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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顿致萨维尔夫人的信(续)

九月九日,冰山开始挪动,雷霆一样的轰隆声从辽远处也能听到。四面八方的冰山冰岛都在迸塌,我们的情势极其危险。但是由于我们只能消极地等待,我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我这不幸的客人身上。他的病越加严重了,只能完全躺在床上。冰山在我们身后崩裂着,又往北方汹涌地奔闯。一道微风从西方吹来,到了九月十一日,往南方去的路已经畅通无阻。水手们看见通往祖国的路得到了保障,爆发出持续的热烈欢呼。正在打盹的弗兰肯斯坦被惊醒了,问那叫嚣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欢呼,”我说,“因为马上就可以回英格兰了。”

一切都成了过去,我已在回航英格兰的路上。我已失去了有所作为和获得荣誉的希望。我失去了我的朋友。但是我要努力把这些痛苦情况详细地告诉你,我亲爱的姐姐。在我往英格兰和你漂来的时候,我是不会泄气的。

“那么,你们真要回去了吗?”

九月十二日

“天呀,是的!这是他们的要求。既然他们不情愿,我也不能把他们往危险里领,我已经非回去不可。”

事情已成定局:我同意只要我们没有被摧毁,就回航。我的希望就这样被我的懦弱和优柔寡断粉碎了。我失望地回来了,没有探索到什么。要能耐心地承受这种委屈,需要高度的达观。而那,却超出了我的水平。

“你们要是愿意就回去吧,可我不愿意。你们可以放弃自己的目标,我的目标却是上天给的,我不敢放弃。我很衰弱,但是帮助我复仇的精灵会给我足够的力量。”说着他就想从床上爬起来,但那太吃力,他又倒下了,晕死过去。

九月七日

很久以后他才醒来。我多次觉得他已完全死了,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吃力地呼吸着,说不出话来。医生给了他一点镇静剂,叫我们别惊动他,同时也告诉我,我的朋友肯定已经没有几个小时可活了。

这事的结局将是如何,我不知道。但我是宁可死也不愿带着没有达到目的的耻辱回家去的。可我担心我的命运就会这样。那些人并无荣誉感与自尊心的支持,是不会心甘情愿承受目前这种艰苦的。

他就这样被宣判了死刑,我只能悲伤地、耐心地接受。我坐在他床边望着他。他合上了双眼,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随即用微弱的声音叫我,让我去到他身边。他说:“唉,我所依仗的力气没有了,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可他,我那敌人,还活着。华尔顿,别以为我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到的还是我曾表示过的燃烧着的仇恨和激烈的报复情绪。我觉得我是正确的:我得要我敌人的性命。这几天我一直在回顾过去的行为,觉得自己无可指责。我在激烈的疯狂中制造了一个有理性的动物,因此有义务保证他幸福和愉快——只要我力所能及,那是我的责任。可我还有个更高的责任:对人类负责。这要求我注意更多的问题,因为它包含了多得多的人的欢乐和痛苦。在这种观点的督促下,我拒绝了为我所制造的生灵制造伴侣的要求。因此他才表现出无比的自私、凶残和恶毒。他毁灭了我的亲友——他们都是有杰出才华的人,快乐和睿智的人。我不知道他这种对报复的渴望会怎样结束。他应该死,因为只要不能使别人痛苦,他自己就痛苦。消灭他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失败了。在我受到自私和邪恶的动机支配时,我曾要求过你接手我没有完成的工作。现在,我重新提出这个要求,但这次,我的动机却只是理智和道德。

他们走掉了,我转身面对我的朋友,但他已经瘫软下来,奄奄一息了。

“可是,我不能要求你为了完成这任务而放弃你的国家和亲友。现在,你既然要回英国,遇见他的机会就很少了。但是,我把这个问题交给你考虑,你可以衡量一下自己的责任。死亡的临近影响了我的想法和判断,我仍然可能为情绪误导,所以,即使是我认为正确的事,我也不敢要求你去做。

他说这话时,语调随着不同的思想感情而表现出抑扬顿挫,眼里充满了崇高的追求和英雄气概。那些人还能不被感动吗?他们几个人彼此张望着,说不出话来。这时我说话了,我让他们回去想想听到的话。如果他们仍然坚持反对意见,我就不再带领他们往北走了。不过,我希望他们经过思考之后能恢复当初的勇气。

