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丈夫语气平淡地说:“这不是一个真的孩子。她不会哭。她也不会尿在身上。她甚至不喝牛奶。我们该怎么办?她永远不会长大,永远是个孩子。”
她想要露出坚毅的表情并控制住自己的泪水,但失败了。
R.E.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恐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但太晚了。”女人激动地喊道,“我还有三个孩子。我最大的女儿结婚了。我儿子在军队。我年纪太大了,不能养小孩。即便……即便……”
他安静地离开了。他安静地想到了医院。每一家医院肯定都出现了好几千个婴儿。
“现在你拥有她了。”R.E.说。
把他们放到架子上,他在心里嘲讽着,把他们像柴火一样堆起来。他们不需要照顾。他们那小小的身体只是保管人,保管着无法摧毁的生命之光。
“这是我的孩子,”女人说,“她二十三年之前出生于这所房子里,十天之后也死于这所房子里。我一直想让她回来。”
他遇到了两个显然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看着大约十岁,嗓音很尖。其中一个在非太阳的光线下泛着白光,显然是个归来者。另一个不是。R.E.停下脚步,听他们交谈。
双人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无助地抬头看着他。她的头发已经变得花白。她的脸有些浮肿,因为哭泣变得更加难看,手背上的青筋暴露。床上躺着一个婴儿,圆滚滚的身体赤裸着。婴儿懒洋洋地踢着小脚,视力尚未发育的婴儿没有目的地四处乱看。
光着身子的那个说:“我得了猩红热。”
R.E.脱下帽子:“我想我可以帮忙。你们在外面的小女孩——”
穿着衣服的语气中表现出了嫉妒,因为对方得过这种臭名昭著的疾病:“哇!”
“你是谁?”
“我就是这么死的。”
他一路跟着哭声,敲响了一扇内门。开门的是一个结实的男人,大约有五十岁,头发稀疏,脸颊丰满,下巴结实,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既吃惊又不满。
“哇!他们给你吃青霉素还是红霉素?”
R.E.说:“好的,好的。”他穿过铁门,走上通往房子的石子路,房子看着比中产阶级的要显赫一些。他摁响了门铃,没人应门,于是他便推门走了进去。
“什么?”
女孩说:“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孩。她是我曾经的妹妹。妈妈在哭。他们把我赶到了这里。”
“它们是药。”
“你好。”R.E.说。女孩穿着衣服。她不是一个……呃……归来者。
“从没听说过。”
一个女孩,看着大约十二岁,靠在一扇铁门上,一只脚踏在门闩上,推着它来回移动。看到他经过时,她说:“你好,先生。”
“小子,你没听说的多了。”
R.E.穿行在拥挤的街道上,对眼前的景象已然习惯,人们迷茫、疑惑、冷漠,穿着随便找来的衣服,更多的是光着身子。
“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
随着一声低沉的雷鸣,埃瑟里尔向上飞去,不见了。
“是吗?谁是美国总统?”
小天使惊恐地说了声:“亵渎!”
“沃伦·哈丁,还用说。”
埃瑟里尔说:“这样的话,我直接去找首领。我会侵入十重天。如果等待我的是毁灭,我也无所谓。”他开始积聚能量……
“你傻啦,是艾森豪威尔。”
“我没法安排。”
“他是什么人?”
“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不会安排会议?”
“看过电视吗?”
小天使说:“但和首领见面又能改变什么呢?最后的号角的授权文件是首领签的,所以它是无法推翻的。首领绝不会食言,这有损他的全能。”
“什么东西?”
“希伯来语中‘敌人’的意思。”埃瑟里尔不耐烦地说,“也可以用波斯语说成阿里曼。总之,我说的就是敌人。”
穿着衣服的男孩呵呵笑了,笑得很大声:“你只要打开它,就能看小丑、电影、牛仔、火箭骑兵,任何你想看的东西。”
“撒旦?”
