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飘荡在各面看台上的几面条幅上有着醒目的标语，天哪！上面的文字竟是中英文“老路，欢迎你回家”。
时至今日，路渐离早已丧失了与周围球迷打招呼的热情劲儿，他径直找到球票上的位置，坐了下来。他环顾球场，今天的球场似乎相比过去更加热闹，像是有着一个特别的全新主题，这是什么节日快要到来了吗？也许是圣诞节快到了吧。
老路？这是在向与自己昵称相同的某位球员致敬吗？可是有一面巨大的横幅上那位身着破损的太空服、没了右臂的男子……分明就是自己啊！
这已是他来到土星环后经历的利物浦第二个赛季，上一个赛季，利物浦在最后一轮因为守门员的一个低级失误惨遭对手逆转，痛失几乎到手的冠军。这是他所熟悉的苦涩剧本，过去很多个赛季里利物浦都在最后的赛点功败垂成，对此他早已释然。生而为人，遗憾总是如影随形。身在遥远的土卫二，最后的胜负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在有生之年能来到这座球场，竭尽全力跟随主队，追寻胜利的荣光。
这是怎么回事？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身旁的球迷全都用一种奇怪、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当然与往常一样，路渐离此刻身处的只是其中一面虚拟看台。这是VR直播为网络观看者模拟亲临现场的真实感受而虚拟出来的，围坐在他身旁的狂热球迷与他一样，全是收看VR直播观众的虚拟形象。
“嗨，老路！”坐在右手边的一位大个子老年球迷突然开口道，他冒出的竟是一句口音奇怪的中文。这是路渐离第一次在虚拟看台遇到有人主动向他打招呼。
傍晚时分，路渐离早早地来到了安菲尔德球场，球场的气氛一如既往地热烈而又亲切，狂热的红色军团球迷高举围巾站立着，一刻不停、忘情地放声高歌，把整个球场变成了一片火热的红色海洋。
路渐离愣愣地注视着对方。老人的头发、络腮胡子都已经花白，无情的岁月让刀刻般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庞，但却没有改变他依然硬朗的脸部轮廓以及坚毅的眼神。路渐离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他年轻时的样子，对方是……杰拉德(1)？
在此刻他的心中，那一粒十四亿公里之外、尘埃般微小的蓝色星球，就如另一个太过遥远、有着完全不一样时间轴的平行世界，无法触及，同时也勾不起他太多的兴趣。但只有利物浦俱乐部算是他与此刻的现实地球唯一而浅淡的联系了，每个英超比赛日他还是会以虚拟VR的影像重返地球一次。
“史蒂文·杰拉德，是你吗？”路渐离轻声唤道，这位利物浦俱乐部名宿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虚拟看台？
“啊哈，我当然记得，今晚是利物浦对埃弗顿的利物浦城德比，我一定准时打卡。”路渐离说，他又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下意识地抬头望了眼星空中土星一侧那一颗渺小的太阳以及更加渺不可见的地球。
“是的，老路，我是杰拉德。”老人微笑着拥抱了他。通过VR的奇效，路渐离感受到了对方充满温度与力量的热情拥抱。
“真棒，非常期待你的大作。老路，记得今晚有利物浦主场比赛。”多丽丝提醒道。
“见到你，真高兴……”路渐离愣怔道，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你不觉得猛犸象与这片冰原很搭吗？”
“欢迎你回家。”杰拉德继续用蹩脚的中文说。说完，他松开拥抱，目光亲切地望着路渐离。
“猛犸象，一万年前因为人类而灭绝的西伯利亚大象？浑身满是长毛的庞然大物？”
接下来，更让他傻眼的一幕发生了。周围的球迷都不约而同地向他挥起了手臂，他们热情地微笑着，操着不熟练的中文喊道：“嗨，老路，欢迎你回家！”
“我要雕刻一头猛犸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路渐离得意地宣布道。
路渐离被吓到了，他不知所措地向所有人笑了笑，也许是他们认出了自己是土星人路渐离。
“老路，今天你要完成的作品是什么？”多丽丝好奇地问。
就在他迷惑之时，十一名利物浦红色军团将士与十一名埃弗顿蓝色军团将士列队走上了绿茵场，与过去不一样的是他们手中牵着一条长长的横幅。天哪，横幅上也用中英文写着“老路，欢迎你回家”。
他没有丝毫倦怠，又堆聚起如山的冰雪，想要雕出一个大家伙。
二十二名队员牵着横幅站立在球场中央。
这一天，在一场凄厉的风暴过后，路渐离苦心创造出的一组形态各异的雪雕又集体消失无形。
这一刻，整个球场突然安静了下来，球场大屏幕上出现了滚动的画面。路渐离看到，画面中显示着在世界不同的城市，北京、纽约、巴黎、开罗、圣保罗、曼谷……不同肤色的球迷都用生硬的中文说着同一句话：“老路，欢迎你回家。”
Day398
最后，大屏幕的图像定格在了“老路，欢迎你回家”。
多丽丝愣怔了好一会儿，轻声开口道：“本福德，我能理解你的话，但就这么离开，我的心中总还是有着一丝难言的遗憾。我最近有了一个新的灵感，我想或许有机会最后帮老路一把。”
此时此刻，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整个安菲尔德的主角。
