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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美好的一天

汉肖夫人小心翼翼地说:“他是为了回家。”

理查德的老师呼吸有点急促。她说:“汉肖夫人,理查德故意走了消防门,尽管我跟他说过要走学校正规的门。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罗宾斯小姐看着有些担心:“你同意他这么做?”

“你好,罗宾斯小姐。”她冷冷地说道。

汉肖夫人白着脸,决定要让老师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不觉得你有权评价此事。如果我的儿子选择不用门,这是他和我的问题。我相信学校的守则里并没有规定他非要用门,是吗?”她的样子相当吓人,要是守则里真有这一条,她也会要求把它去掉。

那天下午3点10分,汉肖夫人的可视电话优雅地响了。她猜测着是谁打来的,接通之后,发现自己猜错了。她匆匆瞥了眼镜子,确保自己在一天的担忧和疑虑之后依然保持了平静的外表,她开启了自己的摄像头。

罗宾斯小姐脸红了,赶在挂电话前给出了最后一个意见。她说:“换成是我的话,我会带他去检查。我真的会。”

而是其他的方式——手动门。

汉肖夫人怔怔地站在屏幕前,茫然地盯着空屏。出于对家人的爱护,她一开始是坚决站在理查德这边的。假如他不想用门,为什么一定要逼他用呢?但等到冷静下来之后,虽然难以接受,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理查德应该是出了什么问题。

但用的不是门。

他回到家时,脸上露出一副挑衅的表情,但他母亲顽强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迎接了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后发现儿子没在家。机器人没法说话,但它能回答问题,用它的上肢做出“是”和“否”的手势。不消半分钟,汉肖夫人就明白了,这孩子比平常早起了半个小时,没有洗澡就冲出了房子。

一连好几个星期,她都实行了这一做法。这没什么,她告诉自己。他只是有逆反心理,迟早会过去的。

没道理?这让她想起了罗宾斯小姐和她的分析,汉肖夫人在房间里的黑暗与私密中咬紧牙关。胡说!孩子只是不高兴了,充足的睡眠就是一剂良药。

这几乎成了常态。再后来,每隔上几天,大概是三天,她下楼吃早饭时,会发现理查德默默地站在门前,等上学时间到了,他就用它去学校。而她总是控制自己不对这件事发表评论。

迪基的行为太没道理了。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尤其是当天放学时他也用门回到家中,她总是会感到温暖,心想:好了,结束了。但总是在过了一天、两天或三天之后,他又回到之前的状态,如同药物成瘾一般,默默地从门走了出去——手动门——在她醒来之前。

但那天晚上她失眠了。为什么迪基会突然不喜欢门了呢?他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问题。确切来说,门虽然在今天早上坏了,但只能使他更加喜欢它才是。

每当她绝望地想起精神病医生和相关检查时,她眼前总是会浮现出罗宾斯小姐知道了之后表现出的那种低级的满足感,这阻止了她的行动,虽然她并不认为这是罗宾斯小姐真正的动机。

她亲了他一下,离开了房间,并下意识地用手划过光电感应器,调暗了房间里的光线。

与此同时,她学会了适应,尽可能地过好日子。她下令机器人带着弃置槽和换洗衣物等在门口——手动门。理查德洗漱,换衣服,并没有抗拒。他的内衣、袜子和鞋套不管怎样都是要弃置的,汉肖夫人也毫无怨言地承担了每日弃置衬衣的费用。最终她允许裤子能穿一个星期,前提是晚上需要经过彻底的清洁。

她无奈地说:“哦,好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会好了。”

一天,她提议理查德陪她去趟纽约。没有特别的目的,更多的是出于一个模糊的愿望,她想让他处于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他没有拒绝,甚至有点儿高兴。他径直穿过了门,没有犹豫,甚至都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也就是他在用门去学校的时候会露出的那种表情。

“不喜欢它们。”他一直都没抬头看她。

汉肖夫人高兴极了。这可能是一种诱使他重新用门的方法,因此她找各种借口和理查德一起旅行。她甚至提议去广州旅行,观摩一个中国节日,他们去了,电费也贵到闻所未闻的程度。

“但门又没出问题。”

那天是星期天。第二天早上,理查德径直走向他一直在用的墙上的那个洞。汉肖夫人今天醒得比平常早,看到了这一幕。她终于忍无可忍。她伤心地在他身后喊道:“为什么不用门,迪基?”

“我会早点起床。”他嘟囔道。

他只是简单回道:“又不是去广州。”说完后,他走出了房子。

“那你怎么去学校呢,迪基?”

因此,这个计划失败了。再后来,有一天,理查德回到家时浑身都湿透了。机器人在他上方不知所措地悬浮着,汉肖夫人刚结束与艾奥瓦州的姐姐四个小时的会面,才回到家中。她大声叫了起来:“理查德ᓥ汉肖!”

