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入侵者导致娜欧蜜与哈露身陷险境,更是成了点燃不安感的导火线。虽然过去也曾有人入侵,可是先前已经过了一段平静无波的日子,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村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经过间谍机器人的分析,确定是有人暗中出卖了村子的情报,但目前还未能查明究竟是内部人士所为,抑或是在废墟勘查时遇见的外部人士干下的好事。温室的存在,也加剧了村民之间的冲突。智秀下山来到村子时,就听到有些人忿忿不平地指责温室为什么开着灯,还说不就是那些灯光大咧咧地向入侵者告知了村子的存在。几名女人打算趁着凌晨天色未明时离开村子,甚至还企图偷偷开走悬浮车,但最后是戴妮说服她们留了下来。
普林姆村的村民逐渐疲乏了。原本干劲十足地说要扩张村子的人,也开始觉得来到了极限。圆顶城市接连走向灭亡,为了占有剩下的物资,人与人之间的争夺战越演越烈,尽管去废墟时都会调整勘查小组的成员,但随着负伤者增加,表示再也不想参加的人也变多了。听说有人向邻近的圆顶城市洩漏普林姆村与芮秋植物的相关情报,因此可能需要为大规模的外来突袭做好准备。村子里瀰漫一种不祥的氛围,这件事不会只有一两名死伤者就了结。
换作是从前,智秀早就把她们撵出去了。别说是悬浮车,就是一点吃的也不会让她们带走,只是现在她没办法这么做了。智秀不想放任不安与冲突在村子里扩散,如今村民都是与她非常亲密的人,他们都是和智秀并肩作战并存活下来的人。智秀的脑海中也经常浮现孩子们的身影。经歷了无数变故,孩子们也不再天真无知了,但他们依然深信这个村子会屹立不摇,自己也能安然地在这里长大成人。智秀不愿意见到这个村子轻易地瓦解。
与此同时,智秀也察觉这片森林与普林姆村来到了极限。说到底,就连这个村子的生活,也是踩在其他经歷灭亡的残余物上头建立起来的,要是森林外头没有做出任何改变,这里的生活也同样无法延续。外在的威胁如影随形,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气中的落尘浓度也逐渐升高。圆顶城市的广播上说,要是不赶紧找到降低浓度的方法,一旦经过再也无法挽回的引爆点(tipping point),之后无论使用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了。
二〇五九年夏天
难道真的应该按照某些人说的,把芮秋的植物带到外头吗?但这有可能办到吗?
──别再问了,我很忙。
智秀知道芮秋研究的某些植物具有清除落尘的功能。准确地来说,是这些植物能促使落尘产生过度凝结的现象。经常在芮秋的手臂里发现的黏稠高分子物质,即是凝结后的落尘,也等于不再致命的落尘残余物。自从察觉这个事实,智秀就很关注这些具有凝结功能的植物,但芮秋却只在温室研究它们,对于在外头种植并不感兴趣。
──前面批评我问没用的问题,现在倒是回答得挺详细的嘛。
智秀心想,说不定芮秋真的能成为人类的救世主。她的手中拥有能够对抗落尘的植物,也具有改良植物或赋予其他功能的能力,只是身为当事人的芮秋却没有这个打算。对她而言,森林外头是不具意义的,唯有这间如同自己实验室的温室和森林才具有意义。
──我认为自己必须逃得远远的,让索拉利塔的干部找不到我。过去当植物学家时,曾经和马来西亚这间研究室合作过,我记得这里有尖端基因体的改良装备。我带来部分先前研究的种子及植物范本,觉得我如果能进入研究室的内部资料库,就什么都能打造出来。
智秀一直都对芮秋的植物只能在这片森林生长感到讶异。当她问芮秋植物何以无法跨越森林边界的理由时,芮秋则是不以为意地回答:
──确实就是为了问这种事。
「打从一开始,温室的植物就无法离开这片森林。」
──我可不知道妳改造这只小狗,是为了问这些没用的事。
她的说法既含煳又果断。总而言之,可以确定芮秋眼下并没有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念头。智秀必须说服芮秋才行。
──妳来马来西亚的理由是什么?
「芮秋,听我说,我不清楚妳是带着什么想法研究这些植物。大概就像我看着机器就开心,妳在研究植物时也有相同感觉吧?妳为这个村子付出了许多,甚至可能超出了交易条件,所以这里的生活非常美好,好得让人觉得奢侈。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芮秋用一种狐疑的表情看着机器狗,但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芮秋面无表情地处理实验用植物。智秀接着说了下去。
「能从妳口中听到这种评语,算是相当成功呢。」
「但这一切终究会走向尽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无法在外头找到营养胶囊,也找不到任何药物,就连妳需要的零件也不例外。所以追根究柢,假如不重建森林外头的世界,这里的命运早已经註定。这不代表像大家说的,是要去和圆顶城市谈判,毕竟我也反对这件事。不过,我们还有别的办法。我们有必要分散风险,用比现在更能守护我们的方式,才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退路……」
「还不赖。」
智秀停了下来,无法确定芮秋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稍后,芮秋将目光转移到智秀身上。智秀的脑中已经预想了芮秋可能提出的问题。她八成会问:「那妳究竟是想要什么?是想要其他植物吗?」之类的,但她的问题却出乎意外。
「怎么样?」
「到了外头,妳想到哪去?」
智秀把机器狗带回小屋,动手做了点调整。派经过改造的机器狗进出温室,传达简单的纸条再适合不过了。智秀把忙碌地四处走动的机器狗带去给芮秋看,结果芮秋露出了她那难以解读的特有表情。
智秀顿时哑口无言。直到芮秋提出之前,她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无处可回,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发生落尘浩劫之后,她就只汲汲营营于生存上头。万一必须离开温室,她哪儿都能去。换句话说,她只想到必须离开温室,却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不过,芮秋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啊,比起狗,当然是更喜欢杀人机器人啦。不过杀人机器人又不能替我送信嘛。」
「呃……」
见大伙儿都嘻皮笑脸地取笑自己,智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算了,无论妳想去哪都不重要。」
「要不要去找只还活着的小狗来养啊?」
芮秋说话时略微扬起头,目光往下望着智秀。瞬间,智秀产生了芮秋在这席对话中占上风的微妙感觉。
「就是啊,智秀小姐,今天要下红雨了吗?」
「我是不会离开温室的,还有我需要妳,因此妳也不能离开温室。」
「妳对这种玩意也感兴趣啊?还以为妳只喜欢可怕的杀人机器人呢。」
芮秋再次斩钉截铁地补了句话。
翌日,与村民到废墟勘查时,智秀在过去曾是住家的地方发现了一只机器狗。看到智秀拾起机器狗,其他人都大感讶异,戴妮以很意外的语气说:
「所以说,这件事就当我们没讲过。」
芮秋的通知带有某种防御的味道。当然了,每次进出温室时必须穿上防护衣,把全身上下都牢实包好,还要戴上唿吸过滤器确实很麻烦,可是芮秋的态度感觉要比过去更冰冷,让智秀耿耿于怀。智秀原本期待能勾起芮秋身上柔软的一面,没想到不仅没有效果,两人之间反而产生了距离感,因此不免感到失望。
智秀感觉自己就像被揍了一拳。细细咀嚼芮秋的言下之意,智秀不由得漾出笑意。芮秋需要智秀,芮秋是一切都必须仰赖智秀的改造人。直到不久前,这都是智秀放在心中发酵的想望。她总会如此想像,内心萌生奇妙的胜利感、满足感,以及难以言喻的异样悸动。芮秋无法摆脱智秀,直到世界走向尽头的那天,她都需要智秀。
「往后若非不得已,别进来温室。我会提高内部的落尘浓度,因为我要测试植物在高浓度环境下的耐性。」
但这次,芮秋的宣言带着截然相反的意思。因为她需要智秀,所以她无法答应智秀的要求。到头来,带来满足感的那个事实,也成了智秀的羁绊。
芮秋甦醒之后,经过测试,再也没有经歷情绪混乱或产生疼痛感,只不过她会怔怔地盯着智秀,彷彿觉得哪里怪怪的,露出摇摆不定的眼神。智秀看着这样的芮秋,感觉到有股微妙的情感在胸口荡漾。
智秀期望从芮秋的身上得到的是这种善意吗?智秀带着苦涩的心情说:
最终,智秀没有让开关恢复原状,就结束了维修工作。
「芮秋,温室搞不好很快就会化为乌有。我也希望这里会是我们永远的城堡,但那是不可能的。已经有人背叛了我们。我们在间谍机器人身上发现了资料,世界上有耐性种植物的消息瞬间就会传遍所有地方,说不定明天就会是我们的忌日。」
这时,智秀想起了芮秋蕴含着某种情感的目光。当她完成维修工作后,总会有一道意义不明却执拗的目光跟着自己。智秀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想起这件事,只是她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芮秋的眼神。眼神出现变化,是从她打开开关之后吗?过去也曾这样吗?智秀向来检查的就只有芮秋的身体构造,而不是心理情感,所以无从得知那份情感的源头来自于何处。尽管如此,有件事她是肯定的──她希望那道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更久。
智秀认为说出这种说词的自己很卑鄙,但她非得说服芮秋不可。她迟疑片刻,接着说:
智秀考虑了一下,心想是不是也该把上次启动的微调开关也重新归位。尽管后来明白这与芮秋的情绪不稳定没有关连,但她依然认为当初的举动并不恰当,也因此始终带有些许罪恶感。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妳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功能,也就是身为维修人员的我。我向妳保证,假如我们无法继续待在温室,我也会继续跟着妳。只要妳需要我一天,我永远都会这么做,因为这是妳我之间的交易。但妳必须明白,如果离开这里,迟早妳会不再需要我,因为我并不是世界上唯一的维修人员。」
她用小镊子的尾端夹起尚未移除干净的有机体部位。一种不知是安心感或罪恶感的情绪涌上智秀心头。在移除过程中,很显然是发生了失误,而那残留的细微组织,妨碍了新记忆体晶片与既有机器大脑的连结。电压讯号没有完整传达,导致情绪不稳定与昏厥现象再次发生。想到自己小小的失误,造成了芮秋的痛苦,智秀不由得感到愧疚。这次智秀移除得很彻底,确保没有任何有机体组织残留,如今芮秋拥有了完美的机器大脑。
二〇五九年秋天
再次打开芮秋的机器大脑时,智秀发现了问题的癥结点。
「帮帮我,我觉得好混乱,脑袋好像要炸开了……」
智秀应芮秋的要求来到温室,看到桌面上放了约莫十个箱子,每个箱子内都有调节气温、湿度的装置与灯光,似乎是分别重现不同气候条件与日照量的实验空间。初次见到的藤蔓植物乍看之下很相似,但根茎的模样却都有些微不同。
一个月后,智秀看到芮秋在花盆前哭泣,而拥有巨型叶片的观叶植物遮住了她的半张脸。芮秋抬起头,以十分奇妙的表情看着智秀。她既没有落泪,为了做出哭泣的表情而牵动的肌肉也很不自然,不过那张改造人的脸孔,确实还记得自己身为有机体时的哭泣行为。
「这是什么?都是不同的植物吗?」
几周后,芮秋又再次昏厥过去。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也没有任何后遗症,但智秀依旧感到不安。
「莫斯瓦纳,都是发生环境变异的品种。其中包含了适应外部条件的遗传性状,因此表现型会根据气候和土壤发生变化。妳先前的假设没错,某些植物能够消除大气中的落尘。」
手术结束后,一切状况良好。替芮秋移植的新记忆体晶片随即发挥功能,昏厥的症状几天后也消失了。刚开始模式稳定化的功能似乎确实启动了,所以芮秋身上并没有观察到任何特殊变化。她依然对村民不感兴趣,对待智秀时很冷淡,所有的热情也只倾注于自己的植物上。不过,偶尔智秀能感觉到芮秋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许久,让她多少有些在意。
闻言,智秀大吃一惊,再次看着这些植物。从外观看来,它们不过是极其平凡的藤蔓植物,只觉得与爬墙虎相似,但不觉得有特殊作用。
智秀将微调开关往上拉,接着缝合外皮。
「我还在进行模拟。大概是D7分子扮演了凝结酵素的角色,而这些植物分泌的部分有机化合物也具有类似的功能。由于催化剂的特性,少少的量就能使大量的分子凝结。我把形成化合物的DNA植入其他植物,结果出现了类似的反应。我在自然适应落尘的植物中发现了这个特性片段,不过这种藤蔓是里面最容易繁殖的,因为它们是将繁殖速度最快的野生杂草组合后改造出来的嵌合体。」
有那么一剎那,智秀思考这种行为算不算在欺骗芮秋,而且自己也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但芮秋正处于情绪不稳定的状态,也要求智秀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倘若智秀判断这正是最佳的办法……
芮秋一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智秀却掩不住脸上的惊叹。光是有落尘耐性种植物就已经够惊人了,没想到最后竟能改良出消除落尘的植物。
但智秀这么做,不只是因为这样。她希望能够从芮秋身上激发出某种善意,希望两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善意的情感之上,而不是交易。这个功能可让芮秋遇见他人时,让对方获得正面的感觉回馈,但在芮秋的迷你世界中就只有智秀和植物,因此这份善意自然也只有智秀一人独享。
「芮秋,妳会成为名留青史的伟大植物学家。不如现在赶紧出去当人类的救世主吧。」
智秀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开关上头,接着迟疑了一会。这肯定有助于稳定芮秋的情绪。这个功能原本需要向机器大脑专家谘询才能启用,但既然如今智秀对芮秋的身体瞭若指掌,就算发生什么状况,应该也有办法解决。
虽然智秀是半开玩笑说的,但芮秋的反应却比想像中冷淡。
可是下一刻,智秀的脑中却产生了模拟时不曾有过的念头。如果开启机器大脑的模式稳定化功能会怎么样?虽然先前在手册中看过许多次,但智秀从来没想过要实际应用这个功能。只要把机器大脑辅助插槽旁的微调开关往上拉,就能启动它了。只要开启此功能,情绪状态就能调整至预想的方向并稳定下来,因此具有调节性格或态度的效果。若以人类的大脑来比喻,就和服用精神药物差不多。
「我不确定它们能不能在实验室外头发挥作用,也可能发生更严重的副作用。」
这一刻到来之前,智秀已在脑中进行过数百次模拟手术。她先切开外皮,检查机器大脑与有机体部位结合的部分,接着慎重地移除了有机体的部位。她很小心地避免碰到目前还具有功能的神经组织,在机器大脑的辅助插座上插入了额外的记忆体晶片。
「整片森林不都是妳的实验室吗?谦虚什么。」
智秀做了一次深唿吸,让芮秋入睡之后,开始移除与机器大脑相连的仅存有机体部位。
听到智秀这么说,芮秋没有回应,反而紧紧闭上了嘴巴。
「反正……就帮我做吧。」
「怎么?是什么让妳不放心?」
虽然智秀以开玩笑的口吻询问,但说真的内心很害怕。过去她向来只负责改造人的机器部分,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把一名人类打造得更接近机器。芮秋以最近经常露出的不耐表情说:
「这无法完全消除落尘,就算种植的密度再高,也无法让落尘浓度归零,连运作原理也还不明朗。再说了,这对人体有毒性,侵入性极强,要是让它们在森林大量繁殖,就会彻底破坏森林生态。还有,妳也知道这些植物无法在森林外头生长。换句话说,就算确定它们能消除落尘好了,也无法拯救全人类。」
「芮秋,把妳的大脑交给我也没问题吗?」
芮秋的这些说词,都像是在辩解自己并不想当什么救世主,让智秀听了很是气馁。
但就算手术再简单,这次要处理的可是掌管想法与思考的大脑,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就可能对芮秋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进行术前准备时,智秀觉得彷彿有千斤重的大石压在身上。
「是啊,大概吧。」
最近芮秋发生情绪不稳定的状况,似乎是因为与机器大脑结合的有机体大脑受损的缘故。经过分析,智秀判断必须移除芮秋的大脑中没有正常运作的残余有机体部位,并插入记忆体晶片取代。刚开始想到要移除芮秋仅存的人类大脑就觉得很紧张,但仔细研究改造人维修手册之后,才发现移除有机体大脑的手术并不罕见,也要比想像中容易。从废墟找回的晶片也可以和前脑注入的奈米溶液相容,所以只要手术时没有任何失误,应该就没问题。智秀要做的,就只有移除与机器相连、妨碍机器大脑运作的部分有机体,接着插入记忆体晶片,并等待奈米溶液启动。
希望的曙光若有似无,让人不免郁闷。
「这种形容听起来还真暴力。」
「那我想问一件事。妳为什么要改造这个?我还以为妳打算在森林种植这种植物,至少会想保护普林姆村。假如不是的话……」
「要是放着不管,它可不会自己乖乖消失,反而连妳那昂贵的机器装置都会一併故障,那到最后吃苦的还不是我?有句话叫做『既然要挨打,晚挨不如早挨得好』。」
难道芮秋真的只是在进行好玩的实验吗?这一切对她只是场游戏?既不是打算拯救人类,也不是为了普林姆村着想,就只是拿大自然来进行恶作剧而已吗?智秀依然不知道芮秋想要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
「不管它也无所谓,总会自行腐烂消失吧。」
「就只是因为我有能力创造啊,还有发现了好玩的特性。」
「我怎么会落得必须盯着人类肉块看的下场?我又不是医生,这分明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中啊。」
芮秋轻描淡写地说。
相较于在索拉利塔初次见面时,芮秋的有机体比例明显低了许多。主要的内脏器官早在发生落尘浩劫之前就以机器取代,而奈米溶液则扮演了避免身体发炎与腐败的角色,但依然有许多需要交由智秀管理的部分。为了补充自行扩增型的奈米溶液,需要持续注入催化剂和前驱物(precursor),而义肢与其他内脏也需要持续保养。其中最令人痛苦的,莫过于移除受损的有机体部位,但这果然是很容易令人反胃的工作。对于讨厌与血肉为伍,以致必须从圆顶城市逃出来的智秀来说,无疑是种折磨。
「还有,感觉智秀妳很想要这种东西,所以我就做出来了,但不能种在森林里。就算没有它,普林姆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我只是想让妳亲眼看看有这种植物罢了。」
芮秋的身体也经常发生功能上的问题,导致她不时失去意识。即便是智秀,要维持芮秋的身体运作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每次前往废墟时,智秀都会在书店或图书馆的残骸中翻找关于维修改造人的书籍,花时间好好研究一番,但要套用在把奈米溶液复合物注入体内的芮秋身上,很显然仍有其限制。长时间待在落尘浓度高的温室,导致她的身体持续受损。拥有机器的身体,不代表就能毫发无伤。
芮秋都这么说了,智秀觉得原本打算表达更多不满的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过去芮秋的植物也曾经不如预期,没有发挥该有的作用,所以智秀就把这份期待埋藏在心中。相较于人类迫切地寻找的某种解决之道,箱子中的植物显得过于平淡无奇。
问题在于芮秋。最近她的情绪状态格外不稳定,不仅一天内会发好几次脾气,整个人郁郁寡欢,也会为了不怎么重要的小事,成天和智秀发生小小的争执。智秀从没见过她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就在观察这仅有巴掌大的植物时,芮秋突然关掉了实验室的灯。
看到智秀对这些植物产生兴趣,芮秋似乎感到很讶异。换作是以前,不管是什么植物能减少落尘的总量,智秀八成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重大发现。毕竟落尘具有自我增生的特性,如果无法彻底根除,就等于没有意义,至多也只是把村子註定的寿命稍微再延长一些罢了。但她现在的想法不同了。村里有耐性弱的人,能减少落尘的植物可以帮助他们。再说了,假如这些植物能充分发挥作用,不光是普林姆村,外头的世界也能受益。
「为什么突然关灯?」
「我还没搞懂其中是什么原理。我会继续研究,但别抱太大期望。」