本福德犹豫着说：“多丽丝，我知道你一定还放心不下路渐离。离开你后他在土卫二上的生活将变得更加艰难，他或许还会再幸运地生存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终会像一片孤独的雪花一样永远地消融在土卫二的冰天雪地中。但我想说的是，过去的一年里你已经给予了路渐离足够多的帮助，让他奇迹般幸存到现在。凡事终有落幕时，多丽丝，你完全可以不带任何遗憾地离开。”
这像是一场情节浮夸并不真实的梦。
多丽丝咬了咬嘴唇，踌躇片刻后还是没有再说下去，她迅速地点击了下一个气泡。
他狠狠地咬了咬舌头，自己并没有醒来。
“我知道的，亲爱的本福德先生。”多丽丝低声说，“我会严格遵守约定。还有三个月零五天，就到了我告别的时刻，我将如四十四年前的‘卡西尼号’那样撞向土星。那将会是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天。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我早已做好了准备——”
这一定是多丽丝为他刻意制造的深度沉浸式VR场景。
“孩子，这一次NASA高层让我提醒你，请遵守此前的约定。最后的撞击日期不能再更改了，此前你已经因为路渐离而一拖再拖，延迟了太多的时间。”本福德目光忧戚地望着空气，轻声地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路渐离又目睹了二十二名球员与全场球迷高声合唱起了You'llNeverWalkAlone，他所熟悉的激昂、震耳欲聋的歌声回响在了安菲尔德上空。
她又点击了下一个气泡。
“当你在风暴中前行，请高昂起你的头——
“他还是老样子，在土卫二上艰难地活着，最近迷上了冰雪艺术，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位自娱自乐的雪雕艺术家。”多丽丝顿了顿，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事实上，他身体的各项指标已非常糟糕。我对他屏蔽了这些监控指数，让他并不知情。这样下去，他熬不过半年。”
“不要害怕黑暗，在那风暴尽头是一片金色天空与那云雀悦耳的歌声——
“最近路渐离的状态如何？”本福德关心地问道。
“你永远不会独行，你永远不会独行——”
多丽丝走上前，伸出手指，按时间顺序逐一点开了气泡。
三分钟后歌曲终了，这场奇怪的仪式终于结束。在主裁判的一声哨响后，比赛正式开始了。
当多丽丝进入木星太空站的主舱时，看到本福德又早到了。他安详地端坐在沙发上，空气中已经飘浮了好几只五颜六色的气泡。
路渐离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无心再观看比赛，转而向多丽丝颤声发问道：“发生了什么？多丽丝，我看到的是一场假英超比赛吗？这一定是你搞的恶作剧。”
Day367
“不，老路，你看到的是在安菲尔德真实上演的一幕。虽然你只是以虚拟形象在现场，但杰拉德真实地隔空拥抱了你，所有人向你表达了最真挚的敬意。”多丽丝不动声色地说。
日子就这般自得其乐而又有惊无险地向前流淌着，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将在哪一天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名字怎么会突兀地出现在球场上？这是俱乐部有意营造出的一个圣诞温情时刻？是对世界上距离安菲尔德最遥远的一位利物浦球迷仍每周坚持收看比赛的一种嘉奖吗？”
当然，这些漂亮的雪雕存活不了多长时间，只需要一场并不大的冰雪风暴或是一场微小的冰震就会令它们迅速消融无形。对此他一点也不觉得沮丧，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存在的，他享受的是如何想象雪雕的形态、专心致志精雕细琢的过程，以及雪雕成型那一刻难以形容的快乐。
“不，老路，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代表你的所有粉丝欢迎你回家。”
路渐离记忆中那些难忘的人与物都是他雪雕的原型，长城、泰姬陵、狮身人面像、蛇夫座大师、卢克天行者、长翅膀的巨龙、绿巨人……都轮番降临在了土卫二的冰雪大地上。
“所有粉丝？我还有粉丝？欢迎我回家？回到哪里？”路渐离更加一头雾水了。
待这些雕刻成型，在淡淡的土星光的照耀下，纯洁的雪雕轮廓分明，显现出若隐若现的光影，营造出了一种别样的梦幻感。
“是的，老路，你的粉丝还真不少，全世界有好几十亿呢，这是他们精心为你安排的一个惊喜。”这一刻，多丽丝若无其事的声音终于也泛起一丝波澜，“飞船将在两天后出发，老路，你即将得救。”
在白雪皑皑的冰原之上，一团团浑然无形的冰雪被堆积起来，通过他左手掌控的冰刀一刀一刀地雕刻，逐渐具有了栩栩的形象，就如一个个崭新的生命经过漫长的分娩，诞生在了土卫二表面。
路渐离愣住了，“即将得救……这又是什么意思……多丽丝，我不懂你的话。”
这样一来，他不再需要如以前那样花上长时间大范围地转悠寻找冰鱼。他只需要用一小半的时间捡拾冰鱼，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新的精神寄托——创造形形色色的雪雕上面。
