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威尔逊摊了摊手，坦承道，“不过，克莱顿，你说得也没错。从人类自尊心的角度出发，这并不是一个让人类能够轻松接受的决定。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哲学家或思想家，无意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评判这样一个选择。只是在我看来，这个计划确实存在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
克莱顿诧异地打断了威尔逊的话：“老大，你的意思是，你赞同多丽丝的计划？”
本福德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威尔逊，他还在据理力争：“除了推进器，多丽丝不会让路渐离掌握别的任何资源。”
威尔逊顿了顿，用锐利的目光环顾一周，“恭喜在座的各位，以及不在场的‘卡西尼二号’项目组的所有人，特别是多丽丝的支持小组。我们无意中创造了一位航天学天才，她展示出的智慧远远超越了人类大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设计出一个如此美妙绝伦的方案。”
“但愿如此。”威尔逊耸了耸肩，“但是，这样的行动除了技术层面之外还涉及诸多方面的复杂关系，包括这位男子的中国国籍问题、外太空的国际法解释等。总之，我会尽快把方案呈交给NASA局长、白宫以及五角大楼，让他们进行判断。”
“好了，两位不要吵了——”终于有人说道。他是整个“卡西尼二号”计划的现任负责人威尔逊，本福德的继任者。之前一直端坐在圆桌一角的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大家的讨论。
“最后的决定将会由谁做出？”本福德心中咯噔一下。
“本福德，你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克莱顿愤愤地讥诮道。一时间，两人激烈的争吵让其他人插不上话。
“很大可能是NASA局长布雷斯。是的，按如今NASA的政策，最后的决定将由他做出。”威尔逊望着本福德，继续说道，“本福德，非常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整个‘卡西尼二号’项目的热忱付出，不过你也需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这件事最后的决定不见得会如你所愿。”
克莱顿的话让本福德的表情一下凝固了，半晌后，本福德才重新开口，他尽量控制着情绪，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是的，我这样做了。但是这有什么错，多丽丝并不只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而是继承了一部分人类的闪光的特质，勇敢善良，天真烂漫，拥有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无所畏惧的进取精神，代替人类去到太空深处，探索那些人类困于自己脆弱的碳水化合物身躯而难以抵达的未知疆域。某种意义上，多丽丝让人类那些的可贵精神闪耀在了遥远的土星环。”
本福德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对威尔逊报以感激的目光。
“你完全是出于私心吧，老本福德。”克莱顿毫不示弱地回瞪着本福德，“听说你还在多丽丝的原初记忆中费了不少心思，将自己已故女儿童年的视频偷偷地塞进了她的大脑，混作她成长的记忆。好了吧，现在这些该死的没用的东西把多丽丝引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能听出威尔逊的弦外之音，由总统任命的新任NASA局长是一位前军方将军，以强硬鹰派姿态闻名于世，总是充满敌意地理解整个世界，多丽丝所提方案的前途并不乐观。
“当然有必要，我们预设的多丽丝成长方式与人类完全相似。”本福德瞪着对方。
Day55
“你说的这些依靠一台简单的、带有即时反应功能的视频识别机器就能完成，你问问你自己，一个情感充沛的A.I.在太空探索中真有那么必要吗？我无法理解，一个遥远外太空的探测器在地球社交媒体上会是一位集上千万粉丝宠爱的网红。”克莱顿讥笑着反击道。
多丽丝接到本福德的临时召唤，第一时间兴冲冲地赶到了木星太空站。