“那就去看看吧。”
“知道他忙。我只是想说事情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就会出现一个撒旦取得最终胜利的宇宙。”
短暂停顿之后,来自现代的男孩说:“它打不开了。”
听到那个词,小天使立刻做了个表示尊敬的动作——两只翼尖先遮住自己的脚面,然后是自己的眼睛,最后是嘴。他恢复到了正常状态,说道:“首领很忙。有大量的事需要他决定。”
另一个男孩发出了不屑的声音:“应该是从来就没打开过吧。都是你编的。”
“我不会乞求你做任何事情,”埃瑟里尔说,“只要帮我跟首领约个会议就好。”
R.E.耸了耸肩,接着往前走。
“好吧,知道了。你不会想让我把它复原吧?”
离开了镇子,来到墓地附近之后,人群变得稀疏。残留的人群都在往镇子的方向走,也都是光着身子的。
“是的。”
一个人叫住了他。一个快活的男人,长着粉红色的皮肤,白头发,鼻子的两侧都有夹鼻眼镜留下的痕迹,但看不到眼镜在哪里。
小天使说:“我没听错的话,你的宇宙被解体了?”
“你好,朋友。”
埃瑟里尔的旋涡颤抖着,他站在神圣的六翼小天使面前。
“你好。”R.E.说。
他将帽子戴到头上,走出了大门。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穿着衣服的人。我猜号角吹响时,你还是个活人。”
“假如你们能找到起诉的对象,我祝你们几个好运。”R.E.附和道,“抱歉,我现在要去墓地一趟了。”
“是的。”
“完全不符合宪法。”老比列肯表示赞同。
“这一切都很棒吧?令人兴奋,令人喜悦。过来跟我一起庆祝吧。”
爷爷比列肯用想象中的手杖使劲且无声地敲着地面:“这种剥夺财产的行为并未经过法律程序。我要起诉。起诉。”
“你喜欢这样,是吧?”R.E.说。
小比列肯沮丧地说:“完了!”
“喜欢?我浑身都充满了喜悦,活力四射。我们被这第一天的光明所笼罩,那可是在太阳、月亮和星星被创造之前的光明。(你当然知道《创世记》。)这里温暖如春,肯定是伊甸园里的极乐之地。没有令人萎靡的酷热,也没有刺骨的寒冷。男人和女人赤裸着行走在大街上,并不觉得羞耻。一切都很好,我的朋友,一切都很好。”
比列肯一家人脸上的表情无须解读。显然他们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胃口,发现不妙。
R.E.说:“是啊,说实话,我似乎并没有被赤裸的女体所吸引。”
R.E.说:“我是想告诉你们,不会再有人想吃东西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没必要进食。”
“自然不会。”那个人说,“我们记忆中在地球上的淫欲和原罪都没了。朋友,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在地球上的身份。我在地球上的名字是温斯罗普·海丝特。按照我们那时的时间来算,我出生于1812年,死于1884年。在我生命的最后四十年,我努力想带领我的教徒们去往天堂,现在我要去数一下我到底成功带走了几个。”
“这个傻瓜在胡说什么?”爷爷比列肯生气地问道。他那看不见的手杖本该戳着R.E.的肚脐,假如它(说的是手杖,而不是肚脐)真的存在。
R.E.严肃地打量着这位前牧师:“审判日应该还没到。”
“你们饿吗?”R.E.问道,“我感觉不到饿。”
“为什么?上帝能看透人心,在世上万物终止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会接受审判,我们会得到救赎。”
他们傻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意思?”小比列肯说。
“肯定有很多人被救赎了。”
“说得好,”R.E.说,“什么样的胃口?”
“恰好相反,孩子,得到救赎的只是一小部分。”
“满足最刁钻的胃口。”爷爷比列肯吼道。
“很大的一小部分。就我看来,所有人都复活了。我看到一些臭名昭著的角色也回到了镇子里,跟你一样有活力。”
“包裹着糖霜,如蜂蜜一般甜。既是食品,又是甜点——”老比列肯喊道。
“最后的忏悔——”
“每一片金色的脆片都充满了能量——”小比列肯叫道。
“我从不忏悔。”
“比特西斯。”小比列肯说,“也就是一种早餐麦片——”
“不忏悔什么行为,孩子?”
他说:“我不懂你们在吵什么。你们生产什么东西?”
“我从来没去过教堂。”
对话中断了,他们都扭头看着他。R.E.瘦削的脸、奇怪但富有魅力的双眼和讥笑的嘴角突然间掌控了局面。
温斯罗普·海丝特迟疑地后退了一步:“你受洗过吗?”
