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了？我现在胸腔内的人类心脏已经衰老了，虽然我还不到六十岁。我不想再要一颗跟它一样的，谢谢了。我要更好的。”
“参议员，”医生异常耐心地说，“这种材料并不是我们日常所称的塑料。它的确是一种聚合材料，但比普通的塑料要复杂得多。它是一种复杂的类蛋白纤维，被设计成尽可能真实地模拟人类心脏的自然结构，也就是你现在胸腔内那颗结构。”
“我们都想给你更好的，参议员。纤维人工心脏真的更好。它的预期寿命长达几个世纪。它也绝对不会引发过敏……”
“在我看来就是塑料的。”
“金属心脏不也一样吗？”
“取决于病人。你这个案例，我的观点是塑料的更好。而且我们不赞成使用‘塑料’这种说法。它是纤维人工心脏。”
“是的，一样，”医生说，“金属心脏用的是钛合金，它……”
病人眯起了眼睛：“你是在暗示我塑料心脏更好吗？”
“它不是不会衰老吗？它不是比塑料更坚韧吗？你叫它纤维，本质还不是一样的？”
医生点了点头：“当两种选择在医学上的效果都是一样的时候，选择权的确在病人手上。但在实际操作上，即使当两种选择的效果不一致时，病人依然掌握着选择权，正如眼下的这种情况。”
“金属的质地的确更坚固，这没错，但机械强度并不是关键。它的机械强度其实对你没有额外的好处，因为心脏会受到很好的保护。任何能够接触到心脏的东西都能因为其他原因而导致你的死亡，即便心脏本身能够撑过这种不幸。”
“听好了，我知道选择权在我这里。对吗？”
病人耸了耸肩：“如果我断了一根肋骨，我也会用钛合金替换它。替换骨头简单。任何人随时都能更换。我想用金属，医生，不想用别的。”
“但是……”
“这是你的权利，如果你如此坚持。但是，公平起见，我要告诉你，虽然金属心脏从未出现过机械故障，但有几个案例中出现了电力问题。”
“塑料!”病人暴躁地说，“你想提议我接受它吗，医生？廉价的塑料。我不要。我做出了决定。我要金属。”
“什么意思？”
“那我必须请你做一个决定。我们能为你提供两种类型的人工心脏，金属或……”
“意思是每个人工心脏都含有一个起搏器，它是结构的一部分。在金属心脏中，有一个很小的电子设备，它能改变心脏的节律，以配合个人的情感与体力状态。这个设备必须配备电池，电池偶尔会出问题，有些人在问题修复前便死亡了。”
“好，请这么做吧，这也是我的愿望。”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哪有，参议员？委员会的决定从来不会受到质疑。我提到手术的难度和复杂性，只是为了表明我想以最好的方式来完成委员会的愿望。”
“我向你保证，这的确发生过。”
“我知道，”病人急躁地说，“我并不因此而觉得内疚。你这是在对我施加不当压力吗？”
“你是说经常发生吗？”
医生没有理睬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平静地说：“任何事都有危险。我们会耐心操作，降低危险。正因为它需要大量的时间，还需要众多专业人士的配合，用上各种设备，使得它只对极少数……”
“当然不会。非常罕见。”
“有危险吗？”仿佛想到了要建立某种友好的关系，却显然有悖于自己的意愿，他加了一句，“……医生？”
“那好，我愿意冒险。塑料心脏呢？它也有起搏器吗？”
“手术本身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参议员。但有一系列的附带问题需要解决。要做一些循环系统的更新，还有荷尔蒙调整，等等。这些问题都挺复杂的。”
“当然，参议员。但纤维人工心脏的化学结构与人体组织非常相似，它能对身体本身的离子和荷尔蒙控制做出反应。需要植入的装置比金属心脏要简单许多。”
“我听说要持续好几个星期。”
“但塑料心脏出现过不受荷尔蒙控制的情况吗？”
医生点了点头：“今天下午，参议员。”
“从未发生过。”
他说：“我们今天就开始吗？”
“因为你使用它们的时间还不够长，是吗？”
坐在轮椅里的人扭头看着他们离开。他的脖子很细，眼睛周围有细密的皱纹。他刚刮完胡子，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被照顾得很周到……但他的脸上挂着愤愤不平的表情。
医生犹豫了：“确实如此，纤维网络应用的时间没有金属的长。”
“你可以离开了，护士，”医生说，“在外面等。我会叫你的。”他朝医疗工程师点了点头，后者也跟着护士一起离开了。门在他们身后被关上了。
“这就对了。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医生？你担心我会变成机器人？……变成金属人——自从取得公民权之后，他们就改成了这个名字。”