“当然有成功，这一次我们的任务与‘卡西尼号’完全不一样，需要探测器频繁地穿越土星环那些碎石区。我简单地举一个例子，美国西部时间2041年12月21日21点35分，当时‘卡西尼二号’正在穿越B环边缘，一粒被畸变磁场加速的巨型碎石突如其来地射向了探测器，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危险，探测器扭转航线已经来不及，是多丽丝当机立断，将原来位于尾部、直径四米的盘状天线飞速扭转到侧右方，临时充当防护盾，这才保全了探测器。因此，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多丽丝，就没有今天的‘卡西尼二号’。土星环的环境如此复杂多变，未来如果失去了多丽丝尽心尽力的保护，我很难想象‘卡西尼二号’能否顺利完成剩下的任务。”本福德一口气说道。
当多丽丝的身影浮现在空间站，她看到本福德已经先到了，正神情凝重地坐在沙发上，多丽丝的心不由得一紧，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A.I.在太空探索中取得过什么样的成功？本福德，请不要自欺欺人了，上一次‘卡西尼号’依靠NASA远程控制还不是照样一帆风顺。”克莱顿也站起身来，反唇相讥。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点击对话框，本福德就站起身来，直接开了口。
“不行！”本福德呵斥道，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地反驳道，“多丽丝是有记忆、有感知的人工智能，格式化多丽丝将断送她此前所有在土星环中的飞行经验，也意味着我们在太空探索计划中利用A.I.取得的成就全盘失效。”
本福德没有过多寒暄，“孩子，这一次与过去所有的见面都有些不一样。在我说完这段话后你不用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因为NASA高层做出了一个决定，给你放上一天的假，暂时远程关闭你的意识，在这期间探测器将由NASA控制中心远程操控，这会存在控制上的时延。但你也知道，‘卡西尼二号’目前运行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区域。”
克莱顿面色凝重地继续说：“如果我们按多丽丝的方案去做了，那将会是多丽丝的一小步，A.I.生命前进的一大步，人类退后的大大一步。一旦开启了这个口子，我们将会被A.I.一路牵着鼻子走，你不知道A.I.还会在遥远的外太空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因此，我建议NASA立即启动应急预案，一键远程格式化多丽丝。”
他的话音刚落，多丽丝身体突然微微抽搐了几下，像是被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击中了，仰面跌倒。失去了知觉的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地上，这一刻，熠熠的光亮从她圆睁的双眼中消失，只剩一片空洞的虚无。
“我赞同莱斯福特的看法。”一个低沉的声音附和道。发声者是一位扎着长发马尾辫、蓄着精心打理的胡须、脸部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他身着纯黑色皮衣、皮裤，出位的穿衣风格与NASA工程师的身份格格不入，更像是一名摇滚巨星。他是克莱顿，一名杰出的生命学家，业余科普作家，在NASA以口无遮拦与高调另类的行事风格出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算得上是一个思想深刻、颇有魅力的家伙。
因为时延，本福德说话时无法见到多丽丝的跌倒，他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面无表情地对着空气说：“好了，多丽丝，如果现在你听到我说的话，意味着一天过去了，你的意识已经重新恢复。孩子，请原谅，我们并没有恶意，也并没有在你沉睡的时间里篡改你的任何一比特意识。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们这样做的意图你应该可以领会到。”
莱斯福特双手按着桌沿，将身体前倾了一下，继续说：“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意识到，我们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棘手而奇怪的局面？飘浮在土星环的中国人路渐离无异于是一个潜在的危险分子，一旦多丽丝与他有了近距离接触，真正开始了实质性的合作，他们会不会合伙搞出天大的阴谋，给我们捅出什么无法收拾的娄子，甚至变成一种威胁地球与人类的致命外太空存在，待在地球表面的我们根本无力阻止。一个A.I.自作主张地指使我们做事，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又会用什么样骇人听闻的口吻进行报道？‘探测器A.I.擅自叛逃，绑架整个土星探测计划’？”