他用足了力气高喊:“先生们!”
“印象中没有。”
他提高了音量:“先生们!”
温斯罗普·海丝特的身子开始发颤:“但你肯定信仰上帝吧。”
R.E.说:“先生们。”
“这个嘛,”R.E.说,“我相信他的很多事情,说出来可能会吓你一大跳。”
同时响起了两声回答,爷爷比列肯的脸色也变了,他用一根想象中的手杖不容置疑地敲击着地面,同时嘴里还在反驳。
温斯罗普·海丝特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显得很是焦躁。
爷爷比列肯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说道:“你们两个跟我说说生意的现状,我会继续管理这个地方。”
在剩下的前往墓地的旅途中(R.E.没办法估计时间,他也没想要估计),再没人叫住他。他发现整个墓地都空了,树木和草地也消失了(他注意到整个世界中没有绿色,所有的地面都呈现出丑陋的、无聊的、没有纹理的灰色,天空则是惨白的),但墓碑都还立着。
小比列肯仿佛抽筋似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在其中一块墓碑上,坐着一个瘦弱的、满脸褶子的男人,他长着一头长长的黑发,胸口和上臂也长满了黑毛,虽然短,但更引人注目。
爷爷比列肯不屑地看着小比列肯。“如果你真是我孙子,”他说,“那你的年纪也太大了,而且没什么长进。”
他用深沉的声音喊了一句:“嘿,过来,说你呢!”
“爷爷。”小比列肯说。
R.E.在旁边的墓碑上坐下:“你好。”
“父亲。”老比列肯说。
黑发人说:“你的衣服看着不对劲。今年究竟是哪一年?”
就在这时,一个长着光滑的粉红脸蛋和蓬松的白色鬓角(很像马丁·范布伦)的矮胖男人,走了进来,冷漠地说了句:“你们好。”
“1957年。”
老比列肯迅速做出了决定:“我不回家。这简直就是场噩梦。复活这玩意儿就没有什么限制吗?它……它……它完全缺乏管理。过犹不及听说过吗?我坚决不回家。”
“我死于1807年。有意思!我还以为我会被烤熟呢,永恒的火焰炙烤着我的内脏。”
“你也清楚,她一直想让你退休。”
“你不去镇子里吗?”R.E.问道。
老比列肯的脸色离奇地变白了:“老天!”
“我叫泽,”这位古人说,“泽伦的简称,叫我泽就行。镇子变成什么样了?应该变了吧?”
小比列肯用手掌狠狠地拍打着桌子,脸也涨红了:“父亲,我讨厌提及这一点,都是你逼我的。我想提醒你,到了此刻,母亲肯定已经坐在家里等你。她可能也是走路回家的……呃……也光着身子。她的心情可能不会太好。”
“里面大概有十万人。”
“哦,我们会改变这一切,儿子。我们的人会超过你们,票数更多。”
泽撇了一下嘴巴:“吹吧。说得它好像比费城还大……你开玩笑吧。”
“但你被合法地宣布死亡,我却没有。”
“费城有——”R.E.停下了,说出数字只能起到反作用,他换了种说法,“镇子发展了一百五十年,你知道吧。”
老比列肯盯着自己的儿子,坐了下来,双手背在椅子后面,跷起二郎腿说道:“要这么说的话,我们都死了,不是吗?世界终结了,对吧?”
“国家也是?”
“你不能,父亲。你死了。你虽然看着不像死人,但是我有证人。我有医生证明。我有殡仪馆的收据。我能让抬棺材的人做证。”
“四十八个州,”R.E.说,“一直拓展到了太平洋。”
“行。现在我又回来了,我要废除遗嘱。”
“不会吧!”泽兴奋地拍了下大腿,随后因为没有粗糙的土布来抵挡这一击而咧了下嘴,“要不是我在这地方还有事,我肯定就会去往西部。是的,先生。”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了冷峻的模样:“我决定留下,这里需要我。”
“凭你的遗嘱。”
“需要你什么?”
“哦,你是吗?凭什么?”
答案脱口而出,他咬牙切齿地说:“印第安人!”
