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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普林姆村

独自行动约两周时,我爬到了能仰望温室的山丘上,结果发现了某样东西。那是台遭到废弃的无人机,却和哈露与我经常在森林捡到的机型不同。我伸手碰了一下,似乎启动了它,但随后它又发出啪的一声关闭了。这会是从外头飞进来的无人侦察机吗?

但我一直都对这个说法存疑,加上我知道自己耐性很强,所以好奇心最后战胜了恐惧。听说那个地方有各种奇花异草和机器设备,但为什么有那些东西?芮秋成天在温室里做些什么?她管理有剧毒的植物却能安然无事,真面目又会是什么?

我把无人机带去给哈露看,但她马上就露出「这没什么」的样子摇了摇头。

开始独自行动之后,我对先前很少去的后山丘产生了兴趣。山丘上有芮秋的温室,但我从没在近处看过温室长什么样子。哈露相信大人的说法──如果跑到那附近,就会因为可怕的植物喷出的毒而中毒丧命──所以很害怕靠近温室。

「妳看这边不是有画两个三角形吗?据说只要有这个标志,就是属于我们村子的无人机。除非是故障,不然把它重新放在原本的位置也无所谓。因为放着无人侦查机不管,它就会自行靠太阳能充电。」

听说哈露的伤势最少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我很喜欢侦察的任务,所以很想独自前往,大人们却担心我会像哈露一样发生意外,所以再三劝阻。不过,我们说好了要让我在村子里做些简单的跑腿工作,而观察森林变化的工作,则由其他大人分组负责,同时会再增加一台无人侦察机。虽然我为短时间无法自由地在森林穿梭感到惋惜,但戴妮答应我,只要等哈露的伤势好转,就会允许我们去进行侦察任务。

「一定要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吗?」

哈露带着彷彿已在欣赏展览般的作梦表情说道。

「嗯,稍微偏离没关系,但还是放在差不多的位置上比较好,这样才不会脱离固定的侦察路线。如果不太清楚,也可以拿去给智秀小姐。」

「等落尘完全消失,就会举办戴妮的特别展览。那些都是具有重大歷史意义的画作,换句话说,人类将会知道,这个时代并不是只存在着不幸,我们也有日常生活,有平凡的人生。」

一听到智秀小姐的名字,我突然很好奇她用这台无人机做什么,不过我还是没有亲自去找她的勇气,所以我决定按照哈露说的,把无人机放回原来的位置上。

我曾在会馆看过戴妮在纸张上素描的模样。本以为她是在描绘工作用的示意图,但她会不会是在作画呢?哈露说,戴妮经常会使用在废墟找到的美术材料描绘村庄的景致或人脸。

隔天早上我带着无人机来到了山丘上,却想不太起来原来的位置,所以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发现自己跑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我面前的是坐落在参天高树之间、反射着阳光的温室。那是个沿着层层银色框架往上镶嵌大片玻璃的温室,而喷水器、灯光和通风装置就挂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我停下脚步,注视着玻璃屋顶下目不暇给的植物──沿着墙面摆放的众多巨大花盆、形形色色的果实、香草、插在土壤中的白色名牌、灰白的枝干蔓延到天花板的橡胶树、缠绕其上的紫色藤蔓,以及掌状叶片足以包住一整个人的不知名植物。

「要是别人看到自己的画作,戴妮就会大发飙,能看到画作的人就只有我。」

我顿时精神为之一振。我竟然跑到距离温室这么近的地方,要是再靠近一些,搞不好会被臭骂一顿。我开始往后退,可是却感觉脚边撞到了什么,原来是一台小巧的机器在地上打滚。我捡起了这个有着小狗模样的玩具机器人。

回家之前,我不断用眼角余光偷瞄堆放戴妮的画作和美术用品的房间。面向客厅的墙面有一扇窗户,但那上头也拉上了窗帘,所以看不到内部。哈露耸了一下肩膀。

「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拿起针线,把被哈露丢在一旁的破裤子和T恤缝好。哈露说自己的手很不灵巧,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针线活。这倒也是,毕竟落尘浩劫爆发之前,要是有简易缝补的工作,也都是交由机器人处理,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看到我把缝得工整的衣服递了过去,哈露忍不住赞叹,不过见到我露出了笑容,随即又把那表情从脸上抹去。

只是个机器人,而且又是不小心踢到的,但我还是对小狗感到有些抱歉。可是,待我定睛一瞧,发现小狗的腿不断地动来动去,好像想跑到哪去,应该是因为有只腿掉在地上,所以才没办法行动自如。

哈露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一点,而我的内心也平静许多。不过,就在她把装在圆罐内的硬饼干递给我时,我不禁想起了那群在新山遇见的耐性种女人,心头也跟着一沉。

「是受伤了吗?」

哈露用斜眼瞟了我一眼,最后咯咯笑了起来。真是个情绪反覆无常的孩子啊,不过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哈露。

我检查了一下机器狗的腿,把它插进原本应该在的位置上。我施了点力道按下去,小狗的腿便发出喀哒一声,顺利接了上去。

「妳自己还不是从树上掉下来……」

我将机器狗放在地上,它便朝着某处开始奔去,而我也跟在小狗的后头走。过去因为这条路与温室相通,所以我和哈露侦察时总会避开。机器狗来到了一个破旧不堪的小屋,跑进了屋内。

「妳在这森林中过了一无是处的人生耶。」

透过整个敞开的木门,我看见智秀小姐就在里头。她站在工作台前,将头发盘成高髻,戴着护目镜,双手则是拿着工具,似乎正在修理无人机。

「不会,也没想过要为了摘果实而爬到树上。」

智秀小姐转过头来,轮流看着机器狗和我,还有拿在我手上的无人机,接着再次看着我。

「不然妳会爬树吗?」

「嗨,娜欧蜜,我还是第一次在这见到妳呢。」

听到我酸她,哈露不满地嘟起嘴巴问:

我正想要出声问候,但见到智秀小姐如此陌生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反而咧嘴露出了傻笑。智秀小姐呵呵笑着说:

「爬到那么高,结果却一无所获嘛,而且果实最后也是无人机摘回来的。」

「那个无人机,妳可以帮我拿进来吗?」

「没有,就只看到无人机飞来飞去。」

每朝小屋内跨出一步,就能闻到浓浓的机油味。置物架上堆满了机器零件,地上则是有圆滚滚的机器人在原地打转,四处撞击不知用途的机器。铁鎚、老虎钳、螺丝、钉子、铁丝等混杂在一起,散落在桌面和地上,挂在墙面上的收音机则轮流发出了叽叽的噪音与难以听懂的马来语。

「所以妳看到了什么?」

「怎么?妳喜欢吗?」

「妳知道不久前无人侦察机常常在森林边界发现外部人士的踪迹吗?我也很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大人都不把详情告诉我们。戴妮也老是支支吾吾的,所以我在想,说不定爬到高处会看到什么线索。

智秀小姐用一副饶富趣味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则是无法将目光从小屋的一切移开。这里被施了有别于外界的魔法,假如森林是芮秋的实验室,这间小屋就是智秀小姐的实验室。

我思索着两人之间那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感,接着想起我对阿玛拉的矛盾情感。我对阿玛拉感到愧疚、感激,但偶尔也怨恨她。想必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也在戴妮与哈露之间日积月累、逐渐滋长。

那天晚上,阿玛拉听着我叽叽喳喳地说着关于小屋的一切。

哈露与戴妮、亚宁、米丽儿和其他人在圆顶的外头四处漂泊,最后找到了遭到封锁的研究室村庄。我原本以为哈露与戴妮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很久了,但她们拥有的,是更近似共患难的革命情感。

「智秀小姐说啊,通往村庄地下仓库的通道也在里面,里面有好多第一次见到的无人机……」

「大家知道剧场不是搜索对象,所以才会跑来,可是也没有撑太久,因为那些军人破门而入了。听说当时戴妮的妹妹也被抓走了。因为我陷入了恐慌,所以戴妮抓着整个僵住的我往外逃,直到我们离开吉隆坡,才又遇见了其他耐性种人。」

关于智秀小姐的机器狗,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修好受伤的小狗,还有智秀小姐称赞我的手艺,这些事我全都很骄傲地说给了阿玛拉听。就连智秀小姐说只要我想去,随时都能在进行侦察任务的途中过去小屋玩,还有警告我说,如果随便乱碰作业用的机器零件,可能会被截断手指的事也都说了。

落尘浩劫爆发后,军人挨家挨户进行耐性测试的传闻四起,哈露的母亲带着她去了剧场。无处可去的演员、躲避测试的女人,全都聚集在遭到封锁的剧场与火势扑灭后的休息室内。

阿玛拉细细咀嚼智秀小姐给我的陌生果实,说:

从剧场的工作人员口中听到戴妮即将举办个人画展的消息后,原本哈露还很苦恼该不该去看展,这时落尘浩劫却骤然降临。一转眼,演出和展览会全都取消了。原本生机盎然的吉隆坡街道顿时充满了逃难之人的哀号,而后则由静寂填补了其空缺。

「我们是负责栽培的,所以经常会去小屋见智秀小姐,但从来都没被邀请到里面去,因为她讨厌别人看到自己在工作。」

戴妮在哈露经常跑去的剧场担任舞台管理人员,也与剧团一起负责舞台设计,再靠这些收入来支撑个人作品的创作。哈露跑遍了整个吉隆坡,对在舞台上表演的音乐剧演员充满了向往,所以也曾参加童星的甄选,但受到国籍的限制,要加入剧团并不容易。尽管如此,哈露仍一有空就往剧场跑,而演员和工作人员也都觉得这样的哈露很是可爱。戴妮看到哈露时也会露出莞尔一笑,但她的身材高大,加上天生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所以哈露还满怕她的。

「真的吗?可是她直接叫我进去耶。」

「因为我住在吉隆坡的时候,很想参加音乐剧的演出,我每次都会跑去剧场,所以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戴妮。当时我只觉得她是个很可怕的人。」

「那是因为妳还是个孩子。智秀小姐对待大人和孩子的态度不同。她经常和戴妮起争执,特别是温室设备没有得到妥善维护时,她的态度就会变得相当犀利尖锐。根据戴妮说的,领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她看似敦厚亲切,但需要做重大决定时,却又冷静到近乎无情。」

哈露听了我说的话之后再度安静下来。我问哈露她是怎么和戴妮认识的,因为我很好奇非亲非故的两人何以形成如此复杂的关系。哈露则是很反常地用略为气馁的口吻回答:

无论是犀利尖锐或是冷静到近乎无情,我都完全无法从今天见到的智秀小姐身上感觉到,所以只觉得阿玛拉说的话听起来好奇怪。阿玛拉对一脸不可置信的我说:

「她是在担心妳,因为阿玛拉对我也是这样。明明担心得要命,可是表面上却凶巴巴的。」

「不过,她除了对待孩子亲切,也是个深思熟虑的人。」

「戴妮老是过度保护我,她本来也反对把侦察森林的任务交给我,因为担心我会碰上还活着的野生动物或入侵者。这话不是很好笑吗?那由其他人负责侦察就不危险喔?」

「姊姊好像在说自己不是孩子一样。」

「她没说什么。她本来就不会跟我们说妳的事,也不是会说别人坏话的类型,这妳不也知道吗?」

「我和妳不一样,是个大人啦。智秀小姐会让妳进入小屋,多少也是因为妳年纪还小,娜欧蜜。」

我怔怔地看着哈露,碰到这种情况,她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阿玛拉边说边耸肩。虽然阿玛拉是十七岁,只比我大上三岁,但主要都是和村里的大人一起工作、同进同出,所以好像在短短几个月突然变成了大人似的,而且,她也比在外面漂泊时看起来要健康多了。这样的阿玛拉给我很可靠的感觉,但也有点陌生。阿玛拉虽然是我独一无二的姊姊,但在村子的大人眼中,却是个做事全力以赴、表现出色,因此备受疼爱的老么。这让我见到了阿玛拉有别于过去的一面。

「那……戴妮现在还在生我的气吗?」

虽然我只觉得自己的个子矮了一点,从不觉得自己年纪还小,但总之如果能进入智秀小姐的小屋是孩子才有的特权,那就算把我当成小不点也无所谓,因为那间小屋实在是太迷人了。

「妳摘的那个已经摔得稀巴烂了,无人侦察机飞上去摘了别的果实回来。以防万一,我试着剖开来看,结果发现都已经腐烂了。不过,我可以确定果实是最近才长出来的。大人们说这种现象从来没发生过,所以会试着分析看看。」


「果实怎么样了?」

那天之后,我就开始往智秀小姐的小屋跑了。虽然巴不得每天都去,但我担心智秀小姐会嫌我烦,所以决定一周只去两次。当我去小屋时,智秀小姐多半都在工作,但也有许多时候是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沉思。无论手边在做什么,只要发现我,她就会朝我挥挥手。智秀小姐会询问我村里的人过得如何,给我看她用废墟带回来的零件组成的机器,或者要求我说些有趣好玩的事情,接着一边用绳子打磨金属表面,一边听我说过去一周发生的琐碎日常。后来她还会拜托我帮点小忙,像是要我从置物架上拿各种零件,或者替她把掉在森林的无人机捡回来,我觉得自己彷彿成了智秀小姐的得力助手,所以心情很好。

哈露的房间要比我和阿玛拉一起使用的房间要小多了。一张床,还有一个衣物乱成一团的篮子就是全部了,而床与墙壁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哈露说我可以坐在床上,所以我很扭捏地坐在床沿,而哈露则是坐在地板的草蓆上。哈露解开自己腿上的绷带确认伤势,接着又一边发出闷哼声,一边重新覆上绷带。我不确定哈露是不是想和我对话,所以默默地待在一旁。哈露稍微瞪了我一下,最后脸色才缓和下来,问我:

某天我跟着智秀小姐来到距离温室非常近的地方。进入温室之前,智秀小姐先穿上了防护衣,我则站在玻璃墙前,结果碰巧与正在替植物浇水的芮秋四目相交。我整个人都吓呆了,但芮秋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移开了视线。听说她是个植物学家,所以我原本想像她应该会穿着白袍,可是她的全身上下却被暗色的连身长袍包住,整个头部也遮了起来,除了眼睛之外,几乎看不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很奇怪,那双眨眼时总会散发奥妙光彩的浅褐色瞳孔,倒是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那个房间是戴妮的房间,她绝对不让其他人进去。因为里面塞满了画作和美术用品,所以戴妮是睡客厅的床。虽然自从对我发火之后,她好像就窝在自己的房间角落睡觉了。」

听到我说看到芮秋时吓了一大跳,智秀小姐噗哧一笑。

哈露和戴妮的家是一间木屋,有个小巧玲珑的客厅、两间寝室和洗手间。客厅的角落放了一张木床,而房门前则用白色胶带挡着。虽然我觉得那很容易就撕下来了,但我并不想这么做。

「那丫头有点怪吧?我第一次见到时也吓到了。」

「好啊,进来吧。」

听到智秀小姐称唿芮秋为「那丫头」也令我吃惊。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智秀小姐和芮秋为何会在这个村庄定居?是谁先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决定保留这个村子?虽然内心好奇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又觉得,随便过问就连村民都不太清楚的细节,这样太失礼了。

哈露叹了口气,说:

智秀小姐也讲了和村民一样的话,说进入温室会非常危险。

「我可以进去吗?」

「温室内的落尘浓度非常高,甚至普通的耐性也难以承受。我们很小心不让落尘外洩……但谁知道呢?最好别走进温室。」

「……」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反正我具有完全耐性,所以应该没关系,但还是点了点头,说自己绝对不会进去。因为在兰卡威时我们就已充分上了一课,就算具有耐性,暴露在高浓度的落尘环境中也不是个好主意。不过,芮秋成天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难道她具有超级无敌的耐性吗?

「等一下。」

我试着想像芮秋和我是同一类的人,好比说像我一样是被研究室当成实验品,后来逃了出来,又或者是在外头遭到猎人追杀。虽然满脑子都是好奇的事,但芮秋不会走出温室,而我又不能进去,所以也没有交谈的机会。每当我问起关于芮秋的问题时,智秀小姐好像都会迴避。我不禁心想,温室内的世界似乎是个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拥有专属运作规则的地方。

「谢谢妳拿来给我,那拜拜。」

智秀小姐经常会和大家分组前往邻近的废墟。在村子里四处侦察的无人机,都是用从废墟带回来的故障机器人或者废弃机器改造而成。

我一拿出点心篮,哈露便轮番看着我和篮子,然后接了过去。经过短暂的沉默,哈露对我说:

「能看到的都已经全被浪人扫光了,所以我们就只去剩下废弃品的地方。因为要是有人察觉普林姆村的存在,事情就难办了。在废墟走着走着,就会产生非常奇怪的想法,觉得自己好像在挖掘他人的坟墓,在上头建立自己的人生。自从发生落尘浩劫之后,世界上的矛盾好像比从前更多了。」

「阿玛拉要我拿东西过来给妳。」

我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马上就理解了智秀小姐说的是什么。生与死并存,或许普林姆村正是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所。每当发现疑似昔日居民的痕迹、老旧的衣物或生活用品时,我都会忍不住猜测他们去了哪里,现在是否还活在世上。

「喔……妳怎么来了?」

就在哈露几乎痊癒,轻松散步也不成问题之际,智秀小姐很难得的来到山丘下的会馆。她从篮子内取出了什么,结果聚集在一起的大人都发出了惊叹声。我探头一看,原来是咖啡豆,只见夏安大唿小叫:

隔天站在哈露的家门口时,我觉得有点紧张。我先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哈露从开启的门缝探出头来,一脸迷惑不解地问我:

「哇,这是哪里找到的?」

我很不情愿地答应了阿玛拉的提议。虽然我不觉得哈露会欢迎我的到来,但想起哈露的腿已经肿了好几天,还一脸失魂落魄地坐在家门前的椅子上,不免觉得她有点可怜。

「当然是芮秋在温室里栽培的。因为我说想喝新鲜的咖啡,几乎是跪下来求她呢。」

「娜欧蜜,不如妳去照顾哈露一下如何?」

就在大家忙着凑热闹、赞叹不已的同时,阿玛拉拿来了不銹钢水壶和有缺角的杯子,说要表演煮咖啡的仪式给大家看。这是我们儿时在故乡时经常见到的仪式。当故乡的人邀请客人来访时,总会先摆桌设席,之后花上几小时煮咖啡,再将爆米花等零食放在盘子上,拿来接待客人。虽然这里既没爆米花也没有瓷壶,不过看到阿玛拉生起火,将咖啡豆放在平底锅上烘炒,再用衣索比亚的方式煮出咖啡分给大家,莫名地想起了过往,心情也变得怪怪的。

