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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斯瓦纳

「哎呀,谢谢您,这孩子迟迟没有回家,让我担心死了。亚荣,妳到底跑去哪了?」

过没多久,素妍搭车来到了庭园前。

素妍轻轻捏了捏亚荣的脸颊,让她上车。亚荣觉得不管是自己一个人跑得太远,又或者在别人家的庭园前探头探脑,都像是犯下滔天大罪,所以感到闷闷不乐。不过,当她透过悬浮车开启的车窗与李熙秀对上眼神时,李熙秀的脸笑咪咪的,让她产生了莫名的安心感。「嘘。」李熙秀举起手指放在嘴唇上,接着用嘴型说了句话。虽然无法清楚听懂是在说什么,但应该是在说──

让亚荣坐在椅子上之后,李熙秀一边在庭园里缓缓地踱步,一边和某人通电话,应该是联系了素妍。亚荣也不敢离开躺椅,只能满心焦虑地咬着嘴脣。比起膝盖受伤,她更害怕被妈妈骂。

「今天看到的要保密哦。」

李熙秀领着亚荣到躺椅上坐下,接着走进家里,拿了软膏出来。亚荣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呆呆地看着李熙秀替她涂抹软膏。擦上软膏之后,皮肤感觉凉凉的,红肿的部分很快就消肿了。

更教人吃惊的,是那天在空气中飘浮的蓝光浮尘,竟然在素妍抵达之际全部消失了。难道自己是见到了什么施展魔法的瞬间吗?这样就能理解为什么李熙秀要自己保密了,毕竟要是随便跟别人说,魔法就会失效。

「妳看吧,别看植物长这样,它们是很具攻击性的。我很喜欢这种攻击性,但要是随便乱碰,就会酿成大祸。妳先在这坐一下。」

那天之后,亚荣紧紧地封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过她还是很好奇庭园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只要在日落后经过李熙秀的家附近,她的眼睛就会不自觉地望向庭园,可是却再也没见到那天的奇妙蓝光。

听完这些话之后,亚荣才感觉到膝盖传来的刺痛感,碰到草丛的皮肤似乎肿起来了。

亚荣有时会在素妍工作的中心遇见李熙秀,刚开始她感到很别扭,所以常常毕恭毕敬地打声招唿,接着就逃也似的熘掉,但李熙秀总是很和蔼地跟她搭话,后来她也总算鼓起勇气攀谈。

「不过,下次别来庭园这边,到仓库那边比较好。这里对孩子来说太危险了。谁叫我天生就没有整理庭园的天分呢?这些植物的脾气可是很坏的。」

「请问……您喜欢妈妈给您的南瓜派吗?其实我也有帮忙揉面团,可是味道不怎么样。」

李熙秀替亚荣拍去膝盖上沾到的泥土。

李熙秀似乎觉得很好玩,咯咯笑着回答:

「没关系,妳随时都能来玩。」

「我觉得非常美味啊!因为我连派都不会烤呢。话说回来,真好奇那些欺负妳的臭男生有没有乖一点啦?」

亚荣整个人吓坏了。李熙秀有些纳闷地看着亚荣的眼睛,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哈大笑。

亚荣很喜欢和李熙秀闲话家常。虽然她真正想问的,是关于那个秘密庭园的事情,不过她并不想打破魔法,再说了,这是两人共享的特别秘密。

「嗯,我还好,对不起。」

直到某一天,她鼓起了勇气,再次跑到庭园的附近去。她左看右看,比较附近花圃的花草和长在庭园的植物,结果恰巧与走出仓库的李熙秀撞个正着。李熙秀的手中提着一台焕然一新的机器装置,应该是刚完成维修。发现亚荣的身影之后,她露出了微笑,似乎以为亚荣对植物很感兴趣。

「还好吗?」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很有趣喔,它们寂静无声,却又活力四射。就算我不插手干涉这座庭园,它们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巧妙平衡。真是有趣的生物呢。」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随便跑来。」

亚荣静静地点了点头。说实在的,直到不久前自己还对植物丝毫不感兴趣,可是自从那天之后,奇异的蓝光老是在脑袋徘徊不去。尽管她很留心观察是不是其他植物也会发出这种奇异的光芒,却发现只有这个庭园的植物才有这种现象。

李熙秀已经来到亚荣面前并伸出了手,亚荣先是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接着才握住手站起身。

「等之后有比较长的时间,我再说说好玩的植物故事给妳听。」

一阵恶狠狠的狗吠声瞬间响起,亚荣吓得急忙往后退,却不小心踩了个空。或许是听见了声响,她与转过头的李熙秀对上了眼,顿时心生恐惧。要是李熙秀生气地骂她偷看,那该怎么办?亚荣想起了那些谣传,说李熙秀其实非常宝贝自己的庭园,所以才会连一根小草都不忍破坏,所以庭园才会像是被弃置一样。亚荣先是紧紧地闭上眼睛,接着再次睁开。

这句话让亚荣听了好不雀跃。虽然李熙秀等于是撒手不管这座庭园,但似乎对生长的植物很感兴趣。理由会是什么?是有什么故事吗?虽然脑中有好多想问的问题,可是和李熙秀单独相处的那天好像永远都不会到来。亚荣兀自想像着李熙秀会说出什么样的故事,但又不希望期待落空,所以赶紧摇了摇头,忘掉这件事。

亚荣站在篱笆旁,感觉到浮尘轻轻触及自己的鼻尖,接着缓缓往下飘落。等到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她看见老人一脸寂寞地坐在庭园的正中央。她坐在躺椅上凝视着前方,但那眼神看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某个未知的地方。亚荣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却怎样都移不开脚步。


那是某户人家的庭园。亚荣像是被蛊惑似的朝庭园走去,地面的泥土看起来就像饱含着蓝光,就连空气中也有散发蓝光的尘埃飞舞着。庭园彷彿披上了一层蓝光薄纱,形成一幅不可能存乎大自然的风景,让人觉得阴森,却又无法视而不见。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李熙秀的庭园,却与平时印象中的景观截然不同。无论是奄奄一息的树木或茂盛的杂草,此时都成了退居幕后的暗影,唯有点点蓝光微尘,乘着徐缓的风翩然起舞。

那天却比想像中更早到来。那是个从早晨就雷声不断,整个世界为之震动的日子,素妍在下午接到了电话,然后匆忙地收拾了行李。

某天下午,亚荣走了一条放学时没走过的路,结果不小心迷路了。刚开始她还信心满满地往前走,直到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来到了陌生的地方,附近没有能招手上车的公共悬浮车,也不见任何站牌。直到太阳完全西沉,她才看着银发村亮起的灯光,再次掌握方向。沉浸在黑暗中的社区看起来截然不同,亚荣得花上好长的时间才回得了家。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吓得她胆战心惊,这时却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亚荣,邻区的中心停电了,需要妈妈去帮忙。妈妈等一下可能要在那边待到凌晨……」

虽然同年纪的孩子们都很亲暱地向李熙秀问好,但亚荣认为自己绝对不可能和这位奶奶亲近起来。这次也一样,顶多一年就会搬家了,所以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她都对率先示好感到迟疑。再说了,亚荣不善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是讨人喜爱的性格,所以她觉得老人很可怕,和他们相处很不自在。但即便如此,她仍无法隐藏自己对李熙秀这个人与她的家的好奇心,尤其是那个庭园。亚荣越过小溪去上学时,都会忍不住偷瞄李熙秀的家。

素妍这时才想到冰箱是空的,不禁皱起了眉头。可能是想到家里连速食或调理包都没有,加上天气如此恶劣,也不放心把年幼的女儿独自丢在家里,所以她抓着电话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能照顾亚荣一天。就在大家以工作为由表示不方便的时候,李熙秀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素妍的请求。


亚荣扭捏地在李熙秀的家门前下了车,素妍连声向李熙秀道谢之后,便驱车驶入下着倾盆大雨的道路离去。

尽管仓库成了孩子们热烈欢迎的趣味空间,庭园却以异常原始的姿态遭到弃置,就像主人任由杂草随处生长似的。未经照料打点的矮树已经奄奄一息,但茂密的杂草却作势沿着篱笆探头出去。即便年幼的亚荣还不具有分辨哪户人家的庭园美丑的审美,但她也很清楚,那个庭园和画作或电影中看到的典雅庭园不同。但这并不表示李熙秀从不踏入庭园一步,她反而经常坐在庭园中央的躺椅上睡午觉,也会弯下腰来定睛凝视植物好一会儿。亚荣对那座遭到弃置的庭园充满了好奇。

亚荣打着哆嗦走进门,李熙秀便说:「先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拿出了茶杯和茶壶。亚荣啜饮着茶,同时环顾周围。外头的雨势下得又急又勐,家里的空气却显得沉静闲适,充满了温馨感。由暗色系木材组成的内部装潢,像是把博物馆里展示的屋子直接搬来似的。古朴典雅的房子处处堆放了机器,打造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置物架和玻璃窗上放置了机器零件与各种工具。

孩子们都对李熙秀的仓库存有幻想,而曾进去一探究竟的孩子们,则是兴奋地夸大其辞,说自己看到以旧式悬浮车改造、样貌奇特古怪的交通工具,还有目不暇给的人型机器人。重建之后,由于实施严格的技术限制政策,仅有部分研究城市持续生产人型机器人,但李熙秀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零件,组装成机器人。

最先吸引目光的,是门旁像是人体模型般站立的人型机器人。不知道是不是只制作到一半就放弃,机器人的皮肤被扒去,而应该要有眼球的地方也是空的。亚荣吓了一大跳,赶紧把视线从空洞的眼球移开,但又禁不起好奇心,于是再度观察起机器人。细看才发现,要说是人型机器人,它的脸又跟人类相差太多,反而比较像老电影中出现的废铁机器人,让人感觉很亲近。机器人旁边的白板则是贴满了便条纸。

但大家对李熙秀却只有单纯的好奇,并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李熙秀很显然是经歷落尘时代的人,但她却彷彿与落尘毫不相干,就像是从外太空突然降落在地球上似的。她与村子的人多半维持友好关系,偶尔有人请她帮忙看一下故障的家电产品,要不了几天,就能完好如初地拿回来。大家收下家电产品的同时,也会以自家烘烤的面包、馅饼和小菜作为回礼。

李熙秀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开口问:

那些传闻在大人之间悄悄萌芽,接着传入了孩子的耳中。孩子们说,在这群功绩者之中,有人其实出卖了自己的家人,有人对重建一事毫无贡献却说了谎,还说只要对照年份,就会发现说法有出入。当孩子们窃窃私语时,亚荣就会想像在礼堂滔滔不绝诉说当年往事的那些老人,真正经歷的过去是什么。真的是这样吗?真相只能是「他们全是坏蛋」或「他们确实是言行一致的好人」两者之一吗?他们固然可能说谎,但也可能是记忆太过久远才弄错了,不是吗?