“只要他活着,就有可能制造灾难,这令我不安。但从另一方面看,在我时刻盼望着解脱的时候,目前却是我几年来仅有的快活时光。死去的亲人的形象在我面前闪动,我在向他们的怀里扑去。再见了,华尔顿!从宁静中寻求幸福吧,避免高远的志向,即使是看上去纯洁正确的志向,比如在科学和创新领域出人头地之类。不过,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自己在这方面遭到了挫折,别人还是可能成功的。”

这一番话令我为难。我并没有绝望,也没有一自由就返航的打算。但是我能拒绝这要求吗?这拒绝合理吗?可能吗?我在犹豫,还没有回答,弗兰肯斯坦却鼓起了劲(他起初没有作声,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参与我们的谈话),因为一时激动,他的眼睛闪出光芒,面颊泛起了红晕。他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在要求你们的船长做什么?你们那么轻易就放弃了奋斗目标吗?你们不是把这叫作光荣的远征吗?这远征凭什么光荣?不是因为它一路风平浪静,像在南部的海上一样,而是因为它充满了危险和恐惧,每一次新事故的出现都要求你们坚毅顽强,展示出勇气来。正因为危险和死亡包围着我们的船只,需要你们去面对,去克服,它才成了光荣高尚的事业,你们才成了对人类有贡献的人,你们的名字才会受到崇拜,你们才会成为为了荣誉和人类的利益而面对过死亡的英雄。而现在的你们呢,一想起困难就退缩,或者,一遇见对你们的勇气形成巨大考验的情况就躲闪。你们是被人看作可怜虫却感到心安理得的人,经受不起寒冷和危险的可怜虫。可怜虫们冻坏了,那就回他们温暖的壁炉边去吧。如果是这样,当初为何还要作这些准备?干吗大老远跑来,证明自己是胆小鬼,还拖累你们船长遭受失败的耻辱?啊!还是做男子汉吧,做比男子汉还男子汉的人吧。要坚持你们的目标,做像岩石一样坚定的人!构成这些冰碛的材料是比不上构成你们心胸的材料的,只要你们决定坚持,你们就能够坚持。不要在额上烙下耻辱的印记带回家去,而要以战斗过而且取得过胜利的英雄的身份凯旋,从未在敌人面前临阵逃脱的英雄。”

他的话语声越来越微弱。由于精疲力竭,他沉默下来。大约半小时后,他再次打算说话,但已出不了声。他嘴唇上闪出一个微弱的笑,死去了。

我在上次的信里谈过,我担心船员们可能暴动。今天早上我坐在那里望着我的朋友那没有血色的面孔(他没精打采,双眼微合,手脚瘫软)时,就被五六个水手惊动了。他们要求进入船舱,然后就进来了。他们的领头向我放话,他和几个伙伴被水手们推举为代表,来向我提出要求。这要求按道理我不能拒绝。我们被冰山困住,有可能就逃不掉了。但他们担心的是,如果冰化雪消,出现了自由的通道,我仍然会那么冒失,在他们可能克服困难时,命令他们继续前进,把他们带进新的危险里去。因此,他们坚持:我应该作出庄严的承诺,只要船只自由了,我就立即下令向南航行。

这个光辉的精灵逝去得不是时候,可对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玛格丽特?我能说什么话让你理解我这深沉的忧伤呢?我应该说的话都不合适,都太无力。我泪流满面,失望的阴霾笼罩了我的心。但我在往英格兰走,可能在那里找到安慰。

我们仍然被冰山围困着,我们的船随时都可能在冰山碰撞时破裂。天冷得要命,我的许多伙伴都已死在了这个荒凉的世界里。弗兰肯斯坦的健康一天比一天恶化,他的眼里还闪着热烈的光,但已是朝不保夕。即使他突然惊醒,做了点什么,也随即落入气息奄奄的状态。

我被打断了。什么声音?此刻已是半夜,有徐徐微风吹拂,甲板上的警卫没有动弹。那声音再次出现,似乎是人的声音,但更沙哑些,来自船舱里弗兰肯斯坦躺着的地点。我必须起来看看。暂时搁笔,姐姐。

刚才出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场面。虽然这些信你很可能读不到,可我仍然忍不住要把它记录下来。