比列肯瞥了一眼父亲,瘦脸上露出了固执的表情:“我不打。别忘了你已经不是工厂管事的。我才是。”
“印第安人?”
“特殊情况个鬼。你给工会总部打电话,跟他们说复活日没写在合同里。每个工人都按旷工处理,扣工资。”
“好几百万人。首先是那些跟我们战斗过并被我们打败的,然后是那些从未见过白人的部落。他们都会复活。我需要我的老伙计们。你们城里人搞不定……看到过印第安人吗?”
“没关。特殊情况。”
R.E.说:“最近倒是没看到过。”
老比列肯低头看着自己裸露的皮肤,赞许地点了点头:“天气挺暖和。几乎所有人都光着身子……好了,儿子,我来不是为了闲聊。工厂为什么关了?”
泽露出了轻蔑的目光,想要冲着一旁吐口唾沫,却没有足够的口水。他说:“你最好还是回城里去吧。再过一会儿,这地方就会变得不安全了。真希望手里有杆步枪。”
“就光着身子走的?”他儿子用虚弱惊骇的语气问道。
R.E.站了起来,思考了一阵子,耸了下肩,扭头去看镇子。他刚才坐着的那块墓碑在他起身后突然倒了,碎成了灰色的石头粉末,融入了毫无特征的大地。他往四处看了看。大多数的墓碑都不见了。剩下的也都支持不了多久。只有泽屁股底下的那块墓碑看着依旧十分结实。
老比列肯说:“不是,先生,不是一起出来的。新坟墓里的人先出来。波特斯比比我早死了五年,所以比我晚出来五分钟。看到他之后我决定离开。我生前受够他了……看到他就想起从前。”他用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电话也坏了。我不得不走路。我走了整整二十英里。”
R.E.开始往回走。泽并没有扭头看他。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安静且平静——等待着印第安人。
他在说话的同时好奇地盯着老比列肯。老头儿的外表看着正值壮年。他的双颊上褶子还挺深的,但泛着健康的色彩。R.E.认为他的年龄刚好是他死的那一刻的年龄,而他的身体却处于那个年龄应有的理想状态。
埃瑟里尔以鲁莽的速度穿破了一重又一重的天。他知道升天委员会的眼睛在盯着他。从那些后出生的六翼天使,还有小天使和天使,一直到最高的天使长,他们肯定都在看。
R.E.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所有人都是同一时间从坟墓里出来的吗,先生?”
他已经高过了任何一位升天委员,却未受邀请,从未有人这样做过。他等待着隆隆作响的上谕,那可能会彻底消减他的旋涡。
“没事。生意要紧。生意要紧。”
但他没有畏惧。穿过了非空间和非时间,他朝着十重天而去,那个掌管了所有现在、过去、未来、已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和可能发生的权柄。
比列肯清了清嗓子:“我给你拿些衣服穿,父亲。我回家去拿。”
在一闪念之间,他成功穿透了,成了它的一部分,他的存在变大了,因而此刻他也成了一切的一部分。但很快它仁慈地遮蔽了他的感官,首领变成了他体内一个宁静的小声音,因此它的无限变得更令人畏惧。
“从墓地。”老比列肯咆哮道,“还能从哪儿?他们成群结队地从地底爬出来。每个人都是裸体。女人也是。”
“我的孩子,”那个声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比列肯看上去快要晕倒了。“老天爷,”他说,“是我父亲。你这是从哪里来的?”
“那就帮帮我,实现你的旨意。”
一个响亮的、沙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稍等一下,霍雷肖。”一位大鼻子绅士走进了办公室,他看着异常像比列肯,只是更瘦一些,带着一副受到了冒犯的神情,而他全身赤裸的这一事实并没有妨碍他做出那样的表情。“你为什么要关了比特西斯?”