「妳喜欢吗?」

大家对待温流的老人家时,都彷彿轮流戴上两张假面似的,态度在尊敬与怀疑之间游移,带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味道。大人告诉孩子们要尊敬功绩者、要不忘落尘时代,也要为温流致力于保存时代记忆感到骄傲,但背地里却经常四处散布黑暗的传闻。

「嗯,很好喝。」

仔细思考,就觉得好像能理解,可是越想就越搞不懂。假如眼下必须赌上性命,那么在死亡面前,任何人都会做出自私的选择啊。但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正如母亲所说,是因为亚荣是「以自身利益为优先者的后代子孙」吗?当想法接二连三地冒出,自然就会回溯至生平不曾见过的爷爷、奶奶那一代,最后陷入「是否落尘浩劫之后出生的世代都背负着原罪?」之类的深奥想法。

亚荣点了点头,同时为了表现出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茶,刻意喝了一口。

「在落尘时代,越是捨己为人的人,就越难存活下来。我们既然是倖存者的后代子孙,要从我们的父母或祖父母那辈找到终生行善的人,想必也很难吧。大家多少都是踩在他人的尸体上存活下来的,可是有人认为,把那些尤其站在前头践踏他人的人拱为功绩者、敬仰他们是不对的。亚荣,妳现在还很难理解吧?」

「不是啦,我是说妳好像很喜欢那个机器人。我可没见过妳这年纪的人有谁喜欢喝茶。大家看到这旧式茶杯都会想用用看,所以有客人来访时,我才会拿出来用。」

素妍回答时非常小心翼翼。她平时主要的服务对象是老人家,她说相较于其他区域,住在温流的有功长者更有修养、更加亲切,也没那么难应付,但这并无法说明他们是否真的值得尊敬。素妍又补充说,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很难说这些人就都是坏人。

「嗯,对,其实没有任何味道。」

「妈妈,那些人是谁?」

因为有股甜甜的香气,所以本来期待会尝到甜味,可是茶喝起来却苦苦的。亚荣一放下茶杯,李熙秀便噗哧笑了出来。看到亚荣又在偷瞄机器人,李熙秀开口说:

可是,有时会有一群人出现,在银发村前举着「要求全面重新调查功绩者名单」、「反对美化纪录」等口号进行示威。碰到这种日子,老人们只会一脸不悦地往窗外看,但不会跑到外头,只有李熙秀悠然自得地在示威现场观赏,或者递饮料给这些人之后,再经过住宅区回家。

「那是我以前经常保养的人型机器人,现在已经停产了,但我在废墟发现它,就把它挖出来了。我试着在维修后重新启动,但还是不行。」

即便是对年纪还很幼小的亚荣来说,温流的气氛也有些奇特。学校每个礼拜都会举办「缅怀落尘时代」的讲座,简称为「缅怀课程」,这却是住在其他城市时不曾听过的课程。一到了讲座时间,过去有功绩的银发村老人就会莅临礼堂,诉说落尘时代的故事给孩子们听。有人曾在圆顶城市担任军人,也有人说起当医生时的工作经验谈。孩子们从他们口中听到,人类在落尘时代的唯一生存空间──圆顶里头的生活有多悲惨,还有为了两天才供应一瓶的水而起争执又有多痛苦。尽管上歷史课时也会学到这些,但亲耳听到老人家带着沉浸于悲伤的表情幽幽地回顾过去,感觉又不一样。那些老人多半因为落尘浩劫失去了亲友,他们以颤抖的声音诉说着送走挚爱的伤痛。当缅怀课程结束时,孩子们的眼睛总是又红又肿。

亚荣望着机器人,露出一脸觉得很神奇的表情。李熙秀说:


「从前的人经常使用人型机器人,即便是家庭用的清扫机器人,也会像对待人类一样替它命名。不过,现在的规定是不能制造得像人类,因为在落尘时代,被改造成武器的人型机器人导致许多人失去了亲人。原本爱惜不已、还替它命名的机器人,却把刀子架在自己的后颈上,让人类觉得惨遭背叛吧,总之这件事造成了人类的集体创伤。」

总而言之,这些传闻几乎不曾由李熙秀亲口证实。大家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这几件事:她对其他人基本上都很亲切,除了有功绩的老人之外;她对机器和设备具有一番独到见解;她总是窝在仓库工作,以及她拥有一个看起来已被弃置十年、杂草丛生到令人发指的庭园。

看来在温流四处走动的机器人,全都是圆筒状或半圆形是有原因的。

大家都很好奇,李熙秀为什么偏偏住在温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居在有仓库与庭园的大宅,还有为什么动不动就找那些老人的碴。有人说她在银发村成立前老早就住在这,所以仗着自己是地头蛇欺负新来的人,也有人说她买房定居不过三年。有人说她与有功绩的老人关系不好,是因为在落尘时代,圆顶城市的人曾对她做出了恶劣的行为,更有人说她在重建后被卷入了复杂的政治斗争。

「奶奶您也制造了那种机器人吗?被改造成武器的人型机器人,有配枪或刀子的……」

后来才知道,李熙秀在银发村的老人之间声名狼藉,只要和那群老人撞个正着,她就能拿出五万件大小事情找碴,导致大家怨声四起,要求把李熙秀驱逐出村子,可是,老人们却无法如愿。李熙秀既非银发村的居民,也有自己的家,况且她不过是说话有点恶毒罢了,并不会做什么事来害人。哪怕李熙秀只是在村子附近散步,大家也会像是见到炸弹似的不满地嘟哝:「那个臭脾气的老太婆又来啦。」

看李熙秀歪着头纳闷,所以亚荣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

从住宅区横跨山涧的木桥后,在前往温流村的巷弄里,在一个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有着一间巨型仓库及附带庭园的老宅,而这幢房子正是李熙秀的家。

「我听其他朋友说的,说您以前是军人。」

由于温流留有落尘时代的残骸,重建后几乎没人住,因此被集中开发成大规模的银发村。亚荣最近会搬到这里,也是与银发村有关。妈妈素妍负责管理老人健康中心在全国各地的分部,温流新设的中心启用后,由素妍负责为期一年的开馆准备及初期营运工作。银发村落成不到几年,多数有功绩的老人都住在新落成的住宅区,而在此工作,年纪也相对年轻的人,则是住在对面错落于山间小溪的社区。

「喔,是啊,但我不是制造者,而是维修人员。」

「奶奶也常来我们中心,她是个好人,不对,应该说是个有趣的人。」

李熙秀露出浅浅的笑容,指着门边的机器人说:

什么示威?又为什么要替学生说话?亚荣怎么都听不明白,但素妍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笑着说:

「其实那玩意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机器人,当年上市也是用来辅助生活的,后来大家才把它们改造成武装机器人。当时,安全与危险之间毫无界线,即便是原本深信非常安全的东西,也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危险,而为了守护圆顶城市,也动员了所有能称得上机器的玩意。」

「因为今天有大学生在那前面示威。那边的老人家大概看了不顺眼,所以叫来了警察,上演了一齣闹剧。李熙秀奶奶经过时,站在学生那边替他们说话。」

「您那时候是在圆顶城市吗?」

回到家,亚荣把这件事告诉妈妈素妍。妈妈说:

「我没有待很久,大概就一年,可是我非常痛恨那个地方。」

其他孩子边说边窃笑。虽然亚荣很想问:「李熙秀小姐是谁?」但同学好像都认识那个人,加上彼此还没熟到敢开口询问,于是亚荣小心翼翼地闭上了嘴。

见李熙秀突然皱起眉头,亚荣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大概吧,她不是李熙秀小姐吗?」

「最糟糕透顶的人全都在圆顶城市了。我常常在想,与其这样存活下来,还不如让世界彻底毁灭算了。所以,我才会讨厌那些住在银发村的家伙,他们都是把自己干过的好事忘得一干二净的伪君子。」

「刚才那个奶奶是怎么回事……?真的有跟我打招唿吗?」

说完之后,李熙秀露出了微笑。

经过巷子后,亚荣想了一下,觉得刚才好像发生了与情境很不搭的怪事。

「好像不该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呢。总之,毕竟是因为有他们,人类的命脉才能延续下去。我竟然说希望世界能灭亡,现在想想,那种话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舒坦,身为世界走向灭亡却存活下来的人,实在没资格这么说。」

亚荣连忙低下头向奶奶问好,但还没来得及确认奶奶有没有看到,奶奶就又转移视线,朝着自己的对手展开唇枪舌战,而前一秒对亚荣露出的和蔼微笑,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关系,我偶尔也会那样想,像是睡一觉醒来,世界末日就已经来临了。」

「噢,对了,妳就是那个新来的小朋友啊?」


可是,就在亚荣偷瞄两位老人家的那一刻,原本两道眉毛像是打了个死结的奶奶突然与她四目相交,接着奶奶笑咪咪地说:

「是吗?妳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真有趣,我们竟然有相同的想法。」

孩子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默不作声地经过两个老人家身旁,亚荣也怯生生地跟在后头。她竖起耳朵细听了一下,一会儿听到「给我拿回你家挂着,你有什么权力丢掉这个?」一会儿又听到「赶走无礼的家伙,有什么不好?」让人摸不清他们究竟是在吵些什么。

李熙秀说话时,很认真地端详亚荣的眼睛,亚荣很开心她这么说。

在银发族共生社区前的马路上,停放了一台老旧的悬浮车。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丢了一地的标语牌,而两位老人家正互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其中一人亚荣见过,是个为人正直、以性格倔强着名的爷爷,几天前,他曾到亚荣的学校做专题演讲。根据老师的介绍,以前他是名受尊敬的医生。至于跟那位爷爷吵架的奶奶,则是第一次见到。奶奶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把头发紧紧地扎成马尾,身穿简便的工作服,脚下则踩着休闲鞋,身上散发的气息与温流见到的普通老人很不同。

「虽然奶奶您说银发村的大人都是伪君子,但不是只有大人才这样,小孩子多少也有些卑鄙。这里的孩子都觉得我明年就会离开这里,所以经常欺负我,也没人帮我。他们自己都会欺负别人了,可是有人指责银发村的大人时,他们却常常在旁边附和。所以我觉得,每个人都一堆问题,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假装成好人而已。」

亚荣是在搬家一个月时初次见到李熙秀。当时她正扭捏地和四名朋友一起走回家,她跟朋友好不容易才慢慢亲近,但还是有点尴尬,结果在路上听到有人窃声说:「看那边。」

亚荣知道,这种问题对大人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李熙秀却很认真地倾听她说话。


「那些坏孩子,到现在还没改过自新,所以妳有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奇怪。妳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奶奶有点古怪,就像是来自异次元的人,既无从得知她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她的过去,而且到最后,奶奶也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奶奶是曾经歷落尘时代的人,她曾说过圆顶外头的故事给我听。不是在圆顶内,而是圆顶外头发生的种种。」

李熙秀的眼神给了亚荣一点勇气,她接着说:

研究员都很认真地听着,亚荣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

「没有,现在不觉得了。仔细想想,我只是讨厌那些孩子而已,不是讨厌所有人,所以现在不会希望世界末日来临。虽然我到现在还是讨厌那些孩子。」

「温流刚设立银发村不久时,我们搬去了那里,因为我妈在老人健康中心担任经理。我就是在那个城市遇见了李熙秀奶奶。」

李熙秀沉默了一会,然后压低音量说:

「当然知道,我去过,我姨婆也住在那。」

「很神奇喔,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大家都点了点头。

「真的吗?」

「她住在一个叫做温流的小城市,位于仁川附近,那里兴建了大规模的银发村。你们都知道吧?」

「我也在某一瞬间领悟了,应该让讨厌的家伙完蛋就好,世界根本没有必要灭亡。从那时开始,我下定决心要活很久很久,绝对不要完蛋,但一定要看到讨厌的家伙下场悽惨的模样。」

其他研究员慢慢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您成功了吗?」

「维修人员?可是却很懂植物?」

「这个嘛,好像没有,因为那些家伙到现在还是过得很逍遥自在,不过,幸好我改变想法,所以才能活着看到更多美好的人事物。要是全部都毁灭,我大概就看不到了。」

「不是……奶奶对园艺不怎么感兴趣,但关于植物的知识却是信手拈来,不过她原本是名维修人员。」

亚荣听完之后,也点了点头说:

「哦,看来那位奶奶对园艺很感兴趣啰?」

「那我也要这样想,一切都结束并不好。」

其他研究员继续追问:

李熙秀咧嘴笑了一下。

「我刚开始也不感兴趣,但我受到了很景仰的邻居奶奶的影响。」

「没错。我们好像很合得来。人啊,无论是十二岁或八十岁,都可能有一样的想法呢。」

「就是啊,通常那年纪的孩子都喜欢昆虫或恐龙,植物就显得有点无趣。」

那天,李熙秀说了自己在落尘时代看到了哪些有趣好玩的景象,像是在圆顶城市外头看到诡异的圆顶村、背上挂着松茸走来走去的野生动物、在路上巧遇性格乖僻的旅人……这些故事与亚荣兀自想像的落尘时代骇人风景,还有上缅怀课程时,老人说的那些发生于圆顶内、令人窒息的故事不同。