他在光滑的床单(新的、干净的、消过毒的,当然,用过之后会被弃置)上搓着手,说道:“我就是不喜欢它们。”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下雨了。很突然。”

“以前你怎么没有这个问题?”

一开始,她没听懂。她的学生生涯和地理课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随后,她的记忆复苏了,脑海中浮现出水无尽地、鲁莽地从天而降的样子——一幕疯狂的水帘,没有可关闭的龙头,没有按钮,没有可停止的感应板。

但他连眼都不抬,声音也生冷坚硬:“我只是不喜欢穿过这些该死的门,妈妈。”

她说:“你就待在外面的雨里?”

她说:“今天出了什么事,迪基宝贝?”她在他幼儿时期就是这么称呼他的,这个称呼令她感动得差点落泪了。

他说:“哪有,妈妈,我已经尽快赶回家了。我不知道会下雨。”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柔声地说话。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毕竟,他已经受到了惩罚。

汉肖夫人没什么可说的。她惊骇极了,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还是在他睡前去看了他。

两天后,理查德发现自己流鼻涕了,嗓子也又干又疼。汉肖夫人不得不承认病毒在她的房子里安了家,仿佛这里变成了铁器时代的悲惨小屋。

她没有和理查德一起吃晚餐,而是让他在还不如没有的机器人的陪伴下吃完了饭。她觉得这足以表明她的态度,比任何形式的责骂或惩罚都更能令他意识到自己错了。理查德,就像她经常跟自己说的一样,是个敏感的孩子。

她的固执和骄傲终于崩溃了,她不得不承认,理查德终究还是需要精神病医生的帮助。

汉肖夫人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泥鞋,扔进弃置槽,因为这突然的载荷,箱子发出了不悦的嗡嗡声。她仔细用纸巾擦干净手,随后把纸巾也扔进了槽里。

汉肖夫人谨慎挑选着精神病医生。她的第一个直觉是要找一个距离远的。她考虑了一阵子是不是要直接去旧金山的医学中心,随便挑一个。

理查德不情愿地服从了命令,明显有所抗拒。

然后,她想到这么做她只能成为一个匿名的咨询者。她无法受到更好的照顾,和城市贫民窟里用公共门的居民差不多。假如她留在自己的社区里,她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你把鞋子脱在这里,”汉肖夫人说,“然后跟着机器人去洗澡。”

她研究起社区地图。它是门公司准备的精品系列之一,免费派送给公司客户。在打开地图时,汉肖夫人情不自禁地涌起了小市民的得意。它不仅仅是一本门坐标的号码簿。它是一张真正的地图,每所房子的位置都准确地标在上面。

机器人已经对“洗澡”这个词做出了正确的反应,安静地滑行着去了浴室。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A-3区世界闻名,是地位的象征。它是行星上第一个完全覆盖了门的社区,最早,最大,最富有,最知名。它不需要工厂或商店。它甚至都没有道路。每所房子都是与世隔绝的城堡,门连接着世界各地其他的门所覆盖的区域。

“你知道我都担心死了吗?”她等着他回应,但没有等到,“好吧,我过会儿再跟你谈,年轻人。首先,你去洗澡,把你身上的衣服都扔掉。机器人!”

她仔细地浏览起A-3区五千个家庭的名单。她知道名单里有几位精神病医生。A-3区里这方面专家的比例还是挺高的。

“没有,妈妈。”

汉密尔顿·斯隆医生是她找到的第二个名字,她用手指在地图上摩挲着。他的办公室离汉肖的宅子只有两英里。她喜欢这个名字。他生活在A-3区本身也证明了他的能力。而且,他是邻居,真正的邻居,他会明白这件事的紧急性——以及机密性。

她说:“学校的门出什么问题了吗?”

她坚决地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做了预约。

儿子低头看着肮脏的鞋子(鞋套不见了),看着小臂上的泥印,以及衬衣上那小小的但绝对是被撕坏的口子。他说:“没事的,妈妈,我只是想要——”他没有说完。

汉密尔顿·斯隆医生是个相对年轻的人,还不到四十岁。他的家世很好,也确实听说过汉肖夫人。

她说:“你去了外面。”

他安静地听完她的叙述,随后问道:“一切都发生在门坏了之后?”

还没来得及喋喋不休说儿子是多么不懂事,妈妈是多么伤心之类的话,她注意到了他的外表,惊骇地深吸一口气。

“对,医生。”

汉肖夫人的焦虑立刻转变成了愤怒(只有母亲才懂得这种感觉):“你去哪儿了,理查德?”

“他表现出害怕门的样子了吗?”