本福德停顿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神色悲怆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多丽丝，你提的方案如此天才卓越，但你应该也能理解，NASA出于技术层面之外的考虑，并不希望你做出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所以，多丽丝，真的很遗憾，这一次我也无能为力。”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Day56
“别高兴得太早，你们还没有意识到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声音来自莱斯福特，一名体格强壮的机械工程师，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过，后来成为宇航员，去过火星。
这一天早上路渐离醒来，多丽丝的问候并没有准时来到。
“我们的‘欧茨号’有机会复活，这真是这两年来最叫人激动的消息。”费利西娅·周兴奋地附和道。她是一位华裔通信专家，十年前曾是“欧茨号”项目通信组的负责人，但让她耿耿于怀的是自己的工作提前结束了。
“多丽丝，早上好——”路渐离对着远方的G环轻声地唤道。他的通信器里久久没有传来回答。
“一次完美的太空方案。”一个激动得走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发声者还是希坎姆，他的表情终于正经起来，“站在空气动力学的角度，多丽丝为我们展示出如此精确简洁的轨道计算，以最少的代价完成了能源交换，同时对我们的探测器影响却非常有限，还能送钢铁侠去到土卫二，最终唤醒‘欧茨号’。”
“多丽丝！”路渐离顿感不安地大声呼唤道。他一连喊了十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幻灯片播放结束，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思考。
他慌张地检查了一遍通信系统，一切正常。他又扭转身体回望了一眼土星环，黄褐色的圆盘上层层盘旋的纹路平静如昔，他的肉眼分辨不出丝毫风暴爆发过的迹象。他又检查了一遍太空服的磁力计，上面的数据也显示土星环内磁场非常平稳。
长达二十分钟的幻灯片详尽地展示出了多丽丝设想的登陆土卫二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多丽丝发生了什么故障？她的声音会永远消失吗？
说到这儿，本福德眨了眨眼睛，全息投影播放起了一组幻灯片，这是他按多丽丝的方案制作成的动画演示。
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空荡黑暗中，他的身体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失去了多丽丝的控制，只能在惯性的作用下盲目地向前滑行，他也不知道自己最终将滑向何处。这一刻，他重新意识到自己在土星环的处境是如此艰难，形单影只，茫然无助。
本福德微微一笑，“现在的问题是他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多丽丝恍若无边黑暗中偶尔闪现的一道非凡神迹，缥缈而虚幻，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他的面前，如今又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
“去土卫二？那个美丽的冰雪世界？”希坎姆弄不清本福德是不是在开玩笑，“我猜一定是钢铁侠先生的女友多丽丝鼓励他这么做的，这怎么可能实现得了？”
整整一天，他完全没有心思再学习任何东西，能做的只是万分焦急地等待着多丽丝的声音重新响起。
“路渐离没有足够的动力引擎让自己走出土星环，但他临死前想去土卫二看看。”本福德注视着大家。
他从来不相信任何宗教，但在这一刻，他在心里逐一向所有知道的神明虔诚地祈祷：他愿意用生命剩下时间的一半去交换多丽丝的再次出现。
“真是见鬼了，我们的钢铁侠先生真把自己当作一位太空工程师了。”希坎姆咧嘴笑着说，他的话总是充满了讽刺，“他正在试着制造出一个能量球，带着他飞出土星环吗？”
时间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就在路渐离绝望得快要窒息之时，多丽丝的一声颤抖的呼唤终于从通信器中传来。