「真神奇,大家小时候不是都对植物兴趣缺缺吗?」

「人也可以在圆顶外头活下来吗?」

「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应该说是世界逐渐变迁的风景吗?我对构成那风景的要素产生了兴趣。」

就亚荣所知,落尘对人类的身体来说是极为致命的毒素,如果是在缺少圆顶覆盖的区域,任何生命体都无法存活,但李熙秀的回答却很含煳。

大家都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神看着亚荣,害她觉得有点尴尬,好像自己在宣告即将说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她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当然活不了啦,完全无法生存,但是……圆顶外头还是有人,也有非人类的生物,以及拼了命活下来的生物。」

「不瞒你们说,我有非得做这研究不可的理由。」

外头雷电交加,就连室内的灯光也开始闪烁,气氛也越来越阴森了。随着话题逐渐让人背嵴发凉,亚荣的脸也开始发白,李熙秀笑着打住了话头。

亚荣很感谢允才这么说,这样的说法基本上适用于大部分的人身上,但亚荣选择落尘生态学并非出自偶然。虽然她至今不曾对谁说过,但此时说出来似乎也无妨。

「要是再说下去,妳就要做恶梦了。」

「也不见得有原因啊。可能刚好就懂这个领域,或者本来只是谋生的工作,可是久了就做出兴趣。大家不都这样吗?光是我就投了好几封申请书到符合主修申请资格的研究室。」

「可是我还想再听。」

见亚荣迟疑不决,旁边的允才开口帮她一把。

李熙秀看着眼睛闪闪发亮的亚荣说:「现在要改说别的故事给妳听了。」她再次回到眼前的现实,说起了庭园的植物,每个季节都会上门的昆虫的故事,还有在落尘时代坚忍地撑下来的植物,将种子藏匿在各个角落的土壤和水中,接着在漫长的岁月中耐心等候,直到重建时代来临,它们快速地适应变迁的世界,让种子萌芽,比任何生物都要更早占领地球。李熙秀看似对庭园漫不经心,但其实对每种植物的名称都瞭若指掌,而如此热爱机器的人,说起天差地远的植物领域时,学识竟也如此渊博,这些都令亚荣啧啧称奇。

尽管如此,选择落尘生态学的研究人员对自己的志业为傲,也对这个领域满怀热情。只不过被问到为什么偏偏选择已不复见的「落尘」相关生态学领域时,多数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植物就像设计非常精良的机器,我以前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有人花了很长的时间让我明白这点。」

假如在外头说自己在进行落尘生态学的研究,大家都会露出前所未闻的表情。当落尘时代的痛苦样貌在社会的群体记忆中逐渐模煳,从现今追溯至该年代的学问也就失去了力量。如今对人们来说,科学是一种将人类从名为「落尘」的灾难中拯救出来的奇迹,也是重建期后使生活更加富饶的工具,至于其他研究,对一般人来说不具价值。

整晚窗外风雨不断,但亚荣并没有做恶梦,反而是长满茂密杂草的圆顶村在梦境中登场了。在梦中,亚荣是一名落尘时代的旅人,是在圆顶外头打点照料庭园的人。后来,当亚荣稍微睁开眼睛时,看到李熙秀在床铺前的躺椅上打瞌睡,整个人却不像是在这间屋子,而像是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亚荣再度闭上眼睛,但这次她没有作梦,而是进入了深沉的梦乡。时光荏苒,关于那天两人的对话细节,亚荣多半都给忘了,但那个夜晚却长久驻留在她的心中。

在一旁的允才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表情彷彿在说:「妳可要好好回答这题。」虽然面试时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但有别于当时,亚荣知道朴组长问这句话的脉络是什么。经过一年实习和数个月的见习,亚荣获得了一些深刻的体悟──落尘生态学是个冷门领域,可不是一句「不是受欢迎的地方」就能道尽的。


「老实说,我们研究室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地方嘛。我很好奇妳特地选这里的理由,毕竟妳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大概是奶奶说的植物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闪闪发光的午夜庭园,还有那幅风景,带领我走到了这里。我总想着,植物的身上原本就怀着许多奥秘,它们如同机器般精密,同时却又具有柔韧的力量。」

「咦?」

直到午后的咖啡时光结束,亚荣的分享才画下句点,大家都带着略带感动的表情边听边点头。有人问:

「亚荣,妳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妳现在还有跟那位奶奶联络吗?要是她知道你在这工作,一定会很高兴。」

大约是在刚进研究室几个月左右吧,大家一起在午后喝了咖啡,这时朴素英组长问:

「喔,那个,李熙秀奶奶她……」

亚荣确实见过生长繁盛的藤蔓植物和蓝光,那是小时候,在李熙秀的庭园。

亚荣一时语塞,这才领悟到,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这件事,但其实一直都搁在内心深处。

亚荣蓦然想起几天前做的梦。本来以为是因为自己在「怪奇传说」看了太多奇闻轶事,但现在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奶奶突然消失了,一下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是否还在世上,或者已经与世长辞,也没有任何联系管道。」

只是,莫斯瓦纳与蓝光却在亚荣的脑袋中挥之不去。虽然只是听职员做了简短说明,但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场景。

李熙秀不时就会说要去找机器零件,经常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回来。当一周过去,接着是长达一个月都没看到李熙秀,亚荣为此感到不安时,社区的人却都不当一回事,还说:「那个老人家啊,以前还曾经连着好几个月无消无息,后来又突然冒出来了。」

允才的说法很合理。就算鬼魂,不,就算见到蓝光的目击者证词是事实,把它和莫斯瓦纳扯上关系也很牵强。当下的任务,是先依照允才所说的,从更可能造成发光现象的昆虫等其他原因或人为因素下手。

就在素妍被派到其他分部担任经理,必须带着亚荣搬家时,亚荣每天都到李熙秀的家探头探脑,看她回来了没有。直到搬家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亚荣又跑到李熙秀的家门前来回踱步。庭园的植物生长得益发张狂,几乎把整排篱笆都紧紧包裹住,更试图窜到马路上。亚荣再也没见过那些植物散发蓝光,它们似乎只对亚荣展现一次真面目,接着便永远隐藏起来。

「当然啰,发光现象也很罕见,就更别说是蓝光了。依我看啊,就算目击者说的是真的,应该也不是莫斯瓦纳造成的,萤火虫或发光的微生物还比较有可能。就算莫斯瓦纳大量繁殖,也不能说它就是原因嘛。」

李熙秀没对亚荣留下只字片语就离去了。虽然李熙秀对亚荣来说,是她憧憬的对象,但对李熙秀来说,亚荣似乎就只是经常来家里玩的邻居小孩。明知如此,李熙秀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去,依旧令亚荣伤心不已。好歹她也能对亚荣说一句「以后再见」啊,要是就这样离开温流,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允才不假思索地回答:

「走吧,亚荣,李熙秀奶奶没事的。我已经交代邻居转达,等奶奶回来时,亚荣会很想见到她,所以请她跟我们联络。」

「植物发出蓝光,这肯定不常见吧?」

素妍将悬浮车停放好之后,在一旁催促着,亚荣最后一次转过头,希望把李熙秀的家和庭园珍藏在心中,永远都不要忘记,但她总觉得,也许这幅画面会在记忆中逐渐模煳。

「妳在想什么?表情看起来很凝重呢。」

亚荣离开了温流,自此再没听到李熙秀的任何消息。

允才目不转睛地看着亚荣,问:


这天的行程,就在採集莫斯瓦纳、追加採集土壤样本,以及听负责防治的职员倾诉约莫两小时的烦恼后画下了句点。回程时,亚荣一路望着窗外,虽说太阳下山后,外头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她仍心想,说不定能在无边无际的田野看到那些蓝光。当然了,她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亚荣进入大学的第二年,收到要选专业领域的通知书时,毅然选了最不受学生青睐的生态学领域。根据同学的说法,亚荣是那种专找无聊玩意的类型,像是眼睛看不到的微生物、四处挖地的虫子、大海和湖泊的潮流,以及潮湿处会长出菌丝的菌类。亚荣很喜欢观察移动缓慢的生物扩散到远处的过程,像是那种会用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蚕食,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以及要是不好好照料庭园,就会长得到处都是的植物。亚荣从小就知道,那类生物具有不容小觑的力量和惊人的生命力,也蕴含了各种奇妙的故事。

「确切说来,就是非人为现象。有人说见到了火光,但并非一般手电筒的灯光,而是蓝色的光点飘浮在空中,走近时却没看到半个人影。可是侦查机关已经确认过了,就只有回收处理业者会不时出入该区,而禁止出入区域的外围也收到消息,说偶尔会看到散发蓝光的东西、发光现象之类的,但没有拍到影片作为证据,我看只是心理作用吧。」

就在亚荣即将结束在大学研究室的实习课程时,她从别人分享的论坛中得知,落尘生态部门从原本隶属的国立生物资源馆独立出来,成了附设的研究室。该论坛批判,把经费投资在落尘生态学,等于是把人力浪费在无谓的往事,以及做表面功夫的行政工作。当亚荣读到「这是执迷于过去,不懂得正视眼前重要的现实问题,简直无药可救」的句子时,她认为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职员再度愣愣地看着亚荣,但可能是意识到现在自己需要两人的协助,所以冷静地做了说明。

毁灭与重建改变了地球的样貌。落尘生态学是捕捉其转变的一门学问,有哪些生物消失了,有哪些新物种出现了,还有哪些生物适应变化后成了地球的一员,均是其研究对象。

「是传闻啊,确切说来是指什么……?」

就在世界各地纷纷建造起躲避落尘的庞大圆顶时,人类并没有替森林或田野上的生物打造圆顶。许多品种面临灭种危机,但其中也有快速适应落尘并产生变异的植物。学者推断,是落尘本身引发基因的突然变异,加速了植物变异的速度,有些植物褪去大片飘扬的宽叶,变异成能过滤落尘的长型皱褶叶片,有些原本挺拔参天的树木,则是压低了身段。在落尘的摧残下死去的森林,也出现了有新森林物种的生态系统。落尘消失之后,这些变态物种仍一度支配着大自然,创造出前所未有的风景,直到二十一世纪后期,落尘的适应种再度顺应无落尘的环境演化,改变了生态界的风景。

但亚荣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地球的变化极为快速,而生物则是快马加鞭地想办法赶上。亚荣很欣赏生物的大胆果断。

「金研究员又说了有的没的啊。那传闻大概是来自海月的非法回收处理业者,感觉没有调查的必要,所以只先做了纪录。」

碰到必须彻夜观察植物标本的日子时,亚荣就会想像这些植物的身上蕴含着多么漫长的歷史、多少故事,但她偶尔也会想起童年的那幅风景。被不知名植物覆满、令人眼花撩乱的庭园,从空中缓然飘降的夜幕与蓝光微尘,以及老奶奶在庭园的中央凝望前方,彷彿在追寻某样已然消逝之物的视线。

职员听完允才的解释后,显得有些无奈。

[欢迎莅临「怪奇传说」!]

「是第一次致电的研究人员说的,在莫斯瓦纳开始繁殖后,有人偶尔在海月撞鬼的事。」

[不为人知的真相、神秘怪谈、被掩盖的不可思议事件,应有尽有]

亚荣问完后,职员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原本面露讶异的允才,也很快地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贡献故事]

「不过,闹鬼是怎么回事?」


眼下事态严重,不宜以单纯的杂草问题打发过去,所以生态研究中心也得协助掌握情况。山林厅的职员紧紧地握住允才与亚荣的手,向两人道谢,那彷彿找到一丝生机的眼神,让人看了有些于心不忍。

[标题:求恶魔植物的八卦]

允才说:「假如有人蓄意做出这种事,要锁定犯人的部分我们无能为力。虽然有办法掌握各种状况,但毕竟我们不是侦查机关。生态学的影响也需要长期追踪才有意义。总而言之,我们会一起试着调查这是人为事件或自然现象,还请您分享资料。至于防治对策,我也会寻求内部意见,看有没有更立竿见影的方法。」


现在听到生物恐攻这几个字,亚荣也不会有所怀疑了,亲眼看到才知道,这情况真的很不寻常。可是假如真的是恐攻,却让人摸不清肇事者背后的目的。又不是以令人闻风丧胆的病毒或细菌进行恐攻,也不是把基因改造的怪物放到外头,只不过是让恼人的植物繁殖,搞得负责防治的职员一个头两个大。以植物为工具或针对植物进行恐攻的情况确实存在,但原则上也会利用病原体。如果硬要推测整起事件,就表示有人对海月邻近地区的居民怀恨在心,或者目的在妨碍农作物,再不然就是想要扰乱自然生态界,但究竟是谁会怀着这种意图进行恐攻?