“我的旨意,”首领说,“我的行为,是不可推翻的。我的孩子,你所有的人类都渴望生命,都害怕死亡,都怀着永生的梦想。没有哪两类人,没有哪两个人,想象过同样的死后生活,但都希望永生。我接受了请愿,要满足普通人最普遍的愿望——永生。我也这么做了。”
他站起身走向窗户:“真是个伟大的进步。再也没有刺眼的阳光,雪也消失了。只剩下令人愉快的光线和温度。非常好的安排……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挺忙的,所以请你离开——”
“你的仆人中没有哪个提出过这样的请愿。”
“是没来,可怜的家伙们。他们一有机会就给自己放假。你能料到的。毕竟,不是随便哪一天都能遇到世界末日的。老实说,这也无所谓。我趁机整理了我的私人信件,没人打扰。电话连一次都没响过。”
“是敌人提出的,孩子。”
“你的工人一个都没来。”
埃瑟里尔凄惨地看着自己微弱的光芒,低声说道:“我是你目光中的沙砾,不配站在你面前。但我必须问一个问题,那个敌人也是你的仆人吗?”
“为什么不呢?”
“没有他,也就没有我,”首领说,“因为没有与邪恶的斗争,那什么才是善良呢?”
“为什么还上班?”
在这场斗争中,我输了,埃瑟里尔心想。
“噢,这个啊!我知道。我听到号角声了,适合用来唤醒死人……还挺好听的,你觉得呢?”他呵呵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它在早上7点把我吵醒了。我推了推我老婆,她当然还在睡,我总是说她睡得跟猪一样。‘这是最后的号角,亲爱的。’我说。霍顿斯,就是我老婆,说‘知道了’,然后翻身又睡了。我洗了个澡,刮了胡子,穿好衣服,然后来上班了。”
R.E.停下来打量着镇子。建筑正在倒塌。那些由木头建成的房子已经是一堆废墟了。R.E.走向了最近的一堆废墟,发现木头已变成干燥的粉末。
“是复活日。”
他朝着镇子深处看去,发现砖房依然矗立,但砖头的边缘出现了不详的圆弧,即将变成碎片。
“今天?”
“它们支撑不了多久了,”一个深沉的声音说,“但也有令人安慰的地方——如果能称得上安慰——它们的倒塌不会砸死人。”
“我是R.E.曼。我终于发现还有人在工作,所以忍不住进来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R.E.惊奇地抬头看,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像是堂吉诃德的面色惨白的男人,他下巴突出,脸颊深陷。他的眼神很悲哀,棕色的头发稀疏但笔直。他的衣服肥大,从破洞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皮肤。
“是的。”
“我的名字叫理查德·列文。”那个人说,“我曾经是历史学教授——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你是霍雷肖·J.比列肯,这地方的老板?”
“你穿着衣服,”R.E.说,“你不是复活者中的一员。”
高个子男人茫然地盯着他一小会儿,随后说道:“我能帮你什么吗?”
“对,但这点特征正在消失。衣服快没了。”
R.E.看了眼手表,指针仍然指着7:01,显然表早已停了。当然,它显示的是东部标准时间,也就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中午12:01。高耸的颧骨上方是一对深棕色的眼睛,此时这对眼睛遭遇了另一个人的目光。
R.E.看了看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群,人们都在缓慢地、毫无目的地移动,如同阳光中的尘埃。穿衣服的很少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注意到两条裤腿都沿着裤缝处裂开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上衣的布料,羊毛轻易地就被捻下来了。
R.E.曼(认识他的人都简单地称呼他为R.E.)轻手轻脚地走进比列肯·比特西斯的工厂,严肃地盯着一个高个子男人(尽管憔悴,但整齐的灰色胡子依然保持着一丝风度),后者正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看着桌子上的一堆文件。
“我认为你说得对。”R.E.说。
最后的号角奏响了。
“你注意到了吗,”列文接着说道,“梅隆山正在变矮?”