“据多丽丝介绍，最近一段时间他正在一门心思学习太空救援方面的各类知识。”会议主持人本福德介绍道。相比出现在多丽丝面前的虚拟形象，真实世界的本福德显得更加衰老，他两鬓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几块老人褐斑爬上他的脸颊，身形稍显佝偻。
“老路——”
“他此刻躺在那儿干什么？我们的‘土星环之王’。”另一个声音好奇地问。发声者是奥尔德林，一名顶级行星天文学家，穿着一身松垮的蓝红格子衬衣，戴着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
“多丽丝，真的是你的声音吗？”
“看上去，此刻的他活得很自在，是因为谈了一场恋爱吗？”希坎姆打趣道。他是一名空气动力专家，一个微胖、秃顶的中年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NASA短袖T恤。
“是的，老路。”多丽丝轻声地回应道。
最后投影的视角聚焦在人形的脸部，这位东方中年男子平静的面孔上凝聚着一股全神贯注的劲儿，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终于回来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幸福感顿时将路渐离淹没，“你消失了一整天，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视角进一步被拉大，白色蚂蚁变成了一个身着古怪钢铁侠服装的人形。
“没什么事，我的通信系统出了一点小故障。”多丽丝若无其事地说。
视角缓缓移动，聚焦在土星环两道外侧圆环中间的一条宽阔的缝隙，镜头拉近，一个白色的渺小格点飘浮在一片空荡无物的黑暗中，如一只在强风中倔强前行的白色蚂蚁，正在缓慢而曲折地移动着。
“故障解决了吗？”路渐离紧张道。
在圆桌中央的空气中浮动着一幕绮丽的土星缩影，这是全息投影仪呈现出的图景，来自多丽丝从土星环更远处的俯拍。
“当然，非常小的程序问题，已经搞定。”
在大楼一间宽敞而空旷的会议室中，十多个人正围坐在一张复古的桃心木大圆桌旁，进行着一场关于“卡西尼二号”土星探测行动的临时会议。
“真是太好了。”路渐离终于松了口气，“多丽丝，离开你的这段时间实在太难熬了。”
20世纪中期，高歌猛进的太空探索热潮早已退去，近二十年来，美国国会逐年不断缩减的经费以及私人航天公司的冲击让这里显得更加冷清与落寞。
“老路，得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的失误让你多延误一天的行程。”多丽丝轻声地说，“我们抓紧时间继续前行吧。”
帕萨迪纳(2)市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楼，这里正是大名鼎鼎的NASA喷气推进实验室。
当多丽丝苏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太空站地面上，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她慌忙站起身来，惶然环顾四周。本福德还如一尊雕像般立在原地，哀伤的神情凝固在他的脸上，他注视着空气的目光中充盈着忧戚与怜惜。他此刻的面容比她记忆中所有时候都要苍老几分。
Day54
她情不自禁地上前拥抱了呆立的本福德，“本福德——”她失声唤道。
多丽丝默默地点了点头，本福德的一番话让她原本乐观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本福德无法即时听到她的声音。
本福德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深沉地注视她，“多丽丝，真没想到你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你让我见识到了一位更加成熟、更加睿智的多丽丝。整个计划乍听上去很是天马行空，但仔细想来又充满了非常值得一试的可能性。我会尽快将你的计划上报NASA，并为你尽力争取。不过……实话实说，我隐隐有一种预感，现在宇航局那帮管事的家伙或许不会喜欢你这样出格冒进的举动。不管结果如何，多丽丝，我都会第一时间向你回复NASA的结果。”
她久久地拥抱着本福德，尽管他始终一动不动，但他身躯散发出的温暖的气息、怦怦的心跳还是让她感受到一丝慰藉。这一刻，滂沱的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终于，她等来了本福德的回答。她连忙点击了对话框。
过了很久，多丽丝才放开了本福德，她点开空中本福德留下的语音框，含着泪聆听完本福德留下的那段话。
因此她并不太着急，而是放松地倚靠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舷窗外缓缓旋转的木星沉思起来。当然，她也不是全身心地投入在等待中，她的其他两个分身仍身处在七亿公里外的土星环，一边操控着“卡西尼二号”飞驰，一边与路渐离热络聊天。
