;不过大家对这一点避而不谈。

“行,五十英镑。”约翰·曼格斯回答。

阿拉贝拉小姐倾慕他,帕噶乃尔对此绝不是无动于衷的;只是他不敢表态。还是少校在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之间牵线搭桥。他甚至对帕噶乃尔说,结婚,这是他能容许自己犯的“最后一次心不在焉”。

格雷那万在一旁点点头表示同意。

帕噶乃尔十分为难。他由于自己有一个奇怪的特点,总是下不了决心说出那个决定命运的字。

“五十英镑。”

“你不喜欢阿拉贝拉小姐吗?”麦克·纳布斯不断问他。

“您要多少?”约翰反问。

“你说什么呀,少校!阿拉贝拉很迷人!”帕噶乃尔叫起来。“她太迷人了;如果要我说心里话,我会说,我更愿意她不这么迷人!我希望她有缺点。”

“付多少钱?”

“你放心好了,”少校回答,“她有缺点,而且不止一个。世上最完美的女人也难免有缺点。那么,帕噶乃尔,这事定下来了?”

威尔·哈雷转了一两圈,钉着铁钉的大靴子跺着甲板,然后突然回来问约翰·曼格斯:

“我不敢。”帕噶乃尔又说。

“那要看情况。”麦夸里号的老板回答。

“怎么了,我的大学问家,干吗还犹豫呢?”

“您肯不肯?”约翰·曼格斯问。船长的说话方式并没让他为难。

“我配不上阿拉贝拉小姐!”地理学家还是这么回答。

“还有呢?”

他走不出这个怪圈。

“把甲板室让给他们,他们想办法凑合住。”

最后,有一天,他被难对付的少校逼得没有了退路,终于坦白了一个隐私,但要求少校保守秘密。他说他身上有一个特点,如果哪一天他被警方追捕,这个特点就会让警方很容易认出他。

“我没有客舱。”

“得了吧!”少校不信地说。

“九个人,其中两位女客。”

“我告诉你的不会假。”帕噶乃尔说。

“多少人?”

“这有什么关系呢,可敬的朋友?”

“还有什么?”

“你认为没关系吗?”

“还有呢?”

“是的,而且,相反,这只会使你更与众不同,更增加你这个人的魅力,使你成为阿拉贝拉梦想的举世无双的男人!”

“他们自带饭食。”

说完,少校带着始终不变的一本正经的神情走了,让帕噶乃尔一个人在那儿忧心忡忡。

“那要看什么乘客,还要看他们能不能吃船上的饭食。”

麦克·纳布斯和阿拉贝拉小姐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话。

“带乘客吗?”

半个月后,在玛尔科姆城堡的小教堂里举行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帕噶乃尔神采飞扬,但身上依然裹得严严实实;阿拉贝拉小姐打扮得光彩照人。

“明天,中午涨潮的时候。那又怎样?”

而地理学家的个人秘密也许会一直埋藏在未知的深渊里,若不是少校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格雷那万,格雷那万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格雷那万夫人,格雷那万夫人又扼要地告诉了曼格斯先生。总而言之一句话,这秘密一直传到奥尔比奈特先生的耳朵里,就此公之于众。

“什么时候开船?”

原来,帕噶乃尔被毛利人关在那儿的三天中,毛利人强行给他文了身,而且从脚到肩都刺上了花纹。他的胸脯上是一只几维鸟的图纹,两翅展开着,鸟喙像是在啄他的胸口。

“所有能卖和能买的东西。那又怎样?”

在这次远行中,惟有这一遭遇给他造成的痛苦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为此他永远不能原谅新西兰。也是这件事使他不能回法国,尽管很多人请求他回去,尽管他十分怀念自己的国家。他担心,一个新近文了身的秘书长会给整个地理学会招来漫画作家和各种小报的嘲笑。

“船上装的什么货?”