加百列吹了一下,一个清脆的、单薄的、完美的高音,晶莹雅致,响彻整个宇宙,直至最遥远的恒星。在它响起的同时,出现了一刹那的静止,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线,分隔了过去与未来,随后整个世界开始向内崩塌,物质塌缩成太初的混沌,世界原来就是在这个状态下萌生的。恒星和星云都消失了,宇宙尘埃、太阳、行星、卫星……一切都消失了,除了地球自己,仍如同往常一样地转动,在一个如今已空无一物的宇宙之中。
R.E.转头看向北方,也就是贵族(镇子级别的贵族)的大宅矗立的梅隆山,发现地平线几乎是平的。
“有什么用呢?法案是由首领签署的,你也知道,但凡是首领签署的法案是绝无可能推翻的。好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尽快完成,因为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稍微往旁边让开点,可以吗?谢谢。”
列文说:“最终,这里什么都剩不下,只有一条直线,没有特征,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
“你能给我点时间吗?我想跟委员会谈谈此事。”
“还有印第安人,”R.E.说,“镇子外头有个人在等印第安人,他希望手里能有杆步枪。”
加百列笑了。太空中出现了一只号角,形状就像是地球上的号角,但它耀眼的金色一直从地球延伸到了太阳。它被举到加百列漂亮的双唇之间。
“我觉得,”列文说,“印第安人不会惹麻烦的。和一个打不死也伤不了的敌人打仗有什么意思呢?即便没有这个原因,对于战争的欲望也没了,跟其他的欲望一样。”
“不,绝望了。”
“你确定吗?”
“满意了?”
“我确定。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尽管你看到我这个人时不会往那方面想,但其实我从女人的形体那里得到过很多无害的欢乐。现在,有那么多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却发现自己毫无兴致,真让人生气。不,这么说不对,我甚至对我的毫无兴致都无所谓。”
埃瑟里尔大声念着:“委员会在此命令天使长加百列,序列号××××(好吧,就是你本人没错),前往A级行星,序列号为G753990,以下称之为地球,于当地时间1957年1月1日中午12点01分……”他念完了,陷入沮丧的沉默。
R.E.瞥了路过的人几眼:“我明白你的意思。”
“如你所愿。”升天法案的文字闪闪发光地显现在了漆黑的真空苍穹之上。
“这里的印第安人,”列文说,“跟旧世界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在复活的早期,希特勒和他的纳粹国防军肯定也活了过来,现在肯定和斯大林以及他的红军混杂在了一起,从柏林一直到斯大林格勒。令局面更复杂的是,德皇和沙皇也会加入。凡尔登和索姆河的人也会回到旧日的战场。拿破仑和他的元帅们在西欧大陆。穆罕默德肯定也会回来看看伊斯兰如今的情况,而圣人和使徒则追寻着基督教的轨迹。甚至是蒙古人,可悲的家伙们,从铁木真到奥朗则布这些可汗们,肯定在无助地四处奔走,渴望找到自己的马匹。”
六翼天使固执地说:“我想看一下档案。”
“作为历史学教授,”R.E.说,“你肯定希望能亲临现场。”
“不好说。别再打扰我了,埃瑟里尔。指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我怎么才能到那里?地球上的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步行距离限制了。什么机器都没有,而且,我刚说过,也没有马。还有,我究竟能在欧洲找到什么呢?漠然,我敢肯定跟这里一样。”
“我能处理,我向你保证。核弹不会毁灭他们。”
一声轻微的“扑通”引得R.E.转过了身。附近一座砖房的侧翼坍塌成了一团土灰。他身体两旁都撒满了砖的碎末。有些肯定穿过了他的身体,他却没有察觉。他往四周看了看。隆起的废墟的数量已经变少了。剩下的那些体积也变小了。
“那此时不结束,更待何时?”
他说:“我碰到了一个人,他认为我们都接受了审判,上了天堂。”
“恐怕是的。”
“审判?”列文说,“噢,也对,我觉得是。我们现在处于永恒之中。我们没了宇宙,没了外部现象,没了感情,没了热情。什么都没了,只有我们自己和想法。纵观历史,我们连在下雨的星期天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如今却将处于永恒的反省之中。”
“他们在操纵质能转化?”