智秀转过头,但芮秋指了指一个装了莫斯瓦纳的箱子。智秀再度将目光移回箱子,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惊讶地张大嘴巴。
最近芮秋在研究一些新的植物,是她在评价改良植物的落尘耐性时发现的植物。某些植物不但能有效抵抗落尘,而且还能减少大气中的落尘总量。虽然并不是完全根除,但可观察到箱子中测量器的数值降低了。
箱子内盈满了蓝光,既像是细尘般飘扬,也像是土壤内噙着隐约的光芒。有些箱子的蓝光浓烈,有些却浅浅的,或者几乎看不见。智秀看着这幅情景,最先浮现的念头是「好美」,同时也不禁思索起蓝光所代表的意涵。
村子里已经好久没有让新的入住者加入了。她们是从兰卡威研究室逃出来的孩子。看着这对一脸惊恐的姊妹,虽然心中感到不忍,但智秀并不打算接受这两个孩子。是戴妮不厌其烦地说服智秀,说不能再让被抛弃的孩子受到二度伤害,还有既然孩子们有能耐找到这里,日后必定会证明自己的用处。智秀心想,先听听她们怎么说吧,而且也有必要掌握村子座标外流的路径。与两姊妹中的姊姊促膝长谈之后,智秀改变了主意,同时也要戴妮保证下不为例,下一次必须依原则处理。
「这是消除落尘时所产生的光芒吧?」
芮秋看着箱子说:
二〇五八年春天
「不,那些光没有任何功能。」
智秀轻轻地敲了敲芮秋的手臂,接着拿起保温袋起身。在离开之前,她看到芮秋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奇怪的是,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后脑杓。
这回答真教人意外。
「那妳到时就会连一只手臂都没得用了。趁我还这么诚心诚意地帮妳的时候,妳可要懂得心存感激。」
「我实验了好几次,但蓝光与凝结或消除现象都无关,而是改良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是中性、不必要的突变。我推断大概是与肥料中产生的二氧化氮发生反应,再与空气中的特定分子产生反应后,形成了发光性的副产品,然后它们附着在泥土或灰尘的粒子上头。只要进行简单的基因改造就能除去这种特性。除了引人注目以外,这种特性没什么用处,所以我打算移除它。」
「没有的话,我就用单手做事。」
「原来如此,是不必要的突变啊……」
「拜托妳爱护一下自己的手臂。我知道很麻烦,但妳也盖上封口膜再做事。现在要到废弃工厂捞个零件回来也没那么容易。」
智秀也不打算开灯,就这么凝视着箱子中的蓝光许久。
芮秋递出保温袋时,手臂上突然喷溅出不明的液体。智秀秉持小心为上的原则替芮秋检查内部零件,其中果然有一团如黏稠橡胶般的东西缠住。后来她才知道,原本以为是植物组织的那个玩意,是落尘与有机体混合而成的高分子物质。有些植物似乎会释放出使落尘发生凝结现象的化合物。虽然芮秋不会详细地说明自己在研究什么,但只要锲而不捨地追问,她就会回答,所以也能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智秀一边替她更换一个已经故障的小零件,一边说:
「不过还是很美呢。」
「这是下周要用的分解剂,妳拿走吧。」
智秀如此赞叹时,芮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在除了机器运转的声音之外,就只有寂静的温室里,芮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小镊子的前端。那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标本,芮秋的目光却久久没有移开。看着玻璃窗另一头的芮秋,智秀觉得自己的唿吸彷彿就要停止。接着,当两人四目相交时,芮秋那犹如洞悉一切的目光,也似乎把智秀的小秘密,把她对芮秋执着的好奇心全都摸透了。
芮秋拒绝了立即种植莫斯瓦纳的请求,原因在于一旦植物蚕食森林,就再也无法挽回,但智秀认为芮秋另有未说出口的原因。或许真正的理由,是芮秋把森林当成了自己的实验室。芮秋想要的,是能拿更多植物来进行实验,因此她不会希望等同于自己实验室的普林姆村发生不可逆的变化。
智秀很喜欢静静地观察芮秋的样子,也好奇她那完全无法捉摸的思考方式、内心与情感。就算她说自己对智秀不怎么感兴趣,但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会需要智秀,这带给智秀一种微妙的满足感。随着时间推移,芮秋的身体构造形成了有机体与机器复杂交缠的型态。换作是一般的维修人员,肯定会为了要从哪里着手而伤脑筋,但智秀对芮秋的身体构造非常熟悉,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在脑中描绘出来。全村子都必须仰赖芮秋,芮秋却是只能仰赖智秀的改造人。芮秋虽然不归智秀所有,却怎么样都无法离开智秀。既然她希望能够维持植物、温室与自己身体的运作,往后也会一直需要智秀。
智秀听到致命性的落尘暴风即将侵袭的预告时,最先想到的是莫斯瓦纳。考虑到村里有好几个耐性不完全,可能会因为这次落尘暴风失去性命的人,智秀苦苦哀求芮秋,甚至对她大发雷霆。尽管最后芮秋逼不得已交出了莫斯瓦纳,但智秀依然无法摸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捉摸芮秋的心思并不容易。刚开始决定要让人群加入村子时,智秀曾认为这或许对芮秋来说是场不公平的交易。当初芮秋宁可自行了结生命,也没有选择让温室继续运作,也认为自己会长时间沉睡,所以维持温室和发电所的人力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可是,现在芮秋看起来却比任何人都想要拥有温室和森林。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让她成天着迷地望着植物的动力又是什么?是什么让有如机器般冷漠无情的她一天到晚待在温室?
暴风没有摧毁村子,不,是芮秋的植物成功守护了村子。莫斯瓦纳长得十分繁盛,转眼间就覆盖了整座森林。它们甚至可以把死去的植物当成养分,攀爬到树木顶端,让人产生彷彿环绕枯树的叶片救活了森林的错觉。芮秋改良的植物在失去生命力的森林上头罩上了一层变形的植物,增添了奇妙的色彩。
但智秀眼中的芮秋不同。她对植物以外的一切漠不关心,有时甚至对智秀也丝毫不感兴趣,而这点让智秀的心情不怎么好。芮秋研究落尘耐性种植物,并不是想用它们来做什么,只不过是被勾起了兴致罢了。如今芮秋的落尘耐性种植物不仅在菜园长得茂盛,也扩散到森林去了。接下来,她想追求的会是什么?
森林安然无恙,村民于是开始赞美芮秋,说她拯救了普林姆村,现在要来拯救世界了,说她真的会成为人类的救世主。
智秀突然发现,村民看到芮秋在温室里专心埋首于实验的样子后,把她奉为敬仰的对象。这件事可真滑稽。大家只知道温室内有个叫做芮秋的植物学家,却对她的真实身分一无所知,所以才会传出关于芮秋的奇怪传闻,还有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们偷偷接近温室,结果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有些人甚至深信芮秋是为了拯救人类,才会将自己关在充满有毒物质的温室里进行实验。
智秀彻夜坐在岩石上,望着瀰漫整座森林的蓝光浮尘──除了很美之外毫无任何作用、但最后没有被移除的蓝光。
落尘依然没有停止增生,它们以彷彿要吞噬地球上所有有机物的气势扩散出去。智秀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圆顶城市那些研究室提出的落尘防治方案全数失败的消息。那些解决方案原先是打算使自行增生的奈米机器人分解成更小的单位,结果却导致奈米机器人增生得更快。空气中的落尘浓度已经太高了,如今使用以分解为基础的防治方案为时已晚。
二〇五七年春天
如今,各家研究室决定不再绞尽脑汁除去外头的落尘,而是研究如何维持圆顶城市的运作。听到这件事时,智秀知道世界灭亡真的已经逼近眼前。圆顶内的人并无意让世界恢复原状,没有人期待未来的到来,他们唯一关心的,就只有如何延长自己悲惨的人生。
智秀知道这不过是天方夜谭,也知道迟早这个村子会如同无数的共同体般走向註定的结局。但假使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尽可能延迟最后一刻的到来。
随着圆顶城市接二连三地瓦解,村子的入侵者增加了,但比起这个,更迫在眉睫的是莫斯瓦纳所造成的内部冲突。正如芮秋先前警告的,由于莫斯瓦纳过度繁殖,作物全数死光了。智秀开始教导娜欧蜜如何制作分解剂,为有朝一日村子瓦解或温室无法正常运作时预作准备。
智秀尤其能从孩子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看到某种信任。孩子们不会去考虑太过遥远的未来,所以并不认为这个小小的世界会有崩毁的一天。他们深信就算地球上的所有地方都朝灭亡奋力扑去,至少这个村子仍会完好如初地留下。普林姆村永远都在,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尽管他们后来改变作法,改成可以防止莫斯瓦纳渗透的室内栽培,但大家依然感觉到为时已晚。每个人的脸上都显露出疲态,谁也不知道能够撑到什么时候。难道真如芮秋所说的,是智秀误判了情势?但假如不这么做,难道不会有人在落尘暴风中牺牲吗?最好的做法是什么?智秀觉得自己就像走入圈套的猎物,进退不得。莫斯瓦纳保护人们免于受到落尘的伤害,但同时也蚕食了他们长时间以来悉心耕耘的某种可能性。费尽千辛万苦避开了死亡,却发现那儿还有另一种註定的灭亡在等着。
来到普林姆村的人,多半是遭世界驱逐的人,而此处是唯一接纳他们的地方,因此人们渴望能扩张这个应允之地的领地。智秀无法认同,但至少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智秀的直觉告诉她,普林姆村也会步上相同的后尘。过去她看过无数共同体面临的下场。村子形成之后,和平的时光稍纵即逝,紧接而来的是冲突与背叛,以及共同体的危机、死亡与终结。
日子久了,智秀与普林姆村的人越走越近。她与村民一起到废墟勘查,替村子进行修缮工程,管理森林与菜园,同时瞭解到他们并不会把温室和普林姆村视为一体。如今智秀知道每位村民的名字和长相,也知道他们来自何处,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彼此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她承认自己没能成功地与村子保持距离,也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智秀认为自己被大家身上的某种活力给感染了。那种活力,是来自一种不去设想数年后的未来,只全心全意想着明日的生活,而且深信那明日必然会到来的信仰。
智秀认为,眼下真的非得说服芮秋不可了。他们必须找到植物也能在森林外头生长的方法,所以必须一起带着植物到外头去。可是,无论她再怎么说服,芮秋也不肯改变想法。智秀苦苦哀求了许久,芮秋也只反覆回答「不可能」。经常与智秀彻夜聊植物的芮秋,在碰到植物为什么不能在森林外头生长的问题时,反而惜字如金了。
刚开始智秀认为自己与村民之间不过是交易关系,说得更精确点,是智秀协助温室与村子进行交易。智秀将自己的角色定得十分明确:村民协助维持温室的运作,她则负责转交种子和分解剂,并且扮演仲裁者的角色,让村子与温室双方能井水不犯河水……可是从某一刻开始,大家开始亲暱地称唿她「智秀小姐」,甚至视她为村子的领袖,无论是重要的大事或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跑来与她商量。尽管这与自己原先预想的天差地远,但智秀并没有感到不快。
当大家大肆称颂芮秋为救世主时,智秀忍不住在心中冷嘲热讽。芮秋想要的只是她能一手掌控的实验室,至于人们的生死,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世界正逐步走向灭亡,这一切不过是在延缓死亡的到来啊,究竟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二〇五九年冬天
做出这个决定时,有不少人与智秀的意见相左。即便得承受风险,他们仍想扩张村子的地盘。特别是戴妮,她主张应该积极地告知耐性族,好让他们能顺利找到村子的位置。即便知道这个提议并非出自同情心或对人类的爱,而仅是着眼于村子利益的不同观点,但智秀仍难以理解这样的立场。人数越多,只会衍生越多问题,为了制作送来村子的分解剂,芮秋已经耗费许多时间,但大家依然希望维修剩下的住屋,从外头带回更多的人,种植新作物,烹煮料理,甚至设立学校教育孩子。
当村子的规模扩大到某种程度后,智秀决定要以仿真的落尘隐藏这片森林。当入侵者接近时,先制造出森林浓雾密布的障眼法,让他们深信这里处于落尘饱和状态。即便本身具有耐性,也鲜少有人会走入这片放眼望去全是死亡痕迹的森林。村民不再接受新的入住者,以浓雾作为伪装,对入侵者进行残酷的报复,慢慢地,跑来森林的人迹也少了。
「芮秋,妳的有机体的比例一直在下降。现在要找到奈米溶液补充剂也很困难。妳从索拉利塔带来的已经全用完了,而剩下的有机体正在腐蚀完好的机械部位,所以必须取出不必要的骨头和肌肉,但我没能力做到这些。迟早也得把零件全部换掉。」
邻近的圆顶城市如骨牌般纷纷走向毁灭,关丹、麻坡、文冬地区都传来了化为废墟的消息。跑来村子的浪人增多了,有时难得会有男人跑来,或有人携家带眷前来,虽然会默许他们留下,但通常都没有什么好结局。有人介入村民之间的亲密情谊,只将好处收进自个儿的口袋便挥挥衣袖离去,也有人无法适应有别于废墟的生活,以及村子所订下的严格规定。智秀会给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所谓的观察期,有时则在深思熟虑下,拒绝了某些人的加入。有些人在惨遭拒绝后变脸,也有人原本打算安静离开,见到村里的作物后却又一时鬼迷心窍。最糟的情况,就是得避免留下后患。智秀虽想低调处理这件事,但村民故意将尸体高挂于长竿上,以儆效尤。
「这样啊。」
「不光是这样。这里已经再也找不到适合妳身体的零件了。废墟内能用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带走了,圆顶城市最近老是在打仗,也不会和我们进行交易……说不定得干脆去其他国家,像是索拉利塔的其他分公司。但就连最近的分公司也有点距离,我听说泰国有一个。」
二〇五六年冬天
就像人类难以自行诊断身体状态,少了维修人员,改造人也难以评估自身的状况。智秀并没有完全在说谎,但她刻意说得比较夸张。根据从废墟带回的说明手册,另外制作奈米溶液补充剂只是比较复杂罢了,并非完全办不到。此外,就算不够精緻也无妨,只要将各种零件加以组合,打造出嵌合体装置,就可以取代老旧的身体装置。智秀这样说,只是想让芮秋感觉到她们很快就得离开温室、此地并非长久之计的压迫感。
在扩张村子的范围、善尽管理职责的过程中,大家都充满了干劲。这个村子与过去曾经停留的任何地方都不同。大部分在圆顶外头看到的共同体村庄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那些人的身心都被不切实际、荒诞无稽的信念所束缚,信奉的不是宗教,就是以宗教为基准的价值,彷彿唯有如此,才能支撑着他们在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世界生存下来。然而这里的人不搞信念那套,他们相信的就只有明日。他们也不去想像这个村子的结局会是什么,而是若无其事地谈论一个月后的仓库整修行程,以及隔年作物的栽培计画。芮秋的温室似乎为村子注入了希望,拉开了与死亡的距离。即便这整件事,其实不过是场不稳定的交易。
或许这样的意图并不管用,因为芮秋依然不为所动。智秀接着又问:
几个月后,又有约十名女人找来了,智秀也因此得知位于丰盛港的圆顶城市彻底成了废墟的事。智秀带上武器,和几名村民一起去了丰盛港。专门锁定废墟的猎人肯定会在听到传闻后蜂拥而至,因此智秀特地选在雾浓的时候前往。废墟被死亡的气息笼罩,他们搜遍了每一具尸体,将能派得上用场的物资全都带走。老旧的武器、无人机、机器零件和电子产品等都堆放在村子的地下仓库,智秀让无人侦察机飞到森林上方巡视,以防有天出现入侵者,并且教导其他人使用武器的方法。在这群来自丰盛港的女人中,恰好有人是军人出身,所以过程中没有耗费太多功夫。她们将某间房子改造成公共粮仓,而发电厂的电力虽不足以让大家分着使用,但至少能让维持村子运作的必要机器运转。
「妳没有奇怪的感觉吗?没有像以前一样觉得忧郁或不高兴?当有机体的比例下降,身体感觉就会发生变化,就像从妳的大脑把有机体完全移除时会发生变化一样。」
双方很顺利地达成了交易。要不了多久,这些女人自行订立了村子的规定,也开始维修住家建筑。规定中也包括了除了智秀以外,其他人不得接近芮秋的温室。芮秋制作分解剂送到村子,并把实验改良植物中可食用植物的种子分给村民。从小型菜园开始栽培的作物面积逐渐扩张,整个村子很快地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芮秋摇了摇头,看起来就像在拒绝对话似的,让智秀不禁动了气。她干脆闭上嘴,替芮秋摘除机器手臂。明明也不打算把莫斯瓦纳带到森林外头种植,但芮秋依然持续进行落尘凝结实验,所以也加快了沾黏在手臂上的高分子凝聚体破坏机器手臂的速度。芮秋究竟在想些什么,智秀一点头绪都没有。
芮秋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接着像是在表达「好啊,那就随妳的意思」似的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智秀从芮秋的手中接过了装有分解剂的保温袋。
芮秋一言不发地看着智秀分解自己的手臂,过了许久才简短补上一句。
「要是我饿死了,妳的手臂还能安然无事吗?」
「有发生变化。」
「我不需要吃什么东西啊。」
「是吗?」
芮秋漠不关心地瞥了智秀一眼,说:
智秀有些紧张地问:
「芮秋,不如向那些人提议怎么样?以后妳也不必特地带分解剂到山脚下交易,而是直接和山丘下的村民交易。妳替她们制作分解剂,而她们则协助妳维持温室的运作。如果由她们管理发电厂,替妳取得保养设施需要的零件,妳就能全心投入在栽培亲手打造的植物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吃到以那些作物烹煮出来的料理呢。」
「有什么不一样?」
普林姆村过去曾是个以研究室为中心的观光村落,该地建造了足以让数十人居住的住家。反正这些对智秀来说也没有用,但假如没有任何事前协议,就放任这些人在附近走动,可能会发生一些头疼事,所以不如就来场交易吧。智秀认为,假如只有自己与芮秋两人,恐怕也无法在这地方待上太久。
「情感变化。」
不久后,有约莫二十名女人来到温室,她们全是从吉隆坡大屠杀之中逃出来的,虽然大多是耐性族,但其中也有几名身穿防护衣的女人。她们的领袖是个叫做戴妮的人,她解释耐性族原本在圆顶内部打造了避难基地,后来才逃了出来。这群女人遇见了不久前智秀曾经停留的共同体的村民,听说山中有种植药草的人,于是找上了这里,但她们似乎是认为,栽培药草能使落尘浓度比其他地方低,她们真正想要的不是药草,而是那些位于山脚下的村落住家。
「什么样的情感?」
智秀提出交易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对芮秋的好奇心。这个独自逃到遭到封锁的温室,将植物安顿在里头,后来却决定沉睡好几年的改造人,让智秀很想窥探她的内在。智秀想再多看看她在植物面前产生变化的表情,就像对于让机器顺利运作的内部构造觉得好奇,智秀也对芮秋产生了相同的好奇心。
「感觉被妳吸引。」
智秀向芮秋提出一场交易:我替妳保养改造人的身体,妳替我维持有机体的生命,只要这件事能成功,就可以达到双赢的局面。芮秋希望可以在温室研究自己的植物,智秀则是希望终结漂泊的人生,好好休息一下。刚开始,两人就是这样建立起平衡的利害关系。
智秀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妳的身体需要保养啊。毕竟妳也不能都靠自己修理吧?妳也会需要我的。」
「啊。」
然而,如今智秀对芮秋的植物产生了渴望。她需要那些能够抵抗落尘存活下来的植物,以及芮秋的分解剂。智秀已经厌倦了在寿命短暂的共同体持续游荡、颠沛流离的生活,只要有那些耐性品种植物和分解剂,她就能在此待上一阵子。
智秀迴避芮秋的目光,接着继续动手分解机器手臂。她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然双手依然很熟练地持续进行作业,但脑袋好像完全停止运转了。
智秀并不是真的期待芮秋对世界灭亡负起相关责任。就算她隶属于索拉利塔的研究室,这起灾难也不是区区一名研究员就能造成,而是所有肤浅地以为用一个简单的办法就能解决气候危机的人,助长索拉利塔从事这场毫无对策的研究。再说了,智秀也对拯救人类不感兴趣。她走遍了圆顶城市的里里外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人类这种生物,没有需要延续的价值。