“你好,妈妈。”

“当然没有。说什么呢!”她明显有些不悦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理查德站在了她面前,眼睛看着地面,像是一个等着挨揍的人。

“这是有可能的,汉肖夫人,有可能。毕竟,当你停下来想想门是怎么运作的,其实还挺吓人的。你走进一扇门的一瞬间,你的原子转变成了力场能量,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然后再转变成物质。在那一瞬间,你不算是活的。”

她的骄傲正在逐渐丧失。她想给学校打电话,甚至(她闭上了眼睛,睫毛里挤出了眼泪)叫警察。

“我相信没人会琢磨这个问题。”

不会,他肯定会跟她说的。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

“但你儿子可能会。他目睹了门的失灵。他可能会对自己说:如果我刚进去一半的时候门坏了,那会发生什么呢?”

汉肖夫人不安地来回踱步,颤着手指点了一根烟,然后又把烟摁灭了。会是正常的原因吗?理查德被留在了学校?但他肯定会提前告诉她的。她突然灵机一动,他知道她计划去纽约,一直要到深夜才回来……

“别胡说了。他还是会用门。他甚至跟我一起去了广州——中国的广州。还有,我跟你说了,他每周有一两天也会用它去上学。”

已经下午4点15分了,她心里很乱。通常,她会给学校打电话,但今天不行,就是不行。那个老师故意暗示理查德的精神有问题。她怎么能这么说?

“心甘情愿地?高兴地?”

门准时地黑了,但没什么动静。一分钟过去了,理查德迟到了。接着,很迟。然后,非常迟。

“怎么说呢,”汉肖夫人不情愿地说道,“他看着的确有点不开心。但说真的,医生,谈论这些都没什么用,不是吗?不如你做个快速检查,看看他有什么问题。”她满怀期待地准备结束这次谈话:“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相信这肯定是个小问题。”

她的眼睛盯着门阴沉的灰色(为什么一个未启动的力场不能用一个别的颜色,比如说更生动活泼一点的?),她等待着。她将双手握在一起,觉得自己的手很凉。

斯隆医生叹了口气。他讨厌“检查”这个词,他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放学前十五分钟,她的焦虑驱使她去了门那里。去年,她给它配备了自动装置,能在下午3点05分自动调整到学校的坐标并锁定,阻止手动调整,直至理查德回家。

“汉肖夫人,”他耐心地说道,“没有快速检查这种说法。我知道杂志上满是这样的广告,在某些圈子里很火,但它其实被过分夸大了。”

汉肖夫人那天没有去纽约。她留在了家里,心里既焦虑又莫名愤怒,愤怒是针对无礼的罗宾斯小姐的。

“你没开玩笑吧?”

罗宾斯小姐关上了门。她很高兴自己给汉肖夫人打了电话。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很显然,理查德出问题了。她压制住自己想再打个电话的冲动。

“完全没有。检查非常复杂,理论上它能追踪脑电路。你要明白,脑细胞通过大量不同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有些连接通路比其他的更常用。它们代表了思维习惯,包括有意识的习惯和无意识的习惯。理论上,任何一个大脑中的这些通路都能用来确诊早期的精神病。”

她推开一道门缝。它在这里的用处就是万一着火了可以从此处逃生,是一个旧时代的法律强加的设置,没有考虑到如今所有的公共建筑里都配备了现代的自动消防设施。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外面。阳光刺眼,风卷着尘土。

“好的,然后呢?”

教室里就剩下罗宾斯小姐一个人了。她走到消防门跟前。它是一扇小小的门,手动操作,藏在墙角的拐弯处,因此不会破坏教室的整体形象。

“但接受检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尤其对一个孩子而言。它是一种可能导致创伤的体验。它耗时超过一个小时。而且,结果必须被送往中央精神分析局进行分析,这需要好几个星期。除此以外,汉肖夫人,很多精神病医生都认为检查的理论基础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

教室的门又跳到了下一个坐标,塞缪尔·琼斯走了进去。剩下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汉肖夫人抿紧了嘴唇:“照你的意思,什么都做不了吗?”

“什么?”

斯隆医生笑了:“哪里?在检查出现之前,精神病医生就已经存在了好几个世纪。我建议你先让我和孩子聊聊。”

另一个男孩回答了,带着一种讨人厌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语气,所有的孩子在向成年权威报告自己朋友的出格行为时都用这种语气:“他从消防门出去了,罗宾斯小姐。”

“和他聊聊?就这么简单吗?”

“他去哪儿了?”

“有必要的话,我会找你要些背景资料,但我认为最关键的还是跟孩子聊聊。”

“是迪克ᓥ汉肖的,罗宾斯小姐。”

“说真的,斯隆医生,我怀疑他是否愿意跟你聊这个话题。他甚至都不愿跟我聊,而我是他妈妈。”

“是吗,那是谁的?”她不耐烦地低头看着队伍里剩下的五个男孩。谁没在位置上?

“这很平常,”精神病医生向她保证道,“孩子有时更愿意和陌生人交流。总之,不和他聊的话,我没法收他做病人。”

塞缪尔ᓥ琼斯露出了无辜的表情:“这不是我家的坐标,罗宾斯小姐。”

汉肖夫人站了起来,显得有些不悦:“你什么时候能来,医生?”

