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你认识学校里的多尔蒂先生吧？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这么说吧，他有点喜欢我。”
“当然，保罗，当然。”
“我知道。”
保罗搓了搓手，从说书机面前扭过头来。他说：“话说回来，我还没跟你说我的点子。我敢说这会是你听过的最棒的点子。我一想到就直接来找你，因为我觉得你会跟我一起干。”
“今天放学后我去了他家。”
“嗐，这个嘛，”保罗说道，盯着自己的作品看它是否正常工作，“说书机就是要造成这样，好人必须胜利，坏人必须失败，等等。我曾经听到我父亲谈论过一次。他说要是没了审查，谁知道年轻的一代会变成什么样。他说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够糟糕的了……看，它工作正常。”
“真的吗？”
尼可拉说：“还有好人总是会赢，没有意思。”
“真的。他说我会进入计算机学校，他想要鼓励我之类的。他说世界需要更多能设计先进计算机电路和编程的人。”
“老天，你是个笨蛋!这本书讲的是计算机和自动化，说书机会采集到所有的信息。然后它就不会再讲什么国王皱着眉头放闪电之类的故事了。”
“哦？”
“有用吗？”
保罗可能从这个单音节的回答中听出了迷茫。他不耐烦地说：“编程!我跟你说过不下一百次了。你需要编程来制定问题，交给像马尔蒂瓦克这样的巨型计算机来解决。多尔蒂先生说要找到真正懂得运行计算机的人变得越来越难。他说任何人都能守着控制面板，检查回答，输入日常问题。他说诀窍在于扩大研究范围，找到能问出合适问题的办法。这个很难。
“这本书会说话，说书机会把它记录到内存磁带上。”
“总之，尼可，他带我去了他家，给我看了他收集的旧计算机。收藏旧计算机是他的业余爱好。他有微型计算机，你要用手去拨打，它上面布满了小圆珠。他还有一块大木头，他称它为计算尺，上面有一个小滑片可以来回移动。还有线上串着小球的。他甚至还有一张纸，上面是他所谓的乘法口诀表。”
“你在干什么？”
尼可拉并没觉得这些东西听上去多么有意思。他说：“一张纸做的表？”
保罗从口袋里拿出了书，使劲地撬，直到把书的塑料皮给撬掉了。他从磁带里抽出来一小截，让它穿过了扩音器，他把扩音器的音量调到最小。随后，他把磁带塞入说书机的内部。他又做了些新的调整。
“它不是你戴在手上的那种表，不一样。它也能帮人计算。多尔蒂先生试图解释，但他没有太多时间，而且那东西本身也很复杂。”
“简单。我这里有本书。多尔蒂先生在学校里给我的。”
“为什么不直接用计算机呢？”
“怎么给？”
“那时候还没有计算机。”保罗叫了起来。
“我要给它词汇。”
“没有计算机？”
“你准备干什么，保罗？”尼可拉颤声问道。
“当然。你觉得世界上一直都有计算机吗？你没听说过原始人？”
保罗拉出了一根薄薄的、柔软的金属条，上面布满了小孔：“这就是说书机的内存柱。我敢说它的故事容量还不到一万亿个。”
尼可拉说：“没有计算机，那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在说书机内部捣鼓着。尼可拉既担心又害怕，不懂他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多尔蒂先生说他们通过生孩子延续下来，脑子里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不管这么做是否会给大家带来好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它是好是坏。农民用手在地里种庄稼，工人在工厂里干各种活儿，操纵各种机器。”
“那就好。”他取下了前脸往里看，“嗐，这玩意儿只有一个内存柱。”
“我不信。”
“不在。”
“多尔蒂先生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整个世界都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很悲惨……好了，让我回到正题，好吗？”