芮秋闭上了嘴,智秀也不再说话。
但智秀没有对芮秋说的话照单全收。芮秋忽视了「关闭电源就等于永远死亡」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件事让智秀耿耿于怀。并不是芮秋关闭电源,她的身体就会维持原样。她依然具有尚未机器化的有机体部分,即便是机器的部分,要是搁置几年不管,也会在落尘和湿气的侵蚀下而严重受损。至于芮秋的植物,也会走向相同的命运。供给研究室电力的小型发电厂不久前停摆了,随着温室的电力中断,部分植物也已经死亡,如果想要维持植物的生长,芮秋也同样必须保持清醒。她是当真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任何事情都可能是源头。当智秀想要控制芮秋时,芮秋首次发生情绪不稳定的现象时,智秀未经商量就擅自打开模式稳定化开关时,不小心让有机体残余物留在机器大脑时,以及智秀虽有第二次机会,却依然做出错误的选择时……
芮秋感兴趣的,真的就只有自己的植物。在智秀锲而不捨地追问自杀原因之下,芮秋说出了令人无言的回答。她希望人类消失之后,自己的植物可以包覆整个地球,而她打算在数年后醒来的那一刻目睹这番景象。这个构想实在荒唐得可以,但根据目前对芮秋的观察,她确实是个会对此付诸行动、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智秀现在已经弄煳涂了,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想要的是什么。她追求的,是芮秋偶尔在她面前露出的困惑眼神吗?但她并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这样。
当然了,芮秋对拯救人类一点都不感兴趣,看起来也不打算负起什么责任。这是智秀就近观察几天所得到的结论。
「是开玩笑的吧。」
「我不是要求妳成为人类的救世主,但因为你们闯下了祸,导致我们全都得送命,好歹也得负起最低限度的责任吧,不是吗?」
智秀喃喃自语,而芮秋没有作答。
智秀皱着眉说:
那天直到收工为止,两人始终保持沉默。智秀结束作业,走出温室前,转过了头,但芮秋并没有看着她,而是瞪着置物架上的那些机器零件。
智秀仔细观察芮秋,她明明就知道什么内情,可是却不打算说。她似乎只对自己的植物感兴趣。这是在演戏吗?还是出自真心?她大老远从圣地牙哥跑来这里,占用这间温室进行实验,根据山脚下的村民所说,她还懂得制作分解落尘的药物。或许她知道得更多,可是却仍坚持自己只是为了拯救植物,对这一切装聋作哑。
当智秀来到温室进行维修作业时,芮秋总会先把实验室的桌面清空,而温室最内侧的实验间则是开着灯。由于实验室玻璃是半透明的,所以只能看到芮秋在里面的身影,但无法看清楚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还有就算我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妳再死?」
过去十天,智秀几乎没有和芮秋对话,就连进行简单的维修作业时短暂打照面也觉得别扭。至于芮秋,她也没有当面托付工作,只是将零件搁放在桌面,或是将植物全部装进手推车之类的,尽可能迴避和智秀碰到面。智秀也只顾着工作,竭力不去想关于芮秋的事。为了防止入侵者侵略村子、修理无人战斗机,以及照料交战时受伤的人员,智秀已是筋疲力竭。如今她必须做出决定了──无论如何,把植物带到外头都势在必行。
「就算妳这样说,这情况也太可疑了。眼见世界就要灭亡了,妳却专程飘洋过海跑来,躲在这样的森林里进行实验。妳为什么来这里?这间温室是怎么找到的,那些植物又有什么样的价值?我看它们不是普通的植物吧。要是妳查出了什么好玩的,好歹跟别人分享一下再死吧?」
芮秋还在忙着做实验,所以智秀打算等她结束出来。她拉了把旁边的简易椅子过来,结果有某样东西映入了眼帘。
芮秋面无表情,因此难以读懂她的情绪。智秀耸了一下肩膀,说:
众多纸条散落在另一张桌子上,全是靠娜欧蜜称唿为「小莓」的机器狗传递的纸条。虽然看起来并不像有刻意收拾整齐,但以芮秋的性格,除了实验区域以外,通常都会弄得乱七八糟,所以很少见她像这样把某样东西都收在一块。智秀不禁轻笑出声,看了看纸条都写些什么。大部分都是关于当天需要进行什么检查,或者告知指标树木的状态发生什么变化等工作上的话题,但其中也掺杂着少许的闲话家常。
「……倒也不是,只是我做的研究和落尘增生毫不相干,当然也就不知道要如何挽救了。」
有些纸条的外头写着「给伟大的植物学家芮秋」,但智秀实在想不起自己写了什么,于是把纸条打开来看,发现上面就只写了一句话。
「这是索拉利塔干下的好事,妳是索拉利塔的研究人员,其他成员闯了祸,妳还主张自己一无所知吗?」
──谢谢,刚泡的咖啡是最棒的。
「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先前智秀曾和普林姆村的人们聊起怀念新鲜咖啡味的话题,后来每次来温室时都会提起这件事,没想到某一天芮秋真的把咖啡生豆递到智秀面前。说实在的,咖啡的味道不怎么出色,但智秀当下有些佩服芮秋。本以为芮秋只对自己的植物感兴趣,甚至把智秀或村民都当成某种木头人看待,结果并非如此。
「想必也没有办法可以挽救了?」
智秀看着这堆纸条心想,虽然自己与芮秋之间发生了令人不知所措的事,但无论那是某种情感纠葛,或是误会,她应该都有办法和芮秋促膝长谈。只要能先走出温室、离开普林姆村,只要能让大家躲到安全的避难处,彼此约定好未来在外头再度聚首,还有智秀能稍微摆脱自行强加的责任……如果能够两人单独留下,智秀应该就能正视这份情感。目前智秀还无法替自己的情感下准确的定义,但重要的是两人的关系出现了根本性的错误,而这都要归咎于智秀犯下的失误。或许真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一切归位。
「虽然那不是我的研究……但我不否认。」
智秀将纸条逐一折好,整齐地堆放在一起,接着开始找有没有能压在上头的重物,然后看到了插在简易文件柜的研究笔记本。芮秋说电子笔记本充电有问题,所以每次都亲手写下研究纪录。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研究主题,像是落尘凝聚体相关研究、耐性基因农桿菌感染(agroinfection)实验……尽管上头写了太多专业用语,就算读了也无法理解,但智秀很好奇芮秋是以何种方式在做纪录。
「也就是说,妳是导致世界毁灭的研究室的员工呢。」
她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头画了作为莫斯瓦纳母体的马来西亚野生型植物的素描,以及芮秋混合东南亚区域性野生植物的基因所设计出来的植物。笔记里也有关于莫斯瓦纳能消除落尘的实验纪录。智秀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些数学算式,但笔记本上头到处写了推测莫斯瓦纳实际上具有移除落尘的效果,以及其中原理是什么的备註,所以这部份她是能看懂的。
后来智秀开口说:
但是在下一页,智秀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备註。
「极度小型化的粒子失控,导致后来增生程序发生了错误,逃跑的员工没有执行标准的封锁程序,粒子就这样外洩了。」
上头有个表格,写下了芮秋所有改良过的植物名称。备註看起来是根据日期记录植物的生长状态,而最后一页如此写着:
芮秋冷淡地吐露:
移除On-Off 模式后,确认所有品种都仍然能在没有催化剂的条件下生长,而且跟有催化剂时无太大差异。此次实验对象全数作废。
「他们在进行实验,想要缩小能自行增生的奈米机器人的粒子大小,认为这样就能以分子单位控制一切并重新组合。明明就有人警告过他们,他们就是不肯听。」
预计将持续使用催化剂以维持森林区域范围。
「所以这场落尘危机,真的是索拉利塔干下的好事吗?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记录的日期是半年前。智秀细细地思索刚才那张备忘录所代表的意涵,包括种植植物时不可或缺的催化剂,以及人们给普林姆村「祝福之森」的称唿。按照这项实验看来,让植物仰赖催化剂生长,在某种程度上是取决于芮秋的选择。催化剂是决定划分区域的开关。虽然实验是半年前进行的,但芮秋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知情,而且也刻意朝此方向进行。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受老天眷顾的「祝福之森」,而是芮秋刻意划分出来的森林。
「为了销毁一切,索拉利塔的干部打算置我于死地,并且烧毁我的植物,我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芮秋不是真的不知道如何让植物在外头生长的方法,反而是千方百计避免这件事发生。确认这个事实后,智秀感到混乱不已。
芮秋面无表情地说:
就在此时,实验间的门开启了。刚做完实验的芮秋走了出来,但看到智秀后停下了脚步。
「我只是把我的植物救出来而已。」
「芮秋。」
「芮秋,我在这里绕了一圈,实在是太吃惊了。我之前分明在索拉利塔见过妳,但如今才知道妳当时研究的是什么。这些植物不会被落尘杀死对吧?甚至那片森林还有活着的植物。」
智秀拿着笔记本站起身。
芮秋没有回答。智秀想了一下,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冥顽不灵的改造人开金口,但似乎没这么容易。
「我刚才看到了这个,妳可以亲自解释一下吗?」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芮秋看着智秀。智秀无法得知芮秋在想些什么,心情又是如何,只觉得她是个谜样人物。智秀曾多次在芮秋面前苦苦哀求、大动肝火,锲而不捨地想要说服她,她还以为只有一个方法可以避免普林姆村走到尽头、拯救逐渐死去的人们。结果,这些问题对芮秋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对她而言,唯有维持森林区的范围才是重要的。
「我不是要自杀,而是打算睡觉,等数年后再醒过来。」
智秀感觉到自己内心的堤防溃堤了。
芮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智秀带着「我就再等等看」的念头,将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目光朝下看着双手被绑住的芮秋。
「催化剂是障眼法吧?只是为了掩饰这一切不过是个巨大的实验室吧?」
「任谁看了都觉得妳是企图自杀的改造人啊。话说回来,妳真的不记得我吗?真的吗?」
芮秋依旧没有开口。
「我没有要寻死。妳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妳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离开,看着他们死亡吗?妳明明知道解决方法,怎么能……」
「这还用问?我倒是很好奇,芮秋,妳打造出这么壮观的温室,为什么还要寻死?」
智秀注视着芮秋难以解读的表情,接着说了下去。
刚开始智秀打开了两次电源开关,结果芮秋还是执迷不悟地又尝试自杀,于是智秀随便用在附近找来的绳子綑住她的手臂。
「是啊,我们进行的是场交易,但人心是能改变的,不是吗?我并不认为这一切只是场交易……这对妳来说真的就只是合约吗?是我期待太高了吗?保住妳的温室比什么都重要吗?」
芮秋的脸上写着不快,她的表情却让智秀不由得心生赞叹。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记得芮秋有机体的部分还占全体的百分之三十,这次分析的结果却降到百分之二十以下,而且血液全部换成了索拉利塔的奈米溶液。现在几乎可以把她当作有别于人类的另一种生物了。这种状态下,她居然可以做出如此明确的情绪表情。虽然不知道这是出自谁的手,但芮秋的颜面肌肉线条打造得非常细緻,和机器大脑的连结似乎也很顺畅。虽然知道尖端仿生领域日新月异,但智秀主要处理的是义肢,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自检查某人的机器大脑。
芮秋看着智秀手中的笔记本,会意过来。智秀很好奇她接下来会怎么回答。芮秋刻意不让植物跨越森林的边界,同时一直欺骗智秀,彷彿她也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
「为什么要叫醒我?」
经过一段感觉非常漫长的时间,芮秋才朝着智秀走来。两人之间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看着芮秋露出悲惨不堪的神情,智秀不禁想道,悲惨的人是我,妳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脸?
智秀看着倚靠玻璃墙坐着的芮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芮秋闭着双眼,可以看到零件沿着胸部的切口露了出来。她用手抓着电源钮,似乎正在按那颗按钮。
芮秋开口了。
「她是死了吗?」
「只要我把改良品种交给妳,普林姆村就会瓦解吧?大家都会离开,这间温室也无法维持下去是吧?那我们就再也无法留在这里,迟早妳也会离我而去对吧?毕竟在外面的世界,妳不是唯一的维修人员,所以……不把改良品种交给妳,是我唯一的选项。」
看到芮秋的模样,智秀顿时哑口无言。
智秀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诧异。这个话题先前不是就已经结束了吗?反正温室终究无法维持运作,就算离开这里,身为维修人员的智秀也会跟着芮秋走。至少在她需要智秀的期间,短时间是这样,毕竟这是她们俩之间的交易……
浓烈的不祥红雾瀰漫之处,别说是植物,任何生物都不可能存在的最内侧却有某样东西──那是智秀正在寻找的那个人。
但是看到芮秋痛苦扭曲的表情,以及回想起不久前她所说的「情感上受吸引」,智秀明白了真正的癥结点是什么,明白何以先前她百般哀求,却依然无法将植物带到森林外头种植,以及芮秋明知真相却刻意隐瞒的原因。
放在口袋中的落尘浓度测量器突然铃声大作,惊慌失措的智秀连忙将唿吸过滤器系得更紧。这里究竟是在做什么,落尘的浓度怎么会……
芮秋不愿见到村子瓦解,不是因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实验室,而是希望藉此将智秀留在自己身边,但不是以维修人员的身分。
芮秋仍在进行那个研究吗?从圣地牙哥特地跑到这?
而且,芮秋的内在动机与混淆的情感,全都是智秀造成的。芮秋一开始并未想要拥有智秀,是在智秀刻意引导下造成的。先前智秀一直在迴避面对这件事,但现在不能不面对了。虽然智秀过去一直开不了这个口,但她明白,此时此刻自己必须据实以告。
智秀站在温室的门前唿喊芮秋的名字,可是却无人回应。她原本打算要破窗而入,但后来决定用力推开门,没想到门轻易地就打开了。温室分成三重构造,在最外边的是平凡的植物,而越靠近分隔墙的内侧,则能看到畸形的植物。智秀先前也看过与这相同的结构,正是索拉利塔研究室的「原子的庭园」。
「芮秋,妳对我的情感、受我吸引,以及无法形容的心意……」
沿着山路走了许久,智秀目睹了不可思议的风景。山中有个屋顶呈稜角状的巨大玻璃温室。各式植物紧贴着透明的玻璃墙,能看到其中有参天高树、包覆树木的巨型藤蔓和热带植物等。温室与旁边的研究室似乎都断电了,多数设施就像无人管理似的凌乱不堪。
智秀怀着沉重的心情开口。
智秀驾驶悬浮车来到一片已失去生机的森林。从入口开始,就散发出一股臭味。落尘侵袭之前,大概经常有人们在此走动,所以有一条可步行的路径。不见一只虫子、唯有寂静笼罩的森林景象让人感到陌生,芮秋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那些都不是真的,而是被诱导、被塑造出来的心意。这……全是我的错,是我太过贪心。」
就在智秀想着该离开此地的时候,脑中突然浮现了芮秋成天窝在山中做实验的脸孔。
芮秋的视线在游移。事到如今,该怎么挽回呢?
落尘暴风过境之后,村庄共同体的人死了超过半数,硕果仅存的人也如一盘散沙般意见分歧,这些智秀都看在了眼里。要么就得去圆顶城市,要求他们接受自己,不然就得到地下避难所去。不,与其这样苟活,还不如在外头死了算了……这种画面智秀已经看得太多,所以很清楚这些共同体会有什么下场。大概会有几个人丧命,几个人去了圆顶城市,然后又被赶出来,还有几个人会砸下重金,好让自己在避难所有个安身之处吧。至于觉得自己惨遭背叛的人则会告发并杀害彼此。向来都是这样的,都是老掉牙的戏码了,无论共同体刚开始打出多冠冕堂皇的口号,讲得又有多好听,大家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强。
「我替妳的机器大脑移除有机体时,调整了情感模式,好让妳对我产生好感……」
芮秋之后又跑来修理另一只手臂,接着有段时间就没了消息。
智秀希望赢得芮秋的好感,想看到她的目光长久驻留在自己身上,也渴望她能温柔地对待自己。智秀无法解释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当初又为什么会如此盼望。如今只能说,智秀闯下了祸,并造成了眼前的结果。芮秋的表情越来越僵,直到智秀把话说完之前,她没有再说任何只字片语,温室的空气彷彿突然冻结了。
智秀在这个村子逗留了超过两个月。离开圆顶城市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待这么久。一方面是因为此地要比先前那些地方好上一些,另一方面也是基于对芮秋的好奇心。
沉默久未散去,这股静寂长得有如永恒,智秀垂下了头,听见芮秋低喃道:
「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也不说自己是打哪来的。好像是成天窝在哪个山谷做什么实验吧,偶尔有需要的东西就会下山,拿有药效的草药作为报酬。有时也会拿散发怪味的果汁代替草药。那女人好像说是有解毒效果吧?所以就任由她去了,但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取得的。」
「是啊,一开始妳就把我当成机器玩具,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妳是尊重我的,至少是把我当成人看待,可是并非如此。」
「那人是谁啊?」
智秀想开口澄清,说不是这样的,想诉说自己曾对芮秋有过的种种心情,想诉说过去在任何时刻都无法形之于外,也不敢贸然将其落实,可是却分明存在的真心……
芮秋说,只管开价,她都会支付。即便智秀混合当地货币和共用货币,喊了个荒谬的金额,芮秋仍只点了点头。看她的样子,似乎真的完全没有认出智秀。是真的没有印象吗?智秀感到讶异,但也有些烦躁。
但智秀介入了芮秋的情感机制,导致她无法区分真心与谎言、原本的心意与被形塑的心意,芮秋因此无法判断自己真正的想法,也无法肯定智秀的私欲没有投射其中。
「喔……给我很多钱的话就可以。」
「我知道妳不可能原谅我,但我发誓,只要妳开口,我会跟着妳到天涯海角。我不是要妳让我待在妳身边,而是我愿意为妳做任何事,只要这能稍微弥补我的过错……」
「能修理吗?」
芮秋瞪着智秀冷笑:
智秀在马来西亚的某个共同体再次遇见了芮秋。她在当地替人们维修老旧的电脑或平板电脑,来赚点零用钱,直到有一天某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冷不防地现身,问她能不能替自己维修故障的机器手臂。女人罩上了大型兜帽,所以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看到手臂的瞬间,智秀就明白了,她正是几年前遇见的那个沉默寡言、态度无礼的改造人研究员。机器手臂升级到比当时更先进的机型,但故障的原因一如过往──手臂内部沾附了令人作噁的不明高分子物质。
「为我做任何事?」
智秀一无所有,不适合做为掠夺的对象,但她的维修技术具有交换价值,所以总有办法继续维生。她顶多只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一个月左右就离开。大家都很好奇智秀要上哪去,又是在寻找什么,但事实上她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只不过是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衍生出许多麻烦事,所以才挥挥衣袖潇洒离去罢了。实际上,等到智秀再次回到那些共同体村庄时,它们大部分都消失了。刚开始智秀还会好奇那些萍水相逢之人是生是死,但约莫过了一年也就厌倦无感了。她顶多心想,总之他们一定死了吧?八成是变成尸体在某处腐烂?