罗宾斯小姐突然注意到队伍停了。她厉声对站在最前头的孩子说道:“快进去,塞缪尔。你在等什么?”

“这个星期六怎么样?孩子不用去上学。你们有空吗?”

当发生这种错误时,接连有六七个孩子会被送到错误的家庭,必须再被送回来。这意味着一旦出错,需要好几分钟的时间才能纠正,然后家长就会变得很不耐烦。

“我们会做好准备。”

当然,又出问题了,一个经常出现的问题,男孩或女孩站错位置了。尽管老师一直都像老鹰似的盯着,但他们还是会站错,尤其是在学期初,他们对正确的秩序还不太习惯。

她端着架子离开了。斯隆医生陪着她穿过小小的接待室,来到办公室的门前,等着她键入她家的坐标。他看着她走进去。她变成了半个女人、四分之一个女人、一个悬空的手肘和一只孤零零的脚,最后完全消失了。

女孩们都走了。约翰ᓥ阿布拉莫维奇走了进去,接着是埃德温ᓥ伯恩……

太可怕了。

随着门一个个把他们吞进去,将他们送往各自的家,队伍越变越短。当然,偶尔会有母亲忘了将门设置成固定时间段内自动接收预存的号码,学校的门会一直保持着灰色。等待一分钟后,门会自动跳到下一个数字组合,而出问题的学生会等到所有的学生都离开之后,再给健忘的家长打个电话,问题也就解决了。这对出问题的学生来说总是不好的,尤其是那些敏感的孩子,会觉得自己不被家人重视。罗宾斯小姐总是给来访的家长灌输这个理念,但每个学期这种情况至少会发生一次。

有门曾经在人穿越的时候坏了吗,留下一半的身体在本地,一半的身体在异地?他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事发生,但想象中是有可能的。

门变成了灰色,然后又变黑了,特蕾莎ᓥ坎特罗奇走了进去。灰色,黑色,塞尔达ᓥ查洛维奇。灰色,黑色,帕特里夏ᓥ库姆斯。灰色,黑色,萨拉ᓥ梅ᓥ埃文斯。

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查看下一个病人的看诊时间。在他看来,汉肖夫人明显既生气又失望,因为没有得到精神检查的承诺。

“见”字只说到一半,和平常一样。

为什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为什么?为什么检查这种在他看来明显是江湖医术的东西,能够如此得到社会公众的认同?肯定是机器化的潮流导致的。任何人能做到的事,机器能做得更好。机器!更多的机器!一切都变成机器!机器的时代!机器的大潮!

全班学生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女孩排在前门,男孩排在后面。门变成了紫黑色,海丝特ᓥ亚当斯挥着小手走了进去:“再——见……”

见鬼!

这个学期刚开始,罗宾斯小姐不得不花费一整个下午在这机器上,录入新学生家的坐标。完成之后,感谢上帝,接下来的学期就不用管它了。

他对检查的痛恨让他坐立难安。是因为担心技术带来的失业吗?这是一种本能的不安全感,是叫“机器恐惧症”吗?

除了宽一倍,它还配备了一套功能强大的“自动连续搜寻器”,可以在自定义的时间间隔内调节至不同的坐标。

他在脑子里记下要跟他的分析师聊聊。

她按下按钮,一面墙滑开了,露出一扇灰色空无的大门。它跟学生偶尔回家吃饭用的门不一样,而是一种更先进的型号,是这所富有的私立学校的骄傲之一。

斯隆医生不得不摸索着来。男孩不是一个主动来找他的病人,所以他不怎么急于交谈,也不怎么急于获得帮助。

“好吧,捡起来,捡起来。孩子们,动作快点,快点。”

在这种情况下,和理查德的首次见面最好短一点,也不要过于深入。只需要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就可以了。下一次,他会扮演理查德以前见过的某个人。再下一次,他会成为熟人,然后再变成朋友,变成家人。

“我的胶带打孔机掉地上了,罗宾斯小姐。”小女孩尖声争辩道。

不幸的是,汉肖夫人不太可能接受一段长期的诊疗。她会去寻求做检查,当然,她肯定能找到,并对男孩造成伤害。

罗宾斯小姐将双手拍在一起:“动作快点,孩子们。快,塞尔达,站到你的位置上去。”

对此他十分确定。

下午也结束了。最后,放学铃响了,教室里喧哗起来,二十五个男孩和女孩一起收拾着自己的随身物品,按秩序排好了队。

正因如此,他决定放弃一些谨慎的态度,冒一定的风险。

课结束了。午饭也结束了。有些学生留下来吃饭,有些回家了。理查德留了下来。罗宾斯小姐注意到了,通常他不会留下。

过了令人不怎么愉快的十分钟后,他决定必须尝试了。汉肖夫人在一旁僵硬地笑着,眯着眼睛盯着他,仿佛在期待他的嘴巴里能冒出魔法咒语。理查德在座位上来回扭动,对斯隆医生试探的评论不做任何反应,他克制着自己无聊的感觉,却无法隐藏。

一阵小小的回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她接着说道:“对。那形容词和副词之间有什么区别?谁能回答?”