“我必须试一下。”医生快速挥了下手，让医疗工程师闭嘴——他的动作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只是很快。他已经通知了护士，而且也收到了信号，护士已经到了。他按下一个小按钮，门轻快地从中间分开，滑向两边。病人坐着机动轮椅进来了，护士敏捷地跟在他身旁。
“金属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也说了，他们是公民了。但你不是金属人。你是生物人。为什么不一直当个生物人呢？”
“你是少数派。你站在潮流的对立面。你没有机会。”
“因为我想要最好的，也就是金属心脏。你照做就是了。”
“我关心。”
医生点了点头：“很好。你需要签署一些必要的许可文件，然后我们就给你安装金属心脏。”
“契合度!你不能用它来当借口。病人怎么会关心契合度呢？”
“你是主治医生吗？他们说你是最好的。”
医生漠然地说：“对我而言，它关系到契合度。”
“我会尽力让手术顺利。”
“为什么要在乎？”医疗工程师近乎残忍地说，“金属还是非金属，都是医学工程的问题，而我是个医疗工程师。金属还是非金属，我都能处理。我为什么要在乎？”
门开了，轮椅带着病人去到了守候的护士跟前。
“你不在乎？”
医疗工程师走了进来，扭头看着远去的病人，直到门再次关上。
“费那劲干什么？”医疗工程师满不在乎地说，“如果他想要金属，就给他金属好了。”
他转而看着医生：“好吧，从你脸上看不出结果。他做了什么决定？”
医生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盯着自己的手：“有时候他们也会听人劝的。”
医生俯身在桌上的档案上做下最终记录：“跟你料想的一样。他坚持要金属心脏。”
“是的。他想要金属。他们都想要金属。”
“可以理解，金属的更好。”
“真的吗？”
“不好说。它们面世的时间更长，仅此而已。自从金属人获得公民权以来，人类就此陷入了这种狂热之中。人类有奇怪的愿望，也想把自己变成金属人。他们渴望强壮的身体，跟金属人一样耐久。”
“没用的。他还是会紧张。而且他已经做好决定了。”
“这种现象并不是一边倒的，医生。你不需要给金属人看病，我却需要，所以我知道。刚才就有两个来维修的金属人指定要纤维质地的。”
医生说：“我想，我就在这里接待他吧。这里足够小，也足够私密，可以让他放松。”
“他们安上了吗？”
“好吧。”医疗工程师的语气显得有些不甘。
“其中一个只需要安装些肌腱，用金属还是纤维的，都没关系。另一个要求安上类似血液循环系统的东西。我告诉他办不到，除非用纤维材料再造他的整个身体……我猜总有一天会出现这种局面。金属人不再是真的金属人，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是的，”医生干脆地说道，“我们同意。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手术太复杂了，容不得半点精神上的疑虑。这个人从多方面证实了自己的价值，他的档案也符合死亡委员会的要求。”
“你对这种局面感到无所谓吗？”
“我们接受。但我们必须同意吗？”
“无所谓。也会出现金属的人类。地球上现在有两类智慧生命，为什么要分成两类呢？让他们相互接近，总有一天我们再也分不出区别。为什么要区分差别呢？我们可以拥有两个种类最好的部分——人类的优势与机器人的优势相结合。”
“别说，”医生说，“轮不到我们来做决定。”
“于是就产生了一个混种，”医生带着近似愤怒的语气说道，“你得到了一种既不是两者之和，也不是各自原本的东西。人难道不应该自豪于自己的构造和身份，不混入异种的东西吗？难道他想变成杂种？”
“严肃与否，他都应该心怀感激。他在无数个候选人里被选中了，老实说，我不觉得……”
“你这是隔离主义者言论。”
“他们都是如此……这是一次严肃的手术。”
“随你怎么说，”医生平静地强调道，“我喜欢我原有的样子。我不想以任何借口来改变我身体的任何部分。假如某个部分必须被换掉，我会要求替换品尽可能地接近原有的结构。我就是我自己。我满意我自己的样子，不想成为别的样子。”
“是否准备好了没有绝对的衡量标准，”医疗工程师说，“但我们准备好了。他已经不耐烦了。”
他说完了，开始准备手术。他将自己强健的双手放到加热器上，把它们烫得发出暗红的光芒，才算彻底消毒。刚才，在充满感情的演说中，他的声音从未起伏过，而他锃亮的金属脸上，依然（总是）没有表情。
医生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他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