我是正在研究恶魔植物的学者。最近韩国正为了异常繁殖的莫斯瓦纳伤透脑筋,因为这种植物彻底吞噬了一座废墟城市,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斩草除根。大家都忙着漏夜调查,为什么莫斯瓦纳会突然出现?又为何如此难以根除?

「目前正在想办法遏止问题扩大,但果然还是得找出斩草除根的解决之道,毕竟目前因为长期干旱的问题,导致海月市邻近的农家遭受极大损失。引水工程就已经碰上难关,加上这杂草也来捣乱,无疑是雪上加霜。市民不断打电话进来投诉,上头的人也充耳不闻,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杂草的问题,但我们又不能撒手不管,杂草是从外人难以靠近的海月中心地带扩散出去的,这点也很可疑。目前设想最糟的状况,就是生物恐攻。」

但在这,我想问的是别的。

职员说话的表情很凝重。此处的莫斯瓦纳要比原先的品种具有更旺盛的繁殖力吗?真令人好奇为何会演变成这种情势。

有没有人听说过莫斯瓦纳会散发蓝光?

「因为东南亚也曾为了莫斯瓦纳而吃足了苦头,所以我联络了好几个单位,向他们要了资料,可是目前海月发生的情况比想像中更严重,就连对东南亚有效的防治法也不怎么管用,甚至让人觉得,难道莫斯瓦纳在这短短时间内又进化了吗?」

有人提供情报,表示在废墟城市的莫斯瓦纳群落栖地见到蓝光,但问题在于没有正式的现场纪录。莫斯瓦纳的种子小到足以随风飘散,但并不会发光,而长出莫斯瓦纳的土壤也一样。

假设莫斯瓦纳在落尘时代成为进化种,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在那个时期,无论是何种生物,都唯有拼命搏斗才能倖存下来。不但需要自行生成养分,还必须将周围的养分掠夺一空,才能勉强维持生命。之所以无法感同身受,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亚荣是重建期之后才出生的世代。

但在我的记忆中,我确实见过,是在邻居奶奶的庭园见到的。

允才不禁皱起眉头,亚荣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虽然知道没有必要将人类以外的生物拟人化或投入感情,但观察大自然久了,免不了会有感到不快的时候。究竟这种生物是怎么长出来的?

不瞒各位说,因为记忆久远,我不敢确定那座庭园的植物就是莫斯瓦纳,但我记得它的藤蔓蚕食整座庭园后,沿着篱笆窜至路面的成长速度惊人。

「这好噁心,看了不太舒服。」

事实上,庭园是无人打理的,遍地杂草丛生,不过奶奶不时会待在庭园。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看见了,奶奶坐在躺椅上时,脸颊旁有无数蓝光微尘四处飘浮。

亚荣将纸袋递给允才。莫斯瓦纳浓绿色的叶片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座山丘,甚至看不到地面。允才一挖出枯死的植物,随即看到其根部与颜色更深的根部纠缠在一起。在生长过程中,莫斯瓦纳的根部似乎会先缠住原生植物的根部。听说莫斯瓦纳是将其他植物全部勒死,再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看来这说法是真的。仔细一瞧,被藤蔓缠绕住的树木,也彷彿即将灰飞烟灭般,距离枯死仅有一步之遥。

那个画面犹如童话故事的场景。

「拿一个标本袋给我。」

那会是什么呢?那些杂草会是莫斯瓦纳吗?

大部分的藤蔓都落在脚踝到膝盖的高度,但也有紧紧缠绕树木往上攀爬之后,再向下垂挂长长的枝叶。有些路口甚至得用镰刀砍除藤蔓才能勉强通行。亚荣和允才戴上手套,再用绳子捆住裤脚,一边砍除莫斯瓦纳的藤蔓,一边前行。允才在途中蹲下身来,查看藤蔓底下枯死的植物。

可是,奶奶为什么偏偏要栽种莫斯瓦纳呢?毕竟这种恶魔的植物会把庭园搞得一团乱。

「我们下去瞧瞧吧。」

我在这个论坛翻遍了过去所有发文,却没找到有关蓝光的故事。

绕过废铁堆成的高山,来到另一头,亚荣的眼前出现了整片庞大的莫斯瓦纳群落。有几辆直到稍早前都还在挖出莫斯瓦纳的挖土机停放着,虽然它们要比人高出许多,但在为藤蔓占领的广袤面积面前,反而显得寒酸可怜。新闻上播报的画面不过是冰山一角,从画面看起来,觉得只要加以控制,不让藤蔓侵犯到农耕地即可,但依眼前的景象看来,这似乎不是轻松就能打发的事。允才咂了咂舌,解除了门锁。

我真正好奇的是,还有没有人也见过这个场景。

「是从这里开始繁殖,接着蔓延到非常远的农家。再往前走一点,真的很惊人。」

[来自「怪奇传说」的讯息]

在警告布条的内侧,张牙舞爪的藤蔓吞噬了整座废铁垃圾山。因为几乎看不到缝隙,所以也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东西,甚至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些藤蔓突然来了兴致,想让海月换上大自然的布景。这不是亚荣记忆中的海月。

[确认]

「源头就是这里,如您所见,状态很严重。」

你看看这篇,虽然是很久以前上传的文章,不过我保证这会是你感兴趣的故事。

车子停下后,亚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的职员开口:

[确定要前往该连结吗?]

随着车子逐渐逼近海月,他们看到了不寻常的光景。不分田野或山丘,放眼望去全都被藤蔓所覆盖。稍后,他们抵达了大范围拉起禁止出入警告布条的区域。这里正是进行修复工程的地方。

[连线中]

「目前是先投入人力进行作业,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过去因为害虫吃过不少苦头,但为了杂草而通宵熬夜还是头一遭。眼下事态紧急,所以先派了人力支援,但也不能再这么下去……我现在是抱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情,打算听听各方意见。」

允才在全像投影萤幕前眉头深锁,她把在海月採集的莫斯瓦纳样本拿去进行全基因体定序,萤幕上显示了结果,分析程式正与现有的莫斯瓦纳基因体进行比较分析。

她们在海月附近与山林厅的职员碰面,一见到亚荣和允才,职员就不停发起牢骚。

「怎么样?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大学时期,亚荣也曾为了通识实习课来过海月,当时教授环顾海月,要学生们想像一下落尘时代有多残酷。亚荣唯一记得的,就只有犹如臭鸡蛋的强烈气味,以及堆积如山的废铁而已。明明是数十年前就已经灭亡的都市,真好奇这股尸臭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后来亚荣才知道,原来是有野生动物闯进来,四肢被困在废铁之间出不去,最后在此葬送性命。遭到污染的废铁、成堆的尸体,以及引诱生物走向死亡的荒废幽灵都市,这就是亚荣记忆中的海月。

「这个,定序好像有问题。」

海月是具代表性的废墟都市之一,曾是韩国最大的机器人生产地,也因为盆地的特性便于兴建圆顶,所以发生落尘浩劫后,最先被选为避难用的圆顶城市。可是就在大批机器出现问题,整个都市沦为一座废墟之后,它就成了机器人的公墓,直到进入重建期,遭不肖业者开挖,如今成了一座庞大的废铁垃圾场。从几年前开始,在距离海月市中心稍远处,零星散布了几家餐厅与住宿设施,顾客都是进行修复工程的建商。

「怎么了?」

允才先是故意大唿小叫一番,接着关掉音乐,打开了广播。她跳过了播放老派音乐的频道,在新闻频道停了下来。亚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脑中不断在思考允才刚刚说的话。鬼火?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该不会莫斯瓦纳会喷出什么使人产生幻觉的物质吗?可是资料上并没有提到这点啊。说出这话的允才似乎并不以为意,倒是亚荣却久久无法释怀。

「结果很不寻常耶。」

「就是啊,呃,好可怕,又是奇怪的植物,又是鬼魂……不得了啰。」

亚荣并不像允才一样精通植物遗传学,只看定序数据就能知道哪里不对劲,因此只静静地听允才说明。

「也是,偏偏发生在海月这个幽灵都市。」

「先看这里,海月的莫斯瓦纳与目前国外发现的野生型莫斯瓦纳,也就是Wild Type的基因体有许多分歧。因为植物在扩散过程中会产生自然变异,所以事实上野生型植物之间出现歧异是很正常的,可是这个变异简直是天差地远。最重要的是,在海月扩散的莫斯瓦纳,个体之间的基因太过相似了,一般来说,一旦形成自然的群落,个体之间不可能这么雷同。」

「因为是在那个地方嘛。」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人为的现象吧?」

「天要下红雨啰,姊姊妳明明就不信这些。」

「对,还有凭我的直觉……海月市的莫斯瓦纳基因体太干净了,这么说吧,它们太工整了。」

「有些人为了这次繁殖事件的问题,晚上也得来工作,可是却在修复中心地带看到了类似鬼火的玩意。乡下本来就常有鬼魂出没嘛,说不定是这样。」

「基因体很工整?」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

「以自然存在的植物而言,它们毫无任何累赘的瑕疵,就像设计精良的机器,只保有必要的部分,而每个部分都配合得天衣无缝。野生型的莫斯瓦纳不会发生这种现象,自然植物也不可能。」

「对方说海月闹鬼。」

虽然亚荣不是植物基因体的专家,不过她能理解允才此时想说的是什么。换句话说,这种植物是有人蓄意培育出来的。允才将双手交叉于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萤幕。

「说什么?」

「所以,姊姊妳的意思是,有人为了进行生物恐攻,所以才刻意制造出这种植物吗?把自己亲手打造的植物大片种植在土地上?」

「通电话时,负责人说了很奇怪的话。」

最先冒出脑海的,果然还是生物恐攻的可能性。假如有人蓄意制造出具有强大繁殖力的莫斯瓦纳,并把带有相同基因的单一幼苗集中种植在海月……那就与此时允才的简报内容吻合了。

车辆在道路上行驶的这段时间,亚荣和允才聊着去衣索比亚出差要做的准备,以及距离正式报告截稿期限剩没多久的事,但随着逐渐逼近海月,她们又为了即将面对的问题,也就是莫斯瓦纳,再度感到心烦意乱。

「这可能是其中一种假设,但老实说我也弄不明白。如果想进行恐攻,多得是远比莫斯瓦纳优秀的选项,为什么要特地选这种植物,甚至还要大费周章地改造基因,结果也只小家子气地折磨到山林厅的职员与附近居民。我无法猜到肇事者背后的动机,究竟是哪个疯子……如果只是恶作剧,倒还说得过去。」

看亚荣反应这么激烈,允才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一个月后,衣索比亚的阿的斯阿贝巴将举办重建六十周年纪念研讨会,这是亚荣进入研究中心后最引颈期待的学术活动。

亚荣也同意地点了点头。虽说这件事可能是有人预谋,可是却完全想不出那个人是基于何种动机,才做出这种事来。

「当然要去啦,我就是为了它才进研究室的。我本来打算申请,但后来整个心思都放在莫斯瓦纳上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得把样本寄给其他厂商再确认一次,还要多收集各种样本进行交叉比对。真的很不对劲,假如这真是人为的现象,究竟……」

亚荣吓了一跳。

亚荣也知道允才最感到纳闷的是什么。究竟会是谁做出这种缺德的事?