接着,阿玛拉对我说:

不幸的是,咖啡难喝得令人皱眉,但阿玛拉泡咖啡的实力不太可能这么快就退步,所以问题应该是出在咖啡品种或栽培地点。但是,能在这种地方喝到刚泡好的咖啡,而不是即溶咖啡,大人们依然心怀感激,没有人表达任何不满。我把难喝的咖啡当成宝贝般小口啜饮,再次对芮秋充满了好奇。听到智秀小姐说要在这种地方喝新鲜咖啡的荒谬请求之后,她却想尽办法达成了。这位植物学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戴妮也真是的,平时总是以队长自居,可是碰到该拿出大人的样子时却又很孩子气。哈露会做出有勇无谋的事情来,还不是为了想获得戴妮的认可吗?」

从一大早村里的气氛就很不寻常,听说凌晨时无人侦察机在森林附近发现了可疑的人物。幸好烟雾弹及时启动,所以那个外部人士再度离开了。假如不是一开始刻意来寻找村子,是很难发现这里的,所以听到有人跑来打探,心中仍不免会产生疙瘩。哈露说,以前也偶尔有猎人听到关于村子的传闻后找上门来。因为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迹,所以大家都很安心,可是他们又出现了。

哈露看到戴妮不仅不担心,反而还责怪自己,更加生气了。后来阿玛拉跟我说,自从那天之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超过一个礼拜都没跟对方说话。

「戴妮说以后绝对不要去森林的边界,已经下令让无人侦察机去巡视森林的边界了。」

「这个村子没有医生,妳明知道这样,还做出这么愚蠢的行为?妳竟然以为自己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还能平安无事?这是妳的错。」

哈露边说边耸肩。

夏安提着急救箱跑来,以非常凝重的表情检查哈露的伤势,接着说哈露的腿骨严重骨折,并恐吓她往后一个月别想要踏出家门。戴妮则是问完哈露受伤的原因之后大发雷霆:

「不过,无人机是懂什么啊?这可是守护村子的机会。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边界侦察工作要执行得更加彻底。」

我还来不及喘口气,就立刻跑回村子里去找大人过来。大人们面露讶异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我,接着听到我以气若游丝的音量说出:「请、请帮帮哈露……」之后,整个村子也跟着掀起一阵骚动。

「然后妳又会摔断腿。」

哈露的身子随即往下坠落,而我惊慌地大叫着跑向哈露。我的心脏彷彿瞬间停止了。真是谢天谢地,哈露没有掉落在坚硬的地面,而是掉在成堆的松软落叶上头。但她好像摔断了腿,因此只听见她不断呻吟,却怎么样都站不起来。

「妳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直到哈露爬到树顶,以非常稳定的姿势抓住树干,并笑嘻嘻地看着我时,我这才稍微安下心来。但,意外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就在哈露将手探向树枝尾端要去摘取果实时,一只脚踩着的树枝应声断裂了。

哈露虽然嘴硬,却掩藏不了自己紧张兮兮的神情。

哈露耸了一下肩,接着说要自己去把果实摘下来。尽管我一再劝阻,但她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能不帮忙,所以我就在树下铺好落叶,并设置了一张安全网。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哈露爬上椰子树,但她的身手倒是十分敏捷,甚至让人感到讶异,她这种看起来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怎么这么擅长爬树。

我能感觉到村里的气氛开始有些人心惶惶。虽然眼下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听到大人们在商量,如果有入侵者跑到村子附近时该如何对应,是不是应该从现在开始配置作战武器,所以我也开始感到不安。虽然并没有寄望这个村子能成为无懈可击的庇护所,却也没想到危险会直逼眼前。

「总之……我反对,这太高了啦。」

我和哈露重新开始执行森林侦察任务之后,依然有空就往智秀小姐的小屋跑。很奇怪,在村子时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安感,在我走进小屋的那一刻就消失了。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智秀小姐很少和大家打成一片,又对机器以外的事物不怎么感兴趣,却能成为这个村子的领袖。智秀小姐是给人安定感的人,是发生问题时,无论如何都会替你想法子解决的那种安定感。

听到哈露这番突如其来的说教,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智秀小姐基本上从一大早就开始上工,但偶尔也会很晚才回家。碰到她外出的日子,我就会在小屋的周围散步,欣赏位于山丘上的温室。即便是在明亮的大白天,温室也随时灯火通明。我在观赏攀爬温室墙面生长的奇异植物时,不时会碰见在玻璃墙另一边的芮秋,虽然我能看到的,永远都只有她的一双眼睛。

「哎唷,妳果然很胆小耶。要是只会张大嘴巴在树下等果实掉落,妳很快就会饿死了,只有攀爬到树木上头争取果实的人,才能在这险恶的世界存活下来。」

「芮秋,妳好吗?」

「不行啦,戴妮要我们把果实带回去,一定是说如果看到地面上有掉落的果实再捡回去,不是要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摘。」

我试着透过玻璃墙面向她搭话。我曾经看过智秀小姐站在温室门前,透过喇叭与芮秋对话的样子。因为最外层的玻璃门很薄,所以就算没有开启喇叭,声音也能穿透。芮秋只简短地回了句「嗨」,但声音给人一种低沉文雅的感觉。第一次听到芮秋的声音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总觉得她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属于其他世界、宛如魔法般的存在。芮秋和我唿吸着相同的空气,拥有透过空气传递过来的声音,让我觉得好神秘。

「我们要不要爬上去?要是妳在下面帮忙,应该能更轻松地摘下来。」

有一次,我让透过小门进出温室的机器狗咬着一张纸条送去给芮秋,上面写着「不久前菜园种植的香草香气真是棒呆了」。后来我才知道它本来是儿童用的玩具机器人,是智秀小姐从废墟捡回来并加以改造的,用来与芮秋互相传递简单纸条。原因就在于如果要亲自进入温室,要穿上防护衣,还有很多需要注意的繁琐细节。每当小狗往返温室内外时,都必须经过两次空气浴(air shower)。我就经常抚摸小狗沐浴过后光滑的背部。

虽然我很怀疑那句话是要我们亲自把挂在那么高的果实摘回去,但总之哈露显得跃跃欲试。哈露和我试着扔掷地上的石子,想要把椰子给击落,也尝试用长长的木棍晃动树枝,甚至还操控经过的无人侦察机试着摘下果实,但最后都以失败收场。哈露评估了一下从地面到果实的高度,然后说:

智秀小姐说我可以替小狗命名,所以我看着狗儿已经磨损到透着黄铜色的鼻子,替它取了个名字叫做「草莓」。我很好奇机器狗能不能听懂自己的名字,但我看它刚开始几次都没反应,直到某一天开始,只要我喊一声「小莓!」它就会用银色的小短腿从草地上飞奔到我面前。

「戴妮说,如果在森林发现任何果实就要带回去。」

我也曾在来到温室附近时听见智秀小姐和芮秋在对话。假如谈话内容不能让谁听见,她们应该就不会那样毫无顾忌地交谈,可是听到她们的谈话内容后,我又觉得自己像在偷听。两人先是针对食用作物进行了热烈的学术讨论,接着又说要检查温度维持装置和冷却机,后来两人又突然像被浇了盆冷水似的突然尴尬起来。我认为两人之间关系不太平衡,芮秋对待智秀小姐的态度,以及智秀小姐对待芮秋的态度明显有差异。每当智秀小姐离开温室时,芮秋都会以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她的背影许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目睹了不该看见的场面。

刚开始我还没看出来,所以哈露很沉不住气地用手指了椰子树的扇叶中间。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出哈露想要我看什么。原来是树上挂着嫩绿色的椰子啊,几天前经过时还没看到有任何果实呢。哈露看着我说:

「妳是怎么和芮秋认识的呢?」

「娜欧蜜,妳看那边,那棵树的上头。」

从温室回到村子的路上,假如我这么问起时,智秀小姐就会略显慌张地说:「喔……妳为什么好奇这件事?」然后试图转移话题,但见我锲而不捨地追问,她就用平时俏皮的态度回应我。

尽管我经常会想像迟早必须离开这里的那天,但内心深处却很能理解阿玛拉的心情。

「我们是偶然认识的。嗯,虽然很想再跟妳多说一些,但除了说是缘分之外,也很难多做解释。那丫头给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差,所以我本来觉得她性格很糟,是说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变就是了。」

「娜欧蜜,就算要死,我们也死在这里吧,我们永远都别离开这里。」

「那现在两位是朋友吗?」

偶尔,阿玛拉会在入睡前对我说悄悄话。

「某种程度算是吧,怎么了?」

慢慢的,我也喜欢上与哈露一起侦察的工作。虽然哈露并没有表现出来,但似乎也在我面前越来越放松了。当哈露急忙做出手势,说自己发现重要的玩意,要我赶快过去时,我就会迅速跑到她那边。碰到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我们好像真的在进行什么机密任务。虽然所谓「重大发现」不过就是森林的指标性树木样貌有些异常、树木底下长出了蘑菇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但是在这座村庄外头时,我们从来都没被赋予过这样的任务。因为再也不必抽血,因为每天晚上不必紧张兮兮地入睡,所以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自己有要完成的任务,就好像这个村庄很需要我似的。

「我很好奇妳们是不是朋友。」

雪莉从小声带就受伤了,所以无法发出声音。虽然有时会用笔谈,但平时她会交错使用马来式手语与家人之间常用的手势。哈露和我向雪莉学习如何用手语对话,侦察时也会用上。尽管野生动物都因落尘死光了,森林内实在没有什么能造成威胁的生物,但我们认为,一旦发现入侵者时,彼此就能用手语沟通。

「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吧?」

我则是说了落尘浩劫爆发之后,我跟着父亲前往地下避难所,接着某一天突然被押送到兰卡威岛屿研究室的经验。虽然有很多耐性种人的孩子差点被抓去研究室,但他们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成功逃离那个地方,因此听到我诉说自己的逃脱记时,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同时专注地边听边点头。尽管我是碰到入侵者攻击兰卡威的情况才获得逃生机会,但孩子们似乎觉得故事因此更加惊险刺激了。

我并没有否认,而智秀小姐短暂陷入了沉思。看到智秀小姐一脸复杂的表情,我正打算转移话题,这时她开口说:

在学校遇见的孩子们各自说了自己的故事。哈露是在韩国出生,但跟着从事贸易的父亲辗转于各国,后来在马来西亚住了几年。米丽儿来自山西省,玛乐蒂来自雅加达,雪莉说自己从小生长在距离普林姆村不远的吉隆坡近郊,却从头到尾对这个村庄的存在一无所知。孩子们是跟着家人来到这里,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被独自留了下来,所以很少有人是和家人住在一起。

「这个嘛,我对芮秋……该怎么说呢?我们之间出了点差错,可能是一开始就这样了,又或者是某一刻才开始纠结起来。那大概是我的错,但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内负起责任。」

大家都称唿身为领袖的她为「智秀小姐」。听其他孩子说,是因为同是韩国出身的哈露这么喊她,后来这个称唿就如流行般传开来了。智秀小姐是个各方面都引人好奇的神秘人物。无论是她机器维修人员的身分,把任何人都不得接近的温室当成自家出入,又或者是她彷彿罩上一层面纱的过去。尽管各种传闻满天飞,包括说她是圆顶城市的逃兵啦,又或者迄今仍是遭到通缉的杀人犯等等,但也无从得知真相是什么。要是从远处看到智秀小姐那冷漠无情的表情,就算有人跟我说她过去杀了好几个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看到我露出不明所以的迷煳表情,智秀小姐咧嘴一笑。

智秀小姐说话时,我从她的脸上同时读出了自信与苦涩,也因此对露出矛盾表情的她产生了兴趣。我很好奇,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接触人群的智秀小姐是怎么成为这座村庄的领袖,还有很少下来村里的她,成天都在山丘上做些什么呢?

「这是私事,跟村子一点关系都没有。芮秋和我虽然是朋友,但也有某种合约关系。还能怎么办呢?芮秋负责照顾植物,而我以维修人员的角色协助芮秋,并且在发生纠纷时负责调停,各做各的事啰,这样就够了。」

「这些是非攻击用的。地下仓库也堆了很多会使人致命或受伤的机器人哟。」

说完之后,智秀小姐伸手拨乱我的一头自然卷发。这时她望着我的温柔眼神,是她与芮秋说话时不曾流露的。每当智秀小姐看到芮秋,经常会露出好像被什么所迷惑,但同时又带着不安与混乱的表情,就像她恨不得当场逃跑似的。

「不过,这些无人机没有武器耶。」

看着她的表情,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我眼中的好人,对他人来说可能不是。说不定智秀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在我眼中是好人,在芮秋眼中却不是。

初次在近处见到智秀小姐,也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阿玛拉说,和大人一起栽培作物时,偶尔会见到智秀小姐这位领袖,但我都来快两个月了,也没亲眼见过她本人。由智秀小姐负责上课的那天,她用手推车装了各种保管于地下仓库的无人机和机器人零件过来,让我们有机会亲自摸摸看。智秀小姐的课程很受大家欢迎,虽然我在侦察时就经常看到无人机,但其他孩子不同,所以他们兴致高昂地在机器周围东看西看。

那天整个上午都在下雨,我和哈露原本要到森林地势较低处去确认指标性树木,但夏安说如果现在下山,雨水和泥泞会弄脏衣服,所以劝我们别去。我们就在会馆的遮雨棚底下欣赏雨景,栽培组则是为了防止温室漏水而到处跑来跑去,看起来好不忙碌。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忍不住思考,大人为什么要刻意在走向灭亡的世界打造学校这类地方呢?包括我在内的孩子们多半都是边打着哈欠边上课,但站在黑板前的大人却总是干劲十足。我不禁觉得,这或许是他们寥寥无几的乐趣之一吧。经营学校的原因,不是因为孩子们需要学习什么,而是因为教导的行为本身赋予了大人存在的价值。

落尘导致气候发生剧变。这座森林原本是热带雨林区,并不适合栽培作物,但落尘造成了沙漠化,所以天气和土壤都发生了变化。可是天气的反覆无常出人意料,让大家深感困扰。听去废墟探险回来的人说,村子外头的天气就更异常了。

「世界都要灭亡了,大人却老是教我们一些没用的东西。」

记得在兰卡威的研究室时曾偷听到一些话。当时研究人员说国际协议组织正在研究降低落尘浓度的方法,既然全世界最杰出的一群人正在脑力激盪,想着要如何拯救世界,想必很快就会想到方案。那些方案后来怎么样了呢?全都失败了吗?又或者大家改弦易辙,把方向改成了竭尽一切保住圆顶内的生活?

我们每三天会上一次学。阿玛拉已经超过十六岁,因此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去学校,但她喜欢听课更胜于在菜园工作,因此都会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听课。学校是以从前用作幼托机构的空间改造而成,图书馆内则有以入门马来西亚语和英语写成的书籍。那些大人会轮流以自己最拿手的主题准备课程,曾担任护士的夏安就教我们如何在受伤时做紧急处置,亚宁则传授山林药草的相关知识及十种马铃薯的料理方法,这些对生活都非常有用。可是,有些大人却准备了马来西亚的邻国歷史,或是基础微积分等当下看似毫无用处的课程,导致哈露每次上完课都会不满地嘟哝:

天空像夜晚一样幽暗阴森,雨滴如子弹般倾泻而下。一股寒意袭来,我稍微缩了缩身子,而哈露靠在我身旁的椅背上睡着了。不管外头是否下起倾盆大雨,哈露都静静地酣睡着,看起来就像在和煦阳光下午睡似的闲适自在,让我看了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除了马来西亚当地的作物之外,芮秋也改良了各式各样的品种,所以我们有幸能欣赏来自世界各地的食材。当然,主要栽培的品种是固定的。我们是以黑豆、小扁豆、能磨成粉的谷物嫩芽与马铃薯等为主食,也曾经在废墟找到辛香料与食用油,但却因食用变质的油而吃坏了肚子。食材是由所有人共同管理的,而在废墟找到的营养胶囊依然是主要的营养摄取来源。不过,碰上作物大丰收的日子,我们就会烹调添加香草的新鲜食物来吃。

到了下午,看到天空逐渐放晴,我和哈露从座位上起身。

出乎意外的是,全体村民齐聚一堂的情况并不常见,只有一个月两次正式召开的村民会议,其他顶多就是随时集合起来做各自的工作。不过,戴妮倒是常常号召大家一起分享晚餐。虽然没办法打造出落尘浩劫前的丰盛菜餚,但村里有不少人对烹调充满了热情,只要是吃的,都会想拿来料理看看。

因为地面很潮湿,每当抬起脚时,都有泥泞沾黏在鞋子上。就在我们距离今天要确认的指标性树木越来越近时,哈露突然用手拦住我。

大人们每三天就会在会馆集合,将分解剂分装到小型水桶中,而哈露和我就负责搬运水桶给住在距离村庄中心较远的人,或是凌晨就开始上工的人。戴妮得知我具有完全耐性,告诉我可以不必另外饮用分解剂。

「妳看那边,有脚印。」

「万一真的给了他们,妳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这个村子吗?用于制造分解剂的植物只有这里有耶。」

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小型动物的脚印,但过去我没有在森林见过任何动物,只有一开始四处徘徊寻找村庄位置时,曾看过动物的尸体而已。但动物的尸体不可能留下脚印,这就表示出现了某种生物。难道是因为这里的落尘浓度下降,所以动物再次出现了吗?