斯隆医生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你想跟我走走吗,理查德?”

他念完之后,她欢快地说道:“‘交通工具’里的h不发音,重读在第一音节。你也不能说‘慢速度’和‘观到星星’。你们认为呢,同学们?”

男孩的眼睛亮了,停止了扭动。他直勾勾地看着斯隆医生:“走走,先生?”

“如果我能选择古代的交通工具,”他把不该发音的h念了出来,“我会选平流层客机。和其他交通工具一样,它慢速度,但它很干净。因为它飞在平流层里,所以它肯定是密封的,你就不大可能患上疾病。假如是晚上,你能观到星星,就跟在天文馆里看到的一样。如果你往下看,能看到地球像一张地图,你还可能看到云层……”他又念了几百个字。

“对,到外面去。”

理查德·汉肖小声念了起来,她倾听着。

“你会到……外面去?”

她布置的题目是:如果你有机会乘坐某种古代交通工具,你会选择哪一种,为什么?罗宾斯小姐每个学期都会用这个题目。它是个好题目,因为它有历史感。它能强迫年轻人思考过去人们的生活方式。

“有时候会。在我想去的时候。”

最后,她叫到了理查德。她连叫了两次,他才听到并站起来。

理查德站了起来,克制着自己涌起的欲望:“我觉得没人会去外面。”

不过,今天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在观察理查德·汉肖。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明显对周遭漠不关心。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在她看来,他显然是在早上碰到了什么不寻常的经历,她给他妈妈打电话肯定是对的,尽管她或许不该提到检查的问题。然而,如今这种检查很普遍。各种各样的人都接受过检查。它本身没有任何丢人之处。总之,不应该对此感到不好意思。

“我会去。我也喜欢有人陪伴。”

跟平常一样,合成器里的机械声听着字正腔圆,但缺乏感情。有时,她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明智,用缺乏个性的演讲、大众化的口音和声调来训练学生。

男孩坐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

但她的心思没完全放在作文上。她下意识地点名叫学生朗读各自的作品选段。偶尔她会把某个选段录到磁带上,然后用教室里的声音合成器放出来,让学生知道英语该怎么念。

汉肖夫人僵硬地坐在椅子里,抿紧的嘴唇辐射着恐惧,但她还是开口了:“当然可以,迪基。但要小心点。”

她匆匆回到教室,瞥了眼挂钟的金属表盘。自习时间快要结束了。下面是作文课。

她也飞快地给了斯隆医生一个恶毒的眼神。

连线突然就断了,罗宾斯小姐觉得很受伤,还很傻。毕竟她只是想帮忙,履行她心中对学生的责任。

一方面,斯隆医生撒谎了。他并不会“有时候”去外面。他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没错,他从前喜欢运动(如今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但在他那个年代,室内紫外光室、游泳池和网球场已经很普遍了。那些档次比较高的场地比外面的场地舒服多了,不必在意恶劣天气的影响。没有必要去外面。

“听上去就是。你就是这么想的!跟你说,他一直都很健康。等他回家后,我会跟他谈这件事。我确信他会给出一个完全合理的解释。”

所以,当他感受到风的触摸时,皮肤上不禁起了鸡皮疙瘩,他郑重其事地将鞋套踩到了草地上。

“哦,不是,汉肖夫人,但是——”

“嘿,快看。”理查德像是变了个人,大笑着,他的戒备心放下了。

她没能说完。汉肖夫人用冰冷的语气,外加她的教养所能允许的最大程度的轻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理查德有精神病?”

斯隆医生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蓝色藏进了树林之中。树叶摇晃着,它不见了。

“没有。我说的不是身体上的毛病。他的态度,还有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她犹豫了一下,随后尽量委婉地说道,“我觉得或许该给他做一次常规的精神检查——”

“是什么东西?”

“他发烧了吗?”母亲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

“一只鸟,”理查德说,“一只蓝色的鸟。”

罗宾斯小姐禁不住因为这个女人的受挫而感到高兴。她说:“他不想说。说真的,汉肖夫人,他好像病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或许你该找个医生看看他。”

斯隆医生惊讶地看着他。汉肖家的房子在一块高地上,他能看到好几英里远的地方。这里的林木较为稀疏,在树丛之中,草地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灰?”汉肖夫人重重地重复了这个字,“他说什么了吗?他有什么理由吗?”

深绿色中掺杂着红色和黄色的图案。它们是花。从他此生看过的书和旧影像资料中,他已经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因此眼前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罗宾斯小姐来自一个总是时刻牢记门要用在刀刃上(因为电费)的家庭,因此在长大成人之前一直是靠腿的。她对这种得意不屑一顾:“是这样,汉肖夫人,恐怕迪克没有用邻居的门。他上学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他鞋套的状态表明他是走着来的。它们沾满了灰。”

不过,草地如此整齐,花如此规律。恍惚中,他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更加难以想象的画面。他说:“谁在照料这个地方?”