那眼神中蕴含着毫无遮掩的憎恶,智秀感觉自己的心脏彷彿被狠狠扔到地上,煎熬不已。
智秀驾驶悬浮车在各类「落尘共同体村庄」辗转来去。尽管所有人看起来都同等悲惨,但倒是都有志一同地主张自己才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与最后的乌托邦。拥有各自规定的村庄都有其可怕怪异之处,像是某个村庄把少女囚禁起来,将她们照顾得无微不至,最后再将其肢解,当成粮食分给大家,光是在一旁看了都令人作呕,因此智秀只跟他们要了点水就匆匆离开了。来到相对和平的宗教性共同体时,她则是待上了一周。可是,要是有教徒出现,要求从来不做礼拜的智秀喝下以他们的小便制作的「神圣饮品」时,智秀就又得赶紧离开村子,匆匆上路。
「我现在只想要一件事。」
体质虚弱的人都已经死光了,所以倖存下来的人至少都具有微弱的耐性,因此要活上几年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共同体却多半撑不了半年。原因大抵都是因为自相残杀。或许这样的发展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世界正逐渐走向毁灭,粮食匮乏,保护他们的却不是结构完整的圆顶,而只是品质粗劣的冒牌货罢了。人类靠着搜刮文明的残骸延续性命,在化为废墟的圆顶城市中,为了几箱营养胶囊,他们声嘶力竭地拔刀相向,争个你死我活。
芮秋以快哭出来的表情说:
当智秀打定主意要靠着一台悬浮车离开城市时,已做好心理准备至少要死在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可是经过长时间的旅行,想法也有了些改变。没想到有许多好玩的事在圆顶外头发生,不是所有人都生活在环境恶劣的避难所,或是规定严格的圆顶城市内。在为数众多的人口因急性中毒死亡之后,倖存下来的人们各自组成了村庄共同体。尽管不是多舒适的避难所,但有些人打造出粗糙简陋的地下洞窟,有些人则在地面上建造出结构不稳固的圆顶村庄。
「我会交出妳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东西,但妳得离开我,而且永远不要回来。」
虽然想到可能会有人来逮捕自己,但可不能让自己的逃亡白忙一场。圆顶城市的军人只懂得守护圆顶及攻击有掠夺价值的对象,别的事倒是不会去做,他们也知道生命体无法在圆顶外头存活太久。智秀虽然具有耐性,但应该也没有强到哪去。如果能取得从新加坡空运过来的唿吸器防护具,就能多撑一会,还有如果能穿上全身防护的套装,就能再多撑一会……可是,生存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费力的吗?虽然觉得每个环节都很麻烦,但不管怎么说,最重要的还是先脱离这个充斥血腥味的维修室。
芮秋把在森林外头也能生长的植物给了智秀。智秀将这些就算没有催化剂的成分也能成长的种子和幼苗装进手推车,搬运到村子。她把地下仓库的悬浮车全都停放到外头,接着开始分装武器和紧急粮食。有人希望能结伴离开,也有人说要横跨大陆回到故乡,还有人打算前往曾经驱逐自己的圆顶城市。至于其他人,则说要去寻找无人居住的荒芜之地,建立家园。
经过测试,得知智秀具有些微落尘耐性之后,处理受污染的机器人的工作,就几乎全落到了她的头上。如果是受落尘污染也就罢了,但有许多机器人是被人类的血肉及内脏污染,所以智秀工作时的心情总是糟透了。智秀几乎每天都要忙着擦去机器人身上又厚又脏的鲜血,以及来歷不明的血块,而这份工作的待遇也不是多好,甚至一周有三、四天还必须在散发噁心味道的维修室角落打盹。直到有一天,智秀的腹部被故障的机器人刺了一刀,而那刀锋上还挂着不知道是谁的肠子时,智秀开始计算合约还剩多长时间。距离合约期限结束还久得很,如果不是伤势严重,军队也不会轻易放人。圆顶城市的居住权自然得放弃,不过智秀甚至想要丢下一切逃亡,反正在圆顶外头死掉,或者是被自己正在维修的机器人刺死,终究都是殊途同归。
智秀想争取更多时间,她希望能说服芮秋到最后一刻,两人一同离开,但那天之后,芮秋再也不让智秀踏入温室一步。不消几天的时间,入侵者开始展开大规模且有组织性的袭击。有人在村子里纵火,目的是将村民赶出森林,并将这座森林占为己有。这些人必须再次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但并不完全是被迫的。
「落尘」,这是人类为可以自行增生的细尘所赋予的名称。它们急遽增加,蚕食大气层,而全世界的无人工厂也全数启动,以打造能保护城市的圆顶。那些来不及建造圆顶的区域,则是悲惨地沦为废墟。军人心狠手辣地杀害了一窝蜂涌向圆顶城市入口的人。他们虽会亲自动手,但多数情况下都是交给杀人机器。当然了,那些机器需要交由人类维修人员来整理善后。
落尘浩劫爆发时,智秀正好以维修兵的身分在军队服务。因为听说要徵求人力,以管理增加的仿生人士兵,所以智秀带着能获得优渥报酬与稳定生活的期待进去了,可是却没想到那个地方会成为自己的坟墓。之前明明就读过多篇关于失控的智能粒子从圣地牙哥开始外洩的新闻报导,可是这些文章半小时不到就全部消失了。这时智秀想起芮秋的脸,心中也对那间聘用大量改造人研究员的研究室产生了疑问。
为了防止入侵者追踪,智秀让大家错开时间、朝不同方向出发。也许有一部分的人能成功在外面碰头吧,可是他们是没办法再打造出另一个普林姆村的。自从内部开始分裂,普林姆村就已经在慢慢地瓦解,不,打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是註定的。永远的庇护所是不存在的,曾经在此聚首的人们,也不会再有交集。
尽管如此,大伙儿依然许下承诺,说就算离开这座森林,也会种下芮秋的植物,会试着在森林外头的世界寻找可能性,打造另一个普林姆村,所以总有一天要再次碰面。智秀与他们每一个人对视,握着他们的手,这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是什么。智秀才是最不想离开普林姆村的人,她盼望这个世界能永远持续下去。即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二〇五五年秋天
目送村里所有的人离去后,智秀试着寻找芮秋的去向。她跑到温室去,却不见任何人影。即便火势尚未蔓延到山丘上,整间温室却早已笼罩在呛鼻的浓烟中。是芮秋亲自烧毁了自己的植物。
智秀只说了礼貌性的寒暄后就离开了研究室,当时她以为,这会是自己与那个毫无社交能力的改造人最后一次见面。
智秀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欺瞒了芮秋,从头到尾都没能传达自己的真心。噙着蓝光的浮尘在高温热气中飞舞,这是芮秋一手创造的植物留下的残骸,如今智秀拥有的,就只有这些浮尘了。
「要是有任何问题,请与我们公司联系。」
温室外头,可以听见入侵者的无人战斗机正在寻找剩下的生命体并展开攻击的声响。离开的时刻逐渐逼近了。智秀最后一次低声唿唤芮秋的名字,但答案已经无处可寻。
进行更换作业时,芮秋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而智秀也默默地将芮秋的老旧手臂拆解下来,安装上新的手臂,接着进行微调作业。本来以为芮秋会问点关于手臂的问题,但除了自己的研究,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智秀本来考虑要不要主动说明新的机器手臂,但后来还是选择闭嘴。她的脑中不断想起刚才在研究室内的芮秋,她那全神贯注的脸,以及与自己对上的眼神,心情莫名变得奇怪起来。
阿玛拉住的医院邻近兰加诺湖。虽然从阿的斯阿贝巴到医院的路途遥远,要搭乘悬浮车两小时左右才能抵达,但阿玛拉希望能留在这个人们依然记得「兰加诺的魔女」的区域。此地住着数十年前曾受到阿玛拉和娜欧蜜帮助的人及他们的子孙,环绕湖畔的平房旅馆经营者,也多半记得年轻时期的姊妹俩。只要碰上阿玛拉外出的日子,他们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让她能在平房之间尽情散步,想停留多久就多久。
前往休息室时,智秀再次想起稍早前的那种感觉。当两人的目光交错时,她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感觉,就像胃在翻搅,有人在抓挠自己的肚子似的,感觉很陌生。智秀心想,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机器的眼睛与人类的眼睛不同,是因为机器眼睛是坚定而不带情感的。
阿玛拉的病房前摆满了花篮,亚荣在那前头多放了一个,接着走进了病房。尽管阿玛拉的状态要比一个月前好转了,但目前还是无法负荷长时间对谈。听说她平时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睡着的,即便是短暂清醒时,要听懂阿玛拉缓慢吐出的字句也很困难。使用翻译器也无法清楚解读她的语意,因此娜欧蜜在一旁协助沟通。
同时智秀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大型包包。芮秋见状,拿起了实验瓶,从座位上起身。
「阿玛拉,现在有许多人都相信普林姆村是真的存在,也相信在那里诞生的植物,是经由妳们的手扩散到全世界。」
「我把妳的手臂带来了。」
是听见了亚荣说的话吗?虽然阿玛拉再次睡着了,嘴角却带着一抹微笑,于是亚荣知道自己这次并没有白来。
可能是察觉到有动静,芮秋转过了头。智秀隔着玻璃窗与芮秋四目相交,虽然并不觉得声音能够穿透,但智秀仍张大嘴巴说:
亚荣在医院外头的咖啡厅找了座位,和娜欧蜜面对面坐着。娜欧蜜缓缓地啜饮一口咖啡,接着望向医院的方向。
智秀发现芮秋在里头,她将机器手臂放入箱子内,从奇形怪状的植物上头採集某样东西。芮秋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植物,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智秀忍不住觉得芮秋凝视植物的眼神中带着爱意。这与初次见到芮秋那天的印象截然不同。虽然感觉很不搭,但难道她的职业是植物学家吗?上次那个高分子物质果然是来自植物?但区区的植物怎么会把机器手臂……
「过去几年间,我和阿玛拉的关系并不好,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姊姊便相信普林姆村这个地方不存在,反而把人们穿凿附会的故事信以为真。他们说我们是在濒临灭亡的世界中,发现奇迹般的药草后,奉献一生替人治病的魔女……这些说法用来形容我们并不恰当,我为此感到生气,但面对愤怒的我,姊姊反而比我还生气。姊姊否定记忆的态度令我痛苦不堪,我认为那也等于是在否定我们自己。妳来之前,昨天我和阿玛拉聊过。我说,无论我们各自对温室有过什么样的记忆,如今那都不再只是我俩的故事,其他也在普林姆村生活过的人,我们有责任把他们的故事都记下来。后来,阿玛拉想了很久,问我说:『妳说得对,智秀小姐和哈露都过得好吗?』」
至于研究室的内部,每个玻璃区域都贴有数字标籤。数字最小的区域内侧充满了雾气。雾气的颜色有些不寻常,既像是赤红色,又像是墨蓝色。
语毕,娜欧蜜沉思片刻。
下次见面已经是一周后的事了。智秀抵达索拉利塔研究室后,在前往上次那间休息室的途中,视线突然被玻璃窗另一头的风景给吸引过去。玻璃窗上贴着「原子的庭园」的标志,可能这个地方非常危险,所以设置了三层防护措施,但每个隔开的空间都有各种植物交织缠绕。许多植物千奇百怪,就像是在辐射照射下生长似的。芮秋是因为在研究那些可怕的玩意,才发生意外,变成改造人的吗?又或者这些植物一开始就是委托给比人类抵抗力更强的改造人研究员?想必实际情况应是两者之一。
「那时我才知道,其实姊姊什么都没忘。我似乎一直都害怕姊姊可能会永远离开,包括现在也是。现在我才理解,阿玛拉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保护自己而已。或许对阿玛拉来说,回想起那个时期,带来的是更多痛苦。因为怀念与痛苦始终是相伴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受这些。尽管如此,我仍然很庆幸能与妳见面,能与阿玛拉再次诉说这段过往。」
智秀尽可能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容,收下芮秋再次递出的平板电脑。早就该这样做了嘛,反正还不是要向研究室请款嘛。智秀在请款单底下写了更换机器手臂的费用,再把平板还给芮秋,而芮秋仅是漫不经心地检视请款单,接着从口袋取出终端机签名后,再次放回了口袋。
在毒辣的阳光底下,娜欧蜜露出了彷彿在做白日梦般的表情。亚荣直视娜欧蜜说:
「我要更换手臂。」
「我也很庆幸能亲自见到妳,娜欧蜜。我想,能像这样锲而不捨地寻找故事的真相、这么全心全意地做研究,或许是我一生中不会再有的幸运。」
因为芮秋没有回答,所以智秀只将机器手臂内部处理到暂时还能使用的程度,接着就把带来的装备全塞进了背包。她拿出平板电脑,叫出申请各种出差费用的请款单,递到芮秋的面前。原本直勾勾地盯着请款单的芮秋面无表情地说:
亚荣按下录音机并提出请求。
「那就叫那个人来吧。距离上次您申请出差修理没多久吧?如果不打算更换,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但就算是这样,八成也只能再撑上十天左右。」
「那么,现在我想听听接下来的故事。包括妳离开普林姆村之后去了哪里,如何度过那段时期,最后又是怎么来到这里。」
「其他工程师都能替我修好呢。」
「我看这样真的不行,这没办法完全移除。必须换新的才行。趁这次机会换掉吧,新机型的密合度更好一些,也比较不容易故障。」
离开普林姆村并回到衣索比亚的路途,是一趟耗费数个月的漫长旅程。尽管娜欧蜜与阿玛拉在移动的过程中撒下了莫斯瓦纳的种子,却无法确认它们是否真的萌芽生长或扩散开来。在同一个地方待得越久就越危险,而废墟漂泊时期发生的种种再度反覆上演,但这次两人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智秀以小镊子逐一移除高分子物质,慢慢地心中也有了个底。光是这项作业,就得熬夜两天才能完成。
「靠我们的车子无法飘洋过海,但即便身处末日的年代,依然有人盼着能回到故乡,死在那里。我们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经过印度和巴基斯坦,横跨亚丁湾抵达索马利亚时,在这趟漫长旅程中倖存下来的人并不多。那些人提议一起自杀,幸亏我们赶紧躲了起来,才勉强逃过一劫。但有件事也是肯定的,假如没有他们,我们也无法顺利来到东非。在路上,我们尽可能将他们葬在靠近故乡的地方,虽然葬下的也不过是部分骨灰罢了。」
听到芮秋的回答,智秀稍微皱了一下眉,接着又回头做自己该做的事。不是嘛,不然就随便说不行就好了啊……虽然心情很不爽,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智秀也无可奈何。有钱到能靠机器延长生命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喔?还是说,机器装置蚕食了她的社交能力?先前听说过,当大脑和机器结合之后,情绪调节就会跟着单纯化,所以需要追加情感模式调节机能,不过机器的大脑不是智秀的专长,所以她也是一知半解,但搞不好真的是这样。
衣索比亚的景象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建造于阿的斯阿贝巴的圆顶城市老早就化为废墟,有极少数的人移居地底,耐性族在地面建立起小规模的共同体,还有部分残存的圆顶村,这些就是全部了。姊妹俩先来到耶加雪夫,两人走遍了各个圆顶城市和地上共同体,想要说服人们,有植物能在圆顶外头生长,却只遭到无情的耻笑。姊妹俩辗转各地,最后在兰加诺湖附近找到了一个迷你的地底避难所。在落尘的侵袭下,所有人都离开了,因此这里空无一人。姊妹俩以此为据点,在地面种植芮秋的植物,并且在地下设置了制作分解剂的空间,在这里制作分解剂和药物,与圆顶村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
「这是机密事项,您不须要好奇。」
「大家都以为我们这两个孩子是运气好才发现了药草。那个村子使用的是奥罗莫语,所以我们语言不太能沟通,大家也嫌使用翻译器很麻烦。要说明我们手上的东西具有什么价值并不容易,花了我们很长的时间。」
「您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娜欧蜜并未解释分解剂的真正功效,只说是具有消炎舒缓作用的药物。刚开始谁也不相信娜欧蜜,但买走药物的人发现它真能减轻落尘中毒所引起的疼痛感,于是其他人也接连跑来购买分解剂。由于制作方法彻底保密,其他人不敢对唯一知道此秘密的娜欧蜜轻举妄动,阿玛拉也很懂得药用植物的栽培方法,并利用它们制作出有用的草药,姊妹俩的名声就靠着分解剂和草药传了出去。
「不能这么做。这项作业必须由我亲自进行。」
「为了遵守在普林姆村许下的约定,我们开始栽培莫斯瓦纳,但莫斯瓦纳的繁殖力太强也太快速,当我们在空地种下之后,几乎不需要动手照料,它们就会在短时间内形成群落。莫斯瓦纳把落尘侵袭后死亡的生态界残骸当成养分,开始大量繁殖与蔓延。阿玛拉和我看着莫斯瓦纳形成的庞大群落赞叹不已,但同时依然对这种植物能拯救我们抱持怀疑。在普林姆村的短暂时光彷彿一场梦境,形貌逐渐变得模煳。没有一件事是清楚明白的。尽管想过我们为何还活着,以及这里的人没有死去的原因,但牵涉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有可能是因为耐性,也可能是因为分解剂,又或者真的是莫斯瓦纳起了作用。我们无时无刻不心存疑问,每天都会问彼此:『我们现在究竟在做什么?』离开普林姆村之后,任何地方都无法给我们归属感,但我们依然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并不是出于某种使命感,而只是……怀念那段时光,只有这件事能让我们短暂回到过去。」
「虽然不知道您是在做什么的,不过比起亲自动手,这种作业还是用机器来操作比较好。也就是说,虽然您的手臂也是一种机器,但毕竟是与人体连结的机器,不仅价格更昂贵,处理起来也会比较麻烦。与其这样折磨昂贵的手臂,干脆请公司提供一台遥控设备如何?是研究室要求的作业吧?我看索拉利塔靠着贩卖奈米机器人赚了不少,难不成连个研究员要用的装备都打造不出来吗?」
当夜幕降临,莫斯瓦纳形成的庞大群落就会散发妙不可言的蓝光,让看到的人觉得很神秘,也引发了某种敬畏之心。要不了多久,莫斯瓦纳就成了娜欧蜜与阿玛拉姊妹俩的象徵,人们也开始相信莫斯瓦纳具有治癒的效果。尽管刚开始娜欧蜜阻止人们把具有毒性的莫斯瓦纳当作药物使用,却难以改变这已经成形的幻想。从某一刻开始,大家积极地移植莫斯瓦纳,打造出新的植物群落,也在自己的圆顶村附近栽培,莫斯瓦纳转眼间即覆盖了整片高原。
芮秋果然还是默不作答。智秀的眉头深锁,从各个角度仔细检视凝结的物质。居然这么随便对待昂贵的机器手臂,是不知道要小心谨慎吗?又或者是因为自己不必负担更换费用?