我曾不经意地说:「村庄外头逐渐死去的人也应该很需要分解剂吧……」结果哈露一副觉得我不谙世事似的斥责我:

「嘘──」哈露示意我别出声,然后藏起了身子。我们听见了某种沙沙作响的声音。我也跟着哈露压低身子,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哈露指着脚印延续的方向,是朝着森林地势较低处,分隔祝福之森与外界的边界。虽然脑中想起戴妮交代我们别去边界的事,但我和哈露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持续往森林下方移动。我想立刻知道脚印是什么动物的。哈露在脚印消失之处驻足,而我则是躲在树干后头,并试着把哈露拉回来。

碰到不必去侦察的日子,我就会去帮忙把分解剂分给大家。来到普林姆村的第一天,亚宁给我的那罐饮料就是能分解体内落尘的药物。虽然我对于它的疗效是似懂非懂,不过来到这座村庄并开始饮用分解剂之后,阿玛拉的健康状况确实改善许多。分解剂是维持村庄运作的魔法之一,仅有极少数的大人知道制造方法,当然也严禁外流。

那里有一只长得像狐獴的动物。

有些任务无法靠无人机处理,像是在森林四处走动、观察植物变化的工作。哈露不时会从智秀小姐那儿带回检查清单。据说在森林的特定区域,有着具指标性的树木,它们多半是在落尘摧残下死亡的树木,但有些植物却罕见地显现起死回生的可能性。不畏落尘,坚毅地撑下来的植物生长到菜园以外,对整座森林造成了影响,因此偶尔会看见停止成长的植物突然冒芽生枝的现象。慢慢地,这座森林描绘出一幅非常独特的风景。在落尘的摧残下死亡的森林多半干瘪发黑,叶片全数掉落、枝干嶙峋,但这座森林的一草一树均绿意盎然。它们虽没有持续生长,但也没有变得干巴巴的,而是呈现静止状态。最重要的是,在这座森林中可以见到霉菌或腐朽木墩等微生物的痕迹。就算没有风儿吹拂,也能时而目睹窸窣摇曳的落叶,或是悬挂在树枝上的蜘蛛细丝。

哈露以向雪莉学的手语问我要不要将牠生擒活捉,带回村里去,我点了点头。要是去叫大人过来或唿叫无人机,那只动物肯定会逃之夭夭。哈露小心翼翼将背包往前拉,取出了网子,狐獴正在抠弄表面长了青苔的岩石。

哈露和我每周会去侦察森林四次。虽然哈露说侦察是处理村庄机密的重大任务,但在我看来比较像是跑跑腿而已。像是把大人交付的物品从村庄的这一端运送到另一端,将电力耗尽后坠落的无人侦察机从垄沟或溪谷裂缝救回来,溪谷水位降低时向大人报告,还有确认山丘后头的发电厂是否正常运作等各种杂事,全都包含在我们的「侦察」范围内。若是具有相当危险性的工作,则交由智秀小姐管理的无人侦察机解决。

就在哈露接近狐獴的那一刻,我看到狐獴的眼睛闪烁着异常的光芒,于是着急地大喊:

「我在外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等一下!小心那个……」

哈露瞥了我一眼,接着转过头对我说:

哈露惨叫了一声并往旁边滚落,我则晚了一步才扑向狐獴,但同时在泥泞上摔了一跤。我以为自己抓住了狐獴,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痛。狐獴竖起了脚爪,朝我的手臂勐力抓挠便逃脱了。我瞬间有种直觉,那并不是有生命的动物。

这里却迥然不同,这里有许多植物生长,人们也不必穿防护衣,还能活蹦乱跳地四处走动。外面的世界被死亡盘踞着,这座村庄却有令人无法理解的奇异魔法庇护。

哈露跟着狐獴跑走,而手臂上鲜血流个不停的我也跟着哈露跑过去。我们越来越接近森林的边界了,转眼间狐獴却消失了踪影。我环顾周围。

「我……在外面的时候,那小小的胶囊对我们的性命很重要。真的饿到不行时,我甚至还想直接把泥土或砖块拿来嚼。不管是野生动物、虫子或路边的杂草,只要还活着,我肯定就会全部吃掉,可是外面那些动植物也都死光了……」

我长期在废墟生活锻炼出来的直觉甦醒了──这里有陷阱。某处传来旧式车辆会发出的那种引擎声,就在边界的外头,两片森林之间的道路。我再次拉住哈露的手臂,藏身在树木后头。

哈露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洋洋得意,又好像在等待我的感叹之词。我怀着些许哀伤的心情说:

这里有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在。

「我们主要还是吃营养胶囊啦,再说了,要取得香辛料或油之类的也很困难,毕竟没办法在这变出所有食材。不过,作物的收成慢慢增加了,而且大人们打算扩大菜园的规模。虽然温室旁的研究室都已经荒废了,不过他们好像打算整修之后拿来当栽培室,那么,说不定以后就不必再吃营养胶囊了。」

有两个身穿防护衣的陌生人在森林边界移动,但因为他们戴着安全面罩,所以看不到长什么样子。他们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是来追捕耐性种人的猎人吗?又或者……

我问完之后,哈露噗哧笑了出来。

我从口袋取出圆圆的烟雾弹,朝那些人的方向丢了过去,接着按下无线信号机的唿叫钮。我得把无人侦察机叫来,拜托,现在立刻过来吧……

「那这里就不需要吃可怕的营养胶囊啰?」

烟雾弹炸开的同时,周围雾气瀰漫,那些人不知对彼此唿喊着什么,展开了行动。我听见脚步声,并暗自祈祷他们千万别发现我们,但在一片烟雾之中,我却和已经来到跟前的蒙面人对上了眼神。说时迟那时快,我赶紧抓着哈露的手臂没命似的往上跑。这群入侵者大声喧哗,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在后头追赶我们。

「每到了要种植作物的时候,智秀小姐就会到温室领取植物幼苗,然后用手推车带回村庄。因为现在季节变化不显着,所以是由过去有园艺或种菜经验的大人依照气温来判断何时该种植。虽然我也不太懂,不过会先把嫩芽分装在数十个浅碟中,再把它们种到土壤里。虽然工作很繁琐,但因为落尘的缘故,几乎没有虫害,照顾起来并不困难。杂草不具有落尘耐性,所以几乎看不到,到了採收期,村民都会一起来帮忙,把东西储存起来,并做成料理分给大家吃。」

烟雾越来越浓烈,看不清眼前有什么。我撞上树木,整个人在泥泞里滚动。全身上下都沾满了落叶和泥巴,就连脸上也不例外,视线都被遮住了。我听见喀啦喀啦的滚动声与发射声,噪音从四面八方袭击耳朵,甚至无法分辨声音来源,随后则传来了无人侦察机的射击声。

哈露耸了耸肩。

我抓着哈露躲在草丛后方,我们在烟雾中竖耳细听脚步声,并尽可能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然后我看到有只小动物从我们身旁经过,正是那只狐獴。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我也很好奇,不过我们几乎没人见过芮秋本人,我也只有在侦察森林时,偶然见过几次她在温室玻璃墙内的身影而已。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只能相信智秀小姐说的,这一切都是出自芮秋之手。」

我正打算伸出手臂,哈露试图抓住我的手腕。

「改造?这些植物全部吗?」

「不行!」

「这些全都是芮秋在温室改造的。从温室带来的植物,即便外头有落尘也能生长得很好。」

我奋不顾身地一跃而出,抓住那只狐獴,感觉到它身上金属光滑的质感。它勐力转了一圈并刺向我,随即我发出了惨叫声,肩膀被划伤并大力撞击到地面,剧痛无比。在烟雾中,砲火与雷射武器的射击声全部混在一起,就像置身在一场噩梦之中。

我很尴尬地站在垄沟之间欣赏高及腰部的作物。这些植物是如何在落尘的侵袭下还能存活,还长得如此茁壮呢?我们看见一群人站在茂盛的作物之间,正在用耙子将草聚拢在一块,跟在我后头下来的哈露没好气地说:

某些画面与眼前的景象重叠了。我和阿玛拉砸破研究室玻璃逃跑的那天,一群人潜入圆顶胡乱扫射……

我偷偷地观察一下哈露的反应,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斜坡。

我的眼前逐渐模煳,却无法分辨究竟是烟雾引起的,抑或是我已逐渐失去了意识。

「娜欧蜜,妳来这边看也没关系。」

有只带着湿气的手碰触我的肩膀,我很费力地睁开了眼睛。此时震耳欲聋的噪音已经停止了,让人感觉无比漫长的时间也结束了,迷濛的烟雾已经散去。

哈露悄声警告我,但正在菜园工作的亚宁倒是朝着我大力招手,吆喝我走下去。

「娜欧蜜、娜欧蜜!」

「不可以靠近作物。要是随便走来走去,踩烂了那些作物,妳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摇晃我肩膀的是阿玛拉。我发现智秀小姐的身影就在阿玛拉的肩膀后头。智秀小姐拿着枪,一脸严肃地对周围保持高度警戒。

究竟他们是如何把这么多树木砍下来,打造出这么大一块地的呢?有一侧全是进行室内栽培的塑胶温室,里头栽培了芋头、地瓜、香蕉、薏仁、山药和香草。发生落尘浩劫之后,我不曾在圆顶外头看到如此生机盎然的植物,所以看着这幅景象感觉就像在看资料画面,或已有多年歷史的风景画,感觉很奇妙,没有半点真实感。

阿玛拉一边尖叫,一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而我则是将狐獴紧紧地搂抱在怀中,出声唿唤智秀小姐。

我和哈露踩着犹如阶梯般的扁平木块爬上山丘。一来到后山丘,眼前随即出现了惊人的景致──是一大片沿着缓坡开闢的农田。哈露称唿这个地方为菜园,但这个说法实在太小看这个面积了。

「智秀小姐!」

「走吧,我带妳去看这村子最酷的地方。」

智秀小姐露出吃惊的表情,来到我的身旁。

戴妮和哈露是什么关系呢?她们两个一点都不像,所以应该不是家人,但就在我暗自纳闷的时候,哈露突然转过身说:

「这个,是跟那群人一起来的。」

「那当然啦……不过我可先说啰,一旦戴妮知道,接下来我也会知道,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看到我的手臂被狐獴的刀刃划得伤痕累累,阿玛拉发出了尖叫声,但我连呻吟的半点力气都没有。可能因为一直被我用全身压住,所以狐獴现在一动也不动了。尽管智秀小姐看到我的伤势后吓到了,但她仍迅速地接过狐獴机器人,用绳子绑好之后,再将我搀扶起来。

听我说话时,哈露依然将双手交叉于胸前。

那群入侵者被无人机的枪射死了,尸体的胸口上可以看到满满射穿防护衣的弹孔,安全面罩底下的皮肤也因为缺氧而变成紫色。智秀小姐思考着该如何处理尸体,后来说他们的体内也许有追踪用的人工植牙,所以决定让尸体随着森林山涧漂流。夏安将尸体的脸毁容之后,同时移除了防护衣上的个人标志。

「也不是那样,这真的是机密。我们说好只跟几个大人说。他们想知道我们在哪儿获得这个村庄的情报,还有怎么找到这里的。」

哈露很担心戴妮又会发飙,斥责我们做出了有勇无谋的行为,但戴妮倒是称赞我们很勇敢。

「妳觉得我现在是在开玩笑吧?」

「不过妳们还是别再跑到边界附近了,往后会另外派侦察组过去。」

哈露正视着我,似乎一时没听懂,但很快就咯咯笑了起来。

不出所料,狐獴是个间谍机器人。智秀小姐将机器人的晶片拆解之后,彻底关闭了电源。村里的人都很惊讶我居然能看穿那只狐獴的真面目,但这是因为我经常看到智秀小姐的机器狗,所以马上直觉那不是一只真正的动物。

「那……是机密。」

「娜欧蜜,妳表现得很出色。多亏了妳,我们才能得知入侵者是什么来歷,知道他们是来自哪里,又带着什么样的企图。」

我冷静地说:

智秀小姐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妳和阿玛拉是怎么找到这的?之前是待在哪里?」

「不过,我觉得最庆幸的还是妳活下来了。每件事都要靠结果来论断,所以我得说妳做出了睿智的判断,但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是因为狐獴的刀刃被磨钝了,所以妳才能保住小命,假如刀刃很锋利的话,妳早就上西天了。而且,它也可能是炸弹机器人。娜欧蜜,下次妳必须逃跑才行,知道了吗?妳确实拯救了我们村子,只是……」

像哈露这样的孩子闹脾气根本不算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赖在这里不走,不过我似乎没必要说得太过直接,让哈露的心情变得恶劣。见我一言不发,哈露倒是突然失去了挖苦的兴致。她问我:

虽然我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在称赞我,但至少智秀小姐在说这些话时是用温柔且哀伤的神情望着我,所以感觉还算不坏。最重要的是,我帮助了整个村子和智秀小姐的事实令我开心不已。

「就算妳看我不顺眼也没办法,如果要回到外面的世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大人们没有把入侵者的详细情报告诉我们。在开村民会议时,戴妮只说入侵者是偶然来到这座森林,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森林的存在特地找来的。许多人认为她没有说真话,认为戴妮隐瞒了什么,孩子们也没有尽信这番说词。

听到我的回答,哈露显得很意外。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并说:

「戴妮才不会说谎,她干嘛要对我们隐瞒真相?」

「我知道了。既然接受了我们,我就会好好做。」

「不是啊,她一定是不想给村子造成恐慌。要是大家吓得离开村子,就不能继续栽培作物了啊。况且调查入侵者的人是智秀小姐,搞不好戴妮收到的情报有误。」

虽然很讨厌哈露说变就变的态度,但同时又觉得她就像是有些不懂事的妹妹。我冷静地回答:

「那你觉得智秀小姐现在是在说谎吗?」

「那样就叫拷问?村子的规则是很严格的,想要存活下来,就非那样做不可。」

「怎么?难道智秀小姐说什么,我们就必须傻傻相信?」

哈露听到我略为夸大的说词后,似乎感到很惊讶,不过她稍作思索,随即像是理解了什么,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说: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了好一阵子,但我觉得这些对话等于是在重复大人之间的争辩。

「真的啊,他们绑住我们的手腕、蒙住眼睛,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要杀了我们,突然就拿出武器……简直是生死一瞬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戴妮要把侦察的工作交给我,我才想问好吗?」

根据哈露所说,人们刚开始在这个村子定居时,曾有些猎人偷听到耐性种人之间的传闻而跑来。尽管一场战斗就终结了这件事,但也有人因为当时的突袭而死亡。据说戴妮身上那些明显的伤痕,也是当时交战时造成的。哈露耸了耸肩说:

「少扯谎了,戴妮干嘛拷问妳啊?」

「那时戴妮把我关在家里,但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因为我也会加入战斗。」

「妳好像误会什么了,我并没有收买戴妮,反而还被拷问了一番。」

村子的气氛再也不若以往。有人责怪那些去废墟勘察的人,主张都是因为他们行事不够小心,才会导致外人得知村子的存在,否则根本不可能洩漏出去。即使废墟勘察组每次都会更换成员,村民还是在会馆争得面红耳赤,非得要分出对错不可,直到戴妮出面调停,整件事才勉强落幕。

我觉得哈露只是像其他同侪孩子般在虚张声势,但至少她的眼神看起来非常认真。虽然我不认为村里的人会把机密交给乳臭未干的孩子处理,但说不定过去真的有人将情报转手卖出。那么,哈露这么具攻击性的态度也就能说得通了。我双眼注视着哈露,无奈地说:

有一天阿玛拉带着哭得红肿的眼睛回家。亚宁和夏安为了温室彻夜灯火通明会置村子于险境一事,起了争执,后来夏安对阿玛拉说,妳们姊妹俩不也是在森林徘徊时,看到温室的灯光才找来这里的吗?原本阿玛拉只在一旁静静观战,但毕竟她也不能说谎,于是便回答说是,结果亚宁莫名地对阿玛拉发火。

「侦察是件大事,必须经手重要机密,可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做。把这种任务交给妳这种外来的,谁知道会惹出什么事。」

「妳不也是因为那个温室才活下来的吗?妳的立场是什么?现在才说要来关掉温室的灯吗?」

「什么收买?」

在此之前,我原本以为大家视温室为神殿,但实情并非如此。大家虽然景仰温室这个空间,但同时又对它非常反感。

「妳到底是怎么收买戴妮的?」

哈露说了以前的事给我听。在我和阿玛拉来到这里的几个月前,曾经一连下了四天的暴雨。许多作物遭水流沖走,也有些住家的屋顶塌陷,而最大的问题就是发电厂停电了。尽管废墟勘察组去找来了修理发电厂的零件,但复原进度缓慢,村民必须在完全不使用电力的情况下苦撑。不仅置身黑暗时无法开灯,食材也全数腐败,加上帮浦无法启动,所以每次都得去溪谷打水。

接近傍晚时分,哈露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而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在她旁边,于是像根竹子似的静静站在她前面。哈露瞪着我说:

大家都没办法好好地洗个澡,所以每天看到彻夜开着灯的温室,越来越多人心生不满,甚至有人说植物难道比人更重要,这种作法根本是本末倒置。智秀小姐说这是村子与温室之间所订立的合约,断然驳斥了人们的不满。切断温室的电力是不可能的,即便村民饿着肚子入睡的夜晚,温室也时时灯火通明。温室给了村子希望,而村子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欣然同意这笔交易。

哈露介绍了某些人的名字,但某些人却略过不提,说明建物时也一样。简言之,就是她毫无诚意。要是她说明时肯亲切一点,要把先前那些接二连三的资讯塞进脑袋也会容易得多,但哈露似乎真的是迫不得已才会接下这门差事。总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只得乖乖闭上嘴巴跟着走,而这似乎惹得哈露更加不爽。

入侵者出现之后,我再次感觉到普林姆村并不是个安全的藏身处,但更让我痛苦的,是小小的分裂使这个村庄瀰漫不安的气息。尽管哈露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没事啦,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但我担心这些分裂终究会留下不可抹灭的伤痕,并彻底摧毁这个地方。

哈露朝着在住家外头的人挥手问候。这些人停下手边的工作,在看到我之后大吃了一惊,但他们与周围的人窃窃交谈,后来也朝我挥了挥手。看来村子有新入住者的消息即时散播了出去。有些人在一旁操控无人机,有些人则在设置作业用的机器人,让我不禁好奇他们是怎么把这些机器人带到深山来的。既然村里有电灯和小型电子产品,想必在这能使用电力。


我忍不住想,阿玛拉害我必须和这个不友善的伙伴搭档行动,她可要好好给我说说有关村庄的详细情报了。

每当感到痛苦不堪时,我就会跑去智秀小姐的小屋。即使各种内忧外患袭卷普林姆村,但智秀小姐的小屋和温室却像是另一个世界,与下方的村子拉开了些许距离,可是,就连这个地方的气氛也发生了变化。小屋内开始逐渐堆满众多武器,搁置在工作台上的机器,怎么看都像是具有杀伤力的无人机,十分吓人。

「除此之外,要做的事还多着呢,现在没办法一一说明给妳听。」

智秀小姐用收音机接收来自外界的讯号与消息,听说有些圆顶城市或村里的人会经营个人广播频道。有一天,因为收音机出现太多杂音,所以我完全听不懂是在说些什么,智秀小姐则是从头到尾表情阴沉,后来站起身对我说:

