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弗兰肯斯坦 > 第二章

第二章

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位作家的全部作品,随后又找到了帕拉塞尔瑟斯和阿尔伯图斯 · 马格努斯的作品。我兴致勃勃地阅读和研究着这些作者纵肆的想象。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瑰宝,除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的瑰宝。我已描述过我自己,说我怀有揭开宇宙奥秘的渴望。尽管现代哲学家已付出艰辛的劳动,做出了惊人的发现,可我对自己的研究仍然感到歉然,并不愉快。据说艾萨克 · 牛顿爵士早就坦言说他只像个孩子,在没有人探索过的辽阔的真理海岸上拾到了几枚贝壳。对我这孩子的理解力来说,我所知道的牛顿自然哲学每个分支里的继承人都像是些初出茅庐的新手。

如果父亲不是这样说,而是费点功夫向我说明阿格里帕的学说早已被彻底推翻,目前已出现了新的科学体系,确切的、实际的体系,比古代那想当然的体系强有力得多,那我肯定就会扔掉阿格里帕,不再好奇,并以更大的热情回到以前的研究里去,我的思想脉络甚至根本不可能接受那攸关我命运的冲动——导致我毁灭的就是它。我父亲对那书的随意一瞥,并不能让我相信他知道那书的内容。于是我继续如饥似渴地读了下去。

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看见身边的自然现象,懂得它们的实际运用,而最渊博的哲学家却未必能比他们高明。哲学家部分地揭示了大自然的面貌,但大自然那永恒的轮廓仍然是神秘莫测的奇迹。哲学家可以解剖、分类、命名,但是,不用说终极原因了,就连次终极原因,更次终极原因,他们也未必知道。我曾凝视过那似乎阻碍了人类进入大自然城堡的种种壁垒和障碍,却总是感到苦恼,抱怨自己无知。

自然哲学是控制我命运的精灵,因此我在叙述时希望谈谈使我偏爱上这门学问的一些事实。在我十三岁时,我们全家到托农附近的浴泉去玩。天气不好,我们只好在客栈里待了一天。我在那间屋里发现了一本科尼利乌斯 · 阿格里帕的作品,便随意翻了翻。阿格里帕想证明的理论和他所提供的惊人事实立即燃起了我的热情,一道新的光芒从我心里升起。我跳了起来,把我的发现告诉了父亲。父亲只随意地望了望书名就说:“啊,科尼利乌斯 · 阿格里帕!别在那书上浪费时间了,亲爱的维克多,全都是些可悲的废话。”

但是我现在有了书,有了这些知道得更深更多的人。我相信了他们的论断,成了他们的信徒——这种事竟然发生在十八世纪,看来有些奇怪,可在日内瓦的学校接受教育时,对自己喜欢的学科,我绝大部分都靠的是自学。我父亲不搞科学,我只好以少年的盲目加上学生对知识的渴望,摸索着前行。在我的新导师的指引下,我以最大的勤奋进入了对点金石和长生不老药的探索。长生不老药很快就获得了我的全部注意。财富是低级的目标,如果我的发现能消除一切病害,除了暴力,使人免于任何痛苦,我所获得的荣耀将有多么巨大呀!

在不幸的命运污染我的心灵,把可以广泛使用的光辉想象转化为阴暗狭窄的自我思考之前,我在回忆儿童时代时总是充满愉悦。而且,在描绘我的早年生活时,我也记录下了那些在不知不觉中引导我一步步走向后来痛苦遭遇的事件。因为在我追溯那后来控制了我命运的激情是如何产生时,却发现那激情像高山上的河流,来自并不高贵的几乎已被遗忘的源头,却一面奔泻,一面成长为滚滚洪流,把我的欢乐与希望全冲刷走了。

我的幻想还不止于此。我喜欢的作家对呼神唤鬼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我非常迫切地希望能呼唤鬼神。尽管我的这类尝试总是失败,我却总把那归结为是由于自己经验不足、措施不当,或对导师的信仰不够坚定。有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体系。我像个蹩脚的魔法师,按照一种狂热的想象和幼稚的推理,把千百个互相矛盾的理论杂糅到一起,在五花八门的知识里探索,直到一个意外事件改变了我的思路。

而克莱瓦尔所钻研的却可以说是事物间的道德关系。他研究的主题是纷繁忙碌的人生舞台、英雄的品德和人的行为。他的希望和梦想就是让自己成为不畏艰险的对民族有贡献的人,被载入英雄史册。伊丽莎白那圣洁的灵魂就像一盏明灯,让我们这个平静的家庭熠熠生辉。她和我们心灵相通。她那微笑、温婉的声音,以及天堂般的眼睛的顾盼,永远在那里佑护着我们,使我们精神振奋。她是一个生动的精灵,让人温和,令人倾羡。我学习时常常闷闷不乐,由于天性的热力而表现得粗野,她却总在那里安抚着我,使我像她那样温和。而克莱瓦尔呢,有什么邪恶的东西能盘踞在他那高贵的精神上吗?如果没有伊丽莎白向克莱瓦尔展示出善良仁慈之可爱,没有让他把行善变成他那雄心壮志的终极目标,他的和善也许就不会那么十全十美了,他的宽怀大度也许就不会那么体贴温存了,他追求冒险活动的激情也许就不会那么温文尔雅了。