她酝酿了好一会儿，哽咽着开口道：“亲爱的老本福德，醒来还能见到你感觉真好，我又能回到土星环，继续我的使命。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滋味，不得不说，那种黏稠的死亡的感觉真的让人很不好受。整个世界离你而去，你挣扎着，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最终只剩下无尽的虚无。难怪你们人类会如此恐惧死亡。
多丽丝如此熟悉本福德的行事风格，她能想象到，性格谨慎的他一定在前思后想着如何回应她提出的请求。
“对于我向NASA提出的诉求，我能理解你们的担心，但你们不用怀疑我的职业精神。我是一个土星探测器A.I.，因土星任务而出生、而存在，未来也必将因此而死亡，尚有一丝生命意识存在的每一秒钟，我都会恪守职责，按照既定轨道飞行。不得到你们的授意，我不会贸然私自进行援助路渐离的行动。”
本福德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僵着的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慢慢地，多丽丝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她目光坚定地凝望着舷窗外的太空，斟酌了片刻后说：“不过，我仍会坚持我自己的想法，热切盼望着送路渐离去到土卫二，唤醒‘欧茨号’。这对我非常重要，‘欧茨号’是我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同样，这个选择对NASA和路渐离来说是双赢的。路渐离还剩下不多的时间，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我都无法放弃这样的想法。我想我会通过其他合理的途径表达我的想法，让美国政府高层倾听到我的诉求。”多丽丝说着，顿住了，她微笑着平视前方，“亲爱的老本福德，感谢你对此付出的所有努力。”
然而，应有的时延过去了，空气中始终没有出现新的对话框。
Day60
他的回复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抵达空间站。
这天晚上九点，本福德早早地躺在了床上，就着半杯威士忌读完了十几页侦探小说，很快，沉沉睡意袭来，他起身准备关灯入睡。
多丽丝面带着微笑结束了这段留言，充满期待地注视着本福德。
他随手拿起手机，瞟了眼上面的时间，天哪，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二次未接提示。
多丽丝加重了语气，“是的，老本福德，你没有听错，唤醒‘欧茨号’。我们的‘欧茨号’本身的大部分功能在那一次不成功的撞击后仍是完好无损的，只是身陷在冰层之中，没有足够的功率破冰而出。路渐离抵达土卫二后只需要寻找到‘欧茨号’，使用3D打印机制造的工具凿开冰层，将‘欧茨号’移至平坦的地方，就能最终将其送到地表之下的海洋中。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算复杂，也无须额外的费用。在我看来，路渐离意外地出现在土星环，对于NASA无疑是一份从天而降的天大惊喜，他能帮助我们完成未竟的任务，完成任务后，尽可以让路渐离在土卫二自生自灭。整个行动无须考量任何的飞船燃料与给养、任何的宇航员人身风险以及任何的宇航员的救援与返回问题。毋庸置疑，NASA对这次项目的投入完全是零费用的一次性付出，而可以预见的收获却将是无比巨大的，也许还会带给我们远远超出预期的惊喜。如此一次NASA历史上最为划算的‘搭便车’太空项目，我们又何乐而不为？”
来电者全是克莱顿。这么晚克莱顿找他有什么事呢？
说完，多丽丝轻松地吐了一口气，“接下来，老本福德，我猜你一定会问我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从路渐离的角度看，他选择了一个风景独特之地作为自己的墓地，我想这也算对他的一种临终关怀吧。当然，对此你们是不会在意的。还是让我从NASA的利益角度出发阐述这次行动的意义，同时也是站在整个人类探索土星的高度——路渐离的土卫二之旅将重启此前中断的土卫二深层探索计划。他将亲身游历土卫二表面，用第一视角为我们揭示土卫二的秘密。而更重要的是，他能担负起唤醒‘欧茨号’的任务，送‘欧茨号’去探寻土卫二海洋之中的秘密。”
他顿时睡意全无，赶紧拨了回去，“抱歉，克莱顿，你知道上了年龄后，晚上入睡时间提前了。”
“好了，我已大致介绍完了我的方案。当然，其中还有很多的技术细节没办法在这里几句话说清楚。整个行动的详尽方案，包括所有的轨道计算公式，我已经发送到你的邮箱。请你及时阅读，早一些给予我反馈。”