「妳口中的任务,是戴妮刚才说的……侦察森林吗?」

「娜欧蜜,我们现在马上到村子里去,快点。」

「这里是学校和图书馆。未满十六岁的孩子们每三天要上一次课,碰到上课的日子,就能免除各自的任务,所以到时妳最好还是参加,要是翘课熘去玩,妳就有更多工作要做了。」

在会馆集合的人个个面露凝重地听智秀小姐说明。听说强劲的落尘暴风正朝着森林逐步逼近,强度将会越来越勐烈,但事前防范的准备时间至多也就十天。

哈露沿着山丘往上走了许久,接着在与会馆规模相仿的建物前停下脚步。单凭外观难以看出这栋建筑物是什么用途,虽然有一块像是作为运动场的空地,却不见有任何孩子在上头跑跑跳跳。

「我计算过路径,非常确定它会经过这片森林,从现在开始大家必须中断手边的作业,着手进行暴风防范工作。」

哈露隔着几步之遥走在前头,同时一直用生闷气的语调说明村庄的每个场所。办公室、餐厅和医疗室位于会馆附近的平地,而住家则是沿着山丘零星坐落。公用建物多半是以砖头建造,住家则是木造为主,但所有建筑物均被高树环绕。先前是被蒙上眼睛带到村庄,所以目前还无法得知我的确切位置在哪,但至少知道这里是森林极深处,还是海拔极高的地区。村庄的幅员要比想像的更为广阔,虽然人数并不多,但以目前看到的住家数量来看,容纳数十人绰绰有余。

落尘暴风,是落尘达到局部饱和状态时扰乱气流的移动现象。无论风有多强或是否挟带雨水,这种异常增生的落尘暴风,都会吞噬所经路径上的所有有机体。暴风就是导致许多圆顶城市灭顶的罪魁祸首。我虽然没亲自体验过暴风的威力,但透过周遭沉重的气氛就能略知一二,那是无法阻挡的死亡暴风。

我又没有拖拖拉拉,所以觉得很委屈,但我还是静静地跟在哈露后头。

恐惧与不安开始在村子里扩散开来。截至目前为止,村子都捱过来了。村里有具有落尘耐性的植物、分解剂,也有带有耐性的人,只是,谁也不知道村子能不能承受更强劲的落尘,还有这些宛如魔法般的植物,又是靠什么样的原理具有落尘耐性的。普林姆村是个无与伦比的奇迹,但奇迹二字也意味着无从得知其根源。这个庇护所,是建立在不稳定的地基之上。

「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快点跟上来啦。」

村民放下了所有日常工作,进入封锁准备状态。窗户和门缝全都用橡胶堵上了,整个村子成天充满橡胶的焦味。有些人主张原本建来当避难所的地下仓库应该会很安全,但也有些人说,要是外部空气流入地下,所有人就会遭到歼灭,因此很难决定该怎么做。我们採收了所有作物,包括未成熟的果实,并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防护罩,但面对来势汹汹的落尘暴风,看起来实在太过不堪一击。人们试图尽一切努力来驱逐心中的恐惧,但这份迫切感反而增添了不安的气息。

哈露很明显并不欢迎我加入这个村庄,但似乎是顾及戴妮,所以竭力避免形之于外。等到戴妮离开去找其他女人,沉默便笼罩在我与哈露之间。哈露用正在闹脾气的小脸瞪着我,而我已许久没遇到打从初次见面就对我充满敌意的同龄孩子,所以显得不知所措。

在智秀小姐的拜托之下,我将无人侦察机回收之后去了小屋,结果听到山丘上传来了争执声。声音是从温室那边传来的,智秀小姐就站在温室的玻璃门前冲着芮秋发火。虽然无法听到她们在争执什么,但光是看到这幅情景就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我把无人机放在小屋就赶紧逃回村子了。

「妳应该听说了,这是新进来的孩子,往后妳就和娜欧蜜一起侦察。两人一起行动,要是碰到意外状况,也能应付得更好。妳负责带娜欧蜜熟悉环境。」

两天后,智秀小姐推着手推车出现,推车里装满了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这种植物具有耙状叶片、长有小刺与细长的线根,外观上毫无特殊之处。旁边还放着装了手套的篮子。「现在要种这个?准备封锁都来不及了,到底是在想什么?」

听到戴妮的话后,孩子不悦地嘟起了嘴,但没有回答。

夏安以不可置信的表情大肆抱怨,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但智秀小姐和戴妮两人经过一阵激烈辩论之后,最后拍案增加了这个新的工作项目。

「不是要妳别去森林边界了吗?」

「人家说,这种心情就叫做『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结果这长得还真像稻草啊。」

「还不是因为太突然了!我可是忙着在巡视边界呢。」

哈露戴上手套,用手捏起藤蔓植物,露出狐疑的表情说道。智秀小姐说明碰到这种植物很危险,一定要戴上手套才能触摸。

这时有个孩子打开会馆的门进来。她的个子比我高上一些,拥有一头黑发、象牙白的肌肤与浑圆的眼睛,给人很可爱的感觉,可是却一脸气唿唿的。

刚开始仅以村子为主,到后来则是必须在整片森林大规模种植这种藤蔓植物。这项作业动员了全村的人,就连孩子们也推着小型推车,跟着在森林各个角落跑来跑去。

「妳叫做娜欧蜜吧?妳会负责其他工作。正好有个孩子能和妳配成一组。之前就要她早点过来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哈露,过来这边。」

我戴上手套,将藤蔓植物搬运到森林时,偶然目睹了夏安与智秀小姐起口角的场面。

阿玛拉点点头之后,加入了在会馆角落整理菜园工具的那群女人。

「我们总得知道原因才能做出决定吧?难道我们只能对芮秋言听计从吗?她是雇用了我们吗?就因为妳和芮秋说一句『它能保护村子』,我们就必须相信吗?」

「就像昨天说的,阿玛拉会负责栽培作物,并从今天开始学习。」

「我没说它能保护村子,只说或许会有帮助。」

听到戴妮的话后,大家纷纷点了点头。

智秀小姐态度冰冷地接着说:

「虽然很突然,我们有新成员加入了,这是和领袖商议后做出的决定,往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我会在村民会议上再次详细说明。」

「夏安,我也不知道芮秋在想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并没有命令我们种植这种植物,是我提出要求才拿到的。这种可怕的植物靠着吞食死去的生物成长,瞬间就会覆盖整片森林,可是眼下我们就只能仰赖它了,因为这座村子就是这么不稳定。妳有其他办法吗?不然妳说说看。」

由于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人,很难猜测大家的国籍。就座标上来看,国际城市吉隆坡与森林最为接近,因此我猜想可能是各种来歷背景的人从吉隆坡来到了这里。虽然女性占了多数,但其中也有单凭外貌难以辨别性别的人。传入耳中的语言主要是英语,但也有人说马来语、印度语或中文。有许多人和戴妮一样,耳朵戴着翻译器。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智秀小姐如此冷酷地谈论普林姆村,也知道了她其实也对眼前的这些植物没什么把握。


「要是妳的判断出错了呢?到时妳打算怎么办?」

我环顾会馆内部一圈。虽然雨势在凌晨时分停歇了,但森林至今依然充满浸濡在雨水中的气味。在略为潮湿的地面上,桌椅毫无秩序地摆放着,有三、四名女人将篮子放在入口附近的桌面上,正在将食物分给顺道来会馆的人,食物就是昨天亚宁给我的面包和饮料。领取面包的人都分别瞄了我和阿玛拉一眼,而在会馆的最内侧,聚集了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正把蔬菜切细了放进篮子,或是在处理食材,每种蔬菜都像是刚摘回来似的新鲜无比。

虽然夏安这么问,但智秀小姐并没有回答。夏安瞪着智秀小姐,说自己还不如将更多心力放在封锁村子上头,然后放下手推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森林。几个村民见状,碍于人情压力,也跟着夏安回村子里去了,但其他人则是留下来和智秀小姐一起种植藤蔓植物。我跟着大人们四处走动,将催化剂注入土壤中。阿玛拉告诉我,普林姆村栽培的所有植物都需要芮秋制作的特殊催化剂,要是少了它,植物甚至根本不会发芽。

隔天我们俩一起前往会馆。这是个封闭的村庄,所以本来我还绷紧了神经,以为会举办什么隆重的入村仪式,结果只是我想太多。村庄是沿着有坡度的森林组成,会馆则位于坡道下方能俯瞰溪谷之处。带领我们走到会馆的是在木造房子前见到的女人。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做戴妮,负责协调村庄的各项业务。在会馆工作的人全都转头看向我们,看他们的态度,可知戴妮在这座村庄位高权重。她脸上的深刻伤痕及高大的身躯,确实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在智秀小姐和戴妮的指挥下,光是在森林每个角落种植藤蔓植物、注入催化剂的作业就花了整整三天。有别于在菜园种植作物的工作,这项作业感觉更像是用藤蔓植物覆盖住整片森林。藤蔓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第一天种植的藤蔓要不了几天就攀着森林的树木往上爬。


「我能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流,暴风很快就会来临。」

阿玛拉看似找到了希望,同时又显得十分急切。光是稍早前看到的雨中风景,就让我理解阿玛拉何以如此,这座村庄是世界灭亡之后硕果仅存的庇护所。这里并不是什么环境恶劣的避难所,或者把我们当成实验对象的研究室之类的,而是在圆顶之外,人类能正常生活的世界。这一切依然像场梦,但敲击在屋顶上的雨声再次将我拉回现实。我必须振作起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活下去。

从山顶上眺望森林外头的阿玛拉回来后说道。阿玛拉能闻到空气中的落尘浓度变高时,随之而来的生锈金属味。

「我们必须证明自己是有用处的。」

不过短短几天,藤蔓就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但这幅景象非但没有让人放心,反而更加剧了人们的不安。相较于即将袭来的暴风,它们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暴风接近的速度要比预期更快,智秀小姐先让孩子们躲到了地下仓库,大人们则是能自行选择要待在封闭的家中或移动至地下仓库。

「知道了。」

可是温室怎么样了?有人协助温室进行防护措施吗?移动至地下仓库之前,看我望着温室的方向,智秀小姐说:

「协助这些人,不过也不要完全相信他们。我们已经说好,只跟村庄的领袖智秀和戴妮分享情报,其他人目前还没摸清楚底细。」

「芮秋会没事的,因为温室的空气本来就和外界不相通,在里面也不需要担心暴风。」

阿玛拉一股脑地分享了太多资讯,让我觉得头好痛。我不禁想,我们在森林中徘徊时所看到的晕黄光团,说不定就是从温室透出来的光芒。

人们各自分散了,我则是跟着阿玛拉来到了地下仓库。关上钝重的铁门后,仓库内的气氛也跟着沉淀下来。紧急照明不停闪烁,所以有人干脆把它给关掉了,只靠小小台灯提供光线的地下仓库显得十分昏暗。我在仓库的角落铺上毛毯,躺了下来,阿玛拉也在我身旁铺了床,但她没有躺下,而是倚靠着墙面。地面散发出一股闷臭霉味。

「准确地来说,是植物学家提供种子,村民再种植,以维持整座村庄的运作。我也不太清楚这种关系是如何形成的,跟我谈话的人之中,有些女人甚至把那位植物学家当成神崇拜了……但假如这一切属实,或许那人真的很值得崇拜。居然能有植物抵挡得住落尘的侵袭!她为何在这种森林中独自研究呢?圆顶城市的人应该会想把她带走才是啊。」

就算暴风过境,我大概也会没事,因为我在兰卡威进入高浓度的落尘实验室时也安然无事。但一想到阿玛拉和哈露,还有其他的村民……具有绝对耐性的我,却连最亲近的人都帮不上,这实在太令人沮丧了。

「是那些植物养活了这个村庄吗?」

在通往地上的铁门前听广播的米丽儿说:

「娜欧蜜,妳相信吗?在这里,就连我也能自在地唿吸。他们似乎把落尘的浓度维持在低水平,而且还有许多植物生长。这座村庄的山丘上有个巨大的温室,那里……虽然那些人没告诉我名字,但总之有位植物学家住在那里。她不会在村子现身,而是在温室研究对落尘具有耐性的植物。」

「就快到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表情也瞬间凝结,但随后我也不得不点头同意。阿玛拉说的没错,就算他们说要让我们活命只是个幌子,我们也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既然知道这个地方真的存在,就不可能继续在外头生活,与其出去,还不如死了算了,我从阿玛拉的眼神中读出了决心。

不久后,就连广播的讯号也完全中断。狂风吹袭,大门开始哐啷作响,我整夜都没有阖眼,怎样也睡不着。大人们身穿防护衣,随时在仓库进进出出,而我对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感到无力。见我在粗糙的毛毯上翻来覆去,大人们拿了睡袋过来替我铺上,但身体却因此更加紧绷,睡意也全跑光了。我将背部靠在墙上,持续盯着眼前的黑暗,阿玛拉在我身旁睡着了,但唿吸声很不规律,每当阿玛拉停止唿吸时,我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漏了一拍。

「我们没有选择,就算真的碰上那种下场。」

暴风折腾了一整晚,直到凌晨时分与清晨,哐啷的声响依然没有止息。直到午后,风声才慢慢平息下来,却无法得知外面变成什么模样。在黑暗中,电灯接二连三地亮起,但大家似乎都很紧张,谁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口干舌燥地吞咽口水,盯着时钟看,而我拍了拍彷彿睡死般的阿玛拉的肩膀。虽然不觉得地下仓库的落尘浓度有升高,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无法确认阿玛拉是否没事。看到阿玛拉没有马上醒来,慌张的我开始勐力摇晃她。当阿玛拉睁开眼睛时,我因为如释重负而想哭。阿玛拉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抱住了我。

阿玛拉再次沉着地说道:

「娜欧蜜,别哭,我只是睡着了,我没事的,所以……」

「我也想过这件事。是啊,那也不无可能。」

阿玛拉一边安抚不断哽咽的我,一边向周围的人询问此时的情况。为了预防有任何意外状况,戴妮与夏安等几名大人穿上防护衣之后,到外头确认落尘浓度了。一股寂静再次笼罩地下仓库,有人说:「会没事的」,有人则说:「好担心外头的状况」,但这些话都只扩大了不安。

「假如这一切都是谎言呢?万一他们把情报弄到手之后杀人灭口呢?」

直到开启铁门的叽嘎声响起,才打破了这令人难以忍受的静寂。

「已经说好会协助他们了。这里的人想要防止情报洩漏出去,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如何获得情报告诉他们,甚至可能是我们的整趟旅程……他们好像想知道这些事。另外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我们从今以后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他们不希望离开的人把情报洩漏出去。」

「没关系!大家都出来外面吧!」

「那我们是获得许可了吗?」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但语气中充满了雀跃。

「也是啦。按照这里的人所说,他们几乎有半年没有接纳新的入住者了,加上这里严禁情报外流,所以当他们知道我们是在外头听到传闻,还查出座标找来这里,才会觉得备受威胁。」

我和阿玛拉一起走上阶梯,来到了地面。整座村子被落叶和泥尘覆盖,一片狼藉,但浓雾已经完全散去了,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青草味。倒是有个异常处引人注目,那就是地面和屋顶,只要是平坦之处,都堆满了由白色灰尘构成的巨大团状物。

我不满地嘟囔,阿玛拉轻轻耸了一下肩。

虽然无法得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可以肯定某些事──此时这个村子很安全,没有任何人丧命。

「不是讨论,是拷问吧,他们蒙住了我的眼睛,说话时还很吓人。」

夕阳逐渐西沉,覆盖住森林的藤蔓透出荧荧光芒,原本彻底封死的大门陆续打开,泥沙和尘土纷纷从屋顶上坠落。大伙儿都花了点时间才真正感受到安然度过了这场暴风,在空气中飘浮的蓝光细尘象徵着某种奇迹。

「经过讨论,这里的人决定接纳我们。」

走到外头的米丽儿捡起了落在地面的叶片,那是几天前种植的藤蔓植物的耙形叶片。村民都朝米丽儿的方向望去,大家都见证了某件事。

听我这么一说,阿玛拉做了一次深唿吸,而我的紧张感也跟着减缓了一些。

倖存下来的村子、倖存下来的植物,以及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姊姊,我听不懂妳在说什么,妳先冷静点。」

米丽儿将藤蔓叶片举高,蓝光细尘轻悄悄地从叶片上洒落。

「这些人,这些人之中有耐性种人,也有非耐性种人,但总之大家都成功地在圆顶外头活下来了。虽然我也不懂这件事是怎么办到的,但总之妳出去看就能立刻明白……」

「这植物救了我们……」

阿玛拉的脸上充满了兴奋。

人们都说,是芮秋拯救了村子。准确地来说,是芮秋创造的藤蔓植物守护村子免于落尘暴风的摧残。谁也不知道这些植物究竟是如何办到的,又是以何种方式运作,不过,无须复杂的说明,光是目睹眼前的景象和倖存下来的村子便已足够。落尘暴风事件创造了某种近乎信仰的东西,慢慢的,人们口中的故事也跟着进化了。

「娜欧蜜,这里真的太令人意外了。」

芮秋正在进行拯救世界的实验。

刚开始阿玛拉面色凝重,因此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但坐在我面前一言不发的阿玛拉,表情却开始有了变化。

听到这句话之后,我的心中却产生了莫名的不安。我想起智秀小姐谈起芮秋时总会露出冷酷的表情。芮秋果真在进行拯救世界的实验吗?那么她为什么光是成天窝在温室里?如果芮秋是另有所图……大概就只有智秀小姐才知道这场实验的真相了。

「阿玛拉!」

落尘暴风过境后,藤蔓的生长就更张牙舞爪了。让人吃惊的是,短短几天内,就在村里各个角落彰显其存在感,没想到放任这些藤蔓不管之后,不仅是村子的建筑物和设备,就连森林的树木也全数被藤蔓覆盖。它和菜园的作物不同,本身就具有野生的样貌。虽然智秀小姐在人们行经的路面与菜园附近喷了除草剂,藤蔓依然没有停止生长,持续将枝叶拓展至四面八方。

过了许久,我听见阿玛拉开门进来的声音,顿时精神全来了。

不过倒是有个奇怪的地方。就连这种深具攻击性的藤蔓,也绝对不会跨越森林的边界。这里不仅作物不会跨越森林扩散出去,藤蔓也一样。它是一种能瞬间占领整座森林却丝毫不敢踰矩、恣意跋扈却又步步为营的植物。

我看着已经空无一物的篮子,心想道,反正这搞不好是最后一餐了,早知道就多再要点食物。

「这里的植物为什么不会跑到外头?」

亚宁说,目前还没决定是否要让我和阿玛拉留在这里。毕竟我们就是两个没什么用处的小女生,所以很可能会遭到驱逐。不过,假如我们能派上用场,只要他们一声令下……

听我这么问,哈露回答:

这时,我又想起了阿玛拉。姊姊有没有吃点东西?我应该留点给她的。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只带姊姊走?这座村庄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是一座受到祝福的森林啰。」

我盯着放在篮子内的面包和饮料,感觉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在我眼前的不是营养胶囊,而是饮料。本以为面包吃起来会很硬,但咬了一口,发现要比想像中柔软多了。转眼间我就把面包吃个精光,饮料则是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味道,感觉像是混合了药草和水果。那名女人还特地强调要喝完,让我不禁疑心可能是毒药或安眠药,但我还是将饮料喝得一滴不剩。

「那么是谁祝福这座森林的?」

亚宁以毫无情绪起伏的语气说完后就离开了屋子。

我问了之后,心中倒是莫名地浮现了某个答案。是芮秋。难道芮秋真的只对这座森林施了某种魔法吗?