在我大约十五岁时,我们回到了卑尔丽伏附近的房子里居住。那时我们遇到了一场非常恐怖的雷雨。那雷雨来自朱拉山脉背面。炸雷立即劈下,轰隆隆的声音从天上四面打来,异常恐怖。雷阵雨进行时,我一直怀着好奇和快活张望着。我站在门口,突然见到一串烈火从一棵美丽的老橡树里蹿了出来——那树离我们的房屋只有二十码左右。耀眼的光芒刚消失,老橡树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个树桩。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去看时,老橡树已被雷打成了怪模样:不是被打成了碎片,而是被撕成了细木条。被毁灭得这么彻底的东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我有时脾气暴躁,感情冲动,但由于本性里的某些规律,我激烈的情绪并没有导致荒唐的行为,而是转变成求知的渴望,而且也不是那种盲目的求知欲。不同的语言结构,不同的政府法令,不同制度的国家的政治,这些都吸引不了我——这我承认。我想学习的是天与地的奥秘。而且,无论塞满我脑子的是事物的外在现象,或是大自然的内在精神,或是人类神秘的灵魂,我的探索都指向形而上学的道理,或者,就其最高意义而言,都指向世界的物质奥秘。

在那以前,我对电学的一般规律并非完全无知,可这回却有一个精通自然哲学的了不起的学者和我们在一起。这场灾难让他激动不已。他为我们解释了一个他通过研究电学和流电学得来的理论。我感到他那理论又新奇又惊人。他的话使主宰我思想的科尼利乌斯 · 阿格里帕、帕拉塞尔瑟斯和阿尔伯图斯 · 马格努斯等大师黯然失色。命运弄人,大师们被推翻让我对自己以往的研究失去了兴趣。那感觉好像是:世间万物都是不可认知的。一直吸引我注意的东西突然变得可憎了。我们在少年时代很容易任性,一时冲动之下,我立即放弃了以前的研究,把自然史和从它所派生的一切学问都看作被歪曲了的发育不全的东西。我对那种不可能踏进真正知识门槛的所谓知识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开始研究数学及其相关学科,认为它们具有坚实的基础,因而值得我去认真研究。

我的少年时代过得比谁都愉快。爸爸妈妈对我慈祥宠爱。我们觉得他们都不是凭一时喜怒处理孩子的马虎的人,而是总在为我们创造着快乐和幸福。我和别家的孩子到了一起,总明显地感到自己有多么幸运,而感恩之情又激发了我们的纯孝之心。

我们的灵魂构造就是这样离奇。这种轻率的纽带就像这样把我们与成功或毁灭捆绑到了一起。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这种兴趣和意志的几乎神奇的变化,似乎就是我生命的守护女神直接为我安排的——那是她为回避那已经悬在星星之间、即将降临到我头上的风暴所作的最后努力。我的灵魂异常安静和欢欣,这宣布了我的守护女神的胜利——究其原因,却正是由于我放弃了让我倍感痛苦的学问的研究。在这之后我才懂得:坚持那些研究,我必将遭遇不幸,而摒弃它,我就会得到快乐。

我的父母在生下第二个孩子(比我小七岁)以后,就完全停止了漫游的生活,在祖国定居下来。我们在日内瓦有一幢房屋,在湖东岸离城一里格多的卑尔丽伏还有个庄园。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庄园里,爸爸妈妈基本上过着隐居的生活。我也总是回避人群,只愿与少数人深交。因此我和同学们大体上没有往来。但我和其中一个同学亨利 · 克莱瓦尔却有着极为深厚的友谊。他是个日内瓦商人的儿子,一个才华横溢、见解不凡的男孩。他喜欢精进、艰苦,甚至为了冒险而冒险。他读过许多骑士故事和浪漫潇洒的故事,并沉醉于其中。他也写英雄诗歌,写些关于妖术和骑士的冒险故事。他曾努力安排我们演戏,搞假面舞会,其角色都来自英雄传说:龙塞斯瓦列斯或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说,还有许多为了从异教徒手下收复圣墓而流血牺牲的具有骑士精神的人物。

善良天使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毫无效果。命运太强大,它那永恒的法则已最终判定了我要遭到恐怖的彻底毁灭。

我们俩一起长大,我比她大不了一岁。不用我说,我们之间没有出现过任何分歧或争执,和谐是我们的游伴关系的灵魂,性格上的差异和对比只让我俩更加亲近。伊丽莎白的性格比较安静,注意力比较集中。我却很热情,办什么事都起劲,具有强烈的求知欲。她忙着追求抽象的诗歌写作,漫游在我们瑞士住地附近种种壮丽的景色里。崇山峻岭的庄严形象,一年四季的流转变化,风暴与平和,冬季的寂静,阿尔卑斯山夏季的勃勃生机和繁荣喧嚣,所有这一切都让她崇拜与享受不已。在我的朋友怀着严肃与满足对种种崇高的事物进行沉思默想时,我却因追寻着那一切的根源而得意。世界对我就是个秘密,一个我渴望探索的秘密。我能记得的最早的感受就是好奇心,就是对大自然隐藏的秘密的认真探索和研究。在那些秘密向我展示时,我快乐得几乎心醉神迷。

注 长度单位,1里格相当于4.8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