格兰特船长回到苏格兰一事,被人们当做一件全民族的大喜事来庆祝,而船长也成了古老的喀里多尼亚最受欢迎的人。他的儿子罗伯特,像父亲一样,也像约翰·曼格斯一样,当了海员,而且,在格雷那万爵士的支持下,继续实现在太平洋海域建立一个苏格兰移民地的宏大计划。

“是的,那又怎样?”

注释

“麦夸里号在装货准备开往奥克兰吗?”

[1] 阿劳卡尼亚是智利南部的一个区。

“我就是,”哈雷说,“那又怎样?”

[2] 一链约合二百米。

“请问哪位是船长?”约翰·曼格斯反问道。

[3] 阿贝尔·塔斯曼(1603—1659),荷兰最伟大的航海家和探险家。发现了塔斯马尼亚、新西兰、汤加和斐济群岛。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帮人?”威尔·哈雷见几个陌生人踏上帆船的甲板,便不客气地问。

[4] 范迪门地区在澳大利亚东南角海岛区,现称塔斯马尼亚州。

这是一条吃水二百五十吨的双桅帆船,名叫麦夸里号,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各港口之间进行沿岸贸易。船长,或者说得更准确些,“船老大”,相当粗鲁地接待了来访者。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与之打交道的是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粗人,谈吐举止和船上的五名水手没有根本的区别。宽大的红脸,肥厚的巴掌,扁平的鼻子,一只眼睛的眼球爆掉了,嘴唇因为抽烟斗满是烟垢,除此之外,再加上粗鲁的神气,这一切使这个叫威尔·哈雷的人看上去令人不愉快。可是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只有几天的航行,在这方面也不必太挑剔。

[5] 詹姆斯·库克(1728—1779),英国海军上校和航海家,太平洋和南极海洋的探险家。在探索新地、航海、测绘海图和航海卫生各方面都卓有成就。

约翰·曼格斯支持帕噶乃尔的建议,并主张采纳,因为有没有船到图福湾来还是个问题,他们不能这样空等下去。但是他认为,在实施这一计划之前,最好先去看一看帕噶乃尔所说的那条船。于是,格雷那万、少校、帕噶乃尔、罗伯特和他本人乘上一只小艇,划了几下桨就靠上了那只泊在离码头两链[2]远的船。

[6] 乔治·温哥华(1757—1798),英国航海家。

然而,帕噶乃尔并没有提出这个有力的理由。也许因为,先前他对文件的两次解释都被否定了,他有些失望,不想冒险对文件做第三次解释。再说,他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文件中不容置辩地说,格兰特船长曾在一个“大陆”——而不是一个岛屿——上避难。可新西兰明明是个岛。这一点是有决定意义的。不管是为了这个原因还是为了别的原因,反正帕噶乃尔在建议去奥克兰时,没有附带提出任何进行新的探索的想法。他仅仅指出,在奥克兰和英国之间有定期的船只来往,完全可以很方便地加以利用。

[7] 迪蒙迪尔维尔(1790—1842),法国航海家和探险家。

说来也是奇怪的巧合,奥克兰正好位于三十七度纬线上,而寻找格兰特船长的这些人,从阿劳卡尼亚[1]海岸起,一直是坚持沿着这条纬线走的。我们这位地理学家本可以把这样的巧事作为加强他的建议的理由,决不会有人说他是出于个人的偏好。确实,这是顺便考察新西兰海岸的好机会。

[8] 该组织1797年创立于伦敦,1812年改名为英国圣公会非洲和东方传教会。

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的重视。再说,帕噶乃尔丝毫不像惯常那样抛出一大堆论据,他只是陈述事实,最后补充说,海上行程最多需要五到六天。确实,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千海里左右。

[9] 英寻:水深单位,合1.83米。

原来,这位地理学家已经独自去图福湾看过。他知道那儿没有去悉尼和墨尔本的船,但是,停泊在锚地的三条轮船中,有一条正准备开往新西兰北岛的首府奥克兰。帕噶乃尔提议搭那只船先去奥克兰,然后再从奥克兰乘东印度轮船公司的船返回欧洲就不难了。