“听上去,这种情况令你忧心。”
“是的。”埃瑟里尔说。
“比忧心更严重。但丁的地狱概念太孩子气,侮辱了神的想象力,什么火、酷刑之类的。无聊才更高阶。心智的自我折磨,无论怎样都无法逃离自己,注定只能吸食自己腐烂之后的脓水,才更加可怕。噢,是的,朋友,我们接受了审判,受到了惩罚,这里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是的,”加百列摸了下一颗路过的彗星,“他似乎取得了一些小胜利。在我查看这个悲惨小世界的真实状态时,我注意到他们已经掌握了质能转化。”
列文站了起来,沮丧地垂着肩膀,离开了。
“我都跟你说了我走不开。你对我们的对手在这颗行星上的效率之高缺乏了解。我耗费了所有的精力去阻止他,即便如此——”
R.E.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他满意了。
“好吧,你该调查的。所有相关的文件都保存于升天委员会的档案中。你早该去查阅的。”
埃瑟里尔内心的挫败感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后他突然展现了自己的存在,在首领和他的光辉面前,他力所能及地展示着光明,变成无限的十重天内的一个小亮点。
“是的,前提是我想要知道。我手头的事太多。我承认,我没想过要调查复活的可能性。”
“如果这是你的旨意,”他说,“我请求的不是让你违背自己的旨意,而是去实现它。”
加百列无奈地说:“如果你执意反对一切,再谈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总之,你应该清楚的。跟地球有关的事务,你应当是全知的。”
“怎么说,孩子?”
“太隐晦了,没人曾正确地破解过。”
“升天委员会批准且由你签署的文件,确立了复活日将发生于1957年的一个特定日子的特定时间,这里的时间用的是地球人的时间。”
“大金字塔的某些特征,泰姬陵中镶嵌的珠宝图案——”
“是的。”
“大部分的《吉尔伽美什史诗》跟着亚述巴尼拔图书馆一起毁灭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以地球时间来计算的话,那都是我出生之前一千六百年的事了。”
埃瑟里尔继续说道:“但1957年并没有定义。什么是1957年?对于在地球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文明而言,它是公元1957年。没错。然而,从你创造地球和它的宇宙的那一刻起,已经过了5960年。根据你植入这个宇宙的证据,大约已经过了四十亿年时间。那么,这个未定义的年份到底是1957、5960,还是4,000,000,000?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也清楚地记载了。”
“这些还不是全部,公元1957年是拜占庭历的7464年,犹太历的5716年。假如我们用罗马历来纪年,它是2708罗马年,也就是罗马建成之后的第2708年。它是穆罕默德历的1375年,美国独立后的108年。
“都是孤立的文化团体,只存在于少数贵族之中——”
“我谦卑地征求你的意见,被称为1957的这一年,在缺乏定义的情况下,是不是没有意义呢?”
“《梨俱吠陀》和《论语》里也有暗示——”
首领的声音变得更轻了:“我一直知道这些,孩子,只是等着你去发现。”
“是吗?从一个卷轴被抄写到另一个卷轴?肯定有不少地方在文字上有出入吧。”
“那么,”埃瑟里尔说道,声音因为喜悦而颤抖,“让你旨意中的每一个字母都得以实现,让复活日降临于1957年,但仅当地球上所有的居民一致同意某个特定的年份被赋予1957这个数字。”
“给了。给过了。《但以理书》和圣约翰的《启示录》中有几处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同意。”首领说。他的话再生了地球和它上面的一切,还有太阳、月亮和天上的所有。
“但你在破坏我的世界之前并没有给出通知啊!”
现在是1957年1月1日早上7点,R.E.在惊恐中醒来。充斥整个宇宙的悦耳旋律本该开始奏响,却没有奏响。
埃瑟里尔是个级别很低的六翼天使,用人类的时间来计算,他被创造出来的时间还不到一千年。听到这句话后,他禁不住颤抖了,在时空统一体中产生了明显的旋涡。自从诞生以来,他一直掌管着地球和它的四周。这份工作很清闲,不起眼,没什么前途,但时间久了,他对自己掌管的世界感到无比自豪。
他旋即仰起了脑袋,仿佛想要理解发生了什么,脸上浮起了强烈的怒意,接着又消失了。这只不过又是一场斗争。
他说:“已经决定了,埃瑟里尔,没什么好争辩的。复活日降临了。”
他在桌子旁坐下,开始制订下一个行动计划。人们已经开始谈论历法改革,必须给予必要的推动。一个新的纪年必须开始于1944年12月2日,总有一天,一个新的1957年会到来。原子时代的第1957年,全世界都会予以认可。
天使长加百列对此事的态度可说是相当无所谓。他懒洋洋地用翼尖扫过火星,而火星本身因为是实体的,并没有被翅膀影响到。
一束奇特的光线照在了他的头上。随着这个想法在他超人类的大脑中迸发,墙上出现了阿里曼的影子,两侧的太阳穴上似乎还长着小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