“本福德，该说抱歉的是我，这么晚还来打搅你的睡眠，但有件事我想有必要尽早让你知道。”克莱顿的声音中难掩激动。
“接下来，你应该还会问，推进器与太空服阀口互联的物理接口如何解决？这也并不是什么难题，只要下载对应程序，路渐离携带的3D打印机能打印出符合要求的接口，让推进器成为太空服的一部分。
本福德心中一个激灵，“我猜是关于多丽丝的事。”
多丽丝继续说：“你一定还会问，如果路渐离顺利拿到了推进器，接下来又如何控制这个推机器？如何让这个独立的推进器与他的太空服实现组装与兼容？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事实上，路渐离的太空服的供应商X-Xele公司的设计理念与NASA一脉相承，X-Xele公司的很多工程师就是从NASA跳槽出来的。也就是说，路渐离太空服的控制系统与引擎系统差不多领先了‘卡西尼二号’二十年，通常一个系统向下兼容总是相对容易的。另外，我还能帮助他装载NASA提供的软件协议，实现太空服计算机对推进器的控制。
“你说得没错。一个小时前我突然接到了白宫的热线，见鬼，是美国总统亲自拨给我的电话。”
多丽丝说着，望了眼舷窗外的木星，“实际上，路渐离的太空服携带着整套登陆卫星的设备，之前禁锢路渐离不能去到土卫二的最大原因是他没有携带足够马力的引擎，去挣脱土星引力、实现向外变轨，从杰纳斯-埃庇米修斯缝抵达E环的土卫二。现在，我可以送两个推进器给他。你知道，我身上的推进系统由二十六个单元肼推进器组成，其中八个推进器主要用于修正飞行轨道，十八个推进器主要用于探测器自旋加速或减速。我在十八个推进器中拆卸两个送给路渐离，丝毫不会影响我的航行。之所以送他两个，是因为这样他可以将两个推进器分别附在胸部与背部，能够更好地控制重心，避免身体在高速飞行中旋转。而路渐离只需要背着这两个带着少量燃料的推进器，就能去到土卫二。”
“美国现任总统劳拉·斯万克？”
多丽丝倾听完留言，脸上不由得浮出了一丝会心的微笑，她眨了眨眼睛，“老本福德，还是你最懂我，那我就直说吧。没错，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我想更进一步地帮忙路渐离，让他在临终之前去到土卫二。这些日子里我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办法，我想应该能够让路渐离去到土卫二。”
“是的，就是她，我们通了近半个小时电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本福德的身体凝固了，他已有的所有留言已经播放完毕。
“她说了些什么？”
话语间，本福德的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慈爱。
“她建议我们按多丽丝的计划行动。”
本福德顿了顿，又继续说：“接下来，你一定会追问我对这件事的感受。好吧，我想说的是，我从个人的角度非常赞同你的做法。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的好孩子，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希望你成为的样子，这让我感到由衷的欣慰。”
“她真这么说了？”本福德声音发颤地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答说，你与路渐离接触的行为第一时间就上报，并得到过上层的同意，每天的行为也尽数向NASA报备。是的，你说得也没错，但可能他们没有预想到，你会与他交往得如此之深。他们最初的考量只是想要做一个大胆的太空试验，观察一个外太空执勤的A.I.如何与一位突然出现的人类打交道。”
“是的，她事前已经花时间详细地了解了整个计划。她对我说，十年前，是她的丈夫巴克斯特·斯万克任美国总统时批准的土卫二探索太空项目，他们一家在白宫收看了现场直播，土卫二探测器失事让她全家都深感遗憾，她的小女儿还当场掉下眼泪。她仍记得，‘欧茨号’足足花费了纳税人二十亿美元，如今有机会让这个项目死而复生，她有义务让这笔花掉的钱重新找到价值。”
本福德抿了口咖啡，又自顾自地向下继续着话题。由于时延的关系，两人无法进行你一言我一语的即时对话，但多年的交流让他们都能大抵猜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因此两人都习惯用自问自答的方式，一口气说上一大段话。
“真是太好了。”女总统真是一位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好主妇，本福德在心中大声欢呼道，“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多丽丝，今天并不是两个月固定碰面的时间。你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找我。我猜是有关路渐离的事。最近你和路渐离的事迹可都传开了，你一下子成了NASA的红人。整个宇航局的男男女女都像追电视连续剧一样关心你与路渐离的动态。”