「对了,妳不去衣索比亚研讨会吗?我还没收到出差申请耶。」

她的脑中蓦然想起了什么,却与现在允才所说的事毫不相干。童年在李熙秀的庭园看到的藤蔓植物与蓝光、李熙秀最后说要去找某样东西之后便一走了之的身影、海月的莫斯瓦纳群落报导中提到的蓝色光体,以及昨天在「怪奇传说」收到的可疑匿名讯息……抽象却又模煳的线索、无法掌握全貌的拼图片纷纷从空中洒落。

到海月的路上有许多尚未整治完成的道路,所以有些路段需要亲自驾驶。亚荣和允才说好,去程由亚荣驾驶,回程则由允才驾驶。亚荣把手放在驾驶辨识装置上,将她设定为驾驶人的程式也跟着启动。在车子离开研究园区的同时,允才开始放音乐,接着进入自动驾驶道路之后,亚荣随即将车子改成半自动驾驶。允才问:

难道这一切均有关联?但就算是这样,又该如何查明真相?究竟这植物的真面目是什么?

亚荣摇了摇头。路面驾驶会比空中驾驶多花上许多时间,回来时大概也深夜了,但反正亚荣有惧高症,所以贴在地面上旅行似乎也不赖。每次悬浮车飘浮在空中时,她都觉得自己减寿了好几年。

各种想法跳来跳去,没有方向。允才见亚荣呆呆地站着,抬起手在她面前轻轻地晃了一下。

「海月是出入管制区,没办法让人随便在天上飞,就是无人机也得事先申请许可。我嫌麻烦,这次就在路面上行驶吧。妳晚上有约吗?」

「没事吧?太难懂了吗?看妳突然发起呆。」

「要租空中飞行车吗?」

「允才姊,我们这次去衣索比亚,应该没有个人行程吧?」

隔天早上,亚荣在研究园区前面的汽车租借站和允才碰头。

亚荣的问题没头没脑的,允才不解地侧着头。


「当然没有啦。这次是参加正式的学术会议,至于观光的时间,顶多只会以文化探访的名义安排一天左右,分开行动也不能干嘛。又不是什么知名的观光地点,团体行动时应该就逛完了。」

亚荣把採集用工具、纸袋、防虫液、笔记本、书写用具、薄外套等塞进背包后,整个人靠在床头前沉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就只是杂草稍微繁殖过了头吗?难道是在暗示什么祸害?……看来一定是自己读了太多垃圾文,所以脑袋才遭到了污染。亚荣的脑袋被各种想法占据,直到三更半夜,她才总算阖上了眼睛。

「我们只会在阿的斯阿贝巴的市区活动,对吧?」

「我们一起亲自去採集样本吧,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应该是吧,举办学术会议的饭店也在市区。怎么,妳对哪个地方感兴趣?我看还是团体行动比较好,省得为了私事单独行动,事后必须接受调查,那就麻烦了。」

因为海月路途遥远,不是随时说去就能去,但允才补充说,打电话过来的负责人满面愁容,所以她也狠不下心推辞。

「假如是有学术目的的个人行程呢?」

「看来还是不太够,他们要求我们亲自跑一趟海月呢。我说我们可能没办法立刻提供协助,但他们说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件事不寻常。」

「喔,如果是那样,只要事前收到许可就行了吧。妳跟组长谈一下,如果是安排自由活动时间,搞不好就没问题。不过为什么要以个人行程的名义?只要排进观光行程不就好了吗?」

两天后,就在亚荣下班后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浏览「怪奇传说」的时候,接到了允才的电话。

亚荣思考着该如何解释在「怪奇传说」上收到的讯息,犹豫了半晌,最后说:

虽然对辛苦的防灾负责人员感到有点抱歉,但亚荣总觉得,难道这件事就这样落幕了吗?

「因为事实上,我也不确定这算不算学术目的。」

「谢谢您的协助。本来是怕分析出错,所以才劳烦您确认。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结果并没有太大落差,接下来我们会好好解决问题。」

阿的斯阿贝巴是落尘时代结束后最早重建的城市,不但是将世界灭亡前的自然景观保存得最完善的地方,也是落尘生态学相关研究最蓬勃的区域。重建六十周年的生态学国际研讨会之所以在此地举办,也有这层因素。

收到亚荣寄来的分析结果后,负责人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下了飞机,生态研究中心的植物小组随即前往举办学会的凯迪斯饭店卸下行李,他们决定在附近享用午餐,并等待下午到来的开会典礼。

为了提供数据给山林厅,允才说自己先从全基因体定序(whole genome sequencing)着手,但她看起来并不抱什么期待。全基因体定序结果出炉之前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亚荣打算先进行简单的药物测试,之后再连同分析结果一起寄给山林厅。

即便距离市中心有段距离,但街上依然热闹非凡。就重建的城市来说,算是人口相当多的罕见例子。这个与灭亡前同等喧闹的高原城市,受到独特气候的影响,火辣的阳光十分螫人,但空气中却透着一股寒意。走在街上时,会听到安哈拉语与英语两种语言,但偶尔也会出现耳朵戴着的翻译器无法翻译的语言。在活力四射的街道上,处处都有人在进行喝咖啡的日常仪式,露天咖啡厅的主人纷纷打出手势,招揽组员们走进自家的店内,而每个街口也都能见到把种类不同、颜色鲜艳的水果打成果汁,再装成渐层果汁来兜售的摊贩。

「我也与简化版基因做了比较,是发现了几个值得注意的部分,但要下结论为时尚早,我打算进一步确认。」

「那个叫做斯普利思兹马基,把酪梨和芒果、木瓜加在一起超好喝,妳一定要喝喝看。」

虽然要比平常提前一小时上班,并追加做了分析,但从莫斯瓦纳萃取的成分中检验出会引起过敏反应的有毒物质,以及会妨碍其他植物生长的化感作用[3]物质,这和官方资料库的公开资料大同小异。只不过再次确认了莫斯瓦纳是种很烦人的杂草罢了,没什么惊人的发现。

旁边的允才卖弄了一下知识。有别于先前就来过阿的斯阿贝巴参加学术会议的允才,亚荣这次是初次参加,她的视线先被具有异国风情的美食、色彩鲜艳华丽的工艺品吸引,接着又不自觉地沉浸在其他思绪之中。在这里真的能见到「兰加诺的魔女」吗?要是被假情报欺骗了,那该怎么办?脑中的杂念接连出现,幸亏秀彬把冰凉的咖啡装在盒子内,拿过来分给大家,这些念头才得以暂时消散。直到一路颠簸地搭车返回饭店的路上,杂念才又如云朵般缓缓飘升。

「没什么特别的,就跟资料库的资料写的一样。」

亚荣虽是初次来访衣索比亚,但她从以前就知道,这里等于是落尘生态学的发源地。发生落尘浩劫之前,此地的植物学名不见经传,但经歷落尘时代的同时,衣索比亚的药草学者对民间疗法与重建做出巨大贡献,因此备受人们敬仰,而这项传统延续至今,就连政府也投资许多经费在植物学领域上。同时,衣索比亚也是最积极培育过去植物品种与野生植物的国家。亚荣对此地的了解,大概就是这些。

亚荣看了一下手錶,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从床上起身。她得先去上班了。

过去在衣索比亚的研讨会资料集上,也曾刊登「终结期之后的民间药草学者」之类的文章,那时虽然在收到资料集之后翻阅了一下,但因为不是亚荣平时会感兴趣的主题,所以她并没有仔细阅读。亚荣读到上头邀请了某些具知名度的治疗师分享了重建期栽培植物的故事,但并不记得详细写了些什么,顶多只觉得「大概衣索比亚有这样的传统吧」、「身为备受冷落的生态学者,这样的传统真令人欣羡呢」罢了。

亚荣没有听到回答就醒了。这是什么梦啊?该不会是潜意识想要告诉自己有关莫斯瓦纳的重要线索?但她以半睡半醒的发呆状态思考五分钟左右,就觉得那只是个无厘头的梦。首先,莫斯瓦纳的叶子并不是红色,所以一定是跟昨天自己看了许久的红叶常春藤照片弄混了。还有那个神秘人物说了什么?梦中的那个人看起来好眼熟,但究竟是谁?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怪奇传说」看到那个名字。

在被莫斯瓦纳的红叶覆满的山丘上,有个人坐在椅子上,亚荣很想靠过去,可是莫斯瓦纳让她的脚踝刺痛不已,同时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避开莫斯瓦纳的落脚之处。亚荣朝着山丘大喊:「您究竟是怎么到那里的?」这时坐在椅子上的人缓缓转头望向亚荣。亚荣觉得那张脸看起来非常面熟,但直到最后都没想起是谁。她反覆问了好几次,「请问我们见过面吗?」而那人开口了……

匿名者传来的讯息中附了一个连结,是将近十几年前上传的文章。看了一下发表日期,似乎是「怪奇传说」刚创立时撰写的文章。

可能是读了太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当天晚上亚荣做了个奇妙的梦。

那篇关于莫斯瓦纳的发文,诉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无论是谈及灭亡的源头或暗指另一次灭亡的文章,终究都只是让人读来兴致盎然的怪谈,不需要认真看待。若说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国外也把莫斯瓦纳当成一种扰人的植物。或许根本不需要对海月的莫斯瓦纳异常繁殖大做文章,因为说不定这种事件早已在世界各地频繁发生。


这些发文大部分是「怪奇传说」创立初期上传的,不然就是已经超过数十年的新闻报导的截图画面。尽管重建期之后,莫斯瓦纳曾是地球上遍及全大陆、拓展速度惊人的植物,但随着生态界的多样性逐渐恢复,它也在与其他植物较劲的同时跌下宝座,被狠狠甩到后头。如今除了部分地区之外,其踪影并不常见。所以,如果看到它,难免会产生「这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的疑问,但既然它的生存能力如此惊人,只要是过去曾经长过莫斯瓦纳的地方,长年在土壤中冬眠的种子就有可能发芽。

「亚荣,妳周末真的要跑私人行程吗?这样好吗?这里治安很乱,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加上我们一看就是外国人。」

虽然被称为「恶魔的植物」,但实际上更像是一种折腾人的植物。再深入研究一下,国外之所以称莫斯瓦纳为恶魔的植物,似乎并不是因为植物本身有害,而是它被赋予的形象所致。莫斯瓦纳是落尘时代后期及重建期之后,在贫困的时代背景下最常见的优势种(dominant species),当时想必世界各地都长满了这种藤蔓植物。或许,人们是把从前的不幸记忆、未曾经歷的绝望感与这种植物连结在一起。

朴素英组长向亚荣搭话。说实在的,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只身行动,确实让亚荣很有压力,但她同时又说服自己,这就和一个人旅行没有两样。

「还满普通的嘛。」

「不要紧的!就算是蒙古沙漠,我也能独自穿越呢。」

亚荣叫出今天收到的官方相关资料,投影到床边的萤幕上阅读。Hedera trifidus,俗称莫斯瓦纳,是一种常春藤属的常绿性藤蔓植物,与人们经常种植的观赏用常春藤是近似品种。由于落尘出现之前的植物文献多半不知去向,所以没有发源地的相关资讯。它是一种会危及其他植物的强势入侵品种,很容易在地面如星火燎原般蔓延开来,但主要仍是沿着墙面或树木往上攀爬。由于具有毒性,会引起皮肤炎或过敏反应,且植物的所有部位都有危险性,尤其叶片与果实的毒性更强。

「今天要接受妳访谈的人,是对莫斯瓦纳无所不知的专家吧?真有趣啊,我还以为那么有分量的大人物会来参加生态学研讨会呢……毕竟这次举办得非常盛大隆重,就连相关领域的众多学者也都会出席嘛。」

标题很耸动,但细看内容,根本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庭院突然出现了莫斯瓦纳,但没道理会出现这种植物,于是觉得这会不会是什么不吉利的徵兆罢了。在亚荣看来,这是上传到「怪奇传说」的无数发文中最无聊的。