“赶来营救你的飞船名叫‘蛇夫座号’，隶属于X-Xele公司，此刻正停靠在火星轨道，飞船将经过三个月的飞行，泊入土卫二轨道。最终，飞船将带着你返航地球。”多丽丝一口气说完。
让他感到一丝庆幸的是，每天从冰喷泉带出的土羽鱼产量变得越来越高，这意味着土羽鱼在没有天敌的土卫二海洋中繁殖得越来越多。这让他由衷地为这些鱼儿感到高兴。
“地球上的人为什么会改变主意？飞船的经费来自哪里？”路渐离颤声道。
这让他不由得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位日渐失去魔法的魔法师，任何一个诸如失足坠落海底、腹泻、感冒加重、突来的牙痛这样的微小意外都可能将他击倒。但他不愿过多担心意外与明天哪一个会更早降临。
“这是你自己赚到的。”
太空服的诸多功能也在陆续地失灵。由于肥皂水耗尽，他甚至失去了每天早上用肥皂泡洁面的愉悦，他只能终日蓬头垢面……
“我不懂你的意思。”路渐离困惑道。
除了身体问题，随着日子的推移，路渐离不断遭遇了新的麻烦。他的太空服变得破旧不堪，不时有小洞破裂开，还好多丽丝总能及时发现，通过不断拆东墙补西墙，用减薄太空服其他地方外壁的方式修复了破洞。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希塔拉曼开发的那一套开源的‘EyeMirror’软件吗？”
“嗯，整整一年了。”路渐离愣怔道。不知不觉间，他竟奇迹般地在土星环中坚持了一年，尽管自己此刻的身体已经变得糟糕透顶，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已经不再照镜子，也从不自拍，因为他无法面对镜子与照片中那一张苍白消瘦、双眼深陷的脸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重明显地下降了不少，太空服内原本贴着他身体的狭小空间变得异常空荡。不用检查他也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变得不太正常，过量的蛋白质摄入导致肾脏负担加剧，使整个身体的免疫功能变得非常低下，他已经开始频繁地尿血……
“当然记得，但这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路渐离更加困惑了。
“今天是你跌落进土星环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地球日。”
“老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一个月前的一天，我突发奇想，取出了埋置在你眼睛中的视觉芯片中的影像纪录，使用了那一套如今已经升级进化得异常强大的‘EyeMirror’软件，对影像经过了一番剪辑处理，以你这一年来的生活经历制作了一部第一人称视角的VR电影。”
“今天又是什么日子？”路渐离心中一个激灵。
“我由此变成了VR电影的男主角……可这又有什么用？”路渐离茫然道。
“又是新的一天！”路渐离大声地对自己喊道。“老路，今天的日子有些特别。”多丽丝说道。
“这当然有用！”多丽丝急切地大声说，“我在地球的几大视频网站上发布了这部VR电影，名字叫《土星环日记》。电影一上线就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观众们通过VR营造的奇效，以第一视角身临其境地目睹你如何在荒芜的土星环随波逐流，如何自生自灭，如何艰险漂移，又如何登上土卫二成功拯救‘欧茨号’，最终又依靠土羽鱼坚强地活了下去，他们无不为这样一个绝处逢生的热血故事动容不已。VR电影的票价是五美元，地球上超过四分之一的成年人购买了电影的观看权，再加上额外的粉丝打赏，一共筹得了一百多亿美元，这费用已足够租借一两艘经济型宇航飞船营救你回地球。”
他对着依旧昏沉的天空伸出左臂，缓缓地活动起了僵硬的身体。
路渐离呆立在原地，张开嘴，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此刻，导食管为他的口腔注入了一些冷水，他用冷水漱了漱满口的浓血，然后吐出，这让他感觉稍稍好受了一点。
“老路，做好准备迎接救援飞船的到来吧。就如你自己唱到的那样，‘你永远不会独行’。此时此刻，地球上所有人都热切期盼着让你所创造的这个励志的传奇最后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多丽丝顿了一下，“另外，老路，请你放心，关于你与米依涟的那部分情节，我进行了一些技术处理，并没有把女主角的真实身份暴露给观众。”
“早上好，多丽丝。”路渐离大声回应道。他缓慢地站起身来，口腔中凝聚着一股浓稠的血腥味，从半年前开始，他每天早上醒来，口腔中总是包着这样一口黏黏的浓血。这是严重缺乏维生素所致，他身体内的红细胞正在剧烈减少，以致口腔内的伤口难以愈合，一直出血不止。
路渐离愣愣地点了点头，这一刻，千头万绪在他心中涌起，但最后从他口中只滑出了这样一句话。
“早上好，老路。”与往常一样，当路渐离从平静的睡梦中醒来，他的耳畔传来了多丽丝轻柔的问候声。
“谢谢你，多丽丝。”
Day365
(1)史蒂文·杰拉德，英格兰足球运动员。1998年至2015年效力于利物浦俱乐部的传奇球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