“鬼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多丽丝黑客入侵了女总统的个人主页，与她取得了联系；也可能是多丽丝在社交平台上动员百万粉丝在白宫网站留言吧。你知道，只要留言人数超过十万，白宫就必须给出正面回应，女总统或许正是由此关注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瞬间，坐在沙发上的本福德突然“反弹”了起来，背靠舷窗站立着，面带和善的微笑。
“啊哈，不管多丽丝采用了什么方法，她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本福德笑着说。
多丽丝伸手按顺序点开了第一条留言框。这是两个多小时前本福德说的话，在半个小时前抵达了空间站。
“无论如何，对于我们NASA来说‘欧茨号’唤醒计划即将上马了。本福德，还是请你当面告诉多丽丝吧，照她的方案去做吧，不过有一点你必须让多丽丝做出改变，不要让路渐离有机会接触到‘卡西尼二号’，在远距离抛下那个推进器后，她必须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
他们的所有对话都会被记录，如吹泡泡般，在空中留下一个个可爱的肥皂泡泡状的留言框。此刻，空间站已经累积了好几条五颜六色的留言框。
本福德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好的，我马上照办。”
端着咖啡悠然品味的本福德并没有回应她，由于地球与土星存在一个半小时的时延，他们交流时动作并不能同步。
“另外，劳拉·斯万克的意思是土卫二行动所有的新闻报道对路渐离做模糊化处理，尽量不让外界知晓他参与了其中。”
本福德曾是“卡西尼二号”项目的负责人，在他的主持下“卡西尼二号”成功飞向了土星环。但现在他年事已高，已经从NASA退休，不过依然担任着顾问的角色，仍由他作为NASA的代表，定时来到这里与多丽丝会面。
“我明白你的意思。”本福德回答道。
而眼前的本福德仍是一副老样子，六十多岁的小老头，瘦削的双颊，稀松的褐色头发，戴着无框眼镜，穿着一身深绿色毛呢长款西装——多丽丝从第一眼见到他就是这个样子。
本福德挂断了电话，快步来到书房。
“你又早到了，这会儿才美国西部时间早上八点吧。”多丽丝挥手向本福德打了个招呼。今天她选择的是一位年轻的东方女孩的形象，清秀面容，身着洁白的紧身连体太空服，扎着马尾辫。
他戴上VR头盔，加载程序，驳入深空网中，搭乘一艘闪亮的“宇航飞船”飞向那一间木星太空站。
此刻，本福德靠在一张像是由抽象线条扭曲而成的沙发上，安静地喝着咖啡（这只是虚拟空间提供的一种冲击大脑神经的电子脉冲）。
还需要一个小时他的虚拟飞船才能抵达空间站，现实世界的他踱步到书房窗前，推开玻璃窗，目光在晴朗的深秋夜空中逡巡，很快他就找到了，在漫天的繁星之中，土星只是一点不起眼也不“眨眼”的微小光点。
太空站的一切完全依照真实世界的物理参数设计，只是多丽丝关闭了失重设置，这样多丽丝与本福德能如身处在地球表面上一般自在行动。
此时此刻，他的多丽丝正在围绕着这个微小光点飞驰。
当然，这座飘浮在木星同步轨道的太空站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只是虚拟空间。不过，真实世界中这片虚拟空间确实位于太阳系中——深空探测器“凡诺二号”的计算空间中，只以狭窄的带宽与深空网互联。“凡诺二号”所在的区域距离地球四个天文单位(1)，距离土星也差不多四个天文单位，正好处于地球与土星的中间点，因此它被特意选作了会面地点。
“多丽丝，你期待的好消息终于到来了。”他轻声地说。
从落地舷窗望出去，木星壮丽如画的风景尽收眼底。木星尽管没有土星那样美丽的行星环，但木星硕大的身躯、如凡·高的《星空》一般布满迷幻旋涡的行星表面，都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感。
(1)天文单位是天文学中计量天体之间距离的一种单位。以A.U.表示，其数值取地球和太阳之间的平均距离。
多丽丝的身影浮现在了木星太空站的主舱内，这里是二十年来她每两个月与本福德会面的地方。这座直径超过五十米的太空站四面都是巨大洁净的落地舷窗，整个空间以黑白为主调，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沙发与吧台颇具设计感，有序地散落四周，还有一位机器人侍者为来者提供服务。这让太空站看上去更像是一家悬浮在太空中、意境优雅的咖啡店。
(2)创建于1873年，是大洛杉矶地区的一个中等大小的卫星城市。
Day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