「好像退休很多年了,因为年纪也大了。」


「这样啊,妳都特地带了礼物来,可别忘了带去,每隔一个小时就告诉我有没有状况,可别因为通讯费很贵就捨不得哟。」

〔我的庭院里长了恶魔的植物,这会不会是灭亡的徵兆?〕

朴组长或许是到现在还把亚荣当成研究员中的菜鸟,一脸担忧的表情。


「对方自称是退休的莫斯瓦纳专家?」

果然在这种论坛是捞不到什么重要线索的。亚荣正打算把平板电脑放在床头柜上,最后又试着在搜寻栏位输入「莫斯瓦纳」。虽然就算跑出什么资讯,亚荣也不打算认真钻研,但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一切。接着,亚荣看着文章目录皱起了眉头。

植物组中唯一知道真相的允才忍俊不住。

亚荣在搜寻栏位输入「海月」,没想到真有几篇相关发文,但跟此次事件的主角「杂草」没有关联,而是曾经在海月修复现场的废铁堆中,发现了彷彿有生命的机器人,又或者是出现了与人类相似度高达百分之百的机器人,可是又忽然失去踪影的内容。

「那人到底是给妳看了什么资料?」

不过,确认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亚荣偷偷跟允才透露「怪奇传说」网站内容的时候,她很爽快地说,如果亚荣能顺利约到採访,自己会一起前往,但亚荣并不想轻易剥夺允才参加高原之旅的难得机会,所以执意要只身前往。

当然了,亚荣自行划清了界线,说这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兴趣,身为科学家,她认为怪谈多半都没有认真钻研的价值。所谓的怪谈,基本上就是把原本能有合理解释的现象,佐以恐怖和神秘的元素加油添醋的故事,也没办法变成激发创意萌芽的种子。读完之后会有一种发毛的感觉,但这种上瘾的状态又会吸引人读更多怪谈文章。亚荣在上头读过发生落尘浩劫后,人们目击各种怪奇生物的发文,但实际上学术界从未确认其真实性。

爆料者说自己晓得莫斯瓦纳的真相,并且称唿它为「散发蓝光的藤蔓」,而这正是亚荣去见那个人的原因。

亚荣躺在床上,趁入睡前连上「怪奇传说」网站几乎已成了习惯。自从允才发现亚荣这个秘密嗜好,就一直拿这事来消遣她。怪谈与阴谋论的世界。亚荣总会被难以解释的怪事所吸引,只要沉浸在「怪奇传说」的奇妙故事中,就会完全忘记时间。过去,亚荣也曾贡献自己小时候经歷的神秘事件。


亚荣就像即将揭开世纪大发现的科学家般喃喃自语,但事实上想要分析多达二十个样本,就必须让分析设备跑一整晚,明天上午才会知道结果。设定好之后,已接近凌晨一点,亚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盯着萤幕上的数字,但之后又心想,与其在这干等,还不如回家瞇一下,于是赶紧拿起了背包。

学术会议开幕式举办得非常盛大,亚荣先是在贴满海报的展示场逛了一圈,接着和来自世界各国的研究人员交换社群帐号,下午则是听了场讲座,主题是《孤立区域形成的自然圆顶与物种的变异:岛屿与废弃场的生态分析》。这场讲座谈的是落尘时代南太平洋区域的孤岛上,凭藉自然条件形成某种扮演圆顶角色的气流,使得落尘时代以前为数众多的物种得以保存下来,让人听了兴致盎然,只是亚荣的心思却不断飘向周末约好的採访。假如真的见到那个人,真的能见到的话……究竟该从什么问题下手好呢?

「好,就来看看这玩意有多了不起吧。」

第二天,亚荣也针对韩半岛野生植物的植被变化发表演讲。现场反应算是热络,但也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因为那天众人瞩目的焦点,是北欧出现的新型生态系统。心中的惋惜是难免的,不过相较于占据亚荣脑海中的问题,这只是桩小事。

就在研究人员接二连三地下班时,亚荣这才带着样本去了实验室。原则上,上班时间以外都需要有一台安全机器人在侧,但亚荣带着狐疑的表情碰了碰圆筒型安全机器人,内心想着就算发生意外,这家伙究竟要如何保护她的安全。在分析设备萤幕前等大家下午设定的分析流程都跑完,直到晚上十点,亚荣总算能开始进行实验。

翌日,在饭店别馆举办的重建六十周年纪念展览,除了生态学之外,还规划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主题馆,但唯独落尘分解剂开发过程的展示品特别多。亚荣兴致缺缺地环顾那些展示品,虽然大家都把落尘分解剂视为人类的一种胜利,但亚荣无法苟同这种言过其实的赞美之词。这无疑是造成地球灭亡的肇事者,在地球即将灭亡的前一刻才急忙收拾残局,是有什么好大肆称颂的?……不过,幸亏主要展场的落尘生态学展览内容是亚荣感兴趣的。亚荣的海外研讨会初体验,就在心思都被突来的莫斯瓦纳情报占据之下,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天。

当天整个下午,亚荣都在忙着将莫斯瓦纳的根茎叶个别分类,进行化学处理,按照分析单位装好,准备要放入分析设备的精确样本。亚荣看了一下设备排程表,觉得如果自己要在正常上班时间进行分析,大概预约不到时段,所以决定等到晚上。朴素英组长替她写夜间实验室使用许可时,露出了略显愧疚的表情。



周日早晨没有举办任何学术活动,部门的人都乘车前往恩托托山勘查。这座山距离市中心不远,能够观察到海拔三千公尺的热带高山植被。尽管亚荣对于无法亲眼看到在韩国时难以接触的生态植被感到扼腕,但此时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允才轻轻拍了一下亚荣的肩膀,回到了座位。

与爆料者路丹约定见面的场所,是在阿的斯阿贝巴市区的娜塔莉咖啡厅。亚荣提前二十分左右抵达,直到稍微过了约定时间,路丹才现身。虽然两人只透过讯息交谈,但倒是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东张西望在找人的样子。路丹是个身强体健的男人,虽然难以估计他实际年龄,但从外貌看来,最多不会超过四十岁。

「那就麻烦妳啦,研究员大人。」

「哇,没想到妳真的来了,直到五分钟前为止,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恶作剧呢。」

亚荣转过头,瞥了一眼箱子里的藤蔓植物。从表面看起来,就只是普通到不行的植物而已啊。

刚开始寒暄时,他显得有些兴奋浮躁。亚荣先表示用安哈拉语对谈也无妨,但对方说自己本来是使用奥罗莫语,但翻译器在翻译这个语言时经常出现错误,所以还是用英语交谈好了。

「就是说啊,是妳喜欢的那种奇怪又危险的植物。」

路丹是多年前在「怪奇传说」上传文章的当事人。他说自己与植物学或生态学毫无关系,也与研究学问是八竿子打不着,但二十几岁时曾协助荒芜地带重建作业,后来与人称「兰加诺的魔女」的阿玛拉与娜欧蜜姊妹俩关系很亲暱。

「真的繁殖得好夸张,好怪。」

「不瞒妳说,我真没想到妳会来到这里,就连我也不禁怀疑这会不会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读了妳的电子邮件,发现这件事似乎对妳极为重要,加上身分也很明确。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妳是真心想相信我的故事。过去也有不少记者找来,想把这对姊妹的故事写成报导,但大家亲耳听完后,或许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所以只在地区性的小杂志刊登过几次而已。尤其科学家都不把我当一回事,虽然准确地来说,是不把阿玛拉的故事当成一回事。亲自找上门来的科学家,妳还是第一个。妳说自己是名生态学者,所以我也曾想过,妳怎么会找上这种网站并与我联系呢?……但我在线上发表的生态学研讨会论文真的找到了妳的名字,所以我认为这次是真的,如今我总算能证明阿玛拉与娜欧蜜的故事了。」

重新播放影片之后,接着是与这种可疑的藤蔓植物相关的报导,然后画面又跳到了海月的挖掘现场,说因为藤蔓植物的缘故,挖掘作业只能被迫中断。全像投影萤幕中的镜头转了一圈,画面上的景象非常惊人。莫斯瓦纳几乎盘踞了整座小山丘,不单单是原来的野生树种,就连岩石表面也都被这种藤蔓覆盖。

就在亚荣听着故事,同时试着对路丹兴奋的情绪感同身受的那一刻,他换上了不同表情。

「我等一下先确定设备排程表,假如没办法预约,这周可能就没法进行分析,因为大家都赶着要做报告的追加实验。」

「不过其实目前状况有点尴尬,因为我们现在要见的娜欧蜜,她讨厌与人见面。」

允才故意捉弄亚荣,令她不禁心头一惊。

根据路丹所说,原本两姊妹之中热络谈论往事的人是身为姊姊的阿玛拉,可是她被多次的无视与嘲弄伤透了心,从许久前就打死不肯多谈了。尽管路丹这次也抱持着一丝希望联系阿玛拉,却遭到无情的拒绝。

「答案就等后续揭晓啰。最热爱阴谋论的人,不就是妳吗?」

「所以我把这件事传达给娜欧蜜了,毕竟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应该不至于是生物恐攻。用杂草进行恐攻?听起来太阴谋论了。」

「娜欧蜜有联系你吗?」

亚荣暂停影片后,看着允才。

「娜欧蜜自然读了邮件,但没有回覆,我打的电话也没接。不过还请妳别担心,因为娜欧蜜很信任我。我已经留了讯息给她,说今天会登门拜访。」

「如何?不太寻常吧?」

亚荣变得极度焦虑不安。


「抱歉……但今天真的有说好要见面吗?听起来娜欧蜜似乎也不怎么欢迎我们耶。」

──非常可能是自然变异造成的。因为莫斯瓦纳容易在环境中产生变异,是非常能够适应环境变化的品种。只不过也可能是生物恐攻[2]行为或违法栽种,所以正在进行调查。

「亚荣,伟大的故事都是始于失败,怎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却步呢?」


路丹耸了一下肩膀,真不晓得是该说他理直气壮,还是说他厚脸皮,总之有点骑虎难下。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所长您认为此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

亚荣犹豫不决地说:


「也没事先说一声就跑去太失礼了,还是你现在说给我听比较好。路丹你不也说自己知道莫斯瓦纳的真相吗?」

──这种莫斯瓦纳属于终结期繁衍种。从落尘时代到终结期之后都是垄断品种,直到重建期之后栖息地急遽减少,最近在国内找不到任何踪迹。可是,这次却接到了在海月市异常繁殖的报告。根据该地区居民提供的情报,大约从三年前开始,此地区每年都会发现一两次局部繁殖的现象。

「不行,我又不是当事人,这件事非得听她们姊妹亲口说不可。」


路丹没有事先约好,却依然坚持要去找娜欧蜜,亚荣实在没办法说服他,只好无奈地跟着走了。

访谈的主题是藤蔓植物,该植物蔓延到农田与一般村庄,对海月修复工程造成惨重损失。亚荣本来只放空脑袋在听内容,后来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因为好像听到了「终结期繁衍种」这个词。她再次回到所长说明莫斯瓦纳的部分。所长调出海月的现场资料画面,正在说明。

娜欧蜜的家位于阿的斯阿贝巴的郊区。住家栉比鳞次,一户挨着一户,巷弄也十分狭窄。他们侧着身子勉强通过巷子后,爬上了铁梯。住家的外墙漆成了明亮的薄荷色,但处处是油漆脱落的斑驳痕迹。两人的面前是一扇彷彿只要轻推就会倒下的破旧深褐色木门,就算环视四周也找不到可按的门铃。路丹貌似对这地方熟门熟路,举起手敲了敲木门,空气中响起了钝重低沉的声响。

萤幕中,记者调出了资料画面,一位身穿白袍的研究人员正在接受访谈,而他正是姜以贤所长。所长身上的白袍洁白到闪闪发亮,让人不禁觉得那是公关访谈专用的表演服。

「娜欧蜜,我是路丹,我带那位生态学家来啦。」

亚荣为了分析设备,连上了研究室内部系统,但发现伺服器正在进行维护,直到半小时后才跳出顺利连线的讯息。现在该来好好研究莫斯瓦纳了。亚荣在马克杯内放入六颗冰块、两份义式浓缩咖啡、些许冷水,调出能让自己的灵魂恢复的药水,接着开始研究允才说的昨日新闻。