「面包剩了没关系,但饮料最好全部喝完。」

森林的光景更加奇异古怪了,缠绕住焦黑枯树并往上攀爬的藤蔓,使森林再度染上玄妙的绿意。那是一种彷彿混杂各种颜料,其中却不含有任何混浊杂质的浓绿色。原先毫无生机的森林上头再度罩上了一层绿色植被。

我在屋内听着雨声并等待阿玛拉回来。一名个子娇小清瘦的女人跑来找我,说目前还没决定我们的去留,要我在阿玛拉与村庄的领袖谈完之前在屋内等着。那女人自我介绍说她叫亚宁,给了我一个拳头大的面包,以及不知内容物是什么的饮料。

当夕阳西沉,夜幕降下,藤蔓的叶片与其底下的泥土就会萦绕着一股不明的光芒,甚至有蓝光细尘在空中飘扬。我坐在小屋前的椅子上,欣赏着它们所勾勒出的奇异景致。


这座森林一点都不像是在地球,反而更像异域风景,是有人刻意打造的模范庭园。就好像藤蔓植物彻底吞噬了普林姆村,将此地完全改造成只有那种奇妙植物能生长的空间。

「是啊,全都死了,就只有这座森林活着,的确是很不寻常。」

村民现在不时就会起冲突。我无论是去跑腿或是去会馆时,都能听见大家争执不休的声音。一派人马说要把植物带到森林外头,另一派则主张这么做也无济于事,谁也不让谁。

女人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经过短暂的沉默,女人再次将目光转回前方并说:

「我们应该和圆顶城市达成协议,讨论如何进行重建工作。只要亲眼目睹这项奇迹,任何人都会相信人类能东山再起。」

「为什么大家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会只有这里没事?这是在变什么把戏吗?外头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这里怎么会……」

「没错,过去圆顶城市之所以大门深锁,是因为认为圆顶外头毫无机会可言,只要让他们看见可能性,他们也会改变态度。」

我说出的这些话,就像是在兴师问罪。

特别是戴妮,她主要是替这派人马说话。戴妮说,圆顶城市不会只有冥顽不灵的人,一定会有人愿意倾听我们的主张。

「我以为都死光了,以为在圆顶外头的一切全都死了。」

「他们也很绝望,怎么可能会拒绝?」

女人默不作答。

夏安却反驳了这种意见。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

「反正植物只能生长在这座森林里,出了森林之后就不会生长了吧?就算让他们看到植物好了,圆顶城市那帮家伙说不定会反过来夺走我们的森林。」

我亲眼目睹了不该存在的村庄,看着落尘时代压根不可能存在的风景。

「妳以为祝福之森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植物只能在这里生长,一定是有什么我们还没查清楚的理由,但就算无法亲自查明原因,只要和圆顶城市的科学家联手研究,一定能揭开真相。」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彻底欺骗了,我并没有觉得高兴或欣喜若狂,反而没来由地怒火中烧。过去怎么会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存在?实在太奇怪了。

「妳还是相信那些人会对外部人士释出善意吗?他们可是向来都把我们当成实验资源!」

即便风吹雨淋,眼前的一切也不会让人想到死亡。落尘并没有破坏这座村庄,这里……就像是完美适应落尘的世界,而且不单是人类,还有这片风景中的所有生物。

「我只是说,可以和他们协议。」

普林姆村。在新山遇见的女人也说了类似的名字。那么,此处就是阿玛拉和我苦寻多时的那个庇护所了。我俯瞰栏杆下的风景,雨水顺应山丘路流淌而下,雨滴也沿着细长的椰子树叶滚落至尾端,一名女人正在水坑旁欣赏落雨的风景,还有一群人将水桶盖在头顶上奔跑着。

「协议也要找对人啊。那些住在圆顶城市的家伙全是怪物!他们满脑子只想着要活下来,想到都疯了。」

「我们称之为『普林姆村』,比妳们期待的要小巧雅致吧?不过就是个小村庄罢了。」

「圆顶也不会都只有怪物吧,难道妳打算继续被关在这里直到老死?」

我转过头。我记得这个声音,是双眼被蒙住时听到的其中一个声音。有个高大的女人站在通道前,她将双手交叉于胸前,双眼定定看着这片雨景。

「被关在这里?普林姆村可不是监狱,是我们胼手胝足开拓的生命基地。」

「怎么样?这里就是妳们在寻找的地方。」

「妳当真相信这里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在略显灰暗的天空底下,有一条众多房子列队成排的山丘路。这些木墩建造的屋子以柱子托着,与地面拉开距离,雨水则在这其间的空隙哗啦哗啦地流动。椰子树群高耸入天,将细长的叶片垂挂在三角形的屋顶之上。我刚迈出步伐,脚下随即响起木头受挤压后所发出的嘎叽声,接着我又多走了几步,抓住了木制栏杆。我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沁凉又带着些许寒意的森林空气中,就像突然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无法判断谁的说法才是对的,只觉得大家把这个世界说得太过简单。我难以接受必须拯救普林姆村外头的人类,以及考虑如何让全人类东山再起的主张。这个世界抛弃了我们,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榨取,接着又狠狠地甩掉了我们。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个不争的事实。再说,为什么被抛弃的我们非得重建世界不可?

最先感受到的是饱含水气的空气、气势磅礴的雨声,以及潮湿森林的清凉空气与泥土味。

当强劲的风唿啸而过,密集群树间的空白细缝就会染上蓝光。每每看到这幅景象,就会觉得这里犹如水晶玻璃球内的空间,缥缈而美丽,也彷彿下一秒就会碎裂般岌岌可危。

雨声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屋顶上,阿玛拉虽然要我待在里面,但我没办法不去确认外头有什么,这里又是哪里,光这么傻傻地等着。我走进浴室,穿上放在木制置物架上的衣服。那是由一块质地柔滑的布做成的连身服,腰部则用细绳系住。我没看见鞋子,于是赤脚走到通往外面的门前,接着,我做了一次深唿吸,打开门。随着嘎吱声响起,门开启了。

智秀小姐从温室带来新种子和幼苗后,由大人们带到边界另一头的死亡森林去种植,而小孩子也带着智秀小姐提供的催化剂跟了过去。大家都说,这次智秀小姐带来的植物说不定真能跨越森林的边界,就连智秀小姐也满怀期待。就算无法将这些植物带到外头,至少也能壮大村子的领地。

我怀疑自己不是看错了,但我再次确认,那的确是阿玛拉的笔迹。

但都已经过了十日,也不见死亡的森林发出任何绿芽,即使过了一个月,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浴室有干净的衣服,穿上后在里头等着。

我趁戴妮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熘到边界去,看到只有边界上的藤蔓长得十分茂盛。

一旁的床头柜上头放了一张纸条。

那天晚上我去了智秀小姐的小屋,发现灯火都还亮着,但智秀小姐不在里头,只有机器狗在地上转呀转的。

高耸的天花板,是由树墩组成的三角形,而我身在一个整齐洁净的木屋之中。凉飕飕的寒意袭来,我忍不住缩起身子,同时环顾周围,身上的外衣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贴身衣物。

「嗨,小莓,你好吗?」

我睁开眼睛时,眼前看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景象。

我蹲下来摸了摸机器狗的头,看到小狗的嘴边咬着一张纸条。小狗的嘴巴稍微打开一点缝隙,纸条也跟着掉到地面,于是我把它捡了起来。

说不定阿玛拉已经死了。一想到这,我的心脏疼痛欲裂,就像有人把它勐力往下扯似的。明明之前就有人告诉我们,这是陷阱,绝对不能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谣传,但我们却置若罔闻。

──芮秋,妳到底想要什么?

我昏过去之后,依然能感觉到有人把我移到了床上。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心想着,这下一切都完了。他们要么杀了我们,要么把我们驱逐到森林外头。要是干脆把我们驱逐出去,至少还能保住小命,但那和死路一条也没有太大分别。为了找到这里,找到庇护所,我们赌上了一切……如今我们已一无所有了。

里面还卷着另一张纸条。

他们替我的双臂松绑,但双眼依然被蒙住,所以看不到前面,加上全身有气无力,想动也动不了。有人掰开我的嘴巴,将温热的液体倒入我的口中。我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也尝不出它有什么味道,他们没有多加解释,只是让我倚靠着墙壁坐着,然后就转身离去了。而我则是直接倒在地上睡着了。

──回答我。

女人咂了咂舌,后头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但因为不是英语,而是其他语言,所以我听不懂。喀哒喀哒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我看见工作台上的工具全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原位,反而藤蔓植物散落在整个桌面。

「哈,真是的。」

来到外头后,我看见智秀小姐站在山丘上,也听见她在对芮秋说话。虽然没办法全听清楚,但她似乎很急切地在劝说芮秋。

「我一定会派上用场的,因为我的耐性很强,要对我进行实验也没关系,只要不是太恐怖的,我都能撑得过去。就连兰卡威的研究人员也说这么强的耐性很罕见,所以请您替我看一下阿玛拉的状况,拜托了……」

「芮秋,妳看着我。妳没必要这么做,真的没必要做到这一步。妳真的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吗?还是……」

「我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我看到连根拔起的藤蔓在小屋前堆成了一座小山,想起智秀小姐先前提醒我不能徒手去碰触它的根茎。不过,我还是悄悄地伸出一根指头,搓了搓茎表面上的小刺。我可以感觉到藤蔓粗糙又坚韧的触感,但并不觉得痛,直到我将手指头转向自己,才发现指尖已经肿了个包。

「你们要怎么处置我都没关系,但请检查一下阿玛拉姊姊,因为研究室在她身上做了残酷的实验,后来健康状况就恶化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需要某种药物治疗,我只想知道她是否没事。」


「……」

守护村子的藤蔓植物并不全然是个祝福,大家很快就明白了这个事实,因为藤蔓导致菜园的作物变得一塌煳涂。耗费超过半年悉心栽培的作物全数死光,负责栽培的人因此伤心不已。藤蔓细长的根蔓延至地底下,使菜园的作物全部枯死了,同时它也用自己的根部牢牢缠住作物的根部,形成了令人作噁的根部团状物。幸好室内栽培的作物倖免于难,但藤蔓的根部也渗透到土壤里,所以那些作物也岌岌可危。这个问题让阿玛拉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这里有医生吗?」

菜园失去生机之后,为了取得营养胶囊和食材而到废墟勘察的次数也渐趋频繁,可是到最后就连这件事也成了导火线。原本经常去勘察的场所早已被浪人和圆顶派来的猎人洗劫一空,再也捞不到任何物资。夏安提议到更远的地方,却一再被拒绝,后来虽然去了需要花四天时间才能到的城市,可是却几乎一无所获。「就算不顾生命危险去勘察,也没有用啊」、「那不然先想尽办法除掉那个藤蔓吧」,大家一来一往地说着尖锐的话。

我很害怕她会说要立刻抽我的血,也担心抵在额头的枪随时会射出子弹,但我必须请求他们最后一次。我将口水咽下干涩的喉头,问道: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再次见到智秀小姐。有天我去替戴妮跑腿,回家后就看见她站在门前。

「小鬼,抱歉啰,我们无法收留妳们。这里的规定就是这样,但如果放妳们走……又担心妳们会到处乱传这里的座标。那群家伙也是藉着贩售情报,从妳们身上得到好处吧?而妳们也会跟他们一样,拿着我们的座标到处兜售吧。这下该怎么办呢?难道抽妳们的血,妳们就不能说话了吗?不过,妳这小丫头看起来很精明,应该知道怎么写字吧?哎呀,这件事可真难办,也不能消除妳们的记忆。」

「哦,娜欧蜜,我在等妳。」

女人的口中嘀咕着研究所的名字,语气听起来似乎很不爽。

「在等我?」

「兰卡威的研究室?」

智秀小姐点了点头。我一时慌了手脚,因为从过去至今都是我主动去找智秀小姐,后来有段时间她很忙碌,看起来心烦意乱的,我也不好去小屋打扰她,真没想到她会跑来找我。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话,而且每次停顿下来,就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静从空气中流过。是谁在听我说话?此时这里有几个人?我忍不住干呕起来,要是谁在此时碰我,我真的会吐出来。

「我要跟妳说些重要的事。」

「我们听到了传闻,在麻六甲……还有在兰卡威的研究室也听说了庇护所的事,说耐性种人都住在这里。告诉我们座标的是在附近遇见的耐性种人,他们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只说是国家公园……所以我们绕了好久。」

智秀小姐就只说这些,然后快速地走向某处。她想说些什么呢?路上碰见其他人时,都能感觉到大家好奇地在偷瞄我们。

「快回答。」

智秀小姐带我去的地方,竟是温室旁封锁的研究室。所有电灯都是关闭的,但稍微碰一下门旁的配电箱,一盏小灯随即亮起。地面上满是碎裂的磁砖和泥土,智秀小姐穿越凌乱不堪的走廊,在一间实验室前面停下,但那里面倒是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桌面上放着玻璃烧瓶、烧杯和几种在菜园看到的药用植物。

「姊姊她……」

「娜欧蜜,我现在要教妳制作分解剂的方法。」

「小鬼,其他耐性种人还说了什么?」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我的脑袋突然停止运转。我轮流看着智秀小姐和桌面,接着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姊姊,阿玛拉上哪去了?」

「喔……那个芮秋……制作的分解剂,可是,为什么要教我呢?」

「啧,真是胡说八道,看来外头那些愚蠢的家伙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因为必须预防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还有,我感觉妳会是学得最好的人。」

「耐性种人的血具有落尘的抗体……只要输血的话……」

我脑中顿时冒出了好多疑问。我犹豫不决地问道:

「妳们的血有什么用途?」

「如果我学得会,那其他孩子不也办得到吗?这件事太重要了,好像不该只教我。」

「对不起,我们是从其他耐性种人口中得知的,是在废墟遇见的耐性种人。请救救阿玛拉,我……我具有很强的耐性,可以把血液给你们,我能忍受两天抽一次血,只要你们开口,我全都能给你们。」

「我的处境有些棘手,因为我不能把分解剂的制作方法告诉妳,还有其他人。」

冰冷的金属压着我的额头,我不禁心生恐惧。

我听得迷迷煳煳,智秀小姐观察我的表情,露出淘气的微笑。

「快回答。」

「再说了,要是我教妳的事情传出去,可能会在村子造成混乱。」

她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那,呃……没关系吗?」

「妳们是从哪里听到关于这里的事?」

我呆呆地眨着眼睛,智秀小姐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娜欧蜜,娜欧蜜.杰妮。」

「说来话长,不过妳听好啰,分解剂是芮秋和村子之间的交易,就像你们想的那样,村民并不是单方面地拿走好处。换句话说,分解剂的制作方法实际上是芮秋的独家秘方。如今已经有些人对温室怀有不满,芮秋没必要把自己手上的东西拱手让人对吧?不过我的立场不同,假如芮秋无法把分解剂分给村民,那会怎么样呢?或是以后需要分解剂的人变多了呢?我必须为这种问题事先做好准备。」

「给我回答。」

虽然脑中一片混乱,但我仍紧紧地闭着嘴巴,继续听智秀小姐说话。

一名女人压低音量说道。

「但我没办法明目张胆地公开教大家,因为芮秋可能会察觉我在做什么。我必须像个炼金术士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秘方传授给弟子,而这里就是传授古代秘方的工坊。妳是我的第一名弟子,当然可能的话,也得教给之后的弟子们。」

「报上名来。」

我听得似懂非懂,因此愣愣地看着智秀小姐的脸,

黑,最深沉的黑在我面前,我眨了眨眼,察觉是什么东西紧紧掩住了我的双眼。那是一条黑布,或者是类似的东西。

「芮秋无法再制造分解剂吗?是生病了,还是……」

但这个念头要不了多久就幻灭了。一群怪异的家伙将我们团团包围,手中的武器直逼向我们,我忍不住放声唿唤阿玛拉。生死就在一线之间。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是的,娜欧蜜,芮秋好得很。」

我们发现了希望。

「那芮秋说要去圆顶城市吗?」

那些人告诉我们的地方曾是一座国家公园,过去虽时而有登山客出入,但如今已成了毫无人迹的森林。山路的坡度并不陡,只是群树密布杂沓,难以一眼就望进森林深处。走入森林的同时,能察觉到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我们看见了仅有局部腐败的大猩猩尸体,以及彷彿仍具有生命力的奇异植物。就在夜幕降临,我们正打算放弃一切时,我发现了温暖的晕黄光源,那团光辉是从丛林最深处透出来的。

「不,也绝对不是那样。芮秋没有打算放弃这场交易。或许这会造成问题,又或者,是我太杞人忧天了。总之暂时不会有问题,不过世事难料,总要未雨绸缪,事先做好准备。」

即便驱车朝着座标位置前进,我也并不相信庇护所真的存在。明明这样想,却依然走进森林,是因为我有一种预感──也许这是我与阿玛拉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

虽然我还是无法理解,但智秀小姐好像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将目光转到桌面。我知道她向来都只说重点,所以也就乖乖地闭上嘴了。最重要的是,智秀小姐要教我如何制作分解剂,那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我们与绝对不会欢迎我们的圆顶城市保持远远的距离,也经过了欺骗我们、把假药卖给我们的圆顶城市。在全然荒凉之地的城外奔驰许久,最后我们进入了放眼望去全是枯树的森林。

「科学的原则,就在于准确地记录制作时需要的材料、重量和过程,但这个不同,因为隐瞒的细节能救你一命。现在就是这种时代,原则会成为你的致命弱点,旁门左道则成为你的武器。直到这悲惨的时代结束之前,妳必须将制作方法完整地记在脑袋里。绝对不要留下他人能看到的纪录,无论是再怎么值得信赖的人,最好还是有所隐瞒。」