“我不会弄坏的，”保罗不耐烦地说，“我了解这些东西。”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父母在家吗？”
“好，说吧。我又没拦着你。”尼可拉感觉被冒犯了。
“嘿，”尼可拉突然警觉了，“别把它弄坏了。”
“行。是这么回事，那个手动计算机，就是那个有小圆珠的，每个小圆珠上面都有小符号。计算尺上面也有。乘法表上面更是如此。我问它们是什么。多尔蒂先生说它们是数字。”
“我们要做的，”保罗说，“就是把它打开——”他再次关上了说书机，一边说一边撬开它的前脸。
“什么？”
它在讲：“‘如果是这样，’国王说道，捋着自己的胡子，皱着眉头，直到天空被云层覆盖，打起了闪电，‘你要保证，到了后天的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国土内不再有苍蝇，否则——’”
“每个不同的符号代表一个不同的数字。代表‘1’的是一种符号，代表‘2’的是另一种符号，‘3’又是一种，以此类推。”
保罗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说书机上。
“有什么用？”
“当然。当然。”比这更苛刻的条件尼可拉都能答应。
“用来计算。”
“别客气。不过你要记住，由我来决定该听什么故事。”
“计算？你只要告诉计算机——”
“太好了，谢谢。”
“傻瓜，”保罗喊了起来，脸都气歪了，“你怎么就记不住呢？这些东西不会说话。”
“你可以随时过来看，尼可。”
“那它们——”
尼可拉的眼睛都妒忌得瞪大了：“哇，看故事。”
“答案体现在符号里，你只要懂得符号代表什么意思就行了。多尔蒂先生说，在以前，每个人小时候都要学怎么编码符号，以及怎么解码它们。编码符号被称为‘写’，解码它们被称为‘读’。他说每个词都有不同的符号，在过去，整本书都是用符号写的。他说博物馆里收藏着一些书，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他说，要是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计算机程序员，我必须了解计算的历史，这也是他给我看这些东西的原因。”
“当然。学校里的多尔蒂先生说现在有这种东西，不过不是人人都有权买。我只有进了计算机学校后，爸爸才能有这个权利。”
尼可拉皱起了眉头。他说：“你是说大家都要掌握每个词的符号，然后还要记住它们？……这是真的还是你在瞎编？”
“你是说能看故事？”
“都是真的。我保证。看，‘1’是这么编码的。”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一条笔直的竖线，“‘2’是这么编码的，这是‘3’。我一直学到了‘9’。”
保罗说：“听着，我爸爸说，如果明年我能进入特殊的计算机学校，他会给我买一台真正的说书机，最新型的。一个大家伙，里面有太空和神秘故事，还有视觉附件!”
尼可拉不解地看着在空中画弧线的手指：“这到底有什么用呢？”
尼可拉沮丧地说：“我真希望我们能更新它。”
“你能学会怎么编码词语。我问多尔蒂先生怎么编码‘保罗·洛布’，但他不知道。他说博物馆里可能有人懂。他说有人学会了如何解码整本书。他说计算机可以被设计成用于解码书本，过去人们也这么用过它们，但现在不用了，因为我们有真正的书，磁带穿过喇叭，放出声音，这个你懂。”
保罗并没有在听说书机。他说：“简单。说书机里面有内存柱，存满了故事情节、高潮，等等。我们不用管这些。我们要更新的是它的词汇，让它懂得计算机、自动化、电子产品和其他当今的真实东西。然后它就能说有趣的故事了，而不是公主之类的故事。”
“当然。”
说书机仍在继续：“威利金斯经常想，假如自己有权有势，他会让继父和继兄也尝尝自己受到的迫害。所以，有一天，他决定外出闯闯，去挣大钱。”
“所以，我们如果去博物馆，就能学会如何用符号编码词语。他们会让我们学的，因为我要去上计算机学校。”
“我不知道怎么更新。”
尼可拉显得既迷惑又失望：“这就是你的想法？见鬼了，保罗，谁会想学那种玩意儿？编码愚蠢的符号!”
“哈，你怎么不把它更新呢？”
“你还不明白吗？还不明白？你这个笨蛋。它可以用来制作秘密消息!”