以药草治疗师之姿奠定地位后,娜欧蜜与阿玛拉开始说起莫斯瓦纳真正的源头。她们说这种神秘的植物全都来自一个叫做普林姆村的地方,在这个村子里有一群守护温室的人,甚至连莫斯瓦纳具有消除落尘的效果也都说了。姊妹俩的故事让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但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两个歷经风霜的小女孩捏造出来的故事。无论是亲近的人,或是担任治疗师后结识的、值得信赖的人,都只是基于尊重才拨出时间听她们说话,却没有认真看待这个曾有一群人在普林姆村生活的故事。关于温室,娜欧蜜所留下的证据,就只有一张用从废墟捡回来的相机拍下的模煳照片。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这样手臂用不了多久的。」
两人必须不断迁徙。就算少了过去那些猎捕姊妹或想抽她们血液的人,依然没有哪个共同体能稳定安居,纷争也层出不穷。有些人对姊妹的植物虎视眈眈,也有人胁迫娜欧蜜,想得知分解剂的制作方法。有时,姊妹俩还得和宗教领袖争论,只因有些居民把不知突然从哪儿冒出来的姊妹当成神圣的存在来敬仰。姊妹俩走遍各个避难所、村庄和城市,每到一个地方就把莫斯瓦纳广传出去,种下落尘耐性种植物,并暗地里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传授分解剂的制作方法。接着,为了躲避纷争,她们再度移动。两人就在衣索比亚各区辗转来去,获得了「兰加诺的魔女」称号。
智秀开始拆卸芮秋的手臂。内部的状态要比表面看起来更加严重。一堆有黏性的高分子物质在手臂的精密人工肌肉之间凝结。刚开始智秀以为是植物的茎之类的,但用小镊子夹起来细看却又不是。真不晓得这么噁心的凝结物质是如何渗入机器内部的。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落尘防治协议组织展开了正式的防治措施。经过长时间的唇枪舌战,索拉利塔研究室终于承认是自身的失误招来了灭亡危机,并公开关于落尘的所有相关资料。协议组织参考索拉利塔的资料,研究出消除落尘的对策,经过一连串的尝试,确定以喷洒奈米落尘分解剂作为正式防治措施。公布落尘分解剂计画时,人民都很担忧会发生另一次落尘危机,但无论是倖存者或生活空间都所剩无几,哪怕是即将应声断裂的一丝希望,也得牢牢抓住不可。
「那就在这进行吧。要是发生什么问题我可不管喔,到时您要自己负责。」
「防治协议组织的落尘分解剂计画成功了。计画启动后的隔年,落尘浓度就大幅下降,六年后也终于宣告落尘时代彻底结束。真应该说谢天谢地,但说实在的,我们是百感交集。见证这个演变的过程,阿玛拉和我不禁问彼此:『我们过去做了什么?那件事不具有任何意义吗?』我们也不断自问,曾在那座森林中见到的惊人景象,难道只是南柯一梦?开始重建后,有些人有意称颂我们是废墟的治疗师,是重建的英雄。当我们有机会站在镁光灯底下时,曾经提议应该进行莫斯瓦纳如何分解落尘的研究,但没有任何人感兴趣。人们所称颂的,不过是在残酷的时代短暂使用过民间疗法的魔女,当科学再次照亮黑暗的世界,我们就只能退居舞台后。」
这句话像是在说智秀带来了破烂装备,有些伤人自尊,但智秀决定不跟对方计较。她耸了耸肩膀。
宣告落尘终结后,娜欧蜜与阿玛拉在阿的斯阿贝巴定居下来。几年后,落尘引起的大脑损伤带来了后遗症。这全是因为阿玛拉的耐性本来就弱,后来又与娜欧蜜四处奔波,长期暴露在落尘的环境下所致。娜欧蜜放下了想找到普林姆村的人,或证明莫斯瓦纳效果的念头,决定要悉心照料姊姊,同时适应重建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实际上比百分之二十九要低,是因为妳的扫描器无法辨识奈米溶液。」
「对我们仅存的关注,在莫斯瓦纳实际上不具药效的研究结果出来后,就彻底消失。有些人嘲讽我们是骗子,衣索比亚正教对我们採取模稜两可的态度,因为承认魔女并不符合他们的教义。尽管如此,多亏外头有许多人尊重我们是功绩者,之后的岁月十分平静。这是以放弃某样东西,换来微不足道的安宁。」
芮秋再次把扫描器递给智秀,冷冰冰地说:
相较于落尘时代的人生,在世界重建后的人生要安稳多了。日子过得宁静祥和,也不必时时遭受死亡威胁。可是,有那么几次,娜欧蜜的思绪总会不小心坠入过去的某个瞬间。若是碰上这样的日子,谁也没法让娜欧蜜走出自己的家门。
芮秋从智秀手中接过简易扫描器,接着从自己的脖子以下部位开始扫描。看她的手法非常熟练,应该是之前就有经验。这次的数字跳出了百分之二十九。虽然原则上扫描应该是要从头顶开始……也罢,人家都做到这一步了,断然拒绝也有点说不过去。
「要怎么做?数字就显示这样了耶。」
亚荣将故事的来龙去脉都记录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帮我记录百分之二十九。」
「莫斯瓦纳真的消除或减少了落尘量吗?妳至今仍认为莫斯瓦纳对重建带来了贡献吗?」
「您想要修理的话,好像不能在这里。」
娜欧蜜沉思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智秀用简易扫描器扫描了芮秋的全身,有机体比率为百分之三十一。维修有机体比率超过百分之三十的改造人被视为医疗行为,因此必须在具备医疗设备的医务室进行。
「不瞒妳说,我是半信半疑,直到现在也一样。植物真的守护了我们吗?那会不会只是童年记忆中被扭曲的幻想呢?我花了一辈子怀念普林姆村,却无时无刻不对记忆进行拷问。即便做了那一切,但或许莫斯瓦纳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是。」
芮秋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智秀拉来一张桌子,搁放在芮秋的座位前方,接着将各种装备摊开来,率先检查她的手臂。虽然还没拆开来看,但可以看到一条条黏稠的液体缠绕住关节,想必手臂内部的状况更惨不忍睹。
娜欧蜜看着亚荣,以低沉的嗓音说:
「是您预约要修理吧?大名是芮秋。」
「随着时间过去,我明白了莫斯瓦纳是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能说的就只有这句话。我只是想遵守在那个地方许下的约定。明知不可能再打造出普林姆村,明知它是独一无二的,我仍持续种下植物……因为唯有这件事,能支撑我活下去。」
或许是感受到智秀彷彿在欣赏高价新产品般注视着自己,女人稍稍皱起了眉头。智秀也对不自觉表露的好奇心感到有些难为情,因此赶紧确认平板电脑的预约纪录,问道:
普林姆村与姊妹俩的人生,被写成了「地球尽头的温室」报导三部曲。这系列长篇报导包含了娜欧蜜的回顾、亚荣的访谈,以及至今曝光的普林姆村与莫斯瓦纳相关学术资料。尽管没有直接引用智秀的回忆录,但为了补充娜欧蜜的故事中遗漏的片段,并且让莫斯瓦纳与落尘耐性种植物有所根据,还是参考了其内容。韩语的报导是透过亚荣认为态度最为严谨的媒体首度公开,同时也翻译成多国语言,在外国媒体上刊登。报导引起了轩然大波,同时引起正反两极的反应。尽管有无数人主张自己亲眼目睹或听说过普林姆村,甚至表示曾住在那里,但要区分真伪并不容易。
智秀在露台欣赏研究园区的景致后回到休息室,发现有名女人坐在椅子上,用一双一眼就能看出是机器的眼睛看着她。智秀也凝视着那双眼睛的主人一会。本来还以为对方只有安装机器手臂呢,真是好久没见到把全身都改造成机器的人了。都没出现发炎反应吗?是如何进行免疫设定的?竟然能用机器的皮肤制作出那般精密的脸部表情。
亚荣感到混乱不已,于是想要找到能自行说话的证据。验证故事真实性的数据一一出现,其中最令亚荣欣喜的发现,莫过于揭开莫斯瓦纳的作用机制。虽然在智秀的回忆录中,找到了莫斯瓦纳消除落尘原理为「凝聚」的重要线索,但如今落尘已不复存在,正在苦恼该如何验证这个事实时,柏林的国立化学研究室和她联系了。
一离开允许访客出入的区域后,保全监控就变得相当森严。每片天花板都装设了镜头,配戴武器的警卫也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智秀只要处理完被交付的工作,也就是替一名研究人员修理断裂的机器手臂,接着离开这里就行了。虽然不知对方是谁,但这名研究员似乎忙碌到连暂时离开保全区的时间都没有。
当时亚荣透过电话听到的实验内容,不久后以短篇论文的形式发表,标题为「透过分子模拟研究Hedera trifidus中的VOCs,与自行增生奈米组合剂的受质-酵素作用」。
因为新闻上每天都吵得很凶,所以格林科技的业务项目,智秀还是略有耳闻,例如以奈米颗粒使有机物快速恢复为环保单位物质的这项研究。在面临气候危机的状况下,「这是一项大家赌上所有希望的技术」的说法早已听腻了。虽然不明白其中原理是什么,但智秀的顾客中也有人应用类似的技术,以奈米溶液来取代血液。
柏林国立化学研究室的分子模拟研究小组,先是使奈米机器人自行增生之后,揭开了莫斯瓦纳(Hedera trifidus)的挥发性有机化合物(volatile organic compounds, VOCs)是以何种方式移除落尘的原理。其机制如下:1)当落尘增生时,有两种以上莫斯瓦纳VOCs成分具有变构抑制剂(allosteric inhibitor)的作用。2)抑制剂会在落尘的自行增生过程中干扰双重分离反应,导致落尘粒子彼此凝聚(aggregation),形成高分子凝聚体。3)凝聚的落尘粒子失去本来的增生功能,分子变大之后,不再带有细胞渗透性,并且会被当成土壤吸收,由细菌分解为有机物。推断莫斯瓦纳的细根具有促进落尘粒子分解的效果。
拯救地球的格林科技,索拉利塔是世界的向导。
在简短的通话过程中,主导实验的研究人员乔治娜说想要最先告诉亚荣结果,带着兴奋的口吻解释了实验内容。接着还说,其实有熟人向她提议进行莫斯瓦纳的凝聚机制模拟实验。虽然无法得知那个熟人是谁,但亚荣突然想起在「怪奇传说」上的爆料者,那人曾传送匿名讯息给她,内容是关于奶奶的庭园,并表示自己住在德国。
索拉利塔研究室是个大规模研究园区,位于世界最大智能粒子(smart particle)的生产地,从入口就摆出了各种他们引以为傲的巨型宣传展示品。无数展示品与宣传文之间,有句话吸引了智秀的目光。
刚开始对亚荣的主张抱持怀疑的研究人员,也在新的证据纷纷登场后逐渐改变态度,落尘生态的学术界俨然发生了巨变。直到不久前,「自然界的动植物在圆顶外头、与人类完全隔离的状态下,孕育出特有的适应能力」的假设依然占了上风,但人造的落尘耐性种植物登场后,也导致这个假设回到了必须重新检视的原点,预计在接下来举办的研讨会上,将会针对落尘适应种的「人为介入说」展开激烈讨论。当然了,比起对这种情况感到不快的人,有更多研究人员反而抱持着看好戏的心态。而对于自己的论文因此惨遭否定的人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值得喝采的事了。
前往约定之处的路上,到处都贴着「禁止出入」、「注意唿吸」、「注意浓雾」等警语。每隔几步就有巨大的紧急按钮,告知来者发生紧急状况时就能立即逃生。这里究竟是在制造什么?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走廊,但智秀仍屏气凝神地往前走。
特别是在阿的斯阿贝巴研讨会上交换过联系方式的衣索比亚研究人员,对居住地再次成为世界话题的中心相当乐在其中,部分研究人员也开始挖掘过去未受瞩目的研究论文中,是否有关于普林姆村、莫斯瓦纳,或者和人为改良的落尘耐性种植物相关的论文。他们将亚荣设为附本收件人,互相传送资料,也因此亚荣的电子邮件信箱多出了数百封论文资料。从有机化学到生物地理学,领域原本就包罗万象,所以也无法全部理解,只能参考摘要掌握大概的内容,但其中有一封邮件倒是吸引了亚荣的目光。这封信加上了「重要」与「紧急」的标籤,寄件人是在阿的斯阿贝巴的研讨会上遇见的一位亲切的年长研究人员。
智秀初次见到芮秋,是在圣地牙哥的索拉利塔研究室。
亚荣读完邮件的摘要和结论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立刻与别人讨论这篇论文。
「允才姊,可以跟我讨论一下这个吗?」
二〇五三年夏天
论文是在二十一世纪后半完成的,是从落尘爆发开始,分别以防治协议组织的成立、宣告终结及重建期为基准,事后往前追溯估算各区间落尘浓度的图表。根据作者群所使用的计算法,到落尘终结为止的浓度变化曲线,有别于当代的普遍认知。一般大众所熟知的落尘浓度曲线,是二〇五五年落尘浩劫后急遽上升,到二〇六二年为止趋于缓和,之后两年间反覆飙升与部分下降,而整体则呈现增加趋势,直到落尘分解剂计画启动后才急速下降。
开启记忆封锁之门的钥匙是「芮秋」。
然而,新的推算法却显示出落尘浓度从二〇六〇年就不再增加并受到抑制,且因为浓度略为下降,呈现缓和的稜线,直到二〇六二年则开始正式走下坡。作者群将此缓和稜线的下降区域称为「初次下降期」,经过此阶段后,由于防治协议组织启动人为消除计画,落尘浓度才进入了可控制的范围。
亚荣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好快,同时却又变得异常沉着。她以颤抖的手按下确认键。不久后,重新组合的纪录画面与声音,开始传入戴在头上的视听显示器。
至于从二〇六四年开始的二次下降期,原因则与众人所知的事实吻合。防治协议组织的科学家同时进行设置巨大吸附网与多孔性捕集柱等落尘移除作业,以及喷洒作为繁殖型分解剂的落尘分解剂,是落尘二次下降期的直接原因。不过,至今的主流假设却无法解释初次下降期发生的原因。
「所以,按照作者群的主张,落尘并非在落尘分解剂的影响下一次减少,而是至少有两次急遽减少的现象,且造成的原因各自不同。」
即将透过感觉装置输出纪录内容。请确认Output端。
落尘之所以终结,向来都被认为是科技与全人类同心协力下取得胜利的结果,但作者群主张必须寻找初次下降期发生的原因。尽管论文在当时提出了破天荒的见解,点出在落尘移除过程中曾出现剧烈的初次下降期,以及至今无人探讨其原因的盲点,却似乎没有受到该有的重视,因为足以解释初次下降期的其他原因完全未被提起。
「莫斯瓦纳会是造成初次下降期的原因吗?」
稍后,上锁的限制时间解除,亚荣打上了想到的名字,接着画面上的输入栏位消失,讯息跳了出来。
「目前有证据指出莫斯瓦纳能使落尘凝结并移除它们,但至今还不晓得影响有多大。假设当时莫斯瓦纳蔓延的范围够广,就时机点来看倒是一致。」
「植物就像设计非常精良的机器,我以前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有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让我明白这点。」
「但是……按照这篇论文,莫斯瓦纳开始蔓延近一年,才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抑制效果,不是吗?按照娜欧蜜的说法,莫斯瓦纳确实是在衣索比亚时透过人为介入才开始蔓延,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得假定它是在短时间内几乎覆盖了整个地球……就现实的角度来看,单一品种有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覆盖整个地球表面吗?」
亚荣暂时推开装置,思考假如这是出现在娜欧蜜的故事中,智秀最后会为了寻找什么而离开。她想起了儿时李熙秀对自己说的话。
「假设达到天时地利人和,倒也不无可能。当时在生态界几乎没有能与莫斯瓦纳竞争的品种,能从死亡的生物上头取得的养分又很丰富,加上又有散播种子的人为因素介入。莫斯瓦纳是根据气候条件的不同,很容易产生变异的品种,再说了,我们也已经见识到这种植物的生命力有多强。」
要是密码输入错误达到一定次数,输出装置就会锁上一段时间,所以不能像只无头苍蝇那样乱按,而刚开始想到的那些词汇都无法成功解锁。
亚荣回想起在海月时,莫斯瓦纳覆盖住废铁堆的惊人生长能力。这种繁殖与生存能力强化后的人工植物,确实要比普通的植物繁殖得更快。
当天晚上,亚荣在住处将晶片连上输出装置。确实如职员所说,晶片被文字密码锁住了。亚荣试着输入想到的几个词,包括普林姆村、落尘浩劫、温室、植物、莫斯瓦纳……也试着把词汇组合起来后输入,甚至试着改变文字的排列。
「尽管如此,这件事想必不是靠娜欧蜜姊妹俩就能达成。娜欧蜜与阿玛拉抵达衣索比亚后就不曾离开过,而根据娜欧蜜的说法,莫斯瓦纳以神秘的药草广为人知,以及大家开始种植这种植物,则是更后来的事了。」
亚荣做了决定。阅读纪录需要时间,加上已经在疗养院租借了输出装置,所以在这附近找个住处,多住一天再走比较好。
「妳说得没错。换句话说,外部的介入要素不单只有两人而已。」
虽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亚荣想起职员说,假如她没来,记忆晶片本来是预定作废的。李熙秀留下晶片,一定是希望有人能阅读纪录,无论是谁都好。
亚荣收下记忆晶片,走出疗养院的同时,思绪一片紊乱。自己真的能阅读这个纪录吗?李熙秀不可能为了十几年前短暂相遇的小女孩留下纪录,她心里必定是想着某人才对……万一她查出了密码,可以阅读纪录了吗?假如查不出来呢?