我没有刻意点出这个事实,而是搀扶阿玛拉离开了废墟,并驾驶四轮的旧式车辆前往座标位置。旧式车辆的体积过于庞大,与地面不太贴合,所以一路上很辛苦,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中途停下来。阿玛拉在后座翻来覆去,偶尔会听见她咳个几声。

这次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我仍点了点头。说到背诵,这件事我有信心。

经过打听,我们遇见了得知温室真正座标的耐性种人,代价却是必须交出海豚号。假如阿玛拉有一丁点的迟疑,我也会在那个当下打退堂鼓,但阿玛拉非常坚决,而我认为,那是因为阿玛拉放弃了希望。

但是开始实际学习制作方法之后,我的自信心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光是记住使用量或制造顺序并不足以完成分解剂。包括从植物萃取需要的成分,将其加以混合、加热冷却及过滤的过程,都必须由我亲手包办,无人能代劳,而且需要持续不断的练习。

有一次,我们甚至找到了与人们口中的庇护所很相似的地方,那是在梅尔巴遇见的耐性种人,他们从我们手中拿走一个月份的营养胶囊后告知了地点。从吉隆坡甲洞区往西北方外围走,会看到一座森林,据说那里有栋十年前作为山林研究室的建筑物和一个小村庄。我们徘徊了好一阵子,终于抵达了推断是那个村庄的地方,但研究室空无一人,附近的建筑物也只剩下断壁残垣。虽然研究室前面有个三角屋顶的温室,但里里外外长满了杂草,也全数干枯了。不过我们不想遗忘走进那片森林时那短暂安心的瞬间,因此仍在残破不堪的温室待上了一天。

智秀小姐甚至将缺少测量工具时的简易测量方法告诉我。

要获取庇护所的情报并不容易,不过我们一开始也不觉得这项任务会有多简单就是了。毕竟假如这种庇护所当真存在,没有人会轻易将机密洩漏给外人。我们竭力避开猎人的同时,也没有停下移动到其他废墟的脚步,若是遇见了耐性种人,就拿我们手头上的物资交换情报,只不过大部分情报都没什么用处。

「很困难吧?妳必须练习到妳能毫不犹豫地吃下自己制作的东西为止。」


我制作出来的分解剂和智秀小姐不一样,不仅非常稀,色泽也呈现透明,别说有分解效果了,喝下之后没挂掉就该谢天谢地了。

「好,姊姊,我们去找那个地方吧。」

我和智秀小姐一周会在封锁的实验室见两次面。普林姆村的冲突越演越烈,无论在哪里大家都是针锋相对,感觉只有来到实验室的时候是唯一的和平时光。我对制作分解剂的方法越来越上手,后来就算没有智秀小姐的指示,也几乎能精准无误地完成。我一边用长棍搅拌着逐渐浓稠的液体,一边不断猜测为什么智秀小姐要教导我制作分解剂,她非这么做不可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芮秋和智秀小姐的关系看起来一触即发,还有她是如何看待村子的裂痕。

但明知如此,我却只能回答:

「大家都说芮秋在研究如何拯救我们。芮秋真的在做这件事吗?」

我一方面能明白阿玛拉的心情,但另一方面又想逃避这话题。如今阿玛拉已经被逼到了绝境,甚至必须把希望寄托在那种传闻上头。就算传闻中的村子真的曾经存在好了,八成也早就化为荒芜之地了。无论是圆顶城市或小型村庄,所有共同体都走向灭亡。安全无虞的地方、能带来希望的地方,那种玩意根本就不存在。

听到我的问题后,智秀小姐不禁笑了。

「我们去找那个地方吧,有耐性种人活着的地方……」

「大家都这么说吗?看来芮秋成了全村的英雄了呢。」

我意识到阿玛拉想说什么,却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是全部的人都这样想。虽然有人虔诚到像是在信奉『芮秋教』,但也有人怀疑她为什么不把这么了不起的植物带到外头。他们认为芮秋在打别的主意。」

「庇护所。」

听到我的话后,智秀小姐想了一下,接着说:

「哪里?」

「芮秋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她没有想要拯救世界的念头,但也没有想加害村民。芮秋之所以留在这……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她感到最安心自在的地方吧。」

「不是有个大家提到的地方吗?」

说起芮秋时,智秀小姐总是用这种态度,彷彿芮秋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但言谈之中又带点冷嘲热讽。

就在我们悲惨的旅程持续一个月左右,某天阿玛拉碰也不碰我给她的营养胶囊,只露出一脸疲态说:

「只要芮秋有意愿,她就能成为全人类的救世主。毕竟她的手中握有情报,具有能力,运气也不错,但这并不是芮秋想要的。」

海豚号的状态也越来越糟,只要一天驾驶约两小时左右,剩下的时间就得拿来充电,所以我们只能缩小活动范围。如果能找到品质较好的电池,就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但成天在废墟的废铁堆中东翻西找的活儿,对阿玛拉来说也很吃力。

「那么芮秋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瞪着阿玛拉许久,最后她才再次回到床上,阖上双眼,但我从阿玛拉粗重的喘气声就能知道,她彻夜都没有睡着。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都还没解开的谜题。芮秋想要的是什么?究竟得给她什么,才能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

「要是妳这么走了,就等于是抛弃我,是背叛了我。」

智秀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制作完成的分解剂倒入烧杯。如今我制作的分解剂和智秀小姐的不相上下,但她的完成度还是比较高。

听我这么问,阿玛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芮秋有时会给我们有益处的东西,有时却会制造足以毁掉我们所有人的东西。老实说,并不是芮秋故意这么做,而是她的植物造成的。换句话说,问芮秋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和芮秋签下了合约,但这项合约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因为它的基本前提……迟早都会结束。」

「妳要去哪?」

听到智秀小姐的话后,我的心脏像是遭到重击。「结束」二字指的是这个村子吗?我知道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说村子可能无法持续下去,还说村子可能已经走到了极限。

我很担心阿玛拉会从此离开我。假如在这骇人的世界上,就连阿玛拉都离我而去,那我绝对活不下去。然而,阿玛拉似乎认为自己是牵绊我的累赘。我就曾经在某一天目睹阿玛拉背着小小的背包,趁着凌晨时分悄悄出去,于是出手抓住了她。

「那么,智秀小姐妳也认为这个村子正逐渐走向终点吗?所以才会教我制作分解剂的方法,对吧?」

我内心盼望阿玛拉没有听到那间避难所的名字,但在我身旁的阿玛拉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很认真地听广播说了些什么。尽管如此,我们也没有掉泪,或许是因为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局。我们需要的就只是一个目的地,可是如今就连这个目标也一併失去了。

智秀小姐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稍微弯下膝盖,视线和我相对。

──推断数月前就已失去功能,同时根据线民提供的情报,无任何生还者……

「其他人这么说吗?」

偶尔我们会接收到广播的电波,听到来自圆顶城市传送出来的节目,但那个声音所传递的,就只有死亡的消息,像是寮国的圆顶城市因内部纷争而瓦解,外头的野蛮人攻击圆顶城市等。直到有一天,我们听到播报者朗读遭到破坏的避难所名单。

「从藤蔓植物开始繁殖之后,这么说的人就增加了。各种说法都有,好像大家的想法都不一样,以前都没看过大家吵得这么凶。」

抵达兰卡威时,我和阿玛拉原本想在麻六甲附近寻找妈妈的下落。落尘浩劫发生之后,我们去的那间避难所就位于麻六甲,可是我们至今仍找不到妈妈的行踪或任何蛛丝马迹。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否活了下来,也想像过也许她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衣索比亚。我无法抛下也许亲人还活在世上的希望,但眼下却无法靠着这台小型悬浮车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在名为落尘的巨大灾难之前,我们曾经居住的故乡不可能会安然无恙。

「是吗?他们说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离开新山后,阿玛拉的状态明显恶化。尽管每次抵达另一个废墟时,我们都会找出最不起眼的屋子,然后用布胶带将所有能称得上是缝隙的地方全都封好才入睡,但不消几天,我们又得再度离开。因为一旦停留的时间拉长,自然就会留下人的痕迹。如今我们茫然不已,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才好了。我总不禁懊恼,早在那些女人遭到袭击前,就该请史黛西帮忙检查一下阿玛拉的状态,并为此感到愧疚。

我把过去从村民口中听到的意见选几个告诉智秀小姐。自从大家亲眼见证芮秋的植物不仅能抵抗落尘,还能保护村子免于落尘的侵害后,有些人就主张要说服芮秋,把这些植物带到村子外。无论是要和圆顶城市进行交易,或者向圆顶城市的科学家提议进行后续研究与大规模栽培,都认为不能只限在村子内种植这些植物。戴妮强力鼓吹这种主张,说普林姆村在某种程度上只能算是临时停留的避难所。但也有人说,一如往常在这里生活才是上上之策。最近哈露和戴妮的意见不一致,所以一见面就会起口角。

最后,我暗自在内心低喃她们的名字,塔蒂亚娜、玛欧、史黛西,还有……我摇了摇头,反正,迟早这些名字都是要遗忘的。

听完我的说明后,智秀小姐问:

但是,就在海豚号驶离废墟时,阿玛拉却抓着操控器哭了起来,所以我也默默不语,而是努力记下那些死去之人的容貌,努力记住她们对我说的话──无论是什么,都别把心交出去,能逃去哪就逃去哪。还有,如果哪天突然产生了想扎根的念头,那就真的是死期到了。

「娜欧蜜,那妳怎么想呢?」

直到阿玛拉不再说话,改以发怒的表情盯着我,我才乖乖闭上了嘴。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阿玛拉能冷静到这种程度。

「我的想法很明确。我们必须守护普林姆村,这个村子外头太恐怖了。我亲眼见到圆顶城市的人是怎么对待彼此的,他们绝对不会为了弱者而让位,也绝对不会有想要拯救人类的念头之类的。如果我们把对抗落尘的植物带去给他们,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发了横财,进一步夺走所有植物,然后把我们全部都杀了。」

「给我点时间,我就能杀了他们全部。」

「是啊,没错,娜欧蜜,我也同意妳的想法。」

「娜欧蜜,闭上嘴,上车吧。」

智秀小姐点点头说道。

「他们还没死。就只有一个家伙而已,而且还没断气。」

「圆顶内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为人类着想的事情来,因为能进入圆顶的人,都是那种能冷眼看着别人死亡的人。对人类来说最不幸的,莫过于这种败类成为最后的人类。现在的我们已经走在灭种之路上了,这是注定的命运,就算圆顶的人能存活到最后好了,用膝盖想也知道,那种人所打造的世界是撑不了多久的。」

「所以那些猎人最后不是死了吗?」

我很开心智秀小姐同意我的说法,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有些意外。

「那些败类说谎!他们说那些女人出卖了我们,而我差点就信了。她们是我们这一路上唯一遇见的好人,我却差点就被骗了!」

「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必须把植物带到外头。」

「妳到后头坐着,拜托冷静一点。」

「为什么?」

「阿玛拉,让我来。」

智秀小姐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再度开口:

阿玛拉启动了海豚号,我抓住她的手腕说:

「来到这里之前,我见过许多替代共同体。大家依循的模式都一样,刚开始大家打着崇高理想的旗帜齐聚一堂,像是标榜乌托邦共同体啦,或者以宗教为中心,甚至也有以猎人为主的团体,再不然就是期盼和平共存的人。大家都是因为无法在圆顶城市内找到答案,才会编织起在圆顶之外寻找替代方案的美梦。但无论是哪一种,最后都瓦解了。圆顶外头没有什么替代方案,但圆顶内就有吗?不是的。正如娜欧蜜妳说的,圆顶内的世界更残酷骇人,大家为了生存而封锁圆顶,为了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资源而屠杀他人。那么,现在该怎么做呢?」

听见阿玛拉的吶喊,我这才彷彿大梦初醒,察觉自己此时并不是为了逃亡,而是为了宣洩怒气才持续朝着那猎人的防护衣乱砍。猎人出现了急性中毒的症状,安全面罩内侧布满了红色的气息,而他正不停打着哆嗦,咳出了鲜血。我朝着他勐力踢一脚,站了起来,接着穿越红雾瀰漫的广场,回到阿玛拉身边。

我怔怔地看着智秀小姐,她也与我对视,一脸认真地说:

「够了,快过来!」

「就是剷除圆顶,让所有人都以不完整的状态在外头生活。那么,这是完美的替代方案吗?当然也不是了,因为相同的问题依旧会发生。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非做点什么不可。维持现状是不可能的,我们面对的是早已注定的世界末日。不断尝试做些荒唐的事情,才能带领我们前往更好的地方。」

阿玛拉唿喊我的名字。就在狂咳不止的猎人倒下的同时,他以单只手臂压住了我的身子。我被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肋骨像是断裂似的剧痛不已。我死命地挣脱出来,将刀子刺向猎人的眼睛与出现裂痕的安全面罩。刀子在安全面罩的表面上滑开了,猎人惨叫一声,并朝空中挥舞拳头。我打算再刺一次眼睛,但这次还是刺偏了。我直接压坐在他身上,朝他的眼睛用力一刺,终于听见他发出痛苦的哀号。

我不懂智秀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到底该如何剷除圆顶,还有要如何让所有人在外头活下去……

「娜欧蜜!」

「但是普林姆村没有崩溃瓦解,这里也是个替代方案啊。只要有芮秋的植物,我们就能平安无事,只要对抗来自外部的攻击就行了,我也会一起作战的。」

就在我离开巷子的那一刻,一名猎人追了上来。尽管他的身上罩着要比其他猎人更厚的防护衣,所以行动很笨重迟缓,但以他的体型来说,要抓我是易如反掌。就在他几乎要抓到我的那一刻,我将史黛西的外套拉开来,盖住了他的视野。他不断地挥舞挣扎,而我趁势用刀子划破了他的防护衣。他一边惨叫,一边破口大骂:「疯女人」,并以粗暴的手劲抓住我,这时我用刀子再度刺了他一刀,然后滚落在地上。他试图从怀中掏出手枪,眼睛却直盯着出现裂痕的防护衣,脸上写满了惊慌。落尘曾令我深恶痛绝,但至少在此时此刻,我恨不得它替我了结那个浑球的性命。

听到我的话后,智秀小姐陷入了沉默。我带着迫切的心情说:

我必须确认一件事。阿玛拉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大喊,要我回去。我跑过两个街口,在那些女人的屋子前停了下来。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推门,门却没办法轻易打开。里头是女人们的尸体,不必再多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好想大吼,想把心中的怒气宣洩出来,但眼下我必须克制住自己。我从地上捡起史黛西的外套。

「我喜欢这个村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以后也不会有。过去待过的每个地方都太吓人了,只有这里不一样。」

「娜欧蜜!妳要去哪?」

智秀小姐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凝视着我。

阿玛拉以遥控器解除了海豚号的车门锁,而我经过阿玛拉的身旁,往其他方向跑。

「娜欧蜜,我很开心妳这么说,但……」

阿玛拉看着我。尽管脑袋瞬间一片空白,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在口袋中摸索,接着我们同时从怀中掏出落尘炸弹,扔了出去。落尘炸弹是从研究室偷来的,那群猎人不停咒骂,在后头追赶我们。我们飞也似的跑过一条又一条巷子,也故意弄倒垃圾桶,妨碍那些猎人。回到广场上,发现红雾已经来到圆顶入口了。一见到浓雾,他们稍微迟疑了一下,其中三名停下了脚步,但一名身穿厚重防护衣的猎人依然继续跟着我们。阿玛拉再次扔出落尘炸弹,猎人顿时吓得蜷缩起身子,我也将手放入口袋,但落尘炸弹已经全用光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盯着我许久,接着突然伸手弄乱我的头发。

「她们说了妳们的事,还说,二十岁更年轻,能卖个好价钱。」

「是啊,娜欧蜜,妳说的没错,要是我们能永远住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呢?世界都还没灭亡呢,就已经想到末日,的确是不怎么恰当。」

以防护衣掩住自己脸孔的男人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说完后,智秀小姐突然转移了话题。

「那些耐性种人,看来没说谎嘛。」

「妳对制作分解剂有信心吗?如果妳有信心能喝下亲手制作的分解剂,那就等于大功告成了。」

阿玛拉咳嗽不止,看起来连走路都有困难,但她坚持不肯让我一个人去。我们憋着气往前走,一股不寻常的静寂盘踞四周,就连脚步声都显得过于响亮。就在我们经过残留营火痕迹的空地,走进窄巷,已经快到我们住的那栋屋子时,一群举着枪的猎人冷不防地现身了。

「嗯……我挑战看看。」

「不行,我们一起去。」

我把分解剂倒进杯内,至少表面看起来还算有模有样,但等到我把杯子凑到嘴巴前,还是不免心生犹豫。

「姊姊,我过去看看,妳待在这。」

「算啦,今天就到这吧。」

阿玛拉将海豚号停放在警报器旁,我一脸不安地注视着这座万籁俱寂的城市。尽管遭到破坏的圆顶形体并不完整,但似乎仍具有防风的效果,所以内侧的雾气不算太浓。

智秀小姐笑嘻嘻地把杯子从我手上拿走了。

但是,等到我们回到新山残破的圆顶入口时,随即发现事态不对劲。向来显示高浓度落尘数值的警报器呈现关闭状态,有人把旁边连结的太阳能发电机拔掉了。

「下次再试吧,到时一定就无懈可击了。」

考虑到阿玛拉的身体状况,我们将阁楼房的每个角落都彻底封好,就算外头的落尘浓度升高也能支撑下去。虽然也可以待在海豚号里头,但车内空间狭小,无法让阿玛拉好好休息。最重要的,是我很放心不下那些女人。大家都拥有百分之百的耐性吗?假如她们的耐性也跟阿玛拉一样不健全,我必须在落尘的浓雾侵袭新山内部区域之前尽快警告她们。

直到藤蔓植物也不听除草剂的使唤,大举蚕食整片森林之后,村子内也跟着拉起紧急警报。如今不只是菜园,就连室内栽培的作物也奄奄一息。粮食配给缩减为两天一次,村民必须靠营养胶囊维生才行。

「回去吧,姊姊,这里很危险。」

无人战斗机成天警报声大作,入侵者频频出现,每天夜里村民都会把那些清除标志后的尸体带到溪谷,让他们随溪水漂流。有些人似乎认为,继续维持现状只是在做垂死的挣扎。刚开始只是有人小心翼翼地在村民会议上提起,后来这种想法却逐渐在大家的心中扎根。虽然孩子们不会参与战斗,但大家都很敏锐地察觉到全村笼罩在不安与恐惧之中。如今,再也没人开怀大笑。