“瞎说。我们有地图,我也十分确定理查德知道A-3区里每所房子的位置。”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自鸣得意,她加了一句,“当然,他没必要记住。只要有坐标就足够了。”

理查德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可能是机器人。”

“不是,不是,汉肖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确定他能找到去邻居家的路吗?他可能迷路了。”

“机器人?”

“当然。我为什么要骗你?”

“这里有很多。有时它们会拿着像是原子刀的东西贴近地面。它能割草。它们总是在摆弄花啊草啊之类的。那里就有一台。”

“你确定吗?”

它看上去小小的,离这里有半英里。它缓缓地移动在明亮的草地上,金属表面反射着光线,做着某种斯隆医生看不懂的行为。

汉肖夫人迅速回答道:“那倒没有。我们的门坏了。我让他去邻居家用他们的门。”

斯隆医生震惊了。这里有一种异样的美,一种新鲜的刺激……

罗宾斯小姐大吃一惊。她说:“你是说你看着他用了门?”

“那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是吗?不会吧,我看着他走的。”

理查德看了看说道:“那是一座房子,弗洛里西斯家的。坐标A-3,23,461。那个小小的尖顶建筑是公共门。”

“对。汉肖夫人,我给你打电话,”罗宾斯小姐开门见山地说道,“是想跟你说迪克今天迟到了很长时间。”

斯隆医生盯着那座房子。从外面看它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的房子应该更方正、更高。

汉肖夫人显得有些茫然:“理查德的老师?”她也用升调结尾。

“快来。”理查德跑在前面喊道。

罗宾斯小姐畏缩了,但已然太迟,无法离开。她胆怯地说:“汉肖夫人,我是罗宾斯小姐。”她用一个升调结尾。

斯隆医生镇定地跟在他身后:“你认得这里所有的房子?”

她趁着早自习的时间溜出去打电话,让一个学生负责看着班里的其他孩子。她打通了电话,眼前出现了汉肖夫人那俊俏却略显瘆人的脸。

“差不多。”

伊丽莎白·罗宾斯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迪克·汉肖一直是个好学生。她不想把他就这样报告上去。然而,她认定他的行为的确有些古怪。最后,她决定跟他的妈妈谈,而不是校长。

“A-23,26,475在哪儿?”当然,这是他自己的家。

半小时之后,当汉肖夫人终于完成了被打断的准备工作,还在为今天早上的不幸生闷气时,电话恼人地响了,她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理查德往四处看了看:“我想想。哦,对,我知道它在哪里——你看到那面的水了?”

他键入了一串新号码,是他工厂基地的坐标,然后礼貌地用手指碰了下额头,走进了门。他的身体进入黑色后,仿佛被切断了一般。他渐渐消失,直到工具箱也不见了。他完全进入后不到一秒,门又变成了灰色。

“水?”斯隆医生在一片绿色中看到了一道银色。

他键入了一串组合号码,删除,然后又键入另一串。每次键入,灰色的门都会变成偏深紫的黑色。他说:“麻烦你在这里签字,女士。别忘了写下你的账号。谢谢,女士。”

“对。真正的水,流在石头之类的东西上面,一直在流。你踩在石头上面就能过去。它叫河。”

他装回控制面板,站了起来:“修好了,女士。”

更像是一条小溪,斯隆心想。他学过地理,当然,如今这门课教的其实是经济和文化地理。现实世界的地理几乎成了一门消失的科学,只剩少数的专家。不过,他知道河和小溪是什么,至少在理论上如此。

他用指甲敲击着它。“这个止动阀被去极化了,女士。毛病就出在它身上。”他用手指在工具箱的格子里摸索着,拿出了一个零件,看上去和他从门上拆下的东西一样,说道,“这玩意儿就是会突然坏了,没法预测。”

理查德仍在说话:“看,河的对岸有一座长满树林的小山,在山的那头就是A-23,26,475。它是一座浅绿色的房子,屋顶是白色的。”

终于,他说:“好,找到了。”随后动作敏捷地拆下了止动阀。

“是吗?”斯隆医生真的震惊了。他不知道房子是绿色的。

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将力场分析仪的精密电极搭在不同的位置上,观察着仪表指针的摆动。汉肖夫人正抱着胳膊看着他。

一个小动物扰动了草丛,慌忙躲避着靠近的脚步。理查德看着它的背影,耸了耸肩:“你抓不到它的,我试过了。”