伟大的上帝呀!刚才的那幕太可怕了!我至今想起来还头晕目眩。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把它详细记载下来。可若是没有最后这惊人的结局,我已记录的故事是不能算完整的。

九月五日

我进了船舱,我那可敬但不幸的朋友的遗体就在那里,一个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身影站在他旁边。那人身材庞大,长相奇丑,严重地歪扭。他的身子弯在棺材上,蓬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孔。他伸出的是一只硕大的手,颜色和质地都像是木乃伊。听见我的脚步声到来,他停止了悲哀和痛苦的惊叹,向窗户跳去。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恐怖的脸,那么狰狞歪扭,令人厌恶。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回忆我对这破坏者的责任。我吼令他站住。

我那不幸的客人以最深沉的同情打量着我。他努力用希望充满我的心,谈起话来似乎生命是他极为重视的财富。他提醒我,对于在这片海上进行探索的航海人来说,这类处境是家常便饭。他用乐观的预言鼓舞我,虽然我很难相信他的话。即使是那些水手也感受到了他雄辩的力量。只要他一说话,他们就不再失望,就能受到鼓舞。他们听见他的声音时,就相信这些庞大的冰山只是些鼹鼠的泥堆,在人类的决心面前是会消失的。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希望久久未至,一天天过去,他们愈发绝望,我担心这绝望最终会演变成一场暴动。

他站住了,惊讶地望着我,然后向创造了他的人的尸体看了过去。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似乎都产生于最疯狂的情绪,而且无法控制。

那么,玛格丽特,你的心情又如何呢?你不会愿意听到我的噩耗的。你只会焦急地等待着我回家。随着岁月一年年过去,失望会一次次出现,你将遭到失望的煎熬。啊,我亲爱的姐姐,你从心底感到的希望落空的折磨,在我看来,竟比我自己的死还要可怕。你是可以幸福的,你有丈夫和可爱的孩子,但愿上天保佑,给你幸福!

“这也是叫我害的!”他惊叫道,“我害死了他,我的罪恶到达了顶峰,我生命里的一系列痛苦也到达了终点。啊,弗兰肯斯坦,慷慨无私的自我奉献者呀!我此刻再求你原谅还有什么用呢?我毁灭了你所爱的一切,也无可挽救地毁灭了你。啊!他已经冰凉了,不能回答我了。”

我是在危险包围之中给你写信的,不知道是否还能见到亲爱的英格兰和住在那里的更亲爱的亲友。我周围全是冰山,无路可逃。冰山威胁着我,每一分钟都可能挤坏我的船。我动员来一起出海的船员们都望着我,希望我有妙招,可惜我没有。我们的处境非常恐怖。不过,勇气和希望还没有扔下我。一想起这些人都是因为我才陷入生命危险的,我就觉得异常恐惧。如果我们丢了命,原因就在于我那疯狂的计划。

他的声音似乎窒息了,我最初的冲动是遵照朋友的临终嘱咐,消灭他的敌人。可这冲动却为一种好奇与同情的混合情绪压制了。我向那巨人走去,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他那丑陋之中有某种恐怖的非人间的东西。我想说话,但话语从我嘴唇上消失了。那魔鬼断断续续地发表了一些疯狂的自我谴责。最后,趁他情绪爆发的间隙,我对他说道:“你现在的悔恨只是表面的。如果你在把你的魔鬼式报复推行到极致之前就注意到悔恨的针砭,听从了良心的声音,弗兰肯斯坦现在就有可能还活着。”

亲爱的姐姐:

“那么你以为,”那魔鬼说,“我那时就没有感到痛苦和悔恨吗?他——”他指着尸体说下去,“他完成那创造时没受过什么苦,啊,还不到我之后在复仇中所感受到的痛苦的万分之一。催促我前进的是一种可怕的自私,悔恨毒害着我的心。你以为克莱瓦尔的呻吟在我耳里就是音乐吗?我的心是能感受到爱和同情的,在它被痛苦扭曲成邪恶和仇恨时,我因为那剧烈变化而感到的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