在各国植物地理学家的协助下,亚荣和允才进行莫斯瓦纳的叶绿体DNA分析,重新制作出植物分布图。过程并不容易,因为莫斯瓦纳很容易随着气候产生变异,经常被误认为其他品种,但多亏各区域的研究人员鼎力相助,才能亲自对照基因体的异同。这项作业是把在普林姆村诞生的莫斯瓦纳视为带有基因体A的原种,然后拿来与在人为移动下所演变出来的小规模变异A'、A"等,以及自然形成群落的大规模变异B进行比较分析。透过此项作业,可以描绘出大概的移动地图,得知离开温室后的莫斯瓦纳经由何种路径扩散。
「只不过我们没有任何关于密码的线索。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原本想寄给可以归档、保管的业者,但因为无法查出密码,也就无法永久保管,所以遭到了拒绝。」
允才把最后审阅过后的初稿寄来时,亚荣快速浏览了论文的摘要,接着一口气读完了绪论和结论。这篇论文耗时了数个月,内容也与听完娜欧蜜的故事后的预想吻合,但亲眼确认地图却又是截然不同的经验。研究结果显示,这种植物分布型态不可能自然发生,同时也证明了某个村子与其居民的存在。
职员告诉亚荣可以租借能查询纪录的装置来使用。
在阿的斯阿贝巴市区的娜塔莉咖啡厅与娜欧蜜再次见面时,亚荣以平板电脑开启了事先准备好的资料。
「我们通常都会交给家属,因为会有个人隐私……李熙秀女士虽然没有其他家属,但她特别拜托我们保留晶片,暂时不要将它作废,并且说如果有人有办法解锁,就可以把晶片交给那个人。事实上,晶片在去年就已经超过既定保管期限,所以已预定要作废了,但既然李熙秀女士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感觉会有需要这东西的人前来,所以就刻意保留下来了。」
长期以来,娜欧蜜都不晓得衣索比亚外的其他区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国际间的消息要在民间广为流传,总会多耗费一点时间。近二十年的岁月荏苒,娜欧蜜才知道莫斯瓦纳曾一度遍及世界各地。然而关于其原因,却有太多只能停留在猜测的部分。
职员将晶片递给了亚荣。亚荣虽然当下煳里煳涂地收下了,仍忍不住心想,自己与李熙秀又不是关系有多亲密,真的能收下这个东西吗?
「透过莫斯瓦纳的基因体研究,可以看到在哪里发生了变异。植物从哪里开始扩散,移动到哪去,还有过程中耗费多少时间,都能透过此数据来进行推论。靠人为散播单一品种时,遗传多样性低,但如果植物是自然扩散的,遗传多样性就会增加。植物分布是由人类活动造成或自然传播,就是以此来做区分。」
「这是多功能记忆晶片,主要用于协助老人家维持记忆,不过也有不少人用它留下生平的回忆录。只要连接记录装置,就算不是音档或文字,也能与大脑中出现的画面连结,以各种形式留下记忆。这里面就有李熙秀女士长期写的追忆录。」
亚荣解释数据的同时,也分别在地图画上一个黑点。
亚荣向职员说明自己在寻找李熙秀的行踪,以及来到此地的契机,并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假如无法再次见到她,是否至少能听听关于她的事,什么都好。职员犹豫了一会,然后拿来了保管于仓库的一个小晶片。
「这份数据指出莫斯瓦纳的原种出现的大陆,也就是在普林姆村的位置,马来西亚的甲洞,还有,就在它的不远处,莫斯瓦纳初次形成了大规模的群落。但不只是这样,人们从温室出发后,来到了世界各地,几乎在没有任何时差的情况下,这株莫斯瓦纳原种在好几个地点扩散开来。」
「她说生前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但最后还是没能去成。看她老人家都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似乎是想去非常遥远的地方……」
亚荣在不同大陆、不同国家上点下黑点。
在悬浮车输入地址后,移动约莫一小时,便抵达了位于郊区的宽敞疗养院。虽然设施已经相当老旧,但清幽的景致令人印象深刻。通过经人悉心打理的庭园,走进大厅后,能感受到室内温馨的氛围。在资深职员中,有些人记得李熙秀,据他们所说,李熙秀到最后都对职员很亲切,即便在健康状况逐渐恶化的情况下,她每天依然过着规律的生活。他们也知道李熙秀总是往返海月,想要寻找某样东西。尽管她遵照医生的劝告,碰到健康状况恶化时会留在疗养院休养,但等到状态一有好转,她就又会离开一个礼拜。然而,她的身子越来越衰弱,就连短暂外出都有问题,体力也在那之后迅速走下坡。
最后,从这些黑点出发,连起了通往世界各地的线条。
「不是只有一人,也不是只有一个地点,从温室离开的这些人,几乎在相同时代,在各自抵达的地方种植莫斯瓦纳。这里是娜欧蜜与阿玛拉妳们抵达的地点,还有这里是中国南方区域,而这里是德国。试着画出所有从各个点扩散出去的线条……就能得知几乎世界上每一块大陆都种植了最早的莫斯瓦纳品种,所以莫斯瓦纳才能在短时间内就覆盖整个地球。」
「您若认识李熙秀女士,是否能来一趟我们中心呢?因为有东西要转交给您。」
亚荣希望娜欧蜜也能感受到自己初次见到这篇论文数据时的惊讶、悲伤,以及难以言喻的欣喜。亚荣看着娜欧蜜的目光迟迟无法从地图上移开,也目睹她的表情逐渐发生变化。
听到这句话后,亚荣的心彷彿漏了一拍。一般人住进疗养院的目的即是度过余生,所以不必多问也知道见不到李熙秀了。不过,接下来职员说的话却让人有些意外。
娜欧蜜以低沉的语气说:
「她到四年前都还在这里,但很遗憾的是,现在……」
「原来不是只有我们,大家都没忘记。」
亚荣带着焦躁的心情等待疗养院员工的回答。电话那头先是传来「没有这个人」的回答,以及向周围询问什么的声音,然后又传来一句「请您稍等一下」与嘈杂声。这段等待的时间,让亚荣感到无比漫长。
「是的,你们遵守了约定,拯救了地球。」
「我是落尘生态研究中心的郑亚荣研究员。我想请教您那里是否有一位叫做李熙秀、或者叫做李智秀的女士……」
「不是的,我们只是希望离开那里之后,能够再次重现普林姆村的光景罢了,只是最后没有办到。虽然没有成功……」
李熙秀真的在那里吗?能再次见到她吗?
娜欧蜜最终没有把话说完。地图上的黑点依然闪烁着,亚荣也不再往下说明,因为此时无声胜有声。
走出迷宫科技后,亚荣回到了稍早停放好的悬浮车。张先生给的地址,是一家邻近城市的疗养院,距离海月并不远。虽然很想立即驱车前往,但似乎先打个电话问比较保险,因此亚荣决定找到联系电话再打过去。
就算没有说出来,娜欧蜜也一定知道,那些无数黑点的名字是什么。
他似乎有些迟疑,但随即匆忙写下一个地址,递给亚荣。
我现在才看到您在两个月前寄来的电子邮件。您说想要聊聊关于莫斯瓦纳与落尘耐性种植物的故事吧?我完全没想到有人会透过研究资料库和我联系,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确认信件。
「等等,虽然不是住家地址……但李熙秀女士倒是有个住址,我偶尔会把目录寄给她。」
确实如您的推测,我上传的莫斯瓦纳数据是从全世界蒐集来的。虽然蒐集过程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亚荣向张先生连声道谢,接着就在她转过身时,张先生拉住了她。
您说想要从植物的观点重新撰写重建期的歷史,但我很惊讶这项作业竟然到现在都没人去做。过去人类究竟写下了多少以人类为中心的歷史?对植物的认知偏误是人类长久以来的习性。我们总是给予动物过高的评价,却低估了植物。相较于动物的个别性,我们贬低了植物的群体特性。植物的生命中充满了竞争与奋斗的过程,我们却像是将其抹去似的,凝望着朦胧的植物风景,却不曾以正眼看待。我们认同的是金字塔型的生物观,认为植物、微生物与昆虫仅是支撑金字塔的地面,非人类的动物在其上,而人类位于金字塔的顶端。这等于是完全反过来了。一旦少了植物,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都活不下去,但就算少了动物,植物依然能追求物种的繁荣。人类向来都只是短暂被邀请至地球这个生态环境作客而已,而且是地位岌岌可危、随时都能驱逐的存在。
「真的很感谢您。虽然李熙秀女士与我们的研究调查相关,但对我个人来说也是有特殊意义的人。幸好还能透过您略知她的行踪。」
身为目击者,我就给您一个线索吧。
张先生听到亚荣问起李熙秀的联系方式,以无论过了多久都不能洩漏顾客资料为由,拒绝了亚荣。他说反正就算知道了,资料八成也早就不一样了。亚荣能理解张先生坚守的原则,因此向他点头致意。
如果要以植物为中心撰写重建的歷史,莫斯瓦纳无疑是引领落尘时代迁移的植物拓荒者。通常在毫无生物的土地上,新来的拓荒者都是苔癣类、地衣类和一年生草本植物,但莫斯瓦纳是罕见的多年生木本单一品种,于是成了拓荒者。假如单一植物品种的繁荣意味着该物种扩大了家园,那么莫斯瓦纳可说是一度超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尽享史无前例的繁荣。当人类被困在圆顶内逐渐死去时,莫斯瓦纳却成为优势种,去到了人类不曾抵达的区域,还有,当那光荣的年代逝去时,莫斯瓦纳又欣然地退位了。这是人类身为优势种时完全无法想像的事。
「啊,我现在想起来了。李熙秀女士曾经来问过那件事,但我们不知道更多细节,记得李熙秀女士也没有再多问。那件事之后没多久,迷宫科技就不再接一般顾客,而是转型为以政府事业为主。好像也是在那时候就很少看到李熙秀女士了。」
正如妳所指出的,莫斯瓦纳的矛盾性就在于它摧毁了造就自身竞争力的环境本身,也就是落尘。随着落尘这种极限环境趋于缓和,新的植物生态圈再次形成,莫斯瓦纳也不再是优势种。不过,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这种矛盾性替莫斯瓦纳争取了时间。莫斯瓦纳开始适应人类,慢慢地降低自身的毒性,缩小会引起发炎症状的尖刺,也失去会引人注目的发光性突变。就像落尘出现之前的杂草般,将自己隐身在风景之中。
报导是关于在海月挖掘出土的人型机器人。废物处理场的老闆以贱价向再生利用业者购买之后,因为怎么看都觉得是高价机器,所以就试着更换电源,没想到机器人却突然醒来并逃跑了。正如张先生所说,既无法得知消失的机器人的行踪,也没有能作为证据的照片,因此警察只进行短暂的搜查,就把这起事件束之高阁。
这个结果确实也是我意想不到的。莫斯瓦纳与落尘相似,都具有不断繁殖、会进行攻击与渗透的特性,但与此同时,它也是脆弱的。因为它缺乏遗传多样性,所以即便面对单一病毒,也可能遭致灭种。我原本预想,莫斯瓦纳会随着落尘一起消失在歷史的彼端,但莫斯瓦纳学会了共存与遗传多样性,抹去落尘时代的痕迹活了下来。
「我记得,当时成为我们业者之间的热门话题呢。感觉也像一桩怪谈,而且太不可思议了……但因为缺乏证据,所以大家也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假如研究人员对落尘时代的植物如此一无所知,您所研究的新生态学究竟又是由哪些知识构成的?能否与我分享那些错误的假设呢?
张先生仔细阅读亚荣递到自己面前的平板电脑上的新闻报导,点了点头。
国立中央博物馆举办了「文明重建六十周年纪念展览」。这个展览除了回顾落尘时代,也检视了全人类如何团结一心、从落尘终结到后重建时期数十年灭亡与重建的歷史,规模大到必须动用整间博物馆作为展览场地。各区展示了得以检视落尘时代的惨况、生活样貌的各种现代史迹遗物,可是就在几个月前,这个企划许久的大型展览紧急追加了特别展,因此人们的目光从开幕的第一天就被吸引了过去。
「您记得这起事件吗?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特别展览馆的外墙均被巨型横幅布条围住,上头写着「救世主植物,莫斯瓦纳」的标题。一走进入口,亚荣就忍不住看着散发庄严氛围的布条咂舌,而在旁边不停嘀咕的秀彬,似乎也和亚荣有着相同的心情。
听着张先生的话,亚荣想起了在李熙秀的家中看到的机器、多少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人型机器人外皮、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实验的纪录。李熙秀究竟是想透过实验确认什么?
「看看那布条上写的字,我们出了多少力啊?照片不还是组长拍摄的吗?我们小组成员的灵魂都被绞碎丢进里面了……不是该找个地方把研究中心的名称大大地写上去吗?」
「李熙秀女士似乎不只是把收集机器人当成嗜好。应该说,她看起来就像是想重现并确认某件事?不是都会有那种人吗?一辈子想证明永动机[4]的存在,持续进行不可能的实验……她就给人那种感觉。不过,我绝对不是说她发疯了,事实上她相当风趣,品格高尚,对机器的知识也相当渊博。」
过去这段时间,包含亚荣在内,植物小组的所有研究人员都快被展览企划负责人烦死了,现在光是听到「展览」两个字,背部就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展览企划组是在很突然的情况下接到莫斯瓦纳特别展的任务,但他们说自己对植物几乎一无所知,三天两头就打电话到到落尘生态研究中心要求需要的资料,还拜托亚荣他们说明。打电话来的负责人是小组内的新人,好像也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交付工作,所以也不能对人家发脾气,但要求事项排山倒海而来,搞得大家都无法专心做原来的工作,个个苦不堪言,所以帮起忙来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亲眼看到莫斯瓦纳的照片被当成展览的主视觉挂着,还不免感到情绪激动,但一想到展览内容的重点并不在于考证科学,反而比较接近以浪漫包装的神秘主义,这份感动便瞬间冷却了下来。尽管负责人略显为难地表示,「考虑到票房,所以必须添加艺术性,如果完全走科学路线,就不容易吸引人气」,但既然如此,真不晓得为什么要折磨植物小组长达好几个月。
「哪方面不一样呢?」
开幕活动是在特展馆举行。原本需要事前预约,但展览企划组提供了一箱招待券,所以省下了排队的时间。当允才向小组成员提议,既然大家都这么辛苦帮忙了,干脆就一起去看展的时候,亚荣本来还觉得展览内容都已经知道了,也没必要特地去看,直到后来才有了看展的理由。
「现在寻找旧式机器人的人,多半是古董收藏家,又或者是对失落科技(Lost technology)着迷的人。虽然也有人企图拿重新组装的机器人来做点什么,但是很难进行精密的修复,让机器人能够正常启动,所以通常不会那样做。单纯的收集不会受到严格管制,而且我们也比较偏好以高价转售给收藏家。不过我和几名业者会记得李熙秀女士,是因为她与一般收藏家看起来不太一样。」
一走进展览馆大厅,亚荣就不停张望,寻找今天来到此地的真正原因。室内人山人海,要找人并不容易,大部分看展的民众从大厅走进展示间后,就在入口展示的巨型缂织壁毯前拍照留念。以莫斯瓦纳的植物纤维制作成的缂织壁毯被冠上了「地球的礼物」的标题,是知名设计师为了纪念此次特展所制作。在亚荣看来,相较于莫斯瓦纳平凡的外观,这未免过于华丽,也名过其实。
张先生喝了口咖啡,再次接着说了下去。
漆黑的室内展示间是以聚光灯标示动线,墙面的布置则是利用莫斯瓦纳与其原种的发光性副产物,来创作生物艺术。黑暗中蓝光荧荧,展场彷彿重现了外行星的风景,内侧则展示了莫斯瓦纳的生态、分布区域,并以全像投影展示落尘凝结的原理,全部都是利用植物小组提供的资料制作的。
她向海月的再生利用业者打听后,得知了两项情报。其一是有位老人直到几年前仍经常拜访这个挖掘业者趋之若鹜的社区。对人型机器人疯狂着迷的收藏家出入这个社区并不稀奇,但像李熙秀这样的老人家不仅显眼,加上又总是寻找特定机型的机器人零件,所以业者之间似乎都知道这号人物。其二,莫斯瓦纳异常繁殖事件爆发之前,有人目击某个可疑人物曾推着手推车,独自在挖掘现场四处走动,但因为当时离得很远,加上就只看到一次,所以也不确定那人是否与李熙秀有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那墙面展示,应该算是诈骗等级了吧?就连长满莫斯瓦纳的海月看起来都没有这样了。」
亚荣在记忆中搜寻,最后想起的是在李熙秀的家中看到的人型机器人。李熙秀会出门好几天,然后带着满满的机器零件回来。而海月曾是国内最大的机器人生产地,后来又成为机器人的坟场与废铁垃圾场,同时又是无数再生利用业者挖掘机器人的场所……亚荣推测,过去李熙秀离开家之后,最常来的就是海月。
「说诈欺太严重了,本来艺术就是得渲染夸张。既然是生物艺术,还不都是搞那一套吗?」
近期机器人的组装与零件收集受到严格管制,私人业者多半都消失了,但直到几年前,挖掘海月的废墟,暗地组装机器人并且贩卖的事业相当蓬勃。除此之外,海月虽有不少能带来商机的东西,但可以说有约半数的私人再生处理业者,是把主力放在收集人型机器人零件。亚荣尝试联系的厂商中,也包括了拥有庞大腹地与设备,足以称为机器人重组工厂的地方,可是对方却都对亚荣的问题一无所知。多数业者不是说不知情,不然就是说听过传闻而已,但部分业者却很老实地回答,迷宫科技的张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说得也是,为了让论文照片更美观,也都会弄得五颜六色的。」
「不瞒您说,这里只是还挂着招牌而已,目前处于停业状态。我从去年就在慢慢清理仓库的物品了,但……因为要带您到目前任职的地方不太方便,所以才会约在这里见面。这其实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职业,虽然称不上是非法,但也很难说是合法,算是游走在模煳地带的工作。您也知道,法律严禁制造人型机器人,因此有心之人就把目光转移到海月市的挖掘作业。像我们公司的主要客户多半就是收藏家与狂热份子,而不是实际使用机器人的人。」
为了进行验收,亚荣已经把这些展览都看腻了,但秀彬与允才是第一次看,所以兴致勃勃地一边欣赏展品,一边交头接耳。亚荣看了一下时间,准备动身前往其他地方。
张先生过去曾是迷宫科技的执行长,如今在挖掘业担任经理一职,他有些难为情地向亚荣介绍办公室。
「请慢慢看,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喀啦,黑色贴皮拉门开启之后,一股散发恶臭的油味也跟着扑鼻而来。亚荣随着开门的男人进入建物,从入口开始,塞满置物架的机器装置、零件箱、油漆桶和喷雾等让人目不暇给。兼作仓库与办公室的建物面积并不怎么宽敞,不过因为各种物品已经塞到一个极限,所以给人一种好像不小心会迷路的感觉。男人领着亚荣来到小小的会客室,这里的沙发和桌子周围也都放满了工具箱,所以跟其他空间可说是半斤八两。
「亚荣,妳最近真的好忙啊,该不会又要带什么惊人的发现回来了吧?」
「我是先前与您联系的郑亚荣研究员。」
朴组长咧嘴笑着说。允才回头瞥了一眼亚荣,用嘴型说:「祝妳顺利。」
这次亚荣前往之处,是距离海月复原现场稍远、到处都有老旧仓库与货柜屋零散分布的街道。据说过去如火如荼地进行挖掘作业时,曾有规模接近一整个社区的众多私人挖掘业者进驻。如今年久失修的仓库处处贴着随风摇曳的「歇业」纸张,不然就是打叉的残胶还黏在上头,甚至还有些地方的窗户被打破了。再不然就是没有窗户,或者完全被贴皮遮住,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就算有明亮的阳光洒下,仍甩不掉彷彿在已然毁灭的村庄中行走的陌生感。亚荣略显紧张地环顾四周,后来发现有栋挂着「迷宫科技」小招牌的白色建物,于是停下了脚步。这栋建物就连门铃都已褪色发黄。
亚荣赶紧离开了展示间。结果那人还是没来看展吗?亚荣坐在展示间前,决定再多等一会儿。她暗自祈祷企划负责人千万别认出自己,并故意拿出平板电脑假装在办公,可是却无法集中精神。她浏览着与今天约好见面的那个人来往的信件,接着再次确认恰好在一周前寄来的那封信。
不过,还是多亏了您,我才能听到许多精彩的故事。尤其是大家就莫斯瓦纳是自然植物或人为打造的工具展开争论的事,让人听了格外起劲。既然您询问我的意见,我就这么说好了,我的意见与您的见解一致。探问莫斯瓦纳是自然或人工的植物毫无意义,莫斯瓦纳既是自然的,同时也是人工的。构成莫斯瓦纳的元素均从自然而来,接着在人为介入下,形成了名为莫斯瓦纳的综合体,然后又再次回归为自然的一部分。尽管有人主张,是人类利用了莫斯瓦纳,但相反的,也可以看作是莫斯瓦纳利用了人类。两者密不可分,甚至也没必要区分。可以确定的是,莫斯瓦纳运用适应人类的策略,以追求该物种的繁荣,而人类也曾迫切地需要莫斯瓦纳。换句话说,莫斯瓦纳与人类达到了共同演化。
「那当然。」
我想与您见一面。当然,我们无须促膝长谈,因为该说的都透过书面文字说完了。只不过我们拥有彼此需要的东西,所以我想,我们能在交流的最后进行交换。
「发现什么好玩的,也要马上告诉我喔!」
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却依然不见对方身影,看来应该不在这里,而是在其他地方。亚荣离开大厅,甚至跑到接近特展馆尽头的走廊角落张望,才总算找到那个人。
亚荣把刚才收到的邮件给允才看,刚开始允才只是偏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读信,但读着读着,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把通讯装置还给亚荣,并说:
在阳光无法触及、让人感觉到阴凉的走廊椅子上,芮秋就坐在那隅。外头晴空万里,她却穿着不合时宜的厚重长衣包裹住全身,加上大大的帽檐压得很低,所以看不清脸孔,但亚荣一眼就认出她了。
「为什么要去?已经收到很多莫斯瓦纳的样本了耶。」
「如何?您逛完展览了吗?」
「允才姊,看来我好像得再跑一趟海月。」
芮秋朝亚荣的方向转过头。她的外型上没有任何引人侧目之处,要是没有阅读智秀的纪录,恐怕完全感觉不到她其实全身上下都是机器装置。芮秋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口吻说:
亚荣一边细细思索让人头疼的烦恼,一边确认电子信箱,结果看到有一封稍早前收到的邮件,是来自海月市再生利用厂商的回覆。亚荣等待这封邮件多时,她出声唿唤还在盯着基因体资料的允才。
「肯定都是在胡说八道,我又何必看呢?」
正如众人所知,自二〇六四年开始,透过世界落尘防治协议组织大范围散布的落尘分解剂,使落尘于二〇七〇年五月彻底终结。落尘分解剂消灭落尘的事实,如今已透过无数重现实验与模拟获得验证,成了无庸置疑的事实。娜欧蜜想必也知道这件事。那么,娜欧蜜认为莫斯瓦纳的角色是什么呢?她到现在仍相信是莫斯瓦纳消灭了落尘吗?