他坐在地板上,打开随身带来的大工具箱。不到半分钟,他用消磁器打开了门的控制面板,露出了里面复杂的装置。

一只蝴蝶拍打着翅膀飞过,露出了一点黄色。斯隆医生的眼睛跟着它。

“今天外头还不算太糟,女士,”他说道,带着行家的语气,显示自己的职业迫使他每天都要暴露在室外,“有时真的很糟糕。我猜你希望我维修眼前的这扇门,女士,所以我这就开始。”

林地上笼罩着一种嗡嗡的声音,间或穿插着刺耳的叫声,嗒嗒声或啾啾声响起,随后又消失。随着自己的耳朵适应了倾听,斯隆医生听到了很多种声音,没有一种是人造的。

“好吧,至少它还能用。害得我儿子只能出去,暴露在灰尘和细菌里。”

一片阴影落在景色上,朝他过来,笼罩了他。突然间就凉了下来,他惊诧地抬头观看。

他笑了,他受过专业的训练,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扇门,女士,不过跟我要修的门不一样。它是手动门,曾经世界上只有它这种门。”

理查德说:“是一朵云。很快就会飞走了——看看那些花。它们可真香。”

她指着修理工刚才进来的那个面板。

他们离汉肖的房子已经有几百码远了。云飞走了,太阳再次露出笑脸。斯隆医生回头看去,惊骇地发觉已经走了这么远。如果他们走得看不到房子了,理查德又跑不见了,他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它坏了。不管你怎么调节坐标,它就是没反应,”汉肖夫人说,“也没什么预警信号。我不得不让我的儿子通过那——那个东西——去了邻居家。”

他不耐烦地将这一想法扔到一边,抬头看着那道水线(此刻更近了),然后目光越过它,看向自己的房子,一脸神往:浅绿色?

“对不起,女士。出了什么问题?”

他说:“你肯定是个探险家。”

“真高兴终于有人来了,”汉肖夫人挖苦道,“我这一天都被毁了。”

理查德羞怯且骄傲地说:“我去上学或回家的时候,总是会走不同的路,看些新的东西。”

他开口说话时却显得挺镇定,也挺快乐:“早上好,女士。我来看看你的门。”

“但你不会每天都到外面去,对吗?我猜有时你也会用门。”

他刚给出信号,她就打开了墙壁上的活动面板,转眼看到他站在那里,忙着从身上掸落空气中的灰尘。随后他脱下鞋套,扔在了脚下。汉肖夫人把面板关上,挡住了闯进来的明晃晃的阳光。她毫无道理地希望他从公共门走过来的一步接一步的旅程令他不快,甚至希望公共门坏了,年轻人不得不拖着自己的工具走过比必要的两百码更远的距离。她希望公司,至少是它的代表,多受点折磨。这会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尝尝门坏了的滋味。

“噢,当然。”

不到半小时,乔ᓥ布卢姆,一个讲道理的年轻人,从技术学校毕业后又接受了力场技工的训练,来到了汉肖的住所。他其实挺能干的,但汉肖夫人因为他的年纪存有相当大的疑虑。

“为什么,理查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斯隆医生感觉这点很重要。

手指翻飞着,汉肖夫人在电话板上按下了对应的数字组合,心里想着电话接通后该对公司说些什么。

但理查德粉碎了他的想法。他的眉毛一挑,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还用问,有时候天在下雨,我不得不用门。我讨厌这么做,但你有什么办法呢?两个星期前,我被雨淋了,我——”他下意识地往四处瞧了瞧,低声道:“得了感冒。我才不管妈妈是不是高兴呢。”

“不用,”他愁眉苦脸地喊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小屁孩吗?天哪!”他的嘟囔声被摔门声打断了。

斯隆医生叹了口气:“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你只要按下按钮,”汉肖夫人喊道,“红色按钮。上面标着‘紧急使用’。不要磨蹭。你想让机器人跟你一起去吗?”

理查德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为什么?”

理查德将透明的塑料护膜套在了鞋上,带着明显的抗拒走进大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用那东西,妈妈。”

“你提醒我了,你妈妈肯定在等着我们。”

机器人是一个先进的型号,反应很快,已经拿着鞋套站在理查德面前了。

“我猜也是。”男孩不情愿地转身了。

“别顶嘴,迪基。你必须去学校,让我看着你出门。快,你要迟到了。”

他们慢慢地往回走。理查德一直说个不停:“我在学校写过一篇作文,写的是如果我能坐上古代的交通工具(他特别注意了重音),我选了平流层客机,去看星星、云层和其他东西。唉,老天,我真是个笨蛋。”

“但是——”

“你想选个别的?”

同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汉肖夫人非要坚持。手指触摸着电话的号码板,她说:“如果你套上鞋套,就不会被弄脏了,别忘了在进他们家之前好好刷一下自己。”

“当然。我会选汽车,非常慢的汽车。我要看所有的东西。”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种情况下,理查德竟然还在犹豫:“不行,妈妈,我会被弄脏的。我能待在家里,等着门修好吗?”

汉肖夫人似乎很担心,不敢相信:“你不认为他反常,医生?”