九月二日

“杀死克莱瓦尔后,我回到了瑞士。我颓唐了,连心都碎了。我曾怜悯过弗兰肯斯坦,之后怜悯转变成了厌恶。我厌恶自己,但是,在我发现他,我的生命和我生命里无法描述的痛苦的制造者,居然敢于渴望幸福,在他把灾祸和绝望聚集到我身上,永远堵塞了我通向快乐的道路时,居然敢在感情和爱恋中寻求自己的快乐,无可奈何的嫉妒和痛苦的愤懑就用无法满足的复仇渴望塞满了我的心。我回忆起我那威胁的话,决定坚决执行。我知道这么做对我自己也是一种惨痛的折磨。但我是冲动的奴隶,而不是冲动的主人。我厌恶那冲动,却不能不服从。那新娘死去时,我并不痛苦。在极度失望的骚乱里,我已抛弃了一切感情,压制下一切痛苦。从那以后,邪恶驱逐了我的善心。我被逼到这种地步,已是别无选择——我只好让自己的天性适应我自愿的选择了。完成这个魔鬼计划成了一种无法满足的激情。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这儿就是我杀害的最后一个人!”

“谢谢你,华尔顿,”他说,“谢谢你对一个痛苦的可怜虫表示好意。但在你谈到新的关系和感情时,你认为有谁能代替我已经失去的人呢?哪个男子汉在我眼里能像克莱瓦尔呢?哪个妇女能够是另一个伊丽莎白呢?即使不谈杰出的人品所唤起的强烈感受,单是作为儿童时代的游伴,我们心灵里的某种感觉也是后来的朋友不可能代替的。这些伴侣知道我们幼年时期的脾性,不管以后有了多大的改变,那脾性是不会改变的。他们能够更加准确地判断我们的行为动机。兄弟之情或是姐妹之义使我们相信对方不会撒谎或搞骗局,除非在早年就有过那种迹象。可是,其他朋友,不管交情有多么深,都有可能引起怀疑,即使你并不愿意。但是,我还是喜欢朋友,友谊之可贵,不仅是因为习惯或交往,更是因为各自的美德。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老是听见伊丽莎白或是克莱瓦尔在我耳边悄悄说话。他们已经死去,在这样的孤独里,只有一种信念能劝说我不死。如果我在从事什么高尚的事业,对于我的同胞们有着广泛的用处,我就会活下去,把它完成。但是,我的命运并不如此。我必须跟踪我给了他生命的家伙,把他毁掉。那时候我就完成了我在世界上的任务,就可以死去了。”

起初我还为这痛苦的倾诉所感动,但我想起了弗兰肯斯坦的话:这家伙是很善于言辞,很能打动人的。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朋友那没有生命的遗体上。这时,义愤之火在我心里燃烧起来。“坏蛋!”我说,“你跑到这里来为你造成的罪孽哭诉!太妙了,你把火扔进一座房屋,房屋烧光了,你却坐在废墟上为它哀悼!假冒伪善的魔鬼呀!如果你哀悼的人还活着,他还会成为你复仇的对象,遭到你的迫害。你所感觉到的不是怜悯,你哀悼,只是因为你再也不能在你的迫害对象头上作威作福了。”

难道我非得失去这样一个可敬的人吗!我渴望朋友,曾经寻找过爱我、理解我的朋友。看呀,我在这片荒凉的海上找到了这样一个人,可我担心的是:我得到了他,却只是在知道了他的价值后就失去他。我要设法让他与生命和解,但他却抵触这个念头。