“故事里总是会提到马，”尼可拉说，“还有叫牛的东西。你可以从它们身上挤奶，但说书机没有说怎么挤。”
“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故事里还有马。”
“当然。说话有什么用，每个人都能听懂你。用符号的话，你能传递秘密消息。你可以制作在纸上，世界上的其他人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除非他们也懂符号。但他们不懂，放心吧，除非我们教会他们。我们要成立一个真正的俱乐部，有创始会员、规章制度、活动室。小子——”
“它们是一种动物。”尼可拉说，“我猜的。”
尼可拉的内心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什么样的秘密消息？”
“马!”保罗喊了一声。
“各种各样的。比如我想叫你来我家，跟我一起看新的图像说书机，但我不想让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来。我把正确的符号制作在纸上，把它给你，你看了之后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其他人都不知道。你甚至可以把纸条给他们看，反正他们也看不懂。”
说书机开始欢快地说了起来：“从前，有个小男孩名叫威利金斯，他妈妈去世了，他跟继父和继兄生活在一起。尽管继父的生活很富足，他却连一张床都舍不得给可怜的威利金斯买，所以威利金斯只能睡在马厩里的一堆稻草上，跟马睡在一起——”
“呵，还真挺有用的。”尼可拉叫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被说服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
保罗关上了说书机，按下了按键，令收藏在它里面的词汇、角色、故事情节和高潮部分马上重新组合。随后，他又打开了它。
“明天。”保罗说，“我会让多尔蒂先生跟博物馆解释，征得他们的同意，你要征得你父母的同意。我们放学后就去那里开始学。”
尼可拉接着说：“所以我就想再试一下这老古董，但效果不怎么样。”
“好!”尼可拉叫道，“我们可以当俱乐部里的骨干。”
尼可拉说：“它确实很烂。我爸爸说我们买不起新的。今天早上我对他说——”想到今早那没有结果的请求，尼可拉几乎要流下泪水，他强行忍住了。不知怎的，他觉得保罗那瘦瘦的脸颊从未感受过泪水，保罗对任何弱于他的人都只有鄙视。
“我要当俱乐部主席。”保罗当仁不让地说，“你可以当副主席。”
保罗说：“它跟你说的都是这些东西吗，伐木工、公主和说话的动物？”
“好吧。嘿，这可比说书机有意思多了。”他突然间想到了说书机，开始不安起来，“嘿，我的老说书机怎么样了？”
“没有!”尼可拉感觉受到了冒犯。“在你家搬到这里之前，我就把它放到地下室了。我只是今天——”他缺乏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所以就草草地说完了，“才把它拿出来。”
保罗转身去看。它正安静地吸收着缓慢释放的书本，而书的喇叭正发出几乎听不到的喃喃声。
保罗听说书机说了几分钟，随后问道：“你经常听吗？”
他说：“我去把它断开。”
保罗却懂得神秘的东西，他称它们为电子学、理论数学和编程，尤其是编程。保罗在吹嘘它时，尼可拉甚至连去搞懂的胆量都没有。
他开始了操作，尼可拉则紧张地瞧着。过了一会儿，保罗把重新组装完毕的书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又安上了说书机的前脸，启动了它。
其实，尼可在学校的表现并不坏。他在逻辑学、二项式运算、计算与基础电路上的分数都挺好，这些都是文法学校中平常的课程。但这就是问题!它们都是平常的课程，他长大后只能像其他人那样成为一个控制面板的。
说书机说：“从前，在一个大城市住着一个名叫费尔·约翰尼的穷小子，他在世上唯一的朋友是一台小计算机。每天早上，这台计算机会告诉小男孩今天是否会下雨，并回答他提出的各种问题。它从来不曾出错。但是，有一天，那片土地上的国王听说了这台小计算机，决定把它据为己有。为了达到目的，他叫来了他的首相，跟他说——”
总之，尼可有点怕保罗，因为保罗在学校里上专门的课程，大家都说他长大之后会成为一个计算工程师。
尼可拉迅速伸手关上了说书机。“还是老一套，”他失望地说，“只是多了台计算机。”
尽管尼可拉自己也对说书机不满，但他还是对保罗那居高临下的语气皱起了眉头。此刻，他后悔让保罗进来了，至少在将说书机放回地下室的老位置之前不该让他进来的。因为今天实在是无聊透了，和父亲的谈话也没有结果，所以他才重新启用了它。结果它确实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愚蠢。