「您只要走进去瞧瞧,就会发现相当精采的展示品。挂在前头的缂织壁毯就还不错吧?」
另一方面,排山倒海的邮件之中,也混杂了如地雷般对亚荣宣洩怒火的邮件。普林姆村的故事掀起了意想不到的风波,也造成有关落尘终结的各种假设扩散开来。包括落尘防治协议组织与落尘分解剂不过是跨国诈骗事件,或是地球为了拯救人类而带来了名为莫斯瓦纳的礼物等,大部分都不必认真看待,但关于落尘终结的真正原因,倒是让亚荣有些耿耿于怀。
「那是在欺骗大众吧?」
阿的斯阿贝巴的研讨会结束后,整个研究中心的气氛喧闹不已。秀彬忙着完成要交给国立树木园的研讨会报告,成天望着全像投影的萤幕出神,而在来自山林厅关于莫斯瓦纳基因体的提问轰炸下,朴素英组长也忙得不可开交。亚荣叫出足以填满整个萤幕的基因体分析数据之后,将双手交叉于胸前,全神贯注地盯着萤幕。由于亚荣写的普林姆村文章在学术界广为流传,加上允才要求莫斯瓦纳相关的当地资料,因此各地区的研究人员一併收集了尚未以论文形式发表的资料寄过来,导致植物小组更加忙碌了。来自各区域的莫斯瓦纳标本均被放入袋子中并加上标籤,放置在实验桌上,就连曾在研讨会上寒暄的衣索比亚研究人员也传来如雪花般的信件。幸亏姜以贤所长对于莫斯瓦纳繁殖事件与普林姆村的后续故事非常感兴趣,所以暂时似乎能安心集中火力在这件事上头。
芮秋无动于衷的语调,让亚荣不禁笑了出来,这确实不是芮秋会欣赏的展示品。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採访邀请,路丹一方面深感困扰,但另一方面似乎又乐在心头。尽管亚荣千交代万交代,在娜欧蜜与阿玛拉亲自回应之前,尽可能别和记者见面,但阿的斯阿贝巴的地方媒体似乎已经刊登了好几篇引用路丹说词的报导。能让越多人知道娜欧蜜的故事固然是好事,但问题在于关注并不总是善意的,所以已经有许多人把路丹不太清楚并含煳其辞的部分当成把柄大加挞伐。亚荣只能暗自祈祷,希望娜欧蜜暂时不会看到那些把自己当成箭靶攻击的报导。
「之所以邀请您来这,是想让您见证自己达成的惊人成就。大家都为救世主植物赞叹不已,我却很希望能与人类的救世主见上一面。芮秋,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听说因为收到太多採访邀请,光是要一一推辞就已应付不来。暂时说好由路丹负责所有联系姊妹俩的事宜,不过路丹的嘴巴管得不怎么牢,倒是让我有点担心。」
芮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亚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亚荣露出微笑说:
「啊,这样就没办法了,我们得稍等一下了。」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这里好像太吵了。」
「听路丹说,阿玛拉的健康状况突然恶化,所以娜欧蜜现在去照顾她了。希望阿玛拉没事才好……」
始于海月的机器人失踪怪谈,又勾起了亚荣的其他疑问。假如智秀已经离世,那么在海月种植莫斯瓦纳的人是谁?智秀费尽千辛万苦,究竟是想在海月找到什么?亚荣想到那个长年来在废铁堆中沉睡,却突然被挖掘出来的机器人,以及偏偏在此地蔓延开来的莫斯瓦纳原种,还有从数十年前开始,韩国就不时出现莫斯瓦纳异常繁殖事件的报导……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偶然吗?
「不能把访谈稍微提前吗?这样衣索比亚的访谈要当成出差处理也比较容易,而且大家也很好奇后续的故事。」
虽然有预感芮秋就在某个地方,或许人就在海月附近,但要如何寻找她的下落依然是道难题。这时,天外飞来意想不到的线索,亚荣在调查过往关于莫斯瓦纳的文献时,在「Unigine Database」这个基因体定序共享网站上头,发现有个走访各地并上传该地区莫斯瓦纳基因体的帐号。虽然有很多植物学家会观察自己情有独钟的品种产生哪些地区变异,但早在娜欧蜜的普林姆村故事广为人知之前,锲而不捨地走访世界各地并蒐集莫斯瓦纳数据的人,就只有拥有「Rc」这个帐号的人。
「我和娜欧蜜与路丹约好了,一个月后要在阿的斯阿贝巴再次见面。关于在普林姆村的一切,娜欧蜜已经把能想到的都说完了,她说会把离开之后的遭遇告诉我。尽管关于『兰加诺的魔女』仍留有为数不少的安哈拉语纪录,但要靠翻译器进行调查仍有其限制,既然能听到当事者现身说法,应该能找到更多线索吧?」
意外的是,芮秋回覆了亚荣的信件。或许是因为亚荣并没有向她追问过去,而是以询问植物歷史的角度开启话题之故,芮秋并没有否认自己就是改造莫斯瓦纳的植物学家,而亚荣也进一步请教关于她的植物的资讯,包括如何设计与改造莫斯瓦纳,莫斯瓦纳将落尘耐性DNA载体转移到既有植物的方法是什么,而莫斯瓦纳的原种产生变异后,刚开始是如何像野生杂草般介入自然界等。亚荣甚至向对现代落尘生态学感兴趣的芮秋介绍了主要理论和假设,芮秋对此一方面感到兴致盎然,另一方面又嗤之以鼻。
不过,想到自己说不定已经找到蛛丝马迹,心跳就不由得加快。无论此时在海月的人是谁,那人都必然与普林姆村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莫斯瓦纳异常繁殖现象是近期才收到的报告,说不定那人此时就住在某处,说不定还是距离海月很近的地方。
刚开始互通邮件时,亚荣感觉到虽然芮秋很有兴趣与自己对话,但没有意愿碰面,所以便决定尊重她的意思。不过亚荣的手中有芮秋非知道不可的情报,也有要交给她的物品,所以经过一番犹豫,亚荣主动提议见面聊一聊,没想到芮秋给了正面回应。
阅读允才的邮件与莫斯瓦纳定序结果分析表格,亚荣再度想起了李熙秀。倘若在海月蔓延的植物是在普林姆村诞生的「原种」,还有,假如普林姆村的智秀与李熙秀是同一人的猜想没错,那么异常繁殖事件会不会与几年前消失的李熙秀有关呢?再者,万一……李熙秀是这起事件的肇事者呢?明知这只是天马行空的猜测,但假设李熙秀真的去了海月,她究竟为什么要惹出这种近乎生物恐攻的事端?
「谢谢您今天与我见面。实不相瞒,我原本以为您对这一切发现和变化不怎么感兴趣,因为您早在多年前的落尘时代,就改良植物并将它们散播到全世界,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只是人们后知后觉,对此大惊小怪罢了。我大概把您当成了把植物当消遣的技术人员了吧,但看着您多年来分享的莫斯瓦纳各地区数据,我的想法有了些改变。或许这个叫做芮秋的学者,是带着纯粹的好奇心与求知精神在对待植物。还有,只要能在这过程中更接近真理……无论有谁加入行列,她都不会多加在意。芮秋,对您而言,植物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亚荣看到内容之后不禁噗哧一笑。允才说的也没错,解题的方法有好几种,想前往目的地也有多条路线可走,但她特地跑来温流,并不是因为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亚荣认为她想解决这道问题,并非仅出自身为科学家的好奇心,而是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有关,促使她来到此处的,还有她对那名拥有神秘的过往却突然消失之人的憧憬与好奇心。在此时此刻寻找李熙秀,并不是因为这是最佳的解决之道,而是因为亚荣的心被引向这条路。
芮秋以亚荣难以解读的特有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亚荣顿时有种成为芮秋观测与分析对象的感觉。过了片刻,她开口说:
──我就说吧?找不到的话就赶快回来,因为解决办法不是只有一个。
「普林姆村瓦解后,还有智秀离开后,我剩下的就只有植物了。植物曾经是我的全部,我盼望它们能扩散至千里之遥,最好能覆盖整个地球表面,直到看不见任何人类为止,只是没能如愿就是了。」
就在差不多读完邮件时,亚荣的个人通讯装置也收到了一则讯息。这次也是允才传来的。
芮秋说起了智秀的纪录里没说的后续故事,是关于她自行烧毁温室的植物之后,数十年来在世界各地漂泊的故事。芮秋躲进了成为废墟的种子保管室,将植物的种子改良为落尘耐性种,甚至还尝试利用根部的细菌,好让植物感染耐性基因,以重现森林的样貌。但芮秋不曾像从前一样,定居在某个地点进行实验,因为只要她这么做,就会忍不住想起普林姆村的温室。为了遗忘这份痛苦,芮秋只能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究竟这起事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虽然对山林厅员工与居民感到很抱歉,但海月的莫斯瓦纳异常繁殖事件真的让我很感兴趣呢。下次小组会议上我们再来讨论吧。
「落尘终结后,那些事也都变得无关紧要。我心想,是时候放下我唯一念念不忘的植物了,如今就算没了我,植物也能占领地球,想去哪就去哪。因此,现在就算关掉我身上的电源,被埋在废铁堆也无妨了。后来,就在我寻找死亡的适当地点时,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要是我就这么了结人生,过去那些混乱的心情与情感会到哪儿去呢?我对智秀的情感是被诱导出来的,还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如果是被引导的,为何经过几十年,为何离开温室那么久了,这份心情依然没有被抹去?一想到这里,我就怒火中烧,没办法就这么死去。」
莫斯瓦纳在数十年间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全世界,同时也产生了多次基因变异。相较于原种,野生型莫斯瓦纳拥有更多样的基因型,也具有许多不规则的型态,因此不可能是经过改造的植物。意思是说,这些植物保留了多数不必要的DNA。详细情况还得进一步观察,植物的表现型想必也有许多差异。但海月的莫斯瓦纳原种,却拥有比发生不规则自然突变之前更早的基因体。根据郑亚荣研究员近期提出的有趣假说,在普林姆村的温室诞生的「最初的莫斯瓦纳」,此时正在海月蔓延开来。
「所以您就去了海月吗?」
还有一件事,为什么过去研究人员不知道莫斯瓦纳是经过改造的植物,也是这个神秘事件最令人感兴趣的一点。先前我在会议上向各位提过,在海月发现的莫斯瓦纳与野生型莫斯瓦纳的基因不同,这并不是因为对野生型莫斯瓦纳进行了基因改造,相反的,海月莫斯瓦纳的基因维持了「成为野生型莫斯瓦纳以前」的型态。换句话说,此时在海月扩散的莫斯瓦纳,并不是分布于全世界、尤其以东南亚国家为主的二十二世纪莫斯瓦纳品种。究竟哪一种比较早出现,必须再进一步研究叶绿体基因才能确定,不过暂时我们就把海月的莫斯瓦纳称为「原种」吧。
「想要再次找到智秀的念头,是经歷那种混乱后又过了许久,才做的决定。」
首先,海月的莫斯瓦纳符合我们的预期,并非落尘浩劫前就存在的天然品种。目前野生型莫斯瓦纳基因体已由多家研究室进行交叉确认,并查明最早是以马来西亚栖息种为基础。这意味着,这种植物是经过人工改造的植物,看起来是由马来西亚野生植物的羊毛钩形藤蔓、浓叶菝葜和常春藤,混合了部分葎草属(Humulus)植物,再进一步进行基因改造的。混合各品种并打造出嵌合体的技术,是在二〇五〇年代经常使用的植物工程技术,但大家都没料想到,居然有人会把该技术应用在这种杂草上,而不是特定作物品种。因为海月的莫斯瓦纳品种在落尘期左右就消失了,加上分类学数据庞大,所以人们没有产生太大的疑问,也没当成一回事。
芮秋说话时,嘴角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结果与分析资料表格请见以下附档。
对芮秋的身体状况瞭若指掌的维修人员离开后,要维持机器身体的运作也就相形困难。芮秋曾为此四处寻找失传的技术,中途失去了意识,也曾在某人的帮助下甦醒、逃跑,最后又不知该何去何从。同样的遭遇,在芮秋身上反覆上演。
[海月市莫斯瓦纳样本之全基因体定序结果]
「我有很长的时间一直惦记着她。智秀真的擅自对我的大脑做出了那种行为吗?或者只是随口胡诌的?假如那些话都是真的,这件事又有那么严重吗?那种心情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萌芽的?我一再回想和智秀间的对话,想了又想,然后再次陷入绝望。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我都无法忘记她的话……我的情感本身应该是真实的吧?」
芮秋稍作停顿,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她心想今天又白费力气了,可是取出平板电脑一看,发现允才寄来了一封很长的邮件,是发送给整个研究中心植物组的群组邮件。
「后来,我想起自己有件事其实欺骗了智秀。」
亚荣决定隔天要快马加鞭,进行最后的调查。她对银发村的老人逐一展开保健食品礼物攻势后,才勉强打听到一个事实:七年前左右,李熙秀曾经重返温流,以及她再度为了拥护示威群众,和银发村的老人大吵一架,后来干脆卖掉自己的房子离开了城市。那么,下个目的地就不会是温流,而是其他地方才对,但亚荣对此没有半点头绪。
「那是什么呢?」
某些学者建立假说、进行实验,依其结果做出结论,又或者透过观察累积数据,经过准确的分析,归纳后导出一个理论,这就是单向执行科学的方式。但是发现某种奇妙美好的现象,锲而不捨地追查该现象的证据,或许也是一种有效的科学方法论。亚荣心想,尽管可能遭遇失败,即便大部分会失败,或许仍能在那条路上找到亲身走过后才能发现的惊人真相。
「智秀在温室发现我时,我已经死了。虽然智秀始终怀疑我是自杀,但后来接受了我是自己决定要沉睡数年的说法。但事实上,我确实是选择了死亡。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关闭电源,温室里满满的落尘就会导致我无法起死回生。智秀的出现,是一场我事先没料想到的意外。」
因为妈妈读完妳的文章之后,每天都以泪洗面。
「可是……您后来没有再次选择死亡,不是吗?为了让植物生长,还与智秀小姐进行交易。」
我希望妳能把这故事查个水落石出。
芮秋点了点头。
妳现在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吧。我的意思是,少说有一个以上的区域,都有在庭园里种植莫斯瓦纳的奇怪老人。
「没错,那比较像是藉口。当智秀救活我时,我对她产生了好奇心,这才是真正的理由。我原本打算再次寻死,可是却突然好奇起智秀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禁在意起她。明明她也没有半点想拯救人类的念头,甚至还希望世界干脆就这么灭亡算了,可是却要求我成为救世主。她的厚脸皮勾起了我的兴趣,让我想好好观察她。仔细想想,或许我的好奇心,还有智秀对我怀抱的情感,在本质上是相似的。或许我们一辈子都在好奇彼此的内心,最后却无疾而终。」
落尘时代,奶奶在世界各地流浪,后来才定居德国,有了自己的家庭。当我们问起圆顶城市如何时,奶奶总是笑而不答。
亚荣蓦然觉得,芮秋的眼神与自己儿时在庭园看到的智秀眼神相似。那目光蕴含的情感错综复杂,是由懊悔与怀念交织而成,却又无法断言其中只有痛苦的情感。或许是生命的某个瞬间支撑住她的一生,让她得以活下来,但同时疼痛也如影随形。
为什么我们过去就没想过要去找出原因呢?