正当我从小盹中醒来时,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流,阿玛拉则是狂咳个不停。窗外一片火红,还以为是天空的晚霞所致,可是等我站起身一看,才发现似乎是雾气。那是落尘急剧增加的信号。

智秀小姐和大人们每天都忙着用手推车搬运武器,后来很快地就出动所有停放于地下仓库的悬浮车,接着靠驾驶悬浮车移动,在森林边界埋下地雷。夏安低声提出警告:

现在该来想想下一个目的地了。其他耐性种人会跑来新山,就表示随时都会有其他人跑来,但是,该上哪儿去好呢?还有地方可去吗?各种无解的问题嗡嗡作响,在脑中转来转去,最后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大家最好别轻易想着要出去,地雷不长眼,可不会区分谁是入侵者,谁又是自己人。」

人们在逃亡的时候,几乎不会去碰任何书籍,只有几本书掉落在地面而已。我把书本捡起来翻阅,但上头都是我看不懂的马来西亚语。虽然阿玛拉懂马来西亚语,但她似乎对书本不感兴趣。一具貌似书房主人的尸体倒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就在阿玛拉欣赏墙面装饰品的同时,我悠哉地靠坐在书房角落的躺椅上。

全世界覆上了一层死亡之尘。到邻近废墟去寻找物资的人说,人类能生存的区域已急遽减少。为了避免外部危及自身,圆顶城市以更加残忍不人道的方式屠杀入侵者,就连小村落也遭到圆顶城市派来的机器人大肆破坏。据目击者所言,只要是能捞到好处的,都会被圆顶城市掠夺一空,留下来的就只有尸体。落尘暴风侵袭普林姆村的次数渐趋频繁,而封锁村子并在地下避难所等待暴风过境的时间也慢慢拉长了。从两天变成三天,接着又变成了五天。从森林往外眺望时,周围的区域总是罩着浓浓的赭红雾霾,后来则彷彿化成一片血海,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休息一下再走吧。」

想在落尘暴风的魔爪中倖存下来,就不能没有藤蔓,但这藤蔓却又使他们陷入饥饿的绝境。刚开始看起来无限美好的蓝光细尘,如今则成了痛苦的根源。有些人开始指责那些耐性弱的人,要他们主动离开村子,智秀小姐为此大动肝火,警告要是有人敢再明目张胆地说出这样的话,绝对不会善罢干休。争执虽逐渐平息,但怀疑一旦萌芽了,就不会轻易消失不见,而阿玛拉也明显变得沉默寡言。

我们一大早就四处奔波到傍晚,找到了足以撑上十天的胶囊和净水器。先把物资全放进海豚号之后,我指着一栋从稍早前就念念不忘的建筑物。那是一间小小的书房。

就在村民分组前往废墟寻找发电机的那天,有一辆从村子出发的悬浮车彻底失去了踪影,而搭乘这辆悬浮车的是亚宁和米丽儿。刚开始大家以为她们是遭人挟持或被攻击了,但透过无人机留下的纪录,是亚宁亲自驾驶悬浮车前往北方圆顶城市,与此同时,保管在仓库的种子、幼苗和作物不翼而飞的事实也跟着曝光了。有人强力主张应当追踪亚宁与米丽儿的下落并置她们于死地,夏安则强烈反弹说,大家都是一起生活好几年的伙伴,怎么下得了手?关于这些逃亡者,智秀小姐没有发表任何言论。根据传闻,亚宁拿种子来交换圆顶城市的入住权,甚至还有人说圆顶城市有亚宁的远亲。听到这消息,哈露气得全身发抖。

不出所料,新山的近郊果然惨不忍睹,但我们找到了好几箱未受损的营养胶囊,而且最棒的是,我们发现了食品原料仓库。仔细查看后发现,仓库内侧成了落尘过度饱和区,所以才没人敢踏进这里一步。我让阿玛拉在外头等着,独自到仓库里头去拿食品原料。先把表面凝结的落尘粒子拭去之后,我和阿玛拉逐一检视食品原料的状态。尽管大多数都遭到高浓度的落尘污染,失去了作用,但密封的罐头应该可以打开看看。阿玛拉很开心地说,假如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做罐头料理来吃。

「她们只顾着自己求生,背叛了我们!」

我的想法不太一样。与其在同个区域为了一丁点资源争得你死我活,还不如事先达成协议,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先前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就先威胁我们、夺走物资的耐性种人可不在少数。

「但反正那些植物也无法在森林外生长啊。亚宁究竟在想什么?」

「她们一定是看我们年纪小好欺负,还有想霸占内部区域才这样。外围能有什么?那个区域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圆顶庇护,老早就一团糟了吧。」

「她们一定会不择手段,什么方法全都用上。一旦得知植物无法在森林外头生长,圆顶的人就会来占领这片森林吧。亚宁出卖的不是只有植物,而是整个村子。」

两天后,我们听从了那些女人的建议,到新山的近郊一带探查。她们说要划分区域,避免路线重叠,并说她们会仔细搜查内部区域剩余的物资,要我们到外围进行勘查。听到这个建议,阿玛拉的心情从一大早就很恶劣。

逃亡者的消息,无疑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上火上浇油。


「所以当初就应该拿作物和圆顶城市进行交易啊,就是因为被关在这里,所以才会无解。到底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以为这样做,外面那些人就会大发慈悲地饶过我们吗?」

偶尔我会想,拥有耐性这件事,如果能与强悍画上等号就好了。起初在避难所接受诊断时,我和阿玛拉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内心却欣喜若狂。拥有耐性,就代表我们在所有人逐渐死去的外头世界得以安全无虞,也意味着存活的机率更高,所以我们以为,至少我们姊妹俩能存活下来。但那个判断只对了一半。落尘并没有使我们死于非命,而在接受那该死的实验之前,阿玛拉的状态也很良好。不过,其他人却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想置我们于死地。尽管如此,我们的状况还称不上是最糟的,因为有更多非耐性种的人类、年幼脆弱的人类死去。那一切,那些让我别无选择的现实,我都恨之入骨。

戴妮和哈露两人也吵得更凶了。每次经过会馆时,就会看到她们拉高嗓门,对彼此大唿小叫。

他朝着摸黑逃跑的我们射了好几枪,同时像是狂吠的野狗般破口大骂。尽管我们搭着海豚号勉强逃了出来,但要是稍有耽搁,我俩早就没命了。不过,有段时间我很后悔没有事先抽出一点血备用。好歹也得多给他几天怀抱希望的机会,毕竟即便是虚假的善意,愿意花这点功夫的人也不多。

每晚阿玛拉都会一脸疲惫不堪地回到家,看到她的表情,心情变得好奇怪。阿玛拉要比任何人都想来到这里,比任何人都想留在这里,为什么我们无法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永远存在?

「要是把血给了那男人,但人还是死了,到时他会如何处置我们?」

「姊姊,妳不是说,死也要死在这里吗?我啊,还记得那句话喔。」

就在那时,阿玛拉直视我的眼睛说:

阿玛拉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却什么话也没说。

抵达新山前,我们遇见了一位好心收留我们的青年,他让我们在自家的仓库待了四天。后来他说自己的母亲快死了,拜托我们抽点血给他。我明知我们的血液不具任何疗效,但他的神情看起来是如此迫切,于是一时心生动摇。他是如此深信不疑,加上又是帮助我们的人,所以应该不打紧吧?

我不断地思考和智秀小姐的对话。智秀小姐教我如何制作分解剂,也说应该要把植物带到外头,但她的意思好像和戴妮不同。戴妮说应该把植物带去圆顶城市,但智秀小姐却说圆顶城市并不是我们的替代方案。

我明白阿玛拉何以这么说,并回想起在这之前经歷的种种。他人不会没来由地对你好,一切善意都要付出代价,因此,当她们将善意的价值榨干,开始要求什么作为回报时,我们就必须当机立断逃跑。

假如我们决定要把植物带出去,那么该带往哪去?假如不是圆顶城市,究竟我们能去哪里呢?

「别轻信那些人,说不定她们会反咬我们一口。」

分解剂制作课程中断了。智秀小姐必须为突袭做好事前准备,也必须保养机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犹豫了很久才去了小屋一趟,但大门却是锁上的。

那天晚上,阿玛拉躺在床上悄声对我说:

山坡上传来智秀小姐的声音。智秀小姐站在温室前对芮秋怒吼,听起来像是在哭喊,又像在哀求。

我先是瞪着卷发女看,但在一阵沉默后,也不免同意地点了点头。我们俨然被当成了不懂世间险恶、天真无邪的孩子,不过我也知道她们没有恶意。尽管她们并没有分我们任何食物或药品,但至少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释出了最大的善意。

「我知道妳为什么这样做,也明白妳的心情,但我们不能继续待下去了。我发誓,只要妳愿意,我什么都……」

「那可不,在妳提出这种问题的时候,等于是在对方面前暴露出内心的打算。妳们真的太嫩了。把悬浮车停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就算下一秒被谁偷走也不意外。好歹也开个隐形模式吧,如果电力还没耗光的话。」

我看不到站在玻璃墙后头的芮秋露出何种表情,也无法得知发生了什么事。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正在一点一滴地了解这里,了解世界,但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明白了。

「我……只是想确认传闻的真相是什么而已。」

回首当时,离别来临之前,曾经有过非常短暂的祥和日子。大概维持一周左右吧?又或者是十天。相较于之后普林姆村面临的无数状况,那样的和平转瞬即逝,却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阿玛拉显得有些难过。

那天我和哈露坐在会馆前平坦的岩块上欣赏晚霞,不过就在几天前,无人侦察机的警笛声响个不停,装载武器的无人机也不断发出轰炸声,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可是却像作梦似的,突然有好一段时间外界都没有再入侵。在此之前,菜园早已因藤蔓植物而变得一塌煳涂,但阿玛拉在森林中找到不少能吃的果实,因此我们难得能以新鲜蔬果填饱肚子。

「耐性种人全都在一个宛如天堂般的村庄生活,不觉得一听就很可疑吗?我是说,不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吗?想必那里就和地狱没有两样。大家都是被逼到了绝境,所以才会被那种幻想矇骗。妳们两个纯真的小鬼,可别被那种话术迷惑了,还是想想怎么聪明地好好活下去吧。」

散发蓝光的细尘在空气中慢悠悠地飘扬,我看着那些染上蓝光的植物心想,痛苦总是伴随着美好的事物而来,又或者,是美好的事物往往与痛苦如影随形。这是同时为村子带来生与死的植物所传达的真实,无论是哪一种,我都逐渐成了无法随意赞叹眼前这幅美景的人。

「……」

难得填饱了肚子,整个人也跟着慵懒起来,而微风又凉爽得恰到好处。这份静谧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教人暂时遗忘了那些残酷可怕的事,就好像战斗和饥饿都不曾发生过。「好想就这么闭上眼睛入睡啊。」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哈露突然清了清喉咙,发出「啊、啊」两声。

「最好别想去找那个村子。」

「妳干嘛?」

听到阿玛拉这么问,这次换卷发女插嘴说:

哈露对我露齿一笑,接着便自顾自地唱起歌来了。

「知道那个村子在哪吗?」

歌曲的旋律听起来很陌生,而哈露似乎也数度忘词,不时加入了哼唱与莫名其妙的歌词。大家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听着哈露唱歌。夜幕降临,散发光芒的浮尘在空气中飘扬,而哈露的歌声就这么穿了过去。说实在的,哈露的歌声并不怎么美妙,但听起来却柔和明亮而美好,足以使我们的心平静下来。歌声结束后,大家都笑着给予掌声,哈露则是面露得意地耸了一下肩膀,再度坐在岩块上。

「我们也听说过那个传闻。住在那里的人叫那地方『普林姆村』,据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温室。」

就在此时,我发现智秀小姐的身影,她拉着手推车走下山丘,却突然中途停下。她带着略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们,我朝着她挥手,要她赶快过来,接着智秀小姐便缓缓地拉着手推车来到我们面前。

玛欧和史黛西互相对看,接着开始咯咯笑了起来。

「妳有听到哈露唱歌吗?唱得很棒吧?她说自己参加过试镜,原来不是在说谎呢。」

说这句话的是阿玛拉。我很惊讶阿玛拉居然会提起这件事。我们曾经在麻六甲与兰卡威听说过这些村子的传闻,但听起来就像是什么童话故事或天方夜谭。刚开始被迷惑的人是我,而二话不说就断然否定「这不可能」的人则是阿玛拉。

「是啊,我在剧场时早就看出哈露的实力了。」

「听说还有些村子根本没盖圆顶。」

就在阿玛拉与戴妮两人叽叽喳喳的时候,很奇怪,我却觉得智秀小姐的目光看的是其他地方而不是此处。而且,人明明就在这里,智秀小姐却彷彿在缅怀过去似的。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但智秀小姐的样子却让我耿耿于怀。

「是啊,那些模仿圆顶城市的村子,都只是铺设简陋寒酸的圆顶,规模非常小。其中有不过才三、四栋房子的村庄,也有布置得有模有样,足以让一百人左右生活的村庄,但即便在那些地方,也不能完全脱下防护衣生活。毕竟落尘会持续钻入圆顶的缝隙,还得全天候启动品质不佳的净化装置。要是安全面罩稍微出现裂痕,肺部整个硬化的情况所在多有,因此比起圆顶城市,在村里的生活算是很糟的。

沿着村子道路设置的小灯一个接一个亮起,智秀小姐将手推车上载满的植物逐一堆放在地面上,接着把我们都叫了过去。眼前有好几种植物,包括装进有成排孔洞的木板的幼苗、装在小袋子的种子,甚至是已经生出细长根茎的植物,但数量最多的还是藤蔓植物。

「不是圆顶城市,而是圆顶村?还有留下来的村子吗?」

「要是有朝一日你们离开了这里,就替我在外头种植这些植物,特别是这些藤蔓植物。那么就算没有圆顶的庇护,也能靠它们支撑一阵子。」

我怀着惊讶的心情瞅着完全不像医生,而更像木匠的史黛西。察觉到我的目光后,史黛西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假如她真的是医生,能不能向她请教一下阿玛拉的状态?她会不会早已看出阿玛拉身体不适?假如能够拿点药物服用……就在我暗自盘算这些事的时候,阿玛拉率先开了口。

我留心地看着藤蔓植物。它们和几个月前大家种植的植物很相似,但茎桿似乎要更结实一些。哈露在一旁插话问道:

「我们原本辗转于各个圆顶村,史黛西过去是小儿科医师,因为能力很强,所以刚开始要留在村子里完全不成问题,直到被人发现她是耐性种人之后,医师执照什么的都没用了。那些该死的猎人对耐性种人是杀红了眼,每到一座村子就当起大爷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们本来只是希望来废墟躲一下避人耳目,但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浪人。若是以现在这副德性再次前往圆顶村,人们搞不好会当着我们的面吐口水,更别说接纳我们了。」

「为什么妳认为我们会离开这里?」

玛欧说:

听到哈露的问题,智秀小姐突然发起楞来,但随即露出浅浅的微笑。我觉得不太寻常,因为智秀小姐身上总是散发的某种刚毅气质似乎消失了,此时的她看起来既脆弱又悲伤。

虽然我几乎省略了所有细节,但她们已对我们的遭遇心里有数。

「我不是认为你们会离开,而是在说万一发生这种状况。这种藤蔓是能让外界打造出相似环境的唯一办法。就算我们无法再守护这个地方,有了它就能打造出其他普林姆村。」

「某一天醒来之后,我发现四面八方都有机器人警卫走动,兰卡威的研究室在入侵者的摧毁下一片狼藉。我们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于是拼命逃跑……海豚号也是在那场混乱之中找到的。」

我似乎能明白智秀小姐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如今也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要做出离开此地的假设,以及教导我如何制作分解剂。智秀小姐是看着这幅景象,同时想像着这幅景象的结局。

我说起几个月前我们被囚禁在研究室的事。在麻六甲的避难所时,研究人员说要确认健康状况,于是替我们抽了血,接着某一天我们就突然被移送到兰卡威的研究室去了。刚开始他们说会善待我们,但那全是谎言,接着,我也说了他们对我们进行残酷实验的事。

「但是对我来说,只要有这里就够了,我不想再打造其他普林姆村。少了这里,还有这里的人,那就没有意义了。」

「反正研究室已经不在了……」

哈露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

我一边观察阿玛拉的眼色,一边回答,不过阿玛拉并没有阻止我说下去。

「没错,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的。再说了,外面也不是祝福之森呀。」

「真的是偶然得到的,我们碰上了绝妙的时机点。」

智秀小姐听到我们说的话后感到略为吃惊,然后愉快地笑了。在一旁的我和阿玛拉也对哈露的话不断点头称是。

玛欧傻傻地笑着,但脸上依旧充满好奇。

事实上,我的心中也早有个底,知道普林姆村不会永远存在,但反覆说着要留在这里,就能带来一股安心感。

「不是啦,因为悬浮车很难弄到手啊,觉得她们应该是很有两把刷子。」

智秀小姐用她那平时惯有的淘气语气反问:

「妳问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我们企图抢劫她们啊。」

「不过,还是要答应我喔。就算不是在这里,我们也可能再次相遇呀。要是有个能待下的地方,要是那里也有植物的话,好好想想看吧。」

玛欧问完之后,我倒是闭口不说话了。因为阿玛拉的表情瞬间僵住,显然是起了戒心。玛欧这才突然惊觉自己说错话,轻轻拍打自己的嘴脣。史黛西撞了一下玛欧的肩膀,说:

「不知道耶,我会想一想的。」

「喔,那个啊……」

我笑嘻嘻地说,但直到最后都想迴避这个约定。智秀小姐也没有再过问,而是露出微笑,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不过,那台悬浮车是哪里弄来的?」

刚开始来到普林姆村时,我并没有去思考所谓「永远」这档事。我和阿玛拉需要眼下能保命、明日能安居的地方。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就以为这个地方也会走到永远,我们的庇护所坚不可摧,然而,森林外头的世界时时刻刻在崩解,灭亡彷彿乌云般笼罩在我们头顶上,一天比一天浓烈,只不过我们不愿抬起头,对其视而不见罢了。

我们决定再与她们多待上几天。虽然我们各自使用不同的房子,但到了晚上都会确认彼此是否还活着。他们时而在营火前,时而在露营提灯前诉说在废墟闯荡的故事,而我和阿玛拉通常是静静地当听众。因为好久没遇到善良的人──说明白点,是不打算杀我们或把我们抓去卖掉的人──我开心得想要把各种事都一股脑地与她们分享,但每次阿玛拉都会朝着我偷偷使眼色。我能理解阿玛拉何以戒备心这么强,所以我主要只是讲些说出来无伤大雅的话题。