“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那家伙插嘴道,“但是,我表面上的行为动机可能会给你留下这种印象。不过,在我自己痛苦时我并不希望寻求友情。我是永远找不到同情的。我最初追求的同情是对德行的爱,是一种快乐和温馨的感觉,流淌在我整个生命里,也是我希望与别人共有的感觉。但是此刻在我眼里,那感觉已成了泡影,幸福和柔情已化为痛苦和可憎的失望。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同情呢?在我非承受痛苦不可的时候,我满足于一个人去承受。而到我死去的时候,记忆中满是厌弃和耻辱也会给我带来异常的满足。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从德行、令名和享乐的幻想里得到过安慰。有一段时间,我还错误地希望能遇见可以原谅我的外形、喜爱我可能展示的优秀品质的人。我曾受过追求荣誉和忠诚的崇高理想的教育。但是现在,罪恶已把我贬低到了比最卑贱的动物还要卑贱的位置。我的罪恶、危害、恶毒和痛苦,已经无人能够比拟。回顾起我可怕的罪行,我简直就不能相信我还是那个脑袋里充满过幻想、追求过崇高与超越的美与善的人。可事实正是这样。堕落的天使变成了恶毒的魔鬼。但是,即使是那位上帝与人类的敌人,在孤独里也还有朋友。而我呢,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年轻时,”他说,“我相信自己是注定了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我感觉深沉,判断问题冷静,有条件取得光辉成就。我意识到自己天性的价值,从中获得动力,而其他人却可能因此而退却。我认为,把可以为同胞做有益事情的才能扔弃到无用的忧伤里是一种犯罪。在我回忆起我已完成的工作时,我不能把自己看作普通的工匠。我创造的毕竟是一个有知觉、有灵性的动物。但是,在我的事业开始时支持过我的这个思想,现在却把我扔进了更深的尘埃里。我的全部设计和希望都已经毫无意义,就像那位追求全能的撒旦一样,我被囚禁在一个永恒的地狱里了。我有生动的想象力,有健全的分析和实践能力,由于这些素质,我才构思出了人,而且制造出了人。即使到了现在,当我想起当年工作尚在进行,还在做白日梦时的情况,也还意气风发。我那时想入非非,有时为自己的行动力而得意,有时又为那工作的前景而心急如焚。我在幼年时代就怀着雄心壮志,有远大的理想。但现在呢,我已堕落到了什么程度呀!啊,朋友!你要是知道那时候的我,又见到我现在这可怜的样子,你是不会认出我来的。那时绝望极少进入我的心,崇高的未来似乎总在召唤我,直到我终于倒下,永远永远站不起来。”

“你,你这个把弗兰肯斯坦称作朋友的人,似乎知道我的种种罪行和他的种种不幸。但在他所告诉你的细节里,他却不能一小时一小时、一个月一个月地细讲我所承受过的折磨——我无可奈何地承受过的煎熬。在我摧毁了他的希望时,我并没有满足自己的欲望。我的希望永远是那么强烈和执着。我仍然渴望关爱和友谊,却总是受到蔑视。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不公平?整个人类都对我犯了罪,我就该被看作唯一的罪人吗?费利克斯把来到他门口的朋友轻蔑地赶走,你们为什么不仇恨他?我救了那孩子,而那乡下人却要杀我,你们怎么不咒骂他?不,他们都是道德高尚、洁白无瑕的人!而我这个被遗弃的受苦人却是个怪胎,活该受人轻蔑、蹂躏、践踏,被踢来踢去。我现在想起这种不公平,血液都还在沸腾!

我俩的谈话并不局限于他的历史和不幸。在普通学科的每一个细节上,他都表现出了渊博的知识和快捷颖悟的理解力。他谈起话来雄辩动人。当他谈起悲怆的情节,想唤起怜悯或爱的激情时,我听了也难免流泪。他在这样狼狈的状况下还这么高贵,高贵得像神灵,在得意时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以及他的毁灭带给我们的巨大损失。

“不过,我确实是个坏蛋。我杀过可爱的人,杀过孤苦无告的人。我在天真的人睡觉时掐死了他。人家并没有伤害我或别人,我却抓住他的喉咙,弄死了他。我让制造我的人痛苦,而他是个杰出的人,最值得爱戴和尊敬的人。我让他追逐我,一直追到绝域穷荒的冰原上。而他现在就躺在这里,苍白,冰凉,已经死去。你仇恨我,可你对我的仇恨还比不上我对自己的仇恨呢。我望着我这双干了坏事的手,思量着那颗设计出种种罪行的心,渴望有一天这双手不再让我的眼睛厌恶,我的思想里不再有种种游荡的想象。

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其间我听到了人们想象中最离奇的故事。我的思想和灵魂都被故事吸引了,也被客人温和而严肃的态度吸引了。我希望能安慰他,但一个遭受过无穷痛苦的人,一个已经没有了希望、不希望得到任何慰藉的人,你还能怎么安慰?啊,不行,他现在能获得的唯一欢乐就是稳定他那破碎的情绪,平静地死去。他只有一种获得安慰的途径,那是孤独与梦呓的产物:他相信自己在梦里和亲友们的谈话才是真实的,并从那交流中获得安慰,以及对复仇的激情。他不相信那些是幻想的产物,不相信梦里的那些人来自一个缥缈的世界。这种信念让他在神情恍惚时有一种郑重感,让我觉得他那些幻觉跟事实一样动人而有趣。