「芮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智秀小姐也绝对没有忘记妳。在我小时候,智秀小姐经常会说起植物是设计精密的机器,以及那个让她明白这件事的人。看到智秀小姐注视着在半空中飘散的蓝光,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有种记忆能让人挂念一辈子。我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妳的心意是否全都是被诱导出来的。无论如何,这都无法替智秀小姐的错误辩解。总之,我是这么想的,心和情感都是物质性的东西,在时间的水流沖刷之下,表面就会逐渐磨损,但最后仍然会留下某种核心。这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妳曾经拥有的心意。即便是时间,也无法将其抹去。」
在奶奶的告别式上,我们使用那种藤蔓当作装饰,觉得这对奶奶来说会是很好玩的恶作剧。
芮秋默默地聆听亚荣说的话,亚荣心想,她的眼神看起来好哀伤。
有一次阿姨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找人砍除了藤蔓,结果奶奶大发雷霆。不久后,庭园又再次长满了藤蔓。听说我奶奶偶尔也会坐在那个庭园,同时露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奇怪表情。有一次妈妈半夜去找奶奶,见到奇异的光芒飘浮在半空中,还以为自己见鬼,吓得赶紧逃走了。大家都觉得奶奶是个古怪的老人家。
「智秀在最后留下了一个请求,希望要是晶片持有者后来遇见了芮秋,能替她转达自己的歉意。她说自己因为没说出真心话而后悔一辈子,最后才领悟自己这样太过自私,请求纪录持有者务必替她传达一声对不起。」
我不记得这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年纪太小了,甚至如果不看照片的话,差点连奶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妈妈给我看这张照片时,总会抱怨奶奶完全不整理庭园,老是让奇怪的杂草到处生长。要是找来了园丁,奶奶就会生气。那些杂草不时会越过篱笆跑到邻居家,搞得邻居动不动就对我妈发牢骚。
亚荣继续开口说:
妳看一下附档的照片,是我还是小宝宝时的照片。我想妳应该不会好奇我小时候或我家人长什么样子,所以就用贴图遮住了。不过妳看一下后面,能看到将我抱在怀中的奶奶后头、那片被藤蔓覆盖的篱笆吗?
「我知道智秀小姐生前最后待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能做到,她肯定会设法重返温室,但她大概是抱憾离世了。妳也可以去那个地方看看,或许留给妳的话也……」
正在研究恶魔植物的植物学家,妳就是上传娜欧蜜故事的人吧?我并不是生物学家,也和妳素昧平生,但我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在这里搜寻,发现了「邻居奶奶的莫斯瓦纳庭园」这篇文章。我将文章重新读了几遍,因为我也曾经见过那个场景。
看到芮秋的表情,亚荣停了下来。
但有一篇文章让亚荣想忘也忘不了。那并不是公开发表的文章,而是有人以讯息回覆了以前亚荣在「怪奇传说」上传的匿名文章。
「芮秋,妳还好吗?」
亚荣重重地叹了口气,凝视空中,接着习惯性的连上了「怪奇传说」。虽然目前还没有太多发文,但能看到有人说知道普林姆村,或者说曾经住在普林姆村的文章。当然了,亚荣认为这些大部分都是捏造出来的故事,因为当她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阅读之后,就会发现细节与娜欧蜜的故事有太多出入。
如今芮秋已无法哭泣,但她看起来却像在哭。她的表情,承载了难以估量的时间与情感。顾及芮秋的心情,亚荣默默地将目光移至他处。
可是,亚荣实际来到温流之后,寻找李熙秀的事却一无所获,所以也忍不住开始焦躁。究竟该怎么找到她呢?难道该按照允才说的,趁现在去聘请私家侦探或委托徵信社吗?但假如李熙秀还在世,她会不会对于自己使用这种方式找她感到不快呢?亚荣上传的故事也开始被转发到生物学论坛以外的平台了,她会不会也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又或者,如同娜欧蜜小心翼翼的推测,她早已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见到了……
在娜欧蜜的同意下,「地球尽头的温室」的相关纪录将付梓问世,也会刊载在其他媒体上。亚荣记录了某些故事,但有些则跳过不谈。她认为,不是所有故事都非得公开并且流传于世。即使改造人的身体,最终也会氧化生锈。一切都会陈旧,都会扭曲变形,那么,终有一日会消逝的纪录又有什么意义?亚荣虽尚未理出头绪,但仍决定将这混乱的原貌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明白妳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这也是我们最后相遇的理由。我虽不相信命运,却相信拥有相同追寻的人,註定会在同一条路上相遇。我们都深受那奇异的蓝光吸引,又透过相同的人产生连结呢。妳若是知道了那人的死活,请务必立即通知我。」
芮秋记得娜欧蜜是每晚都会跑到智秀小屋的聪慧小女孩。除了智秀之外,芮秋几乎和普林姆村的人没有任何交流,因此两人称不上很熟悉或亲近,但娜欧蜜听到彼此的消息时,依然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娜欧蜜开心地说:
亚荣请了四天的假来到温流,是因为确信能在此找到剩下的拼图片。亚荣越是深入咀嚼娜欧蜜的故事,并琢磨智秀这个人──身为普林姆村的领袖、善于修理机器,但性格复杂,难以摸清其心思,就越觉得她与自己所想的那个人有所重叠,也就是曾担任机器维修人员、轻蔑那些圆顶城市的英雄,并且在落尘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余生却不断在寻找什么的李熙秀。亚荣觉得很惋惜,无论是李熙秀说起自己在圆顶外头经歷的生动冒险故事,仓库内特别受到孩子们欢迎的机器零件等,如今都已成儿时回忆,所以只留下模煳的印象。尽管目前亚荣只是凭个人感觉,无法证实李熙秀与智秀小姐是同一人,但那天娜欧蜜听完亚荣诉说关于李熙秀的记忆后说道:
「我记得当我朝着温室打招唿时,芮秋会对我挥手。我们当时怎么会觉得她和我们生活在不同世界呢?明明就不是这样的。直到现在,我们才证明了彼此的存在。」
虽然讯息让人很不是滋味,但眼下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收到这种指责也无可厚非。娜欧蜜的证词不只牵涉到莫斯瓦纳这种植物,也包括了原本普林姆村的居民说不定拯救了多数人,以及源自那个温室的落尘耐性种扩散到世界各地的大胆主张。或许,是因为这与倖存的人类所知的真相有太大的落差,所以娜欧蜜的故事才会长期遭到忽视。包括亚荣记忆中散发蓝光的藤蔓植物,海月异常繁殖的莫斯瓦纳,以及落尘时代的普林姆村,如果将这些散落的拼图拼凑成一个故事确实很具吸引力,但唯有拿出合理的证据,它才不会只是一个古老传说。
听到芮秋决定要彻底分解自己的身体时,亚荣并不感到讶异。如今芮秋记得的人,还有记得芮秋的人,多半都已化为尘土。即便是死亡,对芮秋来说也是场实验。芮秋对死亡的恐惧,想必在她逐渐转变为机器的过程中,犹如流水般离开了她的身体。亚荣想道,如今芮秋终将找到她所追寻的平静。
不过,把人类从落尘的手中拯救出来的不是魔女的药草学,而是科学家的牺牲奉献,是他们挺身对抗落尘,日以继夜地研究解决方法,组成协议组织并开发出落尘分解剂。众所皆知,重建靠的不是部分英雄的英勇事迹,而是全人类崇高的齐心协力所达成。希望您别以什么神秘的古老故事破坏了这个严肃的教训。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芮秋的那天,亚荣把记忆晶片交给她,而芮秋则是递出了地图的座标。就算没有言明,亚荣也早已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妳不去瞧瞧吗?亚荣原本想问芮秋,却见她脸色一暗。就算不问,亚荣也知道她早已去过那个地方好多次了。
(……)
亚荣凝视着芮秋离去的背影许久,接着在走下阶梯的同时,订购了前往马来西亚的机票。
您所公开的故事非常吸引人,就像在听有趣的古代传说。它提醒了我们一度遗忘的久远歷史,在不幸的时代下人性的丧失,以及即便身处困境,人类依然怀抱希望活下去,听起来如同魅力十足的传说。
甲洞区苍郁的热带雨林之间,在地球灭亡前曾是颇具规模的山林研究园区,也曾是一群亡命之徒作为庇护所的温室与村庄共同体,但现在却连痕迹都灰飞烟灭了。
亚荣的个人信箱塞满了两派人马的讯息,一派是催促亚荣赶紧把娜欧蜜的故事说下去,另一派则是指责亚荣身为科学家,就应该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某研究人员甚至传了长篇大论,对亚荣大加挞伐。
在娜欧蜜的故事广为人知后,在马来西亚挖掘出山林研究室的村庄残骸。虽然此地区也被纳为重建修复区,但因为尚未正式动工,所以才能进行挖掘作业。当然了,当年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但依然发现了部分构成建物的支柱或地基等。尽管有人主张恢复温室的原貌,但娜欧蜜与阿玛拉并不乐见其成,经过讨论,最后只在那个地点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标志。
可是问题在于普林姆村的共同体生活,除了娜欧蜜的证词,别无证据,因此要不了多久,原先对亚荣的文章排山倒海而来的关注也转为怀疑与指责。娜欧蜜曾拿出温室仅存的一张照片给亚荣看,但那也不过是在幽暗森林中拍下的微弱灯光罢了。根据娜欧蜜的说法,原先住在那里的人们在落尘终结前就已各奔东西,加上落尘终结之后,世界也耗费了超过数十年的光阴才恢复昔日的模样,因此他们肯定也无法确认彼此的生死。亚荣怀着一丝的期待试着联系吉隆坡的研究人员,结果对方却表示这样的庇护所是前所未闻。尽管部分研究人员很积极地替亚荣打听情况,却得知普林姆村所在的区域被划为吉隆坡的重建区,且目前正在进行开发工程,找不到过去的痕迹。
听到亚荣邀请自己一同前往,娜欧蜜回答:
娜欧蜜所说各种具体证词,均与亚荣所知的过往纪录吻合。关于落尘时代的地下避难所、庞大的圆顶城市与小规模的圆顶村,以及对那些遭圆顶驱逐的人们施暴、把具有落尘耐性之人称为「耐性族」并压榨他们等,早已存在无数证词与纪录。亚荣以娜欧蜜的证词为基础做出推论:该温室共同体应该就是被称为「普林姆」(Forest Research Institute Malaysia, FRIM)、位于过去吉隆坡西北方国家公园区的山林研究室村庄。无论是娜欧蜜所描述的地理条件、热带雨林气候,或是研究室与村落并存的独特结构等细节都一致,甚至是原本位于距离都心相对较近的复原林,直到二〇四〇年代后期才转移至稍远处的部分也相同。
「那个地方早就变得与我的记忆截然不同了吧。我真担心会连在梦中都想不起村子的模样呢。亚荣妳先去,再跟我说那里怎么样,能不能想像出普林姆村的模样之类的。」
身处灭亡的时代,以植物研究室为中心的共同体,在该地改良的落尘耐性种植物,以及种植这些植物并将它们扩散至全世界的人。这样的故事,只要是植物学家,任谁都会为此着迷,或者至少也会感到兴致勃勃。
曾是山林研究室的区域,已预定全数规划为莫斯瓦纳的群落生态区,目前一般访客无法进入。由于整座山都被划为保育区,想要进入,还得再申请许可证才行。亚荣下了飞机,搭乘悬浮车在路上奔驰四小时,最后抵达入口时,看到莫斯瓦纳的群落已超越茂盛的水准,几乎是森林的等级了。
她说的没错。「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这个说法是太小看了娜欧蜜的证词威力。亚荣以会勾起众人好奇心的故事为主,将内容加以浓缩后上传到生态学论坛,表面上是希望能提出关于落尘耐性种植物的新假说,没想到反应非常热烈。
「您说是为了进行学术研究吧?知道规则吧?请别擅自离开路径,要是没有跟上指引机器人,警报声就会响起。第二次警告时就会直接罚款。请小心,这里严禁採集标本。如果想进行採集,就必须另外申请许可证,但您所带来的许可证没有盖章呢。」
「万一这件事属实,不只是我们学术界,全世界都会闹得不可开交。」
「请别担心,我不会伤到植物的一根汗毛的。」
允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
亚荣从员工的手中接过许可证。对方带着怀疑的眼神打量亚荣,从抽屉取出指引机器人,接着打开管理室的侧门走出去。员工说,这个机器人没有特殊功能,只具有监控访客是否脱离路径的功能。亚荣心想,起码也给她看个地图嘛,但员工的脸上满是不欢迎访客的神情。亚荣恭敬地向员工点头之后,走入登山口。
「允才姊,怎么样?不觉得这是足以在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的故事吗?这可是彻底改写落尘生态学的基本前提耶。假如落尘耐性种的植物并非自然适应,而是有人刻意塑造出来的结果,还有,要是我们觉得讨厌的杂草实际上具有减少大气中落尘的作用……光用想的就觉得好惊人。」
上山的路上,附近看到的更多是蕨菜、石苇、椰子和橡胶树等马来西亚的野生植物,而不是莫斯瓦纳,但随着山丘的地势突然陡峭拔高,在大树逐渐减少的区域开始,树木也跟着稀疏起来。此处曾经是枝叶繁盛的丛林,但开始进行重建修复工程后,似乎将树木全都砍除了,剩下来的树木也全被莫斯瓦纳的藤蔓缠绕,难以看出原来的样貌。
娜欧蜜所分享的普林姆村故事,意义凌驾于个人歷史之上。亚荣至今也难以用具体的字眼来说明,但她能确定的是,这段歷史并非只和莫斯瓦纳这种植物交缠在一起。亚荣最先把普林姆村的故事告诉了允才。刚开始只是用电话大略交代了一下,所以当面讲的时候,允才很专注地听亚荣诉说来龙去脉,一句话都没说。后来亚荣要允才亲自阅读证词全文,把档案传给她之后,允才却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亚荣在凌晨左右传了讯息,但只跳出对方已读的标记,没有收到回覆,于是她打了通电话给允才。
亚荣弯下腰来,再次绑紧了鞋带,这座山丘的整体轮廓也开始映入眼帘。
客房服务机器人再三推荐新上市的罗勒三明治,亚荣送还机器人后,将身子靠在床头,累积三天的疲劳顿时全部涌上。她去了阿的斯阿贝巴的生态学研讨会,见了路丹和娜欧蜜,也从娜欧蜜的口中听到惊人的证词。在返回韩国的飞机上,亚荣将访谈逐字稿读了好几遍,虽然娜欧蜜已经同意公开,但她依然很苦恼是否真的应该把这个故事告诉其他人,但每一次阅读证词全文,亚荣就越确信自己应该公开这份纪录。
如今莫斯瓦纳的藤蔓几乎覆满了山丘。由于视野没有任何遮蔽,若是还留下什么建物的残骸,应该老早就看见了,但山丘上却只见杂草丛生,草虫鸣叫不断。突然,有阵风吹了过来,亚荣的鼻子发痒,忍不住打起喷嚏。接着,她稍微停留在原地,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莫斯瓦纳。娜欧蜜的故事在脑中反覆播放无数次之后,村庄的景象彷彿歷歷在目。想必会馆就在那下方,而学校和图书馆应该就在这附近吧。
──还剩下一天呢,再等等吧。
亚荣再次漫无目的地爬上山丘,接着偶然碰上了地势较为缓和的区域,这才看到了此趟前来的目的地。无法辨识形体的建筑物,也彻底被繁盛的莫斯瓦纳包围了。
该早点听允才的话吗?可是这样就能找到人吗?就算韩国再小,也有很多找不到的人,更何况在这个小地方还有失踪人口呢……亚荣陷入了沉思,但过了一会儿仍不服输地回传:
仅有破碎不堪的残骸与小小的标志,证明了温室曾在此处。这些痕迹极不起眼,很可能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但对亚荣来说,意义是如此明确清晰。
──所以啊,当初我说要替妳物色私家侦探时,妳就应该要答应的嘛。虽然会花点钱和时间,但这地方就这么丁点大,还怕找不到人吗?
一切的故事,均是始于此处。
到了第三天,亚荣最终先搁下寻找李熙秀一事,提前回到了下榻处。哪怕只有一人知道她的去向,亚荣也会想尽办法查清楚,并决定之后要往哪里去,但好像真的都没人知道,所以亚荣感到很茫然。她坐在床上打开手机,看到允才传来的讯息。
晚霞缓缓拉下了布幕,在这里却见不到莫斯瓦纳散发的蓝光。它随着时间而演化,失去了原来的光芒,然而,亚荣站在缓缓降下的夜幕前想像那些蓝光点点──曾经在智秀的庭园看到的孤寂发光粒子,彷彿此时也在轻轻飞舞着。
亚荣从一开始就没有对银发村的那群老人抱多大的期望,因为就算现在还有人记得当时的事,应该也没人会知道李熙秀的行踪,结果还真的不出她所料。就算小心翼翼地试探,也只得到冷漠的一句:「我不认识那种人。」尽管当亚荣说自己儿时住过这里时,有些老人会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听到她说自己在找李熙秀这个人时,十之八九态度都会转为冷淡。
她弯下膝盖,藤蔓触碰到身体。亚荣伸手去感受土壤的触感,也压低头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她听见了草丛间窸窣的声响,也嗅闻到青草的香气。浅浅的墨色慢慢渲染山丘,来自悠远过去的感觉牵住了亚荣的心绪。
亚荣没时间触景伤情,她忙着在温留四处打听李熙秀的消息。她只是十二岁时短暂在这城市住过,要寻找非自己亲人的邻居奶奶并不容易。李熙秀的住家早已消失无踪,原来的位置上多了一家手工艺品的店舖,但就连这家店也已关门大吉,只剩下招牌还挂在门口,加上附近的居民是不久前才搬来的,所以对李熙秀这个名字是一无所知。
现在,亚荣能描绘出人们曾在此地安身的生活。
阔别十五年回到温流,银发村附近多出了亚荣当年居住于此地时所没有的新住家,曾是静谧住宅区的温流村,也有不少餐厅和服饰店进驻。与亚荣的记忆相符的,大概就是银发村与温流村之间的小溪、重新上了漆的老旧木桥等等。听说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功绩者主要居住的银发村陷入了管理不当等多项争议之中,时间久了,大多数的功绩者都迁至其他地区了。如今温流失去了闲适郊区的风景,成了忙碌运转的繁华都市。
夕阳西下的夜晚,晕黄的灯光接连在窗框中亮起,植物亦如阖上的雨伞般纷纷下垂,空气中则由飞舞的蓝光点点填满。一间既不是位于地球的尽头,更不是在宇宙的尽头,而只是坐落于某座森林的玻璃温室,有好些温暖的故事,在玻璃墙之间穿梭来去,直至夜深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