无人回应。路丹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出个所以然,这时亚荣也听到有人在屋内拖动重物却突然停下动作的声音,但时间过去了,依旧没人回应,看来娜欧蜜是故意不理睬路丹。

「大家都这么推测,但还是得先调查一下。我找了一下纪录,发现重建之后在韩国也曾繁殖过几次,但不清楚是何时落地生根的。」

「妳看到邮件了吧?妳开开门啊,证明妳故事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是外来种吧?好像没在韩国看过。」

亚荣和路丹又等上了许久,但屋内的人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用戴上手套后的指尖捏起的植物标本,是一株平凡的藤蔓植物,有又细又长的褐色茎,但却毫无特别之处。它看起来就像落尘浩劫发生以前,人们经常当成观赏植物种植的常春藤,但叶片的尾端犹如耙子般卷曲,茎的上头带有许多小刺。叶片的大小很多样,有手掌般大小的,也有两倍大的。有别于它的名称,有些叶片超过三裂,也有未分裂的完整叶片。看起来不像是韩国常见的野生植物,但也不像是什么可怕骇人的植物。虽然植物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法以貌取之。

「娜欧蜜,娜欧蜜!妳得改改妳那顽固的老毛病。」

虽然很傻眼,但亚荣按照允才说的,乖乖地戴上手套。

就在亚荣看着路丹低声唠叨个不停,心想再这样下去也无济于事,这时大门却冷不防地开启,眼前出现了一位老人,脚下踩着灰色军靴,倚靠在门边站立,个子有些娇小,但眼神十分炯炯有神。亚荣正打算开口打招唿,娜欧蜜的声音便打断了她。

「我也没碰,只是轻轻划过而已,就变成这样了。」

「路丹,你怎么能随便就跑来?我现在得捣磨药草,要是现在不赶紧处理,它们就会全部腐烂。你要支付这些药草的钱吗?废话少说,回去吧。」

允才稍微拉高袖子给亚荣看,手腕的部分呈现红肿状态。

娜欧蜜的态度十分冷淡,甚至让人不禁怀疑,路丹说自己和娜欧蜜交情甚笃是不是也在扯谎,但路丹似乎早已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露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要是接触到皮肤就会非常刺痛,痒到不行。我也是昨天去开会时才知道的。一定要戴手套,不要把袖子拉起来。」

「娜欧蜜……妳忍心这样对我吗?」

亚荣吓了一跳,双手在箱子的上方定格。

娜欧蜜瞇起眼睛注视路丹,接着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

「小心点、小心,不能徒手摸它。」

再这样下去,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就在亚荣撕下贴纸,正要打开箱子的时候,允才插嘴说道:

「路丹,等一下,让我试着跟她说说看。」

亚荣瞇起眼睛,仔细盯着透明塑胶箱的泥团。看起来就是很普通的植物啊。一般植物如星火燎原般迅速蔓延的情况很常见,在世界走向灭亡的时候,最强韧不拔地存活下来、重新支配世界的也是植物。不过是废墟长出了奇怪的杂草罢了,根本不值得闹上新闻。

亚荣要路丹到铁梯下待着,再次敲了敲门,然后又在门前听见了拖动物品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娜欧蜜何以这么做,但总之她应该不是完全避而不谈。亚荣做了一次深唿吸,开口说:

「都到了人民怨声载道的程度嘛,说杂草杀人了,吵得不可开交。」

「娜欧蜜,我是亚荣,来自韩国的生态学家。我是为了听有关莫斯瓦纳的故事才登门拜访的。真的很抱歉,因为我没有其他管道,所以才会透过路丹与妳联系。妳方便拨出一点时间吗?不会耽搁太久的。我想从妳口中听到那些故事,我非得从妳口中听到不可……」

「这周?这周只剩两天耶。」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次也会被当成空气看待,不然就是听到娜欧蜜大肆抱怨,却没想到大门再次打开了。亚荣紧张兮兮地看着娜欧蜜,但她的表情倒是比稍早前要缓和许多。

「山林厅先分析过了,发现了很多疑点,他们担心会不会找不到原因,所以才想交叉检查一下。他们不是用命令的,而是如我说,是在请求协助。他们说,希望这周可以完成分析,寄给他们。」

「路丹这臭小子,最近越来越讨厌看到他啦。都已经嫌他烦了,还三天两头就跑来找我,摆明了就是把我当成一脚踏入棺材的可怜老人,我可不喜欢这样。」

允才咧嘴笑着说:

娜欧蜜耸了耸肩。

「我有看到新闻标题,我会找来看。」

「要是妳自己来,我早就让妳进门了,让别人进门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允才用彷彿看到怪咖的眼神看着亚荣。亚荣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说:

说话的同时,她轻轻地往屋内挥了一下手。

「啊……原来有这种事啊。最近我没看新闻,因为我的现实生活就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进来吧。」

「对,妳应该在新闻上看到了,就是这几天大家吵得沸沸扬扬的植物。三裂细毛钩形藤蔓,一般都称它为莫斯瓦纳。这可是姜以贤所长在主要电视台亮相的大好机会呢。」


「这是昨天山林厅要求分析的吗?」

屋内有别于残破不堪的外观,给人很温馨的感觉。尽管先前想像,既然这是知名药草治疗师姊妹的家,会不会散发出浓浓的药草味,但别说是药草味了,就连药草治疗师该有的物品也没看见,看来刚才说自己在捣磨药草,不过是为了赶走路丹才编出来的说词。

亚荣叹了口气,但也别无他法。

娜欧蜜端出咖啡的时候,亚荣将自己带来的礼物搁在桌面上,环顾了一下周围,挂满某面墙的众多相框尤其吸引她的目光。相框内出现了年轻时候的姊妹、她们有了些岁数的模样,以及围绕在她们身边的亲朋好友,大概都是娜欧蜜与阿玛拉姊妹受世人称颂为「兰加诺的魔女」时的照片吧。上头写的是安哈拉语,所以没办法得知写什么内容,但玻璃收纳柜中陈列了好几面赠与「兰加诺的魔女」的表扬奖牌。娜欧蜜把咖啡杯装在托盘上端出来,亚荣向她搭话:

朴组长传来了回覆。在旁边盯着萤幕的允才,此时正在模仿人不在座位上的姜所长,说着「乖乖把草稿完成的研究员,就只有亚荣一个呢」,让亚荣气得牙痒痒的。能者多劳,这就是组织不合理的潜规则。

「久仰两位的大名。参加学术会议的学者都知道,现在衣索比亚的植物学能如此蓬勃,都是带头重建的药草学者的功劳……」

「这个要麻烦妳了,抱歉,因为大家都很忙。」

「他们是这样说的吗?」娜欧蜜瞥了一眼相框说道:「我倒是很想把这些事都抹去呢,但看在阿玛拉的面子上才忍了下来。也没人想好好听我们的故事,只会给我们那种表扬奖牌来封住我们的嘴。」

「放在我座位上的这个,是允才姊的样本吗?」

亚荣面露惊慌,娜欧蜜将咖啡杯放在亚荣的面前。

请针对VOCs、土壤、叶片、根茎的萃取液进行成分分析。

「相框也就罢了,但说要把表扬奖牌摆在收纳柜的是阿玛拉。直到十年前,阿玛拉还不是这种态度的……如今阿玛拉把我们的真实身分、做过什么都慢慢忘了,转而把那些虚构的名字摆在记忆中,像是治疗师啦、魔女啦,还有什么重建的英雄啦。嗯,比起我们曾经面临的恶劣处境,或许现在能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吧。」

Hedera trifidus

娜欧蜜一下说东,一下说西,让亚荣听了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亚荣思考了一会,问:

海月废弃区B 02附近,山林厅。

「冒昧请教,请问阿玛拉现在在哪里呢?」

2129-03-02

「姊姊现在人在医院。虽然以这把年纪来说算是健康的,但现在记忆已经不行了。姊姊把那些相框拿出来挂上的时间点,也是在她和我的记忆开始出现分歧的时候。无论是姊姊或是我,身心状态都会随着不同时期或季节而反反覆覆。状态好的时候,我们会在这个家中一起生活,但碰上雾气浓厚的季节,阿玛拉总是待在医院。」

隔天早上,亚荣看到桌面放了两个可分解的生物塑胶箱。其中一个箱子的体积非常庞大,里头装了一个褐色纸袋,袋里有个沾了泥土的根部朝箱外凸出,另一个则是装了约莫手掌大小的泥团。标籤贴纸上写了推测的学名、採集日期和位置,亚荣确认了一下贴在箱子上的便条纸。

「雾气?」

和山林厅的人开会是为了这件事吗?亚荣侧着脑袋好奇起来。这里可是落尘生态研究中心,不是什么处理杂草的地方。如果是落尘时代或重建之后大量繁殖的杂草,倒还说得过去。尽管如此,说起植物相关问题时,允才和朴组长熟知各种解决方案,所以山林厅也可能是来徵询专家的意见。偶尔碰到害虫出没或树木相继染病造成灾害时,也会有人来寻求建议。

「因为我们对雾气存有心理阴影,包括我也是,但阿玛拉要严重多了。」

江原道海月的废墟,有害杂草异常繁殖……附近居民抱怨连连。

娜欧蜜喝了口咖啡,接着说:

就在亚荣打算回到座位处理些杂务,并悠闲地等待两人回来时,看到允才和朴组长的全像投影萤幕上出现同一篇报导。

「亚荣小姐,妳说自己是植物生态学者吧?我大概没办法提供妳什么情报。我对植物是一知半解,实在有愧于药草学者的封号。比起我,阿玛拉懂得更多,但遗憾的是现在时机点不对。如果妳是在阿玛拉在家的时候前来,好歹还能得到一点有用的情报。」

「他们应该在会议室,听说山林厅的人来了。」

亚荣对娜欧蜜以韩国的说法称唿自己为「亚荣小姐」感到神奇,虽然也很想问问这件事,但她毫无头绪,不知该从何说起。

可是,就在亚荣要去找允才和朴组长,告知已经完成自己负责的部分时,却发现两人都不在座位上。一旁的秀彬说:

「那个……娜欧蜜,我不晓得路丹是怎么传话的,但我不是来问妳如何防治莫斯瓦纳的。关于莫斯瓦纳这种植物的资讯,当然如果能听到会更好,但这并不是我前来的主要目的。」

以三明治随便打发午餐之后,亚荣吃了些淡而无味的覆盆子,整个下午都集中全力写报告,最后总算完成了初稿。就算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做了数十遍之后还是会产生职业倦怠。亚荣眨了眨布满血丝的双眼,最后再确认一次报告,然后把内容共享给整个植物小组。

亚荣嗫嚅地诉说来意。她说自己是研究灭亡与重建期之后自然生态的学者,研究对象是受到落尘的影响改变形貌的植物,最近在韩国一个叫做海月的地方调查异常繁殖的莫斯瓦纳,因此开始寻找这种植物的起源。

允才像是在隔岸观火般耸了耸肩,从亚荣的面前走掉了。

「我想知道的,是这种奇特植物的歷史。我想听听这种植物的隐藏版故事,而妳是与这种植物歷史划上等号的人。我经常在重建初期的口述歷史中看到妳的大名。尽管当时大家很少将这种植物称为『莫斯瓦纳』,但各地区的人都为它取了个代表『荣耀』的名字。妳与阿玛拉是因为使用药草进行治疗,特别是利用莫斯瓦纳的民间疗法才声名大噪的吧?根据口述歷史的见证人说法,衣索比亚的人民会积极栽种莫斯瓦纳,妳是主要的推动者,因此拯救了非常多人。」

「以前大家也都这么想啊,真的很令人遗憾。」

「看来妳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学者。」

「就算那样写,也没人会被唬住吧。每年都会整理出深海落尘残留指数报告,可是现在根本就没人在乎啊,只要去喷洒落尘分解剂就行了。」

娜欧蜜露出了微笑。

「这时最好用的理由还是『生物的多样性』啦,好比说『生物的多样性能拯救我们。落尘平息之后,最先重建的地区,也是生物多样性保存得最完整的地区』这类的,写说『落尘浩劫可能再度爆发』,还可以吓吓他们。」

