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岑身下有两头夜游鲸,他突然看见那两头之下还有更多:细小的游动的光,一定是从深邃海里上来了更多生物。那些光荡漾着,好像潮汐池的玻璃板随着亚音速的呼叫而颤动起的涟漪。岑张开四肢,漂浮着。夜游鲸对人类很好奇,跟他在世联网遇到的其他生物一样。但跟其他生物不一样的是,夜游鲸要开始理解一个新物种,必须先看见他游泳。
他们从亚姆一路走了很远。沿着那些闪耀的线路去普利那-雷亚:经过无数凯门和不为人知的奇怪车站。他们曾在亚什提的格密尔姆潮汐、色密密利普和格鲁什特都逗留过。他们见过伊艾音的摩瓦育婴室,世联网上最奇怪的活火车头在那里破壳而出,幼小的火车头在训练轨道上来回徘徊,试用它们的新轮子。他们浏览了新瓷器线,一路去到彩虹半世界,然后沿着被称作缔造者之梯的山脊,一直来到这里,来到夜崖这个水世界,这里只有一片山脉海拔在海平面之上。轨道缔造者们在长长的岩石陆地一头留下一道凯门,另一头留下四道门,还在中途留下一个车站。一群迪卡生活在那里。夜崖的土著是庞大的像鲸一样的夜游鲸。迪卡就扮演着来访火车和夜游鲸之间贸易中间人的角色。
于是他赤裸着在逐渐变暗的海里悬停了一会,让身下的动物以它们的不可知的视觉器官好好看看他。现在他身边的围观者们透过波浪从深海里发出亮光。
他在离岸边几米远的地方冒出头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光溜得像头海狮。他对诺娃招手大喊。“它们在这儿!”太阳落山了,但她看他看得很清楚,他身下的海浪下面有柔和的光透上来,照亮他的身体。她及时跑到防波堤尽头,正好看见一只巨大的动物在他身下经过,在水中遨游翻飞。它的侧面,还有拖在身后的长长鳍翅,都闪着蓝色和琥珀色的光。“很大。”岑喊道,又潜下去。尽管知道夜游鲸是友好的,但有轨道缔造者的透明玻璃把他和深海隔开,诺娃还是觉得谢天谢地。
他想知道自己表现如何。人类大使相比其他找到夜崖的物种如何,其他物种又是怎么在这个古老的池子里展示自己的?比哈斯强,他想,那些友好的帐篷估计只会在浪尖上滑水,就像活的漂浮物。赫拉斯代克会用他们的三条腿蹬着像匹马一样游泳,头上的角高抬在水面之上。迪卡大概会强一点,他们算半水生动物。而那些海洋怀念者基本就是章鱼,他们这是作弊……
如果他们还在星罗帝国,诺娃想,他们也许一两周后就分手了。他们一定会为彼此的差异而争执,而且别人看他们的眼光也会带来压力;人类和机器人不应该互相喜欢,更不要说相爱了。但这里没有别的人类对他们品头论足,而且他们太需要对方,无法争执。她学会了忽视岑身上自己不喜欢的部分。当你爱一个人,她发现,你爱他的全部,好的和坏的。有时候,当她和岑在一起,她觉得从没有人像她爱岑这样深爱一个人。这让她觉得特别,独一无二,也感觉比以往更像人类,因为她确信所有人类在恋爱中的感觉都是这样。
他游向两条岩石环抱的水池入口,波浪从开阔的海上滚来。但他开始觉得冷了,想着夜游鲸应该看得差不多了,于是决定转身回玻璃防波堤。
有时候很不容易。他们都第一次恋爱,他们所知道的爱情都是童话故事里看来的。但故事通常在男女主角相爱后就结束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除了那段让他们在一起的历险之外,他们毫无共通之处。诺娃喜欢干净整洁,但岑完全不在乎。她喜欢了解各种东西,但岑一无所知也无所谓。她对世联网的起源充满好奇,一直试着更多了解它的历史,但岑只关心当下,似乎觉得他们来晚了,见不到神秘的轨道缔造者挺好的。
“你看到他们了吗?那些夜游鲸?大小跟火车差不多!”
他们在一起九个月了。从到达亚姆的第一个美好夜晚算起,整整九个月。他们几乎忘记了穿越雷文的门之前他们是谁。他们不用想雷文或是努恩家族火车上要做的事,或自问当初事情是否有可能变得不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我觉得他们可能曾经就是火车。”诺娃说,蹲在他那堆衣服旁边,隔水皱着眉往下看。“我在维瑞和一个迪卡聊过,他说他们是黑灭之后由搁浅在这儿的摩瓦进化而来。这是有可能的。”
他扯下耳机,放在他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上,回头瞥一眼诺娃,略带紧张地很快咧嘴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美,赤身站在那防波堤尽头,瘦削的棕色胴体映衬着海边的暮光。“小心。”她刚开始说,但他已经潜下去了,扎进一段缓慢涨起的起伏海浪里。
这太符合诺娃的风格了,岑从水里爬上来时心想。总是一堆理论,总是好多问题……
他们正走在一条通往海滨的陡峭小道上。身后最后几缕夕阳照着峭壁。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墨蓝色闪闪发光。小道通向一个马蹄形的潮汐池和轨道缔造者玻璃做的防波堤。岑走到防波堤尽头,开始脱衣服,把衣服扔在脚下的玻璃上。他不怕海。他在圣西拉奇的海滩学会了游泳。那时他只有十一岁,跟母亲和米卡住在那里。诺娃微笑着,想象着他学游泳的情景,想象着他当时的样子。他们一起游历世联网的路上,他把过去的一切都讲给她听。经常有些事他忘记自己已经告诉过她,又跟她再讲一遍,但诺娃不介意;她什么都想知道。了解一个人这么深,得到他的信任,愿意分享所有的回忆和梦想,这感觉很好。特别是能赢得岑的信任,他以前从没信任过任何人。
“你应该进去,”他说,“有很多这样的,在深处转圈。你在岸上看不见。要进去游泳。”
“我觉得我们不用一起游。你游吧,我看着。”
“最好别。”诺娃说。她希望自己能去,但要是她脱光衣服,潜进去,那些夜游鲸和其他任何从路边或是上面悬崖露台上经过往下看的生物,都可能会注意到她的身体跟岑的在细节上完全不一样。她一直无法像设置自己的脸一样个性化设置身体,所以她的身体还是个标准机器人的身体,没有乳头,没有肚脐,没有任何可爱的痣。外星人很可能以为这是人类性别之间的差异,但她不想冒这个险,万一被他们猜中真相呢。世联网的人们对机器很警惕。
“你要游泳吗?”
幸运的是,这意味着他们自己没有很复杂的机器,似乎没人能看出诺娃不是女性人类,似乎没人看出大马士革玫瑰并不是个奇怪的低级版本的摩瓦,所以需要一个机械外壳来保护。大马士革玫瑰对此不太高兴,但她很配合,确保自己的维护机械蛛只在没人看见的孤单支路上爬出来实施养护,或是让岑和诺娃亲自动手。她在学习没有歌词的摩瓦的呜呜歌,有时跟它们一起唱。岑和诺娃沿着陡峭的小道走回车站的时候,她正在夜崖的旁轨里,和一条赫拉斯代克的摩瓦合作一首柔和的二重唱。他们身后,随着夜游鲸沉回深海里,潮汐池里的彩虹微光褪去。