[10] 韦辛格托里克斯,公元前高卢阿维尼部落的首领,勇敢善战,公元前52年领导一次大叛乱,反抗罗马人在高卢的统治。

经过再三考虑和商讨,格雷那万决定走沿海岸的公路去悉尼。这时雅克·帕噶乃尔提出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建议。

[11] 科林斯,希腊城市,位于雅典以西八十公里,科林斯湾东端。地理位置优越,早在公元前8世纪已是商业和制造业中心,列强争夺的重地。

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等船吗?那就要耽搁很久,因为,很少有船到图福湾。有多少条船在大海上驶过却从不在这儿靠岸啊!

[12] 蒙彼利埃,法国南部重要城市,距地中海海岸十二公里,以17、18世纪阶梯式海滨大道闻名;从大道可以一览地中海风景和城市精美建筑。

这一天,大家商量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动身,立刻前往墨尔本。次日,约翰去打听有哪些船开往墨尔本。他以为,埃登和维多利亚的首府之间,交通应该很频繁,但是他的期望落空了。船很少,当地的整个商船队仅仅由停泊在图福湾的三四条船组成,而且没有一条开往墨尔本、悉尼或威尔士角,然而只有在澳大利亚的这三个港口,才有可能看到一些正在装货,准备驶往英国的船。因为东印度轮船公司有一支远洋船队,定期航行于这几个港口和英国本土之间。

[13] 涅斯托耳:希腊神话中的名将,长于辞令,足智多谋,在特洛伊战争中发挥重大作用。

约翰·曼格斯的承诺是郑重的,玛丽接受了,她向年轻的船长伸出手,好像是表示同意这个约定。对约翰·曼格斯来说,这意味着毕生的奉献;对玛丽来说,这意味着永远不变的感激。

[14] 注:“塔布”是“犜abou”的音译,意为“不可触碰”,是原始民族宗教迷信里的一个禁条。

“您说得对,格兰特小姐,”约翰·曼格斯答道,“是应该回欧洲了。而且还应该让英国当局知道邓肯号被劫的事。但是,您也别放弃所有的希望。我们已经开始的寻找工作不应当丢下,我会一个人接着干下去!我一定要找到格兰特船长,除非我死在征途上!”

[15] 马尔科姆:苏格兰国王。

“不要再提了!约翰先生。想想那些为救别人而牺牲了自己的人吧!格雷那万爵士必须回欧洲!”

[16] 卡普阿:意大利北部古代城市,以青铜器和香水著称,是座享乐的城市。传说迦太基军队的统帅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在那儿设指挥部后,耽于享乐,消磨了斗志。

在这种形势下,玛丽·格兰特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她在大家面前不再提父亲的名字。想到刚刚丧生的那些不幸的船员,她便强忍住自己的焦虑。女儿的身份让位给了朋友的身份,过去格雷那万夫人曾经给予她那么多安慰,现在倒是她来劝慰格雷那万夫人了!也是她第一个提出回苏格兰。看到她那么勇敢,那么能忍耐,约翰·曼格斯非常钦佩。他想最后再说说找船长的事,但是玛丽用一个眼色阻止了他。后来她对他说:

[17] 节,船的航速单位,一节为每小时一海里。

如果说,寻找格兰特船长的人们也会有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那就是现在,因为现在他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在地球的哪个地方进行一次新的远征呢?怎么到别处去探索呢?邓肯号已不在;连立即回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这些侠肝义胆的苏格兰人就这样失败了。失败!这个令人难受的词在勇士的心里是不会引起任何共鸣的,然而此刻,在遭到命运的一再打击后,格雷那万也不得不承认,他已无力把寻找格兰特船长这一义举进行下去。

[18] 康沃尔:英格兰西南部郡,位于伸入大西洋的半岛上。

第一章 麦夸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