不久后,戴妮离开了村子,大伙儿直到早上才发现戴妮的家空无一人。戴妮把房间内的画作全部带走了,唯独一张,大咧咧地被留了下来。那是哈露的肖像画。

我和塔蒂亚娜露出痛苦的表情,在厕所前摆了张户外折叠椅,一整天抱着疼痛不已的肚子哀号,但真正在营火前大口嗑掉一整罐饼干的史黛西却好端端地现身,让我们都快气炸了。在我身旁吃了几片饼干的阿玛拉也没事,所以大概只有本来胃肠就很弱的人成了牺牲者。

哈露气愤地冲过去,说要把画作给撕了,是阿玛拉又是好言相劝,又是轻轻拍抚,她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接着,她把画作揉成一团,丢到了角落。哈露先是嚎啕大哭,咒骂起戴妮,直到哭累了、骂累了就倒在一旁,过没多久,她又开始咒骂起戴妮。在一旁的我,把阿玛拉安抚哈露的过程看在眼里。

「史黛西……我非杀了史黛西不可,她一定是蓄意谋杀我们,好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戴妮是想追求自己的方式。也就是说,关于如何延续这个村子,她和我们的意见不同。」

隔天,腹泻差点让我丢了小命。我以为她们是为了欺骗我们,把我们卖给猎人或抢走海豚号,所以才故意给我们吃变质的饼干。可是走进位于巷子内的老旧公厕后,却看到塔蒂亚娜哭丧着脸,整个人有气无力地瘫在门前。

阿玛拉小心翼翼地说道,但哈露的语气很果断。

她们都是麻六甲瓦解时离开该地的耐性种人,而我们也曾为了取得胶囊去过好几次,所以我们聊了许久关于麻六甲与邻近废墟的事。虽然怀疑她们是不是想趁机从我和阿玛拉身上挖掘什么情报,但聊着聊着,这种想法也就自然消失了,因为她们知道的事要比我们多上太多。

「这个问题我们争很久了,戴妮根本不打算听我说什么,最后还抛弃了我,这个卑鄙的叛徒!」

坐在营火前,感觉就像是来露营的,但我对自己这么想感到有些吃惊。在化为废墟的城市里露营?我和阿玛拉压低音量,小声聊天,但她们的声音要比我们大一些。为了今天,史黛西取出了自己珍藏许久的两罐饼干。饼干品牌是初次见到,但吃起来有微微的咸味,而且表面上有让人不太放心的斑点,不过还满好吃的。

哈露揉了揉自己红肿的眼睛说:

几天后,塔蒂亚娜在距离巷子稍远的空地升起了营火。刚开始因为散发出焦味与热气,我以为会引来猎人,所以吓得魂飞魄散。这些人,当真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吗?本以为这些女人是漫不经心,后来知道其中两人是警察出身,而且武器应用自如,我这才恍然大悟她们的冷静是其来有自。当阿玛拉取出手枪时,那画面看起来想必很可笑。

「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我死为止。离开这里,那边又会有什么?圆顶城市的人难道就会接纳我们吗?大家是怎么守护这座村子、怎么守护温室的……」


我认为,人们守护的不只是村子,也包括了温室。在人们受伤、死去与离开的过程中,芮秋一次也没有走出温室。难道真如大家所说,芮秋是为了拯救人类才待在温室吗?她是否至今仍如智秀小姐所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呢?我总忍不住一再想起智秀小姐说的话。

她们在某栋房子的二楼找到适合待下的地方,就在距离我们约两个街口的巷弄。尽管屋主把所有紧急粮食全都扫光了,一丁点也不剩,但用来当作睡觉的地方倒也足够。那些女人分别介绍自己的名字是塔蒂亚娜、玛欧、史黛西,至于最后的那个,怎么样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而她就是摧毁阁楼房门的干瘦卷发女。其他女人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平时都只管喊她「瘦皮猴」。

「只要芮秋有意愿,她就能成为全人类的救世主。」

这群女人和我们一样,都对故障的警报器很是满意,她们眉开眼笑地说,在其他废墟停留时,不时就会有猎人闯进来,拿着生命感测器靠近,光是听到那个超音波的声音,就已经觉得神经衰弱了,但在这儿,想必连半个猎人的人影都不会见到。

但芮秋自己想要成为救世主吗?

「不过,那台引人注目的悬浮车最好还是想办法藏一下吧。否则下场只有两种──被猎人发现之后,妳们俩死在他们手中,再不然就是被我们偷走。」

我抬头望着温室,依然觉得那间温室宛如一座神殿,只是,如今我所得到的结论是:倘若守护神殿的人做鸟兽散,神殿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幸运的是,闯进阁楼的这些女人并未赶我们出去。

在所有故事都来到结局的那天,离别骤然降临了。但我认为,待在普林姆村的每分每秒,我都在想像最后一天会是什么模样。

当然了,我和阿玛拉都知道那数值是错误的。阿玛拉并非纯正的耐性种人,所以待在落尘浓度高的地方时,健康状态会急遽恶化,但在这里的状态却堪称良好。经过几次测试,我们做出了那个警报器故障的结论──这点对我们来说自然是非常有利。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浅,在睡梦中翻来覆去。我梦到某天落尘突然消失,圆顶城市的大门敞开,而我们依然留在普林姆村。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藤蔓将我一圈一圈缠绕住,然后我忽然听见了用力撞击门板的声音。

这次找上门的耐性种人,很快就发现位于新山圆顶入口的「障眼法」。认真说起来,我们之所以能躲避猎人的耳目长达一周,都归功于故障的警报器。位于圆顶城市入口的巨型警报器,原本是为了防止落尘流入,但在圆顶成为断壁残垣之后,自然失去了这个目的与功能。不过,此时警报器是显示落尘浓度达到最高数值的红色,加上尾数持续在数字七和九之间摆盪,所以看起来就像还在运作一样,想必任何人都不会去怀疑测出来的数值。

「娜欧蜜!」


阿玛拉摇醒了我。

「别这样嘛,有话好好说,我们一块喝杯茶吧。」

「我们得出去!马上!」

卷发女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笑咪咪地说:

我连衣服都还来不及穿好,就手忙脚乱地冲到了外头。整个村子瀰漫呛鼻的浓烟,也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气。我虽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烟雾却呛得我勐咳不止,光是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惨叫声,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使劲抓紧了刀子。我是不可能交出海豚号的。失去海豚号,就等于失去了一切。阿玛拉似乎也抱持相同的想法,转眼间也举起了手枪。

有人在森林纵火──是入侵者、企图占有森林的人。一个必须奋身抵抗、有人不幸死去、有人痛苦惨叫的夜晚再度来临了。

「巷子后方有一台悬浮车呢。这么棒的玩意,对小鬼来说太奢侈了吧?要是肯交给我们,我们会妥善利用的。」

我等着阿玛拉告诉我,我们一起并肩作战吧,虽然至今都是大人在作战,但今天就让我们一起挺身对抗吧,然而阿玛拉只是拉着我的手腕逃跑,什么话也没说。不祥的预感让我心头一沉,灯光下能看见阿玛拉红了眼眶。

我低声说道。卷发女快速地扫视阁楼一圈。这些人是就连空气隔绝器也没戴的耐性种人,和我们是同类,但看起来来意不善。

原先保管于地下仓库的悬浮车全停放在会馆前,大伙儿都聚集在空地,但分给每个人的却不是武器,而是庞大的布袋。大家把布袋塞进了每台悬浮车内。

「我们一无所有,如果要求我们出去,我们会照办。」

「我没办法离开,我不走!」

卷发女手持着枪,想必并没有清闲到跑来这寒暄。

哈露大叫着抵抗,夏安于是使出蛮力让哈露坐上车。没人替武器装上子弹,如今大家都打算逃亡,打算离开村子。这个村子,将会遭到入侵者无情的摧毁与践踏,留在这里的人也将一个也不剩了。

「哎哟,小鬼们,我们是不是打扰到妳们啦?」

我早已习惯了逃亡,离开也已是家常便饭。为了求生,把砲击声与惨叫声抛在脑后并死命狂奔,也早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为什么偏偏这齣戏码又得在这个地方上演?为什么非得是今天不可?

阁楼的门砰地一声发出巨响,让我恳求对方离去的期望顿时成空。在接二连三的撞击下,小小的门闩轻而易举地就脱落了,被撞开的门板几乎解体了。站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干瘪削瘦、头发自然卷十分严重的女人,后面还有其他女人,总共是四个。卷发女嘻皮笑脸地问道:

人们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就分道扬镳,悬浮车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出发。我们必须趁着剩下的无人战斗机扰乱入侵者的视线时离开。四面八方都被烟雾包围,无法确认是谁留了下来,又是谁离开了。阿玛拉抓住了我的手腕。

就在我评估从阁楼的窗户跳下去,以及与耐性种人交手,哪一个会更危险的时候,缓慢的步伐声逐渐逼近。我再次将手伸向窗户,但阿玛拉摇了摇头。阿玛拉究竟有什么打算?我以颤抖的手在背包中摸索,取出刀子。

「我们必须现在离开,要搭的车子在那。」

我悄声说道,但声音却越来越响亮。

「姊姊,不行,等一下。」

「没关系,对方很快就会离开了。」

有人朝这边跑了过来。虽然阿玛拉用力抓住了我,但我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从烟雾中走出的那个身影。是智秀小姐。

砰、砰,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听见有人勐力拍门的声音。阿玛拉的表情瞬间冻结,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

「娜欧蜜!现在不走的话……」

「她们大概走掉了。毕竟这些房子破旧不堪,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阿玛拉看起来非常着急,但依然轮流看着我和智秀小姐,什么话也没说。我的心脏彷彿被重重地击了一拳。

原本拉高嗓门争辩的那些女人突然安静下来,脚步声朝四面八方散去,稍后听见了车子发动的声音。阿玛拉和我屏气凝神许久,直到引擎声逐渐远去,感觉所有人均已离开巷子,我才从窗户旁退开,而阿玛拉也如释重负地大大松了口气。

「怎么……怎么可以这么突然?」

我摇了摇头。看她们直接通过圆顶入口的落尘警报器进入,而且也没穿上防护衣,想必和我们一样是耐性种人的废墟浪人。尽管如此,既然无法准确得知来者何人,就不能掉以轻心。上个月我们也曾被其他耐性种人夺走身上所有的物资,要是能够不打照面,还是尽可能避开为妙。

在放声大哭的我面前,智秀小姐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是猎人吗?」

「智秀小姐妳不是也不想离开这里吗?也没给我告别的时间。」

她们说的是马来西亚语,语速快到无法完全听懂。就算插上翻译器,以这样的距离也肯定听不清楚,所以我尽可能集中在我所知道的字汇上头。她们似乎是在讨论先该调查哪栋房子。拜托,千万要避开这里。尽管已事先在一楼的入口堆放家具,通往二楼的阶梯也都堵起来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阿玛拉以嘴型问道:

「娜欧蜜。」

阿玛拉试图下床,但我摇了摇头。我趴在地面上匍匐前进,将身体紧贴在阁楼墙面的窗户旁。虽然光线很暗,所以看不太清楚,但依然能知道有好几个人聚集在巷子前。我让耳朵紧挨着窗户,听见了一群女人七嘴八舌的声音。

「最后一堂课也没上完……」

我们同时都闭上了嘴巴,因为窗外突然传来金属声。周围的静寂令人窒息,接着又是一阵金属装置互相碰撞的声响。

「听我说,娜欧蜜。」

喀嚓。

智秀小姐稍微弯下腰来,好与我视线相对,就像在小屋还有实验室时那样。

「啊,这倒是,在耶加雪夫过暑假时,我就看过姑丈公把针树和蓝色金龟子熬成补药来喝,说是有益身体健康……」

「这并不是最后。」

「可是,娜欧蜜,世界上刻意去找难吃的东西来吃的人,要比想像中多哟。搞不好那种人会在这种世界过得比较开心。」

我边擦眼泪边看着智秀小姐。

「不知道是本来味道就这么奇怪,又或者是变质了。应该是变质了吧?毕竟如果营养胶囊本来就是这种味道,也不可能卖得出去嘛。」

「从现在开始必须进行实验。记住我教妳的,还有过去我们在村子做的一切。这次,我们所到之处都会是这座森林与温室,我们要改变的不是圆顶内,而是外面的世界。尽可能跑得越远越好,接着打造出另一个普林姆村,知道了吗?」

「有想要尝尝看,但妈妈阻止了我,说小孩子不能吃。」

我这才明白悬浮车上装载的布袋是什么。此时智秀小姐正在要求我答应她,无论去哪里,都会种下芮秋的植物,让它们在所有土地上蔓延开来。

「妳过去也吃过营养胶囊吗?落尘浩劫发生以前。」

「我无法保证会成功,因为状况可能会更糟,但要是娜欧蜜妳希望的话……」

我们相视而笑,这次换我把箱子内剩下的两颗胶囊放入口中。味道感觉怪怪的,既像是在咀嚼变质的橡胶,又像是陈旧的纸张味道。自从逃离兰卡威,我们的主食就一直是营养胶囊,但从来都没觉得它美味。

「那我们能再次见面吗?要是打造出另一个普林姆村的话,到时就能见到妳吗?」

「是啊,因为世界末日来临了。」

我抬头看着智秀小姐问道,但她却只是一脸哀伤地望着我,没有给予任何正面回覆。智秀小姐似乎急着想说些什么,只是那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这短暂的沉默让我理解了智秀小姐的内心想法──她尊重我,因此不愿在我面前说谎。

「啊,对耶,我在凌晨跑去接妳回家,却发现满地都是纸牌和筹码。当时我还想,才十一岁的小朋友就已经在玩有害身心健康的游戏了,但那时实在不是指责别人的时候。就在那天凌晨……」

「我会的。」

「十一月七号,也就是说今天是佩娜的生日。我们举办了两次生日派对,生日当天在佩娜的家,隔天则是在我们家。所以佩娜也跟我约好,说要替我举办两次生日派对。」

我再次说道:

我从箱子内拿出营养胶囊递给姊姊。阿玛拉斜靠在床上,把我给的三颗营养胶囊全放入口中。我确认了一下箱子的日期,发现胶囊已经过了食用期限,但还是比什么都不吃来得强。姊姊吞下胶囊的时候,我接着说:

「我跟妳保证,我会种下这些植物。」

「先吃这个吧,我可不打算挑战那个包装纸已经变质的巧克力。」

浓雾掩住了智秀小姐的脸庞,所以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我明白智秀小姐不愿意说出的真相是什么。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所以我也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就在我转身打算跟着阿玛拉离去之际──

阿玛拉认真地想了想,又问我怎么记得我们是在十一月八号离家的。姊姊最近对记忆很敏感,似乎也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没有过去那么完整。虽然无法准确地指出是失去了哪些记忆,但阿玛拉不时就会忘记某些事,像是把我们路过的地方、遇见了哪些人等细节一点一点地忘了。如果只是不小心忘了还不打紧,我只担心这是经歷兰卡威实验所带来的后遗症。

「娜欧蜜。」

「今天是十一月七号。」

我连忙转过头看着智秀小姐。

「所以今天是几号?」

「妳制作的分解剂很完美,现在……」

「刚才去拿胶囊时,海豚号告诉我的。看来那个喇叭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功能,我也没开口问,它就突然自个儿告诉我日期和地区天气了。」

就在这一刻,砲击声与悬浮车的噪音盖过了智秀小姐的声音,再也听不清楚了,但我知道,那是智秀小姐在对我做最后的告别,还有她说的应该是:「别怀疑妳自己。」

「妳有数日子啊?我们又没月历。」

呛鼻的烟雾瞬间窜进了鼻腔,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妳知道明天就是我们离家两年的日子吗?原来时间已经过这么久了。」

阿玛拉在一旁拉住我的手臂。

卧病在床的阿玛拉显得疲乏无力,我坐在地板上,背倚靠在床边。填满这间阁楼斗室的,就只有阿玛拉急促的唿吸声。为了打破这份静寂,我开始向阿玛拉搭话。

「必须出发了!」

我们不能毫无盘算地在此地逗留。在麻六甲,我们得到了一个惨重的教训──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停留超过十天以上。人呢,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如此一来就会成为猎人眼中的标靶。但阿玛拉的状态实在太糟了,每当看到阿玛拉在凌晨时分狂咳不止,简直快把肺给咳出来似的,就不免对兰卡威研究人员感到怒火中烧。当初有机会时,我就该好好报这个仇的。

我像是被推开似的往后退,随着阿玛拉上车了。关上悬浮车的车门后,车体随即飘浮在空中。最后一次转过头时,智秀小姐依然望着我,但不久后烟雾越来越浓烈,彻底掩住了她的剪影。

我们在这间暗巷的屋子暂居一周了。这栋双层建筑固然破旧不堪,但用来藏身却再适合不过。我们在橱柜发现了放置多时的零食、巧克力和茶,但它们吃起来的味道实在太过吓人,所以我们决定还是吃随身携带的营养胶囊就好。尽管加工食品十分珍贵,甚至能拿来当成货币使用,但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下去,吃坏肚子可就麻烦了。我们多带上了几罐止痛药和消化剂,只是,肚子撑到得吃上消化剂的日子,果真会再次到来吗?不过,反正这药品的价格高昂,往后总会有以物易物的机会。

我缓缓地将身体贴在椅背上,却怎样也止不住哭泣。

过去几天,我和阿玛拉在市区四处寻找食物。我们一边小心地避免踩到尸体,一边在市场地摊和店铺东翻西找,却几乎一无所获。这对我和阿玛拉来说是幸亦是不幸。虽然无法解决饿肚子的问题,但也因为这是座空城,很少有到处走动的猎人。我们决定在此稍作停留,好让阿玛拉能歇息几天。

我把心都交给了这个普林姆村,它却无法走向永恒。虽然老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但我总盼着终点永远都别来临。不过我也早就明白,就算我离开了这里,我的心还是会留在此地,说不定会成为这辈子永远的牵绊。

新山的圆顶城市看起来像早在数个月以前就已走向毁灭的结局,圆顶墙面倾颓,铁桥断裂,椰子树全数干枯焦黑,阿布巴卡尔寺的外墙也沾上了褪色的血迹。曾几何时,无数人民前来观光胜地参拜的痕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街道上的尸体并未腐败,所以还能认得出脸孔。而这一切,似乎是因为圆顶遭到破坏后,落尘浓度依旧很高所导致。或许是为了赶紧逃离倒塌的圆顶,这些死去之人多半背着大型背包。我也在几具尸体身上仔细翻了一遍,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因为其他浪人早就将这些人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