「所以说,亚荣小姐妳也应该查到莫斯瓦纳不具任何治疗效果了吧?毕竟这在植物学界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这真的长得很特别,所以我想复育它。它的根部构造非常独树一帜,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也不能直接写『根部构造独树一帜』。」

亚荣没料到娜欧蜜的口中会说出这番话来,于是一时语塞。以莫斯瓦纳民间疗法而打响名号的药草学者,正在探问她是否早就知道莫斯瓦纳毫无治疗效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允才毫不留情的评价之后,亚荣伤心地略过了画面。对亚荣来说,这些植物都是珍贵的研究对象,可是在听到有人问说为什么要投入研究费复育并保存它们时,常常只能哑口无言。最理想的状况,莫过于植物可作为生物资源,像是可食用、可做为赏花植物,或者强调其在药理上的成分,可是又不能随便在任何植物上头加上那种意见。大部分的人似乎都觉得,如果不是美味、美观或甚至能提炼成药物使用的植物,就算从地球上消失也无所谓。

亚荣稍作迟疑,然后开口:

「喔……」

「明明……是的,我读了相关论文,上面说莫斯瓦纳并没有药效,反而具有毒性。但我也无法妄下断言,因为不是所有论文都能得出接近真相的结论……妳真的有用莫斯瓦纳来治疗吧?所以报导与相框内的照片才会出现莫斯瓦纳。」

「这花朵不怎么样,不美。」

「是这里的人至今仍如此深信不疑啰。就算把再多科学证据拿到他们面前,他们仍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实际上在几十年前,也确实有许多人接受治疗。」

「我觉得看起来很不错啊,这种素朴的花朵偶尔也会成为流行嘛。」

「那么,莫斯瓦纳真的具有药效吗?」

「评选委员也都有眼睛的,不能写得太夸张。」

「怎么可能,把它当成药来使用,就跟灌下剧毒没两样。莫斯瓦纳会严重危害人体。」

允才仔细看着全像投影萤幕,皱起眉头。

「那娜欧蜜妳……」

「这种花啊,写成『可做为赏花植物』如何?」

对话逐渐把亚荣引入了走不出的迷宫。亚荣竭力不要表现出批判纳欧蜜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单刀直入地问了:

「怎么了?」

「妳明知真相是什么,却还是把莫斯瓦纳当成药草来使用吗?」

「允才姊,请妳帮我看一下这个。」

娜欧蜜笑了。

允才早早就完成自己负责的部分,好整以暇地一边喝咖啡,一边走过亚荣身旁。亚荣叫住允才。

「我确实想让大家这么以为,因为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亚荣坐在全像投影的萤幕前听朴组长做简报。亚荣必须把韩半岛南部野生植物生态变化的部分全数补上。尽管资料处理程式会自动产生草稿,但如果想把报告修得漂亮,从现在开始就得熬夜了。程式的演算法与上级主管评价研究绩效的见解有所不同,很容易在只有植物研究人员会感兴趣的不重要植物上头,随便贴上「重要」的标籤,所以生物资源评价的部分,亚荣必须亲手整个重新调过。她还是新人的时候,因为不了解这点,所以傻傻地遵照程式的建议,结果在第一次研究发表会上被狠狠削了一顿。

亚荣更无言了,但娜欧蜜看着面露惊慌的亚荣,似乎觉得很有趣。

「这周开始就是报告合併季,完成自己那份报告的人就尽快交给允才,档案要记得共享给整个小组。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我们试着在时间内完成吧。对了,大家也别忘了申请衣索比亚出差的行程。」

读过各种论文之后,亚荣也确定了莫斯瓦纳并没有任何疗效,但没想到娜欧蜜会坦白说自己早已知情。娜欧蜜与亚荣的想像天差地远。报导中的娜欧蜜是一名魔女,是受到众人赞扬的圣人,也是衣索比亚人的救世主,但此时此刻,娜欧蜜却说自己早就知道莫斯瓦纳不具任何疗效。她是在亲口承认自己至今都在欺骗大家吗?但为什么偏偏选在此时,还是在素昧平生的人面前坦承?

可是第一年由橘子和蜜柑杂交培育出的品种「济州金香」在市场上大获好评,也使研究中心的财政状况与名声扶摇直上。尽管之后动员了无数的研究人员,但就像其他多数专案一样,品种复育计画果然也只是昙花一现。现在大家都把这苦差事丢给资歷最浅的秀彬去做,让她独自吃足了苦头。第一次的成功多少带有运气成分,无论是所长或研究人员,最终都只证明了他们对于赚钱的事没什么天分。

「可是究竟为什么……」

打从几年前姜以贤所长就与农林厅合作,野心勃勃地推动复育计画。这项计画打着拯救在落尘时代绝种的优良作物品种,为韩国未来饮食产业做出贡献的崇高目标,但其实大部分作物品种都已利用国外保管的种子复育成功,所以刚开始大家莫不投以怀疑的眼神,认为这是无谓之举。

「妳仔细观察过莫斯瓦纳吗?」

秀彬哭丧着一张脸,要是再说些什么,她可能会更大失所望,于是亚荣耸了耸肩,转过身。在一旁见到这幅情景的允才,则像是在看好戏似的咯咯偷笑。不久之后,经歷一场骚动的研究中心植物生态组,也再次恢复赶着交报告的忙碌氛围。

娜欧蜜开口说:

「不,它味道不该这么淡,应该要是甜的才对……」

「莫斯瓦纳可说是一种专门为生存、繁殖与寄生设计出来的植物。该说它是集落尘时代的精神于一身吗?它执拗不屈地存活下来,吸收死去的生物为养分逐步茁壮,一旦在土地上生根,就会搞得天翻地覆。它的生存目的,并不是在原地生生不息,而是尽可能将自己的手脚蔓延到最远处……这种植物本身,与落尘十分相似。」

「秀彬,我觉得还不错,味道淡的东西很符合我的口味呢,最近的水果都过甜、味道太强烈了。」

确实如娜欧蜜所说,莫斯瓦纳与落尘相似,都具有吞噬土地上的一切并逐渐扩大自身势力的特性。

亚荣拍拍秀彬的肩,安慰她:

「没错,娜欧蜜,但我知道,莫斯瓦纳并非只是具有剧毒的植物,而这正是我想见妳的真正理由。」

眼见大家针对覆盆子的味道展开辩论,秀彬最后也拿了几颗覆盆子来吃,然后一脸失望地再次确认箱子。大家在安慰伤心的秀彬之后各自归位,也有人把装了覆盆子的箱子带回座位上。

听完亚荣的话后,娜欧蜜的表情起了些微变化。

「想像总是美好的,就接受现实吧,这就是覆盆子本来的味道,是它的本质。」

「我们接到线报,指出有人在莫斯瓦纳异常繁殖的海月目睹奇异的蓝光,于是我开始调查关于蓝光的事,因为我小时候,也偶然在某个奶奶的庭园中见过那种光。我必须找到那彷彿魔法般的现象是怎么来的,后来也才因此认识路丹。路丹说妳知道那种藤蔓植物散发蓝光的真相。」

「这和我期待的覆盆子不一样,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亚荣说完之后,略显紧张地等候娜欧蜜的反应,而这些话是路丹建议她这么说的。娜欧蜜被亚荣的话撩起了好奇心。

「怎么这么多籽?是要全部咬一咬吞下去,还是要吐出来?」

「那座莫斯瓦纳庭园的主人是谁呢?」

「秀彬不是先拿样品试种过才寄出去的吗?」

路丹说,只要提起这件事,娜欧蜜肯定会好奇是谁栽种这些散发蓝光的莫斯瓦纳。亚荣按捺住想谈论李熙秀的冲动,反倒说:

「没错,叫他们确认一下有没有按照正确方法栽种。」

「娜欧蜜,如果妳告诉我关于莫斯瓦纳的起源,我也会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告诉妳。」

「不可能啊,你现在是在瞧不起二十一世纪的人吗?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农林厅栽种的方法有误。」

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亚荣无法猜出娜欧蜜此时在想些什么。娜欧蜜直视亚荣说:

「大概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口味跟我们不一样吧,当时大家觉得这是美味的水果。」

「假如妳的话属实……那可真是一件稀罕的事呢。蓝光莫斯瓦纳如今已不存在了。莫斯瓦纳在数十年间扩散到全世界,但如今莫斯瓦纳的特性已与当年的植物相去甚远。」

「会不会是以前的水果都很难吃?上次复育的番茄也不怎么样啊。」

娜欧蜜站起身,走向那面挂满相框的墙,并打开墙面前的收纳柜,花了点时间在寻找某样东西。亚荣在一旁静静地等候,感觉到时间彷彿静止似的。娜欧蜜把每个抽屉都打开看一次,最后才拿出一张照片。

没人应答,大家似乎都不好当着秀彬的面说什么。但不消一会儿,按捺不住的真心话便接二连三地出笼。

「阿玛拉想将真相公诸于世,而路丹是唯一相信我们的朋友,但阿玛拉在过去几年却转变了立场,说自己可能是记错了,还有普林姆村之类的玩意根本就不存在。如今我也能明白阿玛拉何以如此,因为反覆说着谁也不肯相信的过往,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悲惨。」

「嗯,覆盆子本来就会有涩味吗?」

娜欧蜜放在桌面上的照片,乍看之下只有一片漆黑,但定睛一瞧,就能发现照片的角落拍到了微弱的光团。

向来心直口快的朴素英组长面露些许尴尬地说:

「好,我就再说这么一次吧,说不定妳所说的庭园主人恰好是我认识的人。虽然妳还不知道答案,但至少知道该上哪儿去寻答案,也有意前往那个地方探寻真相。」

「呃……不好吃吗?」

此时此刻,亚荣的直觉告诉她,关于莫斯瓦纳,还有很长的故事要说。她将笔记本、笔和录音机放在桌面上,倘若娜欧蜜愿意,她打算一字不漏地全部抄写下来,无论娜欧蜜的说词可不可靠。

所有人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手,抓了一把覆盆子,亚荣也将覆盆子放入了口中。软唿唿的口感吃起来还不赖,但有别于其甜蜜的香气,吃起来倒没什么特别的滋味,只是能感觉到质地粗糙的籽,还带了点涩味。其他研究人员开始细细咀嚼之后,也瞬间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还有人歪着头多吃了几颗。只听见大家不停地咀嚼,却无人开口说话,于是还没伸手去碰覆盆子的秀彬紧张兮兮地问道:

娜欧蜜再次翻找照片,那上头印着日期。

「好,就来尝尝看吧。」

二〇五九年,十月。

秀彬装了一整篮覆盆子,在桌子旁的清洗槽洗涤之后,将篮子放在可移动的收纳柜上,接着一脸洋洋得意地下达试吃许可令。

「亚荣小姐,妳的推测没有错,莫斯瓦纳并不是什么万灵丹,甚至还称不上是正式的药草。不过,我们必须让人们相信那是一种药。正如妳的推断,莫斯瓦纳与灭亡时代紧密相关,但并不是以妳所想的那种方式。」

眼见其他研究人员都簇拥到覆盆子前面,亚荣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巨大的箱子内装满了初次见到的覆盆子。虽然先前看过许多次资料图片,但也只有在偶尔吃着国外复育的树莓果酱时,暗暗猜想覆盆子的滋味如何,从来都没有实际吃过。大家似乎都在想同一件事,看着覆盆子的眼神满是期待。虽然果实的形状看起来有些陌生,但隐约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娜欧蜜说完之后,露出了笑容。

今天早上,整个落尘生态研究中心为了覆盆子而躁动不已。过了繁忙嘈杂的上班时段之后,秀彬拉着上头有个巨大箱子的推车现身。她彷彿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般神气地打开箱子,同时大喊:「各位,货到了,百年前新鲜欲滴的覆盆子!」秀彬说,这是当地水果复育计画下成功复育的覆盆子,原本只在研究室少量培育,后来才改为大量栽培并成功採收。今天要第一次试吃,她为此特地带来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