“别担心我以后还会干坏事,我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完成。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不再需要你或任何人的死亡——除了我自己的死亡。别以为我会迟迟不愿完成这牺牲。我马上就要坐上载我到这儿来的冰筏,离开你们的船,到地球的最北极去。我要在那里营造自己的火葬柴堆,把我这痛苦的身躯化为灰烬,不给任何好奇的、亵渎神圣的人留下制造像我这样的人的线索。我就要死去了。我不会感到现在还折磨着我的痛苦了,也不会再有不满足的歉然情绪了。唤醒了我生命的人已经死去,到我也不存在时,对我俩的记忆很快就会消失了。我再也不会见到太阳或星星,感到风在我面颊上嬉戏。光线、知觉、意识,这些全都会消失。我一定会在这种状态下找到快乐。若干年前,我第一次看到这世界,感受到了夏季令人愉悦的温暖,听到了树叶的沙沙声与鸟儿的啼鸣。那就是我的一切。我应该为死亡而哭泣,可死亡却是我现在唯一的安慰。由于罪行的污染,由于最沉痛的悔恨,除了死亡,我还能在哪里找到安宁呢?

弗兰肯斯坦发现我在记笔记,记他的历史,就要求我给他看。他在很多地方作了修改和补充,主要是补充修改了他的生活以及他与那敌人的谈话。“既然你记下了我的叙述,”他说,“我就不愿把被歪曲过的东西留给后世。”

“再见吧!我向你告别,也向我这双眼睛所能见到的人告别。再见吧,弗兰肯斯坦!如果你还活着,还有报复我的欲望,与其让我毁灭,还不如让我活着。可事实并不如此。你一定要让我毁灭,为的是不让我造成更大的祸害。若你在天有灵,知道我的创伤之深,一定不会那么想要取走我的性命。你虽是备受摧残,我的痛苦却比你的还要惨痛。因为我伤口里这根沉痛的悔恨的刺,永远不会停止对我的折磨,直到死亡让伤口愈合。

“你疯了吗,朋友?”他说,“你那糊涂的好奇心将把你引向何方?你要给自己和全世界制造这么个魔鬼敌人吗?安静,安静!从我的麻烦里吸取教训,别给自己找麻烦。”

“但是很快,”他怀着悲凉而庄严的感情叫道,“我就要死去了。我现在能感觉到的东西马上就会感觉不到了。这种火烧一样的痛苦马上就要消失了。我就要豪迈地爬上火葬柴堆,在折磨我的火舌上以苦为乐。那熊熊的火光将渐渐熄灭,我的尸灰将随风吹进海里。我的精神将宁静地睡去,即使它还在思考,想的也绝不是这些了。再见吧!”

他的故事前后连贯,讲述得有如最简单的事实。但我向你坦承,比起他的一再强调,他给我看的费利克斯和莎菲的信以及我们从船上看见的那魔鬼的怪影,倒更使我相信他那故事是真实的。那么,那样一个魔鬼是确实存在的了!我不能怀疑,但是惊讶与赞叹却让我不知所措。有时我设法让弗兰肯斯坦告诉我制造生命的细节,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却不露一丝风声。

说着他从船舱的窗户跳出,落在紧靠在船边的冰筏上。他立即被海浪带走了,消失在远方的黑暗里。

你已经看完了这个离奇恐怖的故事,玛格丽特,你不觉得自己的血液像我一样,因为恐惧而凝固了吗?即使此刻我也能感到血液在凝固呢。他有时由于突如其来的痛苦讲不下去了,有时声音虽然嘶哑,却尖利、吃力地说出充满痛苦的话来。他那双漂亮可爱的眼睛有时因为义愤闪着光,有时却被消沉的烦恼所压倒,在无边的悲恸里失去了光彩。有时他控制好表情和语调,平静地讲述着最恐怖的情节,压制下一切激动的迹象,然后又表现出最疯狂的愤怒,像火山爆发一样尖声咒骂那迫害他的家伙。

注 魔王撒旦。

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