她走向可视电话,内心依然愤怒不已。她一边走一边和理查德说:“你就走几步吧,迪基,用威廉姆森家的门。”

“可能不常见,但绝对不反常。他喜欢外面。”

为什么偏偏要在她有这么多计划的一天发生这种事。她愤懑地想起一个月前她刚决定不在一楼安装一扇辅助门,因为觉得这项花费没必要。她怎么知道门竟然会这么劣质?

“但怎么可能?外面那么脏,那么不舒服。”

对此,她挺生气的。

“这跟个人的品位有关。一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即便是现在,我敢说有上百万的非洲人从来没见过门。”

但什么都没发生。门依旧保持着休眠中的灰色,尽管她做了种种尝试。显然门坏了,而公司在五个月前刚做过年度检查。

“但理查德一直被教导要乖,要做个符合A-3区规矩的体面人,”汉肖夫人激动地说,“跟非洲人或……或祖先……不一样。”

汉肖夫人拨打了好几遍号码。奇怪,学校的门一直都来者不拒啊。她尝试了其他坐标,然后就解释得通了。她朋友的门可能不会自动接听,但至少会有信号。

“这可能是部分的问题所在,汉肖夫人。他渴望去外面,但他又觉得这是错的。他不好意思和你或老师谈。它迫使他自闭,最终会导致危险。”

“好吧,你来试试。”

“那我们怎么才能说服他停止呢?”

她想也没想就回答道:“胡说,迪基。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事。”

斯隆医生说:“不要强迫,而要疏导。你家门坏的那天,他被迫去了外面,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外面,然后就形成了规律。他利用来往学校的路途,重复第一次的经历。现在,假设你同意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让他出去两个小时,假设他脑子里留下了印象,他能到外面去而且不必非得有个目的地。那他应该愿意用门上下学吧?这应该会结束他目前给老师和同学带来的麻烦。”

“嘿,妈妈,”他抬起头说道,“我拨打了学校的坐标,但没用。”

“但他一直会这样吗?他还能变正常吗?”

她发现理查德站在门口,身上挂着课本卷轴和便携式投影仪,他的眉头略紧。

斯隆医生站了起来:“汉肖夫人,他一切正常。现在他只是在品尝打破禁忌的乐趣。如果你配合他,表示你并不反对,那它就会失去吸引力。然后,等他长大,他会更加注意社会的期望与要求。他会学会遵守。毕竟,我们都有叛逆心理,但通常在我们长大之后就会消失。除非,它被不合理地压制,使得压力累积。别这么做。理查德会没事的。”

这个早晨如此忙碌,显然在孩子走之前往他的脸颊上随意亲一口就行了。她听到机器人那轻柔的乐声,表示上学时间快到了,她坐着力场升降机来到一楼(她今天的发型还只有个轮廓)以便尽到她母亲的责任。

他走向了门。

汉肖夫人先是对亡夫的立体相片投出了惯常的同情目光,接着带着满足感完成了早晨仪式的各个步骤。她能听到儿子隔着大厅发出的动静,但她知道自己不必管他。机器人完全能胜任这个任务,就像平常一样,盯着他洗澡、换衣服、吃一顿营养丰富的早餐。她在前年装上的新式淋浴使得早晨的沐浴和擦干变得快速且有趣,她觉得迪基甚至在没人看着的情况下也会去洗澡的。

汉肖夫人说:“你认为没必要做个检查,医生?”

机器人往后退去,安静地移动在磁力场上,力场让它椭圆形的身体悬浮在地板上方半英寸处。它退回到了厨房,它配备的简单计算机足够让它能正确地控制各种厨房用具,以便准备一顿合适的早餐。

他转身激烈地说:“不用,完全不用!这孩子完全用不着。明白吗?完全用不着。”

汉肖夫人计划下午去一趟纽约,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而她不放心把它们交给机器人,所以喝了几口咖啡之后,她下了床。

他的手指在面板前一英寸的地方迟疑着,脸上的表情凝重了。

在4月12日当天,汉肖夫人对这一切没有任何预感。她在早上(一个普通的早晨)醒来,她的机器人缓缓地滑入她的房间,托盘上还放着一杯咖啡。

“怎么了,斯隆医生?”汉肖夫人问道。

然而,从4月12日开始,小理查德·汉肖就再也不想走正常的门了。

但他没有听到,他在想着门、精神检查和不可阻挡的令人压抑的机器大潮。我们的内心都有小小的叛逆,他想。

它不是那种你能在普通的教科书上找到的病症。而且,小理查德在多个方面都是优越条件下发育良好的十二岁孩子应有的样子。

所以他的手离开了面板,脚也退出了门,他低声说道:“多么美好的一天,我想走着回去。”

2117年4月12日,理查德·汉肖夫人门上的调节器止动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去极化了,这导致汉肖夫人一整天都情绪低落,而她的儿子小理查德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患上了奇怪的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