“好吧，”保罗说，“他们在磁带上存了太多东西，在随机的组合下，计算机之类的东西出现的概率不高。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吗？你干脆换一台新的。”
保罗说：“哈，这个型号也太老了。”他用批判的目光审视着它。
“我们买不起新的，只好用这台破古董了。”他再次踢了它一脚，这次踢到了正面。说书机向后倒去，小轮子发出了吱吱的尖叫声。
说书机的喇叭被震得脱了线，打了一阵子的磕巴。随后它又继续说下去：“过了一年又一天，直到铁鞋被磨破，公主在路边停下了……”
“等我买了新的，你随时可以看。”保罗说，“而且，别忘了我们还有符号俱乐部。”
尼可拉的脸红了，忧郁的表情也再次浮现：“只不过是我小时候就有的老玩意儿。它不怎么好使了。”他踢了说书机一脚，脚尖蹭过了斑驳的、已褪色的塑料外壳。
尼可拉点了点头。
保罗说：“你在听说书机吗？我不知道你有个说书机。”
“我们这么办，”保罗说，“我们一起去我家。我父亲有一些关于古代的书。我们可以听听它们，或许会有些启发。你给你爸妈留个便条，方便的话就在我家吃晚饭。快点。”
说书机依旧在讲着故事，无视突然失去了尼可拉的关注。就在保罗进来时，说书机在说：“于是，狮子说：‘有只鸟每过十年会飞越乌木山一次。如果你能找到它丢失的蛋，我将——’”
“好吧。”尼可拉说。两个男孩一起出去了。因为太着急，尼可拉差点撞到说书机，他一拧腰，屁股蹭到了它一点，接着他又跑走了。
“好的，我来开门。”
说书机身上的启动信号灯亮了。尼可拉的撞击闭合了一条线路。尽管它独自待在房间里，没人在听它讲，它还是开始讲起了一个故事。
保罗·洛布激动地挥着手。他比尼可拉瘦，也没他高，尽管他的年龄要大上六个月。他想要故作镇静，却被快速眨动的眼睛暴露了：“尼可，让我进去。我有个点子。你来听听看。”他紧张地四处观望了一阵，仿佛在检查是否有人偷听，但前院空荡荡的，显然没有人。他又小声重复了一句：“你来听听看。”
但声音变得和往常不一样了，更加深沉，带着点沙哑。要是有个成年人在一旁听的话，可能会觉得这声音里带着一丝情感，几乎能够打动人心。
听到叫声后，尼可拉的脸立刻放晴了。他冲到窗户旁喊道：“喂，保罗。”
说书机说：“从前，有一台名叫说书机的小计算机，他独自一人跟一伙冷酷的继亲生活在一起。冷酷的继亲们看不起这台小计算机，总是在嘲弄他，说他一无是处，说他是个没用的家伙。他们会揍他，把他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好几个月。
她唱了什么，尼可拉没有听到，因为房间外面有人在叫他：“喂，尼可。”
“然而，尽管经历了这一切，小计算机依然保持着勇敢。他总是全力以赴，欣然服从各种命令。不过，跟他一起生活的继亲们并不领情，依然冷酷无情。
“很多时候，女孩们在等待父亲结束森林中一天的工作回家时，大女儿会坐在镜子前唱歌——”
“一天，小计算机得知世界上还存在着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计算机，数量多到数不清。有些是跟他一样的说书机，有些管理着工厂，有些经营着农场，有些控制着人口，有些分析着各种数据。他们中的很多计算机都非常强大、非常聪明，远比那些对小计算机冷酷无情的继亲更强大、更聪明。
说书机说：“从前，在一座密林的深处，住着一位穷苦的伐木工。他有两个没了母亲的女儿，都跟星星一样漂亮。大女儿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黑得就像渡鸦的羽毛；小女儿则长着一头明亮的金发，如同秋日午后的阳光。
“于是，小计算机知道了计算机会不断地成长，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聪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尼可拉·马泽蒂趴在地毯上，下巴埋在一只小手中，愁眉不展地听着说书机。他黑色的眼睛里竟然若隐若现地浮出泪水，对于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这可是只有他在独处时才能有的奢侈。
但说书机体内某个老化的、锈迹斑斑的零件的阀门最终失灵了。它在渐渐黑下来的房间里独自等待，直至